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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夫婦之間
      
                                  作者:蕭也牧
      
      一
          「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
          我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我的妻卻是貧農出身,她十五歲上就參加革命,在
      一個軍火工廠裡整整做了六年工。
          三年前我們結了婚。當時我們不在一起,工作的地方相隔有百十來裡,只在逢年送
      節的時候才能見面。所以婚後的生活也很難說好還是壞;只是有一次卻使我很感動:因
      為我有胃病,一挨凍就要發作,可是棉衣又很單薄!那年,正快下雪的時候,她給我捎
      來了一件毛背心,還附著一封信,信上說:
          ……天快下雪了!你的胃病怎樣了?真叫住著急得不知地怎麼著好!我早有心給你
      打件毛背心,倒也不是羊毛貴,就是錢湊不夠!我就在每天下午放工從後,上山割柴禾,
      可見天氣太短了!一下工,天很快就黑了!所從一直割了半個多月,才割了不少柴禾,
      賣給廠裡的馬號裡了.賣了二千塊邊幣,稱了兩斤羊毛.問老鄉借了個紡車,紡成了毛
      線,打了這件毛背心!
          因為我不會打.打的又不時樣又盡見疙瘩,請你原諒!希望你穿上這件毛背心,就
      不再發胃病,好好為人民服務……
          我讀著這封信,我仿佛看到了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那黃錯時候,手拿鐮刀,獨自一
      個人,彎著腰,在那荒坡野地裡,迎著徹骨的寒風,一把,一把,一把地割著稀疏的茅
      草……
          她這樣做,完全是為著我!為著我不挨凍,為著我「不再發胃病,好好的為人民服
      務……」突然,我流淚了!可是我感到了幸福!
          兩年以後的秋天,我們有了小孩,組織上就把我們調在一塊工作。那時,我們住在
      一個叫「抬頭灣」的山村裡。
          每當晚上,我在那昏黃的油燈下趕工作,她呢,哄著孩子睡了以後,默默地坐在我
      底身旁,吃力地、認真地、一筆一劃地練習寫大楷……
          山村的夜是那樣的靜寂,遠遠地能聽見「胭脂河」的流水,「嘩嘩」的流過村邊。
      時間該是半夜了吧,我想她又是照顧孩子,又是工作……一定是很累了,就說:「你先
      睡吧!」她一聽我的話,總是立刻睜大了有點膝跪了的睡眼:「不!」繼續練她的大楷……
      直到我也放下工作。
          早上,孩子醒得很早,她就起來哄:「嗯嗯……聽媽媽的話,別把爸爸擾醒了……」
      孩子才幾個月大,當然不懂得,還是嚷!於是她就躡手躡腳地起來,抱著孩子,到隔壁
      老鄉屋裡的熱炕頭上哄著去了。
          閒時,她教我紡線、織布;我給她批仿,在她寫的大楷上劃紅圈,或是教她打珠算,
      討論上地政策……
          每天下午,孩子睡著了,我們抬水去澆種在窗前的幾棵白菜;到溝裡幫老鄉打棗,
      或是抬水去澆種在窗前的幾棵(棉花條兒),拐線,她紡線,紡車「嗡嗡」的響,聲音
      是。樣靜穆、和諧……
          雖然我們的出身、經歷……差別是那樣的大,雖然我們工作的性質是那樣的不同:
      我成天坐在屋子裡畫統計表,整理工作材料;她呢,成天和老百姓們打交道!……但在
      這些日子裡邊,我們不論在生活上、感情上、卻覺得很融洽,很愉快!同志們也好意地
      開玩笑說:「看你這兩口子,真和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
          但是,不到一年的光景,我們卻吵起架來了,甚至有一個時候,我曾經懷疑到:我
      們的夫婦生活是否能繼續鞏固下去。那是我們進了北京城以後的事。
      
      二
          「……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
          今年二月間,我們進了北京。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來,但那些高樓大廈,那些絲
      織的窗簾,有花的地毯,那些沙發,那些潔淨的街道,霓紅燈,那些從跳舞廳裡傳出來
      的爵士樂……對我是那樣的熟悉,調和……好像回到了故鄉一樣。這一切對我發出了強
      烈的誘惑,連走路也覺得分外輕鬆……雖然我離開大城市已經有十二年的歲月。雖然我
      身上還是披著滿是塵土的粗布棉衣……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開始了!
      
          可是她呢?進城以前,一天也沒有離開過深山、大溝和沙灘,這城市的一切,對於
      她,我敢說,連做夢也沒夢見過的!應該比我更興奮才對,可是,她不!
          進城的第二天,我們從街上回來,我問她:「你看這城市好不好?」她大不為然,
      卻發了一通議論:那麼多的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男人頭上也抹油……女人更看不
      的!那麼冷的天氣也露著小腿;怕人不知道她有皮衣,就讓毛兒朝外翻著穿!嘴唇血紅
      紅,像是吃了死老鼠似的,頭髮像個草雞窩!那樣子,她還覺得美的不行!坐在電車裡
      還掏出小鏡子來照半天!整天擠擠嚷嚷,來來去去,成天干什麼呵……「總之,一句話:
      看不慣!說到最後,她問我:「他們幹活也不?哪來那麼多的錢?」
          我說:「這就叫做城市呵!你這農村腦瓜吃不開啦!」她卻不服氣:「雞巴!你沒
      看見?剛才一個蹬三輪的小孩,至多不過十三四,瘦的像只猴兒,卻拖著一個氣兒吹起
      來似的大胖子——足有一百八十斤!坐在車裡,翹了個二郎腿,含了根煙捲兒,虧他還
      那樣『得』!(得意,自得其樂的意思)……俺老根據地哪見過這!得好好兒改造一下
      子!」
          我說:「當然要改造!可是得慢慢的來;而且也不能要求城市完全和農村一樣!」
          她卻更不服氣了:「嘿!我早看透了!像你那腦瓜,別叫人家把你改造了!還說哩!」
          我覺得她的感覺確實要比我銳利得多,但我總以為她也是說說罷了,誰知道她不僅
      那麼說!她在行動上也顯得和城市的一切生活習慣不合拍!雖然也都是在一些小地方。
          那時候,機關裡還沒起夥,每天給每人發一塊錢,到外邊去買來吃。有一次,我們
      倆到了一家飯鋪裡,走到樓上,坐下了。她開口就先問價錢:「你們的炒餅多少錢一盤?」
      「麵條呢?」「饃饃呢?」……她一聽那跑堂的一報價錢,就把我一拉,沒等我站起來,
      她就在頭裡走下樓去。弄得那跑堂的莫名其妙,睜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我們幾眼。當
      時,真使我有點下不來台,說實話,我真想生氣!可是,她又是那樣堅決,又有什麼辦
      法呢?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她走!
          一面下樓,她說:「好貴!這哪裡是我們來的地方!」我說:「錢也夠了!」她說:
      「不!一頓飯吃好幾斤小米;頂農民一家子吃兩天!哪敢那麼胡花!」
          出了飯鋪,我默默地跟著她走來走去,最後,在街角上的一個小小飯攤上坐下了!
      還是她先開口,要了斤半棒子麵餅子、兩碗餛飩。大概她見我老不說話,怕我生氣,就
      格外要了一碟子熏肉,旁若無入地對我說:「別生氣了!給你改善改善生活!」
          像這類事,總還可以容忍。我想一個「農村觀點」十足的「土豹子」,總是難免的;
      慢慢總會改變過來……
          哪知她並不!
          那時,機關裡來了不少才參加工作的新同志,有男的也有女的。她竟不看場合,常
      常當著他們的面,一板正經地批評起我來。她見我抽紙煙,就又有了話了:「看你真會
      享受!身邊就留不住一個隔宿的錢!給孩子做小褂還沒布呢!一支連一支的抽!也不怕
      薰得慌!你忘了?在山裡,向房東要一把爛煙,合上大芝麻葉抽,不也是過了?」
          開始,我笑著說:「這可不是在抬頭灣啦!環境不同了呵!」
          她卻有了氣了啦:「我不待說你!環境變了,你發了財啦?沒了錢了,你還不是又
      把人家扔在地上的煙屁股撿起來,卷著抽!」
          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我的臉,「唰」的就紅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青年男女同志們,
      本來看得就很興趣;這時候,就有人天真活潑地嚷起來:「哈哈!臉紅啦!臉紅啦!」
      站在一旁的同志也馬上隨聲附和,並且大鼓其掌:「紅啦!紅啦!」這一嚷,我的臉,
      果真更加發燙了!
          ……
          我發覺,她自從來北京以後,在這短短的時間裡邊,她的狹隘、保守、固執……越
      來越明顯,即使是她自己也知道錯了,她也不認輸!我對她的一切的規動和批評,完全
      是耳邊風,常常是,我才一開口,她就提出了一大堆的問題來難我:「我們是來改造城
      市的;還是讓城市來改造我們廣「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展節約,反對浪費?」「我們是不
      是應該保持艱苦奮鬥、簡單樸素的作風?」等等。她所說的確實也都是正確的,因此,
      弄的我也無言答對,這樣一來,她也就更理直氣壯了,仿佛真理和正義,完全是在她的
      一邊;而我,倒像是犯了錯誤了!她幾次很嚴肅地勸我:「需要好好的反省一下!」
          我有什麼可反省的呢?我自己固然有些缺點,但並不像她說的那樣嚴重,除了沉默,
      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再也不能沉默了!我們破例的吵了一架,這在
      我們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
          在今年六七月間,連日雨天,報上不斷登著冀中和冀西一帶鬧水災的消息;突然,
      她的精神也就隨著緊張起來!每天報來,她就搶著去看。我發現,她是專門在找報上所
      列舉的水患成災的縣份和村名……她一面讀著,不斷地發出驚歎「呵呵!怎麼得了呀?
      才翻了身的農民,還沒緩過氣來,地又叫淹了!呵呵……」
          有一次,我正在整理各地災情的材料,她看著報,就大聲嚷了起來:「這怎麼著好
      呵!俺村的地全叫淹了!嚼呀!日子怎麼著過呀!我娘又該挨餓了呵!怎麼著呵?噯!
      說呀!你說呀!」這我才發覺她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出口說了句俏皮活:「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誰也沒法治!黨和政府自會想辦法,你提心也征然!」冷不防,她一伸手,
      一指頭直通到我的額角上:「沒良心的鬼!你忘了本啦,這十年來誰養活你來著?」我
      說:「反正不是你家!」她卻真的又生我的氣了:「你進了城就把廣大農民志啦?你是
      什麼觀點?你是什麼思想?光他媽的會說漂亮話!」我說:「誰比得上你的思想!『響
      當當』的好成份!又是工人階級出身!」她把桌子一拍:「放你媽的臭屁!你別諷刺人
      啦!」就再也不理我了,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過了幾天,我恰好得了一筆稿費:夠買一雙皮鞋,買一條紙煙,還可以看一次電影,
      吃一次「冰其林」……我很高興,我把錢放在枕頭心裡.不讓她知道。
          第二天,我正準備取錢上街,錢卻怎麼找也找不見了,心裡真著急。我只好問她:
      「我的錢呢?」她說:「什麼?錢?哪裡來的錢?你交給誰啦?」我繼續找,直找得頭
      上冒煙!她卻「噗嗤」一聲笑了!我知道准是她拿了,於是我就很正地說:「這線不是
      我的!」「得了!你別唬弄我沒文化了!稿費單上還有你的名字呢!」「是,是,我這
      錢,我有用處!我要去買一套『幹部必讀』——十二本書!好好加強理論學習,比什麼
      也重要!」「誰還知不道誰哩!加強你的『冰雞寧』,『煙斗牌』煙去吧!」我一看不
      對頭,只好懇求了:「你拿一半行不行?」她卻說:「我早給家奪走了!」我不免吃了
      一驚:「真的?」她說:「唬弄鬼!」
          我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嗓音,「這錢是我的!你不應該不哼一聲就沒收了!」哪知她
      的嗓音更大:「你沒花過我的錢?間斷作的花被面,你的毛背心……是誰的錢買的?」
      我說:「不稀罕!反正你得檢討檢討,你這樣做對不對?」她說:「對!家裡鬧水災,
      不該救濟救濟麼?」我說,「你把錢捐給救災委員傳會,那就算你的思想意識強,為什
      麼給自己家裡寄呀--那還不是自私自利農民意識!」她卻真的火了:「反正比浪費強!
      錢我是寄走了!你看著辦吧!」我說:「咱們分家!」她說:「馬上分!今兒格黑價
      (今天晚上)你就不行蓋我的被子!」我說:「好好好!」我一扭頭就走了……
          說也笑人,為了這麼芝麻粒大的一點事,我們三天沒說
          話,而且覺得很傷腦筋!恰好星期六那天晚上,機關內部組織了一個音樂晚會,會
      跳舞的同志就自動的跳起舞來,這正好解悶,我就去參加了!
          我正下場,忽然發現:她抱著孩子來了!一看她的神色,知道糟了!她氣衝衝地,
      直竄到我的面前,把孩子住我懷裡一塞:「你倒會散心!孩子有你一半責任,我抱夠了!
      你抱抱吧!」我說:「跳完這一場就回去!」她二話沒說,把孩子往旁邊的「沙發」上
      一撩,雄赳赳地走了……
          孩子不見他媽,就「哇哇」地嚎啕起來,和著手風琴的伴奏,發出一種奇怪的音樂,
      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我扛著臉,抱起孩子,回到臥室裡去。只見她伏在桌上寫字呢!我悄悄地走到她的
      背後一看,原來她在給我寫信:「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她發覺我來,馬
      上又把紙撕了!
          孩子見了媽,掛著兩行眼淚,笑著,跳著,「哇!哇!」地叫,向她撲去,她才接
      過孩子,解開懷來餵奶。一面走到門邊,背貼著門,向我命令地說:「不許走!咱們談
      判談判!」
      
      三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這些雖然都是非原則問題,但也恰好正在這些非原則問題上面,我們之間的感情,
      開始有了裂痕!結婚以來,我仿佛才發現我們的感情、愛好、趣味……差別是這樣的大!
          她對我,越看越不順眼,而我也一樣,漸漸就連她一些不值一提的地方,我也看不
      慣了!比方:發下了新制服,同樣是灰布「列寧裝」,旁的女同志們穿上了,就另一個
      樣兒:八角帽往後腦瓜上一蓋,額前露出蓬鬆的散發,腰帶一束,走起路來兩腳成一條
      直線,就顯得那麼灑脫而自然……而她呢,怕帽子被風吹掉似的,戴得畢恭畢正,帽沿
      直挨眉邊,走在柏油馬路上,還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樣子,兩腿向裡微彎,邁著八字
      步,一播一擺,土氣十足……我這些感覺,我也知道是小資產階級的,當然不敢放到桌
      子面上去講!但總之一句話:她使我越來越感覺過不去,甚至我曾經想到:我們的夫婦
      關係是否可以繼續維持下去?
          幸好,不久她被分配到另一個機關去工作了!我歡歡喜喜的打發她走了,精神上好
      像反倒輕鬆了許多!
          我想她這種狹隘、保守、固執……恐怕很難有所改變的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
          我們分手以後,約模有個半月的時光,她連電話也沒來過一個。卻對旁人說:離了
      我她也能活!
          可是,我卻不能!即使我對她有很多不滿。然而孩子總還是十分可愛的!我一想起
      那孩子的烏亮墨黑的大圓眼,和他那「牙牙」欲語的神氣……我就十分懷念!終於還是
      我先去找她去了!哪知道一見她,她卻向我一揮手:「今天工作太忙,改日來吧廣
          我說她真是個倔強的人。這評語,越來越覺得確切了!特別是又發生了幾件事情以
      後。
          當她到了那機關不久,找來了一個保姆:姓陳,叫小娟。樣子很靈俐,她爸爸是個
      蹬三輪的工人。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在她機關裡。那「老媽子房」裡的掌櫃,領著小娟來上工。
      一進門,抬著我們倆,對小娟說:這是小少爺的母親,這是……」
          小娟畢恭畢正的向她鞠了個躬。叫了一聲:「太太!」哪知道我的妻,一聽「太太」
      兩個字,就像是叫蠍子螫著了似的嚷起來:「呀!呀!別叫別叫!我不是『太太』!我
      是我是……我們解放軍裡頭沒有『太太』!我姓張.你叫我張同志好了!記住!我叫張
      同志!要不你就叫我大姐!」我說著就把小娟拉到炕上,和她並排坐下了。弄的那「老
      媽子房」的掌櫃。
          先是奇怪,接著也笑了:「對對!叫張同志!『太太』那名兒,嘿嘿!不時新了!
      太封建!太封建!」
          我的妻馬上就給小娟上起政治課來:說她自己也是個窮人,曾經受過舊社會的壓迫;
      後來共產黨來了,她就參加了革命,得到了解放……因為工作太忙,孩子照顧不了,所
      以請小娟來幫忙,這樣,她對小娟說:你也是參加了革命工作,咱們一律平等!和舊社
      會在老媽子完全不一樣……等等。
          小娟聽得很高興,不住嘴地說:「您說得真好!您說得真好!」小娟這孩子,雖說
      是靈倒,可是記性並不好!一不小心,常常又叫「太太」了!每逢這功夫,我的妻決不
      放鬆,一定及時糾正,並且又得上一堂政治課!弄得小娟反倒很不安了!
          自從小娟來了以後,我的妻幾次三番給我打電話:要我給小娟找識字課本、執筆墨
      紙硯……並且還給她訂了學習計劃:一天認五個字、寫一張仿……一星期還有一堂政治
      課。我的妻自任文化教員兼政治教員。
          每次週末的晚上,我去找她的時候,總是見她在給小娟上課,一板正經地念道:
      「窮人、要、翻身、團結、一條心、永遠、跟著、共產黨、前進」小娟就跟著念:「窮、
      人、要、翻、身」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感動了!心想:她真是個倔強的人呵!
          有一次週末的傍晚,我們從東長安街散步回來,看見「七星舞廳」門口,圍著一圈
      人。過去一看:只見有一個胖子,西服筆挺,像個紳士,一手抓住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
      一手張著五個紅蘿蔔般粗的手指,「劈!劈!拍!拍!」直向那小孩的臉上亂打,恨不
      得一巴掌就劈開他的腦瓜!那小孩穿著一件長過膝蓋的破軍裝,猴頭猴腦,兩耳透明,
      直流口水……殺豬般地嚷著:「娘噯!娘噯!」嘴角的左右,掛下了兩道紫血……
          看破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抄著手的、微彎著頭的、口含著煙捲兒的……但是,都
      很坦然!
          這情景,在我看來,也已經是很生疏的了!覺得很不順眼,正想問問,忽聽得人群
      裡有人喝道:
          「住手!你憑什麼壓迫人!」嗓音又尖又高。
          一瞬眼間,我突然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是我的妻!這時候,她昂頭挺胸
      地站在那胖子的面前,正像武俠小說裡所描寫的——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
      容的神氣!我突然覺得精神上有點震動,但同時,馬上又模糊地想:她真是好管閒事!
      不知道怎麼著才好……
          那胖子仍然一手擰住那小孩不放,一手貼到花領結上,很有禮貌地微微一笑!心平
      氣和地向圍著的人們說:「這小手,太可惡,太可惡!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壓迫人,其
      實,不然!我這個舞廳,是在人民政府裡登記了的,是正當的營業,是高尚的娛樂!拿
      捐,拿稅……而他,這孩子,卻用石頭子兒,往裡——」他一揮手:「扔!如果,把我
      的客人們,全攆走了,那麼,我——又當如何呢……」他還想接著演講,卻叫我的妻打
      斷了他的話:
          「你說得對!這孩子扔石頭子兒,也可以說是一個錯誤!可是,我們是有政府的有
      秩序的!不是無政府主義!就說他犯了天大的法,也應該送政府法辦!你有什麼權力隨
      便打人?嗯?有什麼權力?你打得他滿嘴流血,好像你還受了屈似的?嗯?讓大夥兒評
      評理!」
          這時候,人群裡就有人嚷起來:「對對對!這同志說得對!」有一個苦力模樣的人,
      也就走到那胖子面前,轉過身來,指著那胖子向大夥兒說:「這位先生說的不僅!這小
      孩兒是往舞廳裡扔了一個石頭子兒!我親眼看見的……」
          胖子馬上微笑點頭,「諸位聽著!不假吧!光憑我一個人說不行!不行!」
          那苦力接著說:「可惜這位先生說得不全!那小孩兒憑嗎平白無故的扔石頭子兒哩?
      是那麼一回事兒:剛才他在舞廳門口向客人們要錢,這位先生攆他走,他走慢了一步,
      這位先生『拍!』的給了他一個響鍋貼(耳光)!回頭,過了一會兒,這小孩就扔了個
      石頭子兒,就又叫這位先生抓住了。這我也是親眼看見的!現時不是那個世道了,是人
      就得說實話!」
          胖子顯得有點不安了,掏出一塊小花手絹來不住地擦額角,對我的妻說:「同志!
      我認錯行不行?」說著掏出了一張五百元的人民券,向那小孩一伸:「給!實精吃!哈
      哈!」
          那被打了一頓的小孩,好像一切的仇恨,馬上就消失了!把嘴角的血一擦,正想伸
      手去接,卻馬上被我的妻喝住了:「別拿!太便宜啦!一頓巴掌只值五百塊錢?」
          胖子馬上伸手到口袋裡,慷慨地說:「再加二百!」
          我的妻卻發了大火啦:「嗯!你真明白!你以為還在舊社會--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錢能使鬼上樹?哪怕你掏一百萬人民券,也不能允許你隨便壓迫人;隨便破壞人民政
      府的威信!走!咱們到派出所去!咱們是有政府的!」
          圍著的人也就說:「對對!」
          結果還是到了派出所。
          那胖子先生認了錯,表示切實悔過。於是罰了他二千元人民券,賠償給那小孩作醫
      藥費。同時也批評了那小孩,以後不要扔石頭子兒。
          我跟隨著我的妻從派出所回來,她很興奮地問我:「剛才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
      我說:「我有什麼說的!那樣的事,在城市裡多得很,憑你一個人就管清了?這是社會
      問題,得慢慢……」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叫她打斷了:「去雞已的吧!不吃你這一套!
      我就要管!這是新社會,我就不讓隨便壓迫人!我就不讓隨便破壞咱們政府的威信!咱
      們是有政府的,不是無政府主義!」我連忙說:「對對對!正確!」同時也覺得有點好
      笑,我真想說:什麼叫「無政府主義」?你知道麼?瞎用新名辭兒!可是,我知道這句
      話是說不得的!
          她真是一個倔強的人呵!我開始分析:她對舊社會的習慣為什麼那樣辦憎恨?絕無
      妥協調和的餘地!我想,這和她
          自己切身的經歷是分不開的。
          她出身在貧農的家庭,十一歲上就被用五鬥三升高粱賣給人家當了童養媳。受盡了
      人間一切的辛酸,她的身上、頭上、眉梢上……至今還留著被婆婆和早先的丈夫用燒火
      棍打的、擀麵杖打的、用剪子絞的傷痕!共產黨來了,她就毅然決然地參加了革命!為
      著自己的命運戰鬥!革命對於她,真可以說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絕無後退的
      路!
          她曾經在遊擊區跳溝爬牆,和日本人、漢奸搏鬥!她的手殺過人……
          她曾經在老山溝裡的軍火工廠裡,製造子彈、裝配步槍……響了突擊生產,把右手
      的食指在「壓力機」上撞下了一小書指頭,成了一個疙瘩……
          日本人來「掃蕩」了!她率領著一班女工,連夜搶著機器,淌過齊大腿根的水去
      「堅壁」。因此落下了「寒腿」的病,每逢陰雨,至今還隱隱發病……
          有一次深夜,工廠失火,她奮勇當先,率領了二十五個女工去搶救器材,差一點沒
      燒死在火裡……
          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裡,她開始學習認字,寫字……終於學成了「粗通文字」……
          在一九四四年,她當選了「勞動英雄」。出席晉察冀邊區第二屆英模大會,我記得
      當她在大會上作完了典型報告的末了,她舉著胳膊宣誓似地說:「……在舊社會裡我是
      個老幾?我只值五鬥三升高梁米!這會兒大夥兒說我是英雄!叫我來開會,讓我上臺說
      話……唉!沒有共產黨哪會有我呵!我願意為著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徹底的解放,流盡
      我最後一滴血!」——那時候我在大會上擔任收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組織上分配我給
      她寫傳記,我們整整談了三個晚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愛上了她。
      
      四
          我們結婚三年,直到今天我仿佛才對她有了比較深刻的瞭解……
          那一切的苦難,使她變得倔強。今天她來到城市,和這城市所遺留的舊習慣,她不
      妥協,不遷就,她立志要改造這城市!因此,有些地方她就顯得固執、狹隘……甚至顯
      得很不虛心了!特別是對於我更是如此。也因此使得我們之間的感情有了裂痕!但我對
      她依然還很留戀,還沒有決心和勇氣斷然和她決裂!特別是當我比較清醒的時候,仔細
      想來,我們之間的一切衝突和糾紛,原本都是一些極其瑣碎的小節,並非是生活裡邊最
      根本的東西!所以我決。心用理智和忍耐,甚至還就,來幫助她克服某些缺點!
          我以為,我對她的分析和結論,已經是很完滿很公平,而且沒得這樣做,對我來說
      是仿佛將要犧牲一些什麼!
          哪知道她還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
          首先是她的某些觀點和生活方式也在改變著:最明顯的例子是:她現在所擔任的工
      作是女工工作,在那些女工裡邊,也有不少擦粉抹口紅的,也有不少腦袋像個「草雞窩」
      的……可是她和她們很能接近,已經變得很親近……有一次,我故意問她:「你不是很
      討厭那些擦粉林口紅,頭髮像『草雞窩』的人麼?」她卻很認真地教訓起我來了:「你
      不能從形式上、生活習慣上去看問題!她們在舊社會都是被壓迫的人!她們迫切需要解
      放!同志!狹隘的保守觀點要不得!」哈哈!
          她又學了一套新理論啦!
          同時,她自己在服裝上也變得整潔起來了!「他媽的」「雞巴」……一類的口頭語
      也沒有了!見了生人也顯得很有禮貌!還使我奇怪的是:她在小市上也買了一雙舊皮鞋,
      途是集會、遊行的時候就穿上了!回來,又趕忙脫了,很小心地藏到床底下的一個小木
      匣裡……我逗她說:「小心讓城市把你改造了啊!」她說:「組織上號召過我們:現在
      我們新國家成立了!我們的行動、態度,要代表大國家的精神;風紀扣要扣好,走路不
      要東張西望;不要一面走一面吃東西,在可能條件下要講究整潔樸素,不腐化不浪費就
      行!」我暗暗地想:女同志到底是愛漂亮的呵!但在某些基本問題上,她不容易接受人
      家的意見,不認錯的毛病,恐怕是很難改變的!
          可是隨著時間的前進,我又發現我對她的瞭解不但不完全,而且是相反的!我總還
      是習慣從形式上去看問題!
          有一次週末,我去看她,她獨自抱著孩子坐在炕角裡沉思。我說:「小娟呢?她吃
      飯去了?」她不安地說:「不!她走了!」接著她就告訴我:她們機關裡有一個本地做
      飯的大師傅,有一隻懷錶,在昨天早晨開飯的時候不見了!恰好這時候,只有小娟到夥
      房裡去倒過水,旁人沒去過!同時,早先機關裡在拾掇大客廳的時候,她撿了幾個扣子。
      所以就有人懷疑那只表也是她拿的!另外,早先有些同志也嚷嚷過,有的說丟了個化學
      梳子,有的說丟了一塊毛巾……那大師傅也沒和別的同志商量,就去找我的妻,肯定說
      那只表是小娟拿的!要我的妻向小姐追究。於是,她就問小娟拿了那只表沒有?問的小
      娟直啼哭,一口咬定說:沒拿!並且說:「大姐!要是我拿了,就算對不起您的一片好
      心!」小娟這孩子個性太強,受不了這,馬上非走不解!擋也擋不住!
          可是,就在這天晚上,大師傅自己又把表找著了!
          這一下,我的妻的激動和不安,真是無法形容!翻來複
          去,一夜沒睡好覺!她對我說,機關裡那麼多的人為什麼不懷疑旁人,偏偏就懷疑
      是小娟拿的表?你說老幹部們都受過鍛煉,決計不會拿的,這倒也是理由;可是機關裡
      留用的舊人員很多,他們也沒受過革命鍛煉,那麼為什麼不懷疑是他們拿的呢?她說:
      「這是什麼觀點?這還不是小看窮人麼?」我說:「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雞毛蒜皮
      的一點事!」她說:「什麼?這是思想問題哩!」
          第二天清早,她讓我陪她到小娟家裡去走一趟。我說:「那又何必呢!人已經走了!
      要是讓她知道表又找著了,她爸爸說我們誣賴人!老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對我們的影響
      很不好!」
          她說:「不!我們錯了,為什麼不認錯呢?要不,小娟一輩子一想起這件事,就要
      傷心!影響更不好!」
          可是,我還是認為不去的好!說實話,也就是說:我沒有那樣大的勇氣!她說:
      「你給看孩子,我去!」我又怕孩子啼哭了沒法治!只好硬著頭皮,抱著孩子跟她走了!
          到了小娟家裡,只見她爸爸在拾掇車子,一見我們,就顯得很尷尬說:「那表的事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就揍了她一頓!對她說:咱們人窮志不窮!要是你真的拿了,我
      的老臉往那裡撂?你不說真話,非打死你不解!剛才,我又接了她一陣子!她可還是一
      口咬定:沒拿!我正想找您去說說,我這孩子頂老實,手也嚴實,敢情也不准是她拿的!」
          我聽了,胸口直打撲通,而她反倒很鎮靜很自然,微笑著說:「不!大伯!我是來
      賠不是的!表已經找著了!不是小娟拿的!請你原諒!」
          正在這時候,小娟從屋裡出來了!紅腫著雙眼,撲到我的妻的懷裡,兩肩一聳一聳
      地哭了!我的妻摸著她的小辮,輕聲地說:「小娟!你怪我不?」小娟哽咽著說:「不!
      大姐!您是,您是個,好人!您待我的好處,我,我,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我發現:我的妻的眼裡,「撲索索」地掉下兩顆黃豆大的淚點,滴到小娟的頭上!
          我們結婚三年,我還是第一次在人面前見她掉淚,那麼個倔強的人呵!怎麼今天也
      哭啦!
          從這以後,我有好幾天感到不安,我在她身上發現了不少新的東西,而正是我所沒
      有的!也正是我所感覺她表現狹隘、保守、固執……的地方!也正從這些地方,我們的
      感情開始有了裂痕!我想到夫婦之間的感情到底應該建築在什麼基礎上……我們結婚三
      年,到今天,我仿佛才覺得對她有了比較深刻的瞭解!我真應該後悔,真應該像她過去
      屢次嚴肅地向我說過的:需要好好地反省一下了!
          我正想不等到週末,就找她去深談一次,恰好那天傍晚,我正在整理勞資關係的材
      料,她倒來找我了!我覺得有些不尋常,因為在平時她是輕易不來找我的!我問她:
      「有什麼事?」她說;「沒事就不許來找你麼?」坐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最後,
      她說:「到你們屋頂平臺上去坐坐好麼」』我說:「好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有
      點發跳,我怕要發生什麼不能推測的事情了……
          到了屋頂上,坐了一會兒,她忽然說:「我犯了錯誤了!」我不覺吃了一驚:「什
      麼?」她笑了,說:「也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事!」接著她就說:昨天她們區裡,西單
      商場有一家皮鞋鋪裡的一個掌櫃,嫌學徒晚上到區裡開會回去晚了,把那學徒罵了個狗
      血噴頭。那學徒找區工會辦事處,她一聽就生了氣,跑到那鋪子裡把那掌櫃訓了個眼發
      藍!走路的人都圍過來看,覺得很奇怪。今天區裡開檢討會,同志們批評她:工作方式
      太簡單;親自和掌櫃吵架,對那學徒也沒好處,有點「包辦代替」,群眾影響也不好!
      並且還批評她的工作一貫有點太急;恨不得一下子就把社會改造好。同時太不講究
          工作的方式方法……。
          她說完了,歎了口氣,把頭靠到我的胸前,半仰著臉問我:「這該怎麼著好?」我
      說:「你沒接受批評吧?」她搖了搖頭:「那裡!自己錯了,還能不接受?那怎麼算是
      個同志呢?我都坦白地接受了!」我說:「那就算了!還有什麼難過的呢!」她忽然緊
      握著我的手說:「唉!只怪自己文化、理論水平太低!政策掌握得不穩!不能很好地完
      成黨所給我的任務!以後你好好幫我提高吧!」
          我說:「這是一方面。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的優點忽略了!比方拿我來說:文化上
      ——初中畢業;革命歷史——和你一樣;工作職位——我是個資料科科長;每天所接觸
      的是工作材料、總結報告;腦子裡成天轉著的是——黨的政策。按理說,對於現實生活
      裡邊所發生的問題,應該比你有更銳利的感覺,應該更是是非分明。可是在這些方面我
      還不如你!——你不要笑!這是真話。我參加革命的時間不算短了!可是在我的思想感
      情裡邊,依然還保留著一部分小資產階級脫離現實生活的成份!和工農的思想感情,特
      別是在感情上,還有一定的距離,舊的生活習慣和愛好,仍然對我有著很大的吸引力,
      甚至是不自覺的。——你有這個感覺嗎?而你呢?雖說文化水準、理論知識、工作職位
      都比我低——這也是真話。可是你倔強、堅定、樸素、增愛分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
      說你有著很深的階級仇恨。心和同情。心。可是你確實也有點急躁情緒——恨不得一個
      早起的功夫就把社會改造好。因此,常常喜歡用簡單的工作方法方式,問題想得不夠深
      不夠遠。你和我的這些缺點,都會阻礙我們的進步,不能更好地來完成黨所給予我們的
      任務。我相信:在黨的教育下加上自己的努力,我們一定都會很快進步的!你記得我們
      在『抬頭灣』的時候,同志們不是曾經好意地和我們開過玩笑嗎,說:『看你這兩口子
      真是知識分子和工農結合的典型!』我看,我們倒是真要在這些方面彼此取長補短,好
      好地結合一下呢……」我像演講似地說了不少話,要是在往日,准是早被她卡斷了!可
      是,她今天聽得好像很入神,並不討厭,我說一句,她點一下頭,當我說完了,她突然
      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以後,我們再見面的時候,不要老是
      說些婆婆媽媽的話;像今天這樣多談些問題,該多好啊!」
          我為她那誠懇的真摯的態度感動了!我的心又突突地發跳了!我向四面一望,但見
      四野的紅牆綠瓦和那青翠堅實的松柏,發出一片光芒。一朵白雲,在那又高又藍的天邊
      飛過……夕陽照到她的臉上,映出一片紅霞。微風拂著她那蓬鬆的額發,她閉著眼睛……
      我忽然發現她怎麼變得那樣美麗了呵!我不自覺地俯下臉去,吻著她的臉……仿佛回復
      到了我們過去初戀時的,那些幸福的時光。她用手輕輕地推開了我說:「時間不早了!
      該回去喂孩子奶呵!」
      
          一九四九年秋天,初稿於北京。
          重改于天津海河之濱。
          原載《人民文學》第1卷第3期
      
          短評:
      
          以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之日為發端的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曾經發生舉不勝舉的荒
      唐的批判。遭遇這種不公正批判的首難者是影片《清官秘史》,而小說橫遭不幸的第一
      篇則是《我們夫婦之間》。這是一個短篇小說,作者是創作豐饒的蕭也牧,小說發表於
      《人民文學》第1卷第3期,時值1950年。小說發表後反響是強烈的,《光明日報》等四
      家報刊發表了推薦文章,上海昆侖影片公司很快將它推上了銀幕。讚揚老認為「這是一
      篇具有一定思想內容的作品,情節單純明顯,描寫細膩委婉。尤其在語言上更顯得生動
      樸素,讀起來也動人,可以說是一個比較有感染力的短篇」。
          批判是從1951年6月開始的,《人民日報》、《文藝報》同時發表文章批評蕭也牧及
      其小說。《蕭也牧創作的一些傾向》一文說,近年來文藝創作思想上存在著一種「脫離
      生活,或者是依據小資產階級的觀念、趣味來觀察生活、表現生活」的「不健康傾向」。
      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海河邊上》就帶有這種傾向。文章認為《我們夫婦之間》
      的主要問題,小說描寫夫婦之間的矛盾,把知識分子與工農幹部之間的兩種思想鬥爭庸
      俗化了;歪曲了革命知識分子形像和醜化了工農幹部。這篇文章是一個信號,不少報刊
      從此對蕭也牧創作展開批判。還有的文章認為,對蕭也牧作品必須「作為一種傾向來看」,
      因為它「已經被一部分人當著旗幟,來擁護一些東西,和反對一些東西」。反對的「就
      是去年曾經聽到一陣子的,說解放區文藝太枯躁,沒有感情,沒有趣味,沒有技術等」;
      擁護的則是「一切屬￿你(蕭也牧)的作品的趣味,和更多的原來留在小市民、留在小
      資產階級中的一切不好的趣味」。
          據作者自己說,他寫《我們夫婦之間》原想「通過一些日常生活瑣事,來表現一個
      新的人物」。據作者的老戰友老朋友康濯說:「這篇作品同他本人的生活或許不無絲毫
      聯繫,如小說中所寫,他這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就是在戰爭中同一位貧農出身的女工
      結婚的,進城初期雙方也確有點矛盾。但也正如小說寫的那樣雙方都是好同志,其矛盾
      並非偶然,也不難解決。」《我們夫婦之間》並非是毫無暇疵的作品,但它的確是從生
      活出發所寫的內容與藝術很有特點的好小說。粉碎「四人幫」之後重評《我們夫婦之間》
      的一些論評已經指出了這一點,認為它「在建國初期,這是一篇敏銳干預生活的作品,
      很有現實意義」。對於一篇作品的不足當然可以通過正常文學評論進行批評的,但是對
      《我們夫婦之間》及其作者的某些批評已經離開了文藝爭鳴的正確軌道,滲入了政治性
      的東西,將藝術真實與寫正面、寫光明等同起來,甚至出現了亂扣帽子與人身攻擊的東
      西。
          蕭也牧這位很有才華的作家,自40年代到50年代發表了不少好作品。百花文藝出版
      社1979年出版的《蕭也牧作品選》,展示了他的創作足跡。但是他與許多優秀知識分子
      相似,其命運是不幸的,在他創作旺盛期慘遭批判,「反右」又剝奪了他的創作權,在
      「文章」期間被林版「四人幫」迫害致死。當我們欣讀這篇佳作的時候,不會忘記在當
      代文學歷史上因寫小說而第一個橫遭「庸俗社會學」的批判,從這場批判中亦可看到後
      來愈演愈烈的「極左」在新中國初期是如何摧殘文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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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視界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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