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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面
貝加
每天早晨醒來,王氏夫婦總是覺得很緊張。從起床到上班這段時間太短,眨巴
眼兒的工夫就到點了,又洗漱又得吃早餐,緊忙活。不過,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
是心理緊張。只要他們稍微一鬆懈一耽擱,廚房和廁所就被對門姓李的那兩口子給
占了。李某夫婦一定是早商量好了的,從床上一爬起來就雙雙破門而出,迅速奔赴
每天生活開始時的首要位置,一個占廁所排泄。一個占廚房刷牙洗臉。兩個人同時
辦完事,再互換位置,洗漱完的鑽進廁所排泄,排泄完的鑽進廚房刷牙洗臉,不給
王氏兩口子一點可乘之機。占上了地方就不用急了,動作起來也從容有餘。李某兩
口子洗臉一律用洗面奶,把奶液倒在手心裡,用指頭蘸著往臉上塗,塗得很仔細,
連耳朵根都不放過。塗完了再揉搓面部美容,揉夠了才用水洗。他們上廁所一律都
拿份報紙,先上的把報紙傳給後上的。一見他們傳報紙,王氏夫婦就知道他們要大
便,進去一蹲就好半天出不來,且得等呢。
王氏夫婦知道李某兩口子磨蹭,腦袋裡總得有根神經緊繃著。頭天晚上睡覺前
就得想著第二天早上必須早點起來搶在那兩口子前面洗臉刷牙上廁所。腦子裡有事
覺就睡不踏實。早上一睜開眼從來不敢犯懶,馬上起身穿衣服,儘快奔赴廚房和廁
所,辦完事王氏還得跑下樓去買早餐。即使這樣,王氏老婆也幾乎沒有時間梳妝打
扮。她上班坐單位班車,班車不等人,到點就開,晚一會兒就趕不上,就得自己擠
公共汽車,擠一趟還到不了,得倒兩趟,倒來倒去的很煩人,她只好儘量節省時間,
一隻手捏根油條什麼的邊吃邊對著鏡子往臉上塗塗描描。
能搶在李某兩口子前這算是幸運的,王氏夫婦便覺得松了一口氣,怕的是發生
某種意外,比如說,在起床的時候突然發現牆上爬著一隻蟑螂。王氏對這種蟲子最
不能容忍,恨之人骨,只要一見到必定窮追不捨。從前這套房子裡沒見過蟑螂,自
從李某家搬來後就鬧起蟑螂來了。王氏老婆認定,就是他們把蟑螂帶過來的。蟑螂
先是在廚房和過廳的壁櫥裡氾濫的,他們總能在不經意的時候驚得蟲群四散奔逃。
近來蟲害有向居室裡蔓延的趨勢。王氏偶爾在房間裡發現個把蟑螂的蹤影,有一次
竟在睡夢中爬到他大腿上一隻,把他咬醒,讓他驚恐不已。還有幾次早上一睜開眼,
就看見對面牆上爬著一隻蟑螂,他毫不遲疑,光著身子下了床,順手扯下一塊報紙
揉成團,躡手躡腳向那只蟲子靠近,迅疾地朝牆上按過去。蟑螂個個都肥碩、油光
發亮,似乎營養很好,捏在手裡肉乎乎的讓他肉麻。不幸的是有兩次讓蟑螂溜掉了,
蟲子的反應顯然比人靈敏得多,一發覺動靜便向隱蔽處逃遁,王氏按了幾下都沒按
著,蟲子爬到衣櫃後面去了。王氏不甘心,挪開櫃子找。老婆很不耐煩地說:「行
了行了,也不分什麼時候,一大早晨的瞎折騰什麼呀!」
「你不知道!只要有一隻活的,這屋裡很快就會成為蟑螂窩,」王氏說。他深
知這種蟲子的厲害,一旦讓它們繁盛起來便無處不在,殺不絕消不滅。他曾在廚房
下過好幾口藥,均無效果,只好作罷,但決不能再殃及病室。他覺得,廚房廁所怎
麼髒怎麼亂都隨它去吧,反正是兩家公用的,居室門一關總還是自己家的天地,不
能再住著不舒服。他極力想保持室內的乾淨整潔,所以憋著勁非把跑掉的蟑螂逮住
弄死不可。
說話的工夫,對面的門哢嗒一響,李某兩口子便沖出了房門,各司其職占上了
位置。王氏兩口子只得無奈地等,有屎有尿都得憋著。等得心煩了禁不住要罵人:
「這兩口子是怎麼湊合的,一個德行!跟他們合住算是倒黴透了!」
老婆也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還瞎耽誤工夫,一大早起來不出去占地方,非
跟只蟲子較勁。」
「我還不是怕咱家鬧起蟲害來。你醒了賴在床上不起來還好意思說我。」
「你見我閑著了嗎?」
他們常在早上為這事拌嘴,然後就互相大眼瞪小眼地賭氣,誰也不理誰。王氏
老婆隔一會兒就把門欠開條縫往廚房瞥一眼。見李某還占著水池在和弄水,就氣鼓
鼓地把門撞上,對丈夫說:「都怨你,今天又趕不上班車了。」為了趕班車她可以
不吃飯,但不能不洗臉。總不能帶著眼屎去上班。
等王氏夫婦倆拾掇利索了,也差不多到點了。老婆顧得了臉顧不了肚子。她洗
漱完趕緊對著鏡子往臉上塗抹幾下,拎起包就奔出家門去趕班車。王氏雖說上班路
近些,可騎車也得二、三十分鐘,再吃幾口東西,上班就遲到了。遲到次數多了,
被人反映給了領導,領導就找他很嚴肅認真地談了話,要他注意影響。為了不再遲
到並挽回影響,王氏把早餐免了,洗漱完就往單位跑,好提早趕到辦公室打開水拖
地板,有屎有尿都憋著,到單位去解決。
即使不發生意外,也難免讓李某兩口子搶先。有時李某兩口子起得很早,沒什
麼好說的自然搶先,有時與王氏僅一步之差。王氏打開門剛邁出一條腿去,對門也
恰好閃出兩個人影。王氏此時完全可以抓點緊向門外跨出兩步,搶在他們前頭鑽進
廚房,可他沒這麼做,邁出去的那條腿反而收了回來,砰地一下撞上屋門。王氏老
婆正在收拾床鋪,見丈夫縮了回來,便說:「真笨!你就不會往前搶一步?」
「跟他們搶什麼呀,沒勁!」
「顯風格高尚呢?你老是讓,你見人家讓過你麼!」
老婆氣的是他一讓把廚房和廁所都讓出去了,結果弄得兩個人在屋裡幹受憋。
其實有很多機會可以占上一處地方。老婆曾多次對他說,在不能都占的情況下,就
讓廚房,占廁所。王氏也打算這麼做,可往往這種時候他並不想上廁所。廁所一旦
讓出去很讓人心煩。李某兩口子每天早上大便,很規律,兩個人輪流進去蹲坑,磨
時間急人不說,他們用過廁所後,王氏夫婦不願接著用。他們都有過不愉快的經歷。
一次,王氏老婆捏著鼻子慌慌忙忙從廁所跑回來,對丈夫說:「那兩口子拉屎真臭,
差點把我熏背過氣去。」丈夫也領教過。有好幾次他一進廁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酸
溜溜的大便味,他趕緊屏住呼吸,直到把一泡尿撒完跑進屋關上門才喘出這口氣。
廁所面積比較狹小,又沒有窗戶,不透氣,便後即使用水沖淨了臭氣也半天散不出
去。王氏夫婦不願意聞別人的臭味,寧可多等了會兒,讓臭氣散散。可早上的時間
太寶貴,容不得多等。王氏老婆就想出了個好主意,上廁所點上一炷香。
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本該住一家,可是單位住房緊張,很多人結了婚沒地
方住,單位就想出了解決辦法,騰出一些兩居室來住兩家。兩居室的房子一般都是
一個大間一個小間,一個廚房一個廁所。一家住大間,一家住小間,廚房和廁所公
用。都願意住大間,寬敞,只好按規定排分,誰分高誰住大間。王氏兩口子住的是
大間,李某夫婦住的是小間。因為是兩家,兩個屋的門上都裝了鎖。兩個屋門對著
門,挨得很近,只需一步就可從一家跨進另一家。要是兩家同時回來人同時開門,
屁股就蹭到了屁股。兩家人也不能同時出門,同時出門就會撞個滿懷。兩家常常是
同時把門打開又同時把門關上,以便讓對方先出門。只要一家有人在門口站著,另
一家便出不來門也進不去屋,只得在一旁等。兩個屋門之間是廁所。廁所門一開,
恰好擋在李某家的門上,像是裝上了兩道門。有時李某兩口子想出屋,一拉開房門,
另一扇門卻赫然擋在面前,那就是廁所的門。王氏夫婦正往廁所裡抬洗衣機準備洗
衣服,廁所門一半會兒還關不上。廁所門很髒,上面佈滿了斑斑點點不知是些什麼
東西。李某兩口子只好厭惡地關上房門回屋裡等著。儘管如此,李某還是很慶倖廁
所的門沒沖著自己家這邊開,廁所門一開,臊臭氣直接灌進對面的房間,惹得王氏
兩口子不得不時時緊閉房門。
李某家的房門也總關著,他們不是怕聞臭味,而是怕人往屋裡看。兩屋的門挨
得這麼近,王氏兩口子出來進去的不用特意看,只隨便一搭眼,屋裡的一切(包括
人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被人看得太清楚不舒服,門上掛著簾子也不覺得安全,
還是把門關得緊些好,這樣兩家都養成了隨手關門的習慣。最難過的是夏天,房間
小,不通風,屋裡問得跟蒸籠似的透不過氣來,門也得緊緊關著。
廚房也很小,一個人在裡邊忙活還有些餘地,兩個人就轉不開身了。煤氣灶、
牆壁和燈泡上都掛滿了一層黑黃色的油泥,腳下也油膩膩的直粘鞋底,摸到哪兒手
上都是黏乎乎一塊油黑。剛搬進來時,李某對廚房這種狀況很看不下眼,時常還擦
擦這兒抹抹那兒的,老婆也時不時地動動手,以保持煤氣灶和水池的清潔。過了不
長時問,他們發現對門那兩口子對此事很漠然,很少積極主動地搞公共衛生,李某
老婆就對丈夫說:「他們什麼也不幹,我們幹嗎這麼傻?咱們也不管了!反正不光
咱自己家用。」
廚房裡的事可以撂下不管,有些事卻無法不往心裡去。李某住的房間小,僅有
九平米左右,放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個衣櫃屋裡就沒地方了,好多東西只好擺到過廳
裡。所謂的過廳,其實不過是個狹長的過道,中間回進去一塊,大概有三、四平米
的樣子。王氏家在這個地方放了台冰箱,旁邊還立了一摞各種用品的紙殼包裝箱,
都壓扁了用繩子打成了捆靠在牆上,僅給李某家留出一個不大的空地。李某家搬進
來時這些東西就在那兒了,李某心裡一涼,為了避免發生矛盾,他沒言聲。那會兒
他們才結婚不久,也沒什麼東西,地方小一點也能湊合。可居家過日子有些東西是
必不可少的,就陸續添了些東西,生活的空間感覺一天比一天狹小擁擠起來。新買
的那台冰箱只能塞在王氏家留出的那個旮旯裡,這樣一來,原先放餐桌的地方就沒
有了,李某兩口子只好端著盤子碗進屋去吃飯,弄得滿屋是飯菜的味,散也散不出
去。心清很不舒暢。
「人家外國人從來不在臥室裡吃飯,」老婆說。
「中國人沒那麼多講究,」李某說。
「過廳應該歸咱們用的,單位有規定,住小間的用過廳,是不是?」
「沒有明文規定。」
「怎麼沒有?別的合住戶過廳都歸住小間那家用。明天你跟小王說說,讓他把
冰箱挪走,憑什麼占咱們家的地方。還有那堆破爛也堆在過廳裡,有什麼用?純粹
是欺負人!」老婆說起來就很氣憤。
看得出,王氏兩口子日子過得很仔細,凡是值兒個錢的東西都捨不得扔,全攢
著。廚房的角落裡常存著一堆堆的啤酒瓶、易拉罐之類的廢品;各種家用電器的包
裝箱更是積攢的對象。不過,那些大件(比如說冰箱、洗衣機)的包裝箱似乎沒有
要拿出去換錢的意思,一直完好無損地保留著,似乎還準備派上更大的用場。
為此,李某對王氏很有些鄙視。李某把冰箱拉回來的當天,就拆了封,當著王
氏的面把包裝箱扔了出去,覺得自己為王氏樹立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的樣板,也以
實際行動傳達出了一種不宜於言表可又十分渴望表達出的對王氏的蔑視,覺得終於
出了一口氣,_很痛快。王氏對李某的作為很漠然,毫無反應,僅對他新買的冰箱
發表了幾句禮節性的評論,並很在行的告訴他正確的使用方法和應該注意的問題。
過後李某老婆責怪丈夫不該把紙殼包裝箱隨便扔掉,說它能賣好幾塊錢呢。李某也
有些後悔,再出去找,已經不見了。
李某一直跟王氏挺彆扭,聽老婆那麼一說,覺得自己確乎是受了欺負。他親自
詢問了單位裡其他合住戶,過廳歸小間住戶用情況屬實。單位雖沒有明文規定,但
卻在情理之中,也是慣例。他決定跟王氏商量此事,讓他把冰箱和那堆破爛挪個地
方。怎麼商量他還沒想好,總之談話得講究方式和策略,要不很容易鬧出矛盾,把
關係搞僵。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他常聽到誰家跟誰家因一點小事鬧矛盾甚至大打出
手的傳聞。他不想落到那步田地,他是個為人處事很謹慎很溫和的人,不輕易得罪
誰,可也不甘心受別人的窩囊氣。搬家前他就聽有過合住經驗的同事說過合住的種
種弊端,他就有些打怵。也有人說沒這麼嚴重,只要凡事讓人三分管保沒事,他就
是白給人家掏了兩年的水錢,平安熬過來的。李某覺得這樣未免太窩囊了。還有人
說,關鍵在於跟什麼人作鄰居,要是有幸碰上通情達理的,一切都不成問題。李某
就盼著自己能有這份幸運。當他最終聽說是跟王氏作鄰居,心裡這塊石頭才算落了
地。
王氏跟李某同在一個單位,但只是彼此面熟,並沒打過交道。李某聽說過王氏
這人不錯,說他一貫與人為善,性情隨和,且跟自己一樣,同是受過高等教育的,
有文化,有教養,不會使自己陷入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的境地。事實也證明確是
如此。剛搬進來時,王氏見李某家既無冰箱也無洗衣機,電視還是黑白的,便主動
要求承擔三分之二的水電費,令李某十分感動。他慢慢才發現王氏不太愛講話,只
見面打聲招呼,除非有事,很少主動跟他搭訕閒聊,時間長了讓人覺得這人不太容
易接近。
讓王氏騰地方的事李某考慮再三,一直沒找到一種穩妥的解決方式。要是光那
麼直露地讓人家把東西挪一邊去,未免顯得有些無禮,況且人家現在為自己擔著一
部分水電費呢,總覺得欠著人家的情,有些話就說不出口。他拿不定主意,便跟老
婆商量,老婆說:「一個大男人這麼沒用,這點事你就掰不開鑷子了。咱們欠他們
什麼?是他們非要多出錢的,誰也沒要求他們這麼做。你要不好意思我去說。」
老婆性子急,李某怕她把事情搞糟,堅持要自己去說。「我就跟他說,往後水
電費一家掏一半,均攤,誰也不多誰也不少,省得老是個事。你看怎麼樣?」
「早就該這樣!誰也不是出不起那幾個錢。」老婆說。
李某跟王氏說的時候沒直截了當地提讓他給騰地方的事,他先說了水電費均攤
的事,又扯了些別的,然後才把話頭引到正題上來。言詞極盡溫婉,面帶微笑,用
一種商量懇求的口氣表達了他的意思。王氏並沒不高興,似乎對此早有準備。他說
他也考慮過這件事,只是沒有合適的地方。他不可能把冰箱放到屋裡去。既然問題
提出來了,只能挪到過道裡了。王氏對水電費兩家均攤的提法表示異議。他認為,
儘管李某家添了台冰箱,用電量和用水量仍低於自己,讓他們掏一半的水電費是不
公平的。他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像是有把柄捏在了人家手裡。李某現出豁達的姿態
表示對區區小事毫不計較。兩人各抒己見,爭讓了一番,也沒達成一個統一的結果
便不了了之了。
王氏家的冰箱和那摞廢紙殼箱挪到了過道裡。過道本來很窄,放了東西幾乎就
把路給擋住了,很礙事,人過來過去的都得側著身子,很不方便。李某兩口子也覺
得不方便,老婆說:「不方便就不方便吧,反正大家都不方便。」他們畢竟從中得
到了些實惠。他們的冰箱放到了王氏家原來放冰箱的位置,裡邊騰出了好大一塊地
方,不僅可以放下一張桌子,還放下了兩隻小圓凳。他們又回到過廳裡用餐了。李
某老婆把這塊屬自己家的天地收拾得乾乾淨淨,地也擦得見亮,與過道裡那泥黑
的地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高興地對丈夫說:「以後我們洗腳梳頭都可以在這兒
免得把屋里弄髒。」
「真是好主意!」丈夫說。
沒過多久,李某夫婦的生活中又出現了一個障礙。過道裡有一個壁櫥,打開門
分上下兩層,都歸李某家用。上邊還有一排頂櫃,歸王氏家用。李某家的壁櫥裡上
下兩層都裝得滿滿的,上邊那層放的是餐具、炊具和糧食;下邊放的是鞋和其它亂
七八糟的雜物。開始他們沒意識到這是個問題,後來才覺出壁櫥裡的氣味不大對頭。
那是一種由鞋的汗臭味、膠皮味和壁櫥裡原有的怪味的組合,每頓飯都能從飯菜中
品出這種難聞的氣味,儘管餐具在使用之前一再清洗。壁櫥裡的蟑螂也一窩一窩的
甚是興旺,在餐具和那堆雜物中間上下流竄,繁衍生息,屢消不滅。
「這樣下去時間長了我們要生病的,」李某老婆說。「蟑螂哪兒都爬,髒得很,
攜帶好多種病毒病菌呢!」
「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壁櫥裡進行徹底消毒,把鞋什麼的跟餐具分開放。你見誰家把鞋跟餐具放一
塊了,有這樣的嗎?」
「是沒這樣的!」李某點頭說。老婆的話又使他陷入了緊張不安。這的確是個
問題,不解決不成,可也實在難辦。這些雜七雜八的零碎東西,加上兩個人的十來
雙鞋都往哪兒放?李某犯愁了。
老婆說:「你注意到沒有,頂櫃裡放的是什麼?」
李某說:「沒注意過。」
「頂櫃裡只放了一個紙殼箱,把地方占得滿滿的,其實裡邊是空的。」老婆搬
來個凳子讓他踩上去自己看。他拉開頂櫃的門,露出一個打著松下彩電字樣的包裝
箱,恰好占滿了頂板的整個空間。他用手敲了敲,發出空洞的聲響;又用手指掂了
掂,飄輕。他對王氏那種鄙視頓時又油然升起。
「什麼破東西都當個寶似的留著,」他對老婆說。「這人真沒勁!」
「他們就是想占地方,空著怕咱們用。給它拿下來,把咱們的東西放上去,」
老婆說。
「這麼做不太好吧!最好還是先跟他們商量商量。」
「有什麼好商量的!占著地方不用,也不讓別人用,到哪兒都講不出道理。」
「那也不能把關係搞僵了。住這麼近,鄰里關係最重要,至少面子上得說得過
去,否則對誰都不好。」
「那你去跟他們商量吧!」老婆說。
李某嘴上說得好,辦起來這事還真叫他作難。上次的事人家已經讓他們一步,
再提這事,准給人一種得寸進尺的印象。不提吧,又憋屈得慌,頓頓飯吃不踏實;
一邊吃心裡一邊犯嘀咕,說不定哪天就突然得上某種可怕。的傳染病,攪得他整日
惴惴不安。這種日子實在難過,他決定還是得跟王氏提。他相信王氏是通情達理的
人,把話說清楚他會諒解的。他編好了一套話,從開始到結束怎麼說,每一句都背
熟了。他下了好幾次決心想把這套話跟王氏抖落出來,可一到開口的時候不是忘了
詞兒就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他只好再下一次決心。每天跟王氏低頭不見
抬頭見,他不知下了多少次決心,那套話一個字也沒抖落出來。這事漸漸成了他的
一塊心病,他開始打怵見王氏的面,見了他跟見了鬼似的。拖了好長時間事也沒辦
成。老婆說他窩囊膽小怕事,她再也耐不住了。這回非得她出面不可了。李某也只
好同意,但再三提醒她說話一定要講究分寸方式。老婆說:「你放心吧!有時候女
人找男人辦事要比男人之間辦事好辦得多。」
王氏對李某家的要求頗感意外,臉子當時就沉下來,露出不悅之色。李某老婆
注意到了,對此她毫不理會,仍舊面帶可人的笑容,一張巧嘴跟機關槍似的一通不
停地說,把自己的理由擺得頭頭是道,一清二楚。王氏聽完,說:「哪兒歸誰用咱
們不是事先都講好了麼!」
「你們現在不是空著麼?空著也是空著,讓我們先用,以後你們要用我們再騰
出來。」
王氏雖說老大的不情願,可礙著面子,也不好一口回絕。他是那種極好說話的
人,只要別人和顏悅色地跟他商量什麼事,他大都被人說動,儘管常常過後悔之莫
及。聽李某老婆這麼一說,特別是最後那句話叫他無理反駁,思忖了片刻,勉強答
應了。沒過幾天,李某打開頂櫃一看,那個紙殼箱不見了,頂櫃空了出來。他親昵
地擁住老婆說:「親愛的,你真行!」
晚上下班回到家,氣兒還沒等喘勻乎,王氏就得一頭紮進廚房準備做飯。其實
做飯用不著這麼急,只是得先把案板、菜刀等炊具擺好,拉開陣式佔據廚房;飯可
以慢慢做。他得搶在李某前面做飯。要是讓李某先做,王氏兩口子想吃上晚飯就沒
點了。王氏有個毛病,肚子一餓心就發慌,慌得沒著沒落的,就得馬上吃飯。王氏
每天午飯在單位食堂吃,吃得不好,等不到下班肚子就餓了,最好一回到家就做飯
吃飯。可偏偏李某兩口子從中作梗,總是搶在前面做飯。他們每天做飯要花很多時
間,特別是晚飯。李某兩口子很重視晚上這頓飯,一定要吃得好。要想吃得好就得
花時間準備。從下料到炒好裝盒每一步驟都嚴格按照菜譜操作,一絲不苟。都是李
某下廚房,他老婆在一旁一邊嗑瓜子一邊陪他聊天。他做飯很精心,菜要一點點一
遍遍地洗,切的時候也一刀是一刀,慢條斯理像在雕花。菜下鍋後翻來覆去地炒,
他老擔心炒不熟。有時候出鍋後老婆一嘗說:「沒炒熟!」還得再回一次鍋。
王氏看著這兩口子在廚房磨工夫,心裡直起急。為了能早些吃上晚飯,王氏不
得不在快下班的時候提前留出辦公室回家搶佔廚房,但不一定總能搶佔得上。有時
他以為自己回來得挺早,打開門一瞧,李某已經在廚房忙活上了。有時口來的雖早,
不幸的是冰箱空了,還得提著籃子現去市場買菜。等買完菜回來,廚房就給人占了。
遇到這種時候只好認倒黴,不管肚子怎麼餓,心怎麼慌,都得熬著。王氏平時常預
備些零食,餅幹什麼的,實在熬不住了就嚼兩塊,先墊巴墊巴。王氏老婆回來往廚
房一瞧,見李某正叉著腿站在垃圾堆前擇菜,知道自己丈夫沒搶著先。進到屋裡對
丈夫說:「這兩口子真可惡!那堆垃圾都兩三天了還擱那兒堆著呢,今天又往裡扔
了一堆。咱不給他們倒,讓他們自己倒去。」
「是挺可惡!我真想過去端他們兩腳。」
「端管什麼用,還不如給他們下點毒來得痛快。」
「對!給他們下毒,下點砒霜,吃下去立馬就完蛋。」
兩個人說得快嘴,不解決實際問題。還是得等著熬著。王氏真恨不得沖進廚房
對李某大吼一聲:「你他媽的能不能快點!」衝動了半天還是沒去。這事他幹不出
來,頂多在心裡對自己吼吼。他畢競不是那種蠻橫無禮之輩,決幹不出這等粗魯的
事體。一直挨到李某兩口子磨蹭完,從廚房撤出來,王氏才進去洗菜做飯。等吃過
飯都晚上八點來鐘了。餓得很吃得就多,吃完了也不動,往床上一窩看電視,睡覺
的時候仍感到腹內脹滿,極不舒服。
「這都是吃飯太晚的結果。」老婆說。
這屬正常情況。有時李某把菜都切好了,整齊地碼在盤子裡放著,自己坐一
邊去看報紙。隔一會兒去廚房攪一陣碗裡的雞蛋,邊攪邊哼歌,就是不上火炒。王
氏左等右等不見他有什麼動靜,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去;禁不住心頭火起,開門出
去,見李某正坐在過廳的角落裡,刁著煙捲看報紙。蹺起的二郎腿還一顛一顛地抖
著。王氏壓住怒氣,語調儘量平和地說:「喂,小李!你們今天是不是有客人?」
「不是!」李某放下報紙說。「今天她有事回來得晚,我想菜等她回來再炒,
要不炒出來都放涼了。」李某說這些話時,從語調到表情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對老
婆的關懷和體貼,似乎在炫耀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王氏心裡說:
「瞧你老婆長得那模樣吧,還當美人寵著呢!」
李某對老婆全身心的投入王氏看得很清楚。老婆下班一回來,李某就讓她歇著,
什麼事也不讓她動手。買菜做飯洗衣服全是李某一個人的事。每天吃完飯,李某老
婆把筷子一放,坐那兒嗑瓜子,李某屁顛地收拾桌子刷盤子洗碗掃地。他還給老婆
洗內衣內褲打洗腳水。每逢家裡來了客人,王氏都能聽見李某老婆在人面前誇自己
丈夫如何溫柔體貼能幹。李某更是以此為榮,老是現身說法,把自己樹為供人效仿
的楷模。看著李某那張多肉而自我陶醉的臉,王氏心裡想:「你他媽的還算個男人
麼?你愛寵老婆別把我們也賠進去呀!」他咽不下這口氣,當時沒客氣說:「你現
在要是不做,能不能把廚房騰出來讓我先做?我很快就得。」
「好吧!」李某不大情願,陰沉著臉把炊具和切好的菜一趟一趟從廚房倒騰進
過廳。
王氏把這件事跟老婆一講,老婆說:「這兩口子太不像話了!我看咱們不能這
樣下去了。」
「我也這麼想。老不能按時吃飯是個問題。」
「你有什麼好辦法?」
王氏說:「咱們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些事該說還得說。我看還是跟他們把
話挑明瞭,立個規矩:晚飯不管誰家先做,動作都快點,六點半之前一定把廚房騰
出來。你覺得怎麼樣?」
老婆說:「好主意!對這種極端自私的人就該這樣。不能老是一味地遷就他們,
他們說怎麼就怎麼的,讓人覺得我們軟弱可欺。」
「但我們態度也不能顯得強硬,一定要採取一種商量的姿態。最好我們四個碰
一下頭,這樣顯得正式一些。」
一天晚上,他們四個就站在過廳裡開了個會。會是王氏召集的,自然由他來主
持。他先扯了一些別的,活躍一下氣氛,才說到開這次會的意圖,把當前廚房使用
中存在的問題擺了出來(當然主要是他們家遇到的困難),並提出了自己的解決辦
法供大家討論。李某兩口子很清楚其矛頭所指。李某對此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他
老婆不大甘心接受王氏的建議,可也沒明確表示反對,她只是反復強調說,在這麼
短的時間內做好一頓飯實在不容易,期望王氏能放寬時間。王氏差點給說動了,他
老婆立場很堅定,也反復強調自己的困難,說只要抓緊點。這麼長時間足夠了。李
某老婆沒再說什麼,勉強表示他們盡可能守時。
李某夫婦後來的日子有些不大好過。李某再做飯時,顯然不那麼從容了。下班
回到家差不多就五點多了,得緊著忙活。菜再不能一遍一遍盡情地洗直到他覺得洗
淨為止;刀法也有些亂,不是切了手就是菜塊切得薄厚大小不一;菜不等炒熟就得
出鍋,惹得老婆天天抱怨飯菜不可口。聽老婆抱怨,李某心裡也不痛快,他說能做
到這一步,已經是手忙腳亂了。有時快到點了還弄不完,王氏兩口子就拎著菜板端
著盆站在廚房門口等著了,李某心裡又氣又急,直想發火,又不好發作起來。每遇
到這種情況他都儘快草草收場,結束這種對峙局面。老婆覺得丈夫太軟弱,埋怨他
說:「你就那麼聽他們的話,非掐著點把飯做好不可!他們愛堵在廚房門口讓他們
堵去,你幹你的,看他們能怎麼樣!」
「這樣有意思麼?」李某說。「我看以後晚飯讓他們先做吧,不跟他們搶了,
沒勁!」李某說服了老婆,晚飯讓王氏家先做。李某把這一決定告訴了王氏。王氏
聽了很高興。
事實證明,這一決定是明智的。王氏動作很迅速,飯菜也簡單(隨便弄點什麼
菜一燒就得,主食一般都是買現成的),也是急於填飽肚子,半個小時內肯定吃上
飯。這樣一來,反倒給李某留出了足夠的時間精切細炒,做出色香味來。在李某兩
口子看來,王氏夫婦吃飯純粹是窮對付。
「我看他們菜沒洗淨就吃了。現在的菜上都是農藥,不好好洗洗吃了得癌。」
老婆說。
「他們菜炒得一點香味都沒有,肯定特難吃。老這麼對付下去,時間長了身體
就垮了。」李某說。
「讓他們對付吧,身體垮了活該!也礙不著咱們什麼事。」
李某兩口子晚飯吃得好了,心裡也舒暢了許多,雖然時間往後推遲了點,並沒
覺得有何不妥。王氏聽見滿過廳裡迴響著他們那呼嚕呼嚕或吧唧吧唧的咀嚼聲和吞
咽聲。他們並排頭挨頭擠在旮旯裡的小桌子前埋頭吃飯的情景讓他聯想到某類齧齒
動物。他們一邊吃還一邊互相打鬧調笑,不知李某嘀咕了些什麼(或許有所動作)
竟惹得他老婆發出一連串嬌嬌的俏罵:「幹嘛呀你討厭你討厭你討厭!」王氏沒見
過她撒嬌的樣子,只聽見過聲音,他想她撒嬌的樣子一定不堪入目。
吃完晚飯,李某不急著收抬桌子洗碗,幽閒地叉著腰打著響嗝在過廳和過道裡
來回遛達,一邊拿著火柴棍兒張著大嘴剔牙。王氏很不喜歡看到他這副樣子。李某
也很知趣,知道礙了人家的眼,一見王氏家出來人,乖乖溜回自己家屋裡。
王氏能先做晚飯了,也覺得挺舒暢,再用不著忍饑挨餓地熬著了,下了班很快
就可以做好飯填飽肚子。只有一點,他很討厭做飯的時候李某或他老婆走進廚房。
他們大都是剛從廁所出來,到廚房去洗手。似乎是單等到他做飯的時候他們才上廁
所,他上完她上,上完就去廚房洗手。水池緊靠煤氣灶。李某兩口子洗手的動作一
模一樣:先把香皂浸足了水,揉出豐富的泡沫來,再一隻手握在另一隻手裡快速地
轉動,弄得水和泡沫四處飛濺。王氏很擔心他們把水濺到在爐灶上燒著的菜鍋裡。
炒菜的鍋沒有蓋子,一遇到這種時候王氏就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應該把鍋端到一
邊去還是該告誡他們小心別把水濺到他的菜鍋裡。這兩件事他一樣做不到,只依舊
不停地若無其事地翻炒鍋裡的菜,眼睛卻在密切注視著他們手的動作。他看得出,
李某兩口子也在極力避免把水濺到他的鍋裡,手的動作比平時有所收斂,慢且輕,
可還是難免把水濺起來。他常常眼睜睜地看著好幾滴水珠進進了他的菜鍋裡。有那
幾滴水在裡面,炒出的菜就難以下嚥。
王氏不知道為什麼李某兩口子不在廁所裡洗手(廁所也有一個水龍頭,很方便
的)而非到廚房去討人嫌。他就不在他們做飯的時候去廚房洗手。他很想把這話告
訴他們,又覺得說不出口,心裡直窩火。還是老婆想出了一個主意,她說:「買個
鍋蓋不就得了!」他就去買了個鍋蓋。做飯時李某兩口子再去廚房洗手,他便趕忙
把鍋蓋起來。這樣一來又出現了新問題,炒菜得旺火急炒,不停地翻才行,蓋上蓋
子就只幹燒了,時間稍微一長菜就有點糊。
「那也比讓他們進進去肥皂沫強。」老婆說。
「也只好這樣了!」王氏說。
王氏有個毛病,李某是極看不順眼的。
一回到家,王氏就立刻脫去外衣鞋襪,只穿襯衣襯褲,光著兩隻肥腳丫子。穿
襯衣襯褲也沒什麼,在他自己家屋裡愛怎麼穿怎麼穿,誰也管不著。可他不。他穿
著襯農襯褲廚房廁所的到處亂竄。他的襯褲很瘦,幾乎緊繃在了腿上,腿襠間開了
口,撒尿用的,口子合不上,老裂著,露出裡邊或紅或綠的內褲。襯褲繃得太緊,
腿襠間就現出了一個明顯的凸起。李某認為這太富於挑逗性(當然是對他老婆的挑
逗)。不說他有傷風化,至少也有傷大雅。在這套房子裡,出了各自家的屋門就是
公共場所。你能穿著襯衣襯褲出入公共場所麼?你要是非這麼做,那就是對別人的
不尊重,也貶低了自己。愛貶低自己那是你的事,可至少應該尊重別人!這是起碼
的公共道德。每當李某見到王氏穿著襯衣襯褲出出入入的,禁不住就把這些話在心
裡磨叨一陣。李某怎麼也沒想到,王氏在單位裡也是有模有樣的人物,人緣兒也不
錯,回到家裡竟是這副德行。他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竟如此缺乏個人修養。
李某倒不是認為王氏厚顏無恥,沒那麼嚴重。王氏還是挺顧及臉面的。王氏穿著襯
衣襯褲出門之前,先把門欠開條縫,探出頭向外張望一番,若發現沒人,便趕緊溜
出屋來,去廚房或廁所該幹嗎幹嗎,幹完事趕緊溜回去,賊頭賊腦的,跟個要圖謀
不軌的小偷似的,讓李某兩口子又好氣又好笑。
即使王氏跟賊一樣小心,也免不了讓人撞上。要是讓李某撞上了,王氏倒還能
保持住從容沉穩的舉止,若無其事地幹完事,大大方方地回到自己屋裡。要是讓李
某老婆撞見了,他便有點慌神兒,顯得手足無措,草草辦完事趕緊往屋跑。明知道
腿襠間的那個物件不會輕易探出頭來,依舊下意識地把手掌擋在襯褲前面的開口上。
李某老婆本來就不好意思,一見他這個動作,更覺難為情,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
瞧,每次都鬧個臉紅;心裡委屈得慌。她對丈夫說:「小王這人真夠嗆,出門就不
能穿條褲子!」
李某認為自己老婆受到了侮辱,很氣憤,決定跟王氏談談,讓他出家門之前外
面再套上條褲子,把那個撒尿的口子擋住。他對老婆說:「你看我這麼跟他說行不
行?喂,小王!你襯褲外面最好再穿條褲子,這樣大家彼此都方便。你看這麼說怎
麼樣?」
「行,怎麼說都行!只要別再讓我撞見他那副模樣。」老婆說。
李某把這些話在心裡磨叨了好一陣子,覺著這麼說不妥,又跟老婆商量:「我
覺得這麼說不大合適,口氣顯得太生硬,不夠友好。最好換個說法,既能讓他改掉
這個臭毛病,又不至於傷他的面子。你看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跟他說怎麼樣?」
「行!」老婆說。「這種方法更好些。」
又過了一陣子,李某仍沒把話說給王氏。王氏的行為依舊,仍臊得李某老婆臉
紅。她問丈夫是不是還沒跟王氏談過?什麼時候談?李某支吾了,說還沒想好怎麼
跟王氏談。他覺著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也不妥,顯得太正式太嚴肅,最好能在平時
聊天中開玩笑似的把話透給他,這樣彼此都感到自然。他問老婆這種做。法怎麼樣?
老婆說:「話怎麼說並不重要,關鍵是要讓小王明白,他這種行為很不合適,這樣
下去不行,他必須把褲子穿上。」
「我知道!」李某結巴著說。「我實在是磨不開面,一見到他,這些話我就說
不出口。要不你去跟他說、」
老婆急了,說:「這種事不像別的,我怎麼跟他說,虧你想得出來廣『
「要不我看算了,咱誰也甭說了。你往後也學得臉皮厚點,別在乎,再撞上他
那副德行只當沒看見。」
老婆這下可生氣了,說:「瞧你這出息,我是讓你上刀山了讓你下火海了!一
個大老爺們兒連自己老婆的人格尊嚴都維護不了。我這還沒讓人怎麼著呢你就打退
堂鼓了,我要是遭了強暴,你非扔下我不管一個人逃命去不可!我算看透你了。」
說著她就眼淚汪汪地啜泣起來。
聽了老婆的話,李某受不住了。又見此情景,他知道事情嚴重了,趕忙向老婆
認錯討饒,罵自己不是東西,並表決心,一定把這件事解決好,直到把老婆哄得破
涕為笑。她抹幹眼淚說:「告訴你呀,我臉皮可厚不了。以後我不出屋門了,兔得
撞上那傢伙讓人難堪。」
從那兒以後,老婆一吃過晚飯就躲進屋裡不出去了。上廁所非出去不可,就由
李某先出去打探一番,看是否有與王氏相撞的危險,其餘的像刷牙洗臉之類的事全
由李某屋裡邊伺候。在一段時間內沒撞見李某老婆,王氏似乎變得愈發的膽大妄為
了,毫無顧忌地挺著襯褲前面的撒尿口在廚房和過道裡招搖。事情到了這一步,迫
使李某最終下定了決心要阻止王氏這種只顧自己方便不顧他人方便的行為。
正趕上一個大家都歡喜的節日,李某老婆單位分了十來斤黃花魚。當天晚上做
魚的時候,李某多做了兩條,盛在盤子裡給王氏家送了過去。趁著過節的喜慶氣氛
並仰仗著盤子裡那兩條黃花魚的面子,李某終於向王氏開了火。第一槍一放出去,
下面的事情似乎就容易多了。他把許久以來淤積在心頭的不快一股腦地傾吐出來。
他不僅明確指出王氏在出入廚房等公共場所時應在襯褲外面再套上條褲子,還指出
了這麼做的必要性和不這麼做的危害,擺了事實講了道理:什麼尊重他人比尊重自
己為重啦;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啦;公共道德精神文明啦等等,他說了很多,他發覺
真要說起來,自己的口才也並不比老婆差多少。他都為自己所講的詞句而感動而折
服了。一瞬間他都有些奇怪,感覺好像不是自己的嘴在講話。李某並沒因此就昏頭
昏腦地喪失理智。他自始至終都語氣柔和,面帶微笑,感覺就跟在負債累累的情況
下繼續向債權人伸手借錢差不多。
聽了李某的一席話,王氏的面子有點掛不住了。那張面積較大的臉變得不是色,
紅一陣白一陣的。
「你是說我不講精神文明不講公共道德?」王氏憋了半天才說。
「不不不!」李某趕緊解釋。「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你這個人其實
就是有點不拘生活小節不修邊幅,別的沒什麼。我們一套房子裡住著,誰都有不方
便的時候,彼此多照應著點,你說是不是?」
「那你講那麼多大道理幹什麼?我不懂道理?」
「不是不是!你誤會了,我一點也沒有教訓人的意思。」李某說,臉上綻出更
濃的笑意。他開始明顯感到自己有些出師不利。
「以後有事說事,別扯那麼多沒用的!」王氏說。
李某連忙應著:「是是!」告退回到自己家屋裡,向老婆稟報戰況。畢竟壓在
心頭的話都傾吐了出去,他輕鬆了許多。
那兩條黃花魚王氏兩口子沒動,原樣送了回去,放到李某家過廳裡的飯桌上。
李某的出師雖有些不利,也並非沒起作用。王氏再出現時,襯褲外面套上了一條大
花褲衩,夏天穿的那種,又肥又大,把襯褲前面的那個撒尿口擋住了。李某老婆可
以不再為看到他那個不合適的地方裂的口子而羞赧,但卻為他那副怪模怪樣的穿著
忍俊不禁了。她笑不迭地把她的新發現告訴了丈夫,說:「真笑死人了,簡直像個
小丑!他為什麼要醜化自己?」
李某看到了王氏的模樣也樂不可支,說:「人家愛怎麼穿怎麼穿,那是人家的
自由,礙不著咱們的事!」
王氏因為襯褲外面多了那條大花褲衩,一改從前那種賊頭賊腦的作派,變得挺
胸抬頭步伐穩健,出入廚房廁所或走在過道裡,都有如置身于無人之境一般坦然沉
著了。
事情的結局是令人滿意的。為此,李某受到了老婆的誇獎,頗為得意。老婆鼓
勵他說:「就該這麼做,我們占理的事就要據理力爭。」李某知道這話不錯,可說
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那麼簡單。王氏還有些作為讓李某極看不順眼,真要爭辯起
來也未見得理虧,可他卻絲毫無法跟王氏理論。
王氏氣管不大好,睡一宿覺後痰就多,全聚在嗓子眼兒裡,藏得深且頑固。每
天早上刷牙洗臉之前他都俯在廚房的水池上咳痰,不是一般的咳,差不多是使出了
渾身的力氣大聲地嘔,讓聽的人覺得他把五臟六腑都要嘔出來似的。李某兩口子這
時候大都在過廳裡吃早飯,聽到他在廚房里弄出這種動靜,嘴裡的東西再難以咽下
去。早飯老是吃了半截就撂下不吃了。王氏吐出的疾或黃或自,凍兒似的粘在水池
裡,沖不淨就讓李某兩口子蹭上了,就會從他們家的鍋底或盆沿兒上扯起黏稠的一
條。有過這麼兩回後,李某變得格外小心,不敢輕易往水池裡放東西,用之前總先
仔細把水池沖洗幾遍。
王氏家還愛吃大蘿蔔,不是蘿蔔燉羊肉就是煮蘿蔔湯炒蘿蔔絲,弄得到處是大
蘿蔔味。蘿蔔吃多了人就愛放屁。李某兩口子總能聽見放屁聲。王氏放屁不背人,
也許是完全漠視了另外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的存在,隨有隨放,不加限制。有時李某
在自己家屋裡都聽見王氏在廚房一邊炒菜一邊放屁。有時他一邊走一邊放,嘟嘟啦
啦的發出一陣脆響,像胯下騎著屁驢子。王氏老婆不像王氏這麼肆無忌憚,決不當
著李某兩口子的面弄出響聲來。不過那股氣老夾在屁股裡不舒服,要瞅准了人都不
在或乘人不備就把氣放出來,一點一點很謹慎的。李某聽見過王氏老婆放屁,她可
能以為沒人聽見,實際上他聽見了。王氏老婆放屁不像她丈夫那麼響亮。也不那麼
理直氣壯,而是細聲細氣的,調門兒很高,曲調婉轉。聽王氏放屁聽多了,不覺得
什麼,聽他老婆放屁李某就禁不住要發笑。有時雖沒聽到聲卻聞到了味。從過廳中
一走一過,要是聞到空氣裡飄散著一股臭蘿蔔味,那准是王氏兩口子弄的。
李某老婆興災樂禍地說:「他們家肯定老充滿了這種味。兩口子對著放,讓他
們互相熏去吧。」
李某說:「你以為人家這麼傻,放屁熏自己?人家有屁都出來放,放完再回去。
你到過道裡聞聞就知道了。」
「我不去,」老婆說。「真討厭!隨便污染空氣,這是不道德的行為,應該制
止他們到處放屁。有屁回自己屋裡放去。」
「這事咱可管不著!」李某說。「俗話說管天管地管不著人拉屎放屁。咱們只
能聽之任之。」
王氏夫婦晚上睡得比較早,一方面是為了保證第二天早點起床,另外也是為了
跟李某兩口子錯開睡覺前的洗漱時間,免得再為洗臉刷牙爭搶廚房。這樣大家互相
都方便。一吃過晚飯,王氏夫婦就把就寢前該辦的事都辦利索了。除非上廁所,沒
事一般就呆在屋裡看電視,不出去了。為了舒服點,有時乾脆脫了衣服上床躺在被
窩裡看,看困了就睡。要是沒什麼好看的節目,睡得就更早。看無聊的電視節目還
不如上床跟老婆做愛,然後倒頭大睡。這是王氏的觀點。
晚上十點以後,屋外的公共場所便成了李某兩口子獨有的天下。王氏夫婦只聽
得門外一片唏哩嘩啦的水聲,這水聲要響很長時間。這是李某兩口子在洗漱。聽上
去他們洗得很仔細也很全面。王氏兩口子這時很少出去打擾他們。他們可以盡興地
洗。王氏夫婦這時大部在看電視,要不就剛上了床正準備就寢,或已經處於半睡眠
狀態,正茫茫然顛簸于通往某個夢鄉的途中。李某兩口子摸到了這一規律,知道這
時是一天中他們唯一不會受到無端干擾的時刻,他們充分利用每天的這段寶貴時光,
不僅打掃就寢前的個人衛生,還做一些平時做起來與人與己都不方便的事。李某常
趕這時候在廚房洗衣服,老婆的內衣內褲月經帶之類的都可以拿出來大大方方地洗。
王氏兩口子一睡下。前半夜不會起夜,李某兩口子可以安安穩穩地洗到十一二點。
可是事情總有例外的時候。要是遇有好看的電視節民王氏夫婦就睡得比較晚了。
王氏愛看體育比賽,他老婆愛看電視劇,看起來就沒完。有時候看入了迷,往那兒
一坐就不想動地方,也顧不上提前刷牙洗臉了,等看完電視才想起來,正趕上李某
兩口子佔用廚房,很煩,剛才看電視那股子興頭被一掃而光,回到屋裡於等。看完
電視時間都很晚了,王氏老婆困得不行,不想等了。臉腳都不洗了,喝口水漱漱口
上床就睡了。王氏不行,臉不洗沒關係,腳不洗睡不著覺。他是汗腳。腳在鞋裡捂
了一天,汗濕發臭,脫掉鞋襪依然黏乎乎的不清爽,躺在被窩裡腳上跟套了一層東
西似的冰涼難受。看完電視無論多晚他都要燒點熱水燙腳,就去廚房弄洗腳水。這
時候進廚房難免比平時更不方便,有時竟撞上令人尷尬的場面。
王氏撞見過一回李某兩口子一起洗腳。兩個人面對面坐在過廳的角落裡,四隻
光腳丫子湊在一個盆裡互相搓。王氏看完電視出去時,他們洗得正高興,你踩我一
腳我踩你一腳的一邊打鬧一邊唧唧咯咯地笑,洗腳水濺了一地。王氏的突然出現讓
他們大吃了一驚,打鬧和嬉笑戛然而止。李某老婆立即擦了腳進屋去了。後來他們
就分開洗腳了,一個人洗完另一個再洗。
王氏發現李某兩口子坐那兒洗腳的樣子很相象,都很難看。特別是李某,坐在
旮旯裡的凳子上,兩隻腳杵在盆裡露出半截豐肥的小腿,一副呆相,總讓王氏覺得
他剛受完老婆的氣。李某洗腳很有特點,不用手,兩隻腳互相蹭。蹭完腳心蹭腳背,
再用一隻腳的腳趾扣另一隻的腳趾縫。他洗腳的動作很快,兩隻腳幾乎是在水盆裡
撲騰,像只被拔光了毛的旱鴨子在水中掙扎,弄得滿地是水。
王氏還驚異地發現,李某竟長著一雙女人的小腳,細瘦且長,皮膚雪白,腳孤
拐很大,使得兩個大腳趾向外撇成外八字;二拇腳趾老是壓在大拇腳趾上。這是他
見過的樣子最醜的一雙腳。李某還長了兩條女人的小腿,那是發了福的中年婦女的
腿,豐腴白皙光滑無毛。王氏由此聯想到從沒見過李某夏天穿短褲這一事實。夏天
無論天氣多熱多悶,他都捂著條長褲,王氏從前不解,這下他立馬悟出了個中緣故:
李某肯定是恥於裸露出那兩條雪白無毛的女人腿,就捂著條長褲遮羞,越捂越白越
白越捂,進入了一種惡性循環,便造成了現如今的惡果。王氏把這一發現告訴了他
老婆,她說:「他不光長得像女人,整個就女氣十足。」
王氏能感覺到,李某不喜歡別人看他洗腳。王氏每回從屋裡一出來,李某就停
止了一切動作。王氏總好看他兩眼,欣賞他那副受氣包兒似的呆相。在王氏目光的
注視下,李某顯得極不自然,像有群蚊子叮在了他的光腿上,想立刻把腳從盆裡拿
出來,拿出來後又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就下意識地縮回小腿,似乎要把它們藏起來。
看到李某這副樣子,王氏覺得很開心,過來過去就有意多看他幾眼。次數多了,李
某不堪忍受,採取了對策,洗腳時手裡拿張報紙,一聽到王氏家屋門響,便趕緊張
開報紙擋在水盆上,把半截小腿和盆裡的腳都遮住,俯下身去裝作看報紙。李某越
是自我掩護王氏越是覺得有趣。
王氏不怕撞見李某,可是怕撞見李某老婆。撞見她多有不便。撞見她洗腳倒沒
什麼,要是撞見別的不該看見的,那就令人難堪了。王氏真撞見過一回。
那天晚上,電視轉播世界盃足球甲級聯賽,王氏每逢足球必看,一看就上癮,
什麼都不顧了,不看完不睡覺。那天晚上看完足球賽很晚了,他關了電視機就去廚
房準備洗漱燒洗腳水。過廳裡亮著燈,空無一人,廚房的門緊閉著,裡面傳出一陣
嘩啦嘩啦的撩水聲。王氏不知道怎麼回事,推門就進。只聽裡面突然有人尖叫了一
聲:「先別進來!」已經晚了,王氏推開了門,跨進了一條腿,把裡邊的一切都看
在了眼裡。李某老婆正慌慌張張立起身背過臉去提褲子,王氏只見一團白嫩光鮮的
肉在眼前一間就鑽進了那條牛仔褲裡。地上放著一盆水,旁邊放著香皂,一塊用過
的衛生巾上沾著一條烏黑的血跡。王氏臉漲得通紅,連聲道歉退了出來。
那片白嫩光鮮的肉給王氏留下了難以抹掉的印象。那是李某老婆的屁股,王氏
雖沒來得及看清楚,可位於腚溝上的那塊淡青色的胎記在那片白淨淨的肉也映襯下
格外醒目,給她的屁股更增添了幾分魅力和神秘。王氏沒想到李某老婆竟長著一個
如此著入迷的屁股,看上去要比她的面孔迷人得多。她的身子也一定是白嫩光鮮的。
能擁有這樣的身子和屁股也該知足了。難怪李某寵她寵得什麼似的,看來是值得的。
相比之下自己倒顯得有些美中不足了。帶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王氏把他難堪的處
境告訴了老婆。他想第二天向李某表示歉意,把事情解釋清楚。
「多餘!」老婆說。「這事又不是你的錯,有什麼好解釋的。再說,這種事你
解釋得清楚麼?只能越描越黑。」
「對對!」王氏尋思過味來。「那樣一來倒像是我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似
的。這事全怪她自己。她於嗎不在自己屋裡洗?」
「那不明擺著麼,怕把屋里弄髒了唄!」
「那她於嗎不到廁所去洗?」
「鬼知道!」老婆說。
王氏心裡雖沒愧,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再不好意思見李某老婆的面,總想躲
著她,躲不過去就訕訕的。李某老婆則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什麼事都不曾發
生過。王氏內心越發地不安了。他在等著李某的發作。說不定哪天他就會突然擋住
他的去路。指著他的鼻子大罵,罵他下流無恥,隨隨便便看了人家老婆的屁股還跟
沒事人似的。王氏對這一切作好了思想準備,想好了對策。經過一段時間觀察,王
氏並沒在李某臉上發現任何異常的情緒變化,他似乎對此事毫無所知。很可能他老
婆一直對他守口如瓶,隻字未提此事。由此看來,李某老婆是個聰明的女人。否則,
她不但從此毀滅了自己在丈夫心目中以往的貞潔形象,很可能還會在兩個家庭之間
引發起一場重大糾紛。李某老婆息事寧人的作法讓這件事俏然過去了。王氏暗自松
了一口氣。
這件事發生後,李某兩口子明顯加強了夜間廚房的警戒。王氏兩口子再看完電
視去廚房洗漱,常遭到擋駕。廚房門關得嚴嚴實實,裡面傳出嘩啦嘩啦的撩水聲。
還不等他們推門,門就啟開了一條窄縫,露出一隻或李某或他老婆的眼睛,對他們
說一聲:「等一會兒!」門就又關死了。王氏夫婦只得回到屋裡等著。
「這兩口子可真逗,」王氏說。「天天晚上關在廚房裡洗屁股,他洗完她洗,
還互相給守著門。」
「人家這叫講衛生,免得得性病。」老婆說。
過了不久王氏又發現,廚房的門上裝了一個閂,可以從裡面把門插上。李某兩
口子搞個人衛生時,用不著再浪費個人力看門了,乾脆給王氏夫婦吃了閉門羹,連
那只人眼睛都看不著了。王氏氣憤地說:「這兩口子有點太不像話了,把公共廚房
當他們家衛生間了。他們洗完屁股滿地是水,讓人沒法下腳。」
老婆說:「興他們占廚房洗屁股,就不興咱們占廁所洗澡?」
老婆一句話提醒了王氏。
王氏曾經在廁所洗過澡。有兩次他洗澡的時候,李某老婆要上廁所,他就著急
忙慌地出來了,後脖頸子上的肥皂沫都沒沖淨。考慮到這樣下去會影響鄰里間的團
結友愛,就不在廁所洗澡了。王氏不願意到單位的浴室去洗澡,一星期頂多去洗一
次,有時兩個星期洗一次。單位的浴室每星期開四次,每次人都很多。每個淋浴噴
頭下面都擠著一大幫赤條條的肉體等著過水。水忽冷忽熱,浴室的門窗有的關不上,
大冬天也敞著。王氏在人肉堆裡擠來擠去的半天洗不上,洗不上就凍感冒了。夏天
水倒熱得燙人,洗過澡身上仍是汗水淋淋。
澡洗得不勤,身上容易犯癢。王氏養成了個不自覺的習慣,身上哪兒癢搓哪兒,
用手指頭幹搓,在大腿或胸脯上搓起一片片米粒似的黑泥球。王氏知道這是個要不
得的壞毛病,只是已成了下意識的行為,稍不留神毛病就犯了,也不分地點場合,
有時當著客人的面就搓起來,惹得老婆沖他直擠眉弄眼。老婆頂看不慣他這個小動
作,一見他在身上搓泥球。就嗔怪說:「別搓了,去洗個澡吧!」他才去洗一次。
後來他發現用家裡的廁所洗澡很好,特別是夏天。把洗衣機上的進水管取下來,接
在廁所裡的水龍頭上權當淋浴噴頭沖冷水澡,既舒適又方便,隨時都可以洗,只是
李某兩口子在中間礙手礙腳的,不能盡如人意。聽老婆這麼一說,王氏眼前豁然一
亮,一下子為自己在廁所洗澡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理論依據,頓時興奮地說,「對
呀!興他們占廚房洗屁股,怎麼就不興咱們占廁所洗澡?咱們也洗!」
王氏不再為洗澡發愁了,他心安理得地在廁所洗起澡來。他三天兩頭插上廁所
的門在裡面洗澡。雖說廁所裡的氣味差點,便池裡結滿了一層黑黃的污垢,可也比
在單位浴室的人肉堆裡擠來擠去的強多了。李某兩口子再來敲門要上廁所,王氏就
在裡邊叫一嗓子:「等一會兒!」心裡卻說,你他媽的等著去吧!
李某兩口子喜歡安靜。他們認為,吵鬧的環境會破壞良好的心境,損害身體健
康。他們把生活中多餘的音響儘量降低到最低限度。他們總是把自己無聲無息地關
在屋裡,就像他們家沒人似的。他們之間的談話老俏聲蔫語或嘀嘀咕咕的,這一方
面是為了不影響別人,也是怕別人聽到。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這屋說話聲大點,
那屋都聽得清楚。他們不喜歡自己家什麼事都讓外人知道。兩個人都養成了習慣,
壓著嗓子說話,只要對方聽見就可以了。這在外人聽起來只是一片嘁嘁喳喳聲,有
種詭秘感,像暗地裡在策劃著一場陰謀。
李某兩口子決沒有想到(也不會去想)他們的竊竊私語給王氏夫婦造成了一種
什麼印象,覺得這麼做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反倒對王氏夫婦整天的大聲說笑不可理
解,甚至很反感。他們最怕的是王氏家來客人。一來客人,王氏家就跟開了鍋一樣,
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話一陣陣傳過來,鬧哄哄地湧入李某兩口子的耳朵,躲都沒處躲。
伴隨著王氏那種開懷的放聲的哈哈大笑的,是他老婆那種別具特色、不堪入耳的笑
聲。李某兩口子就怕聽她這種笑,聽了讓人毛骨悚然。她的笑來得很突然,猛孤丁
地就一陣高亢清脆的咯咯聲,人們剛意識到她是在笑,又嗝嘍一下放出個尖細的尾
音,笑聲戛然終止了,像是一口氣沒上來給噎住了,或是被一隻罪惡的手驟然卡住
了脖子。客人要是果得久,王氏夫婦說笑得起勁兒,李某兩口子一晚上都不得安寧,
他們只好回避開,走出家門躲到外面去。
王氏夫婦對客人很熱情,熱情得讓李某兩口子覺得虛假。客人要走,王氏夫婦
總是執意挽留,你一句我一句像在合夥跟客人吵架。他們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話:
「再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這麼早回去幹嗎聽也沒事!」挽留不住,就連吵帶嚷地送
客人出門:「好不容易來一次就呆這麼一會兒,下次來多呆會兒。您慢走您慢走樓
梯黑。有空兒來玩兒。」王氏說過一遍他老婆又重複一遍,語氣柔得發賤。
王氏夫婦不光說話聲大,看電視聲也大。聽聲音李某就知道他們家看的是什麼
節目。他們除了看新聞和體育比賽就看電視劇。有一回他們看的是一部港臺的電視
劇,一開片男女主人公就因為一件屁大的事鬧崩了,開始大吵不止。好幾集都演過
去了,這點事仍沒扯清楚,男主人公的全家和女主人公的全家也競相攙和進來,公
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七嘴八舌吵作一團。連續好幾天李某兩口子每天晚上都聽
見對門傳來一片男人女人嗲裡嗲氣的吵架聲。正趕上那幾天李某要給領導起草一份
報告,吵鬧聲叫他煩亂不堪,根本靜不下心來,寫了撕撕了寫;怎麼也寫不成這份
報告。李某急了,來不及多想,起身去敲王氏家的門。
「你們看電視能不能小點聲!我在給領導寫份材料,明天就要。你們這麼吵,
讓人沒法集中注意力。」他說。
「對不起對不起!」王氏一面讓老婆把電視聲音關小一面對李某說。「我們不
是有意的,這房子不攏音,有點聲就互相干擾。」
王氏老婆也幫腔說。「我們看電視其實聲音不大,就是這房子太不隔音了。樓
上樓下左鄰右舍的誰家有點動靜聽不見,別說咱們住這麼近了?這破房子真叫人沒
辦法!」
跟他們說一次就好一點,可還是不夠安靜。電視的聲音依舊挺吵,沒事閑呆著
無所謂,要想集中心思幹點事是不可能的。後來李某又為電視的事敲過一次王氏家
的門。王氏老婆現出一臉的不高興,一再說他們家的電視聲音不大,而是房子不隔
音,聲音再小就聽不清了。言外之意顯然是指責李某在挑刺兒。李某老婆氣不公,
王氏兩口子明擺著在欺負人,非要找他們說理,被李某死活給勸住了。李某沒再為
這事跟他們糾纏,他擔心由此挑起事端來就麻煩了。電視吵點吵點,他寧肯受點委
屈。想靜下心來幹點事時,就用兩個棉花球堵住耳朵眼兒。他發覺這著真挺靈。
李某不全怪王氏家不通情達理,他也承認,房子不隔音是事實,要不他跟老婆
說話也就用不著故意壓著嗓子了。這一直是件讓李某頭疼的事。大白天尚且如此,
夜深人靜了,平時不易聽到的聲音都顯露出來,比如打呼嚕。王氏呼嚕打得很響,
大有驚天動地之勢。李某要是睡不好覺,都恨不能沖過去立即制止他的鼾聲。李某
很納悶,他老婆睡在他身邊怎麼能受得了?李某還區分不清王氏咳嗽和打噴嚏的動
靜。王氏每每在夜裡發出這種兩者混合起來的怪聲,一連競達五六下之多。這種聲
音只有當氣流同時從鼻腔和口腔猛烈噴出時才會產生。李某曾嘗試過幾次,可怎麼
也做不到這一點,他只能發出單一的咳嗽聲或打噴嚏聲,卻無法讓兩者完美地融合
到一起。他暗自佩服王氏的這一絕活。不過,李某長了另外一種本事,他能從廁所
裡的人撒尿時發出的響動的細微差別中準確判斷出誰在起夜,是王氏還是他老婆。
他老婆撒尿的響動別有一番動聽之處。
夜裡還有一種動靜是平日裡極難聽到的,也是李某從前決沒聽見過的。頭一次
聽見時,他竟禁不住渾身顫抖了。
那還是他跟老婆剛搬進這套兩居室來合住不久的事。換了新的環境,李某一時
不大適應,晚上覺總是很輕,睡不踏實,甚至失眠。有天晚上他睡下後,翻來覆去
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是一聲女人的歎息,聽起來
似乎很遙遠,但很真切。很快又傳來一聲歎息,緊接著又是一聲深長的歎息之後,
歎息轉成了一陣嚶嚶的哭泣。李某立刻警覺起來,豎起耳朵屏息諦聽。他發覺這聲
音離得並不遠,就是從對門傳過來的,可能是由於受到某種柔軟的吸音物的阻塞,
聽起來才有種遙遠感。他很快聽出,這是王氏老婆的聲音,是她在嚶嚶作聲。再一
細聽。李某恍然醒悟到,這種聲音跟哭泣毫不相干,這是女人在達到極樂狀態時發
出的歡叫,聽起來竟與倍受痛苦折磨時發出的呻吟十分相似。王氏在幹他老婆!李
某頓時渾身燥熱嗓子眼兒發幹,心狂跳不止,血直往腦門兒上湧。他翻身下床,把
耳朵緊貼在門縫上(此時他很慶倖門板與門框之間留下的這條寬縫,當初他還為房
子如此糟糕的質量抱怨過),緊張得有些氣喘。
吟叫聲時急時緩時高時低,一直沒有間斷,她邊叫邊含混不清地叨咕著什麼,
像是在遭受著一根燒得通紅的鐵棍的無情的觸擊,其中伴著王氏濃重的喘息,時而
加雜進他們的低聲對話。李某極力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怎麼也聽不清。中間平靜
了一會兒,這一切又重新開始。李某也不知道自己在門縫上趴了多長時間,腿都站
麻了。後來他又聽到了兩聲深長的歎息和一陣嗚哩哇啦的交談。夜便很快陷入了無
邊的沉寂。門那邊響起了王氏的鼾聲。
那一夜,李某徹底地失眠了。那一聲聲女人特有的呻叫吟唱不停地在他耳際回
蕩,像一隻只貓爪子撕扯著他的心。他不曾聽到自己老婆有過如此動人的歡叫。他
碰了碰身邊熟睡的老婆,很想也幹她一回,又怕她不高興。他深知老婆的秉性,要
是覺沒睡醒就給叫起來,准得大發脾氣。他禁不住把手伸到腿襠裡,自己搓弄了一
回,以解燃眉之急。一直挨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才把夜裡聽到的事告訴老婆。老
婆一聽,很興奮,說:「要是再聽到動靜就叫醒我,我也聽一聽。」
沒過幾天,他們就一起聽了一回王氏兩口子的動靜。李某老婆邊聽邊對丈夫說:
「小王的那個東西一定挺厲害的,要不他老婆怎麼會這個叫法?」
「不見得!」李某不無醋意地說。「我看她是故意放浪,討她男人的喜歡。」
「真噁心!」老婆說。聽著那邊的動靜,她擔憂起來,說:「咱們倆的事會不
會被他們聽見哪?」
「不會不會!」李某說。「咱倆都很小心的,沒他們這麼大的動靜。」
「真噁心!」老婆又說。「我不喜歡聽這種動靜。」說著她躺回被窩裡,用被
子蒙住了腦袋。
李某也發覺,王氏老婆的歡叫並沒真正激發起他對女人肉體的欲望,只叫他產
生了手淫的念頭。他只想一邊聽著這種歡叫一邊手淫。他渴望占有的是女人的這種
特有的歡叫,對王氏老婆本人絲毫不感興趣。
聽了王氏兩口子夜裡的動靜,李某感覺到自己對跟老婆行房事在心理上發生了
一些微妙的變化。一種生理上的厭惡和恐懼悄然爬上了他的心頭,破壞了他本應從
中獲得的享受。這似乎是起因于他深感王氏的強盛的性能力對他的壓迫而無力抗拒
而自歎不如;也可能是源於對自己私生活瀕臨遭人窺探的擔憂,他說不清楚。他只
覺得,在這種心理狀態下,他將一天天地萎縮。
李某兩口子行房事時倍加謹慎了。李某擔心老婆叫出聲來,關鍵時刻就用毛巾
堵住老婆的嘴,儘管她的叫聲並不高,只是喘得有些緊。老婆也很自覺,老是牙關
緊咬,以防自己叫出聲,必要的話就死死咬住被角。僅從鼻腔發出一串濃重的鼻息,
或哼哼似的喉音,把可能造成的不良後果降到最低限度。時間一長,她習慣了,不
哼哼了,也用不著咬被角了,從頭至尾平平靜靜就過來了,僅在最後翻幾下眼皮喘
口氣便算完事。李某也習慣了速戰速決的方式,那種拉鋸式的持久戰越來越讓他厭
煩。
日子久了,李某摸到了王氏兩口子房事的規律。他們一般每星期兩次,每星期
三和星期六晚上各一次。要是有一次沒有,兩次就並作了一次,這一次王氏老婆叫
得格外地歡,像是挨了千刀萬剮似的。
「這兩口子哪來的這麼大的勁頭?」李某說。
「我討厭這種動靜!」老婆說。
「我也討厭!我覺得他們倆就像一對兒癩蛤蟆,不咬人硌營人。」李某突然想
起了兒時在家鄉常念叨的一句順口溜,順嘴說了出來:「夏天到,大雨澆,小河裡
邊呱呱叫,母蛤蟆咬住了公蛤蟆的鳥,公蛤蟆抱住了母蛤蟆的腰。」李某說著笑仰
在床上。
老婆也被他說樂了。「對,太形象了!這兩口子就這德行,特噁心!」她忽然
有了一個主意,說:「我聽說這種時候男人最怕受到突然的驚嚇,要是受了驚嚇,
那個東西會立即縮回去,再也硬不起來了。咱們嚇他一下怎麼樣?」
「怎麼嚇?」
「你把門打開,沖那邊猛吼一嗓子,最好學兩聲狗叫。」
「那不明告訴人家我們在故意壞他們的事麼?」
「要不你就輕輕打開門,假裝出去上廁所,再猛然把門撞上。這他們可說不出
來什麼。」
李某照老婆說的試了一次,那邊果然安靜了。可沒過多一會兒,王氏老婆又叫
了起來。李某又撞了一次門,動靜再次中止了,隔了一會兒又響起來。
「不管用,」李某說。「弄次數多了,他們該發現我們是有意的了。」
「算了吧!」老婆說。「她叫得真噁心,我討厭這種動靜。」她捂著耳朵龜縮
進被窩裡。
每次動靜響過的第二天早上,王氏夫婦都顯出精神煥發的樣子。王氏的腫眼泡
下閃爍出異樣的光,肉餅似的大股盤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滿足和喜悅;王氏老婆那
張蒼白的瘦臉上則增添了幾分平日少見的紅暈。李某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夜裡那聽起
來近乎淒慘的歡叫跟眼前這個看上去顯得嬌小細瘦的女人聯繫在一起,更無法想像
出她跟肉墩墩的王氏雙雙赤條條肉搏在一處會是怎樣一種景觀。
早上起床後,出來進去的與王氏兩口子在過道裡相遇,李某總覺得有些不大自
然,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可總又情不自禁地要偷覷他們的面孔,看他們是否意識到
了夜裡的事已敗露,是否因此而面露難堪之色。王氏老婆除了略顯凸出的顴骨上那
兩片紅暈,臉上沒有增添任何多餘的表情,似乎也沒留意到李某在對她察顏觀色,
跟平時一樣該幹什麼幹什麼。王氏注意到了李某投來的怪異的目光,不但沒躲閃,
反而直直地回視他,目光中除了洋溢著滿足的喜悅和得意,還深藏著一種蔑視,像
是在對李某說:你不行!這時候,李某不由得就慌亂了,忙在臉上綻出笑容,同時
點頭表示打招呼,儘快將目光移開避免與他對視,倒像是自己的事給人拿住了一般
面露羞愧,心中禁不住暗自罵道:操,抖個雞巴威風!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九四年三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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