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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昨天
牛伯成
一
你不知道嗎,現在男人手裡的錢太多了,多得沒處去花,就便宜了史琴好那樣
的女人。
顧太太挪了挪身子,望著舒朗微笑。又搖著紗絹兒扌扇風,奶白的胖臉上浮著
一層細汗。
舒朗還是不大理解地搖搖頭。
他們坐在咖啡廳裡已談了許久。茶色玻璃窗外的街道上正翻騰著熱浪,咖啡廳
裡的立式空調顯得功率不足。顧太太已抱怨了幾回,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舒朗弄不明白顧太太因何對史琴好那麼耿耿于懷,其實他只不過無意中提到這
個名字。照舒朗看來,顧太太大可不必如此。她生活富足,遠非史琴好那樣的女孩
們能夠相比。她先生在深圳發達了,是一家大公司開發部經理,用眼下時髦的話說
--一桌子足足的。那邊慣稱先生太太,她自然稱得起,前面還要加一個「闊」字。
顧太太頤養得很好,透明脂般的臉蛋上塗了層護膚霜,唇也抹得豔豔的,一雙銀亮
鑲寶石的大耳環來來回回晃。
你知道人們怎麼稱呼她們?嘻,人們叫她--消費女郎。顧太太興致不減。
舒朗覺得新奇,繼而又覺得這稱呼很耐琢磨。國外有歌女、舞女、女招待、女
陪伴、女按摩……等等等等,那也都可以算作消費女郎。那麼,史琴好這樣的女孩
該算其中的哪一種?抑或兼而有之?
舒朗把他的想法告訴了顧太太。
顧太太捂住嘴,連連擺手,嗤嗤嗤地笑。終於忍俊不禁,噴發地大笑起來,笑
得手舞足蹈,笑得掏出紗絹直擦眼淚。
好不容易尋個間隙,顧太太說,你以為她們會陪你睡覺哇,想得倒美!她們哪,
只陪著你花錢。說罷。又笑。
舒朗點點頭。他想--這角色倒不錯,只陪著花錢,並不折底本。
顧太太終於平靜下來。
舒朗轉動深棕色咖啡杯,故意扭轉了話題,他說:這杯子造型不錯。同樣的咖
啡,用好一點的杯子,味道就不同。
顧太太說:還真是這麼回事。
杯裡咖啡冷了,三份澆汁冰淇淋也已吃盡。
再添點什麼?舒朗徵詢地問。
顧太太擺手,自以為風趣地說:算啦算啦,再破費你,我豈不也成了……說著,
頓住,又嗤嗤笑了起來,身上抖索索的。
史琴好舒朗很偶然見過一面。舒朗印象裡那是個挺普通的女孩子,中等身材,
中等長相,並無天生麗質之感。照舒朗看來,女孩子走入社交場,又能站住腳跟,
一般要有天然的出奇之處。或姿色卓絕,或氣質奇麗,或伶俐過人--一史琴好似
乎並無這些優長。不僅如此,與她接觸,還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拘謹感。
那天天氣很熱,瀝青馬路幾乎烤化,人行道的方格水泥磚也曬得燙腳。寥寥幾
棵樹,稀疏的葉子不遮蔭涼。樹上響著連綿不休令人煩躁的蟬鳴。
舒朗寬寬領帶,對同行的岳經理說:附近有帶空調的餐館嗎?
岳經理笑了笑,伸手一指:正好,據過街口就有一家。隨即又說;咱們兩個光
棍男人吃飯多沒意思。邀倆女伴吧。
這岳經理挺有意思,雖然相識不久,這次拜見也不過是為朋友帶個口信轉交兩
封求助的信函,岳經理卻像老朋友一樣接待了他。岳經理性格開朗,跟他幾乎無話
不聊,又十分喜歡開男女玩笑。他推想--一岳經理的業餘生活一定是豐富多彩充
滿浪漫情調的。
舒朗無人可邀,他只認識顧太太。電話打過,顧太大嫌天氣太熱,她懶得出來。
所以,那頓飯也就由他們兩個男人在一位消費女郎陪同下消費了下去。
舒朗當然不知道消費女郎腦子裡轉動的價值觀念都是些什麼,他像往常一樣,
饒有興致地談天氣,談球賽,談時局,談無能的領導和領導的無能,儘量選些機智
幽默、能討好女性的用語。但他很快發現,他幾乎在對牛彈琴,那女孩反應淡漠,
簡直無動於衷。甚至,當岳經理戴高帽說他是個頗有名氣的報告文學作家時史琴好
也沒表現出多少熱情來。舒朗開解地想:這女孩或許正熱戀著岳經理,是個「小師
妹」那樣的人物。熱戀中的女孩對另外的男人是不屑于一顧的。他自然把自已調整
到恰當的位置。
結帳時岳經理搶先一步,哈哈笑著說:我來我來,開票,我是可以報銷的。那
頓飯他們吃掉二百多元,這大大超過了舒朗預估的水準。
史琴好立在一旁,冷淡甚至輕蔑地望著他。現在回想起來,那無聲的語言似乎
是--你嗎,你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同等級的消費先生而已……
舒朗的心裡當時就很不舒服,他認為這女孩的觀念有著極大的毛病。
在顧太太面前卻沒有那種令人不悅的窘迫之感。顧太太很喜歡跟舒朗待在一起,
她又有的是時間,留下她一個人她會很寂寞。在舒朗看來,顧太太也屬消費階層,
不過她是自然消費,不像史琴好那樣把消費做為一種盈利的手段--也許他過於刻
薄了些。顧太太喜歡談論自己,有時也談別的男人女人,隨她興之所至。舒朗覺得,
她似乎希望他寫一本關於她的書,只是她沒明確提起過。書恐怕很難寫,可談談天
總不壞。反正他是來休息的,正處於創作的間歇期,經朋友介紹,就住在顧太太家
的一間空房裡。
舒朗還是要了些飲料,下午的時光仍很漫長。他坦白地說:他對史琴好那樣的
消費女郎有著濃厚的興趣。顧太太卻不以為然地說:男人,對她們都感興趣。舒朗
想解釋,他不是那種意思。顧太太說:是啊,是啊,男人們都會說他不是那種意思。
舒朗笑了,說:可是--史琴好長得並不漂亮啊?
顧太太驚訝,眉毛揚起;噯呀,她還不漂亮?她可是把老嶽迷得可以呢。不光
老嶽,還有…多啦。哼,說給你你也不信,誰要是追求她,那准會倒大黴的。
為什麼?舒朗問。
因為她呀,誰也不愛。
舒朗解釋說,他對史琴好感興趣並不是因為他愛她或者想追求她,而是因為史
琴好給他出了道挺複雜的數學題,他想解開它。
顧太太認真地聽,她顯得非常機敏,故意問:是這樣嗎?
是這樣。舒朗鄭重地說。
鬼才相信你。天下的貓,哪有不吃腥的呀……顧太太得意地笑了起來。
舒朗略顯得有些尷尬,他覺得顧太太說的也並不錯,只好陪著她一起笑。
顧太太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幫你創造一次機會。這裡的天氣也太熱,咱們讓
老嶽帶咱們去青島消暑,要他邀上史琴好。
去青島花費太大了吧?舒朗擔心他的錢袋窘迫。
不用你花錢,顧太太說,老嶽有辦法。咱們假做一回他的客戶,吃住讓他包了。
舒朗說這不合適。
顧太太說;就這麼訂下啦,回頭我給老嶽打電話。
坐了一會顧太太又說:就是沒有這件事我也想去青島住一程呢,你看這天氣不
是要熱死人麼?說罷,又擦汗。
顧太太打電話叫了出租車,點名要帶空調的。等車的當兒,顧太太擺擺手笑嘻
嘻地說;到時候可看你的啦,千萬可別認真喲……
二
火車票買的軟席,四個人恰好一個包間,挺舒服。火車票不好讓岳經理全包,
舒朗死說活說付了款。他原想把顧太太那份旅費也墊上,顧太太不高興了,說:什
麼時候你單請我出來玩,這錢我全讓你花。她把車費硬塞回來。
一路上顧太太顯得閒靜,與平素簡直變了個人,不知是岳經理的緣故,還是史
琴好的緣故。除卻四人甩撲克時還那麼一驚一乍--其餘時間或看看雜誌,或觀觀
窗外風景,或睡一小覺。顧太太小睡特別多,一忽兒打個哈欠閉上眼睛,一忽兒又
挺精神地坐起來問:到哪兒啦?顧太太說話比平日少得多,擺得有涵養,特別是她
戴上眼鏡坐在角落裡讀書看報的時候。她依然很注意自己的修飾,時時會掏出小鏡
子,悄悄理弄一番。再--就是愛買零嘴兒。車到大一點的站,她總要下去買些當
地特產。抱著返回車廂,臉上漲成粉紅色,喘吁吁地嚷。噯呀,可不得了,熱死人
啦。舒朗趕忙把她的小毛巾遞過去。
岳經理很像一個大老闆。他是東道主,很自然就處於中心位置。談天說笑嗓門
洪亮,也不乏幽默,安排諸多開銷時時表現得豪爽非凡。舒朗觀察他,不止一次地
想:能夠氣派地花錢,這的確是男人的一大享受。你的身份,你的意志,都可得以
充分表現,你的榮譽感隨之也就獲得了不可替代的滿足。
這當然很不錯。
舒朗想--場合,大約是個很奇怪的東西。比如現在,四個人聚在一起,個個
都改變了面貌,似乎各自都有很微妙的一些需求,一些束縛,大家又擁有著一個共
同的舞臺。
令人奇怪而又不大好理解的仍是那位史琴好史小姐。在岳經理面前她的身份很
像公司的公關秘書,一應事務不用岳經理張嘴吩咐,她自前去安排好。比如吃飯,
比如借閱雜誌,比如雪碧、可口可樂和礦泉水,等等,周到而妥帖。不知她施以怎
樣手段,軟席車廂服務員隔不多久便會走過來問:有什麼需要請說話。態度熱情笑
容可掬。但是--史琴好的目光一觸到舒朗就冷漠一下來,似乎懷著天然的敵意。
對待顧太太反而比待他熱情得多。
相當一段時間,舒朗覺得她仿佛岳經理雇傭的刁鑽刻薄的女管家,站在主人的
肩膀上,以戒備和排斥來對付主人的朋友,借此表達對主人的忠誠。但後來,他打
破了這個想法。
史琴好的冷漠是故意的。有時,她遞飲料故意不遞給舒朗;有時卻毫不客氣地
跟他對視許久。史琴好這樣的女孩雖然年輕但有著豐富的社交經驗,那麼--她的
冷漠是否可以理解為一種交際手段,而真實的內容潛藏著?
吃罷晚飯打了陣橋牌,舒朗顧太太與岳經理史琴好對壘。小有賭資,舒朗和顧
太太各輸了二十塊錢。熄燈了,列車進入夜間行駛。
舒朗去衛生間擦了擦身,返回時見史琴好在過道的單椅上坐著。包間裡岳經理
和顧太太正說話,很有些諧謔的味道。他站住。
顧太太在包間裡喊他:舒朗,你回來了嗎?還不快進來救我。
聽著雖然形勢急迫,語調卻很輕鬆。
舒朗笑笑,站著沒動。
顧太太又輕聲罵;好你個舒朗,沒良心的……
這時候岳經理從包間裡說;舒朗,你可不能壞了我們的好事。
舒朗說;噯呀,我沒辦法了,那邊列車員小姐約我去聊天,正等著我哪。
包間裡顧太太和岳經理就一齊笑起來。
舒朗在史琴好對面坐下,把毛巾和香皂放在小桌上。列車過道只有座位下邊的
小燈亮著,環境幽靜而清雅。史琴好沒動,仍疊著腿,雙手撫膝,腰板筆直地坐著。
臉漸漸轉過來,平靜地望著他。
舒朗尋找話題。他想:無論結果如何,這也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包間裡的顧太太和岳經理不再玩笑,小聲說一陣別的話各自睡了。
許久,車廂裡只有列車行進的咯噠聲。
最先破開話頭的卻是史琴好。
你覺得挺有意思,是嗎?
什麼,挺有意思?他問。
所有。這一切。
舒朗馬上覺出,這是一個談話對手。
當然,很有意思--我覺得。他說,點燃一支煙。在此之前他始終沒吸煙。
這是一場賭博。她說,目光顯得明亮。
也可以認為,這不過一場遊戲。他故意說得輕鬆。
你會看到,這是怎樣一場遊戲。史琴好不懷好意地笑笑。玩這場遊戲的時候,
請別把籌碼押錯地方。她又說。
舒朗笑了,他覺得這話題過於嚴重,為了調整氣氛,他問:你抽煙嗎?
謝謝。我只抽女士煙。
這沒有辦法了,舒朗做個無奈的手式,不過我告訴你,贏與輸,對我來說並沒
有特殊意義。
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從未輸過。
所以--你處處小心謹慎,這種活法我想會很累也很艱難……
不一定。贏家總是快活的。輸家總比贏家痛苦,而且難堪。
我們不見得誰贏。他突然說。
史琴好笑了,說:好呀,我們一言為定。
這時舒朗才感覺到,他已經被逼就範。本來,他可以找些相應的契機,把談話
引到便於互相理解的方向。但一開始就形成了對立,她蓄意挑戰,而他的的確確已
表示了應戰。
史琴好說:你自己坐吧,我要睡了。她站了起來,帶彈簧的皮座膨地彈回。
舒朗不便於就走,很無聊地又坐了好一陣。瞭望窗外奔馳而過的黑色的原野,
他忽然撲嗤一笑。心想:這個故作深沉的女孩,倒是怪聰明的,她大約把所有的男
人都想成一副模樣,先下些帶刺的毛毛雨。可是--這的確是個很膚淺的小把戲。
三
租房子遇到些困難。因為來的倉促,岳經理未來得及與青島的貿易夥伴取得聯
系,第一天恐怕要將就了。又是旅遊旺季,各類會議又多,最好的賓館已沒有了床
位。就是這家二等旅店,雙人間住房也已滿員。
哎哎,這怎麼行呢?顧太太急得直搓手,額上冒出一層細汗珠。史琴好也不滿,
但她不露聲色,邁著長腿在大廳裡來回遛,挑剔旅館的衛生太差。她似乎不大相信
真的會住這裡。舒朗無所謂。從二百元一宿的高間到四塊錢一晚的地下室他都住過。
不過他有個原則,既然大家是個群體,一切以女士們的感覺為準繩最好。
岳經理站在櫃檯前交涉,為值班小姐開出一大串名單,然而無濟於事。
值班小姐瞥他一眼,懶懶地說:只有套房,裡外間四個床位。
岳經理極迅速地掃了他們一眼,問:怎麼樣?
顧太太沒說話史琴好沒說話舒朗也沒說話,看起來套間的確挺有魅力,只是大
家不願挑明。
岳經理說:那我們包一間套房吧。
值班小姐朝外望瞭望,說:兩男兩女,不能混住。
岳經理說:套間不是有隔牆有門嗎?那跟包兩個雙人房間是一樣的嘛。
怎麼會一樣呢?小姐嚴厲地問,又說,我們這裡有制度,公安局會來查房的。
而且,套房就一個衛生間,你們住著不方便。
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岳經理做出惱火的樣子,問: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包住
兩個套房?
小姐瞪他一眼,沒說話。
岳經理摸出根煙,戳戳,點上。
你們住幾天?小姐問。
一天,先住一天。
可只能住一天啊。小姐攤開登記簿,又說:就算你一個人包住的吧。
行。岳經理說。
小姐的意思很清楚:四人包住違反規定,而一人包住則不違反規定;倘若公安
局在來查房,鬧出事來對不起責任自負。不過一所謂查房一般只是說說而已。
房租一百四十元,岳經理覺得實在便宜。
大家都挺高興,誰也沒再埋怨條件不好。顧太太喜歡熱鬧,舒朗認為這樣住別
有風味,岳經理攏著史琴好的肩說:怎麼樣,安排得不錯吧?史琴好笑笑說:你當
然得意啦。
顧太太和史琴好住里間,舒朗和岳經理住外間,裡外間都有沙發彩電,外間屋
略寬敞些,把床挪開,打牌甚至跳舞都可以。史琴好急不可耐地先去洗澡了。嶽經
理在外屋沒完沒了地打電話,通知青島的朋友,又租掛長途專線和公司本部及外地
辦事處掛上鉤。岳經理笑著對舒朗說:我這個人人到哪兒就把辦公室設在哪兒,成
習慣啦。為了不影響岳經理工作,舒朗來到裡屋,跟顧太太聊天。顧太太小聲問:
昨晚怎麼樣,你們談得不錯吧?舒朗只是笑,說:剛開個頭,不過沒談什麼正題她
的就去睡了。顧太太咂咂嘴說:嗨,有什麼正題,你還想給她做形勢報告哇?舒朗
問:她這個人是不是過於敏感?顧太太笑了:你還不讓人家設防?真是想得太美氣
了。舒朗說:好像不只是設防的問題,她似乎對我很輕視。顧太太想了想說:那可
糟糕。可也是啊,你能有多少錢供她消費,人家憑什麼對你感興趣呢?一句話說得
舒朗挺悲哀。
咣當門響,史琴好從衛生間走出來。舒朗和顧太太立刻中止了談話。史琴好的
長髮濕漉漉地瀑開,水珠仍向下流。她已換了身隨便些的衣服,上衣粉色,白裙,
看上去很薄,都有些透。這女孩倒是麻利,不大一會工夫,該洗的都洗了,在裡屋
的繩上花花綠綠掛了一溜。邊掛邊對顧太太說:水都放好了,你去洗洗吧。仿佛舒
朗並不存在似的。
單獨面對史琴好,舒朗仍覺尷尬。這尷尬的氣氛是史琴好一手造成的。她沒有
說話的興致,東南西北支離破碎地冒幾句,既不連貫又無邏輯,弄得舒朗無所措手
足。史小姐問:你這位作家是單純來度假還是為了體驗生活?沒等舒朗回答她又轉
過頭去問岳經理:哎,下午的活動怎麼安排啊?走到外屋又轉回來,對著桌上的鏡
子梳理她的頭髮,無主語地招呼:勞駕,幫我把拉鎖拉上。她指指自己的背部。這
時的她無論聲調還是動作都充滿了誘惑。舒朗幫她拉了。她猛地轉過身,雙手仍捂
著頭,不客氣地說:喂,喂,你站開點……舒朗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他不明白史
琴好因何要如此過火表演。顧太太動作遲緩,沖澡不緊不忙,走進衛生間許久也沒
出來。
外屋來了客人,是岳經理的朋友,岳經理為舒朗做了介紹。對方是青島地區華
美公司副主任,姓吳。吳主任呈來名片,頭銜還有許多,總之印得密密麻麻。嶽經
理悄悄說:老吳可是華美真正的實權派,人稱吳老闆。吳老闆望去也就四十多歲,
方臉,高大魁梧。不過舒朗最初的印象並不好,他莫名其妙就覺對方粗俗,至少不
如岳經理瀟灑氣派。吳老闆也帶來個小女孩。
看得出他們是老相熟,談得熱火朝夭。舒朗再待下去顯得不大合適,就又回到
裡屋。這時他忽然冒出一個膽大妄為的想法,他覺得他應該邀史琴好到外邊走走。
天氣不算壞,湛藍的晴空,飄著朵朵白雲。他們住的旅館離海濱不遠,立在窗
口就可以望見大海。他們坐電梯來到樓下,那海反而看不見了。
舒朗立在旅館門口,熱浪撲面而來。此時正是午後兩點鐘,青島的氣溫不亞於
T市。舒朗對身後的史琴好說;我們去游泳吧。史琴好笑著說:你邀我下來,那就悉
聽尊便吧。
兩人走在通往海濱的路上,當時誰也沒留心還有一個人正悄悄地跟著他們。那
人也住在這家旅社,走出大門時用手遮遮陽光,臉部投下濃重的陰影。
你的名字很別致,我很奇怪,你為什麼叫史琴好?舒朗間。
你並不更出色,因為--許多人都這麼問過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出生的
時候,我母親就希望我成為一個音樂家。
你母親?那麼你父親就不希望嗎?
史琴好的目光極快地閃過,淡淡地一笑。
我父親就是搞音樂的,不過不是家,他是個琴師,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哦,
你知道那時候有一種叫牛棚的地方嗎?
噢,對不起,我很抱歉。舒朗覺得他無意中觸及了一個不快的話題。
過了一會他又問:你--為什麼沒搞音樂?
不為什麼,我這人天生就沒有樂感。
舒朗弄不准這話的含意,只好笑笑,點點頭。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不,沒有了。
這時候他們恰走過一個小煙攤,他停下,買了一盒綠摩爾,他記得史琴好說過
她只抽女士煙。身後尾隨他們而來的男子迅速閃入一家店鋪。史琴好笑了,說:你
看有哪位小姐在路上邊走邊吸煙?女人吸煙不過為了排場。舒朗問:我又錯啦。史
琴好說:倒也不全錯。你打算請我,不如到那邊喝點什麼。她指指斜對面設在大棚
下的咖啡廊。那地方設施不錯,地點也好,幾乎就在海灘上。
要了兩份冰糕兩聽雪碧,對面坐下,史琴好已然不客氣地把摩爾煙架在指上。
她戴上墨鏡,眺望大海。
你沒有職業嗎?你為什麼要……這樣?舒朗憋了一陣終於忍不住說。
我嗎?不為什麼。史琴好噴了口煙。
那總歸……該有點什麼原因什麼理由吧?
我喜歡這樣。我覺得陪你們花錢我很有才華。哦--我忘了,這不包括你。遇
到你這樣的人我應該早早就說拜拜,因為這白浪費我的時間,論花錢你真花不出什
麼水平來。
舒朗覺得自己在憤怒,一股什麼氣流直沖頭頂。可他又不能不承認,事實就是
這樣。
史琴好嘲弄地看他,她很得意。
這時候史小姐的眼睛似被什麼銳利的東西隔著鏡片蜇了一下,迅速眯起,又睜
大。好在鏡片墨色,這變化舒朗並沒覺察。史小姐變得熱情,一反常態地拉住舒朗
的胳膊,用甜得發賤的聲音說:舒朗,你幹嘛就這麼坐著呀?你再買點什麼嘛,我
想要……嗯……就要多味冰淇淋吧……舒朗覺得奇怪。他說不好史小姐這是不是專
門為他即興表演。不過--他已體會到這種姿態這種語調力量的強大,任何一個男
人也抵禦不過。即使你心裡懷著反感,你也會乖乖按她的安排去做……舒朗想:他
的運氣不壞,這麼快就進入了正式的臨戰演習。
舒朗剛剛離開,史琴好就猛地轉過身,對不遠處另一個男人極不客氣地說:你
怎麼來了?你憑什麼總跟著我?男人顯得委瑣,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一副受難模樣。
史琴好指著他鼻子又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我們沒什麼好談的。不管你怎麼想,
我沒有那種意思。你走,你馬上就走!男人站著不動,憋得滿臉通紅,許久才笨拙
地說:我……就一句話……史琴好立刻把耳朵堵上,極快地說:我不聽,不聽!你
走。你聽見沒有?你趕快走哇!她急得直跺腳。
舒朗端著冰淇淋走來,恰巧看見這小插曲的尾巴。他遠遠站住。他幾乎一下子
就記住了那個年輕人的相貌:如火的眼睛,粗脹的脖頸,因痛苦扯得歪斜的臉。
為了避免尷尬,舒朗等那個男人遠離之後才走過來。
他是誰?舒朗問。
你都看見啦?史琴好反問。
舒朗點點頭。
史琴好持持頭髮,緩緩地說:一個個體戶。我的一件挺糟糕的作品。一個傻瓜
白癡。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糊塗蛋。她語氣輕鬆,卻罵得刻骨。
史琴好大略講了那個故事,她說她的責任是明確的,只幫他把錢花愉快。這當
然包括他喜歡的饋贈。史琴好把饋贈解釋成高級精神消費,可滿足饋贈者特殊心理
需要。個體戶曾送給她金項鍊金耳環金戒指一說到這時舒朗注意到史琴好頸上耳上
指上都光禿禿的--一但饋贈並不是交易。個體戶錯誤地理解了這一點,他居然向
史小姐求婚。他揮霍了大半家產,他跟老婆大鬧離婚,然後他就認為史琴好應該嫁
給他。
他可能真的愛上了你。舒朗說。
那是他自己的事。史琴好口氣極平淡。
他-一痛苦得要發瘋啦。
我管不著。
也許,他會一蹶不振。也許,他今後什麼事也做不成了。也許--他會自殺的。
舒朗武斷地說。
他不會。他要真自殺我就佩服他。史琴好冷冷地說,一邊用小勺一點一點往嘴
裡抹冰糕。
舒朗想:這女孩怎麼這麼成熟,成熟得令人恐怖。這與她的年齡不相符,跟一
般人的經驗也不相符。她是不是……太殘酷了。
顧太太遠遠趕來,手裡拎著一件大紅游泳衣。走到近前顧太太說;怎麼說走就
走啦,也不等等我。望望他們倆又驚呼:噯喲,我來的可真不是時候。舒朗只望著
她笑。史琴好說:我們一直都在等你。天太熱,你又遲遲不到,我們才來吃冷食的。
舒朗說:真的就是這麼回事。
到了浴場,舒朗抓個工夫問顧太太:這個史琴好從前是做什麼的?
顧太太裝在游泳衣裡的身體裸露得太多,奶潔色的皮膚處處都要鼓跳出來。她
一邊活動腰身一邊說:她沒告訴你嗎?她是大學生,一年前還在哪個工廠當團委書
記哪……
海邊的沙岸金黃色,彎成月牙形。海水碧藍碧藍。海灘上聚滿了人,淺海裡同
樣,密麻麻的。遠處才漸漸變稀。更遠的地方,可見沖浪者的小舢板。海潮嘩嘩,
一層層滾來。舒朗想--這個世界,不是太奇怪了嗎?
四
晚上華美公司吳老闆設宴為岳經理等人接風,派來一輛豪華轎車
舒朗鑽進去,恰好一邊是顧太太,一邊是史小姐。車門關上,三人擠得挺緊。
舒朗覺得,顧太太的胖身子涼森森,另一側的史琴好卻熱得燙人,二人體溫有著極
大差異。車拐第一道彎,坐在司機旁邊的岳經理回過頭來問:舒朗,你挺舒服吧?
舒朗說:不舒服,擠得慌。顧太太就使勁擠了他一下說:得便宜賣乖呢。哼,下午
到晚上,兩個女人陪著,可把你寵出毛病來啦。岳經理大笑。舒朗這場合嘴笨,不
好再說什麼,只由著他們作踐。
車行了好一陣,來到海天大酒樓。
早等候在那裡的吳老闆親自為他們打開車門,滿臉堆笑地盯住史小姐看,又客
氣地朝舒朗和顧太太點點頭。他身後不遠站著那個女孩,新換了身紫紅色套裙,雍
容華貴的樣子與她的年齡不大相稱。走進酒樓大理石鑲嵌的中廳,吳老闆問:去法
國餐廳還是瑞典餐廳?岳經理說:史小姐定吧。
其實法國餐廳瑞典餐廳是一樣的,都屬高檔包間,上菜也大都是中國菜,並無
西歐、北歐風格的分野,只是室內裝演和餐具略有區別。
他們訂了瑞典餐廳,因為瑞典更生疏些。
六人坐好。座位由岳經理排定,男女交錯--這樣據說符合最新文明。史小姐
安頓在吳老闆身邊;吳老闆的小姐--她叫劉春紅,自然坐在了岳經理身旁,餘下
舒朗與顧太太只好互相搭配,坐在下首。
岳經理再次把諸位介紹一遍,吳老闆再次一一握手,握到史小姐,那手久久不
願分開。吳老闆說:令天,點菜上酒全聽你的,史小姐,你今天是第一號女主人啦。
舒朗對吳老闆的看法越發不好,甚至覺得這個黑胖子令人討厭。他說不清這情
緒是否與席面上他受到的冷落有關。他想到顧太太,儘管珠光寶氣卻未得到任何人
的青睞,心中不免有同病相憐之感。顧太太卻並不很以為然。
席面之豐盛難於想像,各式水果小菜自不必說,清燉甲魚,黃燜大鯢,紅燒對
蝦,油炸全蠍,串烤鮮貝……應有盡有,單特製青島罐裝啤酒就要了整整一箱--
史琴好花他人之錢之慷慨之氣派,實在令舒朗大大地開了眼界。
眾人不大好意思,連岳經理都覺得過於奢華了些。
吳老闆卻豎起大拇指,不斷地誇獎說:好,好。
史琴好笑著說:我沒點福山大菜,就很為吳老闆節省了呢。
舒朗極虔誠地為顧太太布菜,一邊小聲地議論那邊的吳老闆和岳經理,儘量選
些有趣的挖苦字眼,逗得顧太太嗤嗤嗤地笑個不停。岳經理覺察了,說:你們搞什
麼小動作?罰酒罰酒。吳老闆也立刻捉住不放。罰酒,罰一人不行,兩人一起罰。
罰一杯不行,連罰三杯,第三杯還罰成了交杯酒。顧太太坐下就靠過來,身子半倚
著舒朗小聲說:哎呀,我可是要不行了,小肚子漲得厲害。舒朗只好連連抱歉扶她
去洗手間。吳老闆那邊便越發把他倆湊在一起,說得顧太太奶白的臉上竟飛起紅暈。
酒事漸漸進入高潮,史琴好陪著吳老闆一杯杯地喝。吳老闆海量,這史琴好也
是海量。啤酒是有體積的。史琴好一個苗條姑娘,腹中空間應該有限,她又沒去廁
所,那麼多啤酒真不知道喝到哪裡去了。
六人中唯劉小姐不飲酒,只喝果茶和杏仁霜。劉小姐也太年輕了些,坐在嶽經
理身邊還像個孩子。在史小姐與吳老闆大肆說笑時岳經理隱隱有一種不平衡感,可
他仍無法對劉小姐做出過於親熱的舉動。岳經理倒了一小杯酒,說要敬劉小姐。劉
小姐為難,求助似的盯著吳老闆。吳老闆說:岳經理這麼盛情,那你就喝吧,一杯
啤酒,沒大事。劉小姐這才喝了,只一會工夫,臉就紅得像蘋果一樣。
舒朗很禮貌地詢問,果然劉小姐還是個在校的學生,大學三年級。
岳經理剔剔牙說:那批化工原料到底怎麼樣,
吳老闆說:你就放心吧。
岳經理說:咱們誰也別留一手,又不是頭回打交道。
吳老闆笑著說:讓你放心你就放心,都是自己人,好辦。
岳經理說:我可要槍打實處,你是不是真有那個能力?
吳老闆說沒問題,貨主已打好招呼。
岳經理笑笑說:那好,你幫我這個忙,價格我讓你合適,就按咱們說定的辦。
顧太太插嘴說;得啦得啦,別在酒桌上念你們的生意經啦。
史小姐己同年輕的劉小姐攀談起來。
晚上另有節目,吳老闆安排大家去舞廳跳舞。一行人又返回旅館重新修飾一番,
男人打上領帶,女士換了長裙,都住自己的頭上身上噴了些香水。顧太太選了件黑
裙,這樣顯得苗條些,又能鮮明地襯出皮膚的白潤來。史琴好有意換了身如火的紅
裙,而劉小姐則是潔白的高檔紗裙。舒朗格外欣賞顧太太,因他明白,顧太太是他
今晚的重點舞伴。
吳老闆還邀請了另外幾位朋友,按岳經理的說法,他們都是本地有實力的人物。
年齡都不很大,都有經理頭銜,各自帶著自己的女友。舒朗只記住其中一位姓薛,
另一位瘦些的可能姓孟。
舞場給人一種矯揉造作的感覺,人們籠罩在一片虛偽的氣氛中。大約只有顧太
太是真誠的,另一位真誠者可能是涉世不深的劉小姐。
也許晚餐上的玩笑話對人的潛心理有某種暗示作用,顧太太跳舞時身體不由自
主就靠過來,兩人貼得很近。舒朗理解顧太太此刻的心情,儘量滿足她。顧太太如
醉如癡,搖著身子誇獎說:你的步子可真穩健。舒朗笑著說:我們是最結實的一對。
跳倫巴時舒朗邀了史小姐。史琴好步伐輕盈,舞姿也美,但她跳舞有一股狂勁,像
她選擇的裙子一樣火熱灼人。舒朗不由得說跳舞很能反映人的性格。史琴好卻立刻
反駁說恰恰相反,舞場裡人人都在故弄玄虛。舒朗無話。隔了一會史琴好又說:我
並沒指你,不過--對我來說跳舞只是我的一件武器……她的語調相當柔和,眼裡
似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一閃而過。當時舒朗正輕輕地領著她的手,她卻用力握了握,
又彎下指甲刮了刮他的掌心……跳華爾茲時舒朗邀請了劉小姐,他再次鮮明地感覺
到,這就是一個孩子。然而,她身體的某些部位已發育得相當成熟,兩顆結實而飽
滿的乳房不時地碰撞著他的右臂。他覺得不忍,繼而憤怒,然後卻生出一種近乎悲
哀的感受來,他忽然很懊喪。
謝過劉小姐,退下場來,他不想再跳,獨自坐在那兒喝咖啡。岳經理問,他推
說累了。
舞池中燈光搖曳,岳經理以嫺熟的舞步標準的紳士風度旋轉著。而吳老闆卻在
獨立作戰。他不攜舞伴,無論什麼樂曲,都像老鷹一般在舞池裡飛來飛去。
五
休息了嗎?史琴好問。
套間裡屋的門敞著,大約誰也不反對這樣。敞著門他們彼此都有一種親近感,
裡屋外屋才有某種默默的氣息交流,才能產生那潛隱著的、不宜言表的、卻能令人
愉悅的心理效應。
舒朗已經躺下,他的確感到勞累。岳經理仍坐在桌前寫一份什麼報告。
今晚他很興奮,舞會散場後又陪薛、孟二位經理吃了頓夜宵,仿佛在談水泥和
鋼材生意。回到旅館又打了近半小時電話,把公司值班員從睡夢中叫醒。直到現在
--已經深夜兩點鐘了才坐到桌邊。
過來吧。岳經理說,他沒回頭。
史琴好穿著睡衣式短裙走出來,偏偏坐在舒朗的床邊。
人家要睡覺你偏要打電話,現在可倒好,想睡了睡不著了。史琴好說。
岳經理伏案寫他最後的一行字,說;睡不著嗎?那就聊會天吧。
史琴好說:有什麼好聊的,我不過--想喝杯香檳酒。
岳經理這時才很奇怪地回過頭。
又出難題。岳經理說。
史琴好振振有詞:怎麼是難題呢?你邀我們出來,各方面都該想得周全些。
岳經理連稱;是是是。義說:這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到哪去找香檳酒呀?
史琴好說:我們去買。
岳經理說:你又叫我到哪去買?
正說著話,外邊傳來敲門聲。
佯睡的舒朗立刻坐起,看著手錶,已經兩點一刻了。誰這麼晚還來敲門?大家
都納悶。忽然不約而同就想到治安部門,會不會是他們來查房?岳經理顯得緊張,
小聲對史琴好說:你快回裡屋,把門關好。史小姐卻坐著不動,說:怕什麼?你不
是願意這樣住嗎?岳經理忙走過來,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壓低嗓音說;就算我求你
了,還不行嗎?史琴好說:反正是一樣的,裡屋外屋,也沒多大區別。這時才起身
朝裡屋走。里間屋傳來顧太太熟睡的鼾聲。
房門又響,當當當敲得猛烈,顯然來人已很不耐煩。
舒朗心裡怦怦直跳,他沒有過這種經歷,他迅速想像著即將出現的尷尬場面,
想像著治安人員的冷面孔。他們將很費口舌,而且辯解不清。無論如何這將成為一
件醜聞。
岳經理開門。他竭力做出沉穩的樣子,但舒朗能感覺到他心情的複雜。打開房
門岳經理愣住,又探出頭去左右看看,這才返身回來,疑惑不解地說:沒有人哪。
奇怪了,分明有人敲門卻沒有人,或許敲門的不是人,那是什麼,是什麼呢?
夜已經很深了呀。
岳經理做了種種推測,比如服務員,比如走錯門的旅客,顯然都不可能。
這件事給老岳、舒朗、乃至史琴好的心頭抹上一道暗淡的陰影。
可--自己嚇唬自己總歸不妙。
史琴好說:或許是風,或許是鬼,管他呢,不是查房的就好。
岳經理也開解地說:查房也不怕,咱們本來就很安分守己的嘛。
好不容易把精神鬆弛下來,大家正要睡覺,吳老闆帶著劉小姐闖了來。他似乎
有貓頭鷹的習性,進門就嚷嚷,把大夥重新攪起。他真的帶來兩瓶酒,還有臘腸、
真雞等菜什,要跟史琴好再比高低。劉小姐卻帶著明顯的醉意。
岳經理劈頭問:方才你們敲過門嗎?
沒有哇,我們剛剛過來。吳老闆說。
吳老闆是不是來監督我們呀?彎子轉得極快的史琴好尖刻地問。
這……哪裡哪裡,我們不過……湊個熱鬧。吳老闆打個酒嗝說。
大家就都笑了。
天濛濛亮眾人才躺下,三位女士在裡屋,三位先生在外屋,女士把沙發一併地
方就夠了,吳老闆黑胖的身坯子卻擠不下。岳經理只好把床墊子拽到地板上讓給吳
老闆,自己睡光板子床。
熄了燈,吳老闆對舒朗說:你看我們這群人像什麼?企業家還是酒鬼?哈哈哈
哈,真他媽,白天西服革履,辦公,談判,出入大酒店大飯店,也像個企業家、總
經理、老闆……到了晚上,你看,就這麼隨便什麼地方一躺,對付一宿。這是什麼
生活呢?整天請客,喝酒,跳舞,你拜會我我拜會你,帶著個小女孩到處跑……比
聽,比的是些什麼?比誰帶的女孩子年輕漂亮,比什麼高級的地方敢不敢闖進去滾
一滾,真夠瞧的……反正就是花錢,你花錢就是了……哈哈哈哈……我告訴你,這
就是事業,這也是生意,這還是……搞生意的訣竅……老弟,你懂不懂?
舒朗認為他醉了,在說醉語。不過,他確實目睹了這些經理老闆們的生活的另
一面,當然遠不止這一面。到了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這些睡夢中的反思和慨歎
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昨天怎樣,明天還將怎樣,他深信他們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吳老闆笑了一陣,又對岳經理說:這回我算是倒黴透頂。這位劉小姐,又粘上
我啦,你說我該怎麼辦?我不過是帶她出來玩玩,場面上的需要而己。可她卻認真
了,以為我會娶她,你說,這怎麼可能呢?
舒朗很是吃驚。他並非吃驚吳老闆的話,而是吃驚吳老闆說這話的場合。劉小
姐就躺在裡屋,門敞著,倘若劉小姐沒有睡--這極有可能,他等於當著那女孩的
面把他們的隱私公開告訴另一個,不,另外兩個陌生男人,外加兩個女人,用的又
是這種極不尊重的口吻。
周圍實在靜極了,吳老闆說話又從來粗聲大嗓。舒朗推想隔牆躺著的劉小姐聽
到會怎樣想。或許她正大睜著眼睛茫然地望著巨頂,或許她正默默地流淚。里間屋
沒有一點聲息。
過了一會岳經理說:這女孩不錯,那你就娶了她唄。
開玩笑!我老婆呢?我的閨女兒子呢?我可不是光棍漢。
舒朗又暗吃一驚,吳老闆還很有家庭觀念,這一點是他絕沒想到的。
許久,里間屋才傳來低低的、壓抑的抽泣聲。
太陽已升得很高了,屋子裡仍死寂寂的。所有人都在熟睡。空氣中彌漫著濃郁
的碳酸氣氣體。
六
如火的驕陽把海灘的沙礫燒烤得燙腳,蔚藍色的大海就顯得更加生氣勃勃充滿
了誘惑。海是寧靜的,只是到了岸邊才湧起白色的浪花,緩緩地一層層湧來,親吻
著柔軟的金黃色的沙灘。天空有海鷗在飛。遠處的棧橋,更遙遠的突兀在海面上的
小島,都被陽光曬得淺淡。
沙灘上戳立著兩項紅白相間的碩大的篷傘。大傘下幾位女士正以裙子為這罩換
游泳衣。吳老闆張羅著去買汽水了。岳經理和舒朗立在一邊抽煙。兩位新朋友--
昨天跳舞結識的薛、孟二經理正往一個厚塑料制的小划艇裡打氣。
岳經理的裸體站在陽光下顯得很男子氣,舒朗自愧弗如。岳經理挺隨意地問:
怎麼樣,這些人還有點意思吧?舒朗說;這的確是一種生活。岳經理說:其實他們
也都很忙,能聚在一起輕鬆輕鬆的機會並不很多。舒朗說:這回吳老闆開銷可不小。
岳經理說:這不算大。那筆生意我讓他一分,撥個零頭就都夠了。舒朗略略有些尷
尬,他倒明白。他們優厚的旅遊費用,恰恰來自所謂生意的夾縫中。隔了一會嶽經
理又說:你看清楚了吧,真正的生意都不是在談判桌上談成的。你首先要善玩,還
要能喝酒,陪著客戶吃好喝好玩好,玩得花樣翻新,生意也就做成了。舒朗說;所
謂功夫在室外?岳經理說:一點不錯。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沒有下海。他們在等女人們。
顧太太換了件淺肉色挺時髦的游泳衣,大白鴨似的走來。跟他們打招呼,走過
去。那兩位新夥伴在等她。顧太太跟任何新朋友都能很快相熟,並能玩得盡興。顧
太太伸腳探水,大叫水涼,一屁股坐下去,恰好海水漫上來,反而把她全身都打濕
了。顧太太誇張地掙扎著要爬起,那副笨拙的樣子引得眾人忍俊不禁,幾乎笑疼了
肚子。顧太太索性投入大海,那種壯烈真有幾分不怕犧牲的精神。其實顧太太極善
游泳,胖胖的身體在海波中像只靈活自如的母海豚,並且敢跟男人比賽耐力。
女人搶先下了水,男士們當然就爭先恐後了。
吳老闆和史琴好仍在沙灘上站著,他們似在討論什麼嚴肅的問題。吳老闆很鄭
重地說:你這樣的女人應該經商。史琴好開玩笑說:你大概認為女人經商是一種時
髦吧?吳老闆說:不,我認為你有經商的氣質,而且--一你一定會比男人厲害。
史琴好說;是不是你吃過厲害女商人的虧?吳老闆哈哈大笑,說:你這張嘴,可是
真不讓人。
這時,吳老闆才扶著史琴好下水。
劉小姐獨自一人在大篷傘下坐著。她本來就不大會游泳,又偏巧來了例假,更
不便下海。但她今天一定要來。她跟著吳老闆,她跟著他,他到哪,她到哪,決不
離開。跟來也是痛苦,她只能遠遠望著吳老闆和史琴好的背影,望著他們親昵地說
笑。她那雙憂鬱的眼睛已然失去了天真的光彩。
又一個男人來到海邊,大腳踏住。他正用一架望遠鏡搜索海面。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他要幹什麼。
顧太太興致頗高,竟跟薛、孟二經理打賭,要遊到防鯊網外很遠的一塊礁石上
去。
舒朗實在弄不明白顧太大怎會如此膽大妄為。
舒朗自知水量不濟,急流勇退了。
另一塊海域。岳經理、吳老闆、史琴好三人在玩那只充了氣的小划艇。
他不想參與。他能想像出兩個男人圍著一個穿游泳衣的女人會是一種什麼氣氛。
他沒興趣加入那種角逐,為史琴好增加一份驕傲的資本。
他遊了回來,坐在大傘下,打開一瓶黑加倫飲料,陪著劉小姐聊天。這時他才
漸漸明晰起來,他之所以不願去小島,之所以不願找史琴好,其真正的理由,就是
因為他想跟劉小姐認真地談一談。
你好像不是青島人。舒朗問。
劉小姐眨動著小鹿一樣的眼睛,點了點頭。她還沒學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她顯
得很難過。但她不願在這個顯然關心著她的男人面前把自己的心事剝開。
她的家在河北省唐山市。出生在幹部家庭。在這裡上學。家中只她一個女孩。
她最關心的是一年後的畢業分配。繼母。唐山地震使她的家庭不得不重新組合。她
不願回唐山,希望留在青島--
費了很大力,舒朗才弄清這些要點。
舒朗覺得,像她這樣的女孩愛上一個比她至少大十五歲的男人簡直不可思議。
她為何會走上這條為男人充當花瓶的道路同樣不可思議。他有一種倒錯之感。他說
不好金錢到底有多大威力。
劉小姐似乎已經信任了他,說:你說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舒朗想了想說:你認為他能幫你嗎?
他能幫我。他肯定能幫我。可他不願意幫我。劉小姐又難過起來。
舒朗問:你相信命運嗎?
劉小姐抬起頭望他。嗯。她點點頭。這時她的確只像個小女孩。
舒朗又說:我幫你看看手相好嗎?
劉小姐毫不猶豫地把手伸出。
她的手相太單純了,手形很美,所有的手紋都清晰而明朗,沒有任何多餘的枝
叉。有這種手相的女孩並不多見,這說明她有著純真的天性。
舒朗對手相學並不精通,平時胡亂看看不過是湊趣而已。但今天格外認真,因
他想點醒她。
舒朗煞有介事地解說她的身體、志趣、情感生活和少年時患病等情況,有幾處
居然蒙得很准。然後他說:從手相上看,你未來的丈夫比你大兩歲,門戶相當。他
--長得帥氣。不會很有錢,但很有才華。你們的婚後生活……啊,十分和美。你
們倆性格互補,能相得益彰。兩人沒有更多的磕絆,能夠白頭偕老。
然而--他失敗了。
劉小姐的臉部和嘴唇都變得蒼白,眼裡閃現出極度的痛苦,由於過分激動下額
劇烈地抖索著。
不,她說,用力甩開他的手,猛地站起。
你騙我,你在騙我,你騙我,對吧?
他望著他的眼睛,緩緩地搖搖頭。
不,不會是這樣的,絕不是這樣的。劉小姐忍耐不住,淚流滿面地跑開去……
這一刻舒朗已經明白她與吳老闆是什麼關係,他也明白一個少女怎樣才會墜入
如此絕望的情緒中。他很哀傷。她太年輕了。如果她真能像史琴好那麼成熟,在男
人群裡遊刃有餘能擺弄男人于股掌之中倒罷了。可她又偏偏對生活充滿著美妙的幻
想。那麼她的前程將十分可怕,除卻毀滅,還能有什麼?
那個男人走來。
他穿著游泳褲,背著行囊,毛篷篷的身體顯得很健壯。他圍著大傘悄悄轉了一
圈,在不遠的地方站住,開始向大海眺望。
舒朗最初並沒理會,忽然就渾身一抖,他認出這是他見過一面的個體戶。不過
--他並不像那天那麼委瑣。
個體戶取出望遠鏡,又向海面搜索。
舒朗下意識望望那條小划艇。他十分吃驚。不知何時小艇已漂泊到極遙遠的地
方,甚至比顧太太等人要征服的礁石還要遠得多,只隱約可辨小划艇上黑蟻般的兩
條人影。
個體戶的望遠鏡釘住,人也雕塑般不動。
個體戶毛篷篷的身體抖動著,使人覺得那裡邊有岩漿般的物質在沖騰,幾乎就
要衝毀他的外殼,使他的肢體一塊塊融化坍塌下來。
個體戶熱辣的眼睛向這邊掃視,他愣住。他顯然也認出了舒朗。
那一刻他們的目光咬住,幾乎咬出一團火球。
個體戶鼻孔裡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個體戶放下背囊和望遠鏡,並未委託給任何人,逕自大步向大海奔去。
這時,舒朗隱隱感到一股陰森森的冷氣正沿著脊柱緩緩上升,他不由打個寒顫。
你怎麼啦?劉小姐問。
沒事。他說、一邊盯住海面,一邊把個體戶遺下的望遠鏡抄起。
七
吳老闆和史琴好誰也沒想到岳經理會把他們帶出這麼遠。岳經理最初也無意。
直到周圍海水變得深藍,湧浪漸大,空中有雪白的紅嘴海鷗啊啊地上下翻飛的時候,
他才意識到海岸已經遙遠。沙灘變成一條彎曲的細線,金黃金黃,城市的樓房建築
像色彩不同的火柴盒。頭上藍天白雲,太陽也格外明亮。這裡的風景應該說是很美
的,真正有漂泊海上的感覺。他們也並不孤單,幾位玩衝浪板的年輕人愉快地掠過,
微笑著向他們打招呼。
岳經理游得很舒展,這兒遠離人群,可以充分領略大海的妙趣。他天生就該是
個水手,一投入大海情不自禁就產生一種征服的衝動,這時候他喜歡冒險。小划艇
上,史琴好半臥,支著花傘遮蔽陽光。她並不會游泳,也不很懂大海,但此刻的心
情極好。她覺得海很親切很可人,周圍海域的遼闊水天一色的景觀都令她十分開心。
她半眯著眼,隨著小艇擺晃,幾乎沉浸在海濤溫和的撫愛中。吳老闆坐在她的對面,
無目的的劃著槳。他也屬旱鴨子之列,最遠遊不到五十米。這次遠航對他來說可
謂史無前例了。此刻恐怕唯他心情複雜,因他非常希望岳經理離開,從而給他一個
單獨的機會。划艇很小,非常非常小,兩人幾乎是擠在裡邊,他們的腿互相疊壓著。
不能亂動,亂動小艇就會失衡。腿的廝磨使吳老闆產生出一些又一些幻覺,而史小
姐似乎對這並不在意。吳老闆並不瞭解這是海的作用,是海的魅力使史小姐暫時地
喪失了警覺。
吳老闆終於忍受不住,探身對不離左右的岳經理說:喂,你這水上警察什麼時
候下崗啊?
岳經理抖著頭上的水珠說:啊,我要終生保護你們。
哈哈,你擔心你的小姐,被鯊魚吃掉?
不,我擔心她把鯊魚吃掉。他開玩笑說。
岳經理這時覺出,他在這兒已經很多餘了。他真的想保護他們,他深知二位的
水性。不過他們有小艇,還有槳。海浪和緩,不該有什麼問題。
喂--他說,你們向回劃吧,我去看看顧太太,然後他又微笑著說:祝你們成
功,將來別忘請我喝喜酒啊。
起伏的波濤裡只有這個塑料小艇,小艇上只有他們對面坐著的半裸的男人女人。
岸很遙遠,游泳者很難遊到這裡,玩衝浪板的年輕人也消失了。這是個獨有的天地,
在海上。
吳老闆微笑著,他的幻覺已膨脹得很大,那似乎不難實現。
當然,小艇的空間狹小使他們能緊密地坐在一起,小艇空間的狹小又會限制他
的行為。他並不希望即刻就完全地成功,他只需要一種突破,需要一種暗示,需要
一種征服,那就足夠了。
吳老闆說:啊,哦,是這樣--我並不想挖老嶽牆角,可我的確希望你來我這
裡工作。
我並不是岳經理的雇員。她說。
那就更好啦。
可我也不大可能來你這兒工作。
為什麼?吳老闆盯著她的眼睛。
不為什麼。史琴好微笑著回答。
吳老闆下意識地望望她圓渾的膝,它們離他很近,置手可摸,細膩的皮膚十分
光潔。
他說:你--很有才華。
他再次望望她圓渾的膝。
史琴好微笑著。
吳老闆在判斷,他弄不清這女孩的態度。不是對工作的態度而是對他的態度。
他繼續說:我很喜歡你這樣有才華的女孩,你懂吧?
他下決心把手撫到那圓渾的膝上。
他感到史小姐的腿蠟一般冰涼。
史小姐半臥,並不躲避,依然微笑著望他。
吳老闆抑不住內心的喜悅,他認為他已經成功,那手漸漸向上摸去。
啪--
史琴好突然就把塑料船槳砸到他的頭上。並不很重,卻弄得他滿頭滿臉都是海
水。小艇打個趔趄。史琴好咯咯地大笑起來。吳老闆愣住,但他忽然也大笑,不顧
一切地來抓史琴好。史琴好用槳左攔右檔,剁他的手,拍他的臉,抵他的胸,又使
勁潑水。這貌似玩笑又很有內容的爭鬥,弄得小船劇烈搖晃起來。
小艇很小,塑料吹成的,很小很小。是個小玩藝兒。本來只能坐一個人,大約
是供女士玩樂的。再上來個吳老闆已經超重一倍半。爭鬥的男女使它傾斜,海水一
湧一湧灌了進來。史琴好猛地一推,小艇險些傾覆過去。
吳老闆忽然意識到這很危險,他止住,臉色煞白。史琴好冷笑著問:你怕死了,
是嗎?告訴你,我可不怕。說著,她又拼命搖晃小艇,企圖把小船弄翻。吳老闆左
右護著,他極度恐慌,而對這個要發瘋的年輕女人他又無可奈何。你要幹什麼?你
這是幹什麼?他絕望地呼喊。
史琴好滿足了,喘吁吁地安靜下來,依然半躺著問:你明白了嗎?
起風了。浪也驟然變大。這轉換幾乎就在一瞬之間,平靜的海面忽然就改變了
模樣。
這情形他們誰也沒有料到。
海浪洶湧,像小山一般,塑料小艇是無法承受這巨浪的衝擊的。無論吳老闆和
史小姐心情如何,無論他們是從容還是恐慌,他們都將難於逃脫死亡的厄運。他們
的下面,正是深深的寧靜的海底。
個體戶的頭從陰晦的海浪中探出,猙獰醜陋像只惡鬼。他是來拼命的。他從望
遠鏡中看到的情形己教他無以忍受。他沸騰的血液在海浪的沖刷下不僅沒有冷卻反
而愈加沸騰、他什麼都可以放棄,但他一定要把那個黑胖的男人拖到海裡掐死或者
淹死。誰也不能阻擋他。
吳老闆根本就沒意識身後的危險,他正全神貫注地對付前面排山倒海般湧來的
海浪。拼命劃水,調整小划艇的方向,竭力避免小艇被巨浪吞沒。這情形簡直危急
極了。
史琴好看清了那張歪斜的臉,她短促地啊了一聲,立刻振奮起來,異常驚喜地
喊;來呀,你快來呀,船,船要翻啦。
一個浪頭打來,小艇一跳,躍上浪峰,又忽地跌入浪穀。恰在這時個體戶像條
大鯰魚躥上半個身,史琴好絕沒想到,他手中竟提著個灌滿海水的啤酒瓶,嘭地就
砸在吳老闆頭頂上。啤酒瓶碎了。吳老闆頭一歪就不再動。
你?
史琴好呆住,她立刻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並非來救他們,而是恰恰相反。
史琴好眨眨眼睛,淚水呼地湧了出來。
小船失去控制,在浪窩裡打轉。遠處一排大浪泛著白沫帶著響聲飛快地撲來。
你--你要淹死我嗎?史琴好憤怒地喊。
個體戶此刻也呆愣住,這時他已看清小艇面臨的危險。
快,快抓住繩子。史琴好又喊。
他立到抓緊船頭的尼龍繩。那排大浪呼地從他的頭頂湧過去。他是錨。小艇變
得平穩了許多。
快呀,往回游。又一道命令。
水中的男人拼命劃動手腳。他是舵,引著小艇漸漸問岸邊漂去。
海浪越來越大,沖到礁石上激起一丈多高的白色浪花,又似千軍萬馬,呼嘯著
向海岸沖去。毛篷篷的漢子在水中奮力拼搏,牙咬出血,眼裡湧出淚。血是鹹的淚
是鹹的海水更是鹹的。他本來要復仇。他身體裡孕育著死亡的衝動。而此刻,他的
手腳卻違背心願把他的仇人從死亡的漩渦中拯救出來。
岸上的人焦急萬分。舒朗手中的望遠鏡始終就沒撂下。那整個的過程他都看到
了。他不知該如何評價那個男人。顧太太幾位趕在風浪來臨前遊回來,大家都很後
怕。但此刻顧太太已把注意力全部轉移到為史琴好的命運擔憂上來。她站在沙灘上
揮動兩隻胳膊不停地喊:快,快呀!岳經理已撲到海裡去迎接他們。他十分後悔把
他們拉出那麼遠,他怎麼就沒想到天氣會變壞呢?劉小姐的憂鬱已完全為焦慮和擔
心所代替。她愛吳老闆嗎?可她現在的的確確在想--吳老闆你可千萬千萬不能死
呀。
小划艇漸漸近了。
八
晚上岳經理設宴為眾人壓驚。第一杯酒岳經理提議為了那個見義勇為的年輕人
乾杯。於是大家感慨一番,都說這麼好的人在眼下的社會中是不多見啦。而且人家
上岸抄起衣服就走,連個姓名都不曾留下。岳經理要換現金表示感謝,吳老闆清醒
過來更要報答人家救命之恩,可連個人影都沒尋到。難得呀難得。他只好這樣說。
吳老闆頭上砸起個大包,但他不記得有啤酒瓶子的事,儘管小划艇上濺落了許
多綠玻璃碎片。岳經理笑著問那是怎麼回事?吳老闆說:嗨,風浪太大,我們撞到
礁石上啦,我暈了過去。幸虧……哈哈。後來,吳老闆又說:我這人命好。我睜開
眼,還以為到龍王爺那兒報到來啦,誰想第一眼就看見了岳經理的尖腦瓜頂。他把
一塊魷魚卷夾到嘴裡。舒朗注意到,今晚的酒桌上,誰也沒擺身份架子,仿佛大家
一下子都成了真正的朋友。
晚上是老闆把他們安排到另一家高級賓館。雙人間,條件當然好多了,只是少
了裡外間住著的種種便利和快樂。
舒朗來到顧太太屋裡坐了一會兒。顧太太興致勃勃講述他們遊到那座礁石小島
的情景。她說她非常害怕遇到鯊魚,遊出防鯊網就後悔了。她細皮嫩肉的,首當其
沖就會成為鯊魚們的攻擊對象。隔了會兒她問:舒朗你在想什麼?舒朗說:我在想
象鯊魚怎麼吃你。顧太太笑了,說:你呀,也學得壞了。史小姐調電視,換了幾個
台又啪地關上。她顯得很煩。這時她看看舒朗。
岳經理洗過澡也走過來。
岳經理說,今天好不熱鬧。史琴好說:是啊,岳經理把人家雙手奉送,自己躲
到一邊去看戲,那還有不熱鬧的?岳經理說:我可沒有那個意思。史琴好戧白地問:
那是什麼意思?有啦,好在今天沒鬧出人命來,就算萬幸。
岳經理悻悻的,不語。
顧太太這時不中不著地說:是啊,今天可真夠險的。舒朗笑她多嘴。顧太太翻
他一眼:我說得不對呀是怎麼著?
顧太太嚷腰疼,頓時眉頭緊鎖,要舒朗幫她捶捶。說著就在自己床上躺了。舒
朗只好走過去坐到她床邊,捶了腰,顧太太又說腿也疼,一塊也捶捶吧。比起白天
的逞強勁兒,顧太太此時像個嬌氣的小姑娘,又像酸懶的貴夫人。舒朗只是笑。
岳經理對史琴好說:到我那屋坐坐好嗎?他努努嘴。史琴好不理他,收拾她的
衣服,說:我累了,哪兒也不去。過了會她突然說:我看吳老闆這個人很不錯,有
魄力,人又豪爽,說話不拐彎抹角,也懂得如何討女人喜歡。哼,我看--比嶽經
理可是強多了。岳經理佯笑,顯得不大自在。史琴好又說:像吳老闆這麼有男人氣
的男人我還沒見過,一個也沒有。岳經理說:是啊是啊。他使勁嘬了口煙。
舒朗推說頭疼,想單獨到外邊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史琴好望他一限,他
假作沒有看見。
坐電梯下到一樓,到總服務台查了下住宿登記簿,又返十一樓,走到一一二四
室前猶豫片刻,摁響了門鈴。沒人。舒朗搖搖頭剛要走,一個低沉的聲音問:你找
誰?門打開一條縫。舒朗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清對方,他說:我就找你。
個體戶把舒朗讓到沙發上時表情複雜,他弄不清這位不速客如何會知道他住的
房號。他同樣不知道舒朗是什麼人,找他來幹什麼。個體戶態度極不友好,甚至充
滿敵意。
抽煙嗎?舒朗問。
不。個體戶說。
我叫舒朗,是來……度假的。我們……當然不是第一次見面。我知道你姓康,
叫康大民。我從服務台最新登記的旅客中查到你,但我不敢肯定。你看,我還是找
對了。
你是個警察?康大民狐疑地問。
不不,我是史琴好的朋友,一個……很普通的朋友。
康大民面都僵硬,肌肉抽動一下。
沉默,康大民審視著他。
你是不是也讓她給甩啦?康大民突然問,他眯起一隻眼睛。
不不,我們不是那種關係。我對她瞭解得很少。說實話,我今天看見你下海,
我始終用你的望遠鏡觀察你。我擔心出事。但看到你把她救回來的時候,我很感動。
所以--我想認識你。
康大民激動起來,頸上的青筋膨脹。但這只一瞬。康大民又變得冷靜。
康大民說:我後悔了,我不該救她。
舒朗說:是,你不該救。
你這個人怎麼說兩面話?康大民再次產生了懷疑。
我是說,舒朗只好解釋,我本來以為你不會救她。
康大民把椅子拉到他跟前,盯著他的眼睛問:你也恨她是不是?舒朗沒說話。
康大民又問:你也被她迷上了,她很快又跟別人好了是不是?舒朗只好說:是。康
大民打個響指說;我一猜就是這樣。
康大民開始在屋裡來回走,舒朗覺得,這時他無論動作還是眼神,都像一匹狼。
而且是--餓狼。
他有些後悔。
你打算怎麼辦?康大民站住,問。
我?我打算……忘掉她。舒朗說。
康大民冷笑了,說:你當然可以忘掉,我不行。
舒朗望著他,目光也很冷。
康大民又說:誰都能忘掉她,可我不行。他頓了頓。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以為
我這人沒勁,為這麼個女人不值得,對吧?那我只問你一句:你投入多少?
舒朗窘住。沒……沒多少。他支吾。
康大民笑,笑得很冷酷,他幾乎咬牙切齒地說:你大概沒有體會過,看著她把
你一疊一百元的票子撕碎,拋向空中……是種什麼感受吧?
是的,沒有。舒朗承認。
康大民哈哈大笑,拍著舒朗的肩膀說:我不管你為什麼來找我,你想認識我也
罷,或者是史琴好讓你來勸我的也罷,我都會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做。看得出你是個
聰明人,那你聽我一句勸:離她遠一點,越遠越好。
康大民顯得猙獰。
這時舒朗想:他的確幹了件頂愚蠢的事。
舒朗回他房間的時候情緒很不好。他覺出這個人是個很危險的人物,而且,他
並不是個懦弱者,像他想像的那樣;這人骨子裡有種很偏執的東西,這就更危險。
史琴好居然站在過道裡等他,一副悠然的模樣。這的確很出乎他的意料。
史琴好說:上哪兒溜達啦一去這麼久?舒朗說:街上。街上?史琴好笑,街上
下雨啦,你知道嗎?舒朗愣住,他不知這是否史琴好的調侃。史琴好拉他一把說:
走吧,我請你吃夜宵。舒朗猶豫一下但還是去了。
賓館的夜餐廳中沒有多少人,實在是太晚了。兩人坐下,舒朗只要了一杯熱咖
啡,消費消費小姐的錢他不習慣。史琴好要了杯混合酒。史小姐沉默一會撲嗤一笑,
問:你去找他了?口氣很隨便。舒朗點點頭。你們--談了些什麼?她又問。舒朗
想了想,說:談了你的歷史。史小姐笑了,說:看來你對我的歷史挺感興趣?舒朗
說:我對你的一切都有興趣。史琴好仍笑,很挑逗地望他一眼。
史小姐品酒,又說:別聽他的,他就會吹牛。舒朗馬上說:我想那不是吹牛。
史琴好不高興了,瞪他一眼又垂下去。她彈出根摩爾煙點上,顯然壓抑著什麼。她
低聲問:他還說了我什麼?舒朗猶豫著,他仍沉浸在方才的情緒裡,他想:要不要
把那些危險的信號告訴她?你倒是說話呀?她追問。我們的確沒談到別的。他說。
史琴好的情緒已變得很壞。她急促地說:我都跟他講清楚了,他還要怎樣?舒
朗沉默著。史琴好說:他這人真是讓人不可理喻。舒朗說:是這樣。史琴好說:我
跟他從來就沒有那種關係,你相信嗎?舒朗說:我相信。史琴好愣了一下。她的情
緒似乎緩和了些。她笑笑,抿了口酒,又笑笑,散淡地說:幹嘛老提他?那個人,
一想起來就讓人倒胃口。舒朗只好也跟著笑了笑。
史琴好又點了一支煙,先前那支只吸幾口就掐滅了,難看地躺在煙缸裡。她看
上去的確平穩了許多。她說:你這個人倒是很奇怪。舒朗說:不過一個人,也沒什
麼奇怪。史琴好撲嗤一笑說:你倒有閒心管別人,你關心你自己的事嗎?舒朗說:
那當然,比關心別人的時候更多。他的態度很認真。
這時的史琴好正很舒服地坐在軟沙發裡,頭倚著沙發背,抖著一條腿。她的眼
睛半睜半閉,目光一動不動停在他的臉上。她在微笑。
許久,史琴好輕聲說:你知道我等你多久嗎?舒朗說:我想,你可能等了很久。
史琴好目光閃爍,仍輕輕地說:你知道就行。
舒朗已分明感到了什麼。
史琴好坐起,端過酒杯,望著他只是笑。另一隻手伸過來,緩緩壓在舒朗的手
上。依然笑,口裡一點點抿著酒,等待他的反應。舒朗就也笑了。他輕輕地握了握。
你不想跟我建立一種友誼嗎?她問,把手收回。舒朗說:我們已經建立了。她
又笑笑說:那我們是朋友了?舒朗說:我們是朋友了。史琴好責怪地說:既然是朋
友,你還這麼嚴肅,是不是不太合造了呀?舒朗也覺得自己過於拘謹,他放鬆下來,
笑著說;我這個人其實是很隨意的。
這時,史琴好說:那麼--請你坐過來,好嗎?
舒朗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現在他們坐對面,而她邀他坐在身邊。現在還有
禮節拘束著,坐過去當然就是自己人了。大廳裡的燈光暗淡而柔和,氣氛是靜謐的。
寥寥幾對吃夜點的男女都纏纏綿綿地依偎在一起。周圍氛圍很讓人傾斜。而這又的
確不是一場玩笑。
最初舒朗還在猶豫,因他判斷不清對方的意圖。她很真誠,可她為什麼真誠?
她的眼睛熱情奔放。那真的只是熱情奔放嗎?這僅短短一瞬,舒朗就覺得自己不該
什麼都懷疑。使他猶豫的還有另一件事,那就是個體戶冰冷的忠告。
舒朗站起,迅速地坐了過去。他吻了吻她的腮,並輕輕地擁抱了她。
史琴好偎在他懷裡說:我們,是不是一切都和解了?她望著他的眼睛。
舒朗說:本來我們也沒什麼分歧。
史琴好笑了,似乎又恢復了活潑的天性,她說:
「有幾件事我必須說清楚。第一,我不會看中你的錢袋,我知道它很癟;第二,
你不要試圖改變我,我慣於逢場作戲;第三,對你是一個例外,我倒是挺看重你的……」
說著,她閉上了眼睛。
舒朗大為感動,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吻了她。
九
東方破曉時天又開始下雨,原訂去嶗山遊玩的計劃只好推延。
舒朗一夜沒睡好覺,頭隱隱有些作痛。空調機關了,屋還是顯得冷,嶄新的床
單毛毯也給人一種潮濕發黏的感覺。這是否陰天效應?陰晦的天氣,總會影響人之
情緒的。
還是有些具體的原因,舒朗總在想昨晚的事,一個康大民,一個史琴好,從兩
個方面給他以巨大的心理衝擊。康大民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已感覺到了。當時
康大民並沒直接說出他要幹什麼,這就愈加危險。而另一方面,他與史小姐的關係
忽然就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冷靜下來想想他又不能不生疑惑。他記得在海邊咖啡
廊吃冷食時史小姐的表演,這會不會是在更大範圍裡的一種重複?他腦子很亂。他
想無論如何他已牽涉其中了。
醒來又是陰天,倒黴的令人討厭的陰天。外面正在下雨。這不能不加重他的心
思。
喂喂,都起來了嗎?門外傳來史琴好的聲音。
正躺在床上的岳經理一躍而起,赤著上體就去拉門。
舒朗不由笑了笑:這裡還有個岳經理,事情其實還要複雜得多。
史小姐進門就嚷:兩個大懶蟲,也不看看,都幾點啦?
舒朗看表,居然已經十點半了。他故意說:忙什麼,太陽還沒出來呢。
今天陰天,出不了太陽啦。史小姐顯得情緒極佳。她又說:這屋裡空氣太糟糕
了,開開空調吧。舒朗立刻把毯子捂嚴,說;不行,我感冒了。史小姐仍然把空調
機打開,說;感冒更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舒朗受到史小姐感染,情緒也變得快樂起來。他看著史小姐演戲。
岳經理已穿好背心,此刻插話說:這樣也好,我們可以省一頓,早餐就免啦。
史琴好立刻白了他一眼,好像昨天的餘波未盡,她刻薄地說:堂堂大經理,可
真會精打細算。旋即又笑著說:不過--不光早餐,午飯我也為你省了,待會兒吳
老闆請我去逛市容。
大家都吃驚。這時才見吳老闆西服革履容光煥發地從門邊溜進來。他彬彬有禮
又不無得意地朝二位點點頭。
好你呀吳老闆,居然搞小動作。岳經理假作憤怒地說。
不敢不敢,這可是史小姐自己應允的。吳老闆哈哈大笑,又側過頭對舒朗說:
我今天單獨請史小姐,還望多多原諒。
他轉過身,挽住史小姐的胳膊走了出去。
這事情來得太突然,仿佛一陣風。舒朗許久才還過神來。雖然史小姐說過,她
喜歡逢場作戲,舒朗仍覺心裡有些酸溜溜。
顧太太走過來的時候,吳老闆和史琴好已經下了樓,不久便隔窗望見他們乘坐
的黑色轎車在雨中駛遠了。
大家都有被冷落之感,覺得無聊。顧太太說:得,這個大雨天咱們幹什麼呢?
三缺一,想玩玩牌也玩不成了。岳經理說:這個吳老闆簡直沒辦法,見縫就鑽。顧
太太立刻說:怪誰?兩個大男人,又作家又經理的,連個女孩都收攏不住。舒朗說:
我們都缺乏魅力呀。顧太太罵道:那個吳胖子有什麼魅力?不過口袋裡有幾個臭錢
罷了。舒朗直想笑。過了一會兒顧太太又開解地說:可也是,吳老闆錢大氣粗的,
就讓她去吧。顧太太總是這樣,刻薄不了三句自己先寬容了。
岳經理的不悅已溢於言表。
岳經理的心情自然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史小姐為他打關係,但同時又不願
失去對她的控制。開開玩笑無所謂,可史琴好畢竟是他帶來的小姐,理當站在他的
立場維護他的利益。而現在,她招呼未打就擅自決定跟吳老闆去逛市容,大約還不
僅僅去逛市容。這無論在面子上還是情感上,都教岳經理不好接受。然而他又毫無
辦法。因為史琴好並不是他的雇員。
聽顧太太這麼說,岳經理也就順水推舟,把史琴好丟在一邊。他打起精神說:
史琴好不在,咱們怎麼辦?我看,咱們去吃海鮮吧。舒朗顧太太都舉雙手贊成。
在海鮮館,舒朗執意由他做東。岳經理不肯。顧太太說;算啦,今天沒外人,
你就給舒朗一個面子好啦。今晚呢,我請你們兩個。舒朗和岳經理同時問:怎麼,
史琴好晚飯也不回來吃啦?顧太太說:八成。
這頓海鮮吃得暗淡,三缺一果然氣氛烘不起來。舒朗著力說了幾個笑話也沒收
到應有的效果。顧太太總打岔,岳經理也只出於禮貌勉強笑笑。
吃過飯,雨不下了。西邊天際已經放晴。街上的樹木高高低低的房屋屋簷望去
都水淋淋的。泄水筒嘩嘩嘩地響。街上的積水卻早已流盡。舒朗提議隨便在街上走
走,順便去看看水族館。顧太太心疼她的皮鞋和裙子,猶豫一下還是同意了。嶽經
理笑著說:顧太太其實最隨和人。
午後,顧太太說她想睡一會兒,走到隔壁去了。岳經理給他的公司及外地辦事
處打了一通電話,無非商品報價、外匯額度、出口報關什麼的,舒朗聽不大明白。
岳經理又對著電話說;如果這邊生意順利,三天后他將返回。
岳經理放下電話舒朗問:沒見你談什麼生意呀?
岳經理笑笑說:現在的生意都是軟件,十項談成一項就夠公司上下蹬踹一年的。
他這次化工原料基本談定,水泥鋼材生意也有了個眉目,就很不錯了。說著,他也
躺下。
閒扯。昨天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今天又閑得無事可做。偏偏早晨都貪了床,此
時誰也睡不著。話題就又扯到史琴好。
舒朗問:你是不是愛上了史小姐?岳經理說:幹我們這行有幾分真幾分假,無
非交際的需要。舒朗說;不儘然吧,我觀察了幾天,即使說不上愛,感情恐怕也蠻
深。岳經理說:人是感情動物嘛。
舒朗翻過身,下頦枕著雙臂,又問;說實話,你是不是不大愉快?你在想,他
們去了哪兒呢?然後想到一個又一個地方,分析哪兒最適合男女幽會。再然後為吳
老闆設置一道道障礙,認為那不大可能。再再然後又一一推翻它們。最後想--一
切都是可能的,或許某種最令人擔憂的事情正在發生。
岳經理笑著說:你可是扯得遠了。
舒朗說;你沒這樣想嗎?連我都這樣想了。
於是久久沉默。
岳經理終於說:像我們這些人,是不能把情場得失看得過於重要的。有時,就
難免在感情上,背負一些痛苦。當然,有時候那種痛苦也很沉重。
舒朗點點頭,他覺得岳經理說得很入道,又問:是不是你很看重史小姐?
也不能這麼說。
那麼,至少史小姐很吸引你?
岳經理笑了,說:你真不愧是當作家的,我可要拿你沒辦法啦。他剛剛要展開
真實的一面,又跳了出來。
其實舒朗問的問題很重要,他在想:那件事要不要告訴岳經理,大家一起來加
強防範?
恰在這時有人敲門。
十
劉小姐推門進來,問:吳老闆沒在這兒嗎?
舒朗說:沒有哇。
劉小姐說:我上午就來過一次,你們都不在,中午吳老闆你們是不是一塊去吃
飯了?
舒朗說。沒有。早晨吳老闆倒是來過,帶史小姐出去了。
劉小姐猛地就愣住,仿佛被誰猛擊了一下,委屈得眼淚差點兒流出來。她還真
是個孩子,不知掩飾,臉上包不住心思。
舒朗後悔把話說重了。
劉小姐抹抹眼邊強笑笑,告辭要走。岳經理卻把她挽留下來,說:就在這兒等
吧,他們去不久,一會兒就回來的。
劉小姐思忖一下,大約也覺得無處去找,勉強在岳經理床邊坐下。低著頭。一
語不發。為了調節氣氛,舒朗說:這回四個人齊了,我們玩會牌吧。劉小姐沒心恩,
很禮貌地謝絕了。
隔壁敲牆。當然是顧太太。
舒朗剛一進門,就被顧太太拉住。他不知出了什麼事,正要問,顧太太早把手
指擋在唇上說;小聲點。然後顧太太把他拉到屋角,正色說:你真是個不打眼眉的,
吳老闆帶走了史小姐,這劉小姐又自己送上門來,你怎麼還在那呆起來沒完沒了哇?
舒朗說:你總是亂點鴛鴦譜,人家劉小姐不是那種人。顧太太嘖嘖嘴笑著說:那她
是哪種人呀?告訴你在他們那些經理老闆身上貼的都是一種人,也就是你肉眼凡胎
的看不出來罷了。舒朗總算被顧太太點撥得聰明了些,心裡想;這倒也不錯,一比
一,岳經理總歸也有個心理平衡。
在顧太太安排下,舒朗又走過來,對岳經理說:顧太太要買東西,我們出去一
趟。悄悄返回,躡手躡腳把房門鎖上。
現在,舒朗躺一張床,顧太太躺另一張床,這氣氛就有些別致。
開始說些閒話,都悄悄的,怕隔壁發現,像做賊。顧太太忽然笑道:今天可好,
分成了三對兒,吳老闆和岳經理調了包兒,就我們始終如一、舒朗說:我們是傳統
派嘛。你是傳統派?顧太太斜著眼望他,我才不信呢。舒朗說:是嗎?我也不信。
兩人就都笑了起來。顧太太笑得嗤嗤嗤的,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忙把嘴掩住。
隔了一陣顧太太說:舒朗,你過來,咱倆躺一個床,省得說話怪費勁的。舒朗
就笑著走過去。顧太太向裡挪了挪身,給他留下一塊地盤。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顧太太的身體涼森森的,他靠著很舒服。只是顧太太說話
的氣息直吹耳根,他有些癢。
顧太太說:今天可是咱倆的好機會。舒朗說:這機會來得可不容易。顧太太說:
可不,人家都尋歡作樂去了,就苦了咱們倆。舒朗就說:這下也算成全了我們。顧
太太笑了,用手指戳戳他的腦門說:你呀,也就說說空話罷了。舒朗說:我呀,也
能夠辦實事。說罷,他就吻了下顧太太。
事實上舒朗並沒有那種衝動,只是顧太太太可愛了,他不由不這樣做。一切都
有遊戲的意味。這場遊戲顧太太喜歡他也喜歡。
他體會到顧太太唇的柔軟,那上邊塗的唇脂滑膩膩地有一股甜味。
顧太太卻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仿佛觸動了什麼機關,她身上一下子佈滿了癢癢
肉,挨不得碰不得。她四腳蛇似的蜷縮著,笑癱成一堆泥。舒朗也笑了。兩人笑得
精疲力竭。顧太太好不容易順過氣,這回有了新口實,笑著罵:還說跟你待著最安
全呢,這回可現了本相。快滾吧,這回可讓你討了個大便宜。舒朗認為他已極出色
地完成了他的任務。
吃晚飯時史琴好果然沒回來。大家都有些擔心。舒朗的擔心更多出一層。
劉小姐沒走,跟大家一起進餐。岳經理對她格外照顧,仍未驅盡她臉上濃重的
憂鬱的陰影。劉小姐本來就寡言,整個晚餐她幾乎沒說一句話。
吃罷飯岳經理有興致請大家跳舞,藉以消解一天來過於沉悶的心情。當然,史
琴好和吳老闆只好放在一邊了。
舞廳設在賓館二樓,燈光、音響、室內裝潢都十分講究。舒朗最感興趣的是牆
上掛著的那些裝飾面具,給人以怪誕而詭秘的感覺。門票每位四十五元,飲品也相
當昂貴,不過岳經理今天很捨得花錢--在史琴好不在的時候。舞池不大,不過人
也不多。四處座位都是擺成方格的寬平軟沙發,坐著十分舒服。
顧太太小聲對舒朗說:你不覺得老嶽今天有點怪麼?舒朗也湊近她的耳根說:
可不,劉小姐一來,老嶽就容光煥發,簡直變成另一個人啦。
室內燈光忽然全黑下米,大家正納悶,突然便炸雷轟響,電閃雷鳴,樂隊燈光
音響--維妙維肖摹仿出一場暴風雨來臨的效果,使人們的精神為之一振,仿佛走
進了大自然的懷抱中。隨後的每一支曲子都變換一種風格,不斷調整著人們的情緒。
岳經理始終只邀請劉小姐跳舞。舒朗對這一點十分理解。他覺得岳經理很像個
男人。在這種時刻,他無論如何也有理由以他男人的氣度,男人的襟懷,去關心去
撫慰這一個受到傷害的失意的文弱的女孩。但後來他懷疑了他的這種感覺,這一切
似乎還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
因為--劉小姐漸漸就跳得陶醉,在輕緩的樂曲中,兩人簇擁著,她的身體,
她的面頰都緊緊地貼在了岳經理身上臉上。
喂喂,看見了嗎?顧太太捏捏他的手。舒朗略略有些不快,不客氣地說:跳舞
時精神要集中,左顧右盼是壞毛病。
快節奏的迪斯科舞曲響起的時候,始終緘默的劉小姐居然一下邀請了他們兩個
男人。顧太太不跳,顧太太說這種劇烈的運動對她的心臟有害。舒朗原本也不想跳,
但當他的目光觸到那雙小鹿似的眼睛時,他改變了主意。
這時,舒朗可以近距離地、在閃耀的燈光和有節奏的律動中去觀察那張稚嫩的
臉。他覺得他與劉小姐在心靈上仍舊能夠溝通。看得出劉小姐的眼睛裡依然充滿了
痛苦,她在宣洩自己。她的身上正在發生某種變化,甚至是一種帶根本性的很深刻
的變化。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動作都說明著這一點。她正在長大,無論這種成長
是正常的還是病態的。她很可能會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溫文的劉小
姐漸漸跳得瘋狂,動作也越來越激烈。她給人一種陌生感。這時的她已不像個女孩
或者更像個女孩。她年輕的軀體裡似乎迸射出某種超常的能量,把周圍的人們都斥
得遠遠。她的動作很大,帶著明顯的挑戰意味。相形之下岳經理反而顯得笨拙和力
不從心了。這時候,她的眼中已閃現出淚光,淚水把著妝的面頰浸潤得亮晶晶。她
開始不顧及節奏,她的動作已與樂曲很不協調,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我狀態中。舒
朗站住,他極為吃驚--因他看到身心崩潰的劉小姐猛然便摔倒下去……
史琴好回到賓館的時候已是深夜十二點以後了,人未進門遠遠就聽見她毫無收
斂的笑聲。
大家都沒睡。臉色蒼白的劉小姐正倒在岳經理床上休息。史琴好攜著大大小小
的盒子一步就跨進來。他們出去有十幾個小時了,史琴好仍舊精力充沛。倒是身後
的吳老闆顯得有些委靡不振。
史琴好興致勃勃地說:今天玩得絕對痛快,我陪吳老闆可是轉了不少地方。
岳經理問:都去哪兒了呀?讓大家等你這麼久?
史琴好瞪他一眼。這時她才看見床上倒著的劉小姐,不由怔了任。又故意問:
你說什麼,
岳經理說;大家都等你報告新聞哪,都去了什麼好地方還不快講講。
史琴好作相,臉上興奮得直冒紅光。她望了吳老闆一眼,問:咱們都去了哪兒?
又轉過頭來對大家說:這麼說吧,凡是人能去的好玩的地方都去遍了。對吧吳老闆。
吳老闆笑笑說:就是,就是。
顧太太說:噯呀史小姐,你的頭做得可是漂亮極啦。
是嗎?史琴好翹著手攏了攏,說:這也是吳老闆帶我去做的。
史琴好開始分配她手中的盒子。給顧太太的是兩條裙子和一件上衣,都高檔,
下不來四五百元。給舒朗的有皮帶領帶和一些男用飾物,恐怕也都是挺昂貴的。給
岳經理的卻怪:一個進口的電動剃鬚刀和一盒女士化妝品。史琴好說:把鬍子刮幹
淨點免得跟姑娘接吻時紮人家的臉。又說:這盒化妝品是送給岳經理的女朋友的。
手中的盒子分光了,她沒留下什麼。當然,她頸上亮閃閃地與過去有所不同。
史小姐說:這是吳老闆贈送給大家的小小的禮物。
吳老闆不大自然地微笑著,他點了點頭。
史琴好又說:不過--這也可以算作我們兩人送給大家的。吳老闆說啦,他愛
上了我。說不定哪天,我們就要結婚啦。
吳老闆拉她一把想制止。
史琴好卻說:怎麼,我公佈得早啦?可這是真的呀你這傻瓜。說著,她雙手圍
過去,當著眾人親了親吳老闆刮得碧青的腮幫。
劉小姐氣得臉色煞白。她爬起來就往外走,踉蹌兩步又險些摔倒。岳經理扶住,
讓她到隔壁去休息。史琴好望著,鼻孔裡哼了一聲。
岳經理返身回來對史小姐說:史琴好,你簡直是胡鬧。又對吳老闆說:這讓你
破費了多少?那條項鍊除外,其餘開銷都由我們公司承擔。
吳老闆說:這是哪裡話?都是些小禮品,對各位表示一點小意思,不足掛齒的。
史琴好冷笑著說:岳經理你耍什麼威風,你也太瞧不起我們吳老闆啦。
舒朗躺下的時候心情很複雜。他真琢磨不透支小姐是怎樣為人。即使是在演戲,
也演得太張揚太過分了,而且一點也不寬容。他覺得史小姐有種過於膨脹了的自我
中心欲,喜歡支配人耍弄人,這並不惹人喜愛。不過--她假借這個機會送給你許
多男用物品,那都是不便隨意送人的,這又為了什麼?
十一
天氣晴好。一輛豐田麵包車行駛在通往嶗山的柏油公路上。車上原裝人馬,只
是缺少個孟經理,然而排列組合卻起了微妙的變化。岳經理身邊坐著劉小姐,他們
在最前排。舒朗一上車史琴好就坐到他身邊。吳老闆無奈,只好陪顧太太坐到最後。
薛經理和他的女秘書坐在單座上。
舒朗看著就想笑,心裡琢磨:這些人真有種不倫不類之感,學日本,學美國,
別的沒學到,一個個未脫盡國人的土氣,倒先把女秘書或准女秘書這一套超前學來。
他問史小姐,這一車人像什麼?史琴好說:像萬花筒。舒朗笑了,嫌她的嘴大刻薄。
舒朗說:什麼萬花筒,都是挺有身份的人嘛。
顧太太一大早就嫌熱,嚷嚷著要司機開空調。吳老闆路上對顧太太既熱情又周
到,不時介紹窗外的風景。岳經理和劉小姐把頭靠在椅背上,從後邊望不到他們,
兩人似在很親密地談著什麼。史琴好早不像昨晚那麼張狂,她靜靜坐著,靠著舒朗
的肩,閉目養神。
麵包車駛進山地。一側是巍峨的山崖,一側是浩瀚的大海,這景致令人賞心悅
目。山勢漸漸險峻,公路升到距海面百多米高。不時有山澗閃過,垂首可見澗底幽
深的海水和雪白的浪花。舒朗覺得十分壯觀,顧太太卻眩暈起來。喂,不行,不行
啦。她嚷。吳老闆忙扶住問:怎麼啦?她說:噁心。顧太太平日並不暈車,但她暈
高。只好又調換了座位。顧太太坐回舒朗身邊,她閉住眼睛,緊緊抓住舒朗的胳膊
說:可嚇死我啦。後排,吳老闆問史琴好:你怕不怕?史琴好說:我怕什麼?翻車
也不是我一個人死。吳老闆忙說:你可別這麼咒大夥,我們還要好好活著哪。說著,
雙手枕在腦後,兩腿伸開,擺成個「大」字。
這一行人先來到下清宮,下清宮正名叫太清宮。吳老闆說;這裡主要是看廟,
看道士,看水井,還有一棵鋪展三十米的千年老樹。一路朝裡走,吳老闆打趣地對
岳經理說:老嶽,這井水可有奇功,喝了可以遁牆,你聽過嶗山道士的故事吧?嶽
經理點點頭。吳老闆又說:你不妨試試,那可什麼地方都可以闖進去走走,小姐們
的閨房也阻擋不住。岳經理笑著說:想必這是吳老闆的經驗之談羅?吳老闆說:本
地人不靈,要走千里路,心誠石為所開嘛。說罷哈哈大笑。當時岳經理正挽著劉小
姐,而吳老闆的手也正挽在史琴好的腰間。
太清宮恰建在海角上,站在大殿便可聽到陣陣濤聲,舉目又見秀麗的嶗山,風
景甚美。正殿供著三位道祖,香火潦繞,殿上殿下走動著穿灰布長袍的道士。可惜
衛生不佳,到處可見遊人丟棄的果皮紙屑罐頭盒什麼的。
這時一個人從正殿走出。很健壯,戴著墨鏡,雙手抱胸望著庭院中的他們,又
側身匆匆走了。
偏殿已改為商店,出售工藝品紀念品之類。岳經理攜劉小姐史小姐一併走人,
舒朗跟在後邊。顧太太說:沒什麼可看的,到處都一個樣。吳老闆也就駐了腳,甘
願陪同顧太太。
偏殿裡,史琴好漫不經心四處看看,舒朗則買了幾本遊覽類圖書。這是他的嗜
好,走到哪總要買。劉小姐卻看得仔細,目光停在一封文房四寶上、黃絹裱的匣,
上有燙金篆字。打開,湖筆、端硯、徽墨、宣紙俱全。劉小姐看中了,想買。嶽經
理看看標價居然高達三百六十元。他說:不值。劉小姐說:我看值。岳經理笑笑說:
背著也太沉,到市里再買吧。劉小姐不高興地撅撅嘴,說:可我喜歡這個呀。說著
扯扯岳經理衣角。史琴好遠遠地冷笑道:岳經理又不用花自己的錢,幹嘛這麼小氣?
岳經理非常反感地瞪她一眼。劉小姐也回過頭,空氣一時變得緊張。史琴好卻若無
其事地踱過來。劉小姐咬了咬牙,對岳經理說:你自己看著辦吧。轉身要走。嶽經
理這時才一把拉住,賠笑地說:噯,你再看看,還買點別的什麼嗎?
櫃檯裡的小道士把那盒文房四寶包好遞過來。的確很重。史琴好說:我幫你拿。
劉小姐雙手抱著猛一扭身,冷冷地說:用不著。快步先走出去。史琴好這才沖嶽經
理笑了笑,說:恐怕,會寵出毛病來的。
太清宮三裡之外有八音瀑,是去中清宮上清宮的必經之路。這裡另一番景致,
山高林密,遠遠就聞嘩嘩水響。因昨日那場雨,瀑布顯得壯觀。吳老闆說:平時要
纖瘦得多,只一涓細流,垂入清水潭,聲音美妙動聽。史琴好笑著說:吳老闆可真
是個好導遊。舒朗望望四外的風光,說這裡野餐最好。顧太太立刻響應說:可不,
我可真是餓了。
男人們張羅,鋪開塑料布取出背來的飲料食品;女人們到潭水邊去洗手,一個
個好不快活。舒朗無意中便看見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在不遠處松樹林裡晃了晃。他的
心頭不由緊縮了一下。那個幾乎被他淡忘的陰影再度浮出,他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史琴好正提著水回來,她肯定也看見了那個人。她的臉色驟然就變得十分蒼白。
那個男人已經不見了。
中清宮其實是個不起眼的小廟,又修繕得不好,沒什麼可看之處。瑤台般的上
清宮又遠在離山頂不遠的地方。顧太太先說累了,不願再走。胖胖的吳老闆也心有
餘而力不足,情願留下陪顧太太。其餘六人登至上清宮都滿頭大汗,不過這裡的確
有仙境之感。
來時走過的路已隱在層疊的山坳中,對面阻隔視線的大山也低垂下去。向東向
北,可以鳥瞰遼闊的大海。大海蔚藍,顯得極平靜。海浪化作細小的水紋,幾乎代
住不動。而遠近幾處島嶼,則像鑲嵌其上蔚藍色的寶石。
簡直像在飛機上。舒朗說。
我們是在天上。史琴好說。
這是海岸線上最高一座山了。所以這也是中國之最。岳經理不無淵博地說。
欣喜代替了一切。薛經理提議,大家自由走走,一小時之後再集合下山。他攜
女友先告辭去了。
岳經理和劉小姐雙雙站在石欄前,仿佛一對情侶。劉小姐依偎著說:畢業後我
就去你的公司。岳經理說:那當然。劉小姐又說:我等不到畢業了,這次我就跟你
們一起走。岳經理攬著她的肩膀說:幹嘛要這麼急,學業總該拿下來嘛。劉小姐說:
我可受不了,那要多久才能見到你哦?岳經理笑了,拍拍她的臉蛋說:我會來看你
的。
這邊只剩下舒朗史琴好兩個。舒朗忽然就覺得,他們很孤獨。
舒朗望著岳經理和劉小姐的背影說:你似乎要失去他了。史琴好說:不會的,
除非我希望離開他。舒朗說:這一次你做得太過分了些。史琴好笑了,說:你根本
不懂,男人是不喜歡過於膩乎的女孩子的。她很輕蔑地望望劉小姐。停停她又說:
其實,不管我把他推出多遠,我一招呼,他仍會回來。舒朗說:你太自信了吧?史
琴好說:不是自信,是經驗。真的。退一步說,就是拉不回來,像他這樣的經理比
他更氣派的經理也有的是。舒朗大為驚訝,結巴地說:那麼,那麼,人的感情怎麼
擺?史琴好又笑了,說:你忘了,這是我的工作。工作和感情總是兩回事。好啦好
啦,別老為別人操心啦,還是商量商量咱們怎麼玩吧。
舒朗的常理在史小姐面前碰個粉碎,他不得不對她再次刮目相看。本來他想提
醒一下康大民的事也覺得不便再提了。
喂,反正山頂也不太遠,我們就攀到山頂吧。這時史琴好說。
舒朗此刻實在領教了史小姐固執的另一面,倘若沒有那個心理威脅,舒朗倒樂
於喜歡她的固執。反過來說,史小姐之所以固執也由於她和舒朗待在一起感到開心。
上清宮再向上已役有路,山勢又奇陡,到處是光滑而陡峭的石壁,許多地方只
能攀住石隙抓牢樹根爬過去。沒有任何遊客敢於尾隨他們,他們的舉動也的確夠曆
險也夠風光的。,
小心哦--岳經理在山下喊。
臨近山頂時坡度才稍稍平緩了些。山坡長滿野草,顯得十分荒涼。這是嶗山的
一個側峰而並非主峰,但在臨海的群山中這裡是最高點了。他們似乎就要勝利,可
恰在這時他們遇到了難以逾越的障礙。最後幾十米是由巨大的黑石堆積上去,構成
嶗山奇特的山頂。石塊邊角圓鈍,又大得難以想像,根本就不能攀附。這裡山風很
硬,冷颼颼的。
沒辦法啦,咱們回去吧。舒朗說。
不。史琴好不甘地盯著近在咫尺的山頂。
就算能登上去,也不過是個側峰。
那我不管,我想上去。史琴好冷笑著說。
舒朗想了十秒鐘之後他同意了。他突然信心十足的原因非常奇怪,因他嗅到另
一個危險正在迫近--雖然這周圍並沒發現潛伏著什麼。
他選中了靠近懸崖。的地方。這兒最險峻但這兒的石塊略小一些。他像個壁虎
那樣貼上去,謹慎地研究著每一步前行的辦法,同時還要關照好身後的史琴好。這
時他隱約覺出他正在經歷著什麼,而這種經歷他一生都不可能重複。
終於只剩下最後一道難關了。眼前一塊兩丈餘長的扁石斜立在那裡。他們必須
伏在扁石的峰脊上,從魚背般光滑且瘦削的石脊上爬過去,跳上另一塊龜殼般的大
石,從那兒便可跑上峰頂。扁石空懸著,下邊就是開闊的山澗。風正從澗底吹來,
冷森森的。舒朗回頭問史琴好:你行嗎?史琴好反問;你呢?舒朗說:現在最需要
的,就是膽量。史琴好點點頭,極為夜好地沖他笑笑。
當他們並排坐在山頂的巨石上時,他們簡直都變成了快樂的孩子。恐怖感依舊
存在,但舒朗把恐怖留給脊背,而把快樂掛在臉上。史琴好大約也是如此。
來到山頂他們立刻擁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山頂的巨石--它懸浮在其它巨石
之上,居然有水。石面遍佈大大小小浸蝕出的石坑石槽,裡邊盛滿清冽的泉水,水
中央還漂浮著一層薄冰。這太奇怪了,要知道這石頭並沒有根呀,而且,向下望去
所有的石頭都仰面朝天,但所有的石頭都沒有這種蝕出的水槽。
舒朗為此而特別興奮。
史琴好也很興奮。
現在他們在山頂上,俯首便是一覽無餘的大海。大海像一面鏡子,連細小的波
紋也不再有。腳下才是山澗。
這時舒朗想,要是從這裡跳下去,那當然夠壯烈的,要多壯烈有多壯烈。
他說:這裡很讓人開心。
史琴好說;我相信我們是第一個來到這兒的人。
舒朗說;這可很難考證。
他已經感覺到什麼,但他不願回頭。
史琴好說:這不用考證,就看你怎麼想了,你認為你是第一,你就是第一。
舒朗說;這倒是個好辦法。
他笑了,史琴好也笑了。史琴好說:你要真當第一也不難,你從這兒跳下去,
那絕對無可爭議。
舒朗縱情大笑,因他們想得完全一樣。
這時史琴好回過頭,舒朗也回過頭,康大民正在那塊龜背樣的黑石上坐著。
史琴好並沒表現出絲毫的驚訝,她仍笑著說:喂--你也挺了不起呀,幹嘛不
上來呢?
康大民陰鬱地望著她。
史琴好回轉身,似在呼吸山頂的新鮮空氣。她向山下招手,仍然極為興奮。
嗨--我們在這兒。
史琴好的快樂簡直難於言表。或者說她的恐懼難於言表。
跟岳經理等人在上清宮匯合之前康大民便又消失了。他和史琴好在一塊大石頭
後邊談了有十分鐘話。當時舒朗很緊張,他擔心會出事。但什麼事也沒有出,史琴
好獨自走出來對舒朗說:問題解決了。舒朗說:你倒挺有辦法。史琴好說:女人總
有辦法。樣子懶懶的,仿佛很疲勞。
下山的時候史琴好變得沉默寡語,與上山時的振奮樣子簡直判若二人。提到康
大民,她只說;那是個賴皮。舒朗忽然就產生了一個極為不好的想法,他當然非常
不願那樣想:他擔心今天的一切都是史小姐的某種預謀,或者說是她精心安排的。
史小姐非常慣于表演……不會是那樣。他否定自己。那--可太可怕了。那將使他
失去對所有人的信任。但他仍問:你說過,這是一場賭博?史小姐說:對,是賭博。
不過,我不能輸。
他相信史小姐是有道理的,而她肯定是有道理的。他必須這樣思考。
大家在溪邊的叢林中找到吳老闆和顧太太。他們正躺在網狀吊床上說笑,那股
熱情勁仿佛剛發現他們彼此才是最佳情人,大有相知恨晚的意味。吊床是租賃的,
不遠處支著許多僅供兩人居住的森林小帳篷。大家開玩笑說:你倆租一小間到那裡
躺躺豈不更好?顧太太一本正經地說:太悶,會透不過氣來的。惹得大夥捧腹不已。
吳老闆似乎養息得很好,又變得熱情高漲,儘管天色已不早,仍提議到瀑項看
看。他天生就是個鼓動家,好似不去瀑頂,就不算來過嶗山。岳經理說:那就都去,
既然來玩就玩個痛快,晚了就不走啦,咱們住帳篷旅館。
站在瀑頂的大青石上,眾人才覺出自己的緲小。上游的溪水蜂湧而至,呼地便
騰空而起,又直瀉下去,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舒朗望著那呼嘯而去的水流,忽然
想:一切都會過去的,就像這溪水。溪水把大石沖洗得清潔,仿佛把人也陶冶得潔
淨,一切污穢都隨之而去了。他在觀察史琴好。她漸漸變得安穩,繼而變得愉快,
這溪水的確可以使人漸覺輕鬆。過去的都過去了,新的不斷湧來,奔瀉下去,砸進
青色的水潭,激起陣陣水霧。水霧爬上山來,漸漸,把他們的衣服都染得濕漉漉……
此刻,他們正站成一條散線。舒朗幾乎就立在山溪的邊緣。不遠是史琴好,再,
是吳老闆、劉小姐、岳經理……顧太太膽小又暈高,站在更遠的地方。
顧太太突然尖叫起來。大家回過頭,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斜刺裡便沖
過一個人來,大個子,身體很強壯,但瘸著一條腿。他瘸著一條腿速度也是極快的,
舒朗他們已完全沒有回避的餘地。周圍都是水,石很滑。當時舒朗、史琴好、吳老
板正並排站著,那一瞬舒朗只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康大民會撲向誰,吳老闆、史琴
好、還是他?或許他們將同歸於盡。這並不困難,只要康大民把兩臂一橫便可做到。
他來不及恐怖。他甚至覺得他的身體已經飄浮起來。
那一瞬其實很短暫,似刮過一陣寒風。舒朗驚出一身冷汗,但他完好無損立在
崖上。吳老闆的胖身子像陀螺一般在崖邊旋了兩圈--唯有史琴好小姐不見了。
沒有聽到任何呼救的喊叫聲。
崖下的石壁塗出一大片殷紅的血,立刻被水流子沖刷得乾乾淨淨。
青水潭中的小魚頓時活躍起來。
天色實在晚啦。西部天空已燃燒起一片片火燒雲。猩紅色,繹紫色。公路的喇
叭和嘈雜的人聲漸漸沉落下去。嶗山群峰依舊。海潮嘩嘩。水霧中飄拂著一股淡淡
的血腥氣。
十二
舒朗到顧太太屋裡道別。顧太太正睡午覺。揉揉眼睛坐起,聲兒懶懶地說:來
啦,坐吧。
顧太太臥室中有一股爽身粉的氣味。舒朗聞著不大舒服。
顧太太說:那天可把我嚇死了,那個愣頭青小於,誰想他會那樣做?
舒朗說:你怎麼又提這件事?
顧太太笑著說:看見你啦,我就又想起來了。要不,我才不願提呢,那些日子
我老做噩夢。頓了頓顧太太又說:可也是,那小子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把史小姐也
摔死,那不太可惜了嗎,
舒朗說;顧太太你又敲打我。
顧太太說:你呀,其實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最希望我講到史小姐了,對不對,
舒朗笑了。
顧太太說:你瞞得過別人,卻是再瞞不過我的。
顧太太起身梳頭,並不回避舒朗。舒朗很隨便地坐了。顧太太就問起史琴好的
傷勢。舒朗剛從醫院回來,他給史小姐送去一大捧鮮花和一兜水果。舒朗說:仍不
見好,我去看她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來。顧太太歎氣說:八成要留後遺症了。舒朗說:
也許還能好起來。
舒朗回想在醫院的情形,他望著躺在潔白的病床上正在熟睡的史琴好,他覺得
她非常漂亮,甚至--比以前更為漂亮。不過,這些感覺他不願跟顧太太說。
舒朗問:這些天怎麼沒見岳經理?
老嶽麼?顧太太望望他,他可是個大忙人呀,哪一天閑得住?喂,你聽說了沒
有,青島的那個劉小姐要來。
舒朗說:她不是在上學嗎,
顧太太說:她還上什麼學呀,這邊好吃好喝又有錢賺,還有男人寵著,對她那
樣的女孩可是打燈籠難找的好機會呢。
顧太太挺鄙夷地把梳下的頭髮撚成一團,丟進紙簍裡。
她--什麼時候來?舒朗問。
顧太太掐指算算,說;八成就是今天。岳經理來過電話,說劉小姐過來之後大
家再聚聚,到時候他會邀請你的。
舒朗說:我大概是參加不了啦。
顧太太正勻臉兒,而後往唇上點口紅。
怎麼,你真格心裡只裝著史小姐?我才不信呢。顧太大笑著說。
舒朗說:倒不是那樣。我是想,在這兒住得太久了,我想--明天回去,車票
都買好了呢。
顧太太臉上的笑容立刻收住,妝沒化完,她吃驚地問:這是真的嗎?
舒朗點點頭。顧太太就紅了眼圈,許久沒再說話……
199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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