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穀街後 作者:崽崽 海口有一條大街叫得勝沙,據說是在清朝的某年有海北賊來犯,官兵在那當 時還是海灘的這地方浴血奮戰,把這夥海北賊殲滅了。海口人說的海北賊指的是 雷州半島的農民,在饑年或不一定是饑饉的年頭,他們會聚嘯海上,來打我們海 口人的主意。想起來這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但那時山高皇帝遠,兵勇不習武, 大小兵丁早晚躲在茶樓裡不出來的事也是平常。可是海北的這夥海盜運氣不佳, 那一天兵丁們沒去泡茶樓而且興頭還足,就把那提雞拉豬正要回船的賊人殺個片 甲不留。這對於我們這個小地方自然是一件天大的事,謊報軍情的事也是免不了 的,說不定皇帝 老佛爺還為這事高興多喝了一杯呢。這海灘從此就有了值得紀念的意義,叫 了得勝沙,一個小地方的好處也就不論自見了。奇怪的是近百年來地地道道的海 口人不這樣叫這地方,他們叫這裡為外線。這可能就是當時的地名,有點軍事的 味道。 外線和新華北路相交的地方有一條小巷,叫富興街,這自然又是官名,我上 小學報的住址就用這個地名,長大外出給母親兄弟寫信拍電報也是用這個地名, 可是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叫自己的街為穀街。穀街從前一定是一個買賣糧食的 地方,後來卻出息成鶯歌燕舞醉生夢死之地。我小時極愛玩公仔紙、糖仔紙、打 玻子之類趴在地上玩的把戲,我摸遍了谷街、穀街後、西廟的每一寸土地,但我 已不可能發現一絲一毫昔日的胭脂氣了。可是一個細心的人不難發現這裡與別的 海口小巷有極大的不同,它與海口的四大馬路:中山路、博愛路、新華路、解放 路的建築風格一樣,是一種從外洋引進的風格,叫歐陸式。它一般都是二三層的 樓房,白灰批牆,各種弧度的拱形窗口,窗上門上,有用白灰塑就的線條明快的 花卉或幾何圖案,顯得又大度整潔,又平易近人,給人一種爽朗的喜悅。在半個 世紀前的海口,這是一個多麼風流的地方啊! 想不到的是,在我當知青下鄉到一個極為荒遠的小山村時,我遇到了一個曾 在我們谷街歐陸式建築裡賣笑的女人,叫東山婆。她在解放後從良回了老家東山, 又從東山嫁來這山裡。那時雖說她只有四十來歲,在我們眼中已是一個醜陋的老 太婆了。她的政治身份是壞分子,原因是當過妓女。這個山村裡已完整地有了地 主反革命等一干人馬,為什麼還找一個不幸的女人來狗尾續貂呢,我就有點同情 她,在最初的幾天裡我甚至還和她說過話。她告訴我,穀街是後街,穀街後才是 正街。我就嘲笑她,我是穀街的人,你知道個啥呢!她說,你想想,你家的神龕 是在穀街還是在穀街後?我一想對呀,我家的還有所有人家的神龕不都是對著穀 街後嗎!可是穀街後是多麼渺小的一條簡陋小巷呀,對門放個屁,就害得這邊一 家人互相猜疑了。麻石鋪的路面做工粗糙,家家戶戶的門面又窄又矮,低垂的黑 瓦上置著陶甕,有的還種著骨剌很長的仙人掌,這些都是用來避邪的。用來避邪 的東西門楣上還有:一面八卦鏡或是我們女人日常所用的圓鏡子,一把剪刀…… 如果說穀街是一個大家閨秀的話,谷街後就是一個傖俗的老婦了。不肯輕易改口 的我們的祖先怎麼會甘心把原來的前街改叫成後街呢?僅僅是因為後來的比先前 的漂亮嗎?後來我就不願多想這個問題了,我的爺爺就在妓院當過差,後來發了 跡自己當了老闆,萬一東山婆在我家呆過,我可就算踩上屎了。東山婆這個人也 實在討厭,她喜歡討好天下所有的人,晚上要開會什麼的,她就滿村子叫喚,聲 音又尖又利,聽了心煩;她還爬村裡那棵極高的椰樹。長久以來有一首順口溜說 海南的「老太婆上樹比猴快」,只是想說海南的蠻荒而已,事實上我沒見過海南 的女人爬過椰樹。東山婆只是一個例外,她是想以討好換取別人的敬重,討好已 經成了她生命的本能。我也有討好別人的傾向,這不只是因為爺爺開過妓院,更 因為我父親以國民黨反動軍官的身份吃了共產黨的花生米,我硬不起來。我之所 以沒有像東山婆那樣奴顏卑膝,是因為我還年輕,還有強盛的生命力。 1956年我們家的房子一半被政府改造了,就是面向穀街頂頂寬敞明亮的那部 分,做了勞動服務社的理髮廳。我們全家就縮在了穀街後仄窄的陋巷裡。這時我 們全家有四個人,奶奶,母親,哥哥和我。對於這個事實,我的奶奶更其惡毒了。 那時她已經應驗了被她欺侮過無數人的共同毒咒:「拖屍羅」。就是說,別人希 望她癱瘓。她果真在我出生前一年就癱瘓了,可是她還能爬到門口,向行走在穀 街後的人施展她的陰謀詭計,比如說,她會把挑炭挑番 薯進城的鄉下人招進家來,然後進行極其頑強的討價還價,最後讓鄉下人把 炭或番薯倒下,馬上她又驚叫起來,說別人做「盤面菜」下頭和上頭不一樣,要 人家收拾了快走。我親眼看過最少有三個鄉下女人氣得眼淚都下來了。可是她們 對這個滿頭銀髮散發著萬金油味的老太婆無可奈何。我奶奶的惡毒是從她的骨頭 裡長出來的,她並不是挑軟柿子捏,鄰居挑水在我們家門口歇氣,她就會抓空兒 往人家的水桶裡吐口水甚至倒尿。事情常常會被人告發,受污辱的人舉著扁擔要 打她,我的奶奶這時總是十分的恬靜,她說,你打羅,我怕的是你不敢打!當別 人悻悻退走時,一種得意之色會從我奶奶蒼白的臉上升騰起來,她高屋建瓴地說, 你膽大!我從小就懂得,一個墮落的人可資利用的資源是極其豐富的,比如衰老 比如殘疾。 我的媽媽是一個極其善良的人,她說奶奶的惡毒本身就是一種報應,就像爺 爺的暴病與我父親的死於非命連同奶奶本身的拖屍羅一樣是一種報應。我下鄉時 媽媽的感情極其複雜,可是還是慶倖的成分居多。她對我說,你就別留戀這個家 了,住這個屋子裡的人不會有好的。接著她告訴了我這棟從谷街到穀街後的屋子 的來歷。事實上,關於這棟房子的情況,我早聽人說過,是聽一個瘋子說的。那 是穀街後我們家門口斜對面的一家人。他們家每代都出一個瘋子,一般都是一個 剛去世,另一個就頂上了,所以他們家鎖人的鐵鍊子沒空過。那天的瘋子安靜慈 善,我們就進那棚子裡聽他講故事。他就說了那個滿清官軍在外線滅殺海北賊的 故事,他說了一半突然離了題,對我說,你家的屋子是搶來的,同去的孩子都笑 起來。我沒有笑,我盯著他。他說,那天外線沙灘上一片狼藉,好些人都到那裡 去撿東西,有人撿到擰斷了頭的公雞,有人發現了銅戒指,還有人把一塊新布揣 進了懷裡。我的爺爺撿到了一張紙,就是我們現在這個家的屋契,它原本屬一 個寡婦。在瘋子敘述這個故事時,我一直沒有笑,不知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 認定這事是真的,真得我都不想去問媽媽落實。從擁有了一張屋契到把寡婦從屋 裡趕走,這中間當然還有許多路子要走,我沒見過我的爺爺,但我相信了他的手 段惡毒無比。我想像那個寡婦被迫離家的日子是一個下雨的冬季,她帶著自己的 子女,像幾片飄零的苦楝葉子,漫無目的地在泥濘的街道上顫抖。每想到這裡, 我的心就像堵上了一塊石頭憋得慌。有時我想我的心要是石頭做的就好了,我會 好受些。可是我像我媽媽。我媽媽似乎知道爺爺奪取房子的細節,她大概認為我 長大了應該知道一切,可是我不要聽,我不聽這些惡毒的東西,我的眼裡甚至升 起了一種對媽媽怨恨的亮光。我 知道媽媽為我的發狠打了個寒顫。我也知道,這個寒顫會使媽媽舒服,她希 望我們兄弟像她而萬萬不可像爺爺這家子。 我們沒有見過外公外婆,他們生活的時代是在一個社會激烈動盪的歷史裡。 媽媽說,外公是一個販賣牛皮的小商人,到越南做生意時失了蹤。那時母親還小, 她媽媽帶著她靠擺煙攤過日子。雖說媽媽嫁了一個軍官,只不過是一個國民黨軍 報的記者。正因為他是一個軍官並且是一個記者,我外婆才答應把我媽媽嫁過去 的。事先我外婆在媒婆和未來的女婿的陪同下去看了穀街他們的房子。據說那是 一天的下午,我想我外婆一定看到了妓女們在悶熱的空氣裡和衣而臥所露出的慘 白的大腿和汗濕的肚子。外婆上了前街的兩層樓,下來,經過一個種著桑樹有一 口水井的院子,再往後走,就到了穀街後。谷街後安放著我爺爺家的神龕,我外 婆才肯在這裡的二樓坐了一會。我的爺爺非常殷勤立即叫夥計在酒樓裡送來一桌 精美的點心。據說我的外婆也沒怎麼享用,只是提出,這裡只能作為女婿的產業, 而這對新人不能住在這裡。事實上我爸爸的部隊一直流動在廣東廣西雲南一帶, 他們的新婚是在泰昌隆度過的,泰昌隆在那時是我們海口的五星賓館了。從這裡 不但得知我爺爺的脂粉生意是多麼紅火,也可以看出我的爸爸是一個多麼新潮的 人物,而他的爸爸又是多麼地以他為驕傲,並且也可以相信,我的媽媽曾經多麼 美麗。婚後我的爸爸回了部隊,我的媽媽就回了外婆家。國民黨兵敗後,我的爸 爸回了海口,就住我的外婆家,後來我的奶奶收了脂粉攤子,我的爸爸就帶著我 的媽媽回了谷街,就住在那些諸如東山婆這樣的女孩曾經扮笑的地方。我的爸爸 回到他的老屋沒幾年就被捕了。他以為共產黨優待俘虜,而他不過是一個文官。 而在此之前,我的哥哥得了小兒麻痹症跛了一條腿。五鄰四舍對我的媽媽百般安 慰,可背地裡幸災樂禍,你搶奪別人的東西,沒人會出面阻撓你,可是人們相信, 明處做事暗處知,是神是鬼都不會放過你。我媽媽知道這家人的風水已不再滋潤, 報應開始了。在那段日子裡她的一切生存願望就是離開這所屋子,可是她沒有了 任何離開的手段與辦法,因為她除了家婆和兩個兒子就已別無所有。 媽媽很可憐,她什麼也做不好,還得掙錢養活四個口!如果沒有房屋改造就 好了,我們可以在穀街自家的門前擺個攤,不是說瘦鋪強過肥田嗎。可是來了一 群穿幹部服的人,吆吆喝喝,說這裡政府要做理髮社為人民服務了,我的媽媽巴 不得似的快快挪到後街去了。這裡要說明的是我奶奶雖然厲害,也只不過是對付 街坊和鄉下人罷了,她是極怕幹部的,只要有四個口袋的衣服她就怕,更別說警 察和當兵的人了;見了這類人她就面無表情,人一走她又精神了,誇大口說,我 縮頭龜怕你爛皮蛇!所以每當警察來訓話什麼的,我就覺得奶奶的臉像一具龜殼。 對於命運她至死沒有形成一種憂患性的東西,所以她在新社會裡照常作惡多端。 現在回頭看,她只是一個惡毒的奴隸而已,對於自己房產的丟失,她毫無辦法, 她只會發出一些極其惡毒的詛咒,可是事實證明了,她的詛咒一點也不靈。我的 媽媽會做一點針線活,這就成了我們一家的生活來源。訴說一個女人怎樣勤勞辛 苦是沒有多大意義的,這些事中國人都經歷得太多,免不了全都一樣。我要說的 是,哥哥與我,這對老龜公的孫子國民黨軍官的兒子很小就開始為自己尋找食物 了。 那時海口的水位沒有現在這樣高,下水道也沒有做得像現在這樣小。那條從 解放路公安局舊址直通長堤的水溝是可以從容進入並且可以三人並行的。裡頭有 很多的塘虱魚。我的哥哥腿不行了,可是抓魚倒挺在行的,每次都是我先攀下溝 去,然後扶他下來。他瘸得很厲害,是那種用一隻手撐住瘸腿才能走的樣子。溝 裡有淺淺的水,他趟著水就像划船一樣。我就想起了我們海口兒童嘲弄跛子的那 首歌:可憐阿跛,這樣划船,這樣划船。我心裡又酸楚又好笑。我說我的哥哥抓 魚在行指的是他善於發現塘虱窩。塘虱是一種喜歡群居的魚,找到一個大窩就夠 我們用一隻大籮來裝的了。一般來說我們不走回頭路,我們從水溝的北頭也就是 舊海關旁的長堤邊爬上來。長堤也是我們找吃的一個好地方。那時常常有海北的 船載了甘蔗和番薯來,在卸貨的過程中往往有成捆的甘蔗或成籮的番薯落到水中。 早有成群的孩子等在水裡了,有東西落下,我們就潛水往上撈,這需要體力和靈 巧,這事我的哥哥就不行了,他只能在岸上接應我。事實上食物落進水裡的機會 是不多的,何況有那麼多饑腸轆轆的孩子等在水裡。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是瞅准 了海北佬不注意上船拿了就往水裡扎猛子,弄得好驚險其實手裡抓著的只是一個 不大的番薯。 對於我們拿回家的東西,我的媽媽總是裝聾作啞。我們的奶奶卻要嘲笑我們 一番。她說,你那個媽看來還會教子的,怎麼你們一個二個都成了賊啦,做賊也 好做大賊呀,殺人放火呀,搶銀行呀;偷番薯!啃甘蔗!原來你媽生了一窩老鼠, 還是村鼠田鼠……我們有東西拿回家,心裡興奮得不行,我還是頂了奶奶一句, 紙老嬤。這是海口老太婆很忌諱的一個詞,因為它的意思是:你是紙做的該燒了 送神。我的奶奶聽了自然是要發脾氣的,可是還由不得她生氣,我的哥哥已經惹 得她更生氣了,我的哥哥說,你這個老雞殼。這是一句粗口話。我的奶奶就丟下 我一心一意對付他去了。她說,哎呀,沒我的老雞殼哪來你這個跛腳?這時候的 奶奶是罵不過我的哥哥的。火已經生起來了,開了的水在番薯間歡樂地跳躥,並 冒出了一陣陣沁心的香氣,我們心定神閑,奶奶的話攻不進我們的心,而我的哥 哥卻妙語連珠,甚至說到了我們的爺爺奶奶是海北賊,一個公賊一個母賊,被官 府抓了綁在廟前的枇杷樹下。吃番薯時我們當然是不會請奶奶的,她也走不動, 就問我們番薯是哪裡出產的。沒有回答,她就自言自語起來,說石山的木薯最好, 番薯就數定安的了,可惜現在定安的船來不了海口了,你們吃的這東西肯定是海 北來的,海北薯一點也不好吃。不管奶奶說些什麼,我們此時是不會回應的。對 於吃番薯我們已經很有經驗了,不能一邊吃一邊喝水,這樣肚子容易發脹,吃不 多;而且也不能激動,急了容易噎住,脖子一伸一伸的嗚嗚叫,像一隻生氣的鵝 一樣愚蠢。如果這時我的媽媽從外面回來,她就會指責我們不給一點給奶奶吃, 她說,你們還小還有吃的日子,你阿嬤老得癱在床上了,還能吃你們多少。這時 我的奶奶就發脾氣了,說我的媽媽想她死,於是她們兩個就吵了起來,我的媽媽 自然是罵不過我的奶奶的,她只會苦口婆心解剖自己有一顆多麼善良的心,可是 我的奶奶從來不相信世上會有好人。對於她們倆的戰爭,我們從不介入,雖然我 的哥哥一旦參戰必定大獲全勝。 沒有海北船來的日子,我們就餓得只好打西廟的主意。西廟到現在還是一個 菜市埸。那裡離家近熟人多,被抓到了不好意思。我只是敢趁人不備拈一二隻胡 蘿蔔什麼的,被人吆喝了扔下也就沒事了,我的哥哥就敢去偷肉。啊,肉,白花花 的肉,那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啊,哥哥竟然可以大塊大塊地往家裡拿!後來我終於 發現,這其實是賣肉佬對一個破敗家庭的憐憫與同情。那天我看見了,我的哥哥 從案後把一塊肥肉挾在腋下,撐著跛腿,像一隻肥鵝一樣一擺一擺地快走,可是 沒出幾步,就被賣肉佬揪住了衣領,那漢子吼道,昨天要了一塊,今天還來,我 是你爸你叫你媽今晚上我床來。市埸的人都笑了,有人高聲叫,哎,這不是關上 娘的跛腿崽嗎。於是市埸上一片唏噓。因為我的媽媽是從關上嫁來的,所以在這 地方習慣叫我的媽媽為關上娘。關上娘在這一帶是有著極好的名聲的,她做衣服 可以隨便讓人賒數不給錢,甚至刁鑽之徒尋機挑剔,我的媽媽會立即就去借錢還 布了事。她總是做好人,她的兒子總是去做賊,一個弱女人總擺不平這個世界。 目睹了我的哥哥偷肉的一幕,我心裡難受極了,我從此不大看得起他,雖說同是 偷,他也太死乞白賴太不要臉了。當然了,我也有太不要臉的時候。一次我去偷 了一捆菜被人追到家裡來,我喘得邁不動,就鑽進了奶奶的床底下。那人還不放 過,揪出我來要送派出所。奶奶勃然大怒,她從床上一把揪住了那漢子的褲腰, 叫道,你什麼牛頭馬臉敢欺負我的孫,我拔二根老嬤毛塞你的嘴!她真的從襠下 扯出了三根黑亮的毛來……儘管我的奶奶已經把那三根毛貼在了那漢子汗濕的臉 上,那漢子真是鐵打的金剛,事情恥辱如此他還不放我,我的奶奶也不放他,他 把我扯出了穀街後的青石板上,也把我的奶奶拖到了青石板上。最後還是我那些 打打鬧鬧恩恩愛愛的鄰居救了我,淩辱一個風燭老人該當何罪!那個漢子悻悻走 了。這是我的奶奶給過我的不多的溫暖的一種方式,她真有力氣呀,她就一隻手 抓住那漢子,被甩得滿屋飛,她還能撐住她的身子! 可是我終究是不能親近我的奶奶的。我的奶奶一直認為,我們這個家庭的不 幸源于我的媽媽這個掃帚星,自從她嫁到這個家裡就災難不斷:家公死、老公死, 人家生千生萬,你就生一個跛子出來。我的媽媽當然是不服這種迷信的話的,可 是她不能公然反駁,因為在我們這個城市裡,把災難的責任推給弱者尤其是女人 是普遍的心理。我的媽媽精神的胃口特別好,什麼恥辱她都能消化,她把家婆的 責難推回給她。你的老公死了,兒子死了,孫子殘了,自己癱了,天報應的你! 我的媽媽被我的奶奶罵急了就會高聲地這樣叫。可是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在心裡平 衡自己:你已經這個樣了,我還和你計較什麼呢!我的媽媽總是把煮好的粥和蘿 卜條什麼的端到奶奶的床頭,並要呆立一會看看老的還有什麼吩咐。我的奶奶常 常嫌飯菜不好把粥潑在我的媽媽身上。這時我和我的哥哥都端著碗靜靜看著,一 個是我們的親奶奶一個是我們的親媽媽,事情不容我們置喙。這時我的媽媽總是 皮笑肉不笑地笑起來,呐呐地說,這個死路頭的,不知天颳風,還想吃豬肝瘦肉 哩!我的奶奶則怒目而視,她威脅說,你小心,要是在舊社會,我把你裝豬籠沉 面前溪。我的媽媽這時就真正地笑起來了,她一邊笑,一邊走到水缸旁,一邊擦 洗一邊說,把我沉面前溪,你大膽,都沒有政府啦。媽媽的話是自言自語的,很 輕微。我覺得媽媽的話是學的奶奶的做派,上面說過了,我的奶奶動不動就說, 你大膽。我的媽媽真是太謙讓,謙讓得好像世上沒有她這個人。 我的媽媽一點點奶子也沒有,也沒有一點點屁股,她那麼瘦,那麼高,顯得 弱不禁風的樣子。她的動人之處只在她的眼睛了。她有著一雙洋娃娃一樣的眼睛, 圓大而且清澈,而且眼睫毛很長,只要你看著她的眼睛,你會對她的青春生髮許 多遐想:一顆溫和的太陽在瓦藍藍的天空上,原野碧綠,有星星點點的花朵燦然 開放,一條小溪在潺潺地流動,我們可以嗅到空氣中陽光的芬芳……那時她是一 個軍官的太太,是我們穀街的驕傲。但遐想歸遐想罷了,媽媽的現狀總是讓我們 失望,我或是我的哥哥,常常因為一些我們的媽媽做不到的事向她發火,有時我 們兩個人的聯合進攻就更使她為難了。比如說,一年政府發放救濟衣服,好多人 家都分到了,一些分不到的人家去鬧了鬧也得了一條半件的,我們就急壞了,逼 著我們的媽媽也去討一些,她不肯去,我們就更急了,哥哥還添油加醋說自己有 多冷,還用了罵奶奶的話對付上了自己的媽媽。這些進攻比奶奶把粥潑在她的身 上更沒道理,我的媽媽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走開,她敢回奶奶的嘴,她不敢回 我們的嘴。 我的哥哥沒有上中學,他受不了自己殘疾帶來的嘲笑,越大越受不了。我覺 得我和我的哥哥的品性和命運也正是從這時區分開來的。他開始了真正的謀生, 他自己做了一個罾到郊區各處去撈魚。這是需要力氣的工作,可是他的腿不好, 有時正在起網一陣風刮來,他就連人帶網一同摔進海裡。他已經練出來了,他總 能爬起來擰乾衣服再扳。每當這時,我的心中就會升起一種崇高的感覺,覺得我 的哥哥就像小人書上某個不平凡的故事中的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從海邊回來之後, 我的哥哥就把他的所獲用一個小竹箕裝著,蹲在西廟的某一處眼巴巴地等人來買。 我知道他不會把所有的所得交給我的媽媽,他要看電影了,最重要的,他長大了, 他要坐在茶樓裡大聲說話大口吐痰一展男人氣概了。 上了中學我就比較像個人啦。我吃學校裡最差的伙食,這也是絕大多數學生 並不難堪的選擇,年齡使我們比較能經受挨餓。上中學時我的自信心突然很好了 起來,因為我們開始注意同學的家庭了,那時幾乎所有相貌好學習好的同學,家 庭都有問題。我的爸爸是軍官是記者,是我的優秀的一個先驗標誌。 我認為,在一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一定會有一些說不清的因素突然地擠進我 們的生活中來從而整個地改變了我們的人生態度,而且我們會在無意識之中記得 這燦爛的一刻。我經歷的這一件事是這樣的:我們班上來了一位廣州轉學來的插 班生,是一位瘦弱文雅的小男孩,他的眉眼和他的衣著一樣顯得整潔利索。我雖 然心存好感,但我不願意接近他。有一個星期天,我在街上遇見了他,他的身旁 站著他的母親。顯然他已經向他母親說過了我的事情,他們是從後頭追上來的。 我已經先知道了她是一個醫生,她也是那樣整潔利索,像宣傳畫上的人兒一樣美 好。我正在手腳無措,她竟然邀請我上她們家做客。我受寵若驚得懵懵懂懂,他 們母子倆就一人一隻手,牽著我走了。我第一次發現一個家可以收拾得這樣乾淨 明快。我的家是一個多髒的老鼠窩啊,灰黑的蚊帳永遠不收,床底下堆著煤球和 被老鼠們啃得斑斑點點的番薯,雖然也有一張辦公桌但上頭放滿了藥瓶子馬口鐵 罐子鐵錘舊日曆破布團等等。我懷疑這其中的某些東西,還是我的那位作惡多端 的爺爺放置的,它們的上頭落滿了灰塵。我們的家永遠有著一股潮濕的灰塵氣和 萬金油的味道。女醫生看著兒子的眼光也是那麼的明媚光亮,她甚至和他商量午 飯吃什麼,她說,我們大家一起來做茄盒子好嗎?她把豬肉和蔥剁爛了,然後夾 進一塊厚的茄子片裡,再把茄子放在鑊裡煎過再加水燜熟。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 好吃的東西,我不顧了一切,悶著頭吃得滿頭大汗。女醫生很寬厚地笑,還把她 的手插進我的頭髮裡撫摩著說,小文也沒了父親,星期天你就來和他玩,好嗎? 我立即答應了,可是我想念他們的茄盒子,我垂涎欲滴,我真是自慚形穢。我雖 然不願意再上他們家去,一個明亮的生活環境,一種寬和的待人態度卻使我永遠 也忘不了。 後來我就下鄉了,我不想面對現實,我開始學著浪漫。我經常揪住生產隊長 辯論各種政策問題,比如說他要我們上工,我就告訴他不能把知青單純當勞動力 使用的道理,他說不過我恨死我了。晚上政治學習,我就愛挨著貧協主席坐,他 一打瞌睡我就鼾聲大作讓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我和同學常常跑回海口來, 每夜每夜,我們沿著解放路博愛路中山路新華路作逆時針打轉,一圈又一圈,一 路還大呼小叫,與和我們一樣在打轉的別的知青打趣。 穀街後屋頂上的仙人掌,避妖甕,照妖鏡,剪刀早幾年就被剷除了,破舊的 門板被漆成了紅色,從街頭看過去,像一條肮肮髒髒的小溪。谷街和新華路交界 的地方本來有一塊空地,現在用石頭壘了一個防空洞,一旁有一個階級鬥爭監督 欄,所有本居委會的四類分子的照片都貼在上邊,照片下畫著一顆顆的心,有白 心黃心和黑心。黑心人最壞,黃心白心次之。我的媽媽不揭發別人也不被別人揭 發,所以她常常是黃心。對於這樣那樣的恥辱,我的媽媽已經習慣得像是家常便 飯了。她更瘦了,站在階級敵人的隊伍裡顯得很高,那樣的虛弱,像一根豆芽菜, 看了叫人心煩。痛苦總是叫人心煩,不管這個痛苦來自何方。我知道,街坊的人 都很同情我的媽媽,但我及我的媽媽在他們跟前還得夾著尾巴做人,我們得罪了 他們,他們總是用我的媽媽被批鬥的事實來羞辱我們。我的媽媽每次挨批鬥回來, 總接著受我的哥哥一頓臭駡,理由總是現成的,比如我的媽媽魂不守舍,不按時 升火煮飯等等。我的哥哥已經不會為母親的事感到難過了,也沒有什麼崇高感和 下賤感了。每當市里處決人犯,總是他和他的朋友們的盛大節日,他一隻腳蹬著 自行車跟在囚車後邊追趕,長驅十幾公里到浮陵水刑場去,真是難為了他的莫大 興趣和超人的體力。回來後他顯得神采飛揚,把人犯受刑的種種細節說得唾沫橫 飛。他一點也不在乎自已的父親也曾有過這樣一幕。他已經完全麻木了。現在他 的工作就是站在和平電影院門口倒賣糧票布票,並且留意過往的每一個鄉下女人, 主動上去搭訕,回答她們小心而又羞澀地提出的任何問題,目的是把她們弄上床 去。如果那村姑吃了餌又幡然醒悟走了,我的哥哥就會不顧廉恥地站在街中央破 口大罵,用詞十分下流惡俗,就像肚子痛了不瀉一泡一樣憋不住。我就曾親眼見 過這個跛子像個瘋狗一樣跟著一個中年女人指天發誓。那時我就很想上去踢他兩 腳,而在此之前我只是聽我的媽媽說過。她是哭著說的,她說,這是前世的事, 這是前世的事!我總有點懷疑我的媽媽對這事是不是有點暗暗得意,她總是把一 切推給前世然後了事。對於我的哥哥的事我想得很多,我不得不承認命運這回事。 可是承認命運不等於自己不努力。我的哥哥是能讀書的,但是他自己不肯讀;他 這只腳當然不用下鄉的,但他如果能下鄉幾年再回來,也許能少了很多無賴氣; 一切都是白說的了,我不知道打動並且影響了他一生的是一件什麼事情,一看他 那臉晦晦的俗氣,就知道他就是穀街後的子弟。 多年以後我又回到穀街後來了。一看到這條小巷裡日益破敗而無力修整的木 門瓦頂時,我欣喜的心立即蒼涼起來,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蒼蠅,亂飛了一陣又停 在了起飛的地方。我的媽媽歡迎我的喜悅也有點惡劣,我明白她的心思,我確實 沒力量遠走高飛。我已經盡我的努力了。在鄉下,一陣調皮搗蛋過後,我終於清 醒了,我給隊長送過東西,我能送的禮物也只是魚和蝦。每回回海口,我的哥哥 就努力扳罾,選出大的魚蝦讓我去討好山裡的幹部。我不但變得不怕苦不怕累, 還用竹篾編了一個小簍系在腰上,用來裝砍刀。知青們嘲笑我與當地人的趨同, 我回報他們的是向生產隊長彙報他們的流言蜚語,讓他們和東山婆一起在白灼的 汽燈下挨批判。但我所有的努力都不能使我沖出我的父母的陰影對我的羈絆,生 產隊長給我安排了一個小學教師的職務,既可憐了我,也免了受牽連。我之所以 能回城還是我的一個同學的父親幫的忙。這個同學之所以和我相好是因為他有點 白癡。他的父親願意感激我,是我攜帶了他的兒子。我孤獨的無奈變成了一種機 遇,這同學的父親是一個被迫害幹部,官復原職後就把我招工回城進了他所在的 單位。 我的奶奶早在我下鄉前就去世了,現在,我就接著她的床睡在那面向著穀街 後小巷的又矮又暗的小廳裡,陽光從瓦片的縫隙中透露下來,顆粒均勻的塵埃在 這些光柱裡輕柔地飛舞。我喜歡看這些光柱裡的塵埃,它們不可能知道自己將落 在何處,可是它們顯得很有耐心的樣子。我已經沒有多少挑剔的脾氣了,聞著家 裡的氣息,我覺著了親切。農村雖然有綠色山嶺的新鮮空氣,但這都是陌生的闖 入者,而我生命的細胞基因裡早已攜帶了穀街後的一切信息,這些信息總是會給 我的心靈最後一絲鎮定。我的哥哥合了一幫倒賣劣質鋼材的朋友,他的責任就是 去拉攏那些農場出來的採購員,他們的利潤也許並不菲薄,這從他們隔三岔五地 在我們家的聚餐中就可以看出來。我的哥哥算是走上正道了。 慢慢的,我們穀街後就活躍起來了,有殺豬賣肉的,有倒賣光洋袁大頭的, 有裝神弄鬼做迷信的,有開公司辦貨棧的,有賣牛腩飯做海南粉的……小巷裡不 停地有人把先輩們留下的樓房推倒了重建,地基的糾紛不斷,沒有一家人能順利 把屋子建好,和東家爭了再和西家吵,最後又和對門的張家打起來。這一夥貪心的 人又立了一個規矩,巷子兩邊各家二樓的建築可以飄出半個巷子,於是我們穀街 後的小巷就變成了一條又黑又長的隧道。在霞光萬丈的早晨,穀街後還是一團漆 黑,在晚霞如火的黃昏,穀街後早已進入昏暗。上頭的住家不斷有水滴漏下來, 有滿頭油光的漢子走出家來,頭上就淋了一泡,用手一摸一聞,就勃然大怒了, 就站定了,足足叫駡了半個多時辰。裝修這個詞也進入了我們谷街後人的嘴裡, 他們往牆上貼瓷磚,還吊頂,還買了西式的餐桌,可是他們仍然懶得用盤盛菜肴, 而是連鍋端上,泥鍋鋁鍋鋼鍋高的矮的圓的方的,黑不溜秋的一排,像是皇家的 樂隊要演奏編鐘了。我的哥哥曾偷過他們豬肉的那家人也靠殺豬賣肉賺了錢,蓋 了一棟五層樓,只是新樓像老屋一樣發出血肉腐敗的惡臭,一天夜裡一個胖胖的 妓女已被這戶人家的某個子弟帶到門邊,卻被熏得受不了只是要走,那男人拖也 拖不住,急了揮拳就打,那鬧聲比開工殺豬還要剌耳,引來了許多好事的街坊圍 觀。他們當然是要維護這方水土的人物的顏面的,所以大夥兒起勁起哄嘲笑暗娼 的種種不是;那位性急的子弟不以為恥,反而也跟著妙語連珠起來,一直得意到 派出所的同志來了把他和那暗娼一起帶走。這樣的夜晚我總不能入睡,也許是我 心生妒嫉,這粗野與愚蠢裡帶著一種生活的得意與聲勢。我想,如果我有了錢, 我要過一種明亮整潔的生活,我再次對這座老屋子噁心起來。不,不是僅僅對我 家的這座老屋子,而是對整條穀街後。 我所在的單位是一個很被看好的行政部門,可以隨便給別人開罰款單的那種。 在我們穀街後說起這個單位,人人要罵,可是說起某人在這兒公幹,他們又羡慕 不已。在那幾年裡,我們的年終總結大會總是在茶樓裡開的,領導在某張桌邊總 結大好形勢,我們在另一邊圍著餐車要這要那。那時的肉還沒吃夠,哪樣膩就要 哪一塊,結果是大夥同聲傳呼廚房快快下料炸雞翅雞腿。所以每次開大會,我們 滿臉紅光,不但下巴有油,額頭上有油,兩隻耳朵上還有油珠閃亮呢。那幾年我 年年受嘉獎,一連到領導的桌前領了三次獎狀,張張獎狀都是油膩膩的,不知是 秘書科的人弄的還是領導弄的還是我自己弄的。回到谷街,人們自然會明知故問, 嘬了!我就高聲回說,嘬了!隨著社會的一天天繁榮,我們單位的油水也一天比 一天豐厚起來,我已經能給穀街後的活躍分子辦一些事情了。他們一見我就忙不 迭地掏煙並給我點火,這使我對穀街後有了一種寬容的心態。我們的單位開始建 宿舍了,只要我住上了新房子,我會比谷街、穀街後的誰差呢。 這時,我開始談戀愛了,對象是一個小學教師。我之所以足著勁頭追求她, 是因為她長得很像對我有深厚影響的那位中學同學的媽媽。最後促成我們婚姻的 是她自己的父母。她的父母都是正經大學畢業的中學老師,對知青十分有好感, 認為我們這一批人將來都是有用之才。我的父親的遭遇,也深得他們的同情;當 然了,關於我的爺爺和我的奶奶我隻字不提,他們也不問,誰管那麼久遠的事呢。 我的對象從小在校園裡長大,顯得簡單而純淨,讓人感到高興;當然了,和她在 一起我得時時提醒自己要小心。 也就是這時,我們家發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那天我正在班上,我的跛足哥 哥扯著嗓子在窗外叫我,我看他滿臉嚴重的樣子,就急著走了出去。他上氣不接 下氣說,我聽說了,咱們谷街的房,不是被政府沒收的,是我們的紙老嬤和咱媽 怕死,被勞動服務社什麼鳥單位連嚇帶懵騙去的!這真是天大的玩笑啊!我一時 並沒有想到這事對我們的家庭意味著什麼,我只是懷疑我的哥哥的能力,我問他 說,你怎麼知道的?他說,現在不都在搞退還華僑房產嗎。我差點唾了他一口。 這時我的對象來了。她沒有我的那種對谷街和穀街後的複雜感情,她一聽就顯得 很氣憤,她說,政府是不會幹這樣的事的,你們可不能讓壞人鑽了空子,不管是 真是假,你們一定要弄個清楚,把房子要回來。 我們回家經過谷街時,我很傷感很有另外一種感覺地打量了一番穀街和我們 的房子在穀街的部分。谷街還是明朗親切的昔時的歐陸風格,這是政府要管的地 方,它畢竟不是那種小巷,可以亂立二樓可以飄出半幅路的土規矩。這裡的樓層, 還沒有什麼人有能力有膽量和祖上比試財力。只是一戶出走香港的人家先耀財揚 威了,他們拆舊樓建了用鋁合金做窗的樓,還在門前放了一塊牌子,牌上寫道: 內有汽車。因為門外就是街了,人們並不因為有這牌子就不擺攤練戲法了,這塊 牌反而常常被人推倒,可是總會有人很及時地從裡屋走出來把牌子扶正。裡頭果 真是有一輛黑色皇冠轎車,只是不大有人看見它開動過,所以有閒言碎語說它是 不會走的。我看我們家的舊樓時,就帶有了多少的醋意。它有很寬的門面,中間 是門,兩邊是兩塊大大的鏡櫥,櫥上也學了時髦了,寫什麼新式髮型香港名師主 理等等。這些皮肉松泡的剃頭佬,他們腋下有幾根毛,穀街上的三歲小兒都能數 出來的,他們出的什麼招呢。當我認真數一數裡頭有十八張又寬又大的老式理髮 椅時,我的心格登跳了幾跳,房子真的討回來,母親的晚年,哥哥的婚姻,都是 迎刃而解的了。 我的媽媽看我的眼光,就說明她已經知道這突然的消息了。她眼瞳的內裡很 堅定,散在外頭的光卻很遊移,這說明她相信這個事而不知怎麼辦好。這幾年她 歎的氣比人家評她黑心黃心的年頭傷的心還要多,那時是沒辦法的事,而現在大 家都有辦法了,更顯出了這家人的落魄。一個家庭真是一步落後就是步步跟不上, 除非有了什麼新的機遇。可是兩個兒子,一個殘疾,一個是小辦事員,這就是我 們家全部可資利用的資源了;現在出現了這個事,可見我的媽媽的心是多麼嚮往 它。我的哥哥告訴我,消息是他的一個朋友打聽來的。我要見他的這個朋友,我 的哥哥說,這得請他喝茶。近來我很看不上眼他的這些朋友,都是一些皮幹毛燥 的牛頭馬臉。我的對象說該請該請,結果來了一幫無業遊民,一個個像梁山聚義 似的,只是說,當哥的你放心,只要看起當弟的,這事你交我們辦去,搶去的東 西自然可以搶回來!我告訴我的哥哥,機關的事我熟,這事我辛苦些,我去辦就 是了。過了一個禮拜,我的哥哥問我說事情怎樣了?我說,申訴信已送到市府了, 等批復回來,就知道找哪個部門了。我的哥哥立即唾了我一口,他說,你沒吃過 螺,你還沒見過人家倒螺殼嗎!人家不和咱講道理,咱幹嘛非要和他們說話兒? 你怕死,我不怕,我明天就要回來!說完看也不看我一眼,一頓一挫的,劃著他的 破船走了。 第二天十點來鐘,我的媽媽氣長氣短地跑來了,稱我的哥哥為死路頭的,說 那死路頭和理髮店的人打起來了,他怎麼打得過人家呀!我趕到穀街,明顯的事 實是我的哥哥已經把他的對手打敗了,門兩邊的玻璃已經被砸碎,谷街上扔滿了 理髮椅的殘肢碎體。我的哥哥和他的朋友們站成一排在理髮店門口喘氣。這一幫 好漢真是要滅此朝食了,他們都只穿褲衩,只是我的哥哥這樣的打扮未免太可笑 了,他不只是一隻腳太細,而且那褲腳留出的空襠太大了,以至於他的形象相當 的不佳。可是他不是來當模特的,他是來抗爭的,這種打扮的主意一定是他想出 來的,這有一種破釜沉舟的精神,反正我們家就是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傳統。這裡 我也理解了海口人說的乞丐也有三年運的意思了。這並不是說天上會掉下餡餅來, 它的意思實在是,一個潦倒的人也會有他精神煥發的時候。我的哥哥的朋友們赤 身裸體的也不見得好看到哪去,都是排骨司令多,只不過他們統一行動就變成了 一道觸目的風景罷了。看熱鬧的谷街、穀街後的人都樂壞了,他們齊聲喊著我的 哥哥的小名,說,阿喜仔,做他!阿喜仔,做他!這些街坊的脾氣是誰有趣就向 著誰,畢竟我們是他們的鄰居哩,畢竟,在那當時,他們也受夠了氣哩。 剃頭佬和他們的領導們站在街的那邊生氣,他們不時地向新華路口張望,他 們已經派人去叫派出所了。當我知道這事後,我的心就虛起來。我的哥哥的這種 做派畢竟是蔑視政府的流氓行為,我摻乎其間,弄出是非來,我在單位裡還有臉 麼?這種撿芝麻丟西瓜的事我是不會幹的;我想我還是退出來,事情弄黃了,還 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於是我就往回縮了,躲到圍觀者的圈後去。正在惶惑,警 察果真到了。我知道我的媽媽最怕他們,我的媽媽見了他們,身子果然往後縮了 縮,可是她突然又像只貓似的躍了上去,叫了聲,李所長。她那像豆芽瓣一樣泛 黃的臉同時就升起少女一樣的紅暈。她說,李所長,這房子是我們的。現在我不 是四類了,我可以說說事實了……我聽到我的媽媽說了「事實」兩個字,少年時 代的屈辱突然湧上了心頭,這種屈辱不知怎的變成了一種憤慨,我變得雄壯起來, 我擠進人群,站到了李所長面前,為了不被一視同仁,我報了我所在單位的大名。 警察並不管我,他先到那夥穿褲衩的人跟前逐個瞧了瞧。那夥人並不怕他,雖然 不像剛才那樣盛氣淩人,卻也是一副死豬不怕燒水燙的凜凜然,我的哥哥還在所 長瞪他的時候把手伸進褲襠裡搔了搔,罷了又把手放在鼻上嗅了嗅,街坊們就哄 笑了起來。所長就被挫了一挫,他回過 頭來掃視了大夥兒一眼,他說,喝,你們,你們這些人,就不知道有政府, 這樣的事也是看熱鬧的!這時就有一個老頭站出來了,他就是我的哥哥小時候偷 過他的豬肉的那個人。他說,不知有政府的是剃頭佬,這裡所有上年紀的人,哪 個不知道這房子是關上娘的。這時我的哥哥就情緒激動起來了,他突然悲慟起來, 發出一種誰也沒聽過的非人的吼聲,踉蹌幾步揪住了剃頭佬的領導就打,邊打邊 哭,說,就因為你們占了我們的屋,我病了沒錢醫,落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這當 然和事實不符,但我們的不幸也正是因此。我那軟耷耷的媽媽這時也動起情來了, 她抱住了我的哥哥滾在地上,嚎啕大哭口齒不清地叫,我的可憐的崽呀,我的可 憐的崽呀!情景很悲慘,人群就唏噓起來了,七嘴八舌叫喚派出所要公正;那穿 褲衩的一夥又乘風生火,臉紅紅的又沖上去要揪剃頭佬來打。我想也沒想也作起 勢來了,我說,房子是你們的你們拿出手續來。那位剃頭佬領導招架著說,我一 百零八任班子都不止了,我受的什麼氣啊!理髮店的一夥人在警察同志的護衛下 往新華路撒離了。街面安靜了,我的媽媽立即不好意思起來,回穀街後去了;我 的哥哥卻破涕為笑了,不是一般的笑而是哈哈大笑,拍著李所長的肩頭說,和我 們兄弟喝兩盅去?李所長板著臉說,我讓你小心點,哪天我把你這條跛腿折了塞 進你的屁眼裡!我的哥哥在大笑中穿上了他的長褲子。 當天夜裡我到了我的對象家,把我的哥哥搶回房子的事告訴了他們,在我的 敘述過程中,不免有一些抱怨我的哥哥沒受過教育,行為粗野的字句。不料那對 教師夫婦卻十分滿意,說這樣也好,文牘主義害人,不知要弄到什麼時候呢!我 的對象更興奮了,她說,我就喜歡你哥哥這種人,直來直去,敢做敢為,最好!& amp;127;一聽她的話,我歡喜萬分,因為一個跛子哥哥的存在,弟弟的臉面總是 受到損害的。 一晃就十多年過去了,這期間發生了許多事情,我住的單位宿舍就搬了兩次, 越搬越好,房子寬環境美,現在我們是住到海邊來了。我經常回想起我上中學時 到過的那位同學的家,那個家的明亮整潔對我產生過深遠的影響,現在我的家比 它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明亮與整潔也是一種人生的臺階,站在這個臺階上我看 到了一種新的可能,它喚起了我未曾有過的雄心。雖然如此,每當我站在陽臺上 看著碧波蕩漾的瓊州海峽,我的心裡就會生髮出許多無奈的感慨。 這些年裡我個人和我們單位一樣發生過兩次強烈的震盪。第一次是我們的第 一把手和三個科長因貪污受賄被立案偵察。第一把手雖然也算看重我,但我已經 厭倦了我的小職員的角色,我看准了這是一次對我有利的機會。夜裡我找到專案 組,向他們報告了第一把手篡改報表,佈置攻守聯盟的情況,以及只有我才知道 的第一把手與某個關鍵人物的特殊關係等等。同事們都很孩子氣,說我什麼卑鄙, 說今後拉屎也不要和我蹲到一起等等。這是不對的,大家都這樣貪污腐敗,國家 還像一個國家嗎?如果我卑鄙,法院、檢查院的同志不是更無恥啦!可是我因功 提升科長後,同事們卻一下子全變了,不但尊重我,約我喝早茶,還無事找事夜 裡到家裡找我聊天,當然了,他們都不會空著手來。看著他們客客氣氣的笑容, 我的心明亮極了。我說我的心明亮有兩層意思,一是我的心中愉快,二是我算把 人生看透了。比如說,我的爺爺欺淩那家孤兒寡婦是不對的,但誰又對我們孤兒 寡母負責!人類社會不是一連串的對道德良心的判斷,而是不甘屈服的人對幸福 生活的不斷進取。現在我是穀街後官階最高的一人啦! 第二次我卻受了滅頂之災。新的第一把手是來辦原第一把手的案留下來的, 可是還不出三年,他貪的金額比前任大多了,扯下水的人也更多,連我這種循規 蹈矩的人也被拘留了。我不是主犯,金額也不大,也就八九萬的樣子。我驚恐地 發現落井下石的人很多,他們在造冤假錯案陷害我。我非常害怕和悔恨,想到我 有被處以極刑的可能,有時連尿也憋不住了。躺在一間我也不知是在何處的房間 裡,我幾天幾夜睡不著覺,我想起我小的時候和我的哥哥去偷菜偷肉的事,那時 的偷有活命的意思,我不明白,自己住了那麼好的房子,有那麼好的收入,還有 了自己那麼熱愛的老婆兒子,自己怎麼還這樣貪呢?想起當時接到錢時心花怒放 的樣子,真是不可理解,一定是鬼迷心竅了,不是鬼迷心竅真不能解釋!後來案 情好像有點鬆動,我的老婆和我的媽媽來看我。我的老婆人瘦了一圈,我真想抱 住她大哭一場,可是她一臉淡淡然的樣子讓我心酸。我知道她有點看不起我了。 當時我拿到的每一分錢都曾告訴她的,好讓她高興;她一臉嚴峻的樣子,問我說 妥不妥。我信心十足地說,不妥我會要嗎!哎,錢總是一片黃燦燦的豐收景象, 可是轉眼間變成了一缽溶漿,燙得直可銷骨,甩也甩不掉。我們默默相對,無話 可說,只是心中互相埋怨。對於這些事我的媽媽有她自己的一套看法。她告訴我 說,我去問神來了,那個童子可靈驗啦,童子說,你這個兒子從不記念祖宗,平 時不算,就是逢年過節,也不見他燒過一柱香。你看,她說對了吧!她又說,現 在是錢過路,能撈的都在撈,撈了都沒事, 你兒子沒有照看祖上,他就不能怨祖上不照看他了。 我的心裡轟然一響,思維一下拐不過來顯得一片空白。但我記得,我小時還 有我從鄉下回來後,每逢年過節,我的媽媽都要在穀街後的神龕下敬拜祖宗的神 位的,我的奶奶沒死時,她總是從她的蚊帳裡伸出她的花白的頭來,神情專重地 注視著我的媽媽的一舉一動,這是她們共同專注一事而沒有當場發生爭吵的唯一 時刻。我和我的哥哥總是含著口水看著供桌上的煮雞刀肉,甚至連那些白米飯也 對我們有著十分強大的誘惑力,因為拜神的飯總是煮得乾爽,香而且耐餓。可是 我們的口水都含苦了,香燭和紙寶還沒燒完,我的媽媽說,等香燭紙寶燒完了, 我們的爺爺我們的爸爸才算吃飽了呢。我對我的爺爺和我的爸爸吃東西那慢吞吞 的樣子就不耐煩,後來從鄉下回來後就更不信他們了。有時香火還沒點,我也就 站在一旁吃開了,我沒空,我要辦事。想起自己這種不夠穩重的樣子,我覺得是 自己出了問題,神的事情寧信其有勿笑其虛。 我茫然地看著我的老婆,我的老婆低著頭,一聲不吭,眼中充滿了淚,我的 媽媽又說,我已經給他們許願了,保佑你平安無事,我們一年到頭,四時節令, 都金銀財寶衣布車馬給他們送去。看著我的媽媽充滿希望的臉容,我的心一陣沖 動,我抓住我的媽媽的手說,你回去給爺爺和爸爸說,我出去了,立即就辦了整 只燒豬去拜他們! 事實上,我的案情並不重,只是他們恨我而起的哄,當然了,我坦白得很好, 而且為專案組設想了別人有可能做的壞事,因為我熟識情況,我所設想的可能很 受重視,他們順藤摸瓜,弄出了不少事情,我又立功了,還被當作典型樹了起來, 不但免於起訴,而且還官復原職。我恢復自由回到家中,我不敢忘了我的承諾, 我立即到了東門市場,辦了一隻最大的燒豬,抬回穀街後,把香燭線香燃起來。 那時我的哥哥已經結婚了,他們夫婦站在一旁,我的媽媽和我的老婆還有我的兒 子也站在一旁,我木愣愣地給我的祖宗們下跪,濃烈的燭香縈繞著我,當我伏下 身子,嗅到泥土的氣息時,我突然感到了這所老屋的威嚴,我似乎覺得無數相貌 嚴厲的老人在瓦楞上瞪著我。在那刹那間,我的淚流滿臉。我的媽媽怕我不能堅 持,她說,你開了頭,今後就得這樣拜了!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從那時起我遵照 諾言,逢年過節、初二、十六,我就回到穀街後點香上燭,看著嫋嫋升起的青煙, 我的心感到了一種寧靜與安慰。久而久之,我坐在嘈雜的辦公室裡,只要想到我 的穀街後的神龕,我的心中就會升起這種溫馨的感覺,令我覺得非常奇怪,我不 知這種力量來自何方。 在奪回我們被侵佔的房屋時,我的哥哥的生命煥發出了最燦爛的光華。穀街 上的房子要回來後,就和穀街後的房子貫通了。我的哥哥提出要和他的朋友們合 夥經營一家茶店。關於這一點,我是不高興的,我的主意是出租,這個意圖很明 顯,出租我們可以分一部分租金,由我的哥哥經營,我們就完全不能把握了。我 的對象也同意我的看法。我的媽媽傾向我的哥哥,他應當有一個職業;我的哥哥 在奪回房產時立了首功,這是誰也不能抹煞的;我的哥哥的朋友正在居功自傲, 不高興了他們可以再砸一回。事實上我與我的對象的思慮是多餘的,他們的茶店 開張不到半年就關門大吉了。這夥股東是一幫火氣極盛的傢伙,他們常常自己找 上門去和客人吵嘴,那些挨他們打的鄉下來的端盤子姑娘就更不用說有多少了, 他們還常買了狐狸、蛇和王八放到店堂裡烹製,那騷味自不必說,客人沒走他們 就大呼小叫自己招待自己了,這樣的場所誰願意去呢。 後來有了機會,我把管理房產的主動權拿回來了。是我們的一個大陸來海南 辦公司的客戶,他們想在海口建一幢辦公用的樓房,我就帶他們到穀街去看了, 對於這個地點他們非常滿意,於是就成交了:我們出地,他們出資金並負責建一 幢五層樓房,全權使用八年後交回我們。我考慮到這其間我的媽媽與我的哥哥的 生活費用,又提出了房子的第五層建好後就給我們使用,我同意用我的職務便利 照顧他們的業務,於是就成交了。房子建好了,在我們的穀街真是鶴立雞群。交 付使用的那天,我,我的老婆,我的媽媽,我的哥哥和他的對象都站在樓頂上俯 視整個谷街和穀街後,我們就有了一種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慨。我的哥 哥的對象就說,八年,八年還要等多久啊!我的媽媽就說,一輩子一眨眼就過了, 八年有多久啊! 沒有多久我的哥哥就結婚了。嫂嫂是鄉下人。我有點看不起這個女人,但我 不說,我的老婆對她卻是閒話多多。我說,我的哥哥也要成家呀,不能說全世界 嫁了我的哥哥的女人都不好。我的老婆說,你看著吧,她呆熟了掃帚也會成精。 這給了我極大的警惕,我趕回家裡,讓我的媽媽把所有的土地證房產證交我保管。 如果按我們海口風俗分家的話,穀街後是香爐所在之處,應由大兒子也就是我的 哥哥繼承,我的份額應在穀街。這兩個地方的價值差距太大了……這個問題只能 留到以後解決。但是這份產業如果因為我的嫂嫂落到外姓的手中,這是一件多麼 叫人心痛的事啊!想不到的是,對我們百依百順的母親有她自己的話說。 自從我們家有了房租收入之後,我的媽媽就不同以往了,她的臉色紅潤起來, 眼睛也不躲躲閃閃了,而像是被固定了,她能瞧住派出所的同志久久不放。我的 哥哥結婚的時候,我以為有我的規模就行了,我的媽媽卻說不行。她說別說他是 你的哥哥,如果你是他那樣子,我也要大做。她說,還要把派出所的李所長他們 請來。我吃了一驚,我萬萬沒有想到像我的媽媽這樣的人,還會耿耿於懷昔日的 黃心白心。我說,你就死了這心吧,人家什麼沒見過還沒見過酒嗎?我的媽媽就 說,你去給他們送紅包,送紅包請喝酒他們能不來嗎!這樣的話當然是誰都會說 的,但是我的媽媽說這話時臉上那堅如磐石的自信,是我從來沒有在別人的臉上 見過的。我的媽媽已是谷街和穀街後的名女人了,那家大陸公司的人敬她如太上 老君就不說了,關上娘已是這個街區好命女人的代名詞。在這段日子裡,我的媽 媽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喝茶。她對那些小碟裡的東西研究得極為精到,精到得讓我 認為她天生就是一個美食家。她對海口的茶樓師傅了如指掌,哪個店的鳳爪好, 哪個店的豬肚爛,哪個店的鴿子盅清純,她都知道,她要吃什麼就徑直到那家店 去。她是捨不得打的的,她找那種載貨的小三輪車,載人就加一塊木板,我的媽 媽坐在木板上,雙手就緊緊抓住車架子,很是怕摔。這種車起步要三塊錢,可是 我的媽媽每次都只給踏車的二塊錢,她扔下二塊錢就頭也不回地往茶樓裡走去, 任你苦力在後頭怎樣叫喚詛咒她都不會回頭。也許有人會認為我的媽媽發起國民 党軍官太太的脾氣了。我說過她,她說,我是幫襯他,他坐在那裡等誰呀,人要 勤快,大錢小錢都是要掙的!我的媽媽過去就是這樣熬過來的,當然,我的媽媽 現在是進入了一個相當自信的境界了。 這天我的媽媽聽了我對房產的擔心的陳述後,她說,我知道,好好一個姑娘 年紀又輕,為什麼貪圖你哥,還不是因為窮,我看她還是一個懶人,日久必定生 事。這事我知道,我有分寸,你就不用管了。這對我的自尊心是一次挫傷。但我 知道,我的媽媽有她的難處,她不願跟我生活而跟著我的哥哥,是因為放心不下 我這個跛足哥哥,而且我的嫂嫂又那麼可疑,她必須時時看著他們。 我的哥哥運氣很好,他結婚一年後就生了一對雙胞胎。雙胞胎滿月時,他就 把他們抱到茶樓裡去了,他給兒子們喂茶,惹得許多人來圍觀。兒子長得能自己 嚼動食物時,茶樓裡已經主動為這兩個小茶客製作了兩張特別的高凳子。我的這 兩個侄子,他們每天早上都有兩個小時是在茶樓裡度過的,說不定下午還要耍潑 跟著爸爸再去一回,他們對著餐車挑挑揀揀,大呼小叫,很是神氣。我想影響他 們的一生的某件事也許就是在茶樓裡發生的。也許有人認為海口人喜上茶樓愛的 是那碟子裡的東西,其實這不夠精確,海口人更愛的是茶樓的韻味。比如那自由, 你可西裝革履也可短打甚至赤膊,你可以正襟危坐也可一隻腳豎在凳上甚至是蹲 在凳上,都沒人嫌你。比如說平等,在這裡,人不分南北,身不分貴賤,貌不分 妍媸,坐下都是客,你吃鴿子盅也許正餓著,我吃白粥榨菜這恰恰是富人的做派…… 大聲說話,大口吐痰,他們愛的就是這份隨意、這份熱鬧、這份熱情、這種富庶 的日常生活。如果說在海口還有什麼實景能象徵海口市民的精神面貌的話,那就 是無處不在的茶樓了,茶樓親切地慰撫著我們無處可歸的精神。 事實上,我的哥哥也沒什麼好做,他也不想做,他能做什麼呢?以前他不得 不拖著他的破腿去推銷他的劣質鋼材和假農藥,這事已經變成下賤的勾當了。現 在,我的哥哥的日常工作就是數數那八年二千多天的日子,好把我們的整幢樓房 要回來。另外一項就是收取每月一次的五樓的房租了。遇到一些一號拖到五號五 號拖到十號的租戶,我的哥哥就用酒瓶子去對付。如果誰在穀街上遇見一個氣勢 洶洶的跛子並且手持兩個酒瓶的話,那就是我的哥哥了。我的哥哥的手感特別好, 他能把倆瓶子敲得梆梆脆響而瓶子不裂,我們可以想像得到瓶子爆裂後的寒磣樣 所產生的威懾力。所以我們房子的住戶是不可能拖欠房租半個月以上的。我曾動 員我的哥哥是否可以文雅些,他的回答是,憋氣,怕鳥沒人來租嘛!粗魯並不僅 僅是粗魯,它還蘊涵著一種樂趣。 我的哥哥也打他的老婆。我第一次看他打我的嫂嫂,是我回穀街後過年吃年 飯的時候。我的嫂嫂端湯時拇指頭浸在湯裡,我的哥哥就認為有失他的臉,他罵 我的嫂嫂說,你怎麼老拉不淨你的番薯屎!我的嫂嫂就回了他的嘴,我的哥哥就 大怒了,他一把揪住我的嫂嫂的頭髮,扯低她的頭,另一隻拳頭就往她的胸口打。 我當時是太生氣,我極重地推了他一把,罵他說,你怎麼這樣打人,她是你老婆 啊!他就頂我說,女人三天不打就成虎!這本是海口的一句俗語,可是從我的哥 哥的嘴裡出來就特別剌耳。不過我的哥哥的明顯的劣勢培養了我的嫂嫂的躍躍欲 試,終於有一天我的嫂嫂發現了我的哥哥必得跳三下才能轉過身來,這下我的哥 哥死定了。我的農家出身的嫂嫂身手敏捷,一有二句不對,她就閃到老公身後去 了;她也不用大力氣,她往他的肩上一掇,順手操起他的細腿一扯,我的哥哥就 躺到地上去了。事情嚴重如此,就不僅僅是老婆的虐待,同時也是命運的打擊。 被放倒的我的哥哥此時總是精神崩潰,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任隨我的嫂嫂蹂躪。 從這時起我的媽媽不能安生吃她的茶了,她時時守著他們,生怕我的嫂嫂突然跳 到我的哥哥的身後去。我曾應母親的召喚趕回穀街後調解他們夫婦的關係,但我 和這個古舊的住宅有著某種神秘的感應,我自己來到這裡也變得控制不了自己而 變得暴躁不寧,這留今後再說。反正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的調解不過是一個範 圍更大的混戰而已。 後來的事實說明,紅杏出牆的不是我的嫂嫂而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包養情 人了,用較為流行的話來說叫「包二奶」。我的哥哥的二奶是一位來自四川的姑 娘,後來這事鬧得很大,我去見了這個姑娘。那時她的臉已被我的嫂嫂用破碗的 瓷片刮得花裡胡哨了,但仍能看出她的長相不錯,很白,像用上好的精面做的饅 頭一樣,又是胖呼呼的,太對我們谷街後人的胃口了。關於我的哥哥包二奶的事 是我應想到而我沒有去想的。但我想到了又怎樣呢?我們家裡最先知道我的哥哥 包二奶的是我的媽媽,他收了房租連我的媽媽的茶錢也克扣了。我的媽媽打聽了 他的一個反了目的昔日小兄弟,立即手腳冰涼,接著就氣得全身發起抖來。可是 緊接著我的媽媽也想通了,男人都是這個模樣;她還想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她從 方方面面規勸了這個不珍惜幸福的跛子足足有一個月,可是我的哥哥對什麼是好 日子有他自己的看法,他看也不看自己苦口婆心的媽媽一眼。我的媽媽把這事看 得特別嚴重,以致她的心態又回到了她被專政的過去。她求助於我時眼淚汪汪, 她說,前世的事,前世的事,我們受了那麼多苦,可是,我們的債還沒還完啊! 我知道我的規勸也將是無力的,但這事我得做。談話是在我的家裡進行的,因為 我只是想在方法上提醒我的哥哥,所以我顯得很輕鬆。我對我的哥哥說,你打打 遊擊戰就行了,你打得起陣地戰嗎!我當時沒有考慮到,也許他已經打厭了遊擊 戰呢。我的哥哥態度也很好,他也沒有和我吵,他甚至不大說話。可是我們談完 後他仍然去打他的陣地戰,直到我的嫂嫂發現。丈夫或妻子總是知道對方紅杏出 牆的最後一人。 我的嫂嫂知道我的哥哥包二奶後,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發作起來,她只是 不聲不響,回到她的老家,帶來了一幫理直氣壯,躍躍欲試的大姑小姨;她們把 四川妹子從我的哥哥金屋藏嬌的地方揪了出來,像貓玩老鼠一樣把她玩了一通又 像打狗一樣把她打了一頓,然後把她扯到大街上,慢慢地把她的衣服脫光,再把 她的……結果是最愛看熱鬧的市民都不願看——也看不下去了,他們一擁而上把 這一幫得意洋洋的鄉下人連推帶搡,扭送了公安局。公安局也不用 多說,先拘留十五天再作理論。 在我的嫂嫂被拘留的第三天,我的哥哥突然給了我一個電話,他問我說有沒 有五千塊錢,他說,兄弟你一定得幫我這回,否則我這輩子沒日子好過了。他越 這樣說我就越懷疑他了,我說,你還有什麼事,這兩個女人的事你還嫌不夠累! 我放下電話還沒緩過氣來,我的媽媽的電話就到了,原來有人給我的哥哥出主意, 只要法院判了我的嫂嫂的刑,她就可以和四川妹結婚了,我的哥哥要的五千塊錢 就是想賄賂法院的院長的。看,人殘志不殘吧!一個沒有文化的莽漢生活在現代 的城市裡,他的鬼怪一定比老博士還多哩。 事情涉及到今後房產的分配問題。我的嫂嫂一個粗人,還是比較好打發的, 而那個四川妹子,她來海南是幹什麼的?她是來發財的,虎視眈眈,無所不用其 極,她當了我的嫂嫂,我有清靜日子過嗎!我立即趕回去阻止我的哥哥。我的兩 個侄兒正在院子裡折騰一隻蚯蚓,他們正玩得高興,視我而不見。我的媽媽卻在 數說我的哥哥,還沒進屋就可以聽到她憤怒的聲音。她說,你說你有什麼不好, 你的日子比你的爺爺你的父親不知好上哪層天上去了,一天就濕兩次手,早上洗 臉晚上洗澡,皇帝的日子也不過這樣了,你還不知足!你老婆一天煮幾餐、接送 兒子上學、給兒子洗澡洗衣服,兒子乾乾淨淨的,你還嫌臉上無光;你老婆是上 街勾引男人了還是她把男人帶回家裡來了……我進了屋,我的媽媽倒氣得講不出 來了。我知道,她也就只有這些話了,這就是一個一輩子生活在穀街後的女人的 全部精神資源了。我呢?我在前面說了,我一回到穀街後就心浮氣躁,控制不住 自己。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陰暗,那潮濕,那腐味,那眾多而又無一有用的雜物對 我進行了催眠使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每次回穀街後只要和我的家人發生不同意 見,我總有一種失去尊嚴的深深的後悔。比如說,我和我的哥哥爭論不上兩句, 他就會跳起來吐一句,我操你媽!你媽我媽,誰是誰的媽?兄弟間的這種言辭真 夠狼狽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我聽了這句話,不由自主的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他! 這次,當我們有了一個回合後我就掐了自己一把,我告誡自己忍住,讓他多說。 我的哥哥正在焦頭爛額,他急的是平衡自己,於是他就滔滔地說下去,你要教育 我,你得先把自己的腳折斷,過了十五年再和我說話。我兒子這麼小就不親我了, 他們不讓我送他們到學校去,他們怕同學笑。我做人做到這樣子,我有什麼奔頭。 我操你媽!你來教育我。世界上有什麼道理?千里做官為吃穿就是道理。當皇帝 的當總統的當省長的當局長的,他們就不操女人嗎!他們玩得轉我玩不轉?我玩 不轉我就不轉啦!我不 就是一百來斤肉嗎……我突然就忍不住了,叫道,我操你媽!人世間除了吃 除了喝除了操,你再也不認得什麼啦?你還好意思說什麼皇帝總統,人活著是要 有心計的,你以為我這個科長是白撿的?我問你,你的兩個兒子不要了?那個四 川妹是替你帶小孩的?你做事全憑血,血上了頭你什麼事都敢做……我就這樣吼 叫著,我的聲音碰在穀街後隧道一樣的巷壁上嗡嗡作響,我聽到了我自己說話的 聲音,都是一些村言俗語,一點光亮都沒有,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突然我覺得非 常的洩氣,我不說了,我把雙手插進口袋裡,走出穀街去。 談話的結果雖然是這樣,我還是去見了那個四川姑娘一次,帶有警告的性質。 她是我見過的所有最倨傲的女人之一,對於我的同情、安慰以及她並沒有法律力 量的暗示一律不理不睬。我又提醒她,負有法律責任的是我的嫂嫂,而她已經呆 在獄中。她還是不看我一眼。我有點不高興,我笑了,最後我告訴她,我們是本 地人,你看著辦吧!這是任何地方的地頭蛇威脅外來龍的最有效的方法。但這不 是威脅,這是提醒,我想不出我們會怕她什麼。我的哥哥也沒有去給法院院長送 錢了。我主張他給那姑娘送點錢,他不置可否。他常常出去,有時的外出時間很 長,但情緒慢慢地穩定了,我料他也不會那麼傻,想把四川妹娶回來。我的嫂嫂 不在,我的媽媽就很辛苦了,因為她要照料兩個孫子。別看我的哥哥混成這個樣 子,他誇口的恰恰是他這一輩子還從沒煮過飯洗過衣裳。我的老婆拒絕前來幫忙, 在她對我的哥哥的蔑視裡包含著對我的警告。 事實上我和我的老婆結婚後就矛盾不斷,最先是她嫌我的衛生習慣不好,我 是承認的;她又嫌我把房子弄得太亂,其實整潔也是我所要求的;她又嘲笑我愛 泡茶樓,像個小市民一樣,樣子極為不屑,我就和她吵了多次。我們最激烈的一 次衝突是無聲的,就是我被審查回到穀街拜謝祖宗的那次。俗話說久別勝新婚, 她不喜歡穀街不喜歡拜神,她還是跟去了。可是香火點燃的時候她就顯得心神不 定,當我在那烏黑的神龕前跪下時,她突然轉過身一聲不吭離屋而去。我回家時, 我的媽媽跟來了,她是來幫我裝一個保護家宅平安的地主神位的。海口的絕大多 數家庭都有這樣一個神位,就裝在門後或房角的桌下,很簡單的,就一張貼在牆 上的紅紙,上頭寫著「本屋地主之神位」的字樣,紅紙前置一個香爐,就是如此 而已。我的媽媽裝神位時,我的老婆一聲不吭,我的媽媽一走,她就一躍而起, 把紅紙和香爐一股腦兒塞進垃圾袋裡,一刻不停地扔進垃圾通道裡去。她拉開了 陣勢,要保衛她自己的精神和家庭的純潔。她也許是 對的,我也算不得真的就信神信鬼了,它的起端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罷了。在 我最需要溫暖的時候她當老婆的如此不近人情,是我不能接受的。最令我驚訝的 是,就在這一刻,在我離開那令我痛恨金錢的隔離審查之所不過幾小時後,我又 感到了金錢的巨大魅力,因為我想到了離婚。我有穀街上的房產做後盾,我不怕 任何女人;女人四十豆腐渣,你神的哪門子氣啊!當然,一切都是虛驚一場,過 不了多久我們又和好了。她不再輕易到穀街去了,我去拜神時更不願意她跟著去。 現在,她不肯幫我的哥哥的忙,我有點急,因為畢竟是幫我的媽媽的忙。我對她 說,谷街的房子,按規矩是我們的份額,別讓老的對我們不高興,她要照顧喜仔, 我們真的是沒有辦法的!這是我為了我們家的掏心掏肺的話了,她卻針紮一樣地 跳起來,說,你哥哥是個殘疾人,還要養二奶什麼的,你的媽媽照顧他也是應該; 穀街後就好,趕快分了賣掉,有幾十萬了;有幾十萬就好,供兒子讀書留洋,遠 走高飛,大家都別惦著什麼谷街穀街後的!聽聽,這是什麼樣的婦人之見啊!我 們又吵起來了。我的兒子當然得比我有知識有眼光有胸懷有氣魄,他要讀萬卷書 行萬里路,沒有錢這事能辦成麼!這是明顯的道理。可是她毫不妥協,始終對我 們故居的地方持一種輕蔑的態度。吵到最後,我只好自己去照顧我的媽媽了。 在穀街後我看到了日常平庸生活的巨大力量,我的媽媽拖著她的年邁的衰弱 之軀,在市場上採購,在廚間烹調,她花白的頭髮不停地掉落,落在她料理的菜 肴裡,有一次,我從她炒好的青菜裡撿出的長髮有六根之多,她已經力不從心了。 可是每次見到我,見到她的孫子,她衰老的臉上總綻出燦爛的微笑,就像冰封的 大地上的一眼溫泉升騰的輕煙。好像她的生命真的已經和她的無窮後代結合在了 一起而她早已成為了我們的大地。我第一次發現,我的媽媽的生命原來是如此的 壯偉和美麗。 一個週末傍晚,我幫我的媽媽切開一隻豬腳放進燉鍋坐在爐火上,我就和我 們當年的知青乘車去一個旅遊景點敘舊。這是一個發了財的知青顯富的好主意。 第二天我們就一起回到我們闊別了多年的當年的下鄉地。鄉親們不少已經作古了, 活著的一個個老得不行,大家見了面都很感動,手拉著手,一副淚汪汪的樣子。 只有東山婆一人不出來迎接我們,她坐在她家裡的一張破舊的木沙發上,把腿高 高地翹起來,還眯著眼抽煙,那模樣兒就像海口髮廊門口坐著的雞一樣。知青們 又樂了,圍上去打趣她,她一句好話也沒有,一口一個操 ,大家又笑,說你怎麼老操不夠!&127;我沒有笑,我的心中莫名地升起 了一股惆悵。 事實上,在我昨天離開海口時,那條拉動我的哥哥的命運帷幕的韁繩啟動了。 我這天下午回到家時才知道我的哥哥出事了,我的心裡一陣強烈的悲痛,同時我 也意識到,我的侄兒更應該到穀街後去了。下邊關於我的哥哥的敘述是根據我的 媽媽和街坊們的訴說寫成的。 這天夜裡十點鐘,家裡突然進來了三個男人:一個本地人,二個大陸人,他 們是來找我的哥哥的。我的媽媽就好生奇怪,我的哥哥剛剛還在,怎麼轉身就上 茶樓去了呢。來人還算客氣,他們說他們是公安局的,有人給他們領導說情了, 人道主義,讓孩子媽媽看看自己的兒子,他們爸爸不在,你就帶孫子一起去吧。 我的媽媽半信半疑,說這事得等兒子回來作主。那些人又說,你去更好,又老又 小的,領導見了可憐,你媳婦的案可大可小,只要領導同情了就好辦了。那些人 說,車在路口等著呢,半推半勸把我的媽媽和我的兩個侄兒帶走了。他們並不熟 路,他們沒有從我們的院子穿出穀街,而是從穀街後兜到新華路口。在新華路口 有一輛小轎車在等著他們,這時,我的哥哥出現了。眾口一詞的說法是,我的哥 哥是從谷街我們的樓裡出來的。因此我可以斷定,我的哥哥是認識這夥人的,在 他們剛進屋時我的哥哥就閃上樓去了,他可能是後來發現情況不對,或者他認為 在大街上截住他們才更有利,於是他從院子走出穀街頂住了他們,他吆喝了他們 中的一位的名字,說,你要幹什麼!那些人說,你來了好,一起到公安局去。就 上來拖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猛地揮起一拳,打在為首的一人的鼻樑上,可是他們 立即就把他打倒了,我的媽媽在一旁跳,我的兩個侄兒哭著被塞進了汽車。汽車 發動不起來,我的哥哥從地上爬起來沖到轎車前,他發怒了,他吼叫著要把汽車 掀翻,可是汽車沒退後也沒有左右擺動而是向前一沖,把我的哥哥撞倒了,前輪 壓過他的身子,緊接著後輪也壓過了他的身子。我的街坊說,他們在汽車後輪輾 過我的哥哥的身體眼看就要離開時,聽到我的哥哥叫了一聲,「我的崽啊」,突 然一個勾手就抓住了汽車尾部的一條橫杠,他抓著汽車被拖出了穀街。我的街坊 們這才醒過來了,他們開始追趕。汽車開上了長堤路,那裡車少人稀,劫人的汽 車飛馳起來,我的哥哥沒有鬆手,他像一張牛皮一樣被拖著走。我的哥哥的臂力 過人,這是我自小就知道的,但我從來沒想過我的哥哥有這樣死撐的性子。哥哥, 你是何苦呢!我的一個街坊終於攔住一個路過的朋友的摩托車追了上去把汽車劫 住了,歹徒棄車而逃……我是在醫院裡看著我的哥哥咽氣的,我牽著他的兩個兒 子的手,我希望 他能睜開眼看一看自己的兒子,但他已經不能了,他的肝臟破裂,失血過多。 我的媽媽痛苦得昏昏迷迷,在我的家裡住了多天,她好了一點就堅持要回穀 街後去。我理解她,我跟著她回老屋子住了幾天,這幾天裡我重複犯了一個錯誤, 我想這個錯誤是人都會犯的。這個錯誤就是,為了減輕我的媽媽的痛苦,我說了 我的哥哥這個人的種種不是,以及他死的無意義並且也說了他活著也沒什麼體面 的話。這天夜裡,我的媽媽聽著,果真就精神了,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用一種 我從來沒聽過的堅定口吻對我說,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說你的哥哥呢,其實,你們 都差不多。我吃了一驚,我說:你說什麼?我們差不多,起碼我是科長他不是; 你知道我們一起下鄉的知青,就我的職務最高了!我的媽媽說,他無業,你當官, 這是各人的命,我不說這些,我是說你別以為他那麼下流。我突然無言以對,我 認為我的哥哥下流了嗎?我聽出我的媽媽話中有話,我不甘心,我說,媽,你認 為我下流啦!我的媽媽說,我說你別看不起你的哥哥,都是為了吃穿快活,大家 都一樣的。我上前摸了一模我的媽媽的額頭,一點也沒燒。我說,媽,你是不是 精神不好。我的媽媽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笑,說,明早的青菜就買菠菜吧。我太不 服氣了,我頑強地說,媽,難道你認為他養二奶是對的?我的媽媽說,他養二奶 是違法的,你也違法過。我又吃一驚,我說,你究竟是我的媽媽還是市委書記?我 的媽媽抱歉地向我一笑,可是她的目光還是那麼清澈自信,她說,市委書記也不 願意自己的兒子互相瞧不起。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是我的媽媽的對手,心煩意亂之 中,我覺得這是我結束談話的最好時機了。我說,別胡說了,你睡了吧。可是我 的媽媽不願意躺下,她對我說,我有一句話,不如現在對你說了。你的兩個侄兒 可憐,他們應該得到谷街的房子,我先對你說清這個道理……天啊,我什麼時候 對她說過我要谷街的房子?我說過嗎?我沒有說過。她怎麼能這樣猜我有這樣的想 頭!這事太突然了,讓我猝不及防,我忽然間覺得興味索然,我情緒低落地說,你 睡吧,這事以後再說。 為了儘快走出這個老屋,我沒有穿過院子,我打開了穀街後的房門。夜已經 很深了,巷子兩旁房屋內未熄的昏黃燈光照在牆上,潮濕的牆已無力反射這微弱 的光,牆壁好像不存在了,穀街後顯得無比空曠,從飄出的樓體上滴下的水珠的 咚咚脆響,使得這個世界顯得更為遼闊深遠。只是香燭還在燃燒,散著我所慣熟 的歷史的濃香;線香仍然明亮閃耀,它們組成了一條條流暢的火線,在我 的身旁旋轉,射向深遠的遠方,又不知從何處折射回來,那樣多的火線縈繞 攀升,把這古老的小巷裝飾得絢麗多彩,變幻莫測。我在這昏暗而又閃亮的巷子 中央站定了,向左通向新華路口,向右,通向西廟。幾十年了,我第一次猶豫地 站在自己的家門口,看著這譎奇的香火,我不知是要立即回自己的家,還是再留 連這個並不親切卻是令我不能忘懷的地方。 崽崽,作家,現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說隨筆集《尋找自己》等。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