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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賭注
燕子
1
我沒來由的感覺不好。
都說我是個商界奇女子。倒也是,靈光的腦袋加上並不醜的臉蛋使我從商以來
所向披靡,業績彪炳,是為公司一根頂天柱。
但今天仿佛遇到了克刂星。
談判在外商落住的晶都大酒店的房間裡進行。我曾懇請外商到我的辦公室來,
但他執意不肯稍移玉步。這間臥床巨大而只有小小的梳粧檯和床頭櫃可供放文件的
客房,給我一種滑稽和不塌實甚至坐立不安的感覺。
這也許是外商攻心戰術的一部分。
出們前,林經理毫無憐香惜玉之情地重重拍拍我的肩膀說:「這日本鬼子特別
難纏,但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客,你必須搞掂他。」
我便以一副重擔在肩,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姿態出現在日本人的面前。無論
多大的場面和陣勢我都曾見識過,還能讓一個日本人嚇倒不成。
這日本人的眼神倒不邪,不過前額每一道硬邦邦的皺紋都充分閃爍出武士道的
光澤,那不怒而威的氣勢使我懷疑他青年時代是否曾扛過槍對付過我的族人。
我先輩八年抗戰,以勝利告終,對日本人何懼之有?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沒等我舉起大刀,日本人便嘰哩呱啦先數落一遍我方資料不全,賣價太高,細
節不明,工藝太粗等等一大堆不是。
這種伎倆跟我逛時裝店與個體戶討價還價時所施的手法有什麼兩樣!
那份廠家傳真過來的資料我曾花了兩天時間去整理。我胸有成竹地用夜校學來
的蹩腳日語一一解釋直至他無從挑剔。
最後卡在價格上。日本人一分錢一分錢地跟我壓價。他不厭其煩地千百遍重複
必須壓價的理由。
日本人的富裕大概就是靠這種耐心堆積而成的。一個日本人在談判桌上逐個零
件一分一座地壓價,就可以養活幾十個日本人了,真是划算。
可惜我的磨功遠遠未修到道行,只有在最後防線步步退讓。
就在我讓到他肯定已大賺無疑的價錢時,日本人流露出一絲可以敲定的疲態,
我暗暗松了口氣。
然而我高興得太早了。日本人額上的皺紋馬上又緊緊聚攏,絕不讓我有喘息的
機會:「OK,我們今天談得很順利,不過,等一下我的助手會拿些資料來,那將會
證明你的價格仍是高出一般市場價格的。」
這老狐狸要我!我一陣洩氣伴來一陣心酸,淚珠兒竟盈盈的就要從眼角墜下。
「對不起。」我起身走進衛生間。
我用清水洗了把臉,鏡子裡的我模樣有點慘不忍睹。倒不是脂粉剝落、皺紋顯
露之類,而是精神上的疲憊和傷心。
真累,真可怕。一個日本老人已經夠難對付了,再加上年輕助手,我會被他們
玩得團團轉。
這一瞬間我真想撒腿就跑。
我沒有能支持我隨心所欲,想不幹就不幹的經濟實力,也沒有可令我趾高氣揚,
幹活時挑肥揀瘦的後臺。我必須工作才能生存。如果惹翻了日本人,我就無法向公
司交差。我那頂頭上司允許你立無數次的功,卻不允許你出一次差錯。一次意外,
足以致命。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試圖令自己由心浮氣躁回復到心定神寧。
這日本人壓價已壓得我心疼無比,底線已近,我他媽的說什麼也要砍口一刀,
如果他還硬要壓價,那麼我便揮揮手故作瀟灑地說聲「拜拜」,看他會不會像街邊
的小販那樣看見大魚要溜了便趕緊收線。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我重整士氣,準備與之一決雌雄。
我沖著鏡子裡的映像大大地做個「V」字手勢,便大踏步地走出衛生間。
我端起床頭櫃面上的白開水一飲而盡。
就在我把杯子放口原處的時候,敞開的房門口出現一團高大的陰影。
幾聲多餘的禮貌性的敲門聲後,進來了一位年輕人。
中國人!自己人!
我居然由衷地感到高興和心安。
其實中國人的外貌與日本人區別並不大,但我認准了進來的是個自己人。
「你好!」他用標準的國語對我說並伸出右手。
「你好!」我握住他的手,竟有種想訴說委屈的衝動。
他的眼神含著一種安撫,似乎知道我這幾個小時的艱難。他微笑著自我介紹。
「我叫辛浩。」
「我叫方祺爾。」我抽回自己的手,同時回報一個真摯的笑容。
辛浩很快便一臉正經起來,向他的日本上司鞠躬,並拿出一疊資料。
他們低聲交談幾句後,辛浩回身對我說:「我的老闆認為你的價格仍然太高。」
我忽然血氣逆流,衝口而出;「我原想你能幫我一把呢,沒想到……」
「方小姐,我想你是不是搞錯了,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商場如戰場,我們是
對立的兩面。」辛浩正色地說。
我如夢方醒,大恨自己自作多情。
我把聲音調節到帶點冷意的程度說:「告訴你的米飯班主,我出的價格已是最
低,如果貴方還能找到更便宜的貨主,那就另投高明吧!」
不用再吭吭哧哧地說東洋話,我痛痛快快地宣洩著。
他沉吟了一下說:「方小姐,你是否能再讓一個價位?」
果真是不屈不撓,又想打持久戰。
我那不爭氣的眼淚又要上湧,嗓子幾乎被哽住了。我停頓了幾秒,努力平息情
緒才說:「我已經給你的老闆磨了整整四個小時,如果你再來那一套,請恕本小姐
不再奉陪。」
我豁出去了。
我從辛浩的眼裡捕捉到一絲同惰,但他絕不能在老闆面前顯露出來。他對日本
人說;「方小姐認為價格已無需再議。」
日本人很仔細地觀察了一會我的臉色又很認真地把視線停留在他的助手的臉上,
然後攤開雙手,又「啪」的一聲合掌說:「OK,簽合同吧!」
我緩慢地儘量不令人察覺地長長舒一了口氣,鼻子和眼睛再次發酸。
勝利來之不易,如果每樁生意都如此這般,我起碼折壽二十年。
我打電話向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的經理報喜。林經理樂得在電話裡大叫:「還
是你行!中午請那日本人吃一頓吧,別吝嗇、挑好的吃。」
日本人在生意上再錙銖必較,也不至於摳門到連頓飯都要我掏腰包。入得我國
門,賺得我的錢,理當識做。
餐桌上,日本人變成了個慈祥可愛的老人,不停地讚美我。
我吃了小虧,你占了大便宜,如今奉送幾句好話來回報我。扯平了。
臨別時,日本人說:「我公司準備在深圳設個辦事處,辛先生將全面負責這裡
的工作,以後的業務可直接跟他聯繫。」
辛浩抬頭向我顧望,那線條清晰的薄嘴唇有著一種倔傲和自恃。
「你請了一個好幫手。」我明顯地帶點討好辛浩的意思對日本人說。我不希望
從此多了一個強勁的對手,我希望能和辛浩友好合作。我轉臉對辛浩說:「這批貨
會按時到達深圳,到時我會通知你來驗貨。」
「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他遞給我一張雪白鑲金邊的名片。
住家電話:4239586。我瞥了名片一眼,競無端有了個念頭:他有家了。
那又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帶笑伸出右手:「有事聯繫,拜拜!」
日本鬼子,拜拜。我抱起文件夾,只想回家好好睡它一個下午。
我腳步輕盈,心頭愉快。早晨那種遇到克刂星般的難受煙消雲散。陽光下綠化
帶的綠葉輕曳。今天算得上是個美好順暢的日子。
2
「家姐,靚不靚?」
一進門,正在鏡前打著轉轉的方蜜兒沖著我抖動一件布頭兒少得不能再少,蓋
得住胸脯遮不住肚臍的黃色背心。
「名牌內衣呀?」我隨口問。
「什麼內衣,最新流行的青春色彩,下面配條百褶長裙可好看呢!」方蜜兒大
嚷。
我皺皺眉,癱坐在沙發上:「你還是個學生呢,怎麼能穿成這樣?」
「哈,十八歲的女人可做媽媽了!」她笑道。
女人?方蜜兒充其量還只是個像鮮花一樣渾身散發著芳香的女孩。香瓜般的小
腦袋配上一張充滿孩子氣的精緻的臉,由細長的頸脖連著發育完善的高大勻稱的身
軀。她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有一口潔白整齊的貝齒,時不時都像賣「黑人牙膏」的廣
告妹那樣粲然一笑。
方蜜兒撲上來幫我按摩了兩下肩膀後撥了撥我的頭髮說:「這年頭有誰還像你
這副打扮,左邊一個夾子,右邊一個夾子的。」她又扳過我的臉,像個星探審視他
新的發現似的,「是老土了點,不過,這種過時的西式公主髮型倒也挺襯你呢!」
唉,方蜜兒,小時候背負著你使勁地為你剛尿片的時候還真的老幻想自己是個
能變成公主的灰姑娘呢!
「家姐呀,你的臉好滑,不像我滿臉美麗豆,我的同學都不信你大我十歲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小滑頭嘴甜甜的必有所求。
果然,不等我發問,方蜜兒開口請我伸出偉大的援手,贊助她暑假游黃山。
方蜜兒跟她媽一樣,總以為我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礦。
我養母十八年前一直把我當作天使,蜜兒降生後我的命運跟所有後娘養的沒啥
兩樣。
直到我離家那天,我都一直不敢反抗養母。其實,我沒有一天不是愛她的,只
要養母用一種愛的聲音跟我說話,我願為她做任何事情。我最終有勇氣離家出走的
唯一原因,就是我再也聽不到那種聲音。
翅膀一硬,我便遠走高飛,來到當年尚甚荒涼的邊陲小鎮,本來還想闖過深圳
河看能不能撈個香港小姐當當的,終因不識水性又無錢買通蛇頭而羈留下來。感謝
鄧小平。他還真給了我一條活路。
養母見我活得像個人樣了,便把方蜜兒送到深圳人學讀書。我這小妹別的不怎
樣,可讀書是頂呱呱的,她的高考成績其實上清華北大都綽綽有餘,卻跟她媽一個
調調,認准了深圳的「經濟最活」,「掙錢最易」。
方蜜兒的腦袋瓜聰明好使,一學期幾百學分還花不了她三分之一的時間。閑極
無聊之時,不是跑回來向我討費用,就是研究時裝,流行曲,香港歌星輪番成為她
的偶像。她生性喜新好奇,如今,小腦袋裡又不知在轉什麼新念頭了。
如果有個良好的學術環境,方蜜兒一定能讀出點名堂來的,但現在,可惜了。
「家姐,行不行呀?」
我從來都沒有對方蜜兒說過一聲「NO」,有我這個家姐,她也算三生有幸。
「核算一下車船費,按需支出。」我說。
「多謝家姐!」
方蜜兒喜極,竟吻了我臉龐一下。
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早就在為生計而奔波追求,而她的一切卻如大地上的莊
稼般自然,想要時,只需彎彎腰便能摘取。雖說深大校園學生經商風日盛,但我仍
主張學生就是學生,學生以學為主,過早分心地去賺錢對他們的未來並無什麼好處。
所以,儘管蜜兒有時也說要到學生食堂端盤子,我都寧願付給她端盤子所能掙到的
錢,讓她把時間留給學習。
「這件新衫送給你!」
方蜜兒把那件黃色小背心塞進我懷裡。小姑娘總是以送出自己的心愛之物來表
達感激之情。
「免了。做內衣我都嫌它不夠長,不過我警告你,在學校裡絕對不能穿這玩藝,
傷風敗俗。」
「哎呀,家姐,你怎麼像只老古董似的?」
在方蜜兒的心中,有著這一代人極蠻橫的心態:「你不可改變我。」社會上的
一些風氣更助長了這種自以為是的心態。即便她對我的話洗耳恭聽,也是一轉身又
我行我素了。
方空兒轉身收拾背囊準備回校,我斜靠在沙發上,細細地回想一遍和日本人的
談判過程。
門鈴響。
方蜜兒剛拉開一線門縫,便大叫起來,「哎喲姐夫,你必定知道我這個小饞貓
回來了,送來這麼多好吃的!」
門在方蜜兒的歡呼聲中大開。夏偉驛拎著大包小包滿頭大汗進來。
「方蜜兒,如果你再瞎叫,小心你的櫻桃小嘴會豁成血盆大洞。」我說。
「對不起,家姐,對不起,夏哥哥,」方蜜比向我彎彎腰,又向夏偉驛拱拱手,
順勢接過東西放在茶几上,撿了個美國蘋果塞進小嘴。
夏偉驛照舊是一臉憨笑。
「我媽叫你晚上到我家喝水魚湯。」他向我傳達聖旨。
四年前的某天,我到老街買針線,在華美商場門口,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
婆拄著拐杖眼定定地望著我,似乎有話想說。我不由得迎上去,費了半天勁才弄清
阿婆迷路了。
這阿婆便是夏偉驛的祖母,時年九十八歲,是家中的太上老君。我把她送回家
時,她當著家族十幾口人的面,拉著我的手指指夏偉驛,我尷尬而退,可他全家便
從此認定我與夏偉驛之間有緣分。
夏偉驛是深圳土著,從前一家人靠打魚為生,建立特區後,漁民村成了全國的
首富村之一,夏家自然也水漲船高,今非昔比。現在的夏家,早已砸船燒網,不再
出海,夏偉驛的大哥有一間皮革廠,二哥有一家貿易公司,各有洋樓兩幢,成為實
實在在的企業家,姐妹幾個也先後嫁得金龜婿,安安樂樂做太太,每天叉麻將逛大
街。只有夏偉驛這個老么,沒有正業,守著老娘靠吃屋租過活。倒不是他扮豬吃老
虎,而的的確確是天生敦厚馴孝,毫無野心。其兄見他絕不敢吞噬祖業(這祖業只
不過是生產隊分的地皮),倒也放心讓他守住老娘。
夏偉驛的媽媽年輕守寡,好不容易拉扯大一串兒女,自立門戶的自立門戶,嫁
的嫁了,只剩下一個聽話的夏偉驛,便更用盡辦法使么兒編入她的孵翼之下以慰晚
年。偏偏夏偉驛又是那種任人搓圓搓扁的角色,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媽的心肝寶貝
乖乖兒。
夏偉驛不愁娶不到老婆,但除了一個心眼地往我這裡送吃的之外,這句「嫁給
我吧」的話都不敢說。實在的,我還真怕他會說呢。
我對夏偉驛說:「我有個合同要處理,真的沒有時間。」
他急了:「不行不行,你不來我家開不了飯。」
「家姐,女人不補容易老的。有水魚湯給你喝你還推三推四,要是我呀,哼!」
方蜜兒把茶几上的水果一個勁往她的包裡塞:「不吃白不吃,多謝了,夏哥哥!」
我的Call機突然尖叫起來。一看是公司Call我回去。我歎了口氣,要有個金剛
不敗身就好了。
「我送你去上班。」夏偉驛慶倖有機會為我效勞。
夏偉驛戴上頭盔,倒也添加了幾分神武之氣。坐在他身後,竟感慨他那努力挺
直的腰板倒是可以依靠的。
可惜沒有那種感覺,真可惜。
3
辦公室的幾個人一見我進來,驀然靜場片刻,隨即掩飾什麼似的講講股票又扯
扯菜價。
剛才必定在議論我什麼,否則用不著一副「白天別講人,夜晚別講鬼」的古怪
神情。
而講我的又必定不是什麼好話。
獨自一人去外商下榻的酒店房間談生意,可以勾起多少旖旎的聯想?
外事紀律中規定與外商洽談業務時須有兩個同事在場,然若有人能幫我一把而
不是呆坐一旁像個督察,我又何用單槍匹馬對付日本人?
有誰同情我浴血奮戰,為公司簽了八十萬美元的合同?
我拿的工資獎金並不比在座的各位多,憑什麼他們可以坐在這裡聊天氣聊家常
聊任何一個隨意想起的話題而我就必須拼死拼活地幹?
只因為我比他們的本事高。他們辦不了的事我能辦好。這就是區別。這種區別
令我自豪。至於大鍋飯,儘管深圳是改革的先鋒,但在國營企業裡,再怎麼砸鍋最
終還是要把米摻在一起煮的。我們的國家素以能養活眾多人口為榮。香噴噴的大鍋
飯可以拉近我和大家的距離,所以我並不反對。但總有這樣一種人,對自己的愚蠢、
原始很不甘心,卻又不思上進,改造自己,反而白吃白喝白拿了還要罵創造出讓他
們活得滋潤的物質的人。對這種人,我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又有種說不出的憐憫。但
不管怎樣,就算是濁水,也還是魚兒賴以生存的條件。所以,我對所有同事都十分
友好。更何況,當著面,人們對我還是相當尊重和親熱的。這就夠了。
最要緊的是做事時不要有阻滯。
我客氣地請老何幫我核實廠價,請任姨幫我計算稅前稅後的換匯成本。其實這
些事情我花一個鐘頭即可做完,但讓他們插手,可令他們產生參與感和認同感。被
人重視的人做事會十分認真和起勁,我毋須解釋,他們自會明白我今天上午到底做
了些什麼。
人在江湖,抵擋人事壓力的最有效招數,並非以毒攻毒,頂硬上,而是放軟身
子,將攻勢悄悄容納消弭於無形之中。
「方小姐電話。」有人喊了一聲。
我拿起話筒。是辛浩。
「有樁麻煩事,那批貨中的底盤日本人想換另一種尺寸,四邊各加大一釐米,
不知可否?」
「如果工廠來得及重新鑄模,應無問題,但成本提高了,價格怎算?」
「那是一個簡單的附件,不必再講了吧?」
「不行。」我斬釘截鐵,上午受日本人的氣多了,總想伺機撒出去。
「那你說多少?」
「按該附件的原價提高百分之二十。」
「你太狠了,方小姐,給點誠意。」
我也覺得自己大開獅子口有失風度,便實實在在地說;「百分之十吧!」
「百分之五,一口價,怎樣?」
沒想到他下手比我還狠。為虎作悵,是可忍,孰不可忍?
「百分之八,願意就成交。」我狡猾地頓了頓,「辛先生,別因小失大呀!」
對方也停了一下,似乎拿不出新的主意後說:「多謝了,方小姐,你的確算是
個中高手。」
「承讓了。」我客氣地說。要不是他上午給我的好感,我才沒那麼好說話呢。
想到鬥不過日本人便找自己人出氣,不禁有點慚愧。
「請儘快通知工廠。」辛浩說,『有關條款稍後我修改好合同會送到貴公司。」
「OK」
隨即立刻又掛電話又發傳真通知上海工廠新的附件尺寸,等工廠沒問題的回音
複來,已是薄暮時分。
走出辦公樓,漫天紅霞在摩天大廈頂上疾馳,美麗非凡。
大門右邊是拎著頭盔的夏偉驛,左側是倚著皇冠小車的辛浩。
啊哈,桃花運來也。
我想還是喝水魚湯安全一點。
我走向夏偉驛。
辛浩聳聳肩,「原想你能給我一個致謝的機會。」
「一餐飯?免了。我有長期飯票。」我接過夏偉驛手中的頭盔。
「這位先生真有福氣!」辛浩遞給我兩份合同,「請過目,蓋好公章後再還我
一份。」
「明天再說吧!」我把合同收進手袋。
「明天見!」
危險人物,不如不見。
就在辛浩的車子超過夏偉驛的摩托車時,他還搖下車窗伸手擺擺又合攏著收回:
「明天見!」
好像我自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竟能感到心臟突如其來的激跳。未敢多想,我的手拉緊夏偉驛胸前的衣襟。
「他是誰?」夏偉驛扭頭大聲問。
我沒作答。
辛浩,到底是敵是友?
無論是敵是友,我都必須面對他。
當第二天傍晚又在公司門口見到辛浩時,我二話沒說便上了他的車。
藉此,我要告誡年輕的姑娘們一句:當你要跨上男人來接你的車子之前,千萬
要細細想過之後才邁步,因為這關鍵的一步可能會決定你整整的一生。
「今天由我來安排,你不必再費腦筋。」
我無言地望了他一眼。
「我知道這不容易,你是那種喜歡說了算的女人。」
今天辛浩怎麼特饒舌?
「你以為你是誰?」我不得不自衛反擊。
「你願意我扮演何種角色?」他故作幽默地笑笑,「我打賭,假如你和幾個朋
友一起商量該去哪家餐廳吃飯,你絕不會等著讓別人去做決定。」
「是嗎?」
「但今天由我說了算。」
「我不喜歡這樣。」
「太糟了。」
但他的笑明顯地表露出對我已坐在他車上聽他展示口才的情形相當滿意。今天
他似乎處於最佳狀態,我甘拜下風。
在竹子林的拐角處,路中間圍著一堆人。
怕是出事了。
果然。有一衣衫襤褸者躺在血泊中。
旁邊有膽大者伸手探探傷者的鼻息。
「方小姐,不好意思了。」辛浩把車停穩後下車打開後座車門。
「把他抬上來。」
有人七手八腳的將傷者抬上辛浩的車,有人僻僻啪啪地鼓起掌來。言語中除了
對辛浩的讚美就是對棄傷者不顧而去的肇事者的咒駡。
這世界好人壞人有時倒是蘿蔔青菜一清二白的。
有人沖著我豎起大拇指。
我望望辛浩,心中竟為傷者深深感激他。
從醫院出來,辛浩潔白的襯衣袖子上已沾了一片污穢。
「對不起,方小姐,也弄汙了你的裙子。」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帶攜我積德,該我多謝你的。」
「我們像不像粵語殘片裡的君子?」
我們一同大笑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笑得如此歡暢,如此開懷。
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疾馳而去。辛浩猛地拉著我的手臂,一直護著我過馬路。
「我不想再做一次好人好事。」
從來沒有人拉著我的手過馬路,從來沒有。
感覺是這麼新鮮。
正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全是陌生面孔。辛浩的眼光並沒情深款款地落
在我身上,但他緊緊地護著我過馬路,天下這麼大,在這一刹那,我只認識他一人。
短短的十幾步路,我竟心念百轉。
來到辛浩的車子前。
辛法打開車門時問:「我們這副模樣進餐廳,人們會怎樣想?」
「謀殺親夫未遂!」我笑道,猛覺失言,急忙噤聲。
辛浩卻似癡了般望著我。
有個很好的往回走的藉口,但兩人都好像不甘心因為衣服汙糟了就中途而散。
「何不買些麵包汽水上銀湖山頂自助一餐?」我故作天真之態,為自己解窘。
「好主意!」辛浩以掌擊額,「方小姐,你是否永遠都這麼醒目?」
「也有蠢的時候。」
「女人蠢的時候必定是最可愛的時候。」他說。
那我現在必定是不可愛了?言多必失,辛先生,你好自為之了。
辛浩何等人物,馬上覺察出我的心頭不快。他悄聲說:「看重男人評價時候的
女人最蠢。」
我如雷轟頂,競不能動。
過去很少有一句話就能觸及靈魂、哀樂盡顯的。這是否就是所謂的「開始」了?
如果是,這個階段最曖昧最刺激,最叫人提心吊膽,精神恍惚。
我不願意束手就擒,我努力把思維調校到世俗觀念上去。
他有什麼背景?他成家了嗎?他跟我套近乎的目的何在?我對他一無所知,勝
算的機會有多大?
生意人,無論遇到什麼都要審忖衡量一番,但感情的規則回回不同,無法預測。
偏偏我又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
辛浩只是微笑著,充分顯示魅力地微笑著。
原來男人的笑容也是可以攝魂的。
我客觀地打量著他。的確不愧是個英俊的男人。皮膚不黑不白,面孔線條硬朗,
眼睛鼻子生得英挺高貴,除了兩片嘴唇稍嫌薄小外,幾乎無懈可擊。如今漂亮的男
人大多有「奶油」味,但他文雅卻不失男性本質。
在這一刻,我突然感到,眼前這位春風滿面的男人,與我平時接觸的那些商人
氣極濃的男人不一樣。他的身上帶著一種動盪的不圓滿,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的
不安定。似乎在他的成功中,還未包括對一個傾情女子的成功。
不管開大開小,骰子是擲定了。因為我已心甘情願地跟辛浩在雜草叢生的銀湖
山頂背靠背地啃幹麵包。
這千麵包的味道比水魚湯好多了。我好像已很久很久沒有這般餓過。
我們天南海北地瞎扯著,無論他說什麼,我總覺有趣。我看著他,不知為什麼,
心中有種難以形容、無法解釋的滿足和愜意。我笑了,一邊說話一邊笑,忍都忍不
住。
「看上去你很高興。」
「是呀。」我說。
他疑惑地瞅著我:「你是不是真的這般高興?」
「是呀。」我再答。
他好像被我的笑容弄迷糊了。因為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我那麼開心的。
這種莫名的高興弄得我很興奮。我的聲音變得又急又大,甚至剛說完就忘了說
過些什麼。我意識到自己失態,但我同時失控了。
辛浩受到感染似的,說話不再句斟字酌。
「你捱過餓沒有?」我的腦子裡又蹦出另一念頭。
「沒有。小時候家裡雖說不富有,但總能吃得飽。」
「那你就少了一些悲慘的故事也少了一些甘飴的回憶。」
辛浩凝視著我說:「你是個有故事的人,可否講一段聽聽?」
我終於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笑神經了。我靜默了好大一會兒,才再開口說話。
一個灰濛濛的雨大,我因偷吃了幾片方蜜兒的餅乾而被養母飽喂了一頓棍棒後
掃地出門。我舔著自己的鹹淚心酸得直想就是做乞丐也不再回轉。直走到腳軟,才
發覺自己已到了郊外田頭。
春寒料峭,田埂濕漉漉的,新翻犁的土地也濕粘一如我被雨水湮濕的身子。就
在我茫茫然地踢著土坷垃的時候,被一片綠色的蕃薯葉吸引住了。
我撲上去,把手插人鬆軟的泥土裡扒拉,競挖到了一塊剛剛發芽的大蕃薯!
用土坑裡的積水擦洗淨泥土,我狠狠地咬啃下去。天下沒有比那口嚼爛了的甘
漿更甜美的食物了。
吃完那塊蕃薯後,我便折了根棍子在田裡細細地尋找被秋收的鋤頭砍傷後掩埋
在泥土裡,在春雨的滋潤下發芽出葉的薯苗。結果,我挖到了一堆不下五、六斤的
蕃薯。撿了個農人廢棄的破簸箕,費了好大勁才把蕃薯運回家。
那晚,養母煲了一鍋加了薑糖的蕃薯糖水,更親手盛了一碗遞給我。接過那久
違的親情,我背轉身,淚如雨下,喉嚨如同哽滿沙石,直至今日,我仍回想不起來
那碗糖水是怎麼咽下去的。
辛浩看著我,低喟地喚了聲:「哦,祺爾!」
第一眼看到辛浩,就有向他訴說委屈的願望。這些深藏於記憶的故事,平時根
本不曾追思,怎麼就說了出來?
我把手中剩下的一口麵包拋得遠遠的。自那天起,我就發誓今後一定不再挨餓。
當然,如果不是世界大戰地震海嘯之類的天災人禍,我是絕不會再挨餓了。
山下萬家燈火,每盞燈都給人溫馨的聯想。每次受了傷,我都會躲進自己的小
屋把一切傷害因子關在門外。那小屋是公司對我辛勤工作的唯一獎賞。跟許多同代
人一樣,我在工作中得到了個人生活所不能得到的滿足。平日在商場上打天下,艱
苦辛勞,險像環生,為著取勝,必須頂著堅厚的盔甲,一點輕鬆隨意的形象都不曾
有過。但今晚,我真情真性畢露。傾訴之餘。竟渴望有個人可以依傍。
從來不曾對哪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有如此強烈的渴求。好像有種無法獨立完成
的事情,需要另一個人的援手才能去做。
辛浩懂得抓緊時機,他握住了我的手。
一陣顫慄從手掌和心臟同時開始,迅速擴散全身。
我握過許多男人的手,都不曾有過這種轉瞬即逝但令人願不惜一切會抓住的感
覺。
我和辛浩的眼神都不再遊移,彼此固定在對方的臉上。
感情與時間原來是完全沒有關聯的。夏偉驛圍著我轉了幾年,也不及辛浩僅露
一面。
我似乎從沒正式談過戀愛,就算跟夏偉驛出去看過電影吃過飯,也當對方是大
麻風,離得幾尺遠,客客氣氣地說話,淡而無味地過幾個小時,然後回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沒有浪漫放肆的對象。在進入角色的時候,我在
乎那種稱之為愛情的感覺。
「深圳真是塊寶地。」辛浩突然說。
「哦?」
「如果換個地方,我們也許永遠也碰不到一起。深圳就這點奇妙,不同的人,
不同的東西全擠在這小塊地上,每天都可能有意外的驚喜。」
腳下的城市鎮滿碎鑽般煙煙發光。我抬頭仰望,潔白微涼的月光如水柔和地澆
淋著我的頭和我的肩,空氣夾著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使人微醉。這樣柔美的夜,總
誘人想做點很甜蜜很溫馨的事。
但我和辛浩僅止於執手相望而已。
我鬆開手,試探著問:「回去晚了,不怕老婆閉門不開?」說完,心狂跳不已。
辛浩臉上出現很奇怪的難以言狀的表情。
良久,他才發話;「你不覺得自己太殘忍嗎?」
我冷笑一聲,好夢被驚破總會有點羞怒的。
「棋爾,對不起,我是成家的了。」
「成了家就要說對不起嗎?」
「我不想騙你。」
「你騙我什麼了?」我故作鎮靜地問。
挺美的夜晚被我一句話弄得窒迫難受,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呆了。火燎般起身拍
拍屁股上的泥土說:「走吧!」』
返回時,辛浩好幾次毫無道理的急刹車差點令我撞破車頭玻璃。一路無話,直
至下車時客氣地互道「晚安」。
辛浩留給我一個很無奈的傷感表情。我想,儘管今晚情感上面,想來頗感難為
情。但冰清玉潔的一個人兒,並非沒有選擇機會,又何必與有婦之夫糾纏不清,亂
膛渾水。
道了晚安後,我頭也不回地上樓。真的不那麼開心,但也絕非傷心欲絕。
家裡燈火通明。蜜兒和一位上唇剛冒出幼嫩絨毛的男主氣急敗壞地各自雄踞沙
發一角。
「家姐,不關我的事,是他跟蹤而來的,他幾乎要把門敲碎,我沒辦法才放他
進來的。」
方蜜兒憤怒地瞪著那男生急急向我辯白,我曾警告過她,不得帶任何男人上我
的家。
一直就知又是蜜兒一出愛情故事的大結局。
「姐姐,」那男孩低聲開口說,「幫幫我,我不想失去蜜兒,我愛她。」
我幾乎撲哧一聲失笑。看上去靦腆害羞的小男孩居然一開口就能理直氣壯地說
出個「愛」字,真是世風開放。
「你們這麼年少,懂得什麼叫愛情?」我給他倒了杯茶,「放棄蜜兒。」
「不!」他跳起來,茶水灑了一地。
「女人變心了就是變心了,死纏無用。」
我根本就不相信蜜兒曾經對他交過心,我甚至懷疑蜜兒是否有一顆心。
「不,沒有人能瀟灑走一回。」那男孩堅持道。
「但方蜜兒能。小夥子,一個人要懂得適可而止,你越這樣,蜜兒越厭惡你,
最後落得連個美好回憶都沒了。」
他臉頰上的內難看地抖動著,眨巴幾下眼睛,居然落下幾滴清淚。
「大丈夫何患無妻,巴巴的求一個變心的女孩子有什麼用!」我聲音放緩,對
這位失戀情人產生了一點憐憫。我狠狠地剜了方蜜兒一眼。
方蜜兒乖乖地垂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那男孩一把抹掉眼淚,居然嗚咽著對我說:「姐姐,你這麼說話,不外是你的
運氣特別好,還未曾真正愛過恨過。」
我一怔,繼而冷笑。這就是愛惰?我敢打賭,不出十天,這小子的丘比特神箭
准會轉向。
「那就請恕我沒法子幫你了。方蜜兒,你自己蘇州屎自己擦乾淨。」
我徑直入房間,只聽見方蜜兒又拉又推那小子。過了一會方蜜兒捏著衣角蹭進
我房間。
我怒火中燒,「方蜜兒,如果你再把甜蜜的事業搞到這裡來,我可要沒收房門
鑰匙了。」
「家姐,對不起。」
我實在不知說她什麼好。她約會的男孩子頻繁得我來不及辨認。每個男孩與她
一起都仿如金童玉女。但她根本就沒有一顆懂得愛別人的心。她唯一的好處,便是
決不甜言蜜語地騙人,跟誰玩完了就是玩完了,絕不拖泥帶水。如果哪個男孩沒有
這種認識和心理準備而戀上她,准會倒黴的。
我真的不曾愛過?一整晚我輾轉難寐,想著辛浩,甚至有幾次感到低壓胸悶、
呼吸困難。
方蜜兒卻像沒靈魂似的,頭一沾枕便進入夢鄉。她的世界膚淺浮華,就像她的
美貌,只有一層皮。
快天亮時,我乾脆豎高枕頭坐起,翻開一本古龍的武俠小說。
4
由上海工廠發來的貨抵達深圳北站。
黑雲壓城,颱風欲來。我指望在暴雨到達之前完成進倉工作。我就近找了幾位
搬運工。
例牌的討價還價。末了那領頭的還順勢捏了一把我的肩膀,口中輕薄地嚷;
「看在靚女份上,弟兄們,上!」
貨卸到一半,密實的雨點便砸了下來。
搬運工們竟如約好般齊齊撒退,留下十幾隻裝滿了機械的大木箱在無遮無攔的
空地上。
我嘶啞著聲音大聲喊道:「勞駕你們幫忙搬完這幾箱!」
「小姐,墳食艱難哪,多放點『水』啦!」
我一邊徒勞地用力掀動箱子企圖把它移往倉庫,一邊呐喊般答;「我可以多付
一百塊錢。」
「公家的貨,泡了又不用你賠。焦什麼急!」
「靚女,幫你的忙也行,不過,有什麼著數?」
一陣輕佻無聊的哄笑。
我的眼睛開始模糊。一個女人在外辦事,給男人們撿些口舌便宜也屬正常,如
果胸襟不放鬆點,早就被氣炸成碎片了。
我抹了一把臉,再喊:「二百塊,幹不千?」
「受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們也不會見死不救的。來來來,開工了!」
終於在木箱被完全打濕之前把貨全部進倉。搬運工們拿著他們的辛苦錢一窩蜂
湧進小餐館喝啤酒去了。
我全身癱軟,只差沒一屁股跌坐地上不願起來。就算能幹到極點又怎麼樣,這
苦這累有誰知曉有誰同情?
突然一道白光撕裂頭頂的烏雲,瞬間四周一片慘白,緊接著雷聲炸耳,我恐懼
地蜷縮起身子,如鴕鳥般使勁把頭往下埋。
雨像一根根粗鞭子,夾著風以千鈞之力橫掃而來。在這個狂風暴雨的世界裡,
疲弱無力的我渺小如一粒塵埃。
「嘟嘟。」
幾聲如同呼喚的汽車喇叭聲。
抬頭依稀望見幾步外辛浩的車子。
辛浩沖出來,連拖帶拖把我塞進車裡。
「看你看你看你。」他一迭聲地說。
我渾身精濕,衣服緊縛在身上,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
豪雨如注,車子像在濁浪翻滾的海上飄搖的小船,在視線難辨的雨霧中掙扎。
又一道閃電,仿佛鋒利的尖刀,硬要劈開車窗闖進來。
我整個人往下一溜。
辛潔騰出一隻手抱住我的頭。
從開始懂事起,就再沒有人在我受難之時給我庇護。
高中的時候,讀過一本蘇聯小說,講的是墾荒者的故事。結尾處那男主人公把
他受盡磨難的弱小的心愛的姑娘一把裹進軍用大衣內,踏著泥濘向遠方走去。
那時,就開始暗暗憧憬有一天在風雨中能被愛人一把擁進溫暖的大衣裡。
在這天地變色的時刻,疲累之極的我觸摸到的是辛浩,在響雷轟鳴的一刹那,
我的頭使勁地鑽進他的懷裡,只想緊緊的抱住他,與他相依為命。
辛浩熄了火,騰出雙手向我敞開了懷抱。
一隻灼熱的大手從我濕漉漉的頭頂移向同樣濕漉漉的背脊,輕輕地憐惜地拍打
著。
有種濃濃的被愛寵被蔭庇被珍惜的感覺驀然升起,完完全全取代了剛才的委屈
與辛苦、無依與惶恐。
當我從辛浩懷裡直起身子時,已沒有了矜持和生硬,仿佛幾個世紀前就一直睡
在他的懷裡,剛剛才一覺醒來。
「你怎知我在這裡?」我哺哺問。
「我打過電話到你單位。棋爾,你太玩命了。」
辛浩送我回到我的住處。
關上門,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一男一女。這是命,命中註定我們要走到一起的。
我的牙齒突然冷顫得格格作響。我很慢很慢地脫下粘緊在身上濕重的襯衣。
我需要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把我留在當中,用火熱的身體令我回暖。
辛浩的胸膛自然是火熱的。他使勁把我往他懷裡嵌,我拼命地向他擠壓進去。
好像他就是我日夜夢索尋找的母體。
這情愛來得如此急速,尤如驚濤駭浪般將我席捲。我眩惑在辛浩所給予的那種
恍如置身於迷夢中的感覺。
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漸漸放鬆自
己,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樣依賴過別人。
良久,天地間呼嘯的風雨雷電漸漸停了,一片寧靜祥和。
辛浩把我輕輕放在床上,又幫我蓋上毛巾被,握住我的一隻手,溫柔平淡地說:
「你累了,睡一會吧。」
我閉上眼睛,只覺身心裡繃得緊緊的壓力如氣球破孔般泄盡,競真的入睡,且
一覺無夢、踏實、沉熟。
醒來,窗外的天色已暗。辛浩仍握住我的手,一雙明眸依舊晶亮脈脈。
我輕撫著他的臉,「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相信嗎?祺爾,當我與你對望第一眼時,已感到了彼此的相屬。」
「真神奇。」我說,把頭伏在他的身上。
他的心跳聲如鼓激越。
他把我的身體往上托,眼睛對牢我的眼睛,說:「祺爾,好嗎?」
我說不出話來,只有拼命地點頭。
所有的一切事情的發生都那麼自然,就像春雨滋潤大地時,萬物一定會生長,
花朵一定會開放一樣。
那麼自然,那麼美,美得讓人心醉。辛浩覆壓在我身上的重量,使我一下子感
到生命的充實和一種強烈無比的歸屬感。
那種椎心的奇妙一瞬襲來時,我禁不住恣嚷一聲。
「祺爾!」
辛浩震驚於我的第一次。
我撫摸著辛浩動人地鼓動著的背,再次淚流滿面。一種將永不枯竭的愛意油然
而生。
「對不起。」辛浩的眼裡透著痛惜。
「不,是你的。」
辛浩是我第一個願意給予和接受的男人。在我給予的同時,我得到了。
「愛你。能夠愛真好。」辛浩清晰地說。
「你不曾愛過?」
「沒有。你是使我知道愛情是什麼東西的人。」他的兩條長胳膊溫溫柔柔地摟
抱著我。
我不禁流淚。是又喜又悲又感懷身世的那種淚。
5
「家姐,你終於進入戀愛狀態了!」方蜜兒一副精靈模樣,「專家說,戀愛中
人格外神采飛揚。本來嘛,你完全可以擁有一片森林而不必只吊死在一棵樹上的。」
她忽然緊張至極地問:「那夏哥哥怎麼辦?」
她居然看出令我神采飛揚的不是夏偉驛。
我可沒操那份心。
「那人靚不靚?」方蜜兒的興趣轉瞬就離開了夏偉驛。「你可千萬別挑個醜八
怪,男朋友也好,丈夫也好,就像項鍊,最要緊戴(帶)得出去!」
這小腦袋裡怎麼盡是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方蜜兒,如果你上的是戀愛大學,小心我斷了你的財路!上次那筆帳我尚未
與你清算!」
十八歲的少女,擁有無限的天真和青春,在深圳這個花花世界裡,方蜜兒早早
就看透什麼似的,除了應付讀書外,便一心一意地唯樂是圖,令人慨歎。
我問:「如果不算模樣,你最喜歡怎樣的人?」
「E.T.」方蜜兒毫不猶豫地答。
一個趣怪而充滿仁愛、智慧的卡通小精靈。
我和方蜜兒的品味不一樣,我從未設想過自己所愛的人應是什麼樣子,但需要
他在風雨中一把把我藏進他的大衣裡。
無論辛浩是什麼樣的人,至少,他圓了我的夢。
辛浩可以藉口聯繫業務堂而皇之地到辦公室找我。一而再,再而三,周圍自然
漾起充滿神秘會意的眼神和傳播愛情神話故事的嗡嗡聲。
方蜜兒聽說了卻陰陽怪氣地笑道:「家姐,你緊張什麼,哪個漂亮女人沒有粉
紅色謠言。」
但辛浩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有婦之夫。
與辛浩相伴著走上街道的第一秒鐘,會有種恐懼感從身上倏忽而過,仿佛一個
人下水之前先把腳尖伸進水去試探時的感覺。只是瞬問,這股透心的涼氣就會被辛
浩遮掩著緊握住我的手的掌心所傳過來的熱量吸納消弭。另有一種罕見的快樂從心
的深處產生。我嘗試著還原從前那輕鬆、有力而又富於彈性的步伐。甚至雙雙出現
在夏偉驛面前,也毫無愧意或者心虛。
一個自認為找到真愛的女人,其膽量與信心會比平時膨脹百倍。
日本人在粵海酒店租了一間寫字樓,辛浩坐鎮其中,為其打點在華業務,事無
巨細,都得親為親為,容不得半點差錯。
日本人習慣於激烈競爭、努力拼搏的社會,更要求職員對上司的指令絕對的言
聽計從,說一不二。所以,辛浩為日本人打工,無異於綿羊入虎口。但他把日本人
當作磨刀石。
日本人的磨功我領受過了,日本人訓練出來的人物是不是一流我可不敢肯定,
儘管辛浩在我眼裡就像情人眼裡的西施。
一天,有個曾經有過生意合作的朋友張培跑來公司找我,說在廣州春秋交易會
上與一個美國客商訂了幾個貨櫃畫滿明星頭像的文化衫,首批貨到達後,美商藉口
縫紉工序太差要求退貨賠償,同時出現另外一個美國人來壓價收購。
「太可惡了,這簡直是個陰謀。我不想讓那狡猾的奸商得逞,因此堅持不再賣
貨給他。但工廠的貨已全部發運到深圳,積壓在倉庫損失巨大,你能不能幫忙找個
客戶推銷出去?可以給你一些代理費。」張培憤憤地焦急地說。
大贊張培的骨氣同時,也為他發愁。眼見夏季已經開始,再推銷不出去待到秋
涼轉季就要虧大本了。可是我手頭上沒有做紡織品的客戶。
我找到了辛浩。
「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也剛好沒做過文化衫。不過,也算你那朋友命不
該絕,明天有個香港商人過來,他好像什麼都做的,看看有無戲可唱吧。不過,香
港人精明無比,對大陸國情瞭解甚透,他們賺的無非也是中介油水,一分一厘都算
得很死,做生意時常常不計煩瑣,貨比三家,價高者得,有奶便是娘。因此,要捉
住一個香港商人並不是一件易事。」
「好啦,好啦,我不是來取經的。」我說,「我打扮得靚靚出場走一遭怎麼樣?」
辛浩揪一把我的鼻頭,「想用美人計呀?我可不想給別人揩油。」
「生意場上,有時女人的作用會不同一般。」
這年頭,哪個行當的女人不需要作出某種程度的「色誘」?才學本事固然要論,
但美麗的臉蛋、迷人的笑容仍起相當甚至決定性的作用。
「我那日本主子就曾經不買你的帳。」
「結果我也沒輸呀,還贏了你這個大頭彩呢!」
「還不知誰贏了誰呢!」他又亂揪我的鼻頭。
「說正經的,這個忙你幫不幫?」
「為何如此賣勁,是否有啥私情?」
「三十年前差點嫁給他呢!酸瓜味道如何?」
他攬緊我:「我的。」
「你的。」我心裡柔情波動。
更感欣慰的是,我們能攜手去應付一件事情。
我坐直了身子說:「日本人心胸狹窄,生性多疑,缺乏人情味,自然難哄。香
港人則不同,靈活得多,只要增加點感情投資,事情就好商量多了。」
辛浩戳戳我的額頭;「想不到方祺爾的心理學還有點造詣。」
商場上每分鐘飛砂走石,血肉橫飛,不研究敵人,何以立足?話說出來也就這
麼幾句,但得經過多少人和事才說得出來!
其後幾日,辛浩先後幾次領著香港客商盧先生到倉庫看貨樣。可是,香港老闆
除了百般挑剔之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其實,因是存貨,張培開的格已是很低了,
他不望賺錢,只求把文化衫平價出手,換回一筆流動資金便夠了。那盧先生看出了
道道,還想趁機多斬一刀。
辛浩看到盧先生雖然一副不很情願要這批貨的模樣,但又忍不住幾次主動提出
來講價,認為只要再加點火候,飯就煮熟了。他決定,晚上請盧先生吃飯聽歌,要
我一道。
「方祺爾出征,沒有攻不下的堡壘。」我說。
辛浩在電話裡嚷:「不准放電!」
我大笑,怎能那麼輕易就給人便宜。
港商盧先生一到福相,但初見我的那副神情就好像以為我要把一顆炸彈塞進他
那件斜紋圓領汗衫和撅出的大肚子之間似的。
我大概武裝到了牙齒才會有如此驚人的效果。當著辛浩的面,我幾乎使不出以
前對客戶的那種誘人的笑容。
原來在辛浩面前,我有許多事是做不來或者不願做的。
幸而很快地,盧先生便顯示出父親般尊重女性精英的態度。香港經濟的巨大成
功就是盧先生這類聰明人創造的。
我如同受到感染和暗示,生意場上應酬所需要的風度一下子回歸了。
我盈盈一笑,請盧先生落痤。
幾乎用不著辛浩介紹,我已有喧賓奪主之嫌。
在我燦爛笑容的輝映下,盧先生自然不便再大訴做生意的難處和收起日本式討
價還價的架式。
其實,這位盧先生的心中已有數譜,今晚一餐只不過是想遊戲快點結束。那批
文化衫雖說不在他的生意計劃之內,但他要是接受了,無疑可意外多賺一筆,我們
送他一個臺階,他便樂得順水推舟是了。
結果皆大歡喜。辛浩結晚餐的帳,盧先生結聽歌的帳,約定次日與張培簽訂購
貨合同。
而我整夜除了說幾句好聽的恬,喝兩杯加了冰的馬爹利外,絲毫無損,甚至連
手都未與盧先生握一下。
辛浩和方祺爾,無疑是最佳拍擋。我甚至一時陷入他當老闆、我當老闆娘的幻
想。
「辛浩!」
一個尖利的女聲。
我驚然一驚,以為遇到我最怕見到的女人。
辛浩倒還鎮靜,滿臉笑容地與那女子打招呼。
那人的犀利的目光在我與辛浩之間溜轉。
我如芒在背,心臟開始扭作一團隱隱作痛。
做人真不要做那些在大太陽底下不能披露的事。一種旦夕困擾和擔驚受怕的感
受令我的幻想灰飛煙滅。
我做不了辛浩的老闆娘。因為夜深之際他並不能跟我一同回家。
戰勝困難的快樂和分離引發的痛苦形成巨大反差,轟然碰撞。一刻鐘前還仿如
摘到天上星般雀躍,瞬間即從頭頂涼透到腳跟。
我推開要擁吻我的辛浩,獨自向住處跑去。
只有快速的奔跑才能使頭腦麻木。
當我扶著樓梯扶手一口氣攀上五樓時,卻被門前一團黑影猛嚇一跳。
「祺爾,你回來了嗎?」
夏偉驛!
「我媽叫我送些蓮子百合糖水給你吃。」
開門開燈才見夏偉驛懷裡抱著個保溫瓶。
「你又跟那個辛、辛先生出去了?」
「嗯。」我不願回答又不由得不說實話。
「我媽說過外面的壞人很多……」
我忽然對他生出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女孩子把「我媽說」掛在嘴邊已經夠
幼稚了,近三十的男人還口口聲聲「我媽說」,也不怕寒磣。
夏偉驛根本就不是傻透的人,怎麼會總像是他媽媽的附腦?
「以後別老送吃的來了,我減肥。」我說。
「瞧你那竹竿樣再減肥不成燈芯了?」
啊嚇,天開眼,夏偉驛居然也能說出高智商的幽默話了。
如果他一開頭就用這種腔調跟我說話,至少不會板凳沒坐熱就招致逐客令。
但我現在真的沒精神去挖掘他的幽默潛能了。
恭送夏偉驛出門後,我臉都沒擦就躺到床上。哪位聖賢說過:睡眠是甜蜜的,
成為頑石更是幸福,我正需要如此。
6
剛踏進公司門口,林經理苦著臉迎上來說:「快去新老闆的辦公室,他有事找
你!」
兩分鐘後,我看到新調來不久的劉經理兩道眉毛彎,曲著連成一線。
我從未與這位劉經理單對單面談過。我知道同事們都怕他,似乎他有一種無形
的勢,就像武俠小說裡的高手,刀沒出鞘已劍氣逼人。
劉經理的辦公室給人一種冷的感覺。無論是一棵擺在窗邊碧綠的大葉葵,還是
茶几上沒有煙灰的煙灰缸,或是像單人床般寬大黑亮的大班台,都一樣。
「方祺爾,這是你過去兩個月的上班時間表。」劉經理把一份考勤表遞給我,
上面有人認真地圈點了遲到早退的符號。
我驚嚇了一跳。誰那般有閒工夫整天盯著我?我定定神,分辯說:「外出辦事
是很正常的。」
一個業務員如果整日坐在屋裡啥也不幹,生意和利潤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林經理也這麼替你辯解。但問題是你真的每次都是外出辦公事嗎?從你上班
下班的時間看,你不是個很守紀律的人。」
劉經理的塊頭不算高大,但他的鼻樑很直,像是用尺子在臉的中部量准了才畫
款訂做的,鼻樑兩側的眼睛視線同樣筆直地落在他跟前的人的臉上。
我說:「我向來如此。」
他呆了一呆,可能從沒有下屬用這種口氣對他說這樣的話。
「那麼你是認為自己對公司有突出的貢獻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他的聲音開始
升調。
「我想,沒搞破壞已是一種貢獻。」
「但你破壞了制度。」
「我認為公司最大的目的是多做生意多賺利潤。」我實話實說。
「自以為是的後生毛病,知不知道我可以找出十條理由來駁斥你這句話?」他
的眉毛幾乎擰成麻花狀了。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我死撐著不讓聲音斷截。八小時以外為公司的操
勞實在多餘和無益。這一瞬間我決定今後再也不犯傻了。
「也沒必要費那個勁。你不像一個不破壞又沒建設的廢人。」劉經理把我的上
班記錄「刷刷」撕成碎片。
「既往不咎。林經理欣賞你,自有他的道理。希望你今後好好的工作。」
我一向都好好工作,我從不偷懶耍奸。
「對了,」劉經理冷峻的臉現出一絲柔和,「總公司來了幾個領導,晚上公司
請他們吃飯,你也一起來彙報工作吧。算加班。」
這份工真不好打。我『嗯」了一聲,轉身離開劉經理的辦公室。
同事們用含著猜測我前途如何的目光瞅著我。
真是煩透了。
對前途,我從無擬作具體而長程的目標。對現在的工作,我甚感滿意,還想一
如既往務實地努力幹下去。空穴來風,一向就這麼走著的路忽然就多了些陷阱。
我不想無端被劉經理再度訓話,下班後便回家包裝一新出現在各位領導面前。
才知公司稍有姿色的幾位小姐都被同時叫來「彙報工作」。
真他媽的。公關「攻」到自己人身上了。
看來劉經理是想掌穩公司這把舵了。
我覺得如果自己在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簡直是種恥辱。沖著客商微笑尚有自
尊自信,沖著上級領導媚笑卻是賤格可卑。
我食之無味,總想找個什麼藉口早點溜走。當某位領導「親切地」說「小方的
工作幹得不錯」時,我只會乾巴巴地答應兩聲「哪裡哪裡」。
但直到飯後前往另一豪華舞廳,我都無法脫身。我暗罵自己的懦弱和笨拙。
舞廳燈光一暗,音樂響起之時,劉經理便帶頭請個小姐上場,更親自給幾位領
導配搭舞伴。我有幸推脫,便靜靜地坐在搖曳的燭光旁,失神地看著那些時髦的人
群。
劉經理和幾位領導各自拉著一位女同事樂呵呵地舞興正濃,那笨拙的體形和操
練式的舞步毫無美感。伴舞的姑娘們個個靈活自如,美麗歡快,自信從容,平日見
到大官小官的拘謹全拋在舞場之外,毫不吝嗇地放射出自己的活力,為別人織造一
點浪漫的夢。嗅著夜生活那種頹靡誘惑的氣息,我望著那位眼圈畫得太大太黑,整
個白眼球失去屏障似的暴突的會計小姐,思忖著她為什麼從不為自己經手的帳目常
出差錯而不安。
一曲既畢,他們大汗淋漓地下來,我卻覺得舞廳的冷氣開得太大了點,毛孔直
縮。
在音樂的掩飾下,我聽見劉經理對其中一位領導說:「今晚直落,跳完舞去食
街宵夜,然後到桑拿浴室按摩按摩,松松骨……」
那人滿意地頻頻點頭,「好好」聲不斷。
如今的官們,不管是重新煥發活力的老幹部,還是憑各路本事上來的新貴,對
權力都有種「過期作廢」的憂懼而要把權力運用到極點。在深圳的男女,所尋求的
並不是安全而是刺激。這段時間裡,有簽單報銷權的人所花的錢比建國以來任何時
期都多。他們用「阿公」的錢為自己建立更大的勢力和更少的道德,享受著從前想
都不敢想的生活。
上午挨劉經理一頓好訓,以為他是個堂堂正正的實力派,但今晚卻亮出了「擦
鞋仔」本色。
一位處長用紙巾擦擦臉上汗珠,口中吐著酒氣向我彬彬有禮地遞上一隻胖手,
眉眼間綻開一朵舞場上學會的高雅的笑容。我剛想說不會,腰部就被什麼重重地捅
了一下。會計小姐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口中碎碎地說,「去跳去跳。」
我幾乎整個兒被他們從椅子上搬起。
音樂柔美如水,處長那幾乎把大號西裝撐爆的肚皮時常碰到我,我不知道想令
腹胸內凹而蹶起臀部的舞姿是一副什麼模樣。四周,不少酒意中摟位小姐曼舞的男
人幾乎整個人掛在她們柔弱的身上。有的仍能跳花式舞步,顯得清醒而文雅,卻暗
地裡用勁更緊密地挨近小姐的身體。我的內心有種憤怒逐漸膨脹,為什麼對這種場
合欲離不去,難道我也想從中撈取什麼好處!
一曲末了,我喊著頭疼逃離。
原來我還有那麼神聖的正義感。但我真的不能給吃飯聽歌跳舞做桑拿浴都公費
報銷的人賠笑臉。那不屬我的工作範圍,拿這樣的「加班費」我感到噁心。
我強迫自己用最後一分耐性微笑著告辭。
劉經理盯著我的眼晴如冰如劍。管他呢,如果他敢炒我的魷魚,算他本事。
在路邊公用電話亭,我呼辛浩馬上到我處。
我不曾夢想做女強人,我之所以奮力拼搏是因為我要活命我要生存。上初中時,
一次數學課中同桌思想開小差,不停地用紙條問我問題,其中問題之一是我最大的
願望是什麼,我含淚寫上「溫馨的家」四字。至今,一生的願望仍然僅僅在於建造
一個溫暖的家,有一個真心愛我的人而我也深深愛著他。我希望辛浩是我這顆飄泊
的心的永久的歸宿。今夜我對他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強。
「發生了什麼事?」辛浩急急地趕來急急地問。
「沒什麼事,我只想你靜靜地抱著我。」我說。
讓劉經理之流見鬼去吧!
我脆弱地投入辛浩的懷抱。從前也不是沒有委屈的時候,但有了辛浩,便希望
他能替我化解。
辛浩伸出健壯的胳膊摟住我:「你真像個孩子那麼幼嫩那麼柔弱。別看日常你
一副強人模樣,你真需要憐愛需要保護。」
他的Call機響。我的心驟然一緊。
我知道是那女人找他。只有她有權隨時隨地十萬火急地找他。他鬆開手去關Ca
ll機。
我緊閉著雙眼,充滿激情的歡愉消褪著。
他再度靠近我,想找回剛才的激情。
我本能地縮開身子。我們彼此已有了距離,我們的身體儘管相觸但我們之們已
升起一道陰森森的隱形牆。
「你同時傷害了兩個女人。」我抽搐一下說。
他歎息一聲:「某種歷史的錯誤無法更改。」
「我覺得我的存在沒有價值。」
「為什麼要有這種假念頭?」
「我愛你原想在你這裡能找到一個家。」
「祺爾很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
「那人Call你沒錯,錯的是我們目前這種狀態。」
「你是個好女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我們能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最終我
們能在一起。」
但當我平靜下來時他不得不整裝離去。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但我沒留他。我
不願用那份勉強來維繫或破壞那份感情。
他走了,留下一片寂靜。我的黑夜變得漫長。
7
港商盧先生打電話給我,告知已經和張培簽訂了購銷合同,並說:「過兩天有
個西德客商要未香港,我想介紹他給你認識,你能否準備一些可供貨資料,看有無
合作的可能。
能拓展新客戶對幹我來說自然求之不得。我感激盧先生的慷慨和信任。商場上
沒有人願意把生意夥伴介紹給別人,主動把西歐客商領來大陸介紹給我的港商,盧
先生算是第一個。
我把這件事向林經理彙報。儘管劉經理來了之後他的氣色差多了,我仍視他為
直接領導。
不料他對我發展新客戶的設想和計劃並沒有往常那種熱心,反問劉經理找我談
過些什麼。
我說沒有什麼他不相信。我不想捲入頭頭們權力之爭的漩渦,便說有生意只管
去做就行了,反正公司上下還得吃飯過活。但明顯的林經理心思並不在此。
望著神情沮喪、似有無限憂慮的林經理,心頭不禁失望。他的日子不好過,劉
經理對他的排擠已有迫不及待之勢。但如果真要講到競爭,他還是有相當實辦的。
可惜,一旦陷入複雜的人事關係網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除了「燒香」和「擦鞋」
之外,什麼也使不出來。所以劉經理躊躇滿志而林經理坐以待斃。
我無從安慰這位失意的上司。心想幸虧我無官無職,除了挑些毛刺外劉經理也
奈我不得。
但很快劉經理就讓我領略到厲害了。
盧先生帶著西德客商來公司時,劉經理竟然很輕巧地說句「方祺爾你到集團公
司去拿個文件」就把我支開了。以至於盧先生在幾個小時後惱火地Call我問我搞什
麼名堂把客商請來了磨耗了整整一個上午居然連一點有用的資料都拿不出來,而我
又連蹤影都沒有。
我準備的資料在我的抽屜裡鎖著,既然劉經理不需要我接待西德客人,我自然
無從把資料交給客戶。我沒說我的處境不妙只是請盧先生多多原諒。他氣呼呼地掛
斷電話從此絕交,再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
我惋惜一塊肥肉脫口而失。趕跑盧先生和西德客商,損失的是公司而非我個人。
劉經理實在是個短見的蠢人。
劉經理視我為異己,林經理又因我不肯與他通報劉經理的情況而認為我想投靠
新主子,對我的態度冷淡如冰。我弄得裡外不是人。
我真的不是搞事業的料,有許多在成功道上必須做的事我都做不來。
沒多久我感到自己突然清閒和輕鬆起來。一些經我接洽的客戶竟然被招呼直接
去見劉經理,不再有人找我談話也不再有領導分派工作。我手頭上的客戶銳減到只
剩下辛浩和日本人那一家。因為這是一塊又大又硬的骨頭,誰也沒有膽量一下子搶
過去。
我明白了劉經理是要將我「雪藏」和「吊起來」。他不敢炒我的魷魚,但可將
人慢慢陰乾:最終枯萎凋謝。
我奇怪自己面對如此局面竟能心平氣和。
我從來不覺得與人鬥其樂無窮。在商場上與人鬥智,生意做成後那種成功感令
人振奮,在公司內部搞「窩裡鬥」,我實在役有那個興趣和精神,也不具備那個能
力。因此我自甘平淡。
我安慰自己,以前搏殺得太辛苦,現在就權當休息是了。雖說是地球少了方棋
爾照樣轉,但公司少了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工作的方棋爾卻是個損失。他們可
以截走我的客戶,但我相信沒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一旦客戶轉向,劉經理將後悔
莫及。
自從公司創辦伊始,我就是一頭開荒牛,所以,儘管劉經理將我踢到一旁,仍
得發工資獎金養活我。我充分享受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一本雜誌,一杯咖啡,一個朋友偶而打來的電話,輕輕鬆松就可以結束一天的
工作。
公司上下時刻都在發生奇奇怪怪的事,同事們對我的遭遇不免一陣唏噓。儘管
有幸災樂禍之徒,但人們總是同情弱者的。
8
週末,節目極其豐富。辛浩約我吃西餐,方蜜兒回來說在深大悶了一個星期,
非拉我逛逛步行夜市看能不能撿點時髦的便宜貨,夏偉驛卻拿了兩張體育館演唱會
的入場券,從下午四點半就守在辦公樓門口。
愛情親情友情,我可真富有!
把他們三個的位置擺來擺去,最後挑老實人欺負,把夏偉驛哄走,跟方蜜兒一
起去吃辛浩的西餐。
沒想到方蜜兒跟辛浩一見如故。辛浩跟我方家姐妹倒真有點緣分。不過方蜜兒
喜歡一切新鮮的東西,甚至頭大眼突的星外來客。
「辛哥哥,你可真帥!」
方蜜兒這一聲「辛哥哥」叫得比「夏哥哥」還多了一層親昵和融洽。
猩紅的膠背地毯,密重憲大但光線微弱的水晶燈,淺黃色半圓的低靠背軟椅,
酒吧裡擺滿各類名貴洋酒,處處都有一種暴發戶的味道,深圳式的豪華,不外乎如
是。
辛浩對我說:「這地方是不太令人喜歡,不過熟人少。」
吃頓西餐還得鬼鬼祟祟的,本來就因公司的事而心情壓抑的我怎麼也高興不起
來。
我沒精打彩地掰開一隻熱烘烘的麵包,往夾縫裡抹了一些牛油,不知滋味地咬
了一口。
據說吃西餐的規矩極多,連正宗的英國淑女有時也難免坐姿不正。
方蜜兒卻滿不在乎笨手笨腳地鋸開半生不熟的牛排填進嘴裡,邊嚼邊咽邊抽空
向辛浩問這問那。
「辛哥哥,你說炒股票是不是真能賺大錢?」
辛浩肯定地回答:「能。」
「我們幾個同學正合計著湊錢買一些呢,十塊錢買進,等升到五十塊錢時拋出,
哦,發達不難呵。」
方蜜兒以為股市是印鈔機。她一定沒讀過《子夜》。
辛浩卻打蛇隨棍上,「我也準備入市呢!」
在短短的一年裡,深圳人老中青三代都找到了他們最愛的東西——股票。
雖然股海難測,一旦興風作浪,便會卷走無數冤魂,但前赴後繼者仍然如蟻。
因為一旦贏了,便能呼風喚雨,那種榮耀無與倫比,因此,人們捨不得不去搏一搏。
我卻擔心自己神經脆弱,經不起暴富的刺激,更擔心自己多年積蓄的鈔票化作
水漂兒在股海面上漂亮地掠幾個影兒後便沉入別人的口袋。所以,我拒絕加人新興
的股票一族。
前天,辛浩突然對我說:「我耍賺大錢!」眼神和口氣都透出一股異乎尋常的
迫切和堅決。想錢而又羞於出口的時代已經過去,人們談論起賺錢就像是在進行一
項高尚的事業而毫無低俗之感。對於辛浩的話我並不驚詫,在八十年代暴發的深圳
經濟中,這個偉岸英俊,甚至目空一切的男人,充滿自信地勇往直前,仿佛在他的
手中,一切都可以點石成金。
但辛浩的神情令我不安。在他要賺大錢的呐喊中,似乎包含著很不一般的理由。
於是我說:『腰纏萬貫,人每天只吃三餐,廣廈千幢,人一夜只占一床。你幹
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何必冒那個風險呢。」
「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這麼淡泊,那就天下太平了。」他歎了口氣。
我說:「太刻意去追逐金錢會使人迷失本性的。」
「但刻意去追求愛情呢?」
「感情不是用金錢所能買到的。」
辛浩臉上的肌肉古怪地抖了抖,欲言又止。
方蜜兒和辛浩的對話在繼續。
「辛哥哥,我把同學籌起的錢交給你幫我賺錢好不好?」
我正色道:「方蜜兒,風險自擔!」
方蜜兒滿臉自信地說:「只見別人大把大把地撈錢,也沒見誰虧了去跳樓,跟
辛哥哥走,錯不了。」
在方蜜兒眼裡,一切都簡單得很。無論是鵝肝還是生菜,蛋餅還是啤酒,她都
吃得很痛快。一個盤子被端下去,新的一碟又上來了。她好像比智者更懂得生活,
總在搞些及時行樂的小遊戲,聽任每一個歡樂念頭的擺佈。
我無意打擊食欲旺盛、快快活活的方蜜兒。可我的感覺的確不好。
這頓西餐像缺了食水似的吃得硬心哽肺。
但辛浩在人市前,卻在一個中午來到我的住處,翻開一本寫滿數字的筆記簿給
我看。
那是他幾個月來在股市上做的功夫。每天,他都到交易所轉一圈,寫上當時的
價位,然後決定買入抑或賣出。在股份節節上揚的幾次回跌挫拆中,他都能避過,
幾乎百分之百的命中。
筆記本上的業績,如果變作現金,那十天一層樓的奇跡不是不可能出現。的確
誘人心動。
「讓我試試,好不好?」
不管我是否願意,都只有點頭。千載難逢的賺錢機會,叫一個精力旺盛的青年
袖手旁觀未兔太過殘忍和不合情理。
只是辛浩一向作風穩紮穩打,他如此急灼地要投身股市,僅僅是經不起誘惑那
麼簡單嗎?
「我就知道你會支持我的!」
辛浩把我抱得緊緊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我幾乎透不過氣。不禁想,假如哪
天出了意外,我會死於窒息。
但辛浩其後卻無力後繼。
我無言地注視著他,若非必要,我不會逼他解釋。
但他卻囁嚅著承認昨天下午到小梅沙遊了半天泳,晚上還跟那女人好過。今天
又起個大早在外跑了整個上午。所以累。
我的心身頓時被抽空,只恨自己無力一腳把他蹬出門外。
「我也要應付一下她呀!」
可笑的是他還一臉委屈。
他曾跟我說過「無愛便無欲」,現在卻失口說出「應付」豈不是在自打嘴巴!
跟辛浩在一起的時候,雙方都儘量避免那些不可以拿出來討論的話題。然而,
既然心甘情願地給了辛浩,他的身心就絕不能再穿梭於我和那女人之間,什麼便宜
都可讓她占去,只這一種便宜不可。因為她比我早到,她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我都
無話可說,但絕不能忍受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跟她分享。想到辛浩跟別人耳鬢廝磨
後又爬到我的身上,我就會連腸子都要嘔出來。
愛情中永不存在第三者。我愛他,便要整個兒擁有他。
為什麼不能寬容地沉靜地把這些事情想開?
那他又為什麼不站在我的角度設身處地地感受一下那種傷害?
女人不愛則已,一旦愛上,總是把整個身心整個生命搭上。
但男人不同。
一種彼此並不相屬的感覺襲上心頭。
我不知道自己有無資格強求辛浩只能要我一個人。愛情中原本該有些戒律和禁
忌的。我以為不用我吭聲他都會遵守愛情的某種規則,至少在我們以為相愛的日子
裡應該彼此忠誠。
一個更尖銳的事實是,那女人與他的關係還在。他沒有欺騙,是我自行掉入陷
阱的。如今被夾住了手腳,越掙扎便越流血不止直到奄奄待斃。
我整個人在四分五裂,只有一種意識是清醒的。既然辛浩的身心不能只屬我,
那麼我在一生中最大的戰役已經敗北。我毫無理由在絕無勝算的境況下堅守陣地。
我避開他。避開他的胸膛他的肌膚他的嘴唇他的眼睛。
我的手心被塞進一個熱乎乎的粗礪的東西。
我張開手心,一隻不及小指頭大的潔白精緻的小海螺靜靜地躺在那裡。
只聽到辛沿用一種澀澀的陌生的聲調說:「昨天我父母來了,我弟弟一家非要
帶他們到小梅沙燒烤,我只好開車送他們去。但沒有你在身旁,便也不覺得那海水
是藍的。我獨自一人走到沙灘盡頭的礁石堆裡,撿到了這個小海螺。海邊的人都相
信向海螺許的願是最靈驗的。我也對這小海螺許了個願。大海作證,我的願望一定
能達到。至於昨晚……我實在無話可說。但你放心,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我迷蒙地看了一眼辛浩,他把這個藏著心願的小海螺交給我,就註定他一輩子
都得背負起一個沉重的諾言和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感情。
我把臉俯進自己的掌心。小海螺的凸紋刺痛了我的臉頰。
也許,是我把事情看得太嚴肅以至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劇,捕捉不到愛情的輕鬆
和樂趣。
愛情在我心目中,神聖、高潔、專一,容不得半點褻瀆。
但我接受了辛浩的解釋。縱有爭吵,哪怕是最激烈地說過互相傷害的話之後我
們還是能夠和解。一種很深刻的甚至可以致人死命的愛支撐著,使我無法不相信這
是命數。
我被辛浩再度攬緊在懷中。
9
深圳股市果然氣勢如虹,每個投資者都得到了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千的回報率。
方蜜兒樂得眉開眼笑,辛浩倒沒有喜形於色,他更蓄著勁兒往深處沉。
我勸辛浩見好就收,畢竟投機的玩藝兒不可靠。怎麼看他都不像是利令智昏的
人,為什麼總還像是盲目的牛群那樣胡亂跟進。
我總有一種懸空的感覺。
「別疑心病了。來,帶你去見識見識。」他拉著我去就近的一家交易所。
擁擠的人群像一堆蠕動的蟲湧來湧去。如果不是牆上一塊大黑板上張貼著一些
有關股票交易的佈告,還真看不出這些人大汗淋漓地推來揉去幹什麼。
「這裡看起來並不怎麼起眼,」辛浩指著那排窄小的股票交易的窗口說,「但
還是在這兒,每天吐納著幾千萬人民幣,富翁和赤貧都可在瞬間交換位置。」
擠在窗前的人眼中全是欲望:手持股票的人,等待著要賣到最高的價位;既已
賣出的,則期望股價即刻下跌,以彌補不曾賺到的錢與判斷失誤過早拋售引起的挫
折感;未炒過股票的,則患得患失,躍躍欲試。
中國人的彈性跟韌性一樣,窮則變,變則通。窮怕了的人們一旦發現股市是通
往致富天堂的捷徑,怎能不趨之若鶩?中國人一向自詡的勤奮努力,已被急功急利
的投機所取代。
我看了一眼衣冠楚楚的辛浩,無法想像他置身其中之時是一副什麼模樣?
必定與眼前的人群大同小異。
一陣突來的暈眩,在大廈柱子的鏡面上,我看到自己臉色蒼白。
有種世紀末日似的恐懼襲來,我一把攥緊辛浩的手臂。
「你怎麼啦?哪兒不舒服?是不是剛才在交易所裡被污濁的空氣悶的?」他一
迭聲問。
我感到一陣噁心,競無法開口說話。
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裡。
腦子裡顛來倒去就是一幅電影電視上用濫了的畫面:女主角捏著衣襟背對著男
主角嬌柔羞澀含糊地說:「傻瓜,我有了。」
「辛浩,我有了。」我聽見自己空空洞洞地說。
沒有佯裝不懂的表情,也沒有誇張的驚喜或一腳踩進陷阱似的沮喪,從辛浩的
臉上根本看不出他內心的反應。
「我要這個孩子。我從來沒有任何自己的東西——任何真正我可以愛,可以珍
藏的東西。」
「連我也不算你的真正所愛?」他開口了,聲音尤如山間溪流裡的薄冰。
當今世界,有一半女性,不是活在找不到愛情的恐懼中,就是活在擔心失落愛
情的恐懼中。而另一半女人,則是活在沒有愛情的婚姻枷鎖之中。
我希望自己是例外,屬僥倖能獲得愛情,有幸福家庭的幸運兒。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自己掙扎摸索,尋求出路。記憶中,好像沒有誰試過真
正好好地扶持我一把。
辛浩也沒有。他只不過是在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出現,當我抵受困苦和壓力的韌
性已消耗至零點時,他送上來一點溫暖,我便感動得一頭栽進他的懷抱。
細想起來,好像他從沒說過要娶我(小海螺的心願?)之類的話。男人一諾千
金,他不敢輕易開口的。
因此他也就不會做我兒子或女兒的父親。
因此我便覺得自己並不能抓住他。
我的手被辛浩握住,一句無力的話似從呻吟中泄出:「如果我是自由的,我就
馬上娶你!」
如果!如果我愛的是張又純又白的紙,該多好!我可以在上面任意塗抹。
如果我和辛浩的人生從頭開始,雙方還有沒有相遇的機會?
自由!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若一個人想擺脫某種桎梏,手扯牙咬撞牆十八般
武藝全用上,不信不能還我自由。
娶我?那只有點扎手但潔白如玉的小海螺盈滿了辛浩這一願望。但我竟無本事
令他娶我,是我魅力不足,何怨之有?
方蜜兒說過,愛用不著講究形式,兩人相愛就行了,又何必苦苦追求那外在的
東西。
蜜兒不懂,真心接納,相互融合只是一個動人的境界,卻不足以構成現實上永
恒的保證。現實生活不只是質,也是量,沒有事實上的婚姻,又如何能在平日朝夕
相伴,不斷積累彼此相愛的果實。
諸多道理,難道他不懂?
「祺爾,我原想一切都順其自然,不必搞太大的事兒就能解決問題,但現在……」
我抽回手,試圖冷靜地說:「我沒逼你。」
「可事實上是在逼。」
害人者總是露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樣,現在的辛浩就像披著羊皮的狼。
「好吧,你去解決你的問題,我的問題我自己會解決。」我說。
「別亂來,我也想要我們的孩子。」
孩子意味著寧靜、美滿、掛著白紗窗簾的房子、一個輕輕晃動的搖籃,布做的
玩具,好玩的汽車,安詳的熟睡。
孩子意味著家。我們沒有家。
我盯住辛浩,想從他臉上看到我所希望的答案。我什麼也沒看出來,那上面每
一個細胞都好似已凝固。
我說:「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自己能回去。」
人有時需要獨自在冷靜中判斷一些事物並做出選擇。
辛浩懂得什麼時候該安靜地走開。
我不讓自己哭,我返身向公司的方向走去。
有人傳話叫我一回來就到劉經理辦公室去。
劉經理已成功地掌握了公司的實權。如今流行經理負責制,一把手說了算。林
經理成了擺設的副手,失去了往日的權勢和朝氣,無可奈何地唱「三十年河東,四
十年河西」的歌子。
我拿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走進劉經理冷冰冰的辦公室。
與上次不同,劉經理居然笑臉相迎。
我受寵若驚,不知是福是禍。
幸而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要我介紹一下以前聯繫客戶的情況。
是他搞不掂我的客戶還是想徹底挖我的根?我不是心說一半留一半。劉經理不
值得我對他推心置腹。
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笑笑,「那些客戶還是由你聯繫吧。他們一定要你經
辦才放心。」
我以前的付出得到了回報。
劉經理似乎忘記了不久前他曾將我打入冷宮。我也估不到這麼快我又可以重見
天日。
想來,無論是官場還是商場,都沒有永久的敵人和朋友。劉經理初來乍到,在
未明公司情況之前,凡是他認為是林經理的人,自然採取能拉就拉,能踩就踩的手
段。如今地位已穩,需要用人了,便又拉攏像我這樣的人。無論怎樣,我都翻不出
他的如來神掌。
「方祺爾,你究競用什麼法子令他們對你死心塌地?」劉經理表情和藹可親地
問。
我說:「沒有什麼特別的辦法。我只是在不傷害公司利益和本人尊嚴的前提下
為他們做一切能做到的事。從幫助他們驗貨把關的大事到諸如買火車票之類的小事。」
沒有人知道我為公司到底做了多少份內份外的事。
「公司真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啊。」劉經理感慨地說,一副愛才重才的模樣。
無非想讓我給他賣命而已,用不著惺惺作態。我說:「沒別的事我退出去了。」
這世界真有點顛三料四。我看不起劉經理的人格,但又不能不為人作嫁。
迎面走來兩個同事,開口便說:「同煲同撈,有飯大家吃,方小姐,多多關照
啊。」
我無奈地笑笑。在公司無論是當主角還是當閑角,我都不能逃脫人們的視線。
我從來都不把這種關注當作是一種榮幸。
10
我是攥著裝有辛浩心願的小海螺把我們的孩子送上天堂的。
只聽醫生問:「小手小腳都成形了,幹嘛不生下來啊?」
「我老公是工作狂,我又剛到深圳,所以……」我聽到自己虛假的聲音陌生而
且遙遠。
「可惜了。」醫生充滿同情。
我知道這是個兒子。上帝在我真正屬他真正被他震動我們同時得到了的那一
刻賜給我們兒子。
但我兒子的命運操縱在另一個女人的手裡,那女人與辛浩有一紙婚書。
我的兒子沒了。那聖母般的女醫生把我的兒子搗得粉碎還輕鬆地跟我談論他的
小手小腳。
我哀傷悲戚昏厥將死。
門外長椅上坐著一溜在等候愛人的男人,但不會有辛浩。
回到住處,立刻像死人般躺下,腦子卻異常清醒,心裡不停地喊:辛浩辛浩快
來。
我要辛浩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裡,就算窒息而死也心甘情願。
我要辛浩親我吻我疼我說愛我說要娶我為妻說不久我們就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要……
沒有。什麼都沒有。辛浩或許正在優哉悠哉地與那女人講那條永遠也講不完的
「數」呢!
辛浩,你敢再踏進我的家門,我必定將你撕得粉碎。
我大哭,真真切切地大哭起來。
那些美麗淒婉的情節不會在我的人生中出現。所有的考驗和磨難,我都得一人
承受。
我一邊打顫,一邊流熱淚冷汗。頭開始昏昏沉沉,感到有個火球在胸中翻滾欲
炸,並且這種難受無邊無際,除非我勤快點,爬起來從窗戶跳下去。
迷迷糊糊意見一個精靈可愛的稚子沖著我喊「媽咪」,我高叫:「辛浩辛浩,
快來看看你的兒子!」
直叫到出不了聲,辛浩才遠遠走來。
兒子、我、辛浩三人始終走不到一塊,漫天的濃霧從腳下冒起,我什麼都看不
見了。
「家姐,家姐!」
睜眼看見蜜兒和夏偉驛。
「看過醫生沒有?到底什麼毛病?吃藥了嗎?」夏偉驛一臉痛惜。
離開醫生後,我就把病歷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就像對待肚子裡的孩子一樣毀
屍滅跡。
我不能多想,無力地笑笑說:「我餓了,蜜兒你弄點東西給我吃吧!」
夏偉驛焦急不安地搓搓手,大概後悔剛才來得匆忙,來不及買些好吃的帶上來。
他插上電熱瓶,燒了點開水,沖了杯熱騰騰的「阿華田」,端到我跟前。
一滴昨夜沒流幹的淚珠悄然跌碎在濃香的熱飲杯裡。借著霧氣我掩飾臉上的表
情埋頭慢慢啜飲。
「祺爾,你一個人太苦了,讓我來照顧你吧!」
突然,夏偉驛流暢而且清晰地說。
沒有經過充分排練後的表演痕跡。
我和方蜜兒同時停止了吃喝的動作,好像夏偉驛變成了強壯英俊瀟灑的超人。
稍頃,方蜜兒湊近我的耳邊說:「家姐,夏哥哥在向你求婚呀!」
我一時不知所措。我有點不舍這種溫暖和呵護,因為我急需溫暖和呵護的時候,
辛浩並不能給我。
辛浩?
想起了他,突然心膽俱裂。
我咽下哽在喉頭的東西,艱難地說:「謝謝你,我尚能自己照顧自己。」
夏偉驛注視著我,良久,重重地歎息一聲。
我直後悔沒早一分鐘捂住耳朵。在其後的日子裡,那一聲歎息不住地在我周圍
迴響。
11
鏡中的我如同一根過了時的青菜,又黃又黑又蔫。
我打開化妝盒為自己塑造適合上班的臉色。
半個小時的勞動成果令我氣餒。因為那張臉無論誰看了都會說像殯儀館等待火
化的死屍。
觸目驚心。一夜之間女人竟可以面目全非,難以修復,損傷也太大了。
我洗掉臉上的脂粉,把平時披散的長髮束起,不再看一眼鏡子,把腳套進一雙
穿起來最舒服的藍色平底便鞋,深呼一口氣,然後迅速開門出去。
辦公室裡熟悉的人聲有幾許親切。有人告知林經理找我找得很急。
絕非好事。
果然,在日本人後來追加的一批貨中,廠家把其中百分之三十的配件弄錯了尺
碼。
辛浩搞什麼名堂,驗貨驗得如此馬虎!
也難怪,幾十斤重的鐵鑄底盤要逐個開箱檢查是不可能的。
錯在工廠。公司已將貨款付給了廠家,如果廠家要撒賴死磨硬拖,我們便只有
幹焦急。
與日本人的合同是我與林經理一手一腳經辦的,「萬一有些什麼不良後果,劉
經理會伺機把他往死裡整的。事情鬧大了,我也吃不了兜著走。
奇怪的是辛浩並沒有把這件事向我通傳一聲。
直覺上,感到辛浩有極嚴重的事瞞著我。不光是他處理與那女人的關係那麼單
純。
我上醫院前見過他,但沒說出決定。我不想節外生枝,更不想讓他認為我是以
此要挾。
我打電話約他到荔園小餐館見面。
辛浩端起茶杯沒喝又放下,一副內憂外患,焦頭爛額之態。
從辦公室紛亂的議論聲中,就知道了股市開始下挫。深圳市的街頭巷尾,無不
充滿前途未蔔的忐忑氣氛,失衡的股市令人無法捉摸。
「日本人那批貨是怎麼回事?你怎不先跟我打個招呼?」我先談公事。
「我打過電話給你,但你一天都沒上班,Call你又不復機,跑哪去了?」
「我關了Call機,在家睡覺。」
「為什麼?」
「我上了趟醫院。」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驟然變調。
我冷冷地盯著他:「我不想當未婚媽媽!」刻薄話衝口而出。
辛浩自知拿不出什麼可以取信於我的理由,他用猝然變得黯然的目光哀傷地望
著我。
餐館裡的小音箱放著多愁善感的流行曲,每一個「愛」字每一個「情」字都像
帶著血滴出,令傷心人更加傷心。
但我不能就此上吊。我從小就學會了把憂愁裝進口袋裡。
我喝了一口苦澀的濃茶說:「你能陪我到一趟上海嗎?我得到廠家去把日本人
那批貨換回來。」
辛浩的眼睛發直。
我能體會到那種打擊和失落。
待他緩過神來,我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欲言又止。
一股酸楚從心臟溢出。我忍住鼻酸說:「別玩股票了,求你。」
「你以為我願意去炒嗎?」辛浩的聲音突然變得又急又大。
好像我是把他推入火坑的劊子手似的。
我的聲音也隨之高揚;「牛不喝水怎按得牛頭低!入市炒股是你自己的選擇,
福禍自受!但這批貨的錯你也有份,損失大的不是我而是你的日本主子。如果你不
想吃虧,就趕緊配合我把這事弄妥!若不然,事情鬧大了日本人要打官司索賠我們
會被弄掉半條命的!」
「你少擺女強人的款好不好?假如股市不是吃了瀉藥般下挫,我拼死也不會讓
你現在一個人到上海的!」
「假如!你能不能少來些藉口?」
「是,是我在找藉口!有假如,就沒今日!」辛浩的臉痛苦地扭曲著,雙手因
為要用力才能說話而撐在桌上。整個形象像個鬥輸了又不服氣的公雞。過去的英姿
和豪氣蕩然無存。
我心裡一陣絞痛。萬惡的股票!這世界,能殺人的只有兩樣東西——情和錢。
辛浩陷足其中與我不無關係。我不忍與他爭吵。
「別這樣好不好?你知道自己變了許多嗎?你以前的責任感和事業感呢?」
「我現在什麼感都沒有。後院起火,我還能談什麼責任,什麼事業呢?」他的
口氣仍然生硬。
「好哇辛浩,你是把我當作你的拖累了?你非要把這筆帳算到我的頭上不可?
那好,日本人這個禍我背,我自己去上海。但煩請你放少少心思在工作上,幫我穩
住日本人,別逼得太緊,留點時間供我和工廠交涉。」我心頭之火又被挑起,聲調
起伏多次地講完這段話。
「你不去出差行不行?」辛浩猛地攥住我的手,「祺爾,我不想你走,我怕你
有事。」
我連聲冷笑,「我死不了的,你留心點自己吧。」甩開他的手,沖出小餐館和
睽睽眾目的包圍,攔了一部「的士」跳了上去。
在樓底下,夏偉驛迎面走來。
「祺爾,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哪裡去了?」
眼淚在猝不及防中湧出!我錯過身子,直沖上樓。
夏偉驛頂住我要關上的門,焦急地喊:「祺爾,讓我進來再說。」
我手一松,夏偉驛便從門縫裡擠進,順勢托住我下沉的身體。
我又氣又急又惱又恨百感交集,用手捶打著夏偉驛的胸膛,眼淚決堤似一發不
可收拾。
夏偉驛靜靜地站著,像塊巨石般任我捶著、抓著、揉著,一動也不動。
我如同依榜在一個平靜的大港裡,肆無忌憚地宣洩著自己的傷痛。只有夏偉驛
是可以信任的,也只有他是一個不帶任何目的的朋友。
當我整個兒癱倒時,才發現夏偉驛的衣襟全濕,而扶著我的那雙手,雖含情,
卻極有禮,極有分寸,絲毫沒有超越那無形的戒律。
溫柔無比。完完全全是男性的庇蔭,比辛浩所能給予的更寬廣、更深厚、更持
重、更無邊,但我無權消受。
我輕輕地推開夏偉驛,他的手,便很自然地離開了我的肩背。
「對不起,我不習慣拿一張剛哭過的臉去面對任何人。」我低了低眼睛,那雙
紅腫的眼睛恐怕見人尤憐。
夏偉驛想了想,說:「我回頭再來看你。」
「不用了,我明天要出差,想睡一覺。」
夏偉驛一聽,整個身子像要撲過來拉住我又猛地僵住,「你不能去,你的身體
還沒好。」
我抬起頭,力圖緩和氣氛地說:「我又不是溫室裡養出來的嬌貴花朵,沒什麼
苦熬不了的。」
「祺爾,我不願你受苦。」
「沒法子,我總還要掙錢糊口呀!」
「我,我但願能幫你。」
「你,」我笑了,笑得相當不自然,「你自己都要靠老媽養……」
話沒說完,卻見夏偉驛雷殛般臉色頓變,我知自己失言,忙低聲道歉;「對不
起。」
「不,」他嘟噥一句,「事實正是如此,我沒用。」頓了頓,他猛地拉住我的
手,「如果我出來做工,你會不會……」
他的視線越過我的肩膀投向我的身後,話沒說完臉上表情又僵住了。
我扭過頭,看見臉色蒼白的辛浩,眼神裡充滿不可名狀的苦痛。
夏偉驛退離我半步又穩穩地站著。
三個各懷希冀和心事的人,靜靜地站立著。
有一股陰冷又憋悶的氣流陡然升起籠罩在我們周圍。
夏偉驛突然向門外移動著步子,與辛浩擦肩而過之時,說了句:「祺爾有病,
別令她難受。」
辛浩無比感動似的拍拍他的肩傍,側身讓他出去。
門被夏偉驛順手關上了。
辛浩上前抱住我。
沒有那種熟悉的溫暖的美好的令人心跳的感覺。我對他的懷抱已陌生得如同一
百年沒有親近過。
我輕輕地掙脫他的手臂,說:「你也走吧!」
「是我不好,祺爾,對不起。」
最怕聽「對不起」三字,總以為愛一個人是毋須說「對不起」的,因為他根本
不會做對不起愛人的事。
「我真的好累,我想睡覺。」
「讓我抱著你睡一會。」
我奮力推開他:「你抱別人去吧,你!」
他的臉刷地慘白,停了幾秒,他低聲卻蓄滿痛苦地說:「我對她冷淡得不能再
冷淡了,你還要我怎麼樣?」
「是嗎?那恐怕是個角色的倒錯。」
「你從來都沒信過我!」他咆哮。
「我信!我信你,你帶我回家,我信神話。」
「我說什麼都沒用,你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問她,看我還有沒有碰過她!」他
急不擇言。
「我對你與別人的愛情故事沒興趣。」
我被他同我以外的女人生活的情結所糾纏。這種糾纏令我筋疲力竭,再無從談
到愛。我想鑽進他的懷裡鑽進他的口袋裡讓他為我遮風擋雨,但他的懷抱對我的開
放時間很有限。
我無法理解他的痛苦正如他無法理解我的痛苦。我是面對他一個人的單純的女
人而不是如他般要面對和安排兩個女人。
我們不再說話。
我靜靜地坐到沙發上抱膝縮成一團。
一滴清涼的淚珠落到我的臉上。
辛浩哭了。男人的淚。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震動和狂亂。我起身用冰冷而抖動的手,把他的頭顱攬到胸
前。
「好愛你,祺爾,別放棄我。」他抑鬱地說。
「愛你。」我回應道,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深谷回音一樣盪氣迴腸卻又空空洞洞。
這時候鄰居傳來舒緩的音樂聲。深情、憂傷,又很單純。我把窗簾拉開,黑暗
中音樂聲更加清晰地飄來,像海上的仙樂,聖潔而動聽。我們靜靜地相擁傾聽。
「我真希望每當我在外工作累了,回到家能這麼摟著你,聽著美妙的音樂……」
「會的,會有那一天的。」我哽咽著說。
「好祺爾,等我。」
「等你。我好想跟你好好地過日子。」
辛浩可以代替一切但沒有任何的他人可以替代他。我相信我們終能在一起所以
我答應等。
「祺爾,我明天要跟你去上海。」只聽他說,「我不放心你,再說那也是我的
工作。」
我心中騰起一股暖意,畢竟他以我為重。
「謝謝你。」我感動地說。
「傻丫頭,愛你。愛無需言謝。」
這一晚,辛浩沒有走。也許他想用行動來說話。
12
跟精明的「阿拉」們打交道,我們卻占不了上風。儘管事情明顯是廠家的錯,
但任憑我們使出了威逼利誘十八般武藝,他們仍不肯鬆口答應在近期內換貨,但又
絕不說不換貨。他們擺了千百條理由說明他們的困難,我知道他們的小算盤,他們
明知自己裝錯了貨(或是有意裝錯),卻希望賣家將錯就錯,背了這條數。但日本
人可不是吃素的,誰想占他們的便宜他們就會令誰吃更大的虧。
辛浩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擔心的是深圳的股市情況。
到上海的第三個傍晚,事情仍在扯皮之中。我們精疲力竭地回到賓館,他一坐
下,馬上又拿起電話一陣猛撥。
撥通後對講了幾句,他臉青青地扔下話筒,愣得地呆了一會,說:「祺爾,我
得先趕回深圳。」
我心一沉,「股市不妙?」
我雖然不懂股票,但記得辛浩曾對我說過,他做股票時很少在同一種股票上賣
出一半留一半的;因為如果眼光準確,值得買入一股,就等於值得買入一萬股。所
以,他很少打保險章,總是盡情賣出又盡情搜購。
股市崩塌前辛浩曾傾力入市,沒想到這回他卻走了眼,敵不過股市上的橫風橫
雨。
我咬咬牙讓辛浩先回深圳,其後幾日,我都是早出晚歸,整日泡在工廠。廠家
終於敵不過我鍥而不捨的軟泡硬磨,在我快彈盡糧絕,住不起賓館要露宿街頭的第
七日,答應等退貨一到即重發新貨。
我立即掛國際長途向日本人報訊。日本人在一陣極客氣的答謝後告知我他即會
再來深圳與我洽談進一步合作事宜。
回到深圳,我直奔交易所找到了神態憔悴的辛浩。
那裡人群仍如過江之鯽,雖湧湧向前卻是恐慌性迫不及待的拋售。
我不忍目睹辛浩夾在汗流泱背、如賭徒般垂死掙扎的股民當中搏殺的慘狀,憂
心如焚地獨自回到住處。
方蜜兒氣急敗壞地從深圳大學趕回來,一進門就沖著我對股市進行一番血淚聲
討,之後,苦著臉問:「家姐,怎麼辦呀?有個從梅縣山區來的同學是借錢交給我
炒股票的,這幾天他陰鬱得沒講一句話,我真怕他會跳樓!我是真心實意幫他的,
沒想到會爛在鍋裡,早知道如此,別那麼貪心,見好就收啦!」
期望辛浩一柱擎天,無疑是雪上加霜。但他無論如何也要負起一部分責任。
為了蜜兒,我必須硬起心腸與辛浩「講數」,其實內心又何嘗不為辛浩揪緊?
沒想到辛浩拿著一包錢主動找上門來。
「蜜兒他們是幫不懂事的窮學生,錢我沒能幫他們賺到,但本是要給他們保住
的。他們正在求學階段,不能為此太過分心。」
方蜜兒感激涕零,幾乎要下跪謝恩了。
我板著臉趁機教訓蜜兒一通:「社會上有很多危險遊戲是不適合你們玩的,從
現在起到畢業前,你給我老老實實地修身養性,攻讀詩書。」
「知道了,家姐,還有暑假我也不去旅遊了。」方蜜兒馴順得如同一頭小綿羊。
全深圳的股民都大倒其黴,她有辛浩代為受過,幸得全身而退,便是很大的福
氣了。
但事情絕沒有完。
待蜜兒歡天喜地地拿著錢返校後,辛浩整個兒坍塌在我的懷裡。
我擁著他,心底一陣清晰的翳痛。
辛浩酸楚地說:「真沒想到會輸得這麼慘!發展股從70元跌到30元,我仍能撐
得住,。反正輸的是以前賺到的錢罷了。誰會想到股市像吃了瀉藥似的止不住地跌,
跌。我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我沒作聲,只是重重地箍攬了他一下。
他一翻身,眼睛對牢我的臉,喃喃地說:「為什麼一個人不能隨自己的意願去
處置自己的生活呢?我想做的事只是想擺脫她。擺脫她,我獲得自由身就可以娶你。
我並不是真的鑽進了錢眼,我是想掙到一筆錢給她,為自己贖身。她不是個輕易甘
願罷休的人,但有錢給她又不同了……我真的想要我們的孩子的……我一直不敢說
出我的打算,是怕實現不了。我一直都在努力弄錢,弄到足夠的錢脫身出來,再給
你一個家……祺爾,對不起,我失敗了。」
辛浩弄得這麼慘原來為的是我!
我對辛浩的錢財從無任何興趣,他也從不通過贈送金銀珠寶等物來體現他對我
的愛意。我們之間似乎不存在金錢這個概念。我跟他不願談到錢因為我怕感情見錢
變色。萬沒想到,我們的感情歸根到底還是得由金錢來主宰!
我從不把我們之間的事當作浪漫的愛情故事來看待,我愛他所以我不會逼他,
但他最終還是因此而走上絕境。
一個男人,如果已沒有資格再愛了,為什麼還要去愛!
良久,我問:「你到底投入了多少?」
辛浩沉沉地說:「祺爾,你一直都不主張炒股票的,就別操這份心了,我會搞
掂的。」
但辛浩根本就搞不掂!
日本人要來深圳的消息把他嚇得面如土色。
「這次死定了。」他絕望地說。
在我再三追問之下,他才說出他挪用了日本人的貨款投入股市。
日本人絕無情面,錯一次足以致命!辛浩,你好糊塗!
沒准日本人已嗅出點什麼味道,所以要給他來個突襲。
因為我,辛浩改變了自己的命運。現在,他再不用對我負責了,而我,要對他
負責。
我有多大的力量來肩負這種責任?就算傾盡所有,也只是杯水車薪。急驚之下,
竟想只要能幫他翻身,要我賣了自己都願意。
夏偉驛!
夏偉驛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他也許不會馬上一沉到底。只要我肯開口,用不著
賣自己夏偉驛也會給我所需的。
利用一個男人的感情去幫另一個男人,是高尚還是卑鄙?我已沒時間考慮,辛
浩面臨危機,我別無選擇。
13
夏偉驛聽我張口就要借十幾萬,臉上霎時血色全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祺
爾?」
我勉強笑笑以安撫他的驚恐:「反正不是被黑社會追斬。不過,的確很急用。」
「可是,可是我的錢全捏在我媽媽手裡。」
夏偉驛的聲音細如蚊蚋,可在我聽來卻如雷鳴,我眼前一黑。
「祺爾,祺爾,別焦急,我這就回家去要!」
夏偉驛扶住我,急得聲音響亮了好幾倍。稍頃,轉身就往家裡跑。
我呆立半天,追了上去。
我輕輕推開夏家小院圍牆沒上鎖的鐵閘門,走近廳門。
屋裡很靜,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進去時,屋裡突然響起他母子倆的聲音。
想必是夏偉驛憋足了勁才敢開口的。
只聽夏媽尖聲說:「借錢?小心你這只天鵝把肉給叼跑了。」
「媽,祺爾不是這樣的人!」
「她對你一直不冷不熱,也不知到底安的什麼心,我們家那樣待她,是塊冰都
捂融啦!」
「媽,祺爾正等錢急用,我們先別說其他事。」
「除非她即刻嫁給你,否則沒有商量餘地!」
「媽,我們不能乘人之危!」夏偉驛大叫的聲音充滿正氣。
沒想到我竟給了夏偉驛一個背叛他母親的英雄壯舉的機會。
「傻仔,你不逼也,遲早會被她拖垮的。」
夏媽的聲音聽起來很凶。
從前夏媽想幫兒子哄回個媳婦,不惜親手煲湯煲糖水給我吃,此刻覺得我塌了
台還不肯就範,當然不願再投誘餌了。
「我只要祺爾願意。她不想嫁我就只有等著。」夏偉驛的聲音不高但充滿痛苦
執著。
我心轟地一震,沒想到夏偉驛竟還是這麼個真性情的人。無論他是否能從他媽
手裡討出錢來,我都非常感激他。
夏偉驛善良、敦厚、執著,我已有負於他,又何苦再無端為他添加一樁煩惱?
我轉身離去,剛出大門,卻瞥見夏偉驛漲紅著臉沖出,看到我,立刻垂下頭。
我正想說句安慰話,他突然跳起,返身入屋,不一會,躡著腳步出來,手藏在
衣襟下。
他回頭看看屋內,拉著我走了一段路,遞給我一個錦盒:「給你。」
我疑惑地打開。
一束七彩光芒刺得我雙目一閉,我不知道這粒藍鑽有多少分量,但明顯的它很
值錢。
「賣了它。」夏偉驛的呼吸有點急促地說。
「這?」
「這本來是想送給你的……結婚戒指。」
「不!」我驚呼。
「賣了它救急。它值十六萬港幣,這裡有品質證明書和發票。能賣多少算多少
吧!」
夏偉驛不問我要錢幹什麼,他只知道我等錢用,只知道我要不是逼急了不會求
上門,而我既然開了口,他就得義不容辭地幫助我。
夏偉驛,我好恨自己不能嫁給你!
以前我相信,不是自己愛自己,而是受到別人的愛是種特別的享受,但現在我
體會到接受這樣無法報答的愛是多麼的痛苦。
我甚至無法言謝。夏偉驛並不需要我感恩戴德,他只要我平安和快樂。
而我最大的缺陷便是似乎與快樂絕緣。
「快拿去應急吧。小心點,別讓我媽知道,不然會山崩地裂的。」
夏偉驛把我往外推。
我捧著那只錦盒熱淚盈眶。
但辛浩的處境容不得我多愁善感。我托人辦了個沙頭角證,把鑽戒偷偷帶入中
英街,鑽入香港人開的金鋪。
金鋪老闆眨著詭秘的眼用顯微鏡把鑽戒看了又看,只肯打八五折收購,我好說
歹說,最後以十三萬港幣成交。我發誓等我賺到錢後,一定要買回一隻更靚更大的
鑽戒還給夏偉驛,讓他送給另一位配做他妻子的姑娘。
我把賣戒指的錢再加上自己所有的私蓄全部交給了辛浩。
辛浩沒接那疊錢,不可置信地問:「哪來的?」
「向夏偉驛借的,還有我的全部存款。」我實話實說。
「我不能要。」辛浩硬邦邦地說。
我望定他,說:「我雖然沒炒過股票,但覺得如果股市還要繼續跌下去的話,
使太像一場鬧劇了。政府不會見死不救的。先把這錢填了日本人的帳再說。天無絕
人之路,充其量從頭再起,我們還有大把時間。」
可是就算走投無路,辛浩也斷斷不願接受來自夏偉驛和我的救濟。落難中人所
能緊緊抓住的也就只有殘留的自尊。他曾經試圖力挽狂瀾,但已時不我待。他的一
切都賠進去了,時間、金錢、事業、希望。他甚至不能擁著我說:「但我至少仍有
你。」
我並不貪錢,但沒有錢我們就不能在一起,這真是一件欲哭無淚的滑稽事。我
必須說服他正視現實,收下這筆錢以重謀出路。
但他不聽,說可以斬倉;無論虧蝕多大都把股票拋出去。但糟就糟在整個股市
陷入低迷狀態,根本無法拋股套現。想著他要趁亂世淘金卻跌個頭破血流,殘局難
收,不禁不寒而慄。
說不服辛浩,我便悄悄地把錢轉入日本人辦事處的帳上。我不想他出事。
14
八月底,日本人抵達深圳,對辛浩前一段時間的鬆懈表示不滿,辛浩當即提出
辭呈,理由是既然未能盡職盡責,只有引咎讓賢。其實他心底確實有愧。辛浩對我
匯入那筆錢的行為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因為除此之外,別無良策。而日本人對他挪
用公款一事毫無察覺,深為失去一得力助手而遺憾。
九月初,日本商人與我公司簽訂了一份一百五十萬美元的合同。日本人臨返國
時,口頭提出邀請我到日本考察。我將情況向劉經理彙報,他大聲言好,並擬訂包
括他在內的四個人的名單叫我交給日本人發邀請柬。
十月,深圳股市因政府籌款奮力托市成功而復活。辛浩沉溺於股市以圖東山再
起。
辛浩是否有錢,與我能否真正擁有他有直接關係,我決定放手讓他去賺錢,但
期望能走保險的正道。
十一月初,收到日本人正式發出的邀請柬,我的名字寫在第一個。
劉經理大樂,可以出國一遊,豈不快哉。林經理卻視其如下山摘桃子的蔣介石。
無奈大勢已去,只好看著別人風光。我心底很為林經理抱不乎。
豈料,連我也只配做別人的墊腳石。在上級審批出國考察人員名單時,我的名
字居然被劃掉,換上了一個不知什麼來頭的人物。
我辛辛苦苦地開拓業務,忠誠為公司工作,贏得客戶的好感,爭取到一個可以
增長見識、加強學習的機會,結果卻被人掠奪了這個權利,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踏著
我沖出的血路去作免費出國旅遊,這世界還有公理嗎?
我去找劉經理論理,他卻打著哈哈勸慰我,說了一大堆來日方長之類的廢話。
就算想破了頭也想不通,這些人怎麼能如此無恥?
儘管我的工作很出色,但我怎麼也沒有成就感和自豪感。
我只不過是只被人耍來耍去的猴子。
我為什麼要為這幫無恥的人去賣苦力了
看穿了,便覺自己所堅持的公心責任、原則都是那麼微不足道、任人踐踏
我的自尊心被人毫不吝嗇地撕碎了。
我不能再給別人耍我的機會!
我打IDD告訴日本人,我因故不能應邀前行,問他能否撤回邀請。
日本人也是很實際的,既然他的主要業務對象都不去,他還花那麼多的錢去接
待一群不相干的人幹嘛?
一封情況有變,暫緩邀請的電報出現在劉經理的檯面。
竹籃打水一場空,劉經理的惱怒和遺憾可想而知,但那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在
這個複雜的、充滿爭鬥的世界,願意後退的人一定多於想往上爬的人。我雖然也暗
地裡抽了劉經理一鞭子,但並不想把這場遊戲玩下去。
對得起天地良心,對得起那份工資就行了。
地球如同五億年前一樣依舊繞日旋轉,時間在刻意數著日子過的人的身上才會
顯得特別慢。不幸的是我已染上了劃日歷數日子的習慣。
我在等,等待辛浩賺夠了錢娶我。一個女人無論多麼能於多麼要強,最終還是
要嫁人的。
在我未來的生活中,我只渴望能好好地守著辛港過安穩平靜的日子。但這渴望
可能遙遙無期。他有那女人有那無限拉長的動盪的日子。他被牽扯著。他無法脫身
又希望我能無限等待。可深圳並非遍地黃金等著人們去撿,股市也再沒能回復往日
的火爆勁升,辛浩要還債要攢「贖身錢」,他不停地尋求更多的賺錢路子。
我等待得不耐煩時便說豁出去吧。
辛浩說那女人絕對敢鬧個翻天覆地,唾沫星子將匯成河我們甚至無法借水遁。
時間把我們置於流沙之上,四周空漠,寸步難行。
方蜜兒星期日回來度假,吃完晚飯閒聊時說在學校碰見了夏偉驛,「他在學企
業管理課程呢,那副認真勁蠻像一回事的。」
「他有什麼打算嗎?」我問。
方蜜兒翻翻白眼,「他沒跟你說嗎?」見我臉色有變,伸伸舌頭說:「聽說要
辦個制衣廠呢!沒想到這麼老實巴交的人也要『下海』一遊。」
我由衷地感到欣喜。
夏偉驛其實有許多隱蔽的美德,以前忽略了,現在每發現他一個長處,便像在
黑絲絨般天幕上多發現一顆明亮的星星般有意外驚喜。
所謂人不可貌相,笨鳥一飛也能沖天呢!
門鈴響。
開門見一少年捧著一束滿天星夾紅玫瑰。
「是方祺爾小姐嗎?有人叫我把這束花送來。」
今天是我的生日?還是情人節?
我茫茫然地簽收,實在想不透辛浩為什麼還有心情玩浪漫。
「家姐,是夏哥哥送的!」方蜜兒搶先打開卡片,看了一眼,驚呼起來。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居然也學會了這一手。
夏偉驛已經很久沒往我這送水果糖水了。聽說他媽曾推薦過好幾個姑娘,他都
拒絕見面。別看他平日軟面似的,在這方面卻毫不含糊。感動之餘便想下次見到他
一定好好勸說一下。
耳邊響起方蜜兒的歎息。「這種老土的事做起來還挺管用的。」
我驀然一驚。瞧蜜兒那雙古怪的眼睛,便知自己一定有點沉醉得失態了。我大
概是很寂寞了,不然不會為一束花而沉醉感動。
忽然瞥見門前站著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
天,是改頭換面的夏偉驛!只有那張通紅的臉還殘留著幾分羞澀。
「喜歡嗎?那花?」他問。
「多謝你的花。無端端花這個錢幹嘛?」
「我是有事相求的。」
夏偉驛拿出一疊時裝紙樣,「請你和蜜兒幫我參考參考。只要那塊地皮一搞妥,
我的制衣廠就要立即投產!」言談之中,一派篤定自信。
蜜兒的眼珠子在我和夏偉驛之間飄來飄去,忽然拍額大笑。
「奇了,奇了。」方蜜兒說,「夏哥哥從前笨頭笨腦的,看見家姐就好像看見
慈禧太后,此刻卻完全脫胎換骨,機靈鎮定,是怎麼一回事?」
我聞言如醍醐灌頂,不由得沉下臉來。
從前是他夏家欠我一個人情,而我又不給他機會,一上門就遭冷言冷語,自然
手忙腳亂,無從表現自己。現在不同了,我倒欠他一筆債。救我於危難之中,他的
男子漢氣概得以喚醒,我對他的依賴令他自信大增,各方面潛能因而充分調動起來,
連言行舉止都跟著瀟灑不凡了。
但接下來夏偉驛卻鄭重其事地說:「祺爾,對不起。」
我靜待他道出因由。
「我,我搶了那位辛先生的生意。我辦廠用的那塊地皮是他先與別人洽談的。
但我一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地方,就……」
「就中間插了一杠,對不?」方蜜兒大叫起來,「夏哥哥,你太不夠意思了,
辛哥哥又沒得罪你,你怎下得了這個毒手?你知不知道現在每樁生意對辛哥哥來說
是多麼重要?哦,你是不是怪辛哥哥搶走了家姐,所以立意報復?」
方蜜兒旗幟鮮明地站在辛浩一邊。
「不,不。」夏偉驛慌了神,口訥難言的毛病重犯,求救般沖著我問:「祺爾,
你也怪我?」
我無法答話。假如夏偉驛搶的是個陌生人的生意,我會高興得拍手稱快。但那
個人是辛浩,辛浩是我的未來。夏偉驛有殷實的家底,他那幾位兄姐拔出九牛一毛,
就足可使他腰杆挺直了。辛浩有什麼?他大不了做做中介人,憑什麼跟夏偉驛爭?
方蜜兒氣憤地拉扯著夏偉驛,「你真不開竅!」
夏偉驛一急,連說;「那我不爭了,不要了。」
我頭痛欲裂,真想把腦袋敲碎。
夏偉驛何罪之有?商場上你爭我奪純屬平常,一塊地皮,價高者得,夏偉驛出
得起那個錢,又何苦因我而放棄?
我不要夏偉驛再依順我再遷就我,不要再用他的偉大來襯托我的渺小,我不知
道這麼下去會演出怎樣驚心動魄的戲劇來。
我說:「你不必謙讓,做生意最忌心腸軟。商業競爭天經地義,別錯過了良機。
辛浩要是敗在你的手裡,只能歎運氣不好。」
他們兩人是否前世有仇,今世依然為敵?
夏偉驛的臉上掠過一陣複雜的表情,夾雜了無奈、驚疑、敬佩與悵惘。
剛剛涉足商場就tang入深水,夏偉驛若能成功登上彼岸,他日必有所成。
方蜜兒惶惑地問;「家姐,你沒事吧?」
她以為我該像她那般把夏偉驛臭駡一頓。
「幫夏偉驛挑選時裝式樣的任務就交給你了。」我把那一疊紙樣放進她手裡,
「時間不早了,你該回校了。」
方蜜兒拖著似是不舍離去的夏偉驛走了。
我難受極了,有種脹塞胸臆噁心似的內在空虛和恐懼,很想找點外來的刺激填
補一下。我走到梳粧檯前,挑了管大紅的唇膏把嘴唇塗抹得猩紅。
正待出門,辛浩來了。
燈光下,他那張俊朗倜儻的臉失去了所有的自負和聰敏,像個洩氣的漂浮物。
我心猛地一抽。充滿遺憾、歉疚、倉皇、罪孽等種種說不清的情緒。
我說不出別的話,便問:「你什麼時候能娶我?」
他一驚,反問;「祺爾你等不及了?」
「是的,你只管去告訴她你不愛她你要離開她,看看她會怎麼樣?」
「我已經不再碰她不再多跟她說一句話她應該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想她忍耐
不了多久的。」
「但她就是不吭聲你就這麼耗著?」
「我知道她想要什麼。祺爾,」他捉住我的雙肩,「等我攢夠了錢……」
我突然大笑起來,直笑得肚子疼極抽搐。
給那女人安家費我沒意見,只怕辛浩這輩子都攢不夠那筆錢。
想來在辛浩心目中已不知是我重要還是那筆錢重要。愛是一種選擇,當一個人
對自己的選擇無法負責時,無論這感情多麼濃烈,終將導致迷失。
我收住笑,很認真地問他:「如果你永遠都攢不夠錢呢?」
「你說過不逼我的。」他也很認真地說。
是的,我說過不逼他的。
但假如那女人真的以為他很能賺錢而死守金窟,又或者她只需一個婚姻的外殼,
根本不在乎他另有所愛而本身也能另尋他歡呢?她一天不鬆口,我便一天不得翻身。
辛浩並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他只想保住我的等待。
我為什麼要做別人死亡婚姻的陪葬品!
「你還有事嗎?我要出去。」我拿起外套。
辛浩一伸手拽住我:「別走,祺爾。」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裹著精美彩紙的盒
子:「給。」
我沒接,除了結婚戒指,別的一概不要。
「拿著,我有事跟你說。」辛浩硬把盒子放到我手上。我捧著,沒動,等著他
開口。
他有點遲疑地訕笑一聲,然後急促地問:「你能不能叫上海那家工廠多開些發
票?」
我一楞,問:「幹啥用?」
「我出口了一批貨,現在光有報關單沒有發票拿不到退稅。」
「你出的什麼貨?」
「跟日本人要的貨一樣的。」
「什麼時候出的?」
「前段日子。」
「哪裡的貨?為什麼會沒有發票?」
「你這是在審犯人哪?」辛浩不悅。
「你有事瞞著我。」我說。
現在有好多人弄通海關出批價值與品種不一樣的貨,然後拿著報關單到稅局去
騙國家的退稅,辛浩是不是也在搞這套把戲?
「別多疑,祺爾。」
「希望我猜錯了。但請告訴我真相,我想知道。」我心裡隱隱作痛。
「你幫不幫這個忙?」辛浩的口氣陡硬。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如何幫忙?」我的聲音也高揚八度。
他頓時軟了下來:「就幫這麼一次,好不好?你跟工廠說,我們可以給一定的
『手續費』。如果這單退稅弄下來了,我們就能……」
天,這個形跡邋遢、動靜瑟縮的男人就是我的所愛?曾幾何時,我以為擁有他
便擁有了世上的一切,只要他向我招招手,我就會拋棄所有,跟著他浪跡天涯,無
言無悔。
可如今他要鋌而走險,為了要賺錢,要娶我而不惜犯法。
人為什麼要愛?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塑造了夏偉驛,卻毀了辛浩。當初的
辛浩是多麼的無懈可擊,完美無瑕呀!
「那我情願不嫁了。」我喃喃道。
「不,祺爾,我千辛萬苦才找到這個機會,成全我。」辛浩捉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熱乎乎汗津津的。
歷盡艱辛我找到了他找到了深愛,以為會有婚紗飄揚會有手中那一簇豔麗的鮮
花。
但熬過了那漫長之後,仍舊空空蕩蕩。
我不想把我們的結局弄得波瀾壯闊悲壯慘烈。愛一個人並不意味著要謀殺。
我把那包未拆開的禮物塞進他的懷裡,「你回家吧,去哄那女人。那裡安全。」
辛浩目瞪口呆,良久,絕望地問:「祺爾你真的不愛我?不等我啦?」
我想大哭但我哭不出來。
夜裡那股涼如薄荷的味道蕩滌著人的理智。大好的青春年華,衝動的激情都不
複存在了。
我說:「假如真有願望魔瓶的話,我只祈禱,讓一切還原。」
我很想抱住辛浩但我終於轉身離去。
「我真的有事出去,你可以多坐一會,但走時請別忘幫我關好門。」我的聲音
從含糊到清晰,同時感到全身迅速變冷就像用嚴冰做的雪人。
夜的天空很澄徹。我走進一個有小沙發、香檳酒、交響樂隊、香港歌星的舞廳,
傻傻地坐下。一切都無所謂了,甚至那華麗的枝形吊燈從上面脫落砸在我的頭上,
我也不會挪動一下身子。
直到那海嘯般的音樂沉寂,舞廳打烊,我才麻木疲憊地回到住處。開門忽聞輕
極柔極的音樂,只見蜜兒在檯燈的暗光中與一高個子赤著腳貼著臉跳舞。
方蜜兒不是回深大了嗎,怎麼……
我「啪」地開亮大燈。
倆人倏地分開。
方蜜兒滿臉紅暈,似乎還未從夢中醒來。
一個英俊的成熟男人,長挑個子,臉上帶種冷峻的書卷氣,白襯衣藍褲子飄逸
脫俗。此人氣度雍容,對我的出現處之泰然。
看到方蜜兒對他的神情,我的心直發抖。蜜兒從來沒有這樣靜默和溫柔過,她
的眼光好像要融化在他的身上。
「夜了,我該走了。」他禮貌性地向我點點頭,對方蜜兒說。
方蜜兒的眼裡分明流露著不舍。
待方蜜兒把他送下樓又過了十幾分鐘回來後,我劈頭就問:「這就是你的白馬
王子?」
方蜜兒勇敢地面對我:「是的,我愛他。」
「鬼相信你也會愛人,」我咆哮,「你誰都不愛,你最愛的是你自己。」
方蜜兒咬咬嘴唇,眼裡盈著淚光,「但是我愛他。真的。」
我呆住了。眼前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平添了幾分沉鬱。
「你,真愛他?」我問,「你真弄懂了愛?」
「不,我不懂,但我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人可以執掌我的喜怒哀樂。我
不是從前的方蜜兒了。」
「但他清白嗎?」
墮入愛河無可厚非,關鍵是這樁感情有無發展前途。
「他,他有未婚妻了。」方蜜兒低下了頭。
我跳將起來,「蜜兒,危險!」
方蜜兒靜默了一會,說:「已經太遲了。」
愛情像瘟疫,說來就來了。但玩火者終歸要遭火焚的。方蜜兒總有一天不會唱
「生活啊可比蜜甜」。
15
夏偉驛來找我,徑直便說:「祺爾,嫁給我。」
這句話我仿佛已聽過多次,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卻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他來得真是時候。
夏偉驛遞給我一個戒指,是用不銹鋼打磨而成的,線條簡潔、圓滑,閃閃發亮。
「我花了兩年時間才把它挫成的。你不會嫌棄它不值錢吧?」他的表達能力大
有進步,可喜。
他一直都在等,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
一個人愛的信念能夠堅持多久?甚至看著自己的心上人投入別人的懷抱?
夏偉驛是有十足把握才肯把親手製作的這枚戒指拿出來的。誰說他憨他傻?他
的心水比誰的都清。他知道貪玩迷途的傻女孩最終總會找路回家的。
其實外頭有很多十八廿二的姑娘等著嫁他這樣的人,可他偏偏眷顧我。我真幸
運。
早晨梳頭,對鏡拔下鬢角兩根雪白晶亮的白髮,便覺已時日無多。
是該嫁人的時候了。況且,三十好幾的女人已無太多的路可供選擇。
婚姻是種可令人心安理得的生活方式,人人都可以結婚,毫不稀奇。
至於愛情,那又另當別論了。
我把玩著那只不銹鋼戒環。它的手感極好。
我忽然說:「我跟辛浩好過。」
其實大可不必提起他。
「只要你不再想他。」夏偉驛的回答很乾脆。
我把戒環利索地套進左手無名指,不大不小,不松不緊,正合適。
「你回去佈置新房,擇取吉日吧!」我說,伸出左手反復欣賞無名指上的戒環。
真像白金鑄成,挺美的。
夏偉驛也許沒料到事情會這麼順當,這情形就像他想破門而人,助跑一段路後
拼命朝房門撞來,結果門是敞開的,於是他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便爬起來並抖掉身上的灰塵。他的臉發出異樣的光,頓了頓,又向我
報告另一條消息:「祺爾,我的廠裡新買了部豐田麵包車,過幾天就能到貨,我已
考取了車牌,以後你上班就不用風吹雨淋擠巴士了。」
下了這部車又登上那部車,我的「蜜運」總算不錯。
待我的手被夏偉驛握住,才發現自己的貼身襯衣濕涼,大概是緊張汗透的緣故。
不管怎樣,大局已定。緊張逐漸過去。我不敢言快樂,亦不敢說不快樂。大家
都會說這是姻緣前定。
我打電話對辛浩說:「別再費盡心機賺錢了,我不願再等。把你歸還給那女人
吧,我即將出嫁。」
話筒裡沒有聲音。
良久,我掛斷電話。
傷心欲絕就傷心欲絕吧,雨過之後自然會天晴的。
方蜜兒聽到我的婚訊,反應似乎太激動了點,她居然在流淚。
我以為她是高興過頭。我說:「祝福我。」
她卻哽咽著喊:「家姐
我才發現反常。
「他,他不要我了。」方蜜兒忍不住大哭。
從未見過她這般傷心,這自馬王子的魅力實在不弱。
「頭號種子溜了?」我逗她。
「我是真愛他的。」
「我知道,不過你玩完了,對嗎?」
「我不願意。」
「你把眼珠子哭得掉出來,看他會不會回頭?」
方蜜兒楚楚可憐:「我這次是認真的。」
「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還記得郝思嘉的真言嗎?明天又是另外
的一天。」
「不,我只在乎他。」方蜜兒抱著我,像只受傷的小動物般號叫著。
「我不懂,明明是要結婚的人了,為什麼還脫了鞋子與你赤足跳慢舞。」
「我恨他我恨他!」
「傻丫頭,好男孩多的是,哪個不比騙子強。家姐都能嫁得出去,你還愁沒有
人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我知道方蜜兒受創的心會痊癒得很快,轉過一個街角,她又會碰到另一個人。
她會長大,最終會像我一樣嫁人。人生就像個旅行團,既然已經加入,便得走完全
程,代價早已付出,多看一個城市一個風景卻是有賺了。
我擁著方蜜兒,沒有誰會懷疑我們仍然是幸福的。
一九九三年二月初稿
一九九三年六月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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