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情幻 張昊 1 這一陣子作家余宏住在學校裡寫一部題為《纏綿》的小說。餘宏剛經歷了離 婚的風波,眼下是獨身一人。他的前妻小嵐已經從家裡搬走,他們沒有孩子。雖 然家裡的環境比學校更安靜,可是餘宏在家裡卻什麼事也幹不成。他只好住到學 校來。現在餘宏的寫作進展還比較順利。當餘宏在寫這部題為《纏綿》的「愛情 與陰謀」的小說時,他不能不時常想起他的前妻小嵐和他們之間的三年的婚姻。 這件事正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進入他的小說,同時也一點兒一點兒地顯得遙遠和怪 誕,不像是真的。好幾個晚上,雖然故事已經進行得很遠,作家余宏卻還在時斷 時續地回憶餘宏和小嵐的初次見面,覺得自己寫得非常蒼白。六年前,小嵐是從 這所學校畢業的,可是當初餘宏卻對她一無所知,這不能不使餘宏感到非常詫異 。其實小嵐是個引人注目的女孩,她曾經留過兩條齊腰的烏黑的長辮,高高的個 子,身材苗條,容顏秀麗,舉止優雅;而同時小嵐又是個十分內向的、靦腆害羞 、愛好恬靜、不喜抛頭露面的文靜女孩。雖然小嵐有很好的身材和容貌條件,嗓 音也不錯,可是她從來也沒有上過學校的舞臺。她小時候,曾經因為老師要她在 學校的一次廣播大會上發言,急得大哭,結果老師不得不讓其他同學代讀了她的 稿子。小嵐長大後,害羞的稟性幾乎一點兒也沒變。或許正是由於這樣的原因, 三年裡餘宏居然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這位自己未來的戀人和妻子。1989年夏天 ,餘宏家在城裡新建的「花園新村」增配了一套住房,餘宏住過去後,有一個時 期經常在新村的小徑上碰到一位年輕的女子,那女子每回都很注意地看他一眼, 嘴角上若隱若現地有一絲淺笑和窘迫。或者是早晨,她從車棚裡推出自行車去上 班;或者是傍晚,她騎著車回來。那年夏天,街上流行桃紅色的連衣裙,她也常 穿,這樣輕便豔麗的服裝更加顯出了她的膚色和體態。她很漂亮,端莊中略有些 矜持,即使在她凝眸注視餘宏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並不熱切和沉重,只是輕輕地 在餘宏的臉上滑過,不留下什麼痕跡。餘宏無法判斷她為什麼會注意自己,是出 於禮貌(因為自己也在注意她)?還是出於興趣?她的烏黑光亮的長髮在腦後紮 著,唇紅頰白,風姿綽約。開學後有一天上午,餘宏到城裡的一所小學去找他小 時候的一位老師,他上了三樓,沿著走廊往走廊另一頭的辦公室走去,當時正在 上課,走廊裡空蕩蕩,很安靜。餘宏走過兩間教室,當他走到第三間教室外面時 ,教室裡正在上課的那位教師隔著窗戶向他投來了一束明亮的目光。倉促間餘宏 幾乎想不起她是誰,但又感到她很熟。他們倆互相望了一眼。餘宏走過那間教室 ,才想起她就是自己常在花園新村裡遇見的那個年輕女子——原來她是這所小學 的老師。餘宏到了辦公室,找到了小時候的那位老師,把要談的事情和老師談了 ,告辭出來。下課的鈴聲響了,孩子們鬧哄哄地從教室裡擁出,在他們身後,出 現了高高的、略顯疲憊的她。她老遠就看見了余宏,在朝餘宏微笑。餘宏朝她走 了過去。那天,她穿著雪青色的T恤,一條亮麗的花裙。她叫餘宏: 「余老師。」 餘宏說:「你好。你在這兒工作?」 她說:「是的。余老師,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餘宏說:「這是我的母校,我來找小時候的一位老師,她托我辦一件事情。 」 她感興趣地問:「是嗎?是誰?」 餘宏告訴了她。她點點頭,說: 「余老師,你住在花園新村的對嗎?我常碰見你的。我們家也在花園新村。 」 餘宏說:「是嗎?你是我們學校畢業的?」 她說:「是的,八七屆的,畢業兩年了。」 餘宏說:「八七屆我沒有上過課,所以沒有印象。我不知道你叫什麼?」 她說:「我叫曹小嵐……嵐就是上面一個山,下面一個風。」 餘宏道:「是山風的意思。」 她笑笑,便邀請餘宏到辦公室去坐一會兒。餘宏說不去了,自己還有事。他 們倆都很客氣地把自己在花園新村的住址告訴了對方,邀請對方有空去玩。他們 就分手了。 那年夏末秋初的一個涼爽的夜晚,餘宏在花園新村自己的住處,正在燈下看 書,忽聽見外面有人敲門。過去打開門,在灶間昏黃的燈光下,站著臉頰有些微 紅的小嵐。餘宏有些手足無措,說,是你啊。趕緊讓開身,請小嵐進來。小嵐說 ,余老師,沒有想到我來?我說過要來拜訪你的,今晚沒事,就過來了。餘宏說 ,非常歡迎你來,我只是剛才看書看得頭昏眼花,猛然看見你,有些反應不過來 。他請小嵐在外間的沙發上坐下,他依然有些手足無措,離開外間,到灶間去。 然後回到里間去取了一隻杯子,給小嵐泡了一杯茶。他把茶擱在茶几上,問小嵐 : 「你是喝茶,還是喝飲料?」 小嵐答:「我就喝茶。余老師,你別忙。」 餘宏說:「我去給你倒點雪碧。」 餘宏又回到里間又去取一隻杯子,倒了雪碧擱在小嵐面前。小嵐說: 「余老師,你這麼客氣。」 餘宏笑笑,沒說什麼,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然後說: 「沒想到我們住在一座新村裡。歡迎你來玩。」 小嵐說:「謝謝。」 餘宏說:「我們倆都很彬彬有禮。」 小嵐掩口而笑,說:「就是。都是你這麼客氣,弄得我很難為情。」 小嵐的臉頰潮潮的,燈光下迷蒙的眼睛也顯得水汪汪一片。她的長髮盤在頭 上,年輕、清純、嫵媚中顯出一種端莊和嫺靜。她的背輕輕倚在沙發靠上,身體 坐直,微紅的臉上浮起一縷笑意,對著餘宏。她的手平放在腿上。餘宏問她: 「你家是什麼時候搬過來的?」 她說:「去年年底。」 餘宏問:「和你父母一起搬過來的?」 她說:「那當然,我自己怎麼能分到房子。」 餘宏說:「我是今年暑假搬過來的。」 她點頭說:「你搬家那天我看到的。余老師,你是一個人住在這兒?」 餘宏答:「一個人,很幸福對嗎?」 她又笑了,說:「余老師,我還以為……」 「以為我結婚了?」餘宏問。 她說:「是的。」 餘宏臉上也露出微笑,問:「那你見過我的那位了?」 他們倆都輕輕地笑出了聲,顯得心照不宣似的。餘宏換了一種坐姿,蹺起一 條腿,喝茶。他們沉默了片刻,又聊起來。他們一起回憶了小嵐在校期間發生的 一些舊事,結果發現他們倆對同一件事情的說法往往有很大的差異,或者對某一 件重大的事情他們中有一人竟會一無所知。其實事情並不遙遠。對此他們都覺得 很新奇。那幾年發生的一件最不尋常的事是一位已過不惑之年的音樂老師和一位 十八歲的女學生的「生死戀」。據餘宏的說法,他們的關係是被幾個女生發現的 ;但據小嵐的說法,則又是另一種情形。小嵐淡淡的語調總是讓餘宏感到不容置 疑。音樂老師是個單身漢,沒有結過婚,相貌平常,不像他的身份所炫耀的那樣 ;在餘宏看來,他是個孤僻、瑣屑、鄙俗的矮個子禿頭男人。事隔這麼幾年,餘 宏現在有機會向一位當時的女生詢問對此事的看法。他問小嵐: 「你知道那個女生怎麼會和他好的?」 小嵐說:「我不知道,我們都感到不可思議。」 餘宏說:「可能是因為她太幼稚了。」 小嵐說:「余老師,她一點兒都不幼稚。聽她寢室的同學說,她是真的喜歡 音樂老師,喜歡聽他唱歌、聽他彈琴,對音樂老師平時對她的關心也非常感激。 」 餘宏說:「這不也是幼稚嗎?」 小嵐說:「余老師,你不認識她,她並不幼稚。」 餘宏一笑,頓一片刻,問:「我們現在怎麼會說到這件事情的?」 小嵐也面露微笑,說:「真的,那時候我夜裡常做惡夢。她就住在我們隔壁 寢室,我一想到她那麼死了,就感到很恐怖。那幾個老師還告訴學生,他們怎麼 把他們倆在音樂老師的寢室裡當場捉住。這件事在我們學生中間傳得沸沸揚揚, 什麼一個老師埋伏在裡面,發出信號,外面的老師一起沖進去。」 餘宏道:「是嗎,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小嵐沉靜地、含笑望著餘宏,說:「余老師,你一個作家,不關心生活,閉 門造車。」 餘宏說:「哪兒是這麼回事。」 餘宏起身,給杯裡續了水。他們又聊了一些別的。小嵐說,她看過餘宏的小 說,問餘宏最近在寫什麼。餘宏答在寫一部謀殺小說。便介紹了那部小說的構思 。小嵐說,等發表後她一定要去拜讀。說著站起身,到書櫥那兒去看餘宏的藏書 ,問餘宏借了幾本古典小說,抬頭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餘宏請她再坐一會兒。 她說時間不早,她要回去了。便拿好那幾本書,和餘宏道別。臨走前,餘宏找了 幾本登了自己小說的雜誌給她。餘宏要送她回去,說自己也要出去一次,和一個 朋友約好的。小嵐說,是嗎,那我影響你今天晚上的安排了。餘宏說,什麼話, 你能光臨寒舍我是非常高興的,別的都是小事。餘宏就打開門,陪小嵐下樓。 小嵐的家在新村北面的一棟樓裡,餘宏把小嵐送過去後,自己出了新村,來 到涼風習習的街上,溜達了一圈,也回家去了。 大約一個月後,十月底,是餘宏的生日。這時他們已經見過兩三次面了,小 嵐已經把第一次見面時借的那幾本書還了,又借了幾本新書。他們談到了那幾本 小說,也談到了餘宏寫的那些小說,也談了一些別的。小嵐柔順潤澤的長髮譬在 頭頂,有時也披於肩上,粉臉微紅,杏眼含波,嫺靜、溫和而又春光洋溢。 那天上午,餘宏在學校給小嵐打了個電話,問她晚上是否有空。小嵐在電話 那頭頓了片刻,說,有空的。餘宏問,今晚我想請你吃飯,你肯賞光嗎?如果你 肯賞光,請你晚上五點到我那兒去。小嵐在電話那頭又頓了片刻,答,好的,謝 謝你,余老師。 下午餘宏回到家。五點鐘,有人敲門,是小嵐來了。小嵐一進門,就從背後 亮出一束鮮花,遞到餘宏面前,說,余老師,祝你生日快樂。餘宏接過鮮花,十 分驚喜,滿臉笑容,說,謝謝。又問,你怎麼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小嵐說,我 是知道的。餘宏未及再表示他的驚奇,小嵐問他,這束花怎麼樣?好看嗎?餘宏 舉著那花,說,非常好看。小嵐說,這是我到學校的花圃裡去偷的。餘宏笑了, 找了只空瓶把花插上,放在桌上,兩人欣賞了一會兒。 餘宏那天穿了一件新買的灰藍色的茄克衫,裡面的黃格子襯衫也是第一次穿 。小嵐穿看羊毛衫和長裙,給餘宏印象最深的是蘋果綠的羊毛衫裡面翻出一隻粉 紅色的襯衫圓領,宛如花葉似地襯托著她的白臉。羊毛衫和長裙使她顯得又苗條 又豐滿,長髮紮成兩條辮子,蕩在腦後。逸起一縷清香。在那束鮮花前,他們都 安靜了下來,將欣賞鮮花的目光互相瞥了一眼。餘宏一笑,多少有些自嘲地說: 「我們今天好像都穿了新衣服。」 小嵐說:「為了慶祝你的生日嘛。」 餘宏說:「你今天穿得特別好看。」 小嵐說:「是嗎?你也很瀟灑。」 餘宏笑道:「我們倆這麼彬彬有禮地站在這兒互相恭維,幹嗎?還是快去吃 飯吧。不過,我倒不是恭維你,你今天確實穿得特別好看。」 小嵐答:「我也不是恭維你。」 小嵐忍俊不禁,掉過頭去。兩人一起離開餘宏的住處,出了新村。 餘宏那天晚上帶小嵐去城裡的一家西餐館吃飯。他們倆一起點了菜,要了一 瓶紅葡萄酒。小嵐只喝了一點兒酒,兩頰便浮起一片紅暈,豔若桃花,再也不肯 喝了,只喝飲料。餘宏獨自把那瓶酒喝完,感覺到身輕如燕,心境空曠,話語如 流水似地從心間湧出。小嵐始終含笑地、目色迷離、醉態可掬地望著餘宏。他們 坐在一個車廂座裡,面對著面,朦朧柔和的燈光仿佛在他們的臉上抹了一層油彩 ,顯得十分光潔和潤澤,十分生動;他們的膝蓋在狹窄的桌面下輕輕相碰。那晚 雖然人不少,但並沒有影響他們節日般的情緒。 吃完飯後,他們出了餐館,來到街上。時間還早,他們決定去看電影。他們 進去時電影已經開場,一片喧響。他們在黑暗中找到位子,坐下看了一會兒,都 不喜歡那部片子。後來他們也不記得那是一部什麼片子。他們手握著手,於中場 時悄悄離開了影院,回到街上。他們在樹影婆娑的人行道上蕩了一會兒。餘宏建 議道: 「到我那兒去坐一會兒吧。」 小嵐答:「好的。」 他們就往回走,到了餘宏的住處。在沙發上坐下,他們望著對面桌上的那束 鮮花,不約而同地、幾乎同一時刻地作了一個深呼吸。余宏說話時覺得自己的聲 音有些異樣,他說: 「這花很美,謝謝你。」 小嵐說:「這是我從花圃裡選出來的嘛,當然是很美的。」 餘宏笑笑,又問:「要不要倒杯水?」 小嵐答:「不要。」 他們的手進門時下意識地鬆開了,這時,他們一面說話,一面又互相握住了 手。小嵐纖長的手指十分光潤柔軟,在餘宏的手心裡有些出汗,潮潮的,細膩得 很。餘宏的一隻手伸了過去,無奈地、失去控制似地在小嵐的肩頭微顫。小嵐挪 動了一下身體,坐過來一些。他們的臉靠在一起,沉浸在絢爛的花色和芳香裡。 那一束鮮花在狹小的空間和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越來越凝重、奔放,芳馨四溢。餘 宏側過臉去,輕輕地觸著小嵐的耳朵、臉頰、閉著的眼睛和嘴唇。小嵐的臉是那 麼白麗、潔淨,嘴唇紅潤飽滿,長長的睫毛烏黑閃亮。餘宏感覺到一縷清淡溫馨 的暖氣在小嵐的唇間遊動,小嵐濕漉漉的潤滑細長的舌頭似乎帶著一層淡淡的甜 味兒。餘宏忽然沖著小嵐嘴裡咕噥了一句話: 「小嵐,我愛你。」 小嵐喉嚨動了一下,似乎將餘宏的這句話連同聲音一起伴隨口水咽了下去。 小嵐也沖餘宏嘴裡咕噥了一句話: 「余老師,我也愛你。」 餘宏的喉嚨也動了一下,把這句話咽下。他們繼續以熾烈的情感接吻。餘宏 在這樣的時刻腦際不知不覺地浮現出一件事:以前有一個女學生在閒聊時告訴過 他,她曾經給她們寢室的女同學出過一個問題:假如發生地震,最想做一件什麼 事情?有一位女生回答,如果發生地震,她馬上去找一個男生和他接吻,嘗嘗接 吻的滋味。餘宏那時心想,這真是一個真實的回答,自己可能也會這麼回答的, 至少在心裡。現在,餘宏一面和小嵐接吻,一面心想,也許,小嵐也是這麼想的 。這就是接吻的滋味。餘宏感動地對自己說。 他們長久地吻著,不分不離,舌頭和嘴唇都淡膩極了,有些發木。他們的口 水和氣息更是在嘴裡融為一體。餘宏兩手緊緊地抱住小嵐,俯身在上面。這就是 少女的身體。餘宏又在心裡感動地對自己說,似乎進入了一種迷狂的、譫妄的狀 態,不知如何是好。小嵐少女的胸脯在薄薄的羊毛衫下隱約而又醒目地聳起,餘 宏的一隻手,有些哆嗦地挪動過來,碰到了它。餘宏對著小嵐的嘴,又說: 「小嵐,我愛你。」 小嵐睜開霧朦朦的眼睛,望著餘宏,像呵一口氣似地輕輕地問道:「余老師 ,你不騙我的吧?」 餘宏答:「我怎麼會騙你,小嵐?」 小嵐沒有再說什麼。這時候她欠起身,一隻手勾住餘宏的頭,另一隻手掀起 毛衣,把裡面襯衫和胸罩的扣子都解開了,她的繃緊的胸脯宛然一汪春水似地淌 開,那是多麼美麗的一對乳房。那一瞬間,餘宏的心臟怦然顫抖,發生了早搏。 在那樣的震顫中,他恍惚看到了小嵐的兩顆乳芯泛起酡紅的、晶瑩的光澤,小巧 精緻、含苞欲放,又像是活靈活現的小精靈似的。餘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俯 下臉去,嘴唇沿著小嵐的頸往下移動。余宏感覺到滿口是水,清香嫋繞,仿佛小 嵐微脹、飽滿、鮮豔欲滴的乳芯在唇間微顫,分泌出了那些甜汁。餘宏咽了,一 只手不由自主地、夢遊似地伸下去,貼在小嵐腿上,欲把小嵐的裙子撩起。小嵐 抓住了那只手,不讓它動,說: 「余老師,別……」 餘宏的手停住了,然後它有些僵硬地在小嵐的腿上摸了摸,嘴裡仍像含了一 口水,說: 「小嵐,我愛你。」 小嵐的指尖在餘宏手背上捏了一下,說: 「我知道,余老師。」 兩人都沉默了。不知過了多久,小嵐坐起身,撩了撩頭髮,輕聲問道: 「余老師,你後天回來嗎?」 餘宏答:「我回來的。」 小嵐說:「我後天晚上過來。」 餘宏說:「好的,我等你。」 餘宏幫小嵐把衣服整好,兩人都站起身。他們下樓時,外面的夜已經很深。 他們倆沿著一條陰暗的小徑往新村後面走去。幾乎所有的窗戶都黑了,在那棟樓 上,有一扇窗戶仍亮著很明亮的燈光。小嵐指著那扇窗戶告訴餘宏,那兒就是她 的家。 餘宏說:「你爸爸媽媽還在等你。」 小嵐點點頭,說:「那我走了,余老師,再見。」 餘宏說:「再見。」 小嵐便朝餘宏一笑,轉身走了,在那棟樓裡消失。 …… 到了後天晚上,小嵐來時,餘宏已經等了她好一會兒。余宏把門關上,兩人 即在門後擁抱接吻。進了里間,他們一起在床上坐下。小嵐說,你等一下。讓餘 宏鬆開自己。那天氣溫較高,小嵐襯衫外面只套了一件草黃色的薄呢背心,和下 面的草黃色的薄呢裙子配套。小嵐脫下了背心,讓余宏解自己襯衫的鈕扣和裡面 胸罩的扣子。小嵐仰面而臥,披散的長髮在枕邊雲堆霧聚,酥胸玉臂,渾身雪白 ,水靈靈的眼睛撲朔迷離地望著餘宏,說,余老師,你不騙我的吧。餘宏的喉嚨 哽住了,還沒有說話,小嵐的手把他勾下去,從背後伸到了他的衣服裡,在他背 上摩挲。餘宏直起身,把自己的衣服脫了,欲解小嵐裙子的扣子。小嵐沒有抓住 那只手。裙子褪了下去,白亮的、如水蕩漾的腹部那邊微隆如洲,餘宏的臉如沐 浴在清早的草叢裡滿面晨露。小嵐抓住餘宏的臂膀把他拉了上來,白藕似的豐嫩 的兩臂伸上去,盤在頭頂,腋下柔軟烏黑的體毛似有微香,餘宏感覺到自己一下 子仿佛滑進了一片溫溫的、軟軟的水潭。小嵐身體繃緊,不讓他動,說,別動, 我很害怕。 餘宏問:「你怕什麼?」 小嵐不響,眼睛有些空茫地看著餘宏,兩頰彤紅如雲。 餘宏說:「你別怕,不會出事的。」 小嵐問:「你怎麼知道?」 餘宏朝她一笑,說:「我知道的,我從前看過書的。」 餘宏的身體沉靜而興奮,這使他想起了夏天跳水的感覺。 過了一會幾,餘宏在小嵐身邊躺下。小嵐伸過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摸身體 ,都濕濕的。小嵐說: 「這麼熱。」 餘宏笑笑,問:「你熱不熱?」 小嵐答:「我不熱。」 餘宏也摸了摸小嵐的胸脯,摸了一手水,給小嵐看。小嵐說: 「這都是你身上的。」 餘宏沒說什麼,把那只手在小嵐臉上擦了擦,欠起身,又臥到小嵐身上。餘 宏剛才躺過的床單上,有一片水印。餘宏把手插入小嵐的背後和臀下,那兒也都 是潮潮的。小嵐兩腿屈起,說: 「我要透不過氣來了。」 餘宏說:「不會的。」 小嵐說:「你保證一定不要出事。」 餘宏說:「不會出事的。」 余宏身體向前,拱起腰。他又想起了跳水的感覺。那一瞬間,餘宏心裡一片 恍惚,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餘宏浮上來後,聽見小嵐在問他:「你真的看過書?還看到什麼?」 餘宏說:「那是以前在讀大學時看的。你沒看過?」 小嵐說:「沒看過。」 餘宏說:「我以後借你。」 小嵐說:「我不要看。」 餘宏說:「不過那幾本書現在都不在這兒。」 餘宏從小嵐身上伸過手去,在床邊的櫃子上取了一本書。一本唐詩選,《唐 詩一百首》。餘宏問小嵐: 「這本書你看過沒有?」 小嵐說:「看過的。」 小嵐接過書,讓餘宏低下頭,把書擱在餘宏肩膀上。小嵐問: 「你冷嗎?」 餘宏答:「現在是有點兒冷了。」 他們拉過一條被子,蓋在身上。在被子裡,小嵐蹺起兩腿,開始朗讀唐詩。 餘宏聽著,頭髮蓬亂、滿臉紅暈,有些愣神地睜大眼睛,望著小嵐胸脯那邊被自 己一隻手捂著的一隻乳房,不動。 餘宏和小嵐的婚禮於次年10月份舉行。餘宏的那套住房裝修一新。婚後, 就像常言所道,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感情融洽。由於小嵐年紀尚輕,又在進修 ,他們暫時沒要孩子。10月份。他們去領結婚證書時,同時領到的還有兩本小 冊子:《新婚衛生必讀》和《性的知識》。新婚之夜,餘宏取出這兩本書,遞給 小嵐,說: 「新婚衛生必讀。」 小嵐接過書,撇嘴一笑,說:「我們現在讀,是不是太晚了點兒?」 小嵐坐在床上,翻開了書。餘宏也坐過去。他們先看了目錄。小嵐指著其中 的一條目錄,問: 「你以前看的是這本書?」 餘宏答:「是的。」 小嵐說:「不用難為情。」 餘宏說:「是我們寢室的一個同學從家裡帶來的,是他姐姐的,我們就都看 了。」 小嵐用手捏了捏餘宏的臉頰,說:「你臉紅了,不要難為情嘛。」 餘宏說:「我有什麼難為情的。」 小嵐打了他一下。他們翻過目錄,草草地看了看「人為什麼要結婚」、「生 殖器官的構造與生理」等,然後他們翻到了「新婚之夜」。余宏平時和小嵐一起 看書,兩人都喜歡朗讀。餘宏現在把書拿過來,朗讀了起來。餘宏的聲音低沉、 平穩,常有人以為他會唱歌,其實他不會,餘宏先讀了第一節。然後讀第二節: 新婚之夜要消除精神緊張,做到互相主動配合。餘宏的聲音顯得更平穩,甚至有 些枯澀和單調,不含情緒。這是餘宏最喜歡的一種朗讀方式。餘宏讀道:……末 婚女子處女膜孔多為橢圓形或半月形,孔的大小可容1~2指。處女膜一般為2 毫米厚,個別人較薄,有一定彈性,可因劇烈的運動和勞動或外傷而發生破裂; 有的人處女膜堅韌而厚,甚至妨礙性交。一般在新婚第一次性交時,處女膜發生 破裂,也可能有少量出血和疼痛。出血的多少與處女膜的血管分佈多少及裂傷深 淺有關。有些未婚女子,因劇烈活動、特別是劇烈運動(如跑、跳、跨欄、騎自 行車、騎馬等)或外傷,處女膜已破裂。還有的女子,處女膜孔較大而厚,又富 有彈性,性交後也可以完整無損。所以,僅根據處女膜是否完整,或新婚第一次 性交處女膜有無出血來判定女方是不是處女,是不合適的。過去為什麼會形成這 樣一種傳統觀念呢?這是舊社會給我們留下來的。在那時,封建的思想意識非常 嚴重,一般婦女很少參加跑、跳、騎馬等體育活動,還因為結婚過早,年齡較小 、生殖器官尚未發育成熟而造成新婚第一次性交出血較多。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 ,婦女得到了解放,和男子一樣參加勞動、體育運動,如今的婦女適齡結婚,生 殖器官發育成熟,新婚初次性交中,處女膜出血的現象自然就大為減少了…… 餘宏讀到這裡,笑了起來,扭頭對小嵐說:「要是在過去,我就也有理由認 為你不是處女。」 小嵐說:「我是不是處女。」 餘宏說:「我在一本法醫學書上看到過,處女膜自然破裂和因性交破裂形狀 是不一樣的,臨床上很容易識別。什麼時候帶你到醫院去檢查一下。」 小嵐在他臉上打了一下,說:「去你的。」 餘宏說:「那本書上還有一些圖形。你讓我看一下。」 小嵐不讓他看。餘宏趴下身體,還是看了。 餘宏問:「你以前當過運動員沒有?」 小嵐答:「沒有。」 餘宏說:「我也沒聽你說起過你喜歡體育運動。那你騎過馬沒有?」 小嵐答:「騎過的。」 餘宏問:「你騎過什麼馬?」 小嵐答:「騎過一匹很英俊的白馬。」 餘宏問:「什麼時候?」 小嵐說:「那是我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到我爸爸部隊去玩,那兒有一匹非常 英俊威武的雪白的馬,很漂亮,我騎過幾次。後來到我離開時我已學會了騎馬, 我可以騎著它在操場上奔馳。」 餘宏說:「這麼美好的事情,你從未對我說過。是一匹雄馬還是雌馬?」 小嵐說:「當然是雄馬。」 餘宏說:「我想你從不喜歡體育運動,原來你騎過馬。」 小嵐說:「本來我也沒想到我會喜歡騎馬,我從小就不喜歡劇烈運動。你騎 過馬沒有?」 餘宏答:「我沒有騎過。」 小嵐說:「什麼時候我帶你到我爸爸部隊去玩,我教你騎馬。」 餘宏答:「好的,不過那是以後的事。」 餘宏在小嵐身邊躺下,讓小嵐坐在自己身上,面向自己。小嵐一條腿跨過餘 宏身體,從上俯視餘宏,笑道: 「你看看我的皮膚,再看看你的皮膚,太黑了。」 小嵐又把手伸到後面去摸了摸餘宏光裸的膝蓋,說:「你的腿骨也太細了。 」 餘宏拿開小嵐的手。 小嵐注意到餘宏白晃晃的刺人的眼神,不禁含笑看著他,說:「當然,我也 知道你是很有力氣的。」 婚後的一個時期,約有半年,余宏尚末習慣每天回家。他每週回家兩次,周 六和週三晚上。常言道,小別勝新婚,每次回家,餘宏總是感到很迫切,一下車 就想一步到家。和小嵐一起圍著圓桌吃飯,餘宏感到特別溫馨和新奇,他總是一 邊進餐,一邊含情脈脈地望著小嵐,看得小嵐臉紅。他們經常互訴衷腸,把以前 各自收到的一些情書交給對方。或許因為餘宏是一個平常總是表現得孤高冷淡的 古怪的男人,他其實只收到過一兩封這樣的信,而且信中的措辭還是相當含糊的 。相比之下,小嵐作為漂亮文靜有教養的女孩,就像別的富有魅力的女孩一樣, 收到的情書幾乎不計其數,厚厚的一摞令餘宏眼花繚亂。那些情書的作者有小嵐 認識的,更有不認識的;有下筆萬言、龍飛鳳舞、文情並茂的,更有文句不通、 錯字連篇的;有小嵐的同學、同事、老師、鄰居,也有機關幹部、大學教師、工 人、職員、經理、士兵、南方的老闆、有錢的農民、警察、公共汽車駕駛員等。 每一封情書都是一個故事,也是一段謎語。其中最令餘宏感興趣的是兩封相隔兩 年、出自一個人手筆的信。這兩封信寫得非常漂亮,語言也優美流暢,格調高雅 ,字裡行間有一種夢幻般的壓抑的熱烈和深摯的情調。信是小嵐的一位同事寫的 ,他和小嵐同姓,叫曹正,幾年來一直和小嵐在同一年級工作,使用同一間辦公 室。第一封信是87年11月5日寫的,即小嵐參加工作後兩個月。在那封信裡 曹正用一種細膩溫和充滿柔倩的語言向小嵐娓娓傾述了自己的愛慕之意,描繪了 兩個月裡對小嵐的刻骨銘心的印象;在信的末尾,他說,如果你不希望看到我的 這封信,就只當沒有收到它,我寫它,是因為它能給我一份期待、一種回答,即 使是我不願意得到的回答。第二封信是89年11月5日寫的,那時餘宏剛認識 小嵐不久,他們在一周前共度了餘宏的生日。在這封信裡,曹正的語言依然細膩 溫和含情脈脈,但同時又流露出深深的迷憫和淡淡的哀怨。他說,兩年前的今天 我給你寫了一封信,你沉默了兩年,使我猜了兩年的謎。即使在你的臉上也絲毫 沒有對那封信的反應,我甚至都不能確定你是否收到了它。這兩年裡,我耐心地 猜著這個謎,常常暗自揣摩你的神情舉止,揣摩你偶爾給我的一個眼神、一種身 影和片言隻語,殫精竭慮,滿懷希望又深感沮喪。現在,兩年過去了,我恍若度 過了一個漫漫長夜。也許你會驚訝於我的癡迷(執迷不悟),也許以你的含蓄和 悟性你感覺到兩年前的那封信你早就給予了答覆,也許我的心智也是這麼告訴我 的,但是,憑著我對你的這一片似海深情,憑著這兩年我的苦心等待,我仍然要 向你要求一句話、甚至是一個字。我想如果你要對我說不,你總不會連這個聲音 都不讓我聽到吧;如果你在笑話我的愚魯,你總不會看不到我的一顆純淨的心吧 。小嵐收到這封信後,即給他回了信。小嵐在回信中對他說,收到你的這封信, 我深為不安。雖然這兩年的誤會不能由我負責(當然也不能由你負責),但我仍 然感到非常內疚,我仍然很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本來,我是這麼理解你的那封 信的意思的:如果我要對你說不,那就只當沒有收到它。所以我沒有給你回信。 我想,既然我能以這樣的方式答覆你。何必還要讓你聽一聽使你失望的聲音呢? 何況作為同事,我對你始終抱有好感。我真的一點兒都沒有想到我的這種態度會 有什麼不妥;我更沒有想到我會對你這麼重要,為此我很感謝你,但我無法回報 。如果你現在怨我,我只能對你這麼說;我只能說,願你以後遇上一個比我好的 女孩,願你好運。 小嵐的這封回信留有一份底稿,和曹正的那兩封信放在一起。餘宏看完那兩 封信後,把小嵐的回信也讀了。餘宏對小嵐兩年前沒有及時回信感到很諒訝,雖 然小嵐在後來的回信中對此事作了解釋,餘宏仍然十分詫異地問她: 「你怎麼會不給人家回信的,耽誤了人家兩年時間?」 小嵐回答:「他自己信上說,如果我不希望看到他的信,就只當沒有收到。 他自己把這句話忘記了。」 餘宏說:「可是他後面還有一句話:『我寫它,是因為它能給我一份期待、 一種回答。即使是我不願意得到的回答。』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嵐說:「我想我不給他回信就是給了他一個回答:要是我答應他,怎麼會不給 他回信呢?」 餘宏說:「可見你是不想讓他太傷心。那這兩年你們在一間辦公室裡是怎麼 相處的?」 小嵐說:「是很尷尬的,平時基本上不說話。不過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想。 有時和他說話,他總是顯得很不自然,臉也有點紅。最難堪的是團支部組織出去 活動,他是負責拍照的,輪到他給我拍照,他在鏡頭裡那麼看我,不像他給別人 拍照,吩咐人家這樣、那樣,叫人家笑什麼的,他給我拍照一句話也不說,又拍 得很慢,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好,很難受的。」 餘宏問:「我見過他沒有?」 小嵐回答:「你可能沒有見過。」 餘宏問:「他是不是我們學校畢業的?」 小嵐答:「不是。」 小嵐那個階段每週去市區進修一次,回家有時和餘宏說起一些路上碰到的事 情,面露慍色,原因是她像其他許多女孩一樣,經常在公共汽車上遭到一些男人 的騷擾。那些男人常像花癡似地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的胸脯看,或乘著擁擠和慣性 摸她的乳房和臀部,或從後面把嘴貼在她的頭髮上、把手若即若離地放在她的手 邊、甚至把鼓起的褲襠抵住她的臀部。小嵐有一次親眼目睹一個坐在單人椅上的 男青年,偷偷地用手摸一位中年婦女的下身,中年婦女眼睛望著窗外好像什麼也 不知道。有一回,車上很擠,小嵐的身體不得不緊靠著一個座椅靠背,不一會兒 ,小嵐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小腹下面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蠕動感,低頭去看,才發現 那是一隻男人的手,五指都伸開了,捂在那兒。小嵐回家把此事告訴余宏,餘宏 說,你當時應該踩他一腳,或者用肘部撞他一下,他不會吭聲的。小嵐說,我怎 麼敢,我怕都怕死了。我現在是恨不得把他的那只手砍下來,但那時我緊張得只 想走開。小嵐告訴餘宏,自己最怕這種事情,有時做的惡夢也是和這種事情有關 的。她說,她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時,還很小,在讀初中二年級。那年「五·一 」她獨自到鄉下親戚家去,中途換了車後,有一個男人一直緊靠在她身後。那時 她正在長身體,個子已很高,人也豐滿,但心還是少年的心。那個男人的手一直 在下面不安份地碰她,有時手指觸在她的臀部上,有時在她的腿上劃動,有時摸 她的手,她緊張得面紅耳赤。她擠開一些,那個男人馬上就又靠上來;她把手拿 開,那個男人的手又摸摸索索地伸過來。後來車到站,她擠下車,那個男人也跟 著下了車。她頭也不回地直往親戚家的方向而去,那個男人也影子似地尾隨在後 ,離她十米遠近。那時候她被一種本能的、下意識的恐懼攫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周圍沒有幾個行人,她既不認識,也不敢去喊。她親戚家離車站至少有半小時 路程,時值午後,白晃晃的道上一片寂靜,幾乎看不見人影。她急急忙忙地走著 ,一心只想著趕快到她親戚家中,見到她的親戚,有些慌不擇路,只顧了身後。 她在那條道上走了不多一會兒,便走進了莊稼地裡,一邊是清亮的河流,一邊是 茂密的油萊。那個男人在後面攆了上來,走到她身邊,扭過臉來看她。她加快腳 步,那個男人也加快腳步,和她並肩而行,不時地扭過臉來看她。後來那個男人 忽然伸過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面目不清地沖她一笑。她往前跳開,回頭喝 斥一聲,你做什麼,神經病!但是她仍沒有看清那個男人的臉,無法看清似的。 那個男人又趕上來,從她身邊超了過去,在前面的拐角處消失。她放慢腳步,忐 忑不安地走過去。在路邊,離她五六米處,那個男人朝她站著,裸著下身,沖她 翹起陰莖作小便狀。她又一次慌不擇路,沖下土道,跳到油菜地裡,沿著彎彎曲 曲的田埂往親戚家方向奔去。她跑到親戚家,滿臉淚水,舅舅問她怎麼回事,她 說為了抄近路,在田野裡迷了路…… 小嵐婚後把此事告訴余宏,餘宏安慰她道:「既然你現在能夠把這件事告訴 我,說明它已經不再壓迫你了。」 小嵐說:「你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對別人說這件事,當時我真是害怕極了, 後來還做了許多惡夢。」 餘宏說:「這有什麼可怕的,又沒出什麼事。其實你碰到的是一個露陰癖患 者,在一般的情況下他是不會傷害人的。你要是對他凶一點兒,或者叫人,他會 逃走的。」 小嵐用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打斷了餘宏的話,說:「你不要說得這麼輕巧,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傷害人呢?可能他已經傷害我了,可能我逃到油菜地裡後,他 追了上來,把我強姦了?」 餘宏說:「你可能因為他沒有企圖強姦你,後來越想越遺憾吧,你可能還做 了許多這樣的夢?」』 小嵐說:「你怎麼知道他沒有企圖強姦我?你怎麼知道這是一個夢?你不要 這麼自信。」 餘宏頓了片刻,說:「這倒也是的,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 小嵐說:「可能我已經被他強姦了,你感覺到沒有?」 小嵐勾住餘宏的脖子,欲和他親吻。餘宏問: 「那你告訴我,他是怎麼強姦你的?」 小嵐答:「我現在不想說這件事了。」 小嵐俯下臉,仍欲和餘宏親吻。餘宏說: 「你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我,才能夠把它忘記,憋在心裡是不好的。」 小嵐說:「是這樣的,我逃到油菜地裡後,他就在後面追了上來,那些油菜 幾乎蓋到我肩膀,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他追上來後,就把我撲倒在地上。他對我 說,你不要叫,叫我就卡死你。我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兩眼恐怖地看著他。但他 還是騎在我身上,兩手卡住我的脖子,用力地卡,卡得我透不過氣來。後來他看 把我嚇得差不多了,我根本不敢反抗他,才鬆開手。茂密的油菜把我們淹沒了, 那兒離村莊很遠,我就是叫,也沒有人會聽見。他好像還是不放心,從口袋裡掏 出一把刀子,把刀口橫在我臉前,說,看到了沒有,這是一把刀,你要是不老實 ,就殺了你,我從小最怕刀子,在幼兒園時有一個阿姨就是用一把萊刀割頸而死 的,所以我一看見刀子就差點兒暈過去。他沒有再說什麼,先把自己的褲子脫下 ,跪在我旁邊。然後脫掉我的褲子,就強姦了我,他離開後,我穿起衣服奔到我 舅舅家,大哭起來。舅舅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摔了一跤。衣服都破了,身上都是 泥土。」 餘宏問:「你不是對你舅舅說,你是在田野裡迷了路了?」 小嵐答:「我不知道,我記不得了。」 餘宏問小嵐:「他是這樣強姦你的?」 小嵐回答:「是的。」 餘宏問:「是不是這樣?」 小嵐答:「是這樣的。」 小嵐捏住餘宏的臂膀,讓他躺下來,自己把頭枕在他胸上,手在他另一側的 胸上撫摸。餘宏問: 「那時候你發育了沒有?」 小嵐答:「好像已經發育了。」 餘宏問:「他有沒有摸你這兒?」 小嵐說:「他已經強姦我了,怎麼會不摸?他把我的衣服都脫掉了。」 餘宏問:「他有沒有這樣?」 小嵐說:「是這樣的。我們不要再說這件事了。」 餘宏含住小嵐乳頭的嘴吮吸了一下,也許用力太大,小嵐痛得叫了起來。小 嵐伸手到餘宏腰間去呵癢,兩人都笑,身體扭動,餘宏的嘴鬆開了。 過了年,春天到了。小嵐仍舊每週去市區進修一次。有一個小嵐進修的日子 ,上午風和日麗,下午下起了雨。那天餘宏在家,望著窗外綿綿春雨,聽著淅淅 瀝瀝的水聲,心想小嵐早晨離家時沒帶傘,自己該去車站接她一下。傍晚時分, 餘宏打著傘去了車站。第一輛從市區過來的車上沒有小嵐。第二輛車過來後,小 嵐從上面跳下來。那時餘宏在停車站對面的一處屋簷下,剛想叫小嵐,卻看見小 嵐快步走到她前面的一個人的傘下,那人正側身等著她。借著黃昏的餘輝,餘宏 見那是一個體魄健壯、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高高的個兒,穿了一身淡灰色的西 眼。小嵐到了他傘下後,兩人一面往外走,一面說著什麼,面帶微笑。餘宏從屋 簷下走出,叫了小嵐一聲。小嵐聽見喊聲,看見了餘宏。那個男青年也看見了餘 宏,在雨中站住。餘宏走過去,小嵐朝他一笑,問,你怎麼在這兒?餘宏答,我 不是來接你的嘛。向她舉了舉傘,小嵐過來了,轉身對那男青年說,再見,謝謝 你了。男青年沒說什麼,朝小嵐笑笑,和餘宏互相點頭致意,就獨自走開了。餘 宏和小嵐也往家走去。餘宏問,怎麼不介紹介紹,他是誰?小嵐說,你不認識他 ?他就是曹正。餘宏說,我不認識他,你沒有給我們作過介紹。小歲說,我還以 為你看見過他的。餘宏的一隻手撐著傘,他們倆在傘下互相摟著,一邊走,一邊 繼續說話。 小嵐說:「他也在進修。今天大家都沒有帶傘,他去買了一把傘,我借光了 。」 餘宏說:「到底是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你就不捨得去買一把傘,情願被雨淋 。」 小嵐說:「他也是為了他自己,你沒看見他今天穿了一套新西服?」 餘宏點點頭:「你剛才應該給我們介紹一下,我要謝謝他。」 小嵐說:「你感覺到沒有,他看見你有些尷尬?」 餘宏說:「其實我看見他走在你旁邊有一種體格上的壓抑感。我從小在比我 高的男人面前部會有這種感覺,像你這樣的身材,和他站在一起是非常引人注目 的。」 小嵐說:「那你以後也要多鍛煉鍛煉身體。」 餘宏說:「我身體很好,只不過是少了點兒肌肉。」 小嵐說:「我喜歡你身上有點兒肌肉。」 餘宏說:「我身上也是有點兒肌肉的。」 餘宏忽然想起一個笑話,說:「男人總是以為女人很注意自己的體魄,所以 男人之間總是喜歡互相比誰的肌肉發達。我讀大學時,我們現有幾個肌肉發達的 男同學就總是喜歡這樣比來比去。有一次他們在寢室脫掉上衣比誰的胸肌發達, 有一個同學在旁邊說,你們不要比了,你們怎麼比,在我們班裡也只能排在八名 以後。」 小嵐破口而笑,在餘宏的胳膊上擰了一下,說:「下流。」 餘宏說:「有一位自以為胸肌最發達的男生使勁隆起自己的胸脯,質問道, 我只能排在八名以後?誰說的?這時正好有幾位女生來敲門,他的胸脯一下子就 癟下去了。」 小嵐說:「你別說了,真是恬不知恥。」 他們臉上都掛著微笑,互相依偎著。傾斜的雨絲飄在樹葉上,飄在路面和他 們的傘上,給他們的行走增添了一種情調。他們回家後,吃過晚飯,兩人都洗了 澡,鑽進被窩看錄相。他們洗完澡後都沒再穿衣服,在被窩裡互相撫摸。他們一 面撫摸,一面看錄相,還沒看到一半,他們開始作愛了。他們掀掉棉被,只蓋一 條薄薄的毯子,作愛時,他們還不時掉過頭去看錄相。他們進行得很久,很不安 定。小嵐怎樣都喜歡,唯有不太願意餘宏在她身後。後來他們倆都大汗淋漓,毯 子也被掀掉了。他們躺下來,胸脯壓著胸脯,浸在汗水裡。他們都感覺到快要進 入高潮了。小嵐拱起臀部、扭擺腰肢要餘宏動,餘宏卻不動。餘宏撐起上身,往 下看小嵐潮濕晶瑩的雙乳,乳溝裡一片水漬。餘宏又看小嵐的臉,小嵐臉上一片 紅暈,顯得特別豐潤光潔,目色迷離。餘宏問: 「你在想什麼?」 小崗問:「你說呢?」 餘宏吻了她一下,說:「找看過一本外國書上介紹一種增進夫妻作愛快感的 方法,就是夫妻在作愛時,心裡可以想著另一個人的名字,就像是在和另一個人 作愛。那個人可以是自己的偶像、情人,也可以是自己感興趣的、抱有好感的任 何一個人。這種方法既能有偷情的快感,又沒有偷情的實質,兩全其美。那本書 上說,其實現實中很多人都無師自通,懂得這種方法的妙處,所以我剛才看你的 朦朦朧朧的眼睛,心裡就想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在對自己進行這種心理暗示。」 小嵐說:「要麼是你自己在想別人,以己度人。」 餘宏說:「我沒有。不過如果我們現在都在想別人,這也是正常的。」 小嵐說:「可惜我沒有什麼人好想。」 餘宏說:「不是說你想的人非要是你刻骨銘心愛的、崇拜的。你在生活中總 會碰到這樣的人,你對他是抱有好感的,或者是不反感的。」 小嵐問:「你的意思是要我想誰?」 餘宏笑了,說:「你就想一想曹正,可以嗎?」 小嵐說:「我對他並沒有你說的那種感覺。」 餘宏說:「我只是說一種人對人的平平常常的好感。曹正我看見過了,應該 說,你對他的形象不會有什麼惡感,至少在生理上你會對他抱有好感;何況你知 道他非常愛你,向你求過愛,你就可以想像一下是他在和你作愛,那會是一種什 麼情形呢?」 小嵐說:「是你要我想他的,我就想他。那你想誰?」 餘宏頓了頓,沒有回答,望著小嵐微笑。 小嵐說:「你就不要假模假樣了,說幾個名字吧。」 餘宏說:「我不是假模假樣,是感到想不過來。」 餘宏就念了幾個他們兩人都知道的名字。當余宏念到「吳蘭」這個名字時, 小嵐說,你就想她吧,她很豐滿,讓你滿足一下。 他們兩人就閉起眼睛,互相抱住,開始動起來。他們已經把毯子都蹬掉了, 赤身裸體地在席夢思床上雲翻雨作。他們都感覺到越來越迫近那個高潮的時刻。 餘宏忽然俯嘴在小嵐耳邊,喘息著說: 「我叫你吳蘭,你叫我曹正。」 小嵐呻吟起來,兩手托住餘宏臀部。餘宏輕喚: 「吳蘭。」 小嵐也輕喚:「曹正。」 餘宏又喚:「吳蘭。」 小嵐也喚:「曹正。」 他們的動作越來越急促、劇烈,全身都在扭動,都在因撞擊而震顫。餘宏越 來越響地叫起來,吳蘭,我愛你。小嵐也越來越響地應道,曹正,我愛你。小嵐 的頭移到了床沿外面,長髮瀑布似地傾瀉下去。忽然,小嵐嘴張大,臉部抽搐起 來,出現亢奮難忍的神情,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幾乎同時喊道: 吳蘭 曹正 …… 他們終於安靜了下來 重新躺好 蓋上了被子 他們的呼吸也平緩了 四肢酥軟 小嵐頭枕著餘宏手臂,偎在餘宏懷裡,臉上紅豔豔、笑吟吟。 餘宏問她:「舒服嗎?」 小嵐答:「舒服。」 餘宏問:「這個方法怎麼樣?你剛才產生幻覺了?」 小嵐點頭,答:「都是你教我的,你自己負責。」 餘宏問:「難道我不教你,你就不會想到別人?」 小嵐答:「當然也會想到的。」 餘宏問:「他是誰?可以告訴我嗎?」 小嵐說:「不告訴你。」 餘宏說:「求你了,告訴我吧。」 餘宏抱緊小嵐,將她的臉仰起,懇切地望著她。 小嵐說:「是你要我說的。你猜猜看。」 餘宏道:「我猜不到。總不會是曹正吧。」 小嵐答:「為什麼不會是曹正?就是曹正。」 餘宏問:「你是在說真話還是假話?」 小嵐答:「當然是真話。」 餘宏問:「可是你不是說對他沒有什麼感覺嗎?」 小嵐說:「那是我騙你的,我剛才不是感覺很好?」 餘宏道:「原來如此。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嵐說:「早就開始了,在他給我寫第一封信以前就開始了。」 餘宏問:「那你當初怎麼沒有答應他?」 小嵐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了,一言難盡。」 餘宏要小嵐說下去。小嵐就說: 「生活中總歸會有遺憾,這是無可奈何的,我和他可以說是一見鍾情。我第 一天到學校去報到,在辦公室裡碰到他,我感覺到他就很注意我,我對他也印象 不錯。在我的學生時代我生活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像他那種形象、那種氣質的男人 ,我只是在銀幕上見到過。我覺得他很英俊,既威武又給人一種溫和親切的感覺 ,沉穩而又浪漫。這比較符合我的趣味。可是當時我又很重視文憑,重視男人的 職業,他只是一個中專生,一名小學教師,這一點實在是不理想的。所以我收到 他的那封信後,就沒有給他回信。後來那兩年裡他沒有再向我表示過什麼,平時 我們相處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我本想他已經把這件事情淡忘了,對我 的熱情已經消退了;何況平時常有女孩子給他打電話、寄卡片什麼的,有時也有 女孩子到學校來找他。我忽然收到他的第二封信時,真的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兩年 來他一直在默默地等著我的回信。我讀那封信時非常感動,手指發抖,眼睛濕潤 。那時我已經和你好了,還記得你過生日的那個晚上嗎?那封信是一個禮拜後收 到的,他還不知道我和你的關係。這使我想到,就算我想答應他,也為時晚了, 我沒有資格了。我感到一種命運的意味,感覺到我和他是沒有緣份的。我就給他 寫了那封冷冷淡淡的回信,把一份遺憾留了下來。」 餘宏說:「原來如此,真是非常感動。他如果早一個禮拜寫那封信就好了, 那時你還是清白的。」 小嵐在餘宏耳朵上擰了一下,說:「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命中註定。」 餘宏說:「這件事是你不對,文憑和工作通過努力都可以改變的。他現在不 是正在進修專科文憑嗎?」 小嵐說:「是啊,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太幼稚了,還是太世故了。」 餘宏說:「你也不要太怪自己了,也不要太痛苦,這件事現在還是有機會挽 回的。問題是看你現在對他的感情怎麼樣。」 小嵐說:「我也說不清楚。」 餘宏說:「我看你還是很愛他的,你剛才喊他名字時我覺得你是動了真情的 。」 小嵐說:「是嗎?」 餘宏說:「心裡有一份遺憾過一輩子是很痛苦的。既然是這樣,我現在可以 給你一個機會。」 小嵐說:「這個問題我已經想過了。生活中總會有遺憾的,這是沒有辦法的 ,遺憾也是一種美感。」 餘宏說:「如果遺憾無法彌補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能夠挽回那又何必自 尋痛苦呢?」 餘宏掀開被子,赤身裸體地下了床,去翻組合櫃底部的一隻抽屜。小嵐欠起 身子望著他,乳房耷拉在手臂上,問他: 「你做什麼?當心著涼。」 餘宏從抽屜裡取出一件東西,回到床上。那是一本鮮紅的結婚證書。餘宏把 結婚證書遞給小嵐,說: 「這本結婚證你拿好,明天你去約曹正談一次話,看看他對這件事是什麼態 度。」 小嵐接過結婚證書,說:「我為什麼要約他談話?我已經做出了決定;再說 好馬不吃回頭草。」 餘宏說:「你是怕他現在拒絕你吧?你的擔心是多餘的。我覺得他現在仍然 沒有忘記你,這從今天下午在車站他望你的眼神和他見到我時的表情上可以一目 了然。你如果再猶豫不決,又會失去一次機會。」 小嵐說:「我有什麼猶豫不決的,我又沒想要這個機會。」 餘宏說:「可是我看你充滿遺憾的樣子,我也很為你痛苦的。你還是約他談 一談,即使說他不能接受你現在的處境,至少你的遺憾也會減輕些。你應該明天 就約他談。」 小嵐未及說什麼,餘宏坐在床上開始穿衣服。小嵐問他: 「你怎麼穿衣服了?做什麼?」 餘宏答:「我今天晚上睡到沙發上去,不打擾你,你好好考慮一下明天怎麼 和他談。」 小嵐拉住餘宏的手,說:「餘宏(婚後她不再喊他余老師了),你好像越來 越認真了,我沒有什麼要和他談的。」 餘宏說:「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我當然是認真的。」 餘宏穿上褲衩和背心,下了床,抱起一床被子到隔壁的沙發上去。小嵐也下 了床,赤條條跟了過去。餘宏把被子鋪在沙發上,人就鑽了進去。小嵐站在旁邊 ,彎腰推了推他的肩膀,說: 「你真的睡在這兒?我還以為你是說著玩的。」 餘宏說:「我不是說著玩的。今晚我就睡在這兒,不打擾你,你好好考慮一 下明天的事。」 小嵐說:「你要我考慮明天的什麼事?你怎麼真的認真起來了?我是和你開 玩笑。」 餘宏說:「你誤會了,我並沒有生氣,你不用安慰我。我是誠心誠意的,我 理解你的感情。」 小嵐說:「你理解我的什麼感情?你理解我的感情,怎麼會這樣呢?睡過去 吧。」 餘宏說:「你去睡,你沒穿衣服,要著涼的。我今晚就睡在這兒。」 小嵐說:「你不睡過去,我就站在這兒。「 餘宏說:「可見是你認真起來了。我不過是想一個人在這兒睡一夜,怎麼不 可以呢?」 小嵐說:「好吧,你就睡在這兒。明天我去找曹正談話。你也應該去找那個 吳蘭談話。我也有權要求你去找那個吳蘭談話。你還記得你剛才叫她的聲音嗎? 」 餘宏說:「還是你認真起來了,倒打一耙。隨你說好了。」 小嵐說:「我也隨你說好了。」 兩人都沉默。小嵐在沙發旁又站了片刻,返身回房裡去了。 到了半夜,餘宏從沙發上起來,在黑暗中摸到房裡。月光如霧,靜靜地從窗 外飄進來,一派祥和安謐的景象。餘宏掀開床上的被子,鑽了進去。餘宏的身子 剛進被窩,就到了小嵐赤裸裸、暖融融的懷裡。餘宏伏在小嵐身上,只覺得臀部 被一隻暖玉溫泉般的小手壓了一下,人不自覺地就像沿著峽谷滑了下去。 …… 1993年7月中旬,餘宏去外地參加了一個夏令營活動。活動原定7月2 3日結束,由於臨時改變了計劃,結束的日期推遲了。原以為要推遲一個星期, 結果只推遲了四天,余宏於7月27日晚上風塵僕僕地回到了家。 餘宏在樓下抬頭朝四樓自己家的窗戶投去遊子般的熱烈匆忙的一瞥,窗戶開 著,掛著窗簾,裡面沒有開燈,薄薄的窗簾布上隱約閃爍著一種藍瑩瑩的光亮, 餘宏知道小嵐正倚在床上看電視。去年夏季的一個晚上餘宏也是這樣從外地匆忙 返回,小嵐在家看電視。小嵐穿著一件光滑柔軟的綢緞睡裙。由於餘宏沒有按時 回家,她已經在家裡空等了五天。余宏到家時小嵐沒有睬他,只回頭瞥了他一眼 。仍舊看電視。餘宏頭髮蓬亂,渾身汗漬,衣服邋遢,急急忙忙上衛生間洗了個 澡。洗完澡後小嵐還是不搭理他。可是餘宏把手伸進小嵐的睡裙時,卻發現她裡 面什麼也沒穿。餘宏的手在綢緞睡裙上撫摸,覺得比直接撫摸在皮膚上還要富有 細膩溫軟的體感。那晚餘宏是第一次見小嵐穿那條紫紅色奇妙的花睡裙,它給了 餘宏終身難忘的印象。余宏現在風塵僕僕地上樓回家,心裡感覺到小嵐又穿著那 條睡裙,裡面裸著身體,靠在床上等他歸來。餘宏遍體洋溢著這樣的感覺,如花 香彌漫,沁人心脾。 余宏上了四樓,掏出鑰匙開門。門剛打開,隨著一種節奏感很強的外國音樂 一起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熱熱的氣息。餘宏的家是一室半的車廂式單元,灶間裡面 是八平方米的小間,再裡面是大間,房間的門像平時那樣敞開著,站在灶間一直 可以看到房間深處的窗戶和陽臺門,看到那塊藍瑩瑩的窗簾。小嵐顯然沒有聽見 餘宏進來的聲音;即使房間裡有什麼動靜,也被急如喘息的音樂蓋住了。餘宏放 下行李,剛想脫鞋,忽然發現門邊有一雙樣子很怪的大尺碼皮鞋,即使在黑暗中 餘宏也可感覺到這雙皮鞋的突兀和陌生,它既不是自己的,更不是小嵐的。餘宏 對著這雙皮鞋怔了一會兒,然後彎腰拿起它。皮鞋很沉。餘宏尚未開燈,也未碰 上外門,他端著皮鞋輕手輕腳走到外面,湊著從隔壁人家衛生間窗戶上溢出的燈 光先看了看。那是一雙簇新的擦得鋥亮的黑皮鞋,43碼。餘宏不自覺地把皮鞋 放下,躡手躡腳往房間裡面走去。房間裡面依然樂聲如潮,節奏如鼓,餘宏此時 才辨別出了那種融會在節奏裡的喘息的滋味。他走過小間,到了大房間門口。他 看見那台平時放在床頭的電視機被搬到了窗前的寫字臺上,背窗面床,音樂正是 從電視機裡傳出的。餘宏這時忽然心生恍惚,頭暈目眩,產生了一種古怪的幻覺 ,仿佛音樂也是從床上傳出的,彌漫於房間;仿佛電視畫面是隨著床上的畫面和 喘息的節奏在波動。那兩個人都跪在床上,喘息聲越來越響,從音樂中泛起,音 樂融匯進去,成了點綴和陪襯,烘托出了那一瞬間如潮如火的迅猛的激情。兩人 大汗淋漓,一台電扇在床邊瘋轉。 餘宏退後,在小間裡僵立片刻,忽然發現沙發上零亂地撂了幾件衣服。過去 細看,是一身軍服,一頂軍帽。一條紫紅色的睡裙仿佛被一隻腳蹭在了沙發的角 落裡。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還撂著白襯衫、粉紅的三角內褲、胸罩和一條肥大寬 松的白褲衩。餘宏把這些東西都撿起,卷成一團,悄無聲息地退回灶間。餘宏在 門口提了自己的包,夾著那團衣服到了外面。輕輕把門帶上,把門邊的那雙皮鞋 也帶走了。 餘宏把那團衣服及皮鞋扔進了樓下的一隻垃圾箱裡,把其中的睡裙等物留下 ,扔到了遠些的另一隻垃圾箱裡。 余宏於28日下午回到家。他蓬頭垢面進門時,小嵐正在灶間的水池邊洗東 西。小嵐轉過臉來看他,臉色蒼白,沒有說話。余宏擱下包,問: 「你一個人在家?」 小嵐答:「一個人在家。」 餘宏問:「那個人呢?走了?」 小嵐答:「走了。」 餘宏問:「他穿了誰的衣服?我的?」 小嵐不響,沉默了片刻,嘴角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回答:「不是你的 ,是去買的。」 餘宏問,「是你去給他買的?」 小嵐答:「是我去給他買的。你不要再問了。」 餘宏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再問別的了。」 小嵐問:「你昨天晚上到哪兒去了?」 餘宏道:「我到城外去了。」 小嵐說:「我今天就離開,你以後有事到我父母家去找我。我會把事情告訴 他們的。」 餘宏問:「如果我不要求你離開呢?」 小嵐兩隻濕淋淋的手蕩在水池裡,龍頭沒關,水流噝噝地淌在她手臂上,她 沒有感覺到。她說: 「這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 餘宏說:「這又何必呢?我告訴你,我是怎麼看這件事的,我覺得雖然發生 了這樣的事,其實你現在還是老樣子,並沒有改變了什麼,以前我只是不知道而 已。如果你實在過意不去,以後我也可以讓你發現一點兒什麼,這樣我們就扯平 了。」 小嵐說:「你不要再諷刺我了。」 餘宏退:「我不是諷刺你,我是很誠懇的。」 餘宏換了鞋,從旅行包裡找出幾件乾淨衣服,到衛生間去洗澡、洗完澡後, 餘宏穿上衣服出去,小嵐已經不在了。 餘宏拉開旅行包,把裡面的東西取出整理了。最後餘宏從口袋裡掏出一件東 西,躺在沙發上端的?餘宏又自問,恍然一夢。 2 這些日子餘宏一直沉湎於這情景,追憶如畫。這天晚上,他又回憶道: 余宏於28日下午回到家。他蓬頭垢面進門時,小嵐正在灶間的小池邊洗東 西。小嵐轉過臉來看他,臉色蒼白,問他: 「你昨天晚上到哪兒去了?」 餘宏答:「昨天晚上我還在路上,你怎麼了?」 小嵐聲音有些發抖他說:「你不要再作弄我了。」 餘宏問:「我作弄你?你到底怎麼了?病了?」 餘宏放下行李,欲去扶住小嵐。小嵐擋開餘宏的手,道: 「你昨天晚上明明回來過,為什麼要這樣裝神弄鬼?你要把我怎麼樣,我隨 你,昨天夜裡和今天白天我一直在等著。我知道我現在沒有權利要求你什麼,但 我還是求你別這樣陰陽怪氣。」 餘宏問:「你好像在說昨天夜裡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這到底是怎麼 回事?」 小嵐默然片刻,說:「你一定要我當你的面親口說出來?那我就說吧,昨天 晚上我和別人睡覺了。」 餘宏笑了起來,說:「小嵐,我們兩個人現在到底是誰在演戲?我千里迢迢 回到家,還沒喘口氣,你就和我玩這樣的惡作劇,你的幽默感是不是太強了點兒 ?我吃不消你。」 小嵐怔征地望著余宏,一時沒有說話。 餘宏又道:「小嵐,我剛到家,很累,想洗個澡睡一覺,我們不開玩笑了好 嗎?」 小嵐聲音又有些發抖地問:「是誰在開玩笑?你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餘宏也有些愣神地、疑慮地望著小嵐,問:「小嵐,你究竟怎麼了?難道你 不是在和我開玩笑?你現在清醒嗎?你昨晚是不是做了一個惡夢,被夢魘纏住了 ?」 餘宏兩手捧住了小嵐的臉,讓她面向自己。小嵐淚水奪眶而出,濕淋淋的白 藕似的兩手從水池裡伸起,也捧住了餘宏的臉。她說: 「餘宏,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你是真的把昨晚的事情忘記了,還是氣糊塗 了,還是故意這樣來作弄我?求你千萬不要這樣,求你千萬說一句真話,隨你把 我怎麼樣都可以。我要被你嚇死了。」 餘宏說:「我也要被你嚇死了。你冷靜點兒,你肯定是被夢魘纏住了。」 餘宏欲扶小嵐到房間裡去坐一會兒,但是小嵐擺脫了餘宏的手,仍然站在水 池邊,頭略垂下,顯得疲憊、恍惚、遲鈍而又沉靜。她對餘宏說: 「餘宏,我問你一句話,你現在到底認真不認真?」 餘宏答:「我當然是認真的。你認真嗎?" 小嵐淡然一笑,答:「如果你真是認真的,你心裡最清楚我認真不認真。」 餘宏道:「這怎麼可能呢?」 小嵐沒有再說什麼,在身上擦乾了兩手,拖著淚痕到房間裡去了,然後穿戴 齊整出來,欲去衛生間洗臉。衛生間的門虛掩著,小嵐的手在衛生間的門把上搭 了一下,推門進去。餘宏在裡面洗澡,背對著她。餘宏聽見聲音轉過臉來,沖她 一笑,招手叫她過去。小嵐穿著一件粉紅色的襯衫,一條白短裙,擦了擦臉,站 著不動,仰起臉看餘宏。餘宏轉過身來,又讓她過去,濕漉漉的兩手伸過去摸了 摸她的臉,小嵐粉紅色的襯衫把她的臉襯得更白更豔,雖然又顯出幾分憔悴和迷 茫。餘宏的手在小嵐的臉頰上留下了水印,他問: 「你要出去?」 小嵐點點頭。 餘宏沒說什麼,手滑到了小嵐肩頭,把襯衫弄濕了。餘宏遊戲似地,心不在 焉地輕輕解開了襯衫領口的一粒扣子,欲把襯衫往上面拉脫。小嵐臉上掛著不可 捉摸的隱約的笑意,問: 「你要做什麼?」 餘宏答:「不做什麼。」 餘宏跨出浴缸,兩臂水淋淋地把小嵐圍住了,仍往上慢慢拉那件襯衫。小嵐 把餘宏的身體推開一些,自己把襯衫脫了下來,隨後任余宏去解自己胸罩和短裙 的扣子。餘宏讓小嵐背貼在牆上,看著她的身體,然後又把她抱住,小嵐臉貼在 餘宏耳邊,問: 「這是為什麼?」 餘宏不響。 小嵐又問:「你原諒我了?」 餘宏說:「你又來了。你應該把你昨天夜裡的夢忘掉。」 餘宏把小嵐的身體轉了過去,讓她彎下腰,手撐在浴缸口上,自己站在她身 後抱住她。小嵐終於隱忍不禁,呻吟起來。餘宏在激情難抑之際又咕噥了一句: 「你昨天夜裡是不是做了一個這樣的夢?現在你可以把它忘掉了。」 餘宏如他所言,洗完澡後即去睡覺。睡意朦朧中他恍惚聽見門響了一下。他 醒時,天已漆黑。他叫了小嵐三聲,沒人答應。他知道小嵐已經走了。 …… 餘宏這天夜裡心神不寧,在寢室裡左右坐不住。他幾次擲筆離開寢室,到外 面的花徑上去踱步。他的小說攤在桌上,他無法去考慮故事的進程。作家心裡明 白,已經好幾個晚上了,餘宏獨自一人住在學校,一直被一種意識困擾著,想要 去做一件事情。這天晚上,他好像終於下了決心似的,從花徑上踱過去,隱入前 面的一幢房子。 那是另一棟宿舍樓。余宏悄然上了二樓,沿著走廊到了一扇黑黑的門前。門 旁的窗戶被花花綠綠的掛曆紙貼沒了,裡面下了窗簾,幾乎不透光線,只隱隱約 約有些暗黃。餘宏在門前欲舉手敲門,發現門卻未鎖,只是虛掩著。餘宏把門輕 輕推開了。房間裡光線很暗,北窗一側的床上坐著一個人,在翻一本雜誌,聽見 門聲那人扭過臉來,站起身,說: 「是你啊,我還以為……」 她沒有說下去。餘宏立在門口,問: 「吳蘭,我可以進來坐一會兒嗎?」 那人臉上浮起一絲恍惚的昏暗的笑意,說:「余老師怎麼這麼客氣。請進來 ,請坐。房間裡很髒的。」 餘宏過去在她對面坐下。那是一隻堆滿了什物的空床。餘宏朝她笑笑。吳蘭 問: 「余老師今晚怎麼有空上來坐坐,你不是在寫小說嗎?」 餘宏答:「今晚告了一個段落,沒事了。我想起以前和你聊過一次,很有意 思的,我就上來了。我還記得你的感覺很特別。」 吳蘭說:「你過獎了,人家都說我的感覺很怪。劉忠那天不也是這麼說我的 嗎?」 餘宏說:「我覺得你的感覺很有意思。上次和你談話時我發現你非常富有藝 術稟賦,當時我就想,可惜你不搞藝術,如果你搞藝術的話,不論是唱歌、演奏 、舞蹈、寫作或是繪畫,是不是一定能取得成就不說,但肯定是會很有特色的。 」 吳蘭臉上露出羞赧之色,道:「你這麼說我,不好意思。」 餘宏說:「你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別人第一次看見你時,至少會以為你 是搞舞蹈的,或者是唱歌的。」 吳蘭說:「大概你是這麼想的。」 餘宏說:「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是這麼想的。那次和你聊天,我發現你的感覺 確實與眾不同,是屬藝術家的感覺。比如說你說你經常會在你熟悉的人身上看 到某種動物的影子,這種感覺就是非常有意思的,這實際上是對人的一種形而上 的感悟,帶有鮮明的主觀色彩。你不是說你覺得劉忠很像一隻螃蟹嗎?在旁人看 來劉忠和螃蟹有什麼關係?但這正說明你獨具隻眼。藝術家才能獨具隻眼。一個 人究竟是怎樣的,他的真實性究竟是怎樣的,我們無法確定,我們所能確定的只 是別人的感覺,而一般的人往往都感覺遲鈍、囿於成見,只有藝術家才最獨特、 最敏感。劉忠究竟像不像只螃蟹這並不重要,這也是無法證明的,重要的是你覺 得他像一隻螃蟹。他可能還會是一頭狼,誰知道呢?這些都不可能是虛假的。所 以說我覺得你的感覺很特別,你是非常富有藝術家稟賦的。」 吳蘭掩口笑了起來,不知是被餘宏的話逗笑了,還是被餘宏所引用的她自己 的話逗笑了,即說她的男友劉忠(法律上已是丈夫,但尚未舉行婚禮)像一隻螃 蟹。 余宏望著吳蘭,問:「你笑什麼?是不是覺得我也像什麼動物?」 吳蘭說:「不是,我對你還沒有這種感覺。」 餘宏說:「我對你倒有一種感覺,覺得你像一匹在雲霧中飄浮著的白馬。」 吳蘭又忍俊不禁笑起來,問:「是嗎。你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 餘宏道:「可能是受了你的影響吧。你的這方面的感覺實在是非常精彩的。 」 吳蘭樂完後,斂起笑容,說:「不過我自己是很恨這種古裡古怪的感覺的, 這對生活有很大的影響。」 吳蘭低下頭對著面前的桌子,沒有說下去。一邊檯燈的光暈從桌面上泛起, 她的臉顯得有些陰陽璀璨,有些含糊。 餘宏道:「這是肯定的。」 吳蘭問:」你最近聽說了我的什麼事情沒有?」 餘宏答:「聽說了。」 吳蘭說:「上次大家在一起聊天時我不是說以後想找你談談嗎?我就是想和 你談這件事。」 餘宏說:「我沒有忘記你的這句話。」 吳蘭說:「我現在真不知道怎麼辦好。」 吳蘭話還沒有說完,門響了。他們倆都扭過臉去,黑洞洞的門口劉忠走了進 來。餘宏因為感到突然,不禁站起身和劉忠打招呼。劉忠過來在吳蘭身旁坐下。 劉忠是個瘦高個兒,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茄克,藍襯衣的領口上結了一根紅領帶, 短髮大眼,人顯得有些疲憊。他坐下後,拍了一下吳蘭的肩膀,又沖餘宏笑笑。 餘宏問他: 「你什麼時候來的?」 劉忠答:「下午來的。剛才到下面去轉了一圈。」 餘宏問:「最近忙嗎?」 劉忠答:「還好。不過我不想再這樣蕩在外面了,說起來收入不錯,你們都 叫我老闆,但總歸很不安定。我想正式找一個單位。」 餘宏問:「有方向了沒有?」 劉忠答:「基本上想去司法部門,大學裡學的專業也算對口。」 餘宏說:「這很好,你有關係嗎?」 劉忠答:「我爸爸是經常和他們打交道的,他已經去給我打過招呼了。昨天 不是槍斃了十二名犯人?我也跟我爸爸去看了,碰到司法部門的人,他又給我打 了招呼。」 餘宏直起了身子,問:「你去看槍斃女犯人了?」 劉忠答:「去看了。一方面我想去認識一下司法部門的人,另方面想去親眼 看看槍斃犯人究竟是怎麼回事,親身經歷下那種場面。看了以後,我最大的體會 是生命是最最寶貴的。」 餘宏說:「我以前也有過次機會可以去看槍斃犯人,但我沒敢去看。你怎麼 敢的。」 劉忠說:「我想去經歷一下那種場面,對以後或許會有好處的。」 餘宏說:「你這麼想很有意思。能說一下經過嗎?」 劉忠說:「很簡單的。那個刑場在鄉下的一塊農田裡,大概像籃球場那麼大 小,周圍用磚牆圈起的。裡面靠西邊有一道土丘,犯人就跪在土丘前,刑警站在 他們身後,槍抵在他們後腦勺上。那把槍是很小的,我感覺到幾乎可以握在手裡 。那些刑警一面做著準備,等候發令,一面還和我爸爸說話。我就站在犯人旁邊 ,看著他們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具具屍體。然後我就和警察一起把他們的屍體扔到 車上去。人剛死身體特別軟;不太好把握,扔的時候感覺特別怪,第一具屍體扔 了兩次才扔上去。」 餘宏似笑非笑地說:「你膽子真是大,怎麼還敢去扔他們的屍體。」 劉忠說:「是我爸爸要我去幫忙的,他說你不能白看,也要出點兒力。」 餘宏說:「就是聽你這麼說也感到怵目驚心。」 吳蘭在旁邊用手指觸了一下劉忠的腦袋,說:「他真是有毛病的,去看這種 事情,噁心死了。」 劉忠擋開吳蘭的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又對餘宏說:「這次十二個犯人裡邊 只有一個女的。我其實很想看槍斃犯人。這次的這個女犯人犯的罪是通姦殺夫罪 ,她的姦夫這次也一起槍斃了。那個男的剛滿十八歲,還在中學裡讀書,那個女 的已經三十二歲了。他們兩人通姦不算,還想結成夫妻,就合謀把女人的丈夫害 死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害死他的?真是聞所未聞。他們是在有一天夜裡乘他熟 睡時,把他抬起來從五層樓的陽臺上扔下去的,然後說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們 沒有想到他在掉下去的一瞬間本能地抓了那個姦夫一把,把他的手臂抓破出血了 ,在他的指甲裡留下了那個姦夫的一點點皮和一絲血跡。這個就是謀殺的證據。 你昨天電視裡看了沒有?因為那個學生剛滿十八歲,有典型意義,在押赴刑場前 電視臺作了現場直播,讓他和父母見了最後一面。他爸爸淚流滿面,一邊哭,一 邊說,我兒子是有罪,罪不可恕,死有餘辜。他媽媽和他面對面地坐在一個房間 裡,中間隔開一張桌子,旁邊站著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他媽媽泣不成聲,呼喚 他的小名,說,你這輩子完了,下輩子記住,一定要做個好人。他一直沒有說話 ,直到時間到了,警察欲來拉他出去時,他才抬起頭來,對他媽媽說,媽媽,你 再看看我。他媽媽聲淚俱下,說,囡囡,媽媽是在看你,媽媽是在看你,媽媽不 能送你去了,你自己當心。他媽媽就昏過去了。」 劉忠停了下來,嘴上浮起一絲微笑,看看餘宏,像是在等餘宏的反應。餘宏 沉默了一會兒,說: 「你真是膽大,我沒有想到。」 劉忠說:「我想經歷一下那種場面,對自己會有好處。」 吳蘭在旁邊白了他一眼,說:「這傢伙肯定本性殘忍,看了不算,還津津樂 道。這件事他今天至少說了四五遍了。」 劉忠又伸過手去摸了摸她的頭髮,說:「你知道嗎,人的本性都有殘忍的一 面,就看他有沒有機會表現出來。你不是很喜歡殺雞嗎?」 劉忠的一隻手把吳蘭的頭仰起來,另一隻手在她脖子上做了一個殺雞的動作 ,說:「這也是很殘忍的。」 吳蘭推開劉忠的手,對餘宏說:「誰也不能和他們家的人比,他們家的人在 這方面是有遺傳的。他們家現在不是搬到醫學院去了嗎?那條走廊裡有幾間解剖 室,前幾天我有一次走過那兒,他爸爸在裡面叫我進去說話,我進去了,話還沒 說,我忽然發現他爸爸手裡拿著一樣東西,白白的像一條冰凍豬腿。我還沒有反 應過來,問他手裡拿的是什麼?他爸爸把那個東西舉起來,還笑笑嘻嘻地在我面 前晃了晃。我一看原本是一條人腿,嚇得轉身便逃。他爸爸還在後面舉著那條人 腿叫我回去。」 吳蘭站了起來。兩手高舉在頭頂上。余宏和劉忠都看著她大笑起來,不知說 什麼是好。 …… 那時學期已快結束。到了期末,元月的某一天晚上,全校教師聚餐。餘宏那 時仍住在學校,也參加了聚餐。聚餐結束後,年輕人在餐廳裡跳舞。那晚大家都 在,吃喝玩樂,難得這麼熱鬧。學校裡原來男少女多,跳舞時更是滿眼芳顏,花 枝招展,美不勝收。吳蘭也留了下來跳舞,她脫去大衣後,顯出一身素靜的服裝 。因為男教師太少,她有時就和女教師跳,有時也和一位名叫鄧偉的物理老師以 及其他幾位男教師跳。餘宏在旁邊看了她好久,也過去邀請她。他們跳舞時,餘 宏就俯在她的耳邊,說: 「我看了你好久,越來越覺得你很像一匹飄浮在雲霧中的白馬。」 吳蘭道:「是嗎?我很高興你對我有這種感覺。」 餘宏說:「可能是因為今晚喝多了酒的緣故。」 吳蘭說:「你現在臉紅紅的,滿口酒香,醉了沒有?」 餘宏說:「還好。你好像也喝了酒,臉也紅紅的。」 吳蘭問:「你不記得我是怎麼會喝酒的了?」 餘宏問:「是我和你乾杯了?」 吳蘭含笑點頭,說:「你當心摔倒。「 餘宏答:「不會的。」 他們都沉默了。然後餘宏又問: 「今晚怎麼不叫劉忠來玩玩?」 吳蘭答:「我叫他來的,他說他可能不來了。」 餘宏說:「上次想和你談話,也沒談什麼,等會兒我們談談好嗎?」 吳蘭答:「好的。余老師。我怎麼聽說你離婚了,是真的嗎?」 餘宏問:「你聽誰說的?」 吳蘭答:「我也不知道是聽誰說的。」 餘宏說:「你可能是在做夢吧。」 吳蘭笑:「怎麼會這樣呢?」 他們繼續跳舞。跳完那個舞後,他們忽然發現劉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了, 坐在門邊的一把椅子上,面帶笑容幽幽地望著他們。餘宏過去和他打招呼,在他 旁邊坐下,問他: 「什麼時候來的?沒看見你。」 劉忠答:「剛來。」 劉忠忽然俯過身來,說:「你發現沒有,那個傢伙看見我來了走了?還算識 相,他要是還不走,我今晚給他好看。」 餘宏問:「你說誰?」 劉忠問:「你不知道我說誰?」 餘宏朝四周張望了一會兒,笑笑,想說什麼。這時一位女教師過來邀請他跳 舞,餘宏就起身跳舞去了。 舞會結束時,余宏回到劉忠那兒。劉忠對他說,我聽吳蘭講,你等會兒要和 她談話,我就不上去了,到吳蘭辦公室去看一會兒書。 餘宏問他:「你不一起去談談?」 劉忠說:「還是你和她單獨談好。」 餘宏就回到自己宿舍去拿了一隻茶杯,然後穿過門前的花徑到前面去。吳蘭 正在等他。 …… 余宏從吳蘭宿舍離開時,已是深夜。他去辦公室找劉忠。劉忠仍在那兒看書 ,看見他進來,抬起頭問他: 「談完了?怎麼樣?」 餘宏說:「你還是準備和她分手吧。」 劉忠問:「她還是這麼說?」 餘宏答:「還是這麼說。」。 劉忠問:「她有沒有告訴你究竟是什麼原因?」 餘宏答:「我告訴你你不要生氣,事情已經這樣了。她說她總是覺得你是一 只螃蟹,她覺得他是一匹馬。她說她知道自己很傻,對不起你,她知道你各方面 都比他強,無論是才能、前程、家庭、經濟條件都比他強,所以她本來是想和你 過下去的,對你也不是沒有感情,但既然事情被你發現了,就只好分手了。用她 的話來說,事情被你發現後,她不知為什麼越來越覺得你是一隻螃蟹,覺得他是 一匹馬。她說所有的人都反對她,她也相信他們的反對是有道理的,但她就是喜 歡看著他的身影,覺得他是一匹馬。他情願這樣過一輩子,沒有辦法。」 劉忠說:「這是什麼話。」 餘宏道:「她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劉忠還是說:「這是什麼話。」 餘宏問:「她以前對你說過沒有?」 劉忠說:「以前開玩笑時她是說過我像一隻螃蟹。不過她沒有對我說起過她 覺得他是一匹馬。這是什麼話。」 餘宏說:「她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余宏說話時一直注意著劉忠手裡在把玩一件東西。餘宏問: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劉忠把那件東西拿出來給餘宏看。餘宏問: 「你今天晚上還過去睡嗎?」 劉忠答:「不過去睡了,我就在這裡看看書。」 餘宏說:「你可以睡到別人宿舍裡,肯定有空床的。」 劉忠答:「再說了。不睡也不要緊。」 劉忠起身出去小便,把手裡的那件東西放在桌上。劉忠離開後,餘宏過去把 那件東西拿在手裡,也離開辦公室。朝已經到了走廊另一頭的劉忠說: 「那我走了。你還是去找個地方睡覺吧。」 劉忠答:「算了,天都快亮了。」 餘宏就獨自往走廊另一頭走去,出了辦公樓,手裡捏著那件東西,往宿舍樓 走去。 …… 翌日清晨,宿舍樓裡出現了一具男屍。屍體仰躺在水泥地上,胸口被戳了數 刀,頭上套了一隻黑色的塑料袋。取下塑料袋,屍體的眼睛被挖掉了,留下了兩 只血肉模糊的窟窿。 在現場發現了一把尖刀,被證實是殺人的兇器。 劉忠被警察逮捕時,正靠在辦公室的籐椅裡酣睡,發出勻稱的呼吸。警察問 他: 「這把刀是不是你的?」 劉忠答:「是我的。」 警察問:「這上面的血是怎麼來的?」 劉忠想了想,答:「可能是一個人的眼睛上的血。」 警察問:「這麼說你承認人是你殺的?」 劉忠反問:「你說誰被我殺了?」 警察說了死者的名字。 劉忠說:「人不是我殺的,是你們殺的。」 警察將劉忠的口供作了筆錄,讓他簽了字,就把他帶走了。 警察在把劉忠帶走前,找到了餘宏。他們把餘宏叫到一間辦公室裡,一警察 問他: 「你昨天夜裡和劉忠談過話?」 餘宏答:「是的。」 警察問:「你們談了什麼?」 餘宏告訴了他。 警察問:「他情緒怎麼樣?」 餘宏答:「他情緒不好,顯得非常氣憤和沮喪。」 警察問:「他有沒有說過要殺人的話?或者說你有沒有感覺到他有這方面的 動機?」 餘宏答:「沒有。」 警察取出了那把刀,問:「你見過這把刀嗎?」 餘宏答:「沒見過。」 警察就讓余宏走了。餘宏穿過門口驚慌失措的好奇的人群,獨自回宿舍去。 他沒有回自己宿舍,到了另一扇門前。那幢樓裡無聲息,人都走空了。餘宏推了 一下那門,門就開了。餘宏進去,站在門口,感到有些暈眩和恍惚。房間裡很暗 ,有一股洞穴般的潮潮的甜味兒。房間似乎顯得很小,天花板顯得很高,一個楚 楚動人的女子坐在床上面帶淚痕幽幽地望著他。他過去在她旁邊坐下,伸手輕輕 撫摸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又長又軟,烏黑光亮,拖至腰際;她的臉有些蒼白。眼 睛紅紅的,哀婉嫵媚。她問餘宏: 「他死了?」 餘宏答:「死了。」 她問:「是他殺的?」 餘宏答:「是他殺的,警察已經把他帶走了。」 她歎了一口氣,說:「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現在只剩下我們倆了,怎麼辦 ?」 餘宏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不要難過。」 她說:「我很難過,我怕你也會離開我。」 餘宏說:「我不會離開你的。」 她好像沒有聽見餘宏的話,聲音如幽谷清風,逕自徐徐地說下去:「你也會 離開我的,警察不是把你帶走了?」 餘宏說:「不是把我帶走。」 她搖了搖頭,輕歎一聲:「把誰帶走了?這是怎麼回事?這怎麼可能?」 餘宏答:「你安靜點兒,不要太難過了。」 餘宏繼續撫摸她的頭髮,感到她的頭髮如瀑布似的柔軟地滑瀉下來。 餘宏直起了身。 3 餘宏在學校一直住到學期的最後一天。這天他在校園裡碰見了一個人。 「你昨天晚上不是看見我手裡拿著一張照片嗎?後來這張照片不見了。」那 個人對他說。 餘宏問:「什麼照片?」 他說:「就是吳蘭的那張照片,你昨天晚上不是看見我拿在手裡的嗎?你還 問過我的。」 餘宏說:「吳蘭的照片?我還問過你的?怎麼回事?」 餘宏想不起這件事,那個人也只好作罷,沒再表示什麼。他們就分手了。餘 宏當時並沒有感覺到過一會兒會做出什麼反常的舉動,只是覺得他有些神志恍惚 ,情緒不太穩定。中午時分,他進入男教師宿舍樓,把青年物理老師鄧偉揍了一 頓,圍觀者眾多。下午在回家的車上,余宏見到鄧偉,鄧偉雙目兩側都有些青紫 ,嘴角也有些紅腫。鄧偉中等個子,一張白淨的臉,他是個足球運動愛好者。鄧 偉主動沖餘宏笑笑,指看自己的臉說: 「這是被那個傢伙打的。今天我讓他一次,以後他要是再敢碰我一下,我敲 斷他的腿骨。」 餘宏不知怎麼說好,望著他臉上的傷痕有些尷尬地笑笑。 餘宏回家後在沙發上躺下,睡了一會兒。 即使是睡著了,餘宏的腦子也沒有安靜下來,他也能感覺到小嵐似乎正在外 面廚房裡準備他們的晚飯。餘宏睜開眼睛,晚飯已經擺在桌上了,圓桌旁還坐著 兩個人,正用不同的眼光看著他。 外面響起了悠長的鈴聲。 〈全文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