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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的世界
張聶爾
一
A城,昆侖路一號——一片隆起的坡地上,漆黑的大門和水泥砌成的高牆,在鬧
市中心圍成了許基鑫將軍森嚴的住宅。
院內,如果不是冬天,茂盛的雪松、高大的銀杏和美麗的廣玉蘭,會織起一片
厚厚的綠蔭,把將軍居住的小樓包圍覆蓋,隔絕那城市的塵囂和噪音。
任何一位造訪者都會為這小樓獨特的造型,佳妙的佈局,上好的質地和精湛的
裝飾工藝驚歎不已:那哥特式的尖頂和廟宇似的拱門,那板條鑲花的地面和全部的
木質牆裙;一樓的客廳、餐廳和娛樂室,二樓的臥室、書房和衛生間,以及三樓那
純屬為冬暖夏涼而設計的閣樓……這一切,無不顯示出它的富麗堂皇和舒適實用。
昆侖路一號,曾是將軍昔日沙場上一個主要對手的公館,自從解放這座城市後。
便成為我軍將領的住處。許基鑫是在一九七五年,終於從遙遠的某地重返A城出任大
軍區司令員後,遷居於此的。
此刻——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最末一天的上午,二樓那間通往臥室的書房裡,
淺藍色的窗簾拉開著,暖融融的陽光,照射著北牆上那幅巨大的立體式中國地貌圖
和東牆邊那一排高大的書櫥。書櫥旁的寫字臺前,端坐著許基鑫將軍。
他的相貌絕然談不上美,但只消看一眼,就會深深留下印象。同那一代大多數
將軍一樣,他個子不高,但身板十分結實,花白的頭髮推成了短短的「板刷頭」,
顯出性格的堅毅;臉膛黑裡透紅,這膚色是幼年繁重的勞動和一生的戎馬倥傯留下
的標誌;五官線條粗硬,象石雕像般少有陰柔之處,那眯著的眼睛和緊閉的嘴,都
表現出了頑強與深不可測——在這個世界上,他看得太多,想得太多,做得太多,
經歷得太多了。
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著昨天剛剛到家的兒子許潛。
同父親相比,兒子是溫和的,白皙、頎長,安詳,一看便是在優越、文明的環
境裡長大。只是,細細端詳起來,在這溫和之中,還分明隱藏著另一種東西——那
是父親遺傳給他的陽剛之氣。
兒子只有五天假,他馬上要到前線去了。可是此刻將軍的臉上,並沒有多少表
情,那雙眯起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霧,使人很難看出,他對闊別一年又即將奔赴
戰場的兒子到底有多少慈愛。
「噢,你剛剛搞完演習?」將軍聲調不高,仿佛是隨便問起。其實,上午省裡
有個聯歡活動,他因兒子的到來,特意不去了。
「是的,爸爸。」父親的嚴厲,造就了兒子的謙恭。兒子對父親的崇敬同對父
親的懼怕一樣深重。一直到現在,許多往事在兒子那裡還記憶猶新:上二年級時,
一有一次,他玩彈弓將一個四年級男孩的頭打破了,孩子家長告到學校,說他仗勢
欺人;父親知道後,二話沒說,抄起棍子追得他滿院子跑。幸好媽媽聞聲趕來,媽
媽一下子就跪在地上,死死地拖住父親的腿……哦,多虧有一個好媽媽。可是,在
兒子記憶的深處,父親對她也是嚴厲的,一來客人,就將媽媽驅得遠遠的,那種
「原則性」在兒子看來分明包含著對媽媽的藐視。此外,父親對部下也一樣藐視,
有時,他打電話找部下來談工作,部下來了,他下圍棋正在興頭。於是,不讓坐,
不倒茶,根本不屑一顧;站著吧,等他什麼時候玩夠了,下贏了,才回過頭來,三
下五除二,談完工作了事。談話也得當心,說不準哪一下不合意,他劈頭蓋腦就要
罵一頓的。這些人為什麼受得住?其中有的也是將軍呢
當然,父親在變。也許他變得太遲了,兒子的習慣性心理已經難以更改了。
「你扮演藍軍師長?」父親又問。
「是的,爸爸。我們抓鬮,我抓著了。三個師長,他們們都在紅軍方面,誰都
不願當藍軍師長,因為藍軍歷來是陪襯的。戰敗的。我也不願意。演習的時候,他
們那一屋子坐了三十幾個人,我們才十八個。」
「噢,」將軍微微地擺擺頭,「那麼後來呢?」
這明顯的追問使兒子吃驚。父親真是在變。一年前,他從軍事學院畢業,升任
師長,路過家裡,只住了一天,可父親對於他當師長也只說了一句:「嗯,要好好
幹。要謙虛。」他很久品不出父親是讚揚見,還是根本看不起。
「後來,我想了想,決定不當陪襯。敵人也不是死的,我幹嗎不當個活的敵人
呢?結果,我把紅軍打得落花流水。」
「哦?給我畫個圖。」父親讓兒子過來,遞給他紙和紅藍鉛筆。
兒子站到父親身邊,拿起筆,只略略停頓了幾秒鐘,便迅速畫下了對抗演習的
示意圖:「這是藍軍主力,由北向南進攻、這是兩個摩托化步兵師,將由西北向東
南,成兩個梯隊,企圖打通川谷,策應主力。演習之前,藍軍主力在北面受挫,第
一梯隊大部被殲,演習是以紅軍一個加強師對藍軍第二梯隊摩步師開始的。」
將軍眯著眼睛,望著紙上那支不停揮動的紅藍鉛筆,心中湧起一陣快慰。但他
是不會動聲色的,只是略略點點頭,示意兒子繼續說下去。
「藍軍必經兩條川谷,川穀中間有東西兩個臺地,以一道山脊相連。我們認為,
紅軍依據他們對藍軍的一般作戰原則,必定設想藍軍將從北川進入,他們的主要防
禦方向,必是北川。於是,我來他個出其不意,一反藍軍用兵常規,以三個營的兵
力,將主攻方向選在中路的臺地!我們的方針是;佔領臺地,開放谷地,讓後繼部
隊從北川進攻。」
「唔!」將軍點點頭,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可兒子感受到了這隱蔽
的微笑,他的激情上來了。
「導演部一看大勢不妙,立即把藍軍部署通報紅軍。紅軍這才加強了中路的防
禦力量。演習一開始,我們在強大的炮火掩護下,向臺地發動猛烈衝擊,大約四十
分鐘後,我估計再過半小時我們就能突破了,為了配合主力進攻,準備機降一個營。
本來,我們的機降營應落在一、二陣地之間的臺地上,但我想,紅軍肯定會在臺地
布兵,我們留在那裡,等於扣個肉包子。於是,我決定將這個營機降在紅軍右後方
向二、三陣地之間的空地上,結果,紅軍二十分鐘沒有反應——他們調不出兵了。
此時,導演部報告,我主力遭到紅軍頑強阻擊,尚未能突破。我一聽,乾脆將計就
計,以機降營作牽制紅軍兵力用。紅軍上當了,他們見我主力尚未突破,便依據常
規將兩個營兵力調去打我機降營,我即加強正面進攻,一小時後,導演部報告:說
我機降營還能堅持半小時,我立即派直升飛機在機降營右後方再機降一個連,以解
機降營之圍。紅軍沒想到這一招,他首尾受敵,難以應付。當他重新部署兵力,准
備繼續圍殲我機降連時、我主力已佔領臺地。此時,紅軍的預備力量只剩兩個半連,
我們卻還有一百四十輛坦克沒用上。演習在藍軍坦克團從北川進入戰鬥,獨立坦克
營從臺地進入戰鬥的態勢下,宣告結束。」
兒子一口氣講完了演習的主要過程,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父親的眼睛裡
閃過了極少有的慈愛的光,他那粗硬的五官仿佛被軟化了,他那緊閉的嘴咧開了。
許久許久,他用低沉的聲調稱讚兒子道:「打得好!唔,小潛,我看你長進不小哇!」
兒子笑了。在父親面前,他很少這樣笑:「有些象您,是嗎?在軍事學院學戰
史時,凡是您指揮的仗,我全研究過了。我覺得非常好。」
「噢?」將軍的語調透出明顯的吃驚,「學院裡上課能講得這麼具體?」
「不,是我自已研究的。」
」有資料?」
「有人幫助我找。」
「啊!」將軍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收斂了。
「爸爸,你為什麼不寫一本戰史回憶錄?」
將軍沒有回答。
「你應該寫一本帶有學術研究性質的戰史回憶錄,寫得詳細一點,越具體越好。」
「有什麼用?」父親的聲調帶著譏諷。
「留給我呀,我想看。」兒子又有些窘。
將軍的頭動了一下,又用那種令人費解的目光看了兒子一眼,卻沒有說話。父
子倆又回到過去常有的「沉默態勢」之中。
如同慣常的那樣,在沉默中,將軍的思緒活躍了:你看,坐在你對面的,就是
你的兒子,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他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如你三十年來所期望
的,他正在成長為一名軍事家。都說將門出虎子,但這年輕人的外表可一點也不象
你啊,你看他,一副高高的身架,一張沉靜的臉,一派溫文爾雅的風度。他多麼象
個書生,他永遠不會在戰鬥最危急的關頭象你似地大罵「娘賣X的」可這並不等於他
低你一籌,剛才,他談起他的那一套來,是那樣地才華橫溢。他繼承了他母親的溫
雅,又繼承了你的膽識,他是超過了你的。倘若他生在你那個年代,他也會戰功卓
著……哦,不,倘是那樣,他在外貌上應象你而不該象他媽媽……
但這種「沉默態勢」卻使兒子重新感到不安,將軍的許多部下都害怕他的這種
沉默,因為這種沉默的下文是難以預料的。你猜不出他接下來是要發火呢,還是會
笑起來。
電話鈴響了,兒子過去接電話,是媽媽蘇立。
「小潛,你來一趟,我在你淩叔叔家裡。」
「好。」兒子笑了,他可以逃脫了,「爸爸,我去接媽媽,她一定拿不動東西
了。」
「去吧,」父親說。他也知道,蘇立正在為後天(一月二日)的家宴操心:許
家的私人家宴永遠是豪華的,極講究排場的,每逢這時,便忙壞了蘇立。更何況,
這一次家宴,是兒子到家後臨時決定的。
二
就在許潛離家五分鐘之後,一輛「紅旗」車停在他家的大門口。象一陣輕風,
車上走下一位氣度不凡的姑娘。她只對司機說了句「等大門開了你再走」,便去按
門上的電鈴。
一個戰士把大門開開了。
「我從北京來。我是趙政委的女兒。我專程來看望許伯伯和蘇立阿姨。」姑娘
說話的神態是那麼矜持,禮貌中帶有幾分傲慢。
「哪個趙政委?車子開進來嗎?」戰士顯然注意到了那輛紅旗牌轎車,他一邊
問一邊就把姑娘往裡請。一條大黑狗「汪汪」叫著從院子裡撲過來。戰士喝開了狗,
又向姑娘歉意地笑笑:「從這裡進吧。」他走上小樓的臺階,拉開門,「首長在樓
上書房裡。」
「謝謝你,我自己上去。」姑娘的語調裡頗有幾分得意:原來闖進昆侖路一號
並不象想像中的那麼難。
戰士退出去了。她獨自往裡走。可是,在樓梯口,她停下來——她這才感到自
己的心正在「突突突」地跳:周圍是這樣安靜,靜得讓人害怕。她後悔了,仿佛一
個立志登山的旅人,在快到頂峰時突然低頭發現了腳下的深淵,她的兩腿發軟了。
「真是個沒出息的傢伙,」她轉而又暗罵自己,「都到這裡了,還不上去?」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猛一抬腿,「噌噌噌」跑上樓去。
「嗒、嗒、嗒」,三聲禮貌的敲門聲,將許基鑫將軍從沉思中喚醒。
「進來。」秘書或保健醫生的這種敲好聲他是早已經習慣了。怎麼?站在門口
的,卻是一位陌生的姑娘。
「你找誰?」將軍頓時光火起來。除了當年造反派闖過他的家之外,從來沒有
人敢不經通報隨便闖人,更何況是他的書房。將軍接待一般的客人,是在一樓的客
廳裡,只是同關係密切的人交談,才在二樓書房。這「規矩」對於所有的同僚和下
級都是心照不宜的。可面前這陌生的姑娘?警衛員幹什麼吃的!
「許伯伯,我找您。」多麼恬靜而溫柔的聲音啊,音調裡帶著執著的追求和天
真的膽怯。將軍剛剛要發作的火氣消失了。
「你是誰?」他又問。這時,他注意到姑娘身上那件馬褲呢軍大衣——抽去了
絨裡子,還重新縫製過了。並且,他已經感覺到這姑娘的儀錶和談吐正是他熟悉的
那一類孩子——同他的兒女一樣。
「伯伯,我是趙錫平的女兒。」
「噢?趙錫平?」將軍的眼睛裡閃過一道難以察覺的光。趙錫平!他在心裡重
複了一名,他的心沉下來,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她是為她父親而來的!不過,
他並不動聲色,他望著姑娘那張白嫩的臉,那雙秀美的眼睛和那只微翕的小嘴。她
看上去最多只有十九歲呢——這年齡使將軍的心情變得寬容,「我曉得,我曉得,
你是他的哪一個女兒?」
「我是老六,伯伯,您不認識我,第六個。您看我爸爸生了那麼多!」
多麼機靈的孩子!將軍現出了笑容:「噢,老六!你那個爸爸!我只認識你家
的魯生、淮海,反正,你爸爸給你們取的都是些時髦名字。你叫什麼?」
「進進,大躍進的『進』。五八年生的,所以叫進進。」
「你看看——」將軍松了口氣,她原來也有二十六、七了,「你要是生在六六
年,還得叫『文革』呢。坐吧,坐吧,你有什麼事嗎?」
「我從北京來,伯伯,我是專門奔著您來的。我想瞭解一些戰役,我心中一直
把您當成一位大戰役家。」仿佛過了一道關,這姑娘略略安定下來。坐在一張椅子
上。
「噢喲,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可姑娘的話實在出乎將軍的意外。瞭解戰役?
真是這樣嗎?可惜你是個姑娘呢,一個女孩子,「你要瞭解戰役做什麼?」
「研究戰史啊。」
「研究戰史?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啊,我差點忘了。」姑娘連忙掏出一張蓋有某軍事研究單位公章的介紹信,
「我們單位派我來搞幾個戰役材料。」
將軍接過介紹信:「唔?還是一位年輕的軍事女博士?少見,少見。」
就像是拿了冒充的證件,她心虛了,但一種出於本能的機敏幫助了她。她立即
又從口袋裡掏出好些照片:「伯伯,還有這些照片,您看,這不是您同我爸爸的合
影嗎?」
這姑娘的招數倒不少。可將軍不知道為什麼,卻順從地接過了她遞給的那張照
片。
照片已經發黃。不錯,是他和趙錫平,那時才四、五十歲,看上去多麼年輕,
多麼威風,多麼親密啊。照片後面,有他的親筆題詩,墨水已經褪色,但字跡依舊
清晰:
廿載相識在軍中,
孟良萊蕪識英雄,
十年別後又逢君,
巍巍不減昔日勇。
詩寫得並不高明,卻情真意篤。那是一九六五年,他陪同上級領導視察部隊時,
同趙錫平的合影。就在那一次,他特意向趙錫平介紹了他的兒子——許潛。許潛已
經在趙錫平的部隊裡當了一年兵了,可才十六歲。
「伯伯,還有呢!你看,這幾張!站在彌勒佛旁邊的不是你嗎?這不是魯生嗎?
這是我爸爸,這是淮海,這是蘇立阿姨。」將軍看照片時那內心深處的感受姑娘顯
然全都覺察到了,她乘勢發動新的進攻。
將軍果然更加意外——他自然記得,這些照片是五六年他休假到H城去玩,同趙
錫平照的。他過去也全部保存著呢,可一九六七年都被抄走了。
「你家裡還能有這些照片?」將軍幾乎要失去慣常的沉靜了。
「是我爸爸讓淮海藏起來的。」
「啊,」將軍終於將頭仰在椅背上。
姑娘的心猛地提起來,她望著處在靜默中的將軍。她此刻已不再尊重理智而全
憑感覺,她懇求他:「伯伯,也許我這樣做是在搞私人關係……可是,我不知道怎
樣才能完成任務。我……」
將軍抬起頭,姑娘的話停住了。將軍用高深莫測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姑
娘,他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好吧,我也許可以為你效勞,不過,我先得考考你。」
「真的嗎?」姑娘頓時精神大振,她挺直了身子。
「要是你回答不出,可就不能怪我羅!」
「那當然。」姑娘心裡義有些慌——果然象父親說的,他真要問了!
「唔,」將軍沉思了一卞,手指牆上的地貌圖:「你先講講,新疆有多少萬平
方公里?」
「一百六十多萬。」
「多少人?」
「兩千萬。」
「唔,號稱兩千萬,其實有兩千二百方。」將軍必定要重複一遍,這是他的習
慣。無論同誰對話。無論對方答得多麼正確,似乎,正確的結論還得由他來下。
「那麼青海呢?多少平方公里?」
「七十二方。」
「多少人?」
「大約四百萬。」
「唔,準確的是三百八十萬。那麼日本呢?」將軍的視線突然由西向東。
「三十七萬平方公里,一億二千萬人。」
「唔,」將軍沉思了一下,「我再來問你,未來戰爭是什麼樣的?」此刻,他
想起兒子剛剛向他講述的演習。
「未來戰爭,是政治、軍事、科學和經濟實力的總體戰爭,是海陸空協同的立
體戰爭。」
「在未來戰爭中,我軍應當怎麼辦?」
「積極防禦,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你知道我們一個步兵師的裝備力量嗎?」將軍的腦海裡,又閃出了兒子方才
的得意。
「X個步兵團,X個炮團,X個工兵營,X個坦克營……。
「我們模擬中的敵軍呢?」
「X個摩托化步兵團,X個坦克團,X個炮營,x個防空火箭營。……」
好傢伙,對答如流!將軍差不多要點頭了:「既然敵火力強我數倍,一旦戰爭
打起來,我們能勝嗎?」
「報告司令官同志,從宏觀上講,我們能。」姑娘站起來回答,仿佛真的進入
了臨戰狀態,「我們的戰略是……」
「好啦,好啦,坐下,坐下。」將軍終於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他望著眼前這
個姑娘,他那眯著的眼睛裡,又象剛才對兒子一般閃出了慈愛的光輝。聰明的姑娘!
他被這姑娘感染了,這姑娘渾身上下洋溢著極大的熱情;抑或說,這半年來,他本
人正在尋找這種熱情,因為實際上每一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尋找自己沒有的東西,將
軍也是如此啊。他在尋找青春,那失去的、再也不會回來的青春。而這姑娘身上有
青春,那濃郁的綠色的氣息比兒子小潛更甚呢!或許因為她是個姑娘,而春天本身
就含著女性的溫柔?
不,似乎他對這姑娘的愛還不僅僅因為上述原自。更重要的,似乎還因為她是
趙錫平的蟲兒,並且是一個這樣出色的女兒!趙錫平已經從他的戰友名冊裡消失了,
可她卻帶來了那些照片——他同趙錫平的合影——那往日友情的見證,這不能不使
將軍的鐵石心腸受到震動,因而在刹那間對這姑娘表示了超於任何人的慈愛。也許。
這也是將軍要尋找的——從趙錫平那兒失去的東西,在這姑娘身上得到了補償……
「我們訂個君於協定吧!」他終於說。
「真的?伯伯,您答應了?」姑娘受寵若驚,簡直不敢相信。
「第一,你拿個提綱出來。」
「提綱我有啊」
「第二,我們每次只談一段。」
「伯伯,這我懂」
「第三,將來你們寫成了什麼,拿出去付印以前,先得給我看看。」
「當然,」姑娘說著,又從兜裡掏出一張紙,遞將軍。
將軍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提綱:「好傢伙!你乾脆調我的檔案吧!」
「檔案也不夠,伯伯,我要找的正是檔案和書本以外的東西。」
「唔,」將軍皺皺眉,念出了紙上的第一條。「『您是怎樣開始軍人生涯的?』
怎麼,研究戰役還要這種內容?」
「這——」姑娘有些語塞,可她想了想,立即回答道,「當然,一個農民出身
的將軍,和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將軍,和一個行伍出身的將軍,他們的指揮風格肯
定不同。所以,要研究戰役,還必須知道一點戰役背後的東西——那就是指揮員本
人。」
「好吧好吧,小鬼。」將軍點起一支煙,他被這姑娘「征服」了。他開始解答
這第一個題目:
「我是湖北人,一九一三年舊曆八月初五生。」將軍說話的聲音低沉,而且帶
有鼻腔的共鳴,仿佛一口古老的銅鐘。
「我沒有讀過一天書,姑娘。我們那個時候的生活你是無法想像的。軍閥連年
混戰,官府橫徵暴斂。從我記事開始,就沒有穿過一件像樣的衣裳。記得我八歲那
年,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姐姐穿了件綠花襖,頭上帶著一朵小紅花,可是卻在哭。
「我很奇怪,問她:『姐呀,做什麼哭呢?你是要做新娘子了吧?新娘子還不
好嗎?』
「姐姐不答,摟起我又是哭。
「後來我才知道,姐姐是被賣進窯子了。因為奶奶得了病,父親替奶奶治病借
了一筆高利貸。還不起,沒辦法!可奶奶還是死了,不久妹妹又病死了。父親說:
『實在沒法子,你去王老財家扛活吧!』
「我去了,放半,砍柴,侍候少爺。那小崽子放學回來天天要我替他磨墨;我
呢,一邊磨墨,一邊就認他的課本,等他寫完字走了,剩下的墨,我拿來練字,我
就是這樣學了點文化。
「我後來的文化,都是在部隊裡學的。行軍時,我要人家在背包上放塊板,寫
上字,我一邊走,一邊認。搞到一本識字課本,真是愛不釋手,哪有你們今天的條
件!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那是個好日子,著名的黃麻起義爆發了。黃麻兩
縣的農民武裝,從四面八方湧向黃安七裡坪,彙聚成兩萬多人的起義大軍,喊著口
號,唱著歌子,向黃安城進發。那歌子我現在還記得:『暴動,暴動,天下歸工農,
不再當牛馬,要做主人翁!』
「我那年只有十四歲,可我也參加了起義大軍。我不懂多少革命道理,但我有
一腔仇恨。聽起義農民的大人們講,我們泥巴人要奪縣衙門了,要掌大印,當委員
了!要殺土豪,搗煙館,砸窯子了!砸窯子,找回姐姐,殺土豪,不再當長工。革
命是這樣的解恨,這樣的火紅,我不幹革命幹什麼!
「我們真的打進了縣政府,活捉了偽縣長,把紅旗插上了黃安城頭。那真是痛
快!
「誰知,僅僅過了二十天,國民黨軍隊就襲擊了黃安城,不久,大批反動軍隊
駐進了黃麻地區,父親忙將我託付給一位領導同志,進山打遊擊。
「國民黨對起義農民家屬實行了殘酷的報復。我母親被他們活埋了,我父親因
為死也不肯交出我,被他們活活剝了皮!
「姑娘,我忘不了這仇恨!就是因為這些,我跟定共產黨,開始了我的軍人生
涯。」
將軍被往事深深地激動了。他吸完一支煙,又吸一支,在煙霧繚統之中,多少
往事活現眼前。六十年過去了!六十年彈指一揮間!宇宙是這樣浩瀚,世界是這樣
廣博,從一個狹隘的基點出發,卻漸漸地獲得了一個世界。一旦回首往事,該生出
多少感歎!
他望著眼前這個姑娘。我什麼都願意告訴她,這也是怪事一樁!你看她聽得多
專心,好幾次,我見她兩眼淚汪汪的。我沒法拒絕她。這姑娘一定不知道,我有很
多很多年沒有談過往事了。這幾年,七七八八的約稿信,不知收到過多少,我每次
都是一扔了之,我每次都說:誰去寫什麼回憶錄!無非是爬雪山過草地,再不就是
沂蒙山軍民魚水情,現在的年輕人,哪個要聽你那一套老皇曆?再說,我本來也沒
有什麼值得別人學習的。也許我想得不對?剛才是小潛,現在是她,不知為什麼,
他們帶給我一種信息,一種活力……似乎是重新煥發了生機……
然而,將軍的這些思緒,很難從臉上表現出來,再多的感慨,也被他那張硬朗
的臉遮蓋了。唯有他的聲音,在那低沉的聲調之下偶爾流露的些許激情,使姑娘略
略窺見了他的靈魂。
「今天就講到這裡,好不好?」將軍終於掐滅了煙頭。
姑娘看看表,忙從椅子上站起,「啊,伯伯,對不起,我耽誤得您太久了。」
「不要緊,不要緊,」將軍也站起來,「我們下次再談。你可以打電話來,我
們再約時間,好不好?」
「不,伯伯,」將軍的話提醒了她,「我們這就定好下次的時間。」
將軍沉吟了一下:「那就三號吧,上午,我在這裡等你。」
姑娘告別將軍,獨自走出小樓。回味起方才的對話,她為自己的「首戰告捷」
情不自已。然而,當她走近大門時,她看見兩個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剛巧走進來。
「是許潛!」她叫起來,思緒頓時全部轉移。
「進進!」許潛也叫起來。霎時間,三個人同時站住了。一道異樣的光彩從許
潛的眼睛裡溢出,照得她不得不將頭低下。
「媽媽,她叫趙進進,趙錫平叔叔的小女兒。」許潛已經恢復了常態,「進進,
這是我媽媽。」
「阿姨好。」姑娘微笑著向蘇立伸出右手,她要掩飾方才的不安。
「哦,你好。」蘇立是那麼善於應酬,她不慌不忙騰出右手,將姑娘的手輕輕
一握。姑娘禁不住以探究的目光注視蘇立。
她是第一次見她。她給予她的印象也同許基鑫一般深刻,只是同工異曲。她的
特點在於貴夫人的派頭,在於那勻稱的身材沒有一點老年的臃腫,在於那富有江南
特色的臉龐依舊透露著當年的美貌,還在於她那件十分雅致的銀灰色大衣。只是她
那輕輕的一握——那完全露於外交禮節的動作,不象許伯伯,也不象許潛。這使她
感到局促不安。
「進進,你怎麼來了?」啊,謝謝許潛,他用友好的聲調調劑了氣氛。
「我出差,今天早上剛到,我們單位派我來找許伯伯瞭解戰例。」
「是不是……」蘇立顯然感到意外,「現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你許伯伯同你
談了?」
「談了,許伯伯特別好。」
「是不是……」蘇立追問了一句,那語調又一次使姑娘陷入局促之中。
但許潛又幫助她了:「進進,就在我家吃午飯吧!」
「那怎麼好意思。」啊,她現在但凡能講出一句話,也可以讓自己自在些。她
真希望趕快離開,因為蘇立。
「要不然,」可許潛又說,「你後天來吧,二號,我們請客,我請你。」
「許家大宴?」她脫口叫出來,對於許家大宴她早有耳聞,可許基鑫約她三號
來……
「日子還沒定下來呢,」果然,蘇立說話了,「姑娘,等定下來再說,好不好?」
「啊,」她的臉漲紅了,「我該回去了。我爸爸要等急了……」
「你爸爸?」許潛顯得那麼驚訝。
「怎麼,你不知道?他在這裡呆了三個月了。」她剛剛抬起的腳又放下來,她
搜尋許潛的目光,一個不祥的感覺在她心中升起。
「我昨天剛到家。」許潛顯然意識到了,他向她解釋。
但這解釋是無力的。姑娘不覺看一看蘇立,可這時,蘇立正出神地望著那條躺
在牆根下曬太陽的大黑狗。她並沒有聽他們談話。
「我走了。」姑娘說著就退出去了,一出大門,她就奔跑起來。
待她走遠,蘇立才問兒子:「你們很熟?」
「你看你,媽媽,我六五年就認識她,那會兒她才這麼高。」兒子用手比劃道。
「可我看你們像是昨天才見過面。」蘇立到底是位母親。
「瞧你說的,媽媽。」許潛微微一笑,「在北京學習的時候我們碰見過,她非
常好,很聰明,很上進。」
「那你也不能就自作主張請他後天來。」蘇立這才直截了當地抱怨兒子。
「我不知道她爸爸也在這裡。」許潛向媽媽解釋,心上罩起了一片陰雲……
三
趙進進的父親趙錫平,是一位相貌漂亮、態度和藹的將軍。他注重儀錶,總是
把背頭梳理得非常精細,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裡,時常流露出既威武又溫柔的光輝,
除了在極少的情況下,他那俊氣的臉龐上會忽閃出山區農民粗憨的本相之外,一般
來說,他是位非常惹人喜愛的美將軍。
九月初,他作為整黨聯絡組組長來到A城X軍種機關。三個月來,他以勤勉的工
作態度和穩妥的政策尺度,博得了機關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評。
今天——八四年的除夕,他本來情緒頗佳,原打算上午開個聯絡組碰頭會。下
午先走訪新老司令員、政委和司政後三大部領導。然後,他將在晚飯前宣佈放假兩
天,讓組員們好好休息。他自己的節日活動也已經安排好了:他要去周偉成家做客。
有四、五個老戰友請他呢,但他一如既往地偏愛周偉成這位大知識分子。他還要去
參加軍人俱樂部的元旦舞會。啊,一想起跳舞,他就興致勃勃,有些飄飄然。
可是女兒打亂了他的計劃,不,確切地說。是打掉了他好不容易提起來的興致。
早上六點多,天還沒大亮,趙錫平剛剛起身,按他的老習慣,正在練他的書法
「百日功」。
突然,有人進來了:「哈,爸爸!」
趙錫平一抬頭,萬沒料到竟是小女兒:「是進進!」
「爸爸!」女兒放下提包,張開雙臂摟住父親的脖子,在他臉頰上狠狠地親了
一下。
趙錫平的心中,頓時湧出了無際的慈愛:「好啦好啦,進進,怎麼從天而降?」
他左手拉住女兒的胳膊,右手撫摸著女兒那春風得意,而且實在是集中了他同妻子
顧琳的全部優點的臉。
「我就想突然襲擊,好讓你高興高興。」
「你不怕找不到?」
「怎麼會了先到機關大院,再打聽聯絡組,欽差大臣,只有你一位。」
「來休假?」
「不,來出差。」
「啊,」趙錫平笑了:單位讓她趕在元旦前來出差,不言而喻,是一種照顧。
趙錫平對這種照顧非常領情,「出差幹什麼?」但他轉而收斂了笑容,「調查文化
大革命的事?」
「哪裡,我們單位讓我借你的關係,來搞幾個戰例資料。」
「是向我調查?」趙錫平又笑了起來。
「你也算一個吧。」
「噢,『也算一個』,你還看不起我啊?不過,你們領導倒蠻聰明,A城這地方
老紅軍多,你在我這裡吃住都方便。喏,洪定國正在寫回憶錄,我可以給你聯繫一
下;杜忠漢剛回來,他跑了好幾個月,把過去打過仗的地方全轉遍了,我可以帶你
去找他;還有淩飛,還有徐昕……熟人多啦……」
「不過爸爸,最主要的是找許基鑫。」
「唔?」趙錫平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哪那麼容易?」他毫不掩飾自己態度的
急轉彎,「許司令忙得很,你要見他,首先要同蘇立聯繫,要蘇立批准、安排。再
說,誰知道他肯不肯見你。」
「就說你要見他嘛。」女兒說,「我們一起去,你幫助我引出話題。」
「想得好!」父親竟毫無興趣,「你根本不瞭解情況,許司令最喜歡考問人了……」
趙錫平正待說下去,秘書走進來,叫他們去吃早飯。趙錫平松一口氣:「快洗洗,
吃了早飯再說。對了,今天上午我還有會,下午又要走訪。」他終於找到了理由。
飯後,父女倆一起走出餐廳,女兒幾次要重提這事。父親總是故意打岔。正無
奈,忽然,女兒發現一輛「紅旗」車停在招待所門口。
「喲,『紅旗』,爸爸,是來找你的吧?」
「哪裡,」這回,趙錫平立即回答她了,「是我的車嘛,人家專門配我一輛
『紅旗』。」
「這就行了!」女兒眼睛一亮,「我自己去許司令那兒,就坐你這輛『紅旗』
去,回來我坐公共汽車。」
趙錫平無可奈何:「好吧!」
於是,女兒真的去了。
於是,整整一個上午,趙錫平心不在焉。
在碰頭會上,他居然兩次把話講錯了。他開了一個少有的短會,僅僅一個鐘頭
就宣佈會議結束。有位組員在臨散會時又提出個什麼新問題,要按以往的習慣,他
定會耐心地同他探討,或者延長會議,可這次,他幾句話就將那組員打發了事。
散會後,他立即要秘書把司機找來,當他聽說女兒真的進了許家,更是坐立不
安。他一會兒去理髮,一會兒去逛服務社,一會兒又打電話問有沒有好電影……
午飯前,女兒回來了。
「怎麼樣?完成任務了?」他一見女兒就問。
女兒不說話,臉上也沒有笑容。
「他沒同你談什麼吧?」趙錫平的心仿佛頓時踏實了許多,「不那麼簡單,司
令一向架子大得很,你能進去就不錯,慢慢來嘛。」
「哪裡,」女兒的聲音幾乎含著敵意,「他什麼都肯講,他還約我三號再去。」
「噢?」趙錫平的心又亂起來。
「爸爸。」啊,女兒的目光是這樣的火辣,真叫他難以忍受,「你知不知道許
司令二號要請客?」
「……不太清楚……」
「你好象根本沒見過許司令。」
「怎麼,他問起我了?」
「真是沒見過!」女兒從心底裡發出了失望的歎息,「你是不是,做過什麼對
不起他的事?」
「胡說八道!」趙錫平聽到這話,猛然間一甩頭,那漂亮的眼睛裡閃出了難堪
的憤怒,「胡說八道!走,吃飯去!」
但他卻在飯桌上大倒胃口,只草草地吃了幾口火鍋,就又回到他的住處。他獨
自坐在沙發上,目光是那樣茫然。「啊,啊,」他在心裡歎息,他覺著有一股巨大
的浪濤在向他撲來,就要將他的心房吞沒。「啊,啊,」他呼救般地解開風紀扣,
深深地喘息起來。
好一陣之後,他才稍稍安定。他閉上眼睛,將頭枕在沙發背上。
幾個月來,他拼命工作,除了一個領導者應有的責任心外,他幾乎是有意識地
希望用工作來調整情緒,來擺脫煩惱。前不久,上面通報表揚了他的工作,還轉發
了他的兩個經驗。他把通報和經驗反復讀了好幾遍,那上面對他的高度評價給了他
許多安慰:把過去的事忘掉吧,高高興興地迎接一九八五年吧!他鼓勵自己。可現
在他才知道,他也許永遠擺脫不了往事給予他的折磨了。
「唉,我還真不如不來的好!」
夏天,上級徵求他的意見,問他是否願意去搞整黨,他不假思索地就欣然應允。
當然去!怎麼會不願意去!自從退居二線後,他的一個最顯著的變化,就是看報紙
時,從原來的首先看頭版頭條,莫名其妙地變成了首先尋找訃告——失去了有益的
工作,再偉大的心靈也會枯竭。搞整黨,重操舊業,那簡直等於返老還童!
「上面要我去搞整黨哩!」他興致勃勃地對妻子顧琳說。
「你答應啦?」顧琳一點也不興奮。
「怎麼不答應,最後一次了嘛。」
「你還是少得罪人,多種花,少栽刺。」
「可既然答應了,我總是要幹好。」
「你呀,總也看不破,一輩子就是個老積極。」
顧琳又給他潑冷水,這使他大為掃興。顧琳自從八三年離休後,就象—個冷血
動物,除了冷眼便是冷語。
「噢,不積極有什麼好處嗎?」他忍不住頂了妻子一句。
「好啦,我不是對你有意見。」誰知顧琳這次居然主動退讓了。
唉!他在心裡歎了口氣。顧琳並不瞭解他,顧琳只關注她自己。也許,在許多
同僚眼中,他趙錫平不過是個對上唯唯諾諾的傢伙。是的,他總是很順從上級。可
憐的順從,那順從有時也使他苦惱啊!比如一九七八年,上面將他從那個配置重兵
的K單位,平調到了這個他認為只有「七八條槍」的S單位,臨走時,上級對他竟是
挑明瞭的:「老趙,C處情況複雜,你不一定行吧?D處亂得很,也夠你嗆吧?還是
S地方好,你去搞,把握大。」
「算啦,明明是不信任我。」他分明感到了委屈,可還是對領導說,好吧,我
服從分配。」
他那天真的阿Q精神在自我安慰:「管他,又沒降你的職,幾萬人也是個正兵團
級。」不久,他的工作成效顯現出來了,他的部隊每每受到上面的表揚,他成了S單
位的拍板人物。一九八三年,當他們這一批老司令員老政委無一例外地全部退出一
線時,許多人離休了,他卻當上了更高一級的「顧問」,得到了「大軍區副職」的
待遇。一些老戰友見面就說:「恭喜升官!」「祝賀高升啦!」唉,趙錫平一邊在
心裡歎氣,一邊又總算感到欣慰:儘管這種「升官」實在是一種「元老杯」、「安
慰賽」,同許多人離休時提一級沒什麼本質區別;可是,這確確實實也是一種「升
官」呢,每次去北京開會,不再住單間,而是住大套間;將來離休,住房面積又可
增加幾十平方米;還常常可以得到一個計步器或一對健身球之類,離休了就什麼也
沒有了;不久還能領到新式軍裝,離休了就只能發錢了……
回想起這輩子走過的路,他倒漸漸地「知足常樂」起來。「上面既然信任我了,
我也該知恩必報嘛。」他這樣想。
不過他對妻子並沒有講這些,而是脫口說道:「叫你去搞整黨,說明你文革中
沒問題。」可這話立即將他自己嚇了一跳。他怎麼一下子吐出了全部問題的底蘊,
吐出了多年來心裡最重大的隱私呢?
顧琳一楞:「那倒是。」
顧琳很少這樣附和他,這是因為夫妻倆都知道,同許多將軍在十年動亂中那充
滿風險的人生相比,趙錫平經歷之平坦實在令人驚異。他既不象許多人那樣,受林
彪、「四人幫」迫害,挨打挨鬥,充軍勞改,幾經磨難才幸保一條老命;也不象有
些人那樣,唯利是圖,賣身投靠,上「賊船」人「幫派」,終於以晚年的恥辱遮去
了早年的全部光彩。他非常幸運地在一種夾縫中求得了平安。
風險使人「偉大」。平安則使人顯得「平庸」,可拿破崙不是也寧要「福運」
而不要「偉大」嗎?回想起過去的經歷,趙錫平常是暗暗自喜。他只相信看得見的
現實利益,對於平反昭雪之類的精神安慰時有疑竇。人已然死了,孩子已然耽誤了,
這是平反昭雪補得回來的嗎?不過,他時而也會感覺到不安——但這種不安也是眼
前的、現實的事物賦予他的:因為一直沒有倒,他才會被調到S單位,那是一種不信
任;因為一直沒有倒,在官場上才少不了閒言碎語,一談起「文化大革命」,別人
的苦難遭遇均成了光榮歷史,他的平坦總像是一種恥辱……
現在好了,上面既然派你去當「聯絡組長」,你趙錫平就不用多心了。
可是,這種輕鬆感旋即消失——上面居然派他到A城來!
A城!去許基鑫當年任過司令的單位!趙錫平後悔了。也許是當聯絡組長的興奮
妨礙了他的縝密思考,當時,他只提了兩個條件:一是不去老單位,以免人事糾纏,
二是不去「新、西、蘭」,因為身體不好。他怎麼就忘了還有一個A城才是他萬萬不
該去的地方呢?
「要我去A城,我想提出調換個單位。」他望著妻子,心頭猛然冒出一股怨恨,
「都是你出的餿主意,我還怎麼去見許司令!」
顧琳陡地一驚,但片刻之後,她又施展出以攻為守的慣伎:「那又怎麼樣?無
非就是他許基鑫當年挨鬥,你沒有幫他的忙唄,可你也沒有誣陷他嘛。再說那年頭
誰搞得清!你們這些人呀,狹隘得很,都是些小農意識……她蘇立有什麼了不起,
幾十年上半班,一輩子養尊處優,跟我同年兵,級別還沒我高。我看你就到A城去,
見面解釋一下,哈哈一笑,不就過去了?他要不諒解,那就是他不對了。」
他無言以對,聽從了妻子的意見。
那一天早上,他在A城下了火車。啊,接站者蜂擁而至,還配有一輛「紅旗」!
住處收拾得那麼好,飯菜那麼可口,司令、政委、參謀長,從早到晚,輪流拜訪。
眼前的熱鬧遮去了他心頭的不安。
他乘興就給蘇立掛了個電話,說要見許司令。蘇立在電話裡很熱情:「謝謝你,
趙政委,只是老許身體不太好,過些天再約時間,好不好?」他忙從側面打聽。有
人告訴他,昨天還看見許司令談笑風生。
他的情緒頓時跌落下來。
整黨步步深入,先是學文件,後來是「對照檢查」,每個人都要反省自己在
「文革」中的所作所為。當這些司令員、政委、副司令員、副政委們輪流發言時,
趙錫平不覺想到了自己。後來,黨委將該單位在「文革」中的重大事件梳了梳「辮
子」,作了一番重新認識。經過討論,共列出十二件大事,其中有三件涉及許基鑫。
許基鑫當年受迫害的材料,厚厚地堆在了趙錫平面前,他一份一份地讀著,但很快
就讀不下去了。「太慘了!太可怕了!」他驚呼。他被一種深深的自責和內疚包圍
了,他為自己辯解,可這辯解卻是那麼蒼白無力。他想忘記這些材料,可那血淋淋
的往事總在他眼前浮現。
該單位的政委向他建議:應當請與這十二件大事有關的、目前仍在A城的老同志
們來參加一次黨委會。趙錫平同意了,一方面,他認為從工作著眼應該這麼做;另
一方面,他也希望借此機會向許基鑫道個歉。他讓秘書去請,可是其他人都說要來,
只有許基鑫說沒空。
那一天,黨委會議照常召開。誰知,就在會議開到一大半的時候,許基鑫突然
來了!會議室頓時騷動,可許基鑫只向眾人做了個手勢,便隨手拉了張椅子,坐在
與趙錫平同一側的長方桌前。該單位的司令員剛剛宣讀並解釋完了那些「大事」,
見許基鑫來了,又特意將有關他的部分重複一遍。許基鑫只微微地點了點頭,嚴峻
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眯著眼抽著煙,對在座的人誰也不看一眼。直到最後,該
單位政委請他講話,他略略思索了片刻,才低低地說:「過去的事情,我看過去就
算了吧!黨犯了錯誤嘛,我們身為老黨員,就不要怨聲載道的了。」這話使會場的
氣氛頓時緩和了許多。
「但是,」許基鑫接著說,「我這樣講,並不等於推掉每一個人應負的個人責
任。在同樣的環境下,為什麼有的人會這麼幹,有的人會那麼幹呢?這裡面,是不
是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反省:那就是我們作為一個普通黨員,甚至是一個普通人,
到底具備了什麼樣的品質、良心和靈魂。」
會場又一次震懾,又一次騷動。可許基鑫不再說下去了。散會的時候,他同在
座的人們一一握手,有的輕,有的重,有的時間長,有的時間短,這細微的區別,
有心人都能明察。
唯有趙錫平與眾人不同,從許基鑫出現的一刹那起,他突然間變得十分亢奮。
與其說懷著獲釋的僥倖,莫如說懷著噩夢初醒的輕鬆。奇怪,仿佛他從未幹下過什
麼不合適的事情,仿佛他正在等待的是久別後的重逢。許基鑫來了!依照他的邀請
來了!儘管還沒來得及照面。但來了就能說明一切。於是,他再也聽不見許基鑫的
發言。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想像,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同許基鑫的會面。於是,依照這
種想像,他特意站在最後,最後的位置顯然是合適的,既可以有時間同許司令多講
幾句,又因為各人都要上車而不會把這時間拖得太長。同時,這最後的位置多少有
點單獨的意思,那麼,兩人要說些什麼便可能盡情意會——其實,趙錫平並未清楚
地設想到這幾條好處,他只是出於一種本能,一種下意識,就很自然地選擇了這個
位置。
許基鑫終於過來了。可是,當他快走到趙錫平面前時,卻突然一轉身,仿佛想
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掠過趙錫平,走出會議室。
沒有人覺察到許基鑫的這個動作,只有趙錫平本人,當他看著許基鑫同前呼後
擁的人寒暄著上了車時,仿佛一隻剛剛爬到井邊的青蛙,不小心又跌進了井底,他
心中曾經閃現的任何一線光芒,又倏地消失;他站在那裡,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那沉重的負疚感又重新湧上心頭,他很久很久緩不過勁來……
誰知現在,女兒又從半路上殺了出來!
四
中午,進進感到疲倦極了,她沉沉地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半。
她去看父親,父親不在,果真走訪去了。她坐在父親的屋子裡,不覺又想起了父親
同許基鑫之間的關係。
她瞭解父親。在她的理解中,沒有一個人象父親這樣地具備著多面性。據說父
親在戰爭年代十分英勇,她相信。可她也相信父親在官場上十分懦弱。父親是那麼
慷慨地將海參、茅臺之類上好的東西送給他的老首長們。父親每次到北京開會,閑
暇之餘最大的樂趣不是同小女兒會晤,而是去拜見老首長。儘管老首長們一再說,
到了北京,來玩就是了。可他卻每次都非同秘書聯繫好了才會去。他尤其沾沾自喜
于老首長們請他吃飯,托他辦事,或者向他透露某些「要聞」之類。當然,反過來,
他也頗感滿意地收下下級送來的公家新買的皮包、電熱杯、風扇之類。他甘願用很
多的錢買一盒高檔印泥,卻不願花幾塊錢去買只皮包。甚至嘴巴還說:「賤得很,
塊把錢的東西。」他二女兒淮海鄙夷地稱之為「彬彬有禮的揩油」,進進認為是絕
妙之辭,並會由此聯想起清代譴責小說的某些細節——這些也是她今天能迅速推測
出父親同許基鑫有隙的基本依據。
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趙錫平起碼要被有血氣的淮海和進進嗤之以鼻了。可趙
錫平又實在是個眾所周知的慈父。他真心地愛著他的六個女兒,有求必應,有問必
答。他原是為了生兒子才生了六個女兒,可後來,他倒覺得六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實
在強似六個金剛似的兒子。他看著女兒們慢慢長大,看著女兒們原先瘦小的身軀慢
慢變得豐腴,變得誘人而且美麗。於是,他感受到一種父親加男人的驚訝:女兒們
都是他的血肉,何以經過了顧琳的孕育,就真的既有遺傳又有變異,一個個既象顧
琳也象他,卻又各自不盡相同呢?他喜歡女兒們圍著他,拉著他的手,親熱地同他
談話,喜歡女兒們向他提要求,向他撒嬌,向他討價還價。
他那無條件的父愛打動了女兒們的心。所以,女兒們一般也都是愛他、諒解他
的。
可現在,他使進進感到煩惱了。進進的亂地猜測著,由猜測派生出幻想,幻想
隨即又被猜測推翻,於是,又陷入更深的煩惱……
「唉,我這笨蛋!」突然,一個念頭鑽出來,「我坐在這兒瞎猜什麼?我幹嗎
不去問問許潛?」一想到許潛,她的心情就有些異樣,像是找到了依靠。她立即拿
起電話。
她要許潛到和平公園同她會晤,說有話問他。許潛立即答應,馬上出發。
在許潛眾多的朋友中,同進進的關係是獨特的。他常常對她表現出高雅的紳士
風度,使人覺得他城府太深。其實,只有他自己明白,倘若換一個人處在他的地位,
也會如此。因為進進總是落落大方,充滿了理想主義色彩,那情調會使任何一個男
人對她持一定距離。有一次,進進非常隨便地對他說:「其實,男人永遠是山,女
人永遠是水,山有了水才能常青,水有了山才會長流。」這似乎是一種暗示,使許
潛耳熱心跳。可進進的話題隨後就轉了,轉得一點不落痕跡,仿佛她是那樣意境高
遠,超凡脫俗,那神情會使任何一個自命不凡的男人覺得形穢。所以,對進進,他
常常取一種唯美的態度,儘管他也知道,他不可避免地要產生真情。
「找我有事?」可是此時,當他見到她時,他發現她的目光實在是平凡的,他
發現她的苦惱和對苦惱採取的迫不及待的措施實在也是平凡的。這發現使許潛的男
子氣感到滿足。
「告訴我,許潛,我們的父親之間有過什麼事?別瞞我。」進進直言不諱,她
不隱藏內心的軟弱成分,這使許潛為之一動。
其實,他早已經想過這事,甚至可以說自從中午見到她後一直在想著。吃飯的
時候,媽媽問起過爸爸,爸爸還誇了進進幾句,但不知為什麼,談話僅僅到此而已。
他自然知道父親同趙錫平之間原先非常密切的關係,因為「文化大革命」而完全破
裂了。那是七五年,當父親在歸還的黑材料中看到了趙錫平的字跡之後。許潛也覺
得趙錫平有其卑劣之處,可又覺得父親不必太記恨他。但長期來,他對此一直保持
中立的緘默,即使中午遇到進進時,他還無法一下子就改變這種中立,因為他深諳
父親的脾性,也由於他對進進所持的微妙態度。
可現在,進進的懇求幾乎在頃刻之間就衝垮了他內心的堤防,他幾乎在頃刻之
間就轉向她了。這種轉向令他自己也吃驚,但細細想來又不奇怪,任何一個男人都
不忍拒絕一個可愛的姑娘的請求,更何況他實在是一直非常喜歡她的。
「沒什麼大事。」他終於回答她,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點小摩擦,那時
候,因為我父親的事,我復員了。」
「你復員過?」進進驚呼起來,「是我爸爸處理你的?」
「別這麼大驚小怪。」許潛說。「當時那個情況,我在部隊也呆不住。」
「可你是在我爸爸手上復員的。我爸爸說什麼也不該這麼幹!我至今還記得他
那時對你是那麼好!真的,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就在眼前。」一股鄙夷之情湧上
了她的心,啊,爸爸!那是一九六五年,我才七,八歲,我還記得你將許潛接到家
裡,要我叫他哥哥,你對他那麼殷勤周到,連年幼的我都覺得吃驚。後來,你告訴
我他爸爸是司令,後來,他有空總要來家的,你總是熱情款待他。可為什麼……」
「我那時就覺得爸爸對你好得過分了。」她不覺恨恨地說,「我那時就想,因
為你爸爸是個司令。」
「你那時才幾歲!就全知道?」許潛微笑著打斷她,「其實,我從來不怨你父
親。文化大革命是歷史的悲劇,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我現在不是也很好嗎?」
進進歎一口氣,不說話了。
兩人開始散步。南方的冬天是可愛的,不象北京那麼寒冷,湖水沒有結冰,松
柏也還是深綠色。當他們並排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時,許潛感到了一種純真的
激動,人在花木山水之中的感受,同在屋子裡的感受不會是一樣的。
「這一年,你一定又學了不少東西吧?」他想換一個話題。
「嗯,你走後,我就把有關你父親的資料重新整理了一遍。又重讀了好多軍事
書。本來,這次出差,我打算多同你父親談談,談深一些,回去就抽空寫他的傳記
提綱……我越是多學軍事,就越是崇拜能征善戰的將軍。你不知道早晨下火車時我
有多興奮,多狂!可現在,我還怎麼再去找你爸爸?』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許
潛,幫幫我!」
進進袒露的胸襟深深地感動了許潛,可進進是在給他出難題啊。父親向來說一
不二,父親是專橫的,兒子怎麼能左右得了他?儘管許潛一直認為,真正的男人應
當比父親更加豁達些。
但他必須幫助進進,這個又驕傲又坦蕩,又天真又銳敏的姑娘,她只要一開口
求人,就誰也無法拒絕她。
突然,他靈機一動。「有辦法了,進進。明天晚上軍人俱樂部有個舞會,我爸
爸說好了要去的,你一定把你爸爸也拉去。」
「你是說讓他們碰上面?」
「對,有些事,一見面,一談開,隔閡就消除了。」
進進被許潛的大膽設想震驚了:「這可能嗎?萬一他們一見面就崩呢?」
「那我就直諫。對我父親這種人,最好先兵後禮。」但許潛卻為自己的設想振
奮,「明天的舞會是個難得的機會,一定要讓他們見上面,要做得很自然,好象完
全是偶然遇上的。」
「這行嗎?」
「你看你,你不是一向很有膽量嗎?首先我們要有信心,臨場要善於因勢利導,
我們一定要爭取成功。會成功的,進進。」
「真是個巴頓將軍。」進進被他鼓動了。她想起許潛曾經說過的:在戰場上,
任何一個指揮官,對勝利都不會有十分把握。然而高明的指揮官卻能憑藉五分把握
獲得十分成功。
「回去就當沒事一樣。」許潛說,「要把你爸爸的情緒提得高高的,不然他哪
有心思去跳舞?你自己首先要真正放鬆,小事一樁,軍人嘛。要有點軍人風度。」
「我聽你的。」她象一個十足的女人那樣感到需要依靠。許潛因為她顯示出的
女性的軟弱而更加感到了自身的強大——她說得對,女人是水,男人是山……
分手的時候,已是下班地分,許潛是騎車走的。她不想擠公共汽車,就步行回
去。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他們正在往家裡趕,正在盼望著同親人的
團聚,過個歡樂的元旦。舊的一年就要過去,新的一年就要來臨,時間真像是白駒
過隙,人生真是一串偶然因素組成的必然鏈條。
她又一次同許潛相遇了。對於自己同許潛的關係,她多少有些宿命的解釋。她
相信他們是有「緣分」的,可「緣分」僅限於友誼而已,許潛自然常有使她欽佩,
令她神往之處,可不知為什麼她不會再向前邁進一步。人和人的關係總是相互作用
的,他們之間不約而同地採取了對等的態度。
現在,她不覺回憶起一九八三年,當她同許潛再度相遇的情景。
那一天,她正在資料處的閱覽室裡值班,突然有人過來問她是不是叫趙進進,
她很有些反感,可當這個人向她說明自己是許潛時,她立即又驚又喜了。兒時的記
憶不覺又泛入腦海,那記憶是美麗的、純真的。可現在,她已經二十幾歲,已經大
學畢業,已經結婚,並且已經從外地調到北京,在這個軍事研究單位當了兩年的資
料員了。
她從談話中知道,許潛已經在附近的軍事學院學習了一年,還知道他是在偶爾
的閒談中打聽到了自己。他目前正利用課餘時間研究他父親指揮過的全部戰役,但
缺少資料,幸虧找到了她。
「我當然願意為作效勞。」她慷慨地向他表態,「只要我們資料庫有的,我一
定全幫你找到。」
從那以後,她忙起來。她利用一切空餘時間去翻故紙堆,有許多資料出借需要
繁瑣的手續,她不得不為他抄寫,整理。
他過一段時間就來取資料,當兩人談及資料中的一些問題時,他順便給她講些
戰史、戰術,以及將軍的指揮藝術。
不知不覺中J她對軍事感興趣了,她覺得自己被許潛帶到了一個從未涉足過的制
高點上,她覺得有一種高屋建瓴的將帥氣質和一種通觀全域的運籌眼光輸入了她的
心胸。將軍原來是這樣在指揮戰爭!將軍永遠在俯瞰歷史,在作智力和膽略的競賽!
起初,她多半聽他講,可不久她就能夠同他探討甚至同他爭論了。她選擇資料
的眼光也在迅速提高,以至於許潛終於驚呼:「進進,你應當是個軍事家。」
「是嗎?」她聽了反倒傷感,「可惜我是個女人,戰爭卻是男人們的事情。」
「但你可以寫書,比如,寫將軍的傳記,寫得既有文采又有學術價值。」
「那我第一個就寫許基鑫將軍。」
「好,我支持你。」現在想來,許潛居然隻字不提他們父輩之間的矛盾。
許潛畢業了,分手的時候,她真有些依依不捨。可是,許潛好象渾然不覺,也
許,他們平時高談闊論得太多了些,也許,是她那驕傲的保護色使許潛迷惘。
「你走了,會來信嗎?」可她捺不住卻要問他。
「不會。」
許潛的回答使她失望了。
「進進,」但許潛是那麼沉穩,「寫信是知識分子的事,將軍們之間不寫信。」
「是的,我們的父親之間從不寫信。」他仿佛找到了依據,「可是,我算什麼
將軍?」
「是個女將軍。我封的。」
她笑了,他們之間應該如此,謝謝你,許潛。
早已過了開飯時間。她回到住處時,父親和秘書都不在了,只是飯桌上放著一
份飯菜。
「爸爸總是這樣。」她的鼻子不知為什麼有點發酸,「唉,爸爸,我和許潛商
量好了,要創造一個機會,你千萬抓住這個機會啊!」
五
趙錫平又一次失去了內心的平衡,而且,他覺得很難靠自己的力量去恢復平衡
了。
晚飯後,他和秘書漫無目的地在大院裡的一片杉樹林中散步。冬天的杉樹林散
發出一種溫柔的清新,使趙錫平得到了些許感官上的愉快。
秘書早已發現他情緒不好,一口一個「政委」叫個不停。趙錫平當顧問一年多
了,但接近他的人都知道他不喜歡「顧問」這個稱呼,因此都照樣叫他「政委」。
他很感謝秘書的好心,但他無法向這位年輕人敞開心扉。他其實常常聽不見秘
書在說什麼,只是哼啊哈地隨口應著。
不知不覺中,這散步的路線將兩排平房投入了他的視野。這平房是大院裡眾所
周知的「貧民窟」。「啊,」他覺得心裡一亮,「走,我們去看一個人。」
「誰?」
「李懷」
趙錫平邊說邊加快了步子,他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著。在前邊的那排平房
裡,住著一位昔日的將軍,此時此刻,他懷著一種模糊而強烈的願望,要去看他。
李懷,這個目前處境比他要壞上一萬倍的昔日的同僚吸引了他,給他心上那不
平衡的天平準備了砝碼。
但是,這個名叫李懷的人此時卻一無準備,元旦對於他沒有任何新奇感,他正
坐在他那間只有八平方米的「起居室」裡,讀一本文摘性雜誌。八年被遺棄的生活
磨去了他原先的將軍風采,六年貧民窟的環境漸漸地把他造就成了另一個人,仿佛
他已經忘了他的歷史,他的過去,仿佛他與生俱來就是住在這裡。只是偶爾,從他
那於瘦的臉上會流露出某種氣質,使人推測他的過去,宛如從人類的尾骨上去推測
類人猿的尾巴一般。比如,他舉手投足是文雅的;比如,他定要隔出八平方米作吃
飯、會客用。
趙錫平認識李懷已有三十多年。五0年趙錫平任師政委時,李懷調來任副政委,
一年後,趙錫平升調了,李懷接了他的班。六八年,趙錫平升調到K城任某軍種政
委,七0年,李懷又調來任副政委。」
按理,老熟人再度合作,是應當融洽的。起初也確實如此,但很快就發生了變
化。
那是李懷上任後不久,在所屬部隊的幹部名冊中,他發現了一位不平常的年輕
人。他心中暗暗驚訝:這年輕人雖說不過是個基層的技術幹部,卻有著令人由敬生
畏、甚至頂禮膜拜的親緣關係。趙錫平怎麼連談也沒談起過他呢?真是有寶不識寶
啊!在一次下部隊檢查工作時,李懷有心認識了他。年輕人相貌英俊,談吐機智,
應當說是頗具才華的,李懷益發奇怪趙錫平為什麼不早早地破格提拔他呢?李懷對
這年輕人表現出極大的尊重和關注,同他長談了兩個晚上。向他表達自己對領袖的
無限忠心,對軍隊的深謀遠慮。
回到機關,回想起同這年輕人的相識,李懷變得熱血沸騰了。他象無論哪個聰
明人一樣。意識到這將是他人生道路上一個難能可貴的契機,他必須緊緊抓住不放。
從此,他經常投書于年輕人,象一個恭順的下級對上級那樣彙報交心。
李懷果然有他獨特的政治眼光,不久,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形勢發生了疾速
變化,這年輕人眨眼間扶搖直上九萬里了!他成了李懷的上級。年輕人並沒有忘記
這位忠心耿耿的長者,他召見李懷,同他談大事,李懷則洗耳恭聽,受寵若驚。
一九七三年夏秋之交,李懷大顯身手的機會終於來了。軍內要追查同林彪反黨
集團有牽連的人和事,直接目標便是趙錫平。
在那次常委會上,本來是趙錫平主持會議,可會議剛開始,李懷突然拉下臉,
大聲呵斥要趙錫平交代,一下子把趙錫平推到了被告席上。
趙錫平始而驚訝,繼而大發脾氣:「你知道你就揭發,我沒什麼好交代的。」
他認為李懷一直是他的副手,沒有資格對他吹鬍子瞪眼。
但李懷並不示弱,他提出了關鍵性問題:趙錫平在「九·一三」那天給某死黨
打過多次電話。這問題把趙錫平鎮住了。他忘不了那個令人魂飛魄散的夜晚,他突
然被急促的電話鈴從床上叫起,火速趕往指揮所,進入了一級戰備。可第二天又並
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於是,他打電話給他的上級。他急於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他
有許多猜測但又無一點把握,他只覺得心慌意亂,預感到出了大事,但怎麼也想不
到發生的是副統帥叛逃的駭人事件,怎麼也想不到他的上級也是到統帥的死黨。後
來,他為電話問題確實後怕過,可兩年過去了,沒人追問他。他漸漸也就安心了。
可為什麼現在又舊話重提呢?
但他馬上發現,原來李懷是有後臺的,這後臺就是那年輕人。
幾天之後,趾高氣揚的年輕人來作指示了。當趙錫平尊稱他為XX政委時,他手
一揮:「不要來這一套!我姓X,我叫XXX!」他慷慨激昂,講了一番新秩論,然後
說道:「趙錫平,你不要要駝鳥政策嘛,你藏了腦袋,卻露了屁股。死黨XXX是你的
上級,你從軍級幹部搞到正兵團,對他是感恩戴德的。你給他打電話,說明你對他
感情深,向他通風報信。要是林彪陰謀得逞,我是要掉腦袋的!可你們有些人是要
升官發財的!不要諱疾忌醫嘛。我這一輩子能評價個三七開,就感到無上光榮之至,
你們呢?」
趙錫平被懾眼了。儘管他心裡覺得一個長輩被一個晚輩訓斥實在不是滋味,但
他不得不順從。在這片天地裡,誰敢不敬這年輕人三分?就連看球賽,那兩位老首
長還不是一邊一個坐在年輕人身旁,給他披大衣,給他倒茶水,竭盡低三下四之能
事。
他開始檢討,但一次次通不過,每次都是李懷跳出來,氣勢洶洶地說他「避重
就輕」,「蒙混過關」,「態度不老實」。
他不得不步步上綱,他先說自己犯了方向路線錯誤,又說自己被拉上了「賊船」,
但交代不出誰拉他的;最後一咬牙,乾脆說是自己主動爬上了「賊船」……
趙錫平的這種檢討,自然已毫無實事求是之意,一個向來指揮別人的將軍突然
要調過頭來打自己的嘴巴,其內心的屈辱感是可想而知的。在一次常委會上,他檢
討完了,李懷正在慷慨陳詞,他卻有意無意在筆記本的上沿反復寫著「煮豆,煮豆,
煮豆……」可一會兒,他又立即塗抹了。
李懷就坐在他身邊,眼角餘光也就看見了。他一楞,意識到趙錫平此時的心境,
他的講話不覺中斷了。但他很快就恢復了思路,他乾脆這樣說。「我們並不是同你
趙錫平個人過不去,這是繼續革命的偉大戰略部署,希望你去掉私心,跟上革命步
伐,不要被革命淘汰,成為可恥的同路人。」
話是這樣講,可不知為什麼,散會後,李懷自己的頭腦裡競老是響起曹植的
《七步詩》。而這時,年輕人又召見他了,對他的工作表示滿意,要他加倍努力,
又講了許多繼續革命的新理論。
李懷的心坦然了,亮堂了,個人欲望和革命要求是這樣一致,這革命就不再是
一種痛苦而完全是一種滿足。是啊,他李懷是個凡人,但他決心緊跟那些偉人。要
緊的並不是趙錫平同林彪死黨有沒有牽連,而是必須按年輕人的意圖去行事。由此,
他對趙錫平的態度越加強硬。
趙錫平一遍遍檢討,他的檢討被打印出來,發到部隊。無窮盡的檢討使群眾對
他議論紛紛,但也因此暫時沒有被撤職。緊接著,李懷又發動新攻勢,到處貼滿了
大字報,非要趙錫平把七三年當兵的趙進進退回去,以表示他「三要三不要」的決
心。
趙錫平萬般無奈,退回了女兒。一個多月後,「批林批孔」運動掀起來了——
原來年輕人先走了一步。
這就是趙錫平在十年動亂中遇到的唯一的政治風波。
李懷立了功,路線覺悟高,七五年年底,他被平調來A城,就在趙錫平今天整黨
的單位任副政委,上面明確告訴他,準備接政委的班。可是,李懷並沒有真正交上
好運,僅僅一年工夫,連江青都钅郎鐺下獄了,更何況那年輕人呢?
順理成章地,李懷也被停了職,緊接著,又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送農場勞動。
這一切來得如此迅猛,一直到他蹲在水田裡。一束一束地插稻秧時,他才意識到他
永遠完了,他自己才真正是他曾經痛斥趙錫平的那種「過得了民主革命的關,卻過
不了社會主義關」的「背時鬼」。
一九七八年,根據政策又將他送回A城,他原先的小樓已經住進了新領導,他被
安排到如今的「貧民窟」。
於是,他在「貧民窟」裡默默地度過了六年。於是,他靜下心來,開始了窮根
究底的思考。
他十分吃驚地發現。從被停職起,他沒有一點反抗,對一切他都是乖乖地認可。
是他一開始就全想通了嗎?是他對自己投入政治漩渦的各種結局早有所料嗎?不,
不是的。那麼,他李懷的鋒芒、好勝心,到哪裡去了呢?他這才意識到「坦白從寬,
抗拒從嚴」的政策在他心裡是這樣根深蒂固。原來他本能地也要走從寬之路,他回
想起自己當時的氣勢洶洶,不覺無地自容、他有什麼實在的力量?他不過是孤假虎
威借助了當時的潮流。只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什麼很多人早就在私下裡罵
「四人幫」,唯他李懷執迷不悟,那麼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年輕人呢?直到有一天,
他在一部電影裡看到有一位人物引用拿破崙的名言,說什麼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
好土兵,他才恍然大悟:這觀點太危險啦,他正是因為一直持有這種觀點,才會投
靠那年輕人。可他萬萬也想不到那年輕人有朝一日也會成為反革命。都說要跟路線
不跟人,但路線不是空的,有人才有路線,他李懷正是自以為抓住了一條最紅最紅
的線才敢押上身家性命啊……
有一天,他的那排房子裡有家又吵又鬧,妻子說,是一個被迫害致死的幹部的
家屬找來了,要那男人償命!李懷頓時冒一身冷汗,所幸他還沒有欠下人命。不過,
曹植的《七步詩》又在他頭腦裡響了好幾天……
惡有惡報!想到這裡,他服氣了。他住在「貧民窟」裡,不再企求別的,自己
犯了錯誤,天經地義應當受罰。
一九八四年初,他的問題結論下來了:給個黨內處分,按副兵團待遇離休。
沒有降職!這結論無疑太寬大了!李懷那絕望麻木的心感到了一點活氣。
妻子卻說:「總算熬出頭了,可以搬家了。八年抗戰咱也抗了六年,這地方我
再也住不下去了。」
「你怎麼一有結論就鬧待遇?」
望著丈夫那呆滯的目光,妻子淒然淚下,六年的貧民窟生括,何以將這個爭勝
好強的人磨得這般癡愚?
「這叫實事求是。」她向他解釋,可一旦開了口,又止不往要發牢騷,「我跟
著你算倒黴,本來,按我的級別,在我們單位起碼可以分一個單元,比這裡不強得
多!你不知道,這六年每年有大半年我都為下雨房漏提心吊膽,生怕家裡淹了,怕
你一個人在家裡泡病了。現在總算有了結論,你趕快寫個報告反映一下、說什麼我
們也得搬出去。我就不相信,這麼大個單位,就解決不了我們這一戶。」
李懷無言以對。他那麻木的心被刺痛了。看看你的妻子吧,她頭髮花白,滿臉
皺紋,她整整六年隨著你受苦!這房子連廁所也沒有,公共廁所又遠又髒,她為了
你方便,天天下班去打掃公共廁所。這些年你給了她些什麼啊?
後來妻子背著李懷去找管理處。人家告訴她實在沒有房子。這不是存心欺侮人
嗎?妻子忍不住同管理處吵起來,結果管理處叫人把李懷找來,李懷見狀,拉起妻
子就走。
「你去吵什麼?」他說,「我這副兵團跟人家那副兵團不一樣嘛。」
聽到有人輕輕敲門,李懷的妻子一開門不由得大吃一驚:「呀,趙政委!」
「趙政委?!」李懷聞聲,霍地站起,手中的雜誌掉落在地。
「老李!我給你們拜年來啦!」趙錫平的聲音十分爽朗。
「趙政委!」李懷這才反應過來,這才依稀想起了明天就是元旦。他一步跨上
前,兩手緊緊地握住了趙錫平的手:「老趙……」他又叫了一聲,兩行昏花的老淚,
滾滾落下。
其實,趙錫平到A城的第三天,李懷就知道了,他是上廁所時遠遠看見的、以後,
他每次出門總是小心翼翼。他怕碰見趙錫平,他沒臉見他,連做夢也想不到趙錫平
會來拜年!
屋子裡又靜下來,四個人全站著,誰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還是李懷的妻子連聲說:「坐吧,將就坐吧!」將趙錫平和秘書讓到籐椅上,
自己從飯桌下拖出兩張小方凳,給了李懷一張。
「老趙,你身體還好?」李懷終於也說話了。
「很好,很好。」趙錫平非常隨和地坐在籐椅上,他眼望別處,實在不想看李
懷的臉。這張衰老而憔悴的臉,會使他生出許多對於人生和宦海的感觸來。
「顧琳她好嗎?」李懷又問。
「好,挺好。」
「孩子們也都好?」
「全結婚了,現在我們家第三代就有五個。」
「進進她,還在部隊上嗎?」
「在。」趙錫平的心「格登」一下,李懷還能問起進進?「她今天剛下火車,
過兩天我叫她來看看你們。」
「啊,啊,」李懷又淚眼模糊了,他掏出手帕輕輕揩著,「好,好,歡迎進進
來,歡迎她來。應當請你們吃頓飯,可這地方,你們……」
「不用客氣啦,老李。」趙錫平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你振作精神吧,你的
房子問題我知道了。黨委下一步搞整頓,就要給你解決。有什麼困難,你就找司令
政委。」他安慰起李懷來。
「老趙,你……」李懷實在說不出話了。
大約又沉默五分鐘,趙錫平看看表,終於站起來:「我走啦,你們有空去我那
裡玩吧。」
「哦,好,好!」李懷如夢初醒,他也不挽留,夫妻倆將趙錫平送出去很遠很
遠……
離開了李懷的住處,趙錫平決定去看他時那種模糊而強烈的願望變成了一種理
智的寂寞。他早就知道李懷在這裡,但他一直不去看他,現在,他意識到他決定去
看李懷是為了減輕內心自責的分量。但他感到並沒有用。他現在能清晰地回憶起李
懷的臉了,這臉使他心裡泛起一陣苦澀。「唉,鳳凰落地不如雞。」他重重地歎息
了一句,想起回到招待所又要見到女兒,女兒又要沒完沒了地追問,「她要再問,
我就全告訴她!」他下著決心,可心裡陡然空落落的了。
女兒果然在臥室裡等他,卻是面帶微笑。女兒拉他看電視,仿佛從來沒有產生
過任何令人難堪的疑問。
他的心平和了,啊,女兒,真是個體貼爸爸的好女兒!
六
元旦到了。舊日曆在全世界每個角落都掀去了最後一頁。可是,在這同樣被陽
光照耀著的地球上,在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刻,世界卻比一年中的任何時候更顯得千
姿百態。
富國的人們圍著樅樹,守著電視,互相祝願,互相祈禱;可撒哈拉以南的非洲,
卻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因饑餓而面臨死亡。
在尼泊爾境內,來自世界各地的十八支登山隊,正向喜馬拉雅山諸峰進軍;然
而在巴西,「尋金熱」正驅使千千萬萬的淘金者,拋棄了舒適的家庭,辭去了安定
的職位,隻身來到亞馬遜河流域的叢林,著了魔似地相信腳下就有黃金。
在北京,市民們湧往大鐘寺,向那口古鐘投擲硬幣以試運氣;然而在波恩,西
德總理卻憂心忡忡于即將到來的納粹投降四十周年的日子……
千姿百態的這一刻!許基鑫將軍的這一刻,則是在深沉的回憶與思考中度過的。
一九八四年春天,將軍離開了大軍區司令員的位置,離開了他工作了近十年的
辦公室。仿佛這片天地少了根頂樑柱,有很長時間,機關裡覺得不習慣。「過去許
司令在是這樣的……過去許司令在不是這樣的……」他的建樹已經無處不在,他的
精力和智慧已在這裡化成了經驗和傳統。大家照舊稱他為「司令」,他那天生的讓
人追隨,將人心攏在一起的統率才能,給眾多的人造成依賴心理,留下了難以磨滅
的記憶。
——這實在是一個人真實的威望所在。在習慣於以衣冠取人的中國,這實在是
難能可貴。可將軍並未由此生出稍許豪情,當他正式離開軍隊的日常工作,再也不
用處理那些頭緒繁多的日常事務之後,他的心被一種無窮的寂寞包圍了,他相信這
寂寞總有一天會沖毀他那嚴峻的外表,將他整個地吞噬掉。
離職的第二天,他曾經穿上一套嶄新的軍裝,站在穿衣鏡前照了又照。他望著
自己花白的頭髮,眯起的兩眼,望著那仿佛是刀刻出來的皺紋。「唉,你不中用啦!」
他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叫道。
在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悲哀的念頭,從此,這念頭就總糾纏著他了;這是怎
麼一回事呢?我身經百戰,我見過多少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面;文革中我倍受迫
害,我頂住了常人很難設想的摧殘。我已經七十一歲,已經過了從心所欲的年齡,
我以為人類懼怕死亡的軟弱心理在我並不存在。可現在,我為什麼感到悲傷呢?
廉頗老矣——老嘍!」他終於找到了最根本的意識,心中不覺引起一陣痛苦。
人類的原始性格原來這樣頑強,征戰的沙場磨不滅它,文明的教養也洗不盡它。那
種對於生老病死的許多感觸,原來同樣存在于一個將軍的思想之中。只是,對於一
個將軍來說,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死亡有時是壯烈的,會延長青春的光華;
可衰老卻無論如何是悲哀的……
自從退離一線之後,他依舊常讀軍事書籍,但似乎已經不是為了研究而是為了
消遣。他更頻繁地同蘇立下圍棋,可也已經不是為了休息而幾乎成了一種工作。附
近有位離休的將軍,每天在家裡開牌局——打麻將,起初他們請他去玩,但他去過
一次後就不願再去了。那幾個人只打「小和」,不打「大和」,說是「自由市場,
有錢便撈」,幾分鐘就和一局,擺牌的時間比打牌的時間還多。他覺得不過癮。最
主要的是他們打起麻將來有一種醉生夢死的情緒,使他極不舒服……
可是,人的思想有時會在幾小時之內發生突變。今天,在離職七個月後,當他
第一次同兩位晚輩人長談之後,他覺得年輕人身上那種巨大的熱情把他喚醒了。他
覺得有一股奇妙的、不可抗拒的活力正在心頭復蘇:個人儘管渺小,可歷史的長河
無窮無盡。下一代難道不是比上一代更聰明、更能幹、甚至外貌上也更漂亮嗎?兒
子的機智,姑娘的聰明,難道不是對老一輩人最大的安慰嗎?人老了就應當離去。
讓更加新鮮更加有生機的血肉成為這個世界的主體——他的心境豁亮了。
下午,他頗有興致地去參加了湖北省駐A城辦事處召開的湖北籍老紅軍座談會。
參加會議的竟有五十四人!大家都操起濃濃的湖北腔,談起家鄉大大小小的事情。
啊,那熟悉的語調,引起了老人們多少聯想,多少回憶,激起了他們多少遊子的思
鄉之情。
喝著家鄉的茶,抽著家鄉的煙,手裡拿著辦事處贈送的家鄉的工藝品,將軍不
由得又想起了上午給那姑娘講述的往事。最後一次回老家是一九五九年春節。二十
多年又過去了,現在,家鄉該是什麼樣?父親和母親的墳頭該長出多少青草了呢?
父親和母親是受苦的一代,他自己是奮鬥的一代,兒子則是建設和保衛的一代,那
麼孫子呢?啊,兒孫們,我們當年出來打天下就是為了你們的幸福,但願你們不要
辜負了我們!
他的耳邊又縈繞起兒子和那姑娘的話語,他們要他寫回憶錄,要他提供資料,
也許,他這一代人真的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把歷史和智慧盡可能多地留給後
人。
懷著一片真情,晚上,將軍開始翻抽屜,翻書櫥了,他決定為那姑娘找點資料。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寫過不少軍事論文,他要把現在還倖存的全找出來。他記
得他還有一本自傳手稿,不知放在哪個抽屜裡了,他要找給那姑娘看看。
翻著舊物,將軍不禁有些激動。打了半輩子的仗,帶了一輩子的兵,回想起那
些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場景,歷歷宛如就在昨天。翻著翻著,他注意到一本鉛印
的冊子——想起來了。是洪定國的文章。洪定國——他的老部下,也是他的親家—
—許潛的老丈人,如今正潛心於回憶錄的寫作之中。他寫成的這篇關於G戰役的回憶
文章,打印出來後,送請他批評指正的。可他只隨手將它扔進抽屜裡,一個多月了,
動也沒動過——他幾乎把它忘了。
而現在,他不由自主地將它翻開來,不由自主地想看幾眼,誰知,剛看了個開
頭,這篇回憶錄就將他吸引了。
G戰役!G戰役無疑是他許基鑫的得意之作!哦,那個卓越的年代,那個難忘的
歲月!……
「許基鑫是一個精明強幹的指揮員,」洪定國這樣寫道,「是一位常勝將軍。
兵法曰:『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許基鑫正是一位善於制定新奇策略的人。」
「噢,這樣地吹捧我!」將軍自言自語,用紅筆在旁邊畫了個問號。
「G戰役,」他又讀下去,「是一次大規模攻堅戰。我們東集團軍擔任佯攻。但
是,我們是直到戰役結束了才知道這一真實情況的。在戰前動員大會上,許司令說:
『同志們,在這次戰役中,我們東集團擔任主攻。我已經向上級首長誇下海口了。
我說我們一定能首先攻進G城。同志們,你們看呢?你們有沒有這個信心?』
「『有!』撼山動地一聲巨吼。
「『好,』許司令說,『那麼,從現在起,我們的一切準備,一切目標都是為
了勝利地擔負起主攻任務!』」
「上兵伐謀嘛!」將軍笑了,不由得想起了兒子許潛,「唔,我們是有共同之
處。」
他繼續往下讀。洪定國詳細記敘了G戰役的全過程——如何清掃外圍據點,如何
進行攻城近迫作業,如何決定向城內發起總攻』
「九月十六日晚十八點,最後的時刻到來了!攻城的炮聲響了!火光沖天,爆
炸聲轟鳴。在炮火掩護下,我們東集團X縱隊一部分由東門突破。連長陳志煥率一個
班首先登上城頭。緊接著,戰士們一個一個向上沖。可是,當約一個連的人沖上城
頭之後,一發炮彈落地,橋炸斷了。後續梯隊被阻於橋下,城頭連隊立即陷於孤立。
「敵人見此情景,更是集中火力向城頭射擊。城頭連隊處境極為艱難,我從望
遠鏡裡看見戰士們一個個倒在血泊中。這時,陳連長用步話機對我喊:「首長,請
你轉告許司令,人在陣地在,只要有一個人,這城頭就是我們的!」然後,他脫去
軍裝,袒胸露臂,端起一挺機槍,一邊罵聲不絕,一邊向敵人掃射。我熟悉陳連長,
他是只猛虎,同我脾氣相似。戰士們見連長上了蠻勁,也跟著一個個脫去軍裝,舉
槍掃射……機槍管打紅了,打炸了,手榴彈甩空了,可是,後續梯隊還是上不來。
真急人啊!這時,敵人相繼爬上了城頭,連長帶領僅剩下的七八個戰士同敵人展開
肉搏,但因寡不敵眾,最後,只剩下連長一個人了。他滿地血污,似乎是從剛剛掐
死的一個敵人身上搜出了三顆手榴彈。在一刹那間,他拉響了弦,沖進了敵群。
「一聲巨響,這個連最後一名同志壯烈犧牲!
「此時,我軍傷亡已達八千,但東西兩面均未能突破。總部首長見此情景,有
所猶豫,對東、西集團首長說:如果實在不行,就撤出戰鬥,重新休整,以圖再戰。
這時,許司令沉思片刻,向上級建議道:『我們攻到城下,付出了八千人的代價,
如果此時撤出,少說也要再傷亡三四千,有這三四千人,我們一定可以突破第二道
城牆了。我們困難,敵人更困難,我們一撤,敵人勁頭就來了,還是咬緊牙關,再
打吧!』
「上級採納了許司令的建議。於是,許司令來到我們這裡。那一刻,正是戰鬥
的間隙,氣氛異常寂靜,只有斷垣殘壁上的餘燼還在燃燒,只有偶爾可以聽見敵人
放出的冷槍。我們的官兵們,個個硝煙滿面,血水和汗水濕透了軍裝。大家一見許
司令,立即聚攏來,月光中露出了迫切的期待。仿佛在問:『許司令,怎麼辦?』
「許司令問:『誰在這裡帶著?』我回答:『我。』
「當時,在最前線擔任第一梯隊的這個團,團長負了重傷,副團長犧牲了,我
站在團長的位置上指揮。
「許司令又問:『你們有什麼困難?』
「我說:『這裡無法突破,兵力實在不夠。』
「許司令看了看地形說。『老洪,我用火力支援你,你親自帶著部隊上!你只
要一突破,你的部隊就拼命往裡進,把住口子,死也不鬆手!部隊過得越多,敵人
就越動搖!』
「我說:『好,許司令,就照你的辦。』
「過了一陣,許司令果然將全部火力都調集到我們這邊,然後,我帶著一個營,
在炮火的掩護下,向上沖去。可是,一發子彈打中了我的腰部,我倒下來,但神志
非常清醒。
「『老洪,怎麼啦?』是趙錫平上來了。」
「趙錫平……」許基鑫怔了怔,低低地嘟噥了一句,又繼續往下讀:
「我說:『沒事,掛點花,只是。我不能親自沖上去了。』
「『不要緊,我上。』趙錫平說著命兩個戰士將我抬進塹壕,衛生員立即替我
包紮止血,還要將我送往手術隊。我死也不肯,我說我一定要看著我的部隊攻進內
城!
「趙錫平是好樣的,他帶著一個營沖上去。經反復衝擊,終於突破成功,佔領
了城東南角。然後,他一邊命大家頂住敵人的反撲,一邊命第二個營火速從突破口
進入。這一回幹得漂亮,陣地鞏固了。
「這時,許司令才向總部報告:『我X縱已進入兩個營。』然後,他用步話機對
趙錫平說:『謝謝你,老趙,現在是九月十七日淩晨三點三十六分。讓我們記住這
個時刻。』
「這個消息一傳來,我便失去了知覺。」
洪定國的回憶錄在將軍的手裡變得滾燙:
「那時我心中充滿著的是勝利者的肅穆之情,那一刻,我立在城頭,望著那千
瘡百孔、狼煙四舉的戰場,望著我解放軍戰士押送的長如蛇陣的俘虜隊伍,以及那
一片片屍體——我們的和敵人的交錯在一起的屍體,我心中湧動著的是難以平復的
潮流。多少好同志犧牲在這裡,多少人連姓名也沒有留下來!我們這個本來擔任佯
攻的部隊打了個『G城第一團』!我們正是用這偉大的榮譽來祭奠死難的烈士。死難
烈士萬歲!」
新年的鐘聲響了,劈啪的爆竹聲在遠處劃破了夜的寂靜——年輕人!精力過剩
的年輕人喲!你們沒有經歷過殘酷的戰爭,為了消滅戰爭,我們老一輩人付出了生
命和鮮血的代價。現在,那場戰爭已然成為歷史的陳跡了,我們這一代從戰爭中成
長起來的將軍已經到了暮年。是啊,G戰役,歷史將永遠記下這輝煌的一頁,這一頁
上將永遠鐫刻著我許基鑫的名字,但這名字是多少戰友用生命烘托著才變得耀眼奪
目!多少戰友!其中也有趙錫平。他沖上去了。所幸他還活著!
將軍的眼前閃過了趙錫平當年那張年輕漂亮的面容。友情!戰友的深情是用生
命凝結成的,是無數次的衝鋒,無數次的勝利和有幾次慘重的失敗換來的。這友情
在戰場充滿了英雄氣在日常又瑣細得如同婦人之交。有一次他在閒聊中說起蘇立是
全旅最漂亮的小妞子,沒幾天趙錫平真的將蘇立送到了他面前。蘇立生老大時,趙
錫平寧可餓著顧琳,也非要將僅有的幾個繳獲的罐頭給蘇立送去。趙錫平的表丟了,
他二話沒說就擼下自己的「勞萊克斯」給他……只是,男子漢的友情不會象婦人那
樣可以翻雲覆雨,而是永遠刻骨摟心。
人到暮年,經驗漸漸凝聚成理性。回首往事,理性的光輝會照亮他一生走過的
道路,並將這道路上最寶貴的東西一一向他指點。許基鑫正被這理性的光輝照亮,
心中生出了寬厚與諒解:「原諒他吧,去同他和解吧,趁他的女兒也在這裡。那是
個好姑娘,是一個使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的好姑娘,請他們一道來參加我的宴會。
一月二號,我又要設宴了……」
七
他又要設宴了。
一般來說,將軍們都喜歡慷慨設宴,可家宴的風格卻因人而異。每一個曾經涉
足于將軍世界的人,都會深切地感受到這種差異,不同的宴席,反映出將軍們不同
的氣質和脾性,以及不同的審美情趣。洪定國的家宴是非常實惠的,「一碗制」,
快節奏,不管三七二十一,冷熱甜接踵而上,甚至藕合、帶魚、麵條也會端上來,
「吃!吃!吃!」主人一個勁地相勸,唯恐你吃得不多。趙錫平的家宴則是另一番
風昧,他也講排場,也講質地,也殷勤周到,但只是善於模仿而少有個性。在他的
飯桌上,你會發現酷似某筵席的拼盤、熱炒或如同某將軍家的器皿。周偉成的家宴
則以清淡著稱:白花瓷器,極細的刀工,一律不用醬油的熱炒和大菜,正如他那知
識分子的本性,清高孤傲,難以入俗。
而許基鑫的家宴,也同他的性格一樣,可謂集中國將軍家賓之大成。烤、溜、
爆、炒均有,質、色、味、形俱佳,一應上等的景德鎮青花瓷器,兩碗(甜鹹分開)、
兩杯(紅白酒分開)、兩筷制(公私分開)。
宴會的節目也是獨特而熱鬧的。拼成孔雀、蝴蝶或花籃的二尺拼盤一端上來,
就標誌著宴會開始,許基鑫口出個「請」字,大家便一齊搗毀了那絕妙的造型工藝。
「不要緊,下次拼個更好的!」這是主人的口頭禪。然後,五熱炒五大案逐一而上,
全是精心安排的。許基鑫一邊吃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起每一樣菜的來由和掌故。這時,
一個個宜興產的造型極為別致的小煙罐上來了,燜罐裡放著令人驚歎的絕菜:大連
的牡蠣,內蒙的駝峰,東北的熊掌和青海的裸鯉。「先猜,」東道主說,「猜著了
我這一罐歸他。」於是宴會進入了高潮,賓客們憑著各種靈感絞盡腦汁——很難猜
中的,往往是蘇立慷慨地說:「還是吃吧!」於是眾口交贊,感謝這位主婦。最後,
是甜食和點心,當上好的蛤上蟆、或銀耳、或湘蓮端上來時,宴會就要結束了,此
刻,許基鑫必然大發幽默,仿佛隨手拈來,講上個笑話。這笑話大多不過是由民間
笑話改頭換面而來,只是這會兒再妄加在某賓客身上,就不免要逗得大家捧腹噴飯
了。
參加宴會的自然多是將軍,久而久之,許家宴會的名聲便超過了當地任何官方
宴會。若是遇到了偶爾來A城恰巧碰上宴會。又被邀請參加了的人,則更是要繪聲繪
色地到處向人描述。其間自然不乏新鮮感受,但也少不了渲染誇張,尤其對於許基
鑫,他那出色的表演漸漸被神化了,他成了許家宴會永恆的主題。
只是,賓客們實在誇大了許基鑫的作用,正如誇大了電影中「主角」的作用,
另一個人才是最主要的——這個人便是「導演」蘇立。
蘇立永遠屬女性的世界。她聰明,能幹,倘若將全都才幹用於工作,她理應
有所建樹。但她卻象許多標準的東方淑女那樣,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丈夫。她用自
己的頭腦去理解丈夫,估價自己,一直到晚年,她對自己始終是滿意的。
元旦一早,她就開始了有條不紊的忙碌。她同炊事員定下拼盤的招法,商討好
燜罐裡的驚人之作,又親自去察看海參發得如何,銀耳摘得是否乾淨。她永遠是個
事無巨細的總管,喜歡這樣調遣和忙碌。當她上樓去拿鮑魚罐頭的時候,許基鑫還
在夢鄉。
接著,她就坐在客廳裡打電話了。她先找到周偉成,要他的炊事員明天一早來
幫忙。十天前,在全區的烹飪大賽上,那小夥子精湛的刀功獲得了第一名,蘇立真
心地羡慕他。
她又用電話通知各位賓客,告訴他們宴會的確切時間,請他們準時到達、打完
電話,她將客人的名字依照職務和級別高低的順序寫在一張紙上,一會兒保衛幹事
要來的,她要把名單交給他——明天飯後送客,將按這順序安排先後。(這「名次
學」在中國著實是一門學問哩)
做完這些,她輕輕喘一口氣,安心地靠在沙發上了。可是,她的手又觸到了昨
晚扔在沙發上的毛衣活,便拿起來趕織,那是為兒子織的。
兒子進來了。他是被媽媽的電話吸引過來的。本來,他正帶著自己的兒子和妹
妹的女兒(他們一直在蘇立身邊長大),在隔壁的娛樂室裡看電視。
自從昨天下午和進進相約之後,他就揣了件心事,剛才聽到媽媽在請客人,從
頭到尾果然沒有趙錫平,儘管這是已知的事,可他仍舊感到失望。
他靜靜地坐在媽媽身邊。媽媽並不知道他的心思。兒子每次回家,總喜歡陪媽
媽坐坐,不說話。可心裡總是熱的。
只是坐著坐著,蘇立不覺又想起了兒子即將來臨的命運,心就微微顫抖。這樣
出色的小夥子,你一手帶大的兒子,他就要到前線去了,下次,什麼時候才會再見
面?那時,兒子是比現在更老沉、更能幹,還是……還是什麼?
但兒子在想別的事。他是那麼沉靜,那麼安詳。前線,對於他仿佛不是什麼險
境而是衷心嚮往的熱土——這是他爸爸遺傳給他的,那種標準軍人的血液。
標準軍人——因為戰爭,因為日本鬼子的侵略,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同那一
代許多女兵一樣,將名字改成單名(她原名叫蘇立雲),於是,她的一生,就同一
代又一代的中國軍人緊緊相聯了——她和許基鑫的婚姻也是標準軍人式的。那時,
因為這批女兵的到來,二四八團們(二十四歲,八年黨齡,團級幹部)掀起了戀愛
結婚的熱潮,當趙錫平連蒙帶唬將她帶到許基鑫面前時,她不過十七歲呀。可現在,
已是花甲之年了。
「我這幾天總想起以前的事。」她向兒子講起,似乎還有些靦腆,「真快,我
第一次看見你爸爸是在四0年元旦,他給我們這群新兵講話,一晃已經四十五年了。
那時候,我們剛分到他的旅,一見到他大家都害怕,他一天到晚繃著個臉,吃相真
難看,還喜歡罵人。」
「可你還是嫁給他了,媽媽。」兒子說。他願意聽媽媽說話,因為媽媽一向說
話不多,尤其難得談起她和爸爸的事。
「是啊,」蘇立微笑著,「還不是趙錫平拉的皮條。」
「是嗎?」兒子很吃驚,沒想到媽媽會主動提到他。
可蘇立提到他多半沒有目的,要說有,那也許是在昨天遇上進進之後,對明天
請不請趙錫平閃過一念,但她馬上打消了那念頭——那是不可能的。
「有一天,」蘇立一邊織毛衣一邊向兒子訴說,「趙錫平突然叫我,說是組織
上找我談話。我以為什麼大事,一路走一路緊張,誰知一進那屋子,趙錫平關了門
就退出去。」她從來沒向兒子講過這些,今天破例談起,也許是因為兒子要走了,
她有些激動,並由此想到了這個家庭的形成史,「我一看,是你爸爸一個人在裡面,
他一臉鬍子,兩手搓來搓去不知道要幹什麼。突然他就冒出一句話;『怎麼樣,我
們結婚?』我嚇了一跳,我說我是來打鬼子的。你爸爸以為我沒聽懂,又重複一遍:
『我是說我們結婚,你願不願意?』我說不願意。誰知他一聽就火了,拔出手槍說
要槍斃我。我一看,乾脆豁出去說:『旅長,槍是打鬼子的。』沒想到這話還真頂
用,他真的收起手槍,說了句「走吧走吧』,就自顧看地圖了。我拔腿就跑,邊跑
著才感到害怕。」蘇立笑起來。
兒子也笑起來:「媽媽,你們那個時候根本不懂談戀愛吧?」
「就是,要麼願意,要麼就不幹,你爸爸他們那些人,想法就這麼簡單。」
「可後來你還是跟他啦,」兒子說,「是不是趙錫平後來又拉皮條了?」
「哪裡,再沒人對我說過他,他也再沒來找過我。過了一年,打陳莊時,他左
腿負傷,送到後方醫院(其實就是老百姓家)治療,恰好我管他。我聽說他是因為
深入到前線才掛的花,又聽到了好多關於他英勇善戰的故事,心裡對他挺敬重;看
他手術、換藥時,連哼也不哼,想起上次的事,更覺得過意不去。他一開始還不理
我哩,裝作不認識我,後來見我對他照顧特別好,漸漸地火氣也消了。有一天,我
去給他換藥,他突然掏出一支『51型』鋼筆說:『喂,你們知識分子用得上,拿去
吧!』我一聽,頓時就翻腸倒肚了,我問他:『許旅長,你可有對象了?』他搖搖
頭,我說:『要是你還願意,我……我也願意。』他楞了,說:『真的啊?你不怕
我成個瘸腿佬?』我說不怕。」
蘇立的故事打動了兒子,爸爸媽媽也有他們談情說愛的方式啊,儘管簡單,卻
很真摯。
可蘇立戛然而止,以後的事她不再講下去,那些事仿佛不該再對任何人講,只
該存在心裡——當時,許基鑫一聽她的話,便用那粗大的手緊緊地將她的手攥住了。
他說:「我早就講過,我是非你不娶的。這鋼筆我從那一次一直揣到現在。」
她落淚了:「你傷好了我們就結婚,」她說,「我會對得起你的。」
可是許基鑫只做了兩天的郎君就又上前線。去了,分手的時候連頭也沒回。從
此,他再也沒有溫存過她,只是偶爾才想起讓警衛員給她送點戰利品,或者偶爾在
行軍路上遇見她,塞給她一把不知能不能用的邊幣。倒是趙錫平常常問寒問暖,讓
警衛員送衣物,把她當嫂嫂待……
「媽媽,」兒子打斷了她的思緒,「要是明天趙錫平叔叔和她的女兒都來該多
好。」
蘇立有些吃驚,兒子正和她想著一個人,可兒子居然又一次提到要請他們赴宴。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尊重你爸爸的意見吧。」
「爸爸為什麼不能改變態度呢?」兒子又進了一步,「媽媽,你應當說服他。
我就能原諒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有過錯誤的人。」
「你看你看,只顧講話了,針都織錯了。」蘇立開始自顧數毛衣針了。
可她總是數錯,來回敬了好幾遍還是不對,索性讓兒子幫著數。兒子真的就替
她數針。她呢,卻因為兒子方才的一句話,想起了文革中的事。
是啊,兒子的話也許有道理,「文化大革命」是個非常時期,誰若說自己十年
前早知道,那是吹牛。但它的確又是塊試金石,每個人都會在它面前顯出本來面目。
有些人,也許一生都在準備迎接一個這樣的關鍵時刻,可在一瞬間卻邁錯了關鍵的
一步,從而失去了友情、信任、人格……比如她蘇立,她似乎從沒有想到自己會經
曆這樣的考驗,可她經受住了。她對丈夫的愛得到了日報……
那是一九六七年第一次批鬥許基鑫的大會上,造反派將她也拉上了台,那場面
回憶起來真叫人啼笑皆非。有個叫吳濤的科長站在臺上,嚇得連語錄第一頁第一段
都背不出了。造反派追問他一封「反革命信」,是誰指使他寫的?他開始低聲答道
是他自己寫的。但禁不住會場一片喊叫和打倒許基鑫的口號聲。等造反派再追問時,
他便改口抖抖瑟瑟地回答是許基鑫指使的。
「這小子怎麼嚇成這樣!」站在一旁的蘇立心裡說。
一會兒,造反派要她揭發。她把頭一抬,聲音同平時一樣鎮定:「我沒什麼好
揭發的。我就知道許司令會打仗。」
「不許你放毒!」臺上台下頓時一片喊叫。有個打手幾步竄上來,一巴掌將她
打翻在地。但她很快就站了起來。撩撩頭髮,還是把頭抬得那麼高,不管造反派再
問什麼,再喊什麼,再拳打腳踢,她一個字也不說了。
晚上回到家裡,她替丈夫洗去臉上的墨汁、顏料,換下身上的髒衣肌,替他揉
搓渾身疼的關節:「不要緊,老許。不管你走到哪裡,我都跟到哪裡,大不了回你
老家種地。我年輕,我千得動,我來養活你。」許基鑫一聽這話,一把抓住了蘇立
的手——這是他自從送給她那支鋼筆以後,第二次這樣深情地拉她的手。一對患難
與共的夫妻就這樣手拉手坐著,久久地,久久地,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但蘇立沒法陪著丈夫了,第二天,造反派勒令他倆分開。還住在這個家裡,只
是能聞其聲,卻無法見面。再後來,許基鑫被關起來,最後,又被神不知鬼不覺地
押送到遙遠的邊疆去了。
一九七五年元旦,許基鑫衣衫襤褸,瘦骨嶙峋,重返A城。蘇立一見他,淚水便
止不住地淌,第一頓飯,他吃了滿滿一大碗米飯,滿滿一大盤紅燒肉。哦,這就是
她的丈夫!
從那以後,許基鑫對蘇立明顯地溫和了,有事總同她商量,而且常常讓她拿主
意。「你們哪一個都要愛你們的媽媽!」他對兒女們說。
但蘇立一如既往地敬重丈夫,尤其尊重丈夫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兒子把毛線活遞給母親,不再發問。
「鈴——」電話鈴響了,蘇立拿起聽筒。總機告訴她:軍區總醫院高幹病房,
洪定國找許基鑫。
「你請他等一下。」她對總機說,並不與洪定國直接通話,而是將話筒放在一
邊,支使兒子:「上去看看你爸爸醒了沒有,要是醒了,就告訴他洪定國來電話。」
許基鑫睡得太晚了,所以起得也遲。其實,他醒了有好一陣了,只是仍在閉目
養神。直到兒子進來,他才睜開眼。
一聽說是洪定國來電話。他忙要總機將電話轉到樓上來。洪定國說有急事找他,
他立即表示馬上就到。
八
如今,軍區總醫院的高幹病房已成了洪定國的家。這個矮敦敦,鼻子有些發紅,
滿臉直率忠厚的將軍,雖然看上去很健壯,卻患有難以治癒的疾病。他切去了兩葉
肺,從背脊裡,時而傳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桌上放滿了稿紙。也許唯有回憶過去的戰鬥,才會使他那顆飽受創痛的心感到
一些安慰。《紅旗飄飄》、《星火燎原》,還有好多戰史組、編輯部都來信向他約
稿,同許基鑫相反,他是每約必應。他正一篇又一篇地將他從參加革命開始,一直
到抗美援朝為止的所有經歷,寫成大小不等的回憶文章,還認真地找人徵詢意見。」
沒有人陪伴他。一個小時前,他的夫人剛剛離開——然而,這個四十多歲白白
胖胖唱越劇的女人,絕不是來照看他、來安慰他的。自從他病了以後,這女人幾乎
三天兩頭來,每次必哭必鬧,必叫必罵:「你活過今年,還活得過明年嗎?你這老
不死的!拿錢來、拿錢來、拿錢來呀!」有一次,洪定國正在吸氧,她拔了他的氧
氣管,非要他答應一個什麼條件不可。把洪定國憋得臉色紫青,只好「投降」。那
情景實在讓醫生護士們看不下去,今天上午見她又來,就把洪定國藏在另一間病房
裡,誰知她竟一間一間病房挨著找,最後找到一間鎖著門的,斷定洪定國在裡面,
便又是捶門又是跺腳,那模樣比她在舞臺上演的潑婦還要勁頭十足。醫生只好去找
保衛部門,才以擾亂病區為理由將她攆走。等洪定國從那間房子裡出來,已經大汗
淋漓。
「唉,真是自作自受!」他自言自語。
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故的。那個一生沉默寡言、任勞任怨的女人給他留下了一
個兒子和四個女兒,留下了一筆靠精打細算存得的為數不少的款項。他流著淚送走
了她的遺體,又接回了她的骨灰,安放在家裡為她專設置的靈堂中。
可是,妻子的骨灰未寒,確切地說,那靈堂設了不過兩個月,洪定國卻已經從
悲痛中解脫出來,墮入了新的情網——那是個自稱還是位老姑娘的女人撒下的。
這敦厚的男人眉頭舒展了,儘管外面議論紛紛,可那位老姑娘不可抗拒的誘惑
力抵擋了一切干擾。
那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件黑絲絨大襟夾襖。顯得十
分端莊,兩隻烏溜溜含笑杏眼,泛出了萬般嫵媚。洪定國一看就有點眼花繚亂,仿
佛一個餓漢突然見到一隻肥碩噴香的烤鵝。他立即決定要再次同她見面。
幾天後,這女人又來了,這一回,她換了一套洋式行頭,就象她在舞臺上時而
是鶯鶯時而又是白蛇。從那件一字領的粉紅色羊毛衫裡,袒露出圓滾滾的脖子,從
那條薄花呢灰色西服裙下,伸出了光溜溜的小腿。
這裝束讓洪定國驚呆了,他的腦海裡忽閃出前妻的身影,她本分而樸素,幾十
年一貫的軍裝,既沒有這飄逸的風采,又沒有這大膽的裝束。他覺得這女人仿佛不
是現實中的而只是舞臺上的,他那只伸出去抓烤鵝的手幾乎要縮回來了、也許那烤
鵝價錢太昂貴,會叫他傾家蕩產……可是,這女人唱戲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了:
「首長,您放心吧,我不是貪您官大,不是貪您錢多,我是愛戴您的為人!」
啊,洪定國不覺「呵呵呵」地笑,仿佛有人告訴他烤鵝的價錢也還低廉。
以後,這女人就常來了,一口一個洪司令(早已把那「副」字去掉)。女人會
唱戲,什麼「送衣送鞋是份內事,相會何必掛在心」,什麼「見江無蓋水無涯,波
濤滾滾是我家,我的娘!我含恨打開百寶箱。」她的嗓音、扮相和情感,將舞臺與
生活融為一體了。
於是僅僅又過了兩個月,洪定國宣佈要結婚。
女人說:「定國(此時,她已不叫他首長或司令),我們不鋪張浪費,只要一
套一千元左右的家具就夠了。」
「好,好。」
「定國,我們不講排場,只要辦八桌席就行。」
「好,好。」
「定國啊,她的骨灰,還是遷到公墓去吧,按我媽媽講法,放在這裡會沖了喜,
不吉利的。」
洪定國一楞,可還是答應了。「好,好。」
這女人使他青春煥發,所以他也象一切有過類似經歷的老頭子一樣,百般供著
她。他興沖沖在某飯店訂了八桌酒席,有人勸他:「老洪,辦什麼酒席,你都這一
把年紀了,誰會真心來參加你的婚禮?來了也是取笑你的,不如悄悄的吧。」
這類話太多,多得就象耳旁的風,同那女人給予他的幸福相比。這些小風豈能
刮得他動?哪怕沒有一個老戰友來,他也要按那女人的意思行事。
蘇立是最反對這門親事的。那個女人——她的親家,她的好姐妹,在蘇立心底
留下了悲愴的記憶。那一次,在病床前,她拉著蘇立的手,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
「替我照顧好孩子。還有老洪,他這人二杆子,他要再娶,你可替我為他把把關。」
看著洪定國果然如妻子所料,甚至比預料的走得還遠,蘇立出面了:「不能這
麼快,老洪,看在死人面上。再說,孩子們也轉不過彎來。況且,你瞭解她嗎?」
「你這是婦人之見。」洪定國回答道,「許司令都贊同我。」
蘇立驚訝了,她回去問丈夫:「怎麼,你贊成老洪找那女人?」
「是啊,」許基鑫說,「那女人不錯嘛,能歌善舞。再說,一個男人沒有女人
照顧,那日子沒法過嘛!」
「你們這些男人啊,都是迫不及待。」蘇立說。
從此,蘇立再也沒有去過洪定國家。洪定國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見蘇立了,會許
基鑫都是另找地方。
洪定國說結婚就結婚。結婚前,他真的把前妻的骨灰移到公墓去,小轎車回來
後,新娘要求立即給車消毒。
這下把孩子們惹翻了。這女人剛剛過門就看著碗裡想著鍋裡,不消幾日會連灶
台也扒了去。他們想到生母的早逝,後母的刻薄,再想想這女人算什麼東西,也配
在這裡作威作福。於是跟她大吵。但這女人此時已毫不示弱了:「定國啊,快來管
管你的千金,你的公子;只有三娘教子,哪有子教三娘喲!」洪定國立即呵斥孩子
們,要他們尊重後媽。但這女人並不罷休,又要洪定國把前妻的照片也從牆上拿掉,
於是孩子們又鬧起來。有一天,趁洪定國不在,將那女人好揍一頓。女人又哭又叫,
「過不下去啦,離婚吧!」這還行?洪定國大怒,指著兒女們叫嚷:「你們統統給
我滾!給我滾!誰也不許再進來!」
可洪定國這時才開始嘗到一隻烤鵝的價格,天下哪有便宜的俏貨?這次人的要
價接踵而來:「定國,你每月要寄六十元養我媽,我媽不容易。」「定國,我妹妹
想調個工作,行不行?」「定國,今後你的存款就放在我這裡吧,每月工資也由我
管。」
洪定國愕然了。原先被新婚豔福沖淡的對二婚女人的本能戒備開始抬頭。他洪
定國已經六十多歲,一切對於世界的觀念,在他頭腦中早已形成。他喜歡這女人的
年輕、活潑,但喜歡不是信任,正如信任不等於喜歡,更何況,他的婚姻觀實在是
第一次浪潮時的婚姻觀,兒子才是最重要的。兒子的血管裡有他洪家的血統,兒子
將來是唯一為他抱靈牌送終的人。可是連兒子也搬出去了!他婚前就悄悄地把存款
全部給了兒子,現在,他又把工資放在秘書那裡。每月給丈母娘六十,給這女人七
十:「你的錢你自己存上,一個月七十塊零花,夠了吧?」
可女人說:「定國,我上班要坐你的小車。」
「這怎麼可以?」洪定國明著第一次不依地了,「這小車連我兒子也很少坐的。」
「你們這些老幹部,就是有福不會享。放著不坐也浪費嘛。定國,你要真不讓
坐,我可生氣啦。」她說著就伸出蘭花指在洪定國腦門上輕輕一戳。
女人甩出殺手鐧,洪定國只好屈服。以後,她就天天坐著洪定國的汽車上下班。
不久,唯一尚未結婚的小女兒來探親了。關於新夫人的行徑她早有耳聞,可到
了家裡才覺得比聽到的更甚。這女人洋洋得意的模樣,父親那萬般屈從的姿態,真
叫小女兒覺得生吃了她才解恨。她到公墓裡哭了一通,回來乘他們不在,抱走了彩
電,並給父親留一張條。
洪定國,我把電視拿走了。從今天起我不
認你這個父親。又,我今晚八點乘XX次離A
城。
洪定國下班回來,一看到小女兒的字條,頓時眼淚汪汪。再一看,那部十四(口
寸)彩電真的不翼而飛,又大發雷霆,命警衛員立即到火車站去堵——哪裡堵得著,
電視早轉移了!……
一年之後,洪定國查出了肺場,要住院手術。術前,兒女們全回來了。
「爸爸,你想我嗎?」小女兒問他。
洪定國不答。
「爸爸,你不想我,我還記你呢!」
洪定國落淚了。
兒女們輪流護理了他5個星期,各自又走了,而新夫人一次也沒來過。
這可憐的老頭起初並末疑心,他以為她不來是怕同兒女發生爭吵。可兒女走了,
他讓秘書通知她,她仍舊遲遲不露面。過了一周,她終於來了,一來就殺氣騰騰,
活脫一個母夜叉。她要洪定國從今以後必須把每個月工資全給她,把存款全拿出來。
「你快點交出來吧,等你死了,還能落在我手裡?早讓你兒女搶光啦!」
「你給我滾——」這可憐的老頭終於咆哮了。
「好哇,你罵人!」女人撲上去……
元旦一早,女人又來鬧了。洪定國終於下了決心。等她一走,他馬上給許基鑫
掛了電話。
「老洪!老洪!」一個熟悉的聲音將洪定國從孤獨中喚醒。他一見許基鑫,忙
上前握手,寒暄兩句,便訴起苦來。
果然是那女人!許基鑫就猜到他找自己多半是為了此事。當初真不該同意他娶
那「戲子」,他洪定國哪裡搞得過這種小市民?現在,他有家難回,住醫院,「打
遊擊」,蘇立說:「人家是遊擊戰向正規戰邁進,老洪是正規戰向遊擊戰倒退。」
在某種情況下,男人對女人的認識總是缺乏洞察力,哪怕你是個將軍。
「先不談她,不談她。」許基鑫安慰洪定國。
「哪裡,許司令,你不曉得,她剛才又來了。我這次下決心了,無論如何要和
她上法院。」
「噢?我支持你。」許基鑫立即表態,「乾脆同她一刀兩斷,不受那個氣。」
洪定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有你司令官一句話,我說幹就千。」洪定國對許
基鑫永遠懷著最深厚的尊重和愛戴,許基鑫的話對他來說永遠是金科玉律。
「唉,」許基鑫很是抱歉,「搞來搞去,這種人就是貪我們那兩個遺產喲!」
「遺產!她想得美!」洪定國頓時咬牙切齒,「前些天兒子來看我,我對他講:
我死了,遺產都歸你。一併兩個樟木箱,三件大衣,噢,四件,還有一件抗蓋援朝
繳獲的美式軍大衣……」
許基鑫竟一時回不上活,過了好一陣。他才轉了話題,「對啦,你那回憶錄,
我看過啦。」
一提起回憶錄,洪定國立即轉怒為喜:「噢?總算你司令官也看了,你覺得怎
麼樣?」
「不錯,不錯,象個才子。「許基鑫笑了,「就是把我吹捧得神了一點。」
「該吹的就要吹嘛,」洪定國說,「對了,昨天趙錫平來過電話,說他女兒要
來採訪我。我對他說:你叫你女兒找個複印機,把我的手稿複印了拿去不就完了……
許基鑫收斂了笑容,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
「我說許司今,」洪定國遲疑了一下,「大概我又多嘴,都是戰爭中過來的人,
過去的事就算了吧!」
許基鑫沒有說話。
「我們這些人,見一次,少一次,總不見得到馬克思那裡還吵嘴吧?老趙同我
談過這早……」
「好啦,好啦,」許基鑫終於打斷他,「談點別的,後天我設宴,怎麼樣,你
也來?」
「我不去,」洪定國立即拒絕,「我怎麼好去,蘇立她不歡迎我。」
「蘇立那個人你還不曉得,你只要說你決定離婚,她那氣就全消了,再說小潛
他……」
「我曉得。」洪定國說,「他來看我都同我講了……小潛是個好孩子,我家裡
鬧成這樣,也對不起他。」
「你看你看,又講這些。」
兩人不覺都不說話了。提起許潛,兩人都有幾分動情,這孩子就要走了,象他
們當年那樣。儘管時代不同,可軍人的使命是一樣的。
護士走進來,告訴洪定國要開飯了。許基鑫看看表,伸出手臂搭在洪定國的肩
上:「離婚的事就算定了,有什麼難處我出頭。」
「謝謝,謝謝。」洪定國緊緊拉住許基鑫的手,兩人一同下樓去。此時此刻,
他們那勾肩搭背的親昵勁頭,真如兩個天真的孩子。
九
元旦上午,趙錫平父女驅車前往周偉成住宅。從昨晚到今晨,女兒對父親是那
麼順從體貼:同他聊天,幫他打洗腳水,為他收拾衣櫃,這使趙錫平的情緒大大好
轉。早上,他告訴進進,今天準備去周偉成家。
「周偉成?」進進叫起來,「他什麼時候來的?」
「來了有個把月了吧?到這裡養老。」
「我們幾點出發?」女兒又問。
「急什麼,老頭子都是慢吞吞的。八點起床九點吃飯……我們九點走吧!唔,」
趙錫平想了想又道,「他這人也有意思,春天房子剛剛蓋好,就差警衛員跑了一趟,
專門在房前種上五棵柳樹,自稱什麼『五柳先生』。那是……陶淵明的別號吧?」
「對,對,」進進一聽,好奇心大增,立即背起了《五柳先生傳》。趙錫平就
要女兒教他,可如同慣常的那樣,他又是背了下句忘上句,女兒不由得哈哈大笑。
父親的短處每逢此刻便暴露無遺,甚至那張俊氣的臉龐也變得粗淺起來。
其實,周偉成——這位知識分子出身的將軍,全不象趙錫平猜測的要睡到八、
九點。他五點半就起床了。先做一套自編的保健操,搓頭臉,捏雙耳,活動渾身關
節。然後,一雙健身鞋,一身運動衣,從家裡一路小跑,直奔鳳凰山下。不多不少,
剛好四千步——他腰間的計步器,報給他一個準確的數字。
鳳凰山下,每天早晨,有一位曬得黝黑的「老鄉」在等他,見面互相問候,再
一同從鳳凰山往碧霞寺,又經綠浪坡,再繞回一個三叉路口。兩人分手,剛好又是
四千步。然後,周偉成獨自回家,這是兩千步——所以,他每天早上,整整要跑一
萬步。
周偉成同這位「老鄉」,是近二十天來在晨練中結識的莫逆之交,至今互相不
知姓名,不明身分,只是憑了那親切的四川鄉音,便在這界上他鄉成了「老朋友」。
「老鄉」向他介紹各種養身之道,講述長跑的好處,背誦長壽的口訣:「少車
多步,少鹽多醋,少糖多果,少葷多素。」這給周偉成的晨練帶來了樂趣。
今天早上,「老鄉」一見他就喊:「新年好新年好哇,老哥!我還怕今天碰不
上你了呢!」
「哪裡會!」周偉成說,「要是碰不上,這元旦我們兩個誰能過得好!」
「老鄉」哈哈大笑,拍著他的肩膀又同往碧霞寺去。周偉成覺得有趣:他並不
曉得我是個將軍!我只怕他知道了會不自在,其實,人到了老年就又會回到兒童時
代,什麼將軍不將軍!
誠然,這個從來不穿軍裝,說話如此隨和,長跑這般積極的老人,已經沒有一
點將軍架子了。倘若有一天,周偉成突然將當年身穿禮眼的照片遞給「老鄉」一張。
「老鄉」也許會驚得跌在地上。啊,到那一刻,再看看這「老哥」堂堂的儀錶,高
大魁偉的身軀,便會大徹大悟了。倘若周偉成再拿一張早年在燕京大學讀書的照片
給「老鄉」看,這老鄉更該驚異生活何以將一位書生改造得如此虎裡虎氣呢?
但周偉成是永遠不會拿出一張什麼照片去向一個老百姓炫耀的。更何況自從八
三年離休之後,他真的起了「脫俗」之心,不然,他幹嗎要自稱「五柳先生」呢!
離休近兩年,周偉成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游山逛水中度過的:長城、泰山、廬山;
太湖、西湖、滇池。兒女們說:「爸爸,你做得對,就是要趁走得動。多玩玩。」,
他笑而不答。孩子們太年輕,剛剛過了而立之年。他們現在正象他當年那樣,
是憑想像在尋找和品嘗人生。他們對一切的理解還太浪漫,太淺顯,他們不能真正
懂得他。人是一定要到了暮年才會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的。
應當說,從幼年開始,周偉成就在人類文明的教養中薰陶著,這使他身上浸滿
書卷氣。年輕的時候,他有著非凡的雄心,報國的赤誠,這心思化作一派豪情壯志,
將他抬得離地面很高。但這氣質逐漸減弱,在現實的洪流中沖刷殆盡,到了八三年,
正式離休之後,他覺得他是真的站在地上了。他胸中的豪氣到底有多少化作了現實?
他一生的努力到底有多少獲得了成效?當他發現自己離休後僅僅是在打發日子時,
悲哀與煩惱籠罩了他的心。
於是,他寄情山水,仿佛當年在書卷中尋找人生的真諦。有一次,他偶爾經過
一處農舍,便進去攀談。他見到一位八十歲的老婦人,那婦人滿臉滿手都是皺紋,
可談起死亡,卻象談起回家一樣,竟有些溫情的嚮往。他相信這是因為那老婦人一
輩子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緣故。生命本是一種自然現象,也許,一個人只有真正將自
己化入大自然中,求得自身與自然的和諧,才會徹底達觀……
他的心緒漸漸變得平和,他發現在社會之外還有一個更廣博的天地,這就是大
自然。只有大自然才是無窮無盡,它永遠對一切生命懷著母親的柔情。即使對一個
離休的老人,大自然也不會將你遺棄。它有永恆的風光讓你欣賞。為了盡可能長久
地投入它的懷抱,他開始了每天的晨練,象任何一個期望長壽的老人那樣,認認真
真地開始長跑。
當然,這並不等於他對年輕時代不再留戀。青春才是生命最美好的象徵,作為
一個曾經將自己一生中最寶貴的時光獻給一個偉大事業的將軍,他是不免常常要回
憶過去的。
一九三一年,他年僅十六歲,便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燕京大學經濟系。他很快
接近了地下黨,接受了馬列主義。那時,祖國正面臨危難,偌大的北平放不下一張
安穩的書桌,他積極參加了地下党領導的抗日救亡運動,直到「一二·九」時被捕。
黨組織營救他出獄後,才接受了這個大學生提出了四年之久的入黨要求,並將他送
到A城一帶的遊擊區。
在遊擊區,他第一個認識的是趙錫平,幾年後,他又認識了許基鑫。這些工農
幹部待他甚好,許基鑫一有空就拉著他要學中學文化課程,趙錫平則從見面的第一
天起,就沒掩飾過對他的愛慕和飲佩。他原以為同工農打成一片是很難的,這些出
身貧苦的人從本能上肯定是敵視知識分子的。但他現在知道了這些「窮人」原來都
是這樣善良、勇敢、忠誠,這使他非常感動,以至於下決心一輩於投筆從戎。甚至
到離休之後,還一定要回到這片他最眷戀的土地上來。
這次,他一到A城,還沒站穩腳跟,就接到了趙錫平熱情友好的電話問候。可惜
他忙於安家,一直到快過年了,他才又想起了趙錫平:這位遠離家園的欽差大臣過
年一定很冷清吧?便也顧不得新居還沒佈置完善,就打電話邀他元旦來玩。
一見趙錫平還帶來了進進,周偉成更是歡喜不勝。
走進會客室,周偉成的愛人金敏端來了糖果,瓜子,見到趙錫平父女,不免又
感慨一番。
「一別正好二十年,」周偉成說,「六四年在高等軍事學院一道學習,分手就
再沒見過。」
「嘿,你還記不記得那次我們去看常香玉的戲,一路走一路吃桔子。到了戲院
門口,你問我票,我問你票,誰知什麼時候同桔子皮一道扔掉了,互相埋怨了半天。」
趙錫平搶著說道。
「就是就是。」周偉成笑起來。
「那後來戲看成了嗎?」進進問。
「看成了,」周偉成說,「收票的人看我們兩個都不象騙子。當時也確實很少
有騙子。」
大家都笑了。
「怎麼樣,」周偉成換一個話題,「搞整黨,擔子不輕吧?」
「是啊,問題不少,複雜得很。」趙錫平說。
「夠你喝一壺的,吃住條件還好吧?」
「條件倒不錯,」趙錫平又有些得意,「喏,還配輛『紅旗』。」
「人家等著你對上奏好事,對下保平安嘛。我是不問國家大事羅。」周偉成雙
手合十。
「哪裡,還是你這樣好。」趙錫平說,「我看你這房子挺漂亮,我離休了還不
知道往哪裡搬呢!」
「算了吧!不錯個屁!」誰知周偉成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一磚牆,外面搞得
花裡胡哨,那是騙土包子的!」
趙錫平一楞,但他對周偉成向來隨和:「那你為什麼不住老房子呢?」
「唉,」周偉成歎一口氣,「我五二年來這裡,幹了十八年,再回來倒成了外
來戶。我過去那房子漂亮得很。我提出離休要回A城,這裡幹部部知道了,連忙派人
來找我。說;周副政委,你原來的房子谷參謀長住著呢,你是不是要,你如果要,
我們做工作讓他騰出來。我說你們放心吧,那是公家的房子,我住過不等於我的私
有財產。他們一聽,又說:那你要哪一棟呢?我們可以陪你去看看。我說謝謝!我
哪裡也不看,看什麼!你前腳走了,人家後腳就跟著罵娘。我按我的標準蓋新房子
就是了。」
「也是,」趙錫平又附和他,「老房子超面積。將來房費都交不起。」
「算了吧,老趙,」周偉成又擺擺手,「人家在職的住房比我大一倍,交起房
費來和我也差不多。他們會說:這閣樓差兩公分,不收錢;那間會客,不收錢;這
間辦公,不收錢……七扣八扣,結果一個平方米也不超,這種事情還瞞得過我?我
也講點實際吧。我搬到這裡以前,就把我那『達特桑』交上去了,換了台新『桑塔
那』。我那『達特桑』已經跑了五萬公里,再跑六萬就完了,誰還給你換新車?這
台『桑塔那』又輕巧又省油,等車跑完了,我也差不多啦!你看看那個錢啟軍,我
勸他把紅旗』換成『桑塔那』,他非要擺那個架子,結果那『紅旗』今天修好明天
壞,接個客人半路還拋錨,說是要用『紅旗』換『皇冠』。他還在做光緒的夢喲……」
周偉成突然發現趙錫平有些尷尬,這才想起他的「紅旗」車,倒有些不安了:
「算啦算啦,難得見一面,就講這些不該講的,我們這裡講這裡完。」
進進卻問:「伯伯,那你幹嗎主動要求離休呢?」
「老了就下來嘛!」周偉成坦然一笑,「當兵當到八十歲,不成了老油條啦?
將來掛起軍銜,滿街都是將軍,也不象話嘛。我對有些人講:你們就那麼想當司令?
我看你們啊,一沒能力,二沒水平,三沒才幹,有的就是那些不正之風。與其你們
當司令,不如我來當司令!不過我有自知之明,我也不當!有人就會拍馬屁,這種
人我鄙視得很!沒有人格,沒有人氣。他就是當了天王老子。我也看不起他!」
進進很吃驚,她沒想到周偉成會說這些。她認識周偉成是在七四年,那時周偉
成牢騷滿腹,罵江青,罵張春橋,嘲笑所謂「資產階級法權」的理論,可那畢竟是
十年前!那時,年僅十六歲的她當兵被退回來了,趙錫平覺得實在對不起她,八號
文件一下來。就開始為她找出路,結果打長途找到了周偉成。周偉成豪爽地在風頭
上收下了她。當她風塵僕僕、淚流滿面地來到了那個遙遠的內地時,周偉成親自在
火車站迎接她,一見她便說。「莫哭,姑娘,你放心,只要我周偉成有軍衣穿,你
就也有軍衣穿!」這話給了她多少勇氣和力量!她多麼感激這個周伯伯!後來,形
勢稍有好轉,周偉成立即設法送她上了大學:「念點書吧,孩子,你爸爸吃虧就在
念書少。」她上大學了,她奇怪周偉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膽魄和能耐,不象父親只
知忍氣吞聲。後來,她從一些叔叔阿姨和朋友嘴裡聽說,周偉成是個難得的人才,
通曉三國外語,圍棋下得極好。抗戰勝利後,他曾作為某地區「停戰小組」的我方
代表,周旋于國民黨與美國人之間,縱橫捭闔於複雜的鬥爭當中,以他的膽識和才
智,贏得對手的欽敬。「文革」十年,周偉成「利用職權」幫過許多老戰友的忙,
他善於「有理有利有節」。她更敬重他了。
一別十年,現在,她已經長大成人,已經是用成人的眼光在觀察世界,當她聽
父親說周偉成號稱「五柳先生」時,她以為周偉成現在一定象個隱士。陶淵明不是」
采菊東籬下,悠悠見南山」嗎?歷來中國的讀書人,不都是做官時信奉「儒家」,
不做官就成了「道家」嗎?
「伯伯,」她開口了,「我沒想到你現在還有這麼多牢騷!」
一句話觸到了周偉成的痛處,這話只有妻子金敏說過,想不到進進竟如此銳敏!
他不覺看了看這位晚輩人。可他從她那含著疑慮的目光裡,看到的依舊是信賴與敬
重,萬般思緒湧上這位將軍的心頭:好姑娘,你問得好,我實在是很想同你探討一
下我自己的。是的,他真的想告訴她很多話。自從離休之後,這些話就裝在心裡了。
有時,他希望忘卻,他願意學習陶淵明,真正陷逸於桃花源裡。可是,他也許永遠
達不到那無怨無慮的「脫俗」境界,那境界對於他宛如數學中的一個極限,他最多
只能接近一個最小值;卻永遠無法達到「零」。因為他畢竟當了一輩子「社會的人」
——一個戎馬半生的將軍!
他想告訴她,他同她的父親的的確確是不一樣的。她的父親是個「現實主義者」,
他一生的道路都是從「現實」這個基點出發走過來的。他同中國絕大多數將軍一樣,
來自長江中游的山區,被生活逼得走投無路,才在黑夜裡找到了窮人的救星共產黨。
他們一無所有,革命,戰爭,對他們來說只是打碎身上的枷鎖。他們接受馬列主義,
是在長期的革命實踐中,經過了由實踐到認識的過程。而他自己則不同,他接受馬
列主義,是從認識回到實踐的。他是先從書本上,從理論上接受了共產主義原理,
然後寸背叛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這條路,從思想上來說,也許比趙錫平那條路
更為艱巨。所以,他應當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而這種理想主義就必然帶有懷
疑主義的成分。這是因為理想是那麼高遠,現實卻是那麼複雜甚至低俗,若要在現
實與理想中間架起一座橋樑,這橋樑就必然由無數的問號組成。中國正直的知識分
子身上大都具有這種由懷疑而求索的特徵。然而,一切事物均有其兩面性,這種理
想主義既是優點,也是弱點。當理想與現實出現差距,當一個理想主義者終於感覺
到力不從心時,便可能表現為逃避與遁世。周偉成主動要求離休,難道沒有這個因
素嗎?當時,機關的小夥子們要為他寫一篇「高風亮節,主動讓賢」的通訊,他卻
說:「不要胡扯淡!」這些娃娃們如何懂得他!象他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將軍。在部
隊裡如鳳毛麟角,可他離休前也還只是個大軍區副政委。其實,在他那個單位,他
是威信最高、說話最管用的人。他有幾個當年的同學,比他還低兩屆,如今都成了
中央的主要人物,如果他解放初就脫了軍裝呢?可他那時多麼捨不得軍隊……
「唉,姑娘,我並不象你想像的那麼崇高,儘管我做過許多好事,但同我認識
到的相比,實在太少了。三十幾年來,我咽下去了多少話!就說當年為你的事吧,
我也不象你想像的那麼英勇!我瞭解你的爸爸,可我也考慮了三天才答覆他。你來
了,我帶你到司令政委家轉了一圈,我是想萬一有人查起來我要把他們全擱進去!
你至今也不知道吧,我也有陰謀詭計……一個人的能力實在太小了,人是很難超越
自我的,這正是人會自我悲哀的根本原因。越是到了晚年,我越是免不了自我反省,
便越是對自己不滿意……」
他多麼想對姑娘說這些,但他卻沒有說,因為趙錫平也在場。如果將來有一天
他單獨同這姑娘談話,他肯定會告訴她的。他相信這姑娘比她的父親更能理解他。
文化教養所造成的差異,有時比年齡的差異更難彌補……
金敏來了,端來了酒釀甜羹:「餓了吧?先墊墊饑,今天中飯可能要晚一點。」
「謝謝,謝謝!」趙錫平忙說,「不要搞那麼多,吃點便飯就行了嘛。」
「那老周就要怪我啦,」金敏說,「難得見面,還不在一起好好聚一聚!」
十
從周偉成家回來,已經是下午兩點半。
「怎麼樣,我同周偉成關係甚好吧?」趙錫平問女兒。
「好得很。」女兒笑著回答,父親又在沾沾自喜啦。
「我就佩服兩種人,」每當這時。趙錫平就顯得非常淳樸,「要麼真有學問,
要麼會打仗……」他說到這兒又刹住了,他想起了許基鑫。
但女兒並無反應,卻說:」爸爸,是不是今晚有舞會?」
「對——」趙錫平一聽到舞會,就高興起來,「怎麼,你想去?」
「想啊,想看你跳舞,人家都說你跳得特好。」
「誰說的?」趙錫平一邊反問一邊就在屋子裡轉了幾下,「那個時候,一比賽
我就是冠軍。那些文工團的女孩子都願意找我跳。她們看我不但是個將軍,還是個
東方美男子嘛。」
女兒大笑起來,正待再說什麼,電話鈴響了。「保證是你媽媽。」趙錫平說著
就去接電話。
果然是顧琳!
「喂,老顧嗎?是我呀是我呀!新年好新年好哇!」趙錫平顯得那麼高興,妻
子三天兩頭要來長途的,這已經成了他欽差大臣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進進也湊上去。
電話裡,顧琳的聲音格外響,因為加了增音,甚至比市內電話還要清楚。
「我上午打了兩次電話,沒有人接。」顧琳說。
「噢,我們到周偉成家擊了。」趙錫平說,「怎麼樣,你身體好嗎,」
「身體不錯。過年嘛,一般化,和平時差不多,每天上午學習,下午還是學習……」
趙錫平不由得皺皺眉:「那好,那好,喂,進進在這裡呢!」
「怎麼,進進來了?」顧琳的語調立即變得很吃驚。
「她昨天突然到了,來出差。」趙錫平忙向妻子說明。
進進拿過父親手裡的電話。「媽媽,我是進進,給你拜個年。」進進熱情地叫
著。
「哦,謝謝你,進進。」顧琳頓時溫和了,「你出差有什麼要事嗎?」
「搞點資料。走得太急,也沒打電話告訴你,媽媽,有什麼最高指示嗎?」
「哈哈哈,」顧琳在電話裡發出一串快活的笑聲,「沒有指示,我們隨便談談
吧!」
趙錫平在一邊立即猜出:顧琳又要開電話會議了——這是她離休後的一大嗜好。
他不由得又皺皺眉。
果然,只聽得顧琳在講:「你不知道啊,進進,我每天不學習不行啊,我正在
學《資本論》,好得很哪,我一口氣就讀了二百頁……漲價只能說明貨幣貶值,對
不對?」
「對,對!」女兒連忙附和,「媽媽。你真是活學活用。你算得上是個馬列主
義老太太。」
「這兩天我們這裡又搞起舞會了,」只聽顧琳又講道,「美其名曰豐富文化生
活,其實還不是互相揩揩油唄,什麼東西!你們那裡呢?」
「我們這裡沒有舞會,有我們也不去。」進進忙向父親使眼色。
「這就好,這就好。」顧琳說,「我早就對人家講,我的孩子個個好,打擊經
濟領域犯罪活動,我們沒有一個沾邊的。改革,改革也不見得樣樣都改得對,搞改
革的人也有左中右,我才不相信那些大把大把撈錢的人就那麼好。我告訴你,我都
調查過了,萬元戶不是壯勞力多,就是有後臺,再不就是些搞投機倒把的傢伙。不
管怎麼樣還是少數吧,低收人的還是大多數。不要去趕浪頭,東邊浪頭西邊跑,西
邊浪頭東邊跑,跑到最後還是糊裡糊塗。」
「對,對,」進進從來不同母親爭辯——沒有用。與其傷了感情,倒不如隨聲
附和,「媽媽,北京有些幹部子女到特區去掙大錢啦,還有的老幹部要搞什麼開發
公司。」
「熱昏顛倒!」顧琳說,「我才看不上!我們參加革命就是要打倒資本家的,
我們的水平不知比資本家要高出多少倍,怎麼能向資本家看齊?我們去掙那個大錢
做什麼?腐蝕你們?」
「說得好!媽媽,你的無產階級立場確實堅定!確實值得我好好學習!」進進
笑起來。他們家的人。對顧琳的言論,都是這樣對待的,反駁只會多費唇舌。
「怎麼樣,很堅定吧?」不料這話竟使顧琳更來勁了。趙錫平又皺皺眉。
可惜顧琳看不見,看見了她也不會理睬,她在家裡悶得慌,她願意同女兒聊聊:
「進進,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天我沒事去火車站走走,看到幾個年輕人,頭髮跟
女人一樣長,再留下去,就該梳辮子了。」
進進又笑起來。
顧琳還在說:「反滿嘛,剪辮子;搞改革嘛,留長髮,中國人的頭髮永遠是一
面旗幟……」
趙錫平終於站起來了,他拿過女兒手裡的話機:「老顧,以後再講吧,講多了
總機有意見。」
「哦,」顧琳大概也意識到了,這才放下電話。
「唉——」趙錫平歎一口氣,「你那個媽媽,她最好把嘴縫上。」
「嗨,」女兒說,「她願講什麼你就讓她講講吧,最極端的觀點裡也可能包含
著某種有價值的東西。再說,她憋著也難受。」
「哪一天人家搞大批判,她就成了活靶子!」
進進聳聳肩,不說話了。
趙錫平知道這兩年來,顧琳牢騷滿腹。
顧琳是解放後作為調幹生就讀于軍醫大學的,畢業後在軍隊醫院當了二十餘年
醫務副院長。她酷愛醫學,尤其喜歡研究冠心病和免疫學,在醫學雜誌上發表過不
少很有見地的論文。她愛病人勝親人,每次大搶救她必到,為了觀察危重病人,她
不知熬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病人搶救無效死了,她親自為死者擦身換衣。她收到
的表揚信極多,附近不少老百姓慕名而來求醫。
那幾年,報上一再強調重用知識分子,顧琳頗為得意:「就是,我們這樣的人,
幹到六、七十也有用。醫生就靠臨床經驗的積累,越老越值錢。再說,我的腦力一
點也不見退化。老趙,等你離休了,你就管家,我就住在醫院裡,多看點病人。」
誰知,沒有幾個月,她就被宣佈離休了——沒有人拿她當知識分子,而是拿她當老
幹部,換班子,割韭菜、一刀切。顧琳真是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宣佈離休命令的
那天,她回到家裡,抱起她的聽診器,象個孩子般嗚嗚地哭了。
「唉,不要哭啦,」趙錫平被她哭得心也酸起來,「又不是你一個人下來,開
朗點嘛。」
「對,不哭,哭個屁!」顧琳真的抽泣著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來,不再哭了。
幾天之後,她開始看書寫文章了,自題為《顧琳雜文集》,她寫得一手好字,
還會畫畫,將她的雜文集裝潢得極為別致。
她天天寫,寫完就鎖在櫃子裡,不准任何人看。這舉動使趙錫平產生了好奇心。
有一天,乘她不在,趙錫平打開了她的櫃子:《天有不測風雲》、《一個女人的談
話》、《寓言二則》、《必然》、《牆頭一棵草》……
趙錫平越看越吃驚,顧琳回來了,他多年來第一次對她大發雷霆:「你趕快給
我燒掉!全是些右派言論!」
「噢喲!」顧琳說,「你連批判發言也不會。現在『右派』都是些英雄,『左
派』才是些壞東西。」
「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怕什麼?」顧琳說,「不工作就等於死了,我還管他那些!馬上連軍裝也
不發了。說我是老百姓吧,沒有戶口;說我是軍人吧,沒有軍裝。青蛙還是兩栖,
我倒是兩不棲。」
趙錫平說不出活來,妻子的嘴比他厲害十倍。想當初她剛到部隊的時候,才十
五歲,平日默不作聲,可一開會就有慷慨激昂的發言。而趙錫平恰恰喜歡她這一點。
那時,部隊號召「知識分子工農化,工農分子知識化」,顧琳(她原名顧素玲)這
個初中生,在這種口號的感召下,竟真的放棄了一個她自認為是「心心相印」的高
中生營長(那營長還不夠結婚資格),心甘情願地嫁給了他趙錫平。她為他生了六
個孩子。尤其生老大老二時,部隊天天行軍打仗,年輕的她,卻無論如何不肯將孩
子寄出去,再苦再累也一定要自己哺養。她吃了多少苦!顧琳一生都在改造「小資
產階級知識分子意識」,她自稱沒有任何要求,她的嗜好就是看書、上班。她甚至
一輩子沒有穿過一雙像樣的皮鞋,沒有燙過發(其實她長得很漂亮,可就是不打扮)。
這兩年離休後,她常常腰裡紮條破褲子,就醃鹹蛋啦,曬乾菜啦,有一次一位客人
來,正撞上顧琳搞得滿手泥汙,他還以為顧琳是趙錫平家的保姆!
顧琳把自己改造成了「苦行僧」,過去,她一直認為這就是「革命化」,是
「工農本色」。誰知道這幾年,社會上的許多事情,正在將她頭腦裡的一切固有觀
念打得粉碎。
報上宣揚「能掙會花」,宣揚那些發了大財的萬元戶們,據說他們有的入黨,
有的當了政協委員。她勃然了:「什麼名堂?革命就是這樣搞法嗎?」
趙錫平答不上來。他也看不慣諸如牛仔褲、蝙蝠蝠衫,男人留長髮、穿高跟鞋
之類,但他不象妻子那麼偏激,他相信「上面」的改革,不輕易表露自己的傾向。
停了一刻,總算找到了一句話反駁妻子:「總不見得社會主義就是越窮越好吧?」
顧琳很少象這樣竟半晌答不上來。
趙錫平趁勢又說:「既是改革,就允許探索和試驗嘛,也難免走點彎路嘛!你
要看不慣,可以上書中央,提提你的方案,你看該怎麼搞?」
顧琳更是語塞。真是,你罵了半天,你有什麼高招?但她還是看不慣,並且注
定了還要寫雜文,發言論。
「怎麼搞的呢?」趙錫平放下電話以後問女兒,」我們年輕的時候,是走在時
代前列的;現在好象是……是不是我們真的老了,該被淘汰了?」
女兒的表情嚴肅了。她沒有回答——她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十一
軍人俱樂部裡,這座改作他用二十年之久的舞廳也象一個重操舊業的倖存者一
樣,此刻充滿了喜慶。柔曼的燈火,絢麗的鮮花,搖曳閃爍的金絲絨窗簾,還有那
光可鑒人的水磨名舞池,今天都顯出了華麗與幽雅的本色。
趙錫平攜同女兒進來了。這位五十年代的舞迷顯得那麼興奮。變得那麼年輕。
仿佛音樂和旋律已經在他耳邊回蕩。他驚歎生活的潮流是這樣迅猛而變幻莫測,他
願意抓緊這難得的機會,好好樂一樂。
進進也非常興奮,不過,因為有重任在身,她更多的是感覺緊張,她正在實施
一個計劃,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長輩施展伎倆,總覺得與她一貫信仰的真誠、坦蕩
之類不太合拍,要不是為了爸爸,要不是同許潛合夥,她是萬萬不會這麼幹的。只
是,這事真能幹成鳴?
她一進門就開始尋找許潛,她四處張望,四處徘徊,可漸漸地有些耐不住了,
因為她沒有發現她的目標。
「爸爸。我出去走走。對她終於向父親告假了。
「去吧!」父親此時只關注即將開場的舞會。
她到庭院裡去了。那裡熱鬧非凡,排滿了小汽車,掛滿了彩燈,人聲和車聲驅
散了冬夜的寒冷,甚至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也顯得那麼黯淡,那麼寂寞而遙遠。
喜洋洋的人流在往裡湧,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每一輛開進來的小汽車,生怕放過
了許潛父子。人流漸漸地平息了,只是偶爾才有人進來,但她沒有找到她所尋找的
人。
她只好又返回舞場。此時,舞會剛剛開始,軍樂隊正在奏《靜靜的湖泊》,打
擊樂正舒緩而清脆地敲出布魯斯「蓬察、蓬察」的節奏。人們在跳舞,羊毛衫、西
服和裙子被霓虹燈照耀得五彩繽紛。她眼花繚亂。她覺得很難找到許潛了。她在一
角的沙發上坐下來。
啊,她看見了父親!父親正同一個年輕女郎在跳舞呢!她不覺長長籲了口氣,
父親是那麼神氣那麼快樂啊,千萬別掃他的興!父親滿面紅光,神采飛揚,挺著軍
人寬闊的胸脯,邁著平穩純熟的步子,他同那女郎配合得那麼自然默契,這真叫進
進吃驚!「可惜二十年來他沒能有機會大顯身手!」進進此刻不由得替父親惋惜起
來,然後,她的心思不知不覺地轉向整個舞場了。
她這才發現,同父親相比,大多數舞伴都顯得遜色。那些專門請來的演員們倒
是跳得非常得意,可她們的胭脂、口紅、假睫毛和眼影膏,再加上那種過分的笑容
和做作的姿式,卻讓人生厭。那些和她一樣隨父母入場的年輕人呢,不是他對她板
面孔(好象他正在拒絕她的引誘呢),就是她低頭只看他的腳步(儼然她是個初學
者聽)。他們幹嗎那麼拘謹?是不是他們的母親也象她的母親一樣保守,此時正在
一邊側目而視?想來也奇怪,為什麼父親們大多在五十年代就迷上了跳舞——他們
全是些出身於窮鄉僻壤的「土包子」。可都洋化得如此迅速;而夫人們——她們大
多數是學生兵,卻都反對跳舞,都封建得很,國粹得很呢?
「進進!」一聲親切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呀,是許潛!「許潛!我找了你好久!」她方才的怨意倏然消失,一種莫名的
興奮攫住了她的心,「你爸爸也來了嗎?」
「在那邊——」順著許潛手勢的方向,進進看見了許基鑫。他正坐在一張沙發
上,兩個服務員正向他遞煙和糖果。
進進感到了滿足。「我爸爸正在跳舞。」
「你快把他拉過來,」許潛說,「我這就到爸爸那邊去。他是來看熱鬧的,說
不上什麼時候又要走。」
「我就去。」一看到許潛那友好的目光,一聽到他那沉穩的聲音,進進就變得
非常勇敢。
此時,「布魯斯」剛剛跳完,樂隊又奏起了《藍天》。進進走到父親面前:
「爸爸,你也帶我跳一個。」
「好,好。」就在這一刻間,趙錫平已經踏著探戈出的切分音符,輕鬆自如地
將女兒帶進舞池了。
「來,一——二——三、四,——二——三、四。」他輕輕地數著拍子,並用
手指給女兒信號,僅僅幾下之後,進進便合上了他的舞步。他帶著她,一會兒走側
步,一會兒走駢步,一會兒讓她在自己身邊飛速旋轉,一會兒又拉著她左右擰轉……
進進沉浸在音樂和節奏中了,她幾乎忘了她是來幹什麼的。啊,跳個痛快把,爸爸,
你真是個交誼舞冠軍!
突然,她發現了許潛的目光!又看見了正在微笑的許基鑫!許基鑫不知正在注
意什麼人,也許那人跳得很滑稽——原來她和父親已經不知不覺地跳到許基鑫父子
身邊了!她驀然間從旋律中掙脫,她意識到了必須抓住這個機會,只要稍有遲疑,
父親就又會將她帶往別處。「爸爸,那邊有人找我們!」她說著就飛快地把父親拉
出舞池。
「許伯伯!」刹那間,趙錫平和許基鑫同時被姑娘的呼喚怔住了!誰也躲不開
了!
許基鑫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許司令!」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邊,他聽見了一個
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趙錫平!」他在心裡說了一遍這個名字。是他!現在,他
已經看清了站在面前的趙錫平。不過,趙錫平的眼簾是低垂著的,興奮和快樂剛剛
從臉上滑落,他似乎有些頭重腳輕,身子搖晃著,像是毫無準備。許基鑫不覺把目
光轉向了兒子:兒子正盯著他,那種大膽肯定的目光,就象任何一個主謀者毋需隱
晦時表現的那樣。仿佛落入了兒子的圈套,他象一頭憤怒的獅子要發作了,可這時,
他的視線又落在了那姑娘臉上。不知為什麼,一見到那姑娘,他的心就會鬆動,就
會發軟,姑娘正注視著他,又象昨天上午那樣一臉天真的膽怯和執著的追求,那雙
美麗的眼睛裡正滿懷著哀傷和期望。他不得不避開她。「許司令——」這時,他聽
見趙錫平又叫了一聲,不知為什麼,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努力抿一抿嘴,睜
一睜眼,用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輕罵了一句:「娘賣X的!亂彈琴!」
然後,他一甩手就退出舞場了,連兒子也不叫上,他獨自走掉了!
許潛楞了,進進楞了,趙錫平也楞了。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趙叔叔!」還是許潛終於叫道。
「哦——小潛。」趙錫平突然一個踉蹌。
「爸爸!」進進趕緊扶住他,「爸爸,我們回去吧。」
「好。」豆大的汗珠從趙錫平額頭上滾下來。
女兒趕緊掏父親的口袋;往他嘴裡塞了一片藥。
十二
許基鑫回到家裡,面孔鐵青,蘇立見他獨自回來,十分驚訝。
「怎麼,沒和兒子一道?」
「唔。」
「不舒服?」
「沒有。」他逕自上樓去。蘇立也跟上去。
「走吧走吧,」他十分不耐煩,「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蘇立只好又下樓去。
他獨自坐在寫字臺前。
他向來自稱是個粗人,的確,他的外貌和言談都不乏粗魯之處,他象雄獅,象
豹子,指揮戰爭的時候,他尤其氣概非凡。但是,卻絕不僅止於此。他愛讀書,仿
佛是一種天性的追求。從幼年開始,在極端的艱難中,他超出了「人、口、手」,
他突破了《古文觀止》和《資治通鑒》,他的視線所及,甚至進入到外國的休謨、
孟德斯鳩和斯賓諾莎。這是真的,這個一口一個「娘賣X」的「粗人」有著無窮的精
力、極大的毅力和上好的智力。他奇跡般地在戰火中又用人類文明的聖水滋潤了自
己,使自己比一般人更有力量。他重實際而不平俗,有理想又不超凡。
然而正因為這樣,他待人行事便有了自己獨特的態度。這態度使他自傲,也使
他痛苦。
「這正是我的過錯。」在那些年,當他被放逐到遙遠的邊疆,被罰做苦役時,
他對自己說,「倘若我少啃幾本書,也許要安然得多。要麼我乾脆是個書呆子,在
漫捲詩書中尋覓一個自得其樂的境界,或許也會快活得多。遺憾的是我全不能。」
在那個非常時期,因為隔離和流放,他的思想仿佛也隨之離開了陸地,泅過波
濤洶湧的海洋,棲息在一片孤島上。他感受到的是人類的獸性和墮落。自從他重返
A城後,他便將那島嶼最後地封閉了。他又回到「陸地」上來,象許多人一樣地工作。
他願意這樣。
可是,舞會上的那一幕將那封閉的過去啟開了,仿佛又重返那個孤島,他又身
臨其境般地感受了過去的事。
「文化革命一開始,我就是有想法的。」將軍點起一支煙,開始狠狠地吸起來,
「我並無高明之處,我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長征時,我戴著AB團、改組派的帽子,爬
雪山,過草地。那時我不過二十出頭,對革命的信念支持著我,到了延安,我才恢
複了黨籍。可是現在……果然,不久,我的一個老戰友死了,他是從下水道裡被人
找出來的,說是自殺。但我敢肯定是被殺,那個人幽默、竟敢,我曉得他!我和蘇
立在家裡為他開追悼會,他的音容笑貌。使我懂得了我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形勢越來越亂,揪人,武鬥,搶槍,喪命,我下令要部隊想辦法,群策群力,
一條槍不准丟。娘賣X的!誰丟了一條槍,我要關他禁閉!我要他抵命!部隊果然立
即行動,把槍藏在天花板上,埋在地底下,有的連長,卸下所有槍上的撞針,拴成
串、成天掛在脖子上。我感激他們!我直到今天還感激他們,這些正直的好人。
「造反派掀起揪軍內走資派的狂潮,他們把打倒我的口號貼到大街上,他們沖
機關,要抓我。
「娘賣X!瞎了他們的狗眼!我下令抓起一批為首的,看他們還來不來!
「我第一次失算了。他們來了,而且浩浩蕩蕩開過來,舉起『還我戰友』的橫
幅標語,在大院門口靜坐、絕食。
「機槍就架在門口,但我知道,槍裡沒有子彈。他們是群眾,有好多才是二十
來歲的娃娃,同我當年爬雪山過草地時一樣的年輕,也許,他們的心中,正象我當
年一樣的在懸著目標與理想。
「我提出同他們談判,我想說服他們。在第一輪談判會上,我談起我的歷史,
黨的歷史,有一個娃娃放聲哭了。他扔了手裡的木棒子就跑開了。
「談判進入第二輪,我以為我總有辦法說服所有的人。我三天三夜沒睡了,我
向輪番而來的群眾講清利害關係,要他們從此不衝擊軍隊。可就在這時,中央文革
點了我的名,稱我大軍閥,說我抓人是反革命事件,接著,我就被隔離,批鬥。
「我當時對這些造反派非常驚訝,他們好象一下子倒退了五十萬年。他們毫不
留情地打我,折磨我,因為我不肯低頭,就用鋼絲吊塊鋁板掛在我脖子上。他們這
樣做時還自以為很革命,有一個人,在一次審訊中一根一根地拔我的頭髮,一邊拔,
一邊數,數到一百下,音調是那麼洋洋得意。」
將軍又點起一支煙,一陣狂暴的煩躁幾乎使他窒息,可那如潮的思緒還是滾滾
而來:
「但我頂著,我想中央總會替我講話。可是沒有,只有罪名越羅織越多,令人
驚詫莫名。
「六八年春節,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有兩個黑影闖進來。仔細一看,一個是洪
定國,一個竟是兒子小潛!小潛叫我爸爸!我好象有多少年沒聽到這聲音了。在黑
暗中,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在閃亮,我感覺到了他那熱乎乎的呼吸。哦,兒子,我過
去愛你愛得太少了!小潛遞給我一條煙,他告訴我他復員了。他是第一次給我買煙。
我的兒子!我緊緊地擁抱他,我希望他原諒我今生以來對待他的一切嚴厲。他又告
訴我他的哥哥小榮死了,在大學裡,學生們鬥他,把他從教學大樓的平臺上推下來
活活摔死了!
「我聽了說不出一句話。我不明白,大學裡的娃娃怎麼也變得這樣殘忍,讀十
幾年的書反倒使他們的文明蛻化了嗎?
「這時,洪定國說;『許司令,你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已經想好了,我的
大女兒小萍雖然長得不漂亮,也不算聰明,但人還好,你們父子要不嫌的話,他們
就算訂婚了。』
「我很感動,我說:『老洪,這又要連累你。』
「可洪定國說:『還講什麼連累,我們幾十年一道走過來,要死,也死在一塊
堆兒』
「以後,小潛一直住他家,到七五年……
「他們走了,這是八年裡我唯一的一次見到我的親人。洪定國,你永遠是個敢
死隊長,我永遠忘不了你!只是小潛復員了,呵,小潛,你可知道,我一直對你期
望最高。你從小功課好,體育好,我的軍事地圖你一看就懂;十歲時我帶你去打獵,
你兩槍打死兩隻黃羊。你應當成為軍事家,我相信這一點,要不然,我不會讓你初
中畢業就去當兵,我是想讓你早一點受到軍隊的薰陶……小榮死了!小榮,你天生
悶得很,四三年生下你,部隊處境艱難,我只好把你寄放在老百姓家裡,解放後,
我去領你,你還不跟我呢……你一定在學校裡表示了什麼不滿,不然,你不會死的……
唉,我的兒子,我對不起你們!但我只能這麼幹,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會改變。
「第一個號令下來後,我被他們五花大綁,押到了那個遙遠的邊疆。在那裡,
他們要我一天挑二百擔水,從這裡挑了倒到那裡。這些看守我強制我的人不過二、
三十歲,可他們為什麼那麼狠?他們沒有一點人類的同情心嗎?他們拿一個將軍的
生命和體力尋開心,他們不會感到於心不忍嗎?那麼,解放以來,我們改造人和重
建人的靈魂的欲望和雄心又顯得何等天真!改造人為什麼這麼難?建國以來,運動
一場接著一場,可為什麼,最終製造的還是獸性的返祖。沉渣的泛起?啊,在那個
孤島上,我的思想是沒有王法的了!
「那時,我天天望著太陽的升起和落下。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很久沒罵娘了,
我就象個瘋子一樣,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娘賣X』地罵了一大通!看守闖進來,他
們的目光裡懷著一種恐怖,我那樣子一定很可怕。我的體力和精力也許快到崩潰邊
沿了……」
「蘇立!蘇立!」將軍突然扔了煙頭,幾步走到樓梯口,呼喊他的妻子,「蘇
立,拉我上岸!」
「什麼?」妻子驚呼著跑上樓來。
「啊……沒什麼,我頭疼。」將軍深深地吸一口氣,緊緊地拉住了妻子的手,
「給我片索密痛,我要休息,你替我把床鋪一鋪,你在這裡坐著,好不好?」
十三
在招待所,趙錫平獨自躺在黑暗中。女兒剛剛睡去,秘書和公務員也剛剛離開。
他現在非常累,他實在需要好好睡一覺。可是,他無法閉上眼睛,因為只要一
閉眼,他的面前就會出現十個一百個許基鑫!是的,他趙錫平從來不是個哲人,終
其一生,應當說他是個身著將軍服裝的農民。農民——他並不對這個稱呼有一絲的
鄙薄。中國革命走過了一條農村包圍城市的獨特道路,正是這歷史的淵源將他造就
成了將軍。他忘不了他的江西老家,他一直到今天還月月給老家寄錢;一直到今天,
當他聽到那動人的興國山歌時,還會象個孩子似地流出淚水。然而,或許也是這個
原因,他一向的思維是並不深沉的。他看眼前更重于看長遠,他愛家小更甚于愛原
則,這種根深蒂固的思維方式,是他一生平坦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終將悔恨的思想
根源。
不過,在這次見到許基鑫之前,這悔恨再深重也終歸是模糊的,仿佛感性認識
還沒有上升到理性認識,思緒總是飄忽不定,時此時彼的。
但剛才,舞會上的會面將這一切昇華了!許司令!他看見了他!他同他對視了
足有四十秒鐘!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許基鑫內心深處的痛苦!是的,是痛苦而不是怨
恨!他感受到了,於是在一刹那間,他的思想也閃出了哲人的光輝。同許基鑫相比,
他覺得自己是個侏儒,他第一次象這樣真切地感覺到雖然人和人都活著,卻活得各
不相同。許司令活得深刻而且高尚,他自己活得淺薄而且卑微。
真的,倘若他趙錫平還算個將軍,倘若他還不算不可救藥,那他就決不應當再
遮掩自己的靈魂。
想到這裡,他霍地從床上爬起來,去敲女兒的門:「進進!進進!開開門!」
進進也沒有睡著。舞會上發生的事轉瞬間已經夢一般地消失,然而,一切又宛
如就在眼前。是的,正如她和許潛所計劃的一樣,他們四人在舞會上如期相遇了。
但是,在許基鑫面前,他們的計劃卻顯得那麼愚蠢、荒唐。她全看清了!她看清了
許司令時而鐵青時而灰白的臉色,看清了他臉龐上每一根粗硬的線條都在顫抖。當
他的眼睛看著她時,她發現那眼光不再高深莫測,她發現那眼光裡滿含著弱者的呻
吟!還有他的嘴,那張一向緊閉的嘴張開了,好象要說許多許多話,可最後,他只
輕輕地罵了一句,竟什麼也沒有說。父親呢,啊,父親那張神采飛揚的臉在幾秒鐘
之內就變得扭曲了,他叫許司令,聲音那麼低,好象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回來的
一個回聲,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顫抖的共鳴音。可是,他的眼神卻令人費解。起初,
那眼神裡全是痛苦、悔恨、膽怯和懇求;但後來,卻射出一道神奇的光焰,霎時間
將女兒的心照亮了。只是,這光焰瞬息即逝,當許潛叫他時,他又象一座被白蟻蛀
空了的樓閣終於要坍塌了。那情景使她感受到一種蒼涼的失落。爸爸,你分明於過
天大的虧心事!
父親進來了,他仿佛剛剛經歷了滄海桑田,在女兒面前,他佝僂著,竟有些怯
懦。
「孩子,」父親終於開口了,「我向你講一講那樁事,好嗎?」
女兒看了父親一眼,驀然間感到一陣心酸,先前的失落感更沉重地壓迫著她,
可她還是點點頭。
「其實,事情過去近二十年了,」父親低低地開始了他的敘述,「那時候你才
七、八歲,你不曉得……六六年,文化革命開始了,我們許多人都是很不理解的。
我參加革命幾十年,出身貧苦,又從戰爭中過來,政治上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大風
浪。還好,我那時在X軍當政委,不搞『四大』,這是我最覺得自慰的。我不求有功。
但求無過,我只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度過這場風浪。
「你媽媽和我想的不一樣,她情緒很高,主動燒了所有的書,她對紅衛兵剪細
褲腿和禁止燙髮很讚賞。不過,有一次她參加地方的一個批鬥會,看到拳打腳踢的
場面時,她覺得慘不忍睹,就悄悄地退出了。回來後她閉門自學了大半天,終於得
出了結論。她悅,『老趙,不要緊,這些都是一個指頭同九個指頭的關係,要相信
群眾相信黨。』緊接著她就帶著醫療隊下鄉了。
「就在她走後不久,我突然聽說許司令被打倒了,他反對文化大革命,中央文
革點了他的名。為這事,我心情很不好,我的老首長已經倒了不少,想不到又輪到
他了。誰知沒有幾天,專案組的人就來了。他們舉出XXX講話,要我同許司令劃清界
限。他們說,有一件事要我證實一下,那就是許司令五九年就反對廬山會議,惡毒
攻擊。他們說他是個漏網的反黨分子。
「我聽了非常緊張,他們怎麼知道的?是詐我吧?這時,他們說出了王國真的
名字。其實,我一直以為許司令因禍得福,他在五九年六月一次下部隊檢查工作時
遭了車禍,腦震盪,斷了三根肋骨,所以,廬山會議以及其後的八屆八中全會和軍
委擴大會,他當時都不知道,否則,他肯定要在會上發表意見,肯定要倒黴。我們
軍以上幹部,有相當數量的一批人是提出了異議並且受到不同程度的調遷的。大概
是五九年十一月,我路過上海同王國真一起去看望他,那時他身體剛剛恢復,一見
我們就問起這些事,然後,他就發牢騷,說自己要不是車禍,一定好好發個言。他
說彭德懷寫封信就算反黨,這太沒道理了,黨內生活應當允許講話嘛。他還說大躍
進就是浮誇,他五九年春節回家,老百姓苦得很嘛,他當時就捐了兩千元。他越說
越氣,說要這樣搞下去,他司令也不想當了,不如回家種地心裡倒踏實。我們忙勸
他千萬不可再講了,我們說他是桃花源中人,不知道現在的形勢,毛主席都講話了,
再講別的,問題就嚴重了。
「我當時是相信中央對彭老總作的決定的。我一貫相信上面,但我也知道許司
令這樣講決不是反黨反毛主席。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付專案組,就稱病躺在家裡。誰知,過了兩天,你媽媽就
回來了。是專案組把她叫回來的,要她做我的工作。她緊張得不得了,催我翻箱倒
櫃,把所有和許司令有關的東西統統翻出來,結果翻出好多照片,正好淮海串連回
家,我趕緊要她去燒掉,小孩子,目標小些,」
進進恍然大悟,她打斷了父親,忙去翻抽屜:「是不是這些照片?」
「啊——」趙錫平叫了起來,「怎麼會在你這裡?」
「前天火車路過天津,淮海在火車站給我的。火車快開時她才拿出來,要我帶
著去見許司令,還要我保證不給你看,回去時再還給她。」
「淮海——」趙錫平訥訥地叫出了女兒的名字,當時年方十九的淮海也比你強!
他不敢看那些照片,將它們翻過去,然而,他卻看見了許基鑫的親筆題詩,他痛苦
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好一陣,他才睜開眼睛,又說下去:
「你媽媽又告訴我,專案組向她講明情況後,她二話沒說,就承認是從我這裡
聽到過許司令對廬山會議不滿的話,我一聽,氣得順手就把桌上一套茶具全砸了。
我說你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嗎?她哭了,她說她一個心眼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
親不親,線上分。再說,她也沒有誣陷誰,她只是如實向上提供情況。
「『如實』這兩個字使我啞口無言。第二天,專案組又來找我,態度變得非常
強硬,說我包庇反革命決沒有好下場,說我身為老幹部老黨員應當旗幟鮮明,還說
我要為妻子兒女考慮考慮。
「一想到你們,我就沒了主意,我不能讓你們象那些孩子一樣變成黑五類、狗
崽子,掛上牌子,讓人家丟石頭,吐口水。再說,王國真也證實了,你媽媽也招了,
我想,我就如實說出來,也不誣陷他,總還可以吧。」
「啊——」女兒輕輕地叫了一聲。
「我現在也說不清我是怎麼搞的,也許是一念之差。我現在也想不出我當時怎
麼就寫下了證言。
「我以為事情就算過去了,誰知,沒有多久,政治部又把許潛應當作特殊復員
處理的報告呈交我批示。我也想過許司令當初的託付,想到他如今不行了,我無論
如何該保下他的兒子,哪怕改名換姓,調個地方,就象那出《趙氏孤兒》的戲……
可是,你媽媽發脾氣了,無論如何不許我那麼幹;再說,我確實也沒有足夠的勇氣
擔那個風險,我最後還是在那報告上簽了字。也許一個人做了第一次,就不可能不
做第二次。」
「好啦,」女兒叫起來,「許司令他永遠不會原諒你了!」
「對的,」不料父親卻說,「我原來是希望他能諒解我的,可現在我再也不抱
希望了。他不應該原諒我。那王國真,當時也是隔離審查,被他們打得太厲害,他
講出了那件事,還沒寫筆供就死了。關於那件事的筆供,其實只有我一個人寫了。
還有,你還記得有一個叫齊衛方的叔叔嗎?還有一個叫鄭華的,他們都是不肯提供
造反派要他們誣陷許司令的材料,被活活地整死的。
「他們也都是將軍啊!他們死了,我還活著,可我活著卻不如他們死了。
「唉,那些年,我躲了又躲,避了又避,誰知道我還是沒有躲得開……」
父親的話說完了。女兒垂下頭來,她似乎已經沒有感受,心中一片茫然。
父女倆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好啦,我回去睡一會兒,快兩點了,你也睡吧!」父親說,「我全講出來了,
我知道你再也不會象過去那樣喜歡你的爸爸了……也好,這也好。」
女兒猛抬頭看看父親,她無法理解父親那朦朧的目光,不過,當她看見父親步
履艱難,老態龍鍾地離去時,她覺得心頭一陣苦澀。
十四
許潛很少有這樣的感受,當他離開舞廳,在冬夜的冷風中獨自躑躅時,他感到
了慚愧。
父親,在他的習慣性思維中,父親這個詞更多地是同威嚴相連。他承認父親是
個強者,因為父親生長在強權時代。但他卻忽略了另一面,那就是父親作為一個人,
內心深處隱藏的真情。
他過多地為進進著想了,這是大多數男人的弱點和毛病。在女人面前過分的自
尊心和自恃感,使他們往往只抓住了事物的一面。可是,在舞會上,他看見了另一
面。有一刻間,他仿佛覺得面前站著的不是父親而是另一個男人,那是一個真正強
有力的男子漢,不僅是體力和智力的強大,還有他內心深處感情的濃烈。在這個男
子漢面前,他終於退下陣來。他不再顧及進進,因為他發現父親實在比他深厚得多,
站在父親面前,他顯得膚淺而渺小。爸爸,我真不該觸動你,我可真有些後悔!
回到家裡,媽媽在樓梯口攔住了他:「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爸爸呢?」
「他睡了。」
許潛松了口氣,向媽媽講述了全部經過。
「去休息吧。」蘇立聽完,沉思片刻,終於對兒子說:「明天早上,等你爸爸
情緒好一點,我們一起。他解釋解釋。」兒子感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許基鑫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昨晚的那個孤島,已經如童
話中描述的那樣沉沒了,封閉了。他同平時一樣沉穩,以致吃早飯時,許潛一個勁
兒對他察言觀色。
飯後,他又回到書房去,蘇立向兒子使個眼色,倆人一起跟上去。
「我曉得了。」可許基鑫先開口了。
「爸爸,」因為有媽媽在,兒子覺得膽子大些,「爸爸,我昨天……」
「我曉得。」可父親心平氣和地打斷了兒子,「小潛,其實,文革中我的罪名
很多,五九年那一樁不過是其中之一。他要打倒你,沒有五九年還會有六二年,對
不對?所以,事情本沒有什麼了不起,只可惜是他趙錫平幹的。唉,幾十年來我信
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可他卻連洪定國的十分之一也沒有做到!我……」
「好啦,好啦,」蘇立打斷他,「這事到此為止,以後誰也不許提了。馬上還
有客人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蘇立的話,三個人不約而同向敞開的門口望去。
一個姑娘沖進來——是進進!
進進在門口站住了,目光凝滯,臉色蒼白,胸脯起伏。她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一
會兒,突然,她沖到將軍面前:「許伯伯!」淚水再也止不住了,開始汩汩流淌,
「許伯伯,我全知道了,昨天晚上,我爸爸全對我講了……伯伯,我,我再也不會
要求你原諒我爸爸了!只是,只是,關於那些戰役,關於我們的君子協定……」她
說不下去了。
她整整一夜沒睡了。父親走後,她覺得心中是一片空白,沒有怨恨,也沒有希
望。可是後來,漸漸地,一個奇怪的念頭出現了,而且變得越來越強烈,那就是:
等吃了早飯之後,她一定要到許司令那裡去一趟,她要向這位長者表明她十倍的崇
敬和深深的歉疚……
現在,她來了,將軍為她的突如其來怔住了。姑娘的話語撞擊著他那顆才平靜
下的心。哦,年輕的姑娘,你和小潛沒有什麼不對,我們這一代人都快要過去了,
作什麼還要你們去為我們的往事苦惱呢?我剛才還沒有把話講完嘛……他扶起姑娘:
「不哭啦,孩子,不哭啦,我現在就打電話請你爸爸來。不,我馬上用車去接他,
好不好?蘇立,你親自跑一趟!」
蘇立先是一楞,但她馬上就明白了:「好,我這就去。」
「還不快打電話把你老丈人請來!」許基鑫又盯了兒子一眼。
「遵命!」許潛恍然大悟,立即去打電話。
「好啦好啦,」將軍長長地籲一口氣,拍拍姑娘的肩,「你看你看,你不是個
軍事女博士嗎?你不是號稱女中豪傑嗎?唉,不哭,不哭,豪傑有淚不輕彈嘛……」
姑娘疑惑地望著將軍,將軍的寬厚使她無法承受,淚水怎麼也收不住。
「這就不好啦,」將軍說,「令行禁止嘛,說不哭,就不哭。」
姑娘不由得破涕而笑。
「唔,」將軍又說,「既然是君子協定嘛,怎麼可以背叛,來,這幾份東西,
你拿回去看看,明天你照樣來,我們接著談。」
姑娘又一次感到意外,她迅速地翻了翻將軍遞給她的那些材料,「伯伯!」淚
水又從她眼裡湧出來。
「唉,說來說去還是個小女娃子。」將軍說。
許潛打完電話過來了,許基鑫忙招呼兒子:「快帶她去洗個臉。」又對進進說:
「打起精神來嘛,一會兒你爸爸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欺侮了你!我先下去,客人要
來了。」
客廳寬敞豁亮,但又絕不奢華。所有的長沙發和單人沙發全用淺藍色面料做套。
窗簾則是淺藍色天鵝絨的,顯得淡雅而莊重。南牆正中,掛著一份巨大的「中堂」,
是一位名家手書的陳毅詩《孟良崮戰役》;北牆和東牆上。各有一幅鑲在褐色大鏡
框裡的國畫;茶几上,好幾盆水仙花香氣飄逸,客廳的東北角,是一盆怒放的山茶。
許基鑫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等待客人。
第一個進來的是洪定國,他坐下來後說:「我有兩年沒進過你這個家了,怎麼,
親家母不在?」
「她去接老趙啦。」
「喲——」洪定國意味深長地笑了,「好,許司令,這一回,我們大家該好好
聚一聚了。」
門又開了,警衛員引進了周偉成。
「二位新年好!新年好!」他一進門就拱手作揖,「司令官,祝你健康長壽!」
「不敢不敢,」許司令員連忙雙手抱拳,「我們的大知識分子,應當祝你長壽,
現在正要重用你這樣的。」
「哈哈哈哈!」周偉成不由得開懷大笑,「我等你司令官下提升命令。」許基
鑫也笑起來。
三個人坐下來,聊了一會兒,杜忠漢、淩飛、陳叔華、徐昕、蔡光明……一齊
到了,大家向許基鑫拜年,又互相祝賀、寒暄了一陣,才坐下來。
那位叫杜忠漢的,只端坐了一會兒,便將兩腿盤在沙發上,一邊吃瓜子,一邊
向淩飛展示他那身穿在軍罩衣裡面的羽絨衣。「你看,兩個口袋多大!你有多少錢
放多少錢!你看,內面還有個暗袋。」
那位叫陳叔華的,正在耐心地辨認南牆上的「中堂」;旁邊,那位叫徐昕的幹
脆念給他聽:
孟良崮上鬼神號,
七十四師無地逃。
信號飛飛星亂眼,
照明處處如火期。
屋子裡安靜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轉到那幅中堂上,陳毅元帥的詩,又把將軍們
帶入了那個難忘的歲月……
樓上,進進又和許潛在一起了。她又感覺到了那種含著微微激動的愉悅。但她
始終不想去深加揣度,似乎就這樣更好些。
他們聊了些瑣事,許潛淡淡地,仿佛是無意識地講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後天歸隊,進進。」
「為什麼這麼快?」進進惘然若失了。
「我一共只有五天假,我要上前線去了。」
「就你一個人?」
「不,有很多人。」
「那你,該升軍長了?」
「哪裡,只要我能參加戰鬥,我甘願當一名少尉。」許潛存心引用一句巴頓的
名言,他發現進進有些傷感。
「我祝你打勝仗,我祝你成為一名真正的將軍。」可進進並沒有笑起來。
「你聽,」許潛說,「樓下多熱鬧!我們下去吧。說不定,你爸爸來了。」
「爸爸!」一提到父親,進進的心又有些顫慄。
他們下樓去了。
客廳裡是別一種氣氛,是那種完全由老者加上將軍們製造出來的氣氛。這氣氛
頓時沖去了年輕人方才的傷感,置身于將軍中間,年輕人感到有力量。
「你看你看,」許基鑫一見他們,才想起來,「我差點把這兩位忘了。來,過
來,」他招呼兩個年輕人,「各位,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兒子,許潛,XX師師
長。這位是趙錫平的女兒趙進進,搞軍事研究工作的。前天,這兩位年輕人一齊向
我挑戰,他們要我給他們留下點東西——歷史。而且說,要專門留下那些書上沒有
過的細節。我被他們征服了。是啊,我們不講歷史,等我們兩眼一閉,誰知道歷史?
文革中娃娃們為什麼敢造反,一聽說你坐過牢就斷定你是叛徒,因為他們不知道曆
史!我們這一代要過去啦!不過有一件事:請把歷史留下來!留給娃娃們!你們贊
不贊成?」。
「贊成,贊成。」將軍們立即點頭。許基鑫的號召力是非凡的。
「來,」許基鑫拉過進進,「姑娘,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淩飛,他會告訴你,
在Y戰役中,我們的轟炸機是怎樣炸沉了蔣介石的XX號艦,我們的強擊機,為了配合
陸軍進攻,如何在炸彈投盡之後,離地幾十米向敵俯衝。這位,杜忠漢,你可以請
他講講,在著名的H大戰中,他如何親手捉住了國民黨將軍XXX。還有這位:徐昕,
他有大量關於K戰役資料。」許基鑫一邊說,一邊將姑娘帶到各位將軍面前,要進進
記下他們每個人的地址、電話、姓名。
「今天我拍板了。」許基鑫又說,「你們兩個,」他又指指兩位年輕人,「可
以在任何時間,闖進他們任何一家。行不行?」
「當然歡迎。」將軍們說。
「謝謝伯伯,謝謝叔叔!」兩個晚輩人深深感動。
接著,大家又坐下來聊天,將軍們談的不是國家大事,就是身邊瑣事,卻絕口
不提本單位的事。
蘇立進來了!客人們忙向她問候,許基鑫見後面沒跟著別人,有些奇怪:「怎
麼,就你一個人?」
「大家請坐,大家請坐。」蘇立很抱歉似的,「老許,我們出去說。」然後,
她又走出去,許基鑫父子和進進都跟了出去。
蘇立慈祥地望著進進:「姑娘,你爸爸今天不能來了。」
「我爸爸他?……」
「不要急,孩子,不要急,他身體不太好,我已經請了醫生來,他現在在休息。」
「會有危險吧?」
「不會,我走的時候他已經好多了。」
「我這就去看看他!」進進說著就要走。
「吃了飯再走吧,」許基鑫說話了,「你爸爸來不了,你就更不能走了。等下
午我們一道去看他,好不好?」
「許伯伯!」姑娘又要落淚了。
「走吧走吧!」許基鑫將兩個孩子拉進客廳。
十二點整,蘇立過來請大家用餐。餐廳裡,一切都已經安排就緒,將軍們一一
人席。蘇立為每人斟滿「茅臺」,許潛端上了碩大的拼盤——丹鳳朝陽。
許基鑫那豪華而氣派的私人家宴終於開始了!這一次,他的燜罐裡又要放進什
麼樣的名菜佳餚,他又要杜撰出什麼樣的離奇笑料,以饗將軍們呢?
可惜趙錫平終於沒能來赴宴。他由於心臟病猝然發作,躺倒了。
寫於八五,三,四稿於八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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