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愛意荒涼 張麟 一 《愛意荒涼》裡我寫了亦秋,寫了雅麗,寫了卓伶,三個女人一台戲,應該是很熱 鬧張揚的吧,但天違人願,她們都活得很苦、很累、很不容易,掙扎中,有你的影子, 有我的影子,有她的影子,有所有女人的影子。這是註定了的,躲不開,女人畢生都要 在一場又一場成敗難料的情感裡輪回,千百年來如此。這無疑是一種悲哀,一種無藥可 救的悲哀。正如欲罷不能的賭徒,一次一次把身家性命全押上,精明的,少輸一點,蠢 笨的,也許就血本無歸了。然而什麼是精明,什麼是不精明,也仍舊是迷惘。 我們所生活的時代,實在是蜂飛蝶舞的浪尖,太多的引誘,太多的煩惱,太多的同 床異夢,常常有婚姻在解體,時時有故事在發生。亦秋就不是一個純粹的虛構人物,她 就在我的身邊,在我的生活裡。 多少年來,人們一直在鼓吹一個觀念:男人是樹,女人是藤,藤纏樹樹牽藤,好像 多麼美麗,但其中的苦痛和失落,許多悖謬,又有多少人理解呢?當男人這棵樹抽身而 去時,藤就完了,藤除了匍匐在地,委身於泥,極少有別的命運。亦秋是一株藤,一株 柔若無骨毫無主見的藤。父母雙亡時她依附羅家,負氣辭職時她依附丈夫,婚姻破裂時 仍然沒有覺醒,還要以女兒不是女兒,媳婦不是媳婦的尷尬身份留下來,結果又遭受了 一次遺棄。 生活是很現實的,生活中存在著許多卓伶這樣的「強人」,這樣的「強人」出手不 凡。 有一個名氣不小的女人寫過一句名氣不小的詩———如果我愛你,我就作為樹的形 象,和你站在一起———無疑這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滲透了愛的真諦———平等!樹 和藤其實是無法溝通無法交流的,只有當藤放開纏繞樹幹的手臂,自己獨立成一棵樹, 與另一棵樹享有平等的天空,平等的根基,平等的電閃雷鳴風霜雨雪時,他們才能真正 理解真正相愛真正融合在一起。不要過多去責備忘恩負義的男人,也不要過多去同情柔 若無骨的女人,誰都不是壞人,誰都有一大堆因為所以的理由,愛與不愛其實自有它的 命運和道理,男人與女人都有選擇做樹的權利,就看你怎樣去把握。 如果我無意中把荒涼傳給了你,那非我的本意。 亦秋選擇暮色蒼茫的時候走出家門,是為了此時光線照不見她臉上的憔悴與孤單。 不知什麼重要人物死了,新聞聯播裡正播著哀樂,亦秋一家一家走過去,前前後後 都是撕心裂肺的音符。街燈一盞盞亮起來,在這將黑未黑的黃昏,它們竟也顯得蒼白而 虛假起來。行人匆匆,家中有酒有菜,有如夢的溫馨,怎能不歸心似箭? 亦秋與眾不同,亦秋的神情寫滿了流落街頭的淒涼,她要去找雅麗。 雅麗和她一直從小學讀到高中,高中畢業又一同考進了師大,不過不同系,雅麗是 數學系,亦秋是英語系。當然。這絲毫不能影響她們的友誼,亦秋的糊塗正好配雅麗的 精明,雅麗的潑辣正好襯亦秋的文靜,相得益彰。師大結業後,她們一同分回了小城, 一同執教于第一重點中學。幾年後,又一同雙雙辭職離校。不過,辭職的原因各不相同, 亦秋是因為班上兩個學生談戀愛,她是班主任,不得不出面干涉,通過作思想工作,男 孩子主動撤退,而女孩卻執迷不悟,尋死覓活,恰巧女孩的父親是教育局長,他不管教 自己的女兒,反而怪亦秋無中生有,毀了孩子的清白,一道調令下到學校。學校領導屈 從權勢,果真將亦秋攆了出來。亦秋一氣之下,拒絕去城郊的中學任教,乾脆辭了職。 雅麗則是因為丈夫做生意發了財,忙著去做富家太太而辭職。 二 的確,雅麗也享過兩年的福,跟著做酒生意的丈夫深圳珠海到處飛,走遍了名山大 川,嘗盡了山珍海味。可惜好景不長,酒老闆不要她了,一來她不會生孩子,二來她已 年過三十,再美的花也不新鮮了。半年前,通過寸土必爭寸利必得的艱苦鬥爭,她成功 地拿到了一幢房子,十萬元人民幣和離婚書。房是相當氣派的小洋樓,獨門獨戶,地處 繁華地段,可是雅麗無心開店做生意,卻招了些趣味相投的朋友整日在家中打牌。她說 她不會生養,後繼無人,賺了錢來也只能施捨叫花子,不如把錢存到銀行去,打打麻將, 吃吃利息,未必不自在逍遙。雅麗身世淒涼,父母早亡,像小狗一樣流落在親戚家不堪 回首地長大。所以亦秋有時就開玩笑說:「就算錢你揮霍盡了,房子總得留給我們羅雷 吧?」羅雷是亦秋的兒子,四歲了,長得聰明漂亮,惹人疼愛,他還沒落地時,雅麗就 搶著做了乾媽。雅麗手一揮說:「那是當然,只是到時候雷兒未必瞧得上眼,你們景昆 不正飛黃騰達麼,雷兒一定前途無量,將來還會要這破房子?」 亦秋的丈夫羅景昆,年輕有為,仕途坦蕩,目前正做著國稅局局長,新近又入了副 縣長的候選人名單,好景正蒸蒸日上。所以亦秋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說那倒也是,我 們雷兒哪會眼饞別人的房子哩。 然而亦秋此時正朝著這「別人」的房子走去。 雅麗來開的門,見了亦秋便說:「鑽哪兒去了,幾天都不見你,快過來,要開鍋了, 我讓你打。」 亦秋自從辭職以後,閑在家裡,開始還看看書寫寫日記,後來屢屢被景昆拉去應酬, 不是去舞廳跳舞,就是在別人家或自己家打牌,久而久之,也就養成了官太太們聊天搓 麻的習性。雅麗離婚後,在家裡設了牌室,有吃有住有老朋友,亦秋就懶得往別處去了, 漸漸地成了這裡的常客。可是今日她無心打牌,一言不發往樓上雅麗的臥室裡走去,發 了胖的身軀疲乏地消失在樓梯口。 雅麗說:「怎麼啦,丟了魂似的。」 亦秋一動不動地說:「我離婚了。」 雅麗一愣,以為她開玩笑。亦秋和景昆的父母都是南下的老幹部,又都是山東老鄉, 所以兩家的關係就特別好。兩個孩子從小就認識,整日廝混在一起,算得上真正的青梅 竹馬。尤其是亦秋剛剛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堂姐的死訊從山東傳來,父母在奔喪途中因 車禍雙雙逝去以後,作為獨養女兒的亦秋就被接到了羅景昆家,被待如掌上明珠。景昆 更是萬種柔情,直到後來結婚生子,兩人也是如膠似漆。這樣的夫妻,誰相信他們會離 婚? 「好呀,離了乾淨,離了好和我做伴。」雅麗放了心,一邊替她削著蘋果,一邊調 侃著說,自信他們是夫妻逗氣。 可是亦秋拿出了離婚證,蘋果滾到床腳去了,雅麗一把搶過離婚證,雙眼瞪得老大。 不錯,法院出的,大紅公章蓋著,和她那個一模一樣。「你瘋了?太幸福了給燒的吧!」 她把離婚證摔回了亦秋臉上。 亦秋撿起離婚證,像撿起一片落葉,看著,說:「是假離婚。」 「假離婚?」雅麗被弄糊塗了。 「可是,也許就會成了真的……」亦秋說,兩滴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幾天以前的一個早晨,亦秋睜開眼來,看見景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不辭而別去上班, 而是怔怔地坐在床前,心事重重地等著她醒來。「怎麼,有事?」亦秋坐了起來,內疚 地說。她總是打牌打到很晚才回家,第二天常常睡懶覺,丈夫有什麼事就給她留紙條, 當然,如果事情重要,他就等著她醒來當面談。 「你該叫醒我。」她一面穿好衣服,一面梳著頭說,心裡想八成又是什麼頭頭腦腦 的生辰到了或什麼令郎令千金結婚,景昆等著與她上街購置禮物,商量如何應酬。可是 景昆呆呆地坐在那兒,臉色發青,目光雖然追著她,但明顯地顯出心神不定。「是不是 病了?」她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汗涔涔的。 「我完了,亦秋,我完了。」他突然順勢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腿說。 亦秋嚇了一跳,拉他起來坐在沙發上說:「是不是貪污受賄的事呀?」前一段上面 反貪局來人檢查工作,雖然是例行公事,景昆也並非貪得無厭之人,可亦秋還是擔著一 份心。 景昆搖頭。 「那麼是你提升縣長的事出了問題?」 景昆又搖頭。 亦秋便笑了:「總不會是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弄大了人家肚子,這會兒人家找上門 來了吧?」她這原是開玩笑,憑他們二十多年的感情,她相信景昆做不出這等事情。 可是,景昆卻千真萬確地點了點頭。 亦秋本是笑著的,那笑容立即就僵了,肌肉回復不到原位,一張臉弄得似笑非笑, 極為難看。 三 她意外的沒有哭,只是覺得仿佛被一個騙子拿了爛銅來換走了她的純金一樣,無法 正視,無法啟齒,無法去對人說。公婆就在樓下的客廳裡,她不去叫他們來評理,反而 怕他們聽見了。一個女人,最大的失敗莫過於連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眼睜睜地放他在 外頭風流。所以亦秋就那麼僵硬地坐著,背挺得筆直,似乎這樣就可以撐住那滅頂之災, 挽回一點自尊似的。 景昆卻在那兒滔滔不絕地說著,他如何喝醉了酒,如何被那個女人弄回了家,又如 何糊裡糊塗地上了她的床。總而言之,那是一個蕩婦,一個手段非凡的蕩婦。 亦秋聽得手腳冰冷,她厭惡地說:「我才不管你們的齷齪事,一句話,你說咋辦吧!」 她不是威脅誰,骨子裡,她是一個不知變通,不知屈從,不知面對現實的女子。學生談 戀愛的那件事,換著別的老師,也許會處理得藝術圓滿,皆大歡喜,而亦秋,註定只有 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結局。 景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她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再不打掉就要現形,問題 是,她要我和你離婚她才肯去醫院,否則她不僅要把孩子生下來,而且還要告我。你要 知道,我就要提升副縣長了,她這一告,還不前功盡棄?我倒無所謂,好歹也人到中年 三十四五,而雷兒就不同,雷兒還有完完整整一生的路要走,需要有人相幫、提攜。就 說你吧,當年我要是有今天的地位,誰敢把你攆下講臺?」 「你不是要同我離婚吧?」亦秋冷笑了一聲,一臉的不屑。「要離就明說,用不著 轉彎抹角!」 景昆的臉微微有點紅,他尷尬地說:「我也是萬不得已,不過你放心,等我拿了離 婚證去騙她把孩子打掉以後,我就回來和你複婚,到那時她要告,無憑無據的也告不成。」 輪到亦秋難堪了,原來以為那一份青梅竹馬,那一份兩小無猜,不說生死相隨吧, 維繫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是足夠的了,誰知最先被犧牲掉的卻是愛情。再說了,即使要離, 也該離得撕心裂肺纏綿悱惻一些吧,景昆應該有更多的眼淚更多的苦痛更多的戀戀不捨, 然而實際上,他是這麼輕而易舉地作出了他的決定。亦秋欲哭無淚,突然想到自己無依 無靠無職無業,離開景昆離開羅家,她就將一無所有,她害怕了,很想反悔,無奈大話 已說出口。而景昆卻又催道:「看在夫妻的情分上,你就幫我這一回吧,我會回來的, 我根本玩的就是假離婚,從小我的心就拴在你身上,你難道還不明白麼?」說著他走過 來,想拉她的手,她本能地一縮,躲開道:「現在就走嗎?」 「車就在外面。」景昆替她打開了門。 結果當天早晨他們就去了,不到一個小時就辦完了手續,孩子自然跟了景昆,因為 亦秋無力撫養。出來時景昆還用車送她回家。然後他去上班,就再也沒回來過。 獨守空房的亦秋,起初還感覺良好,沒像一般市井婦人那樣一哭二跪三上吊,一副 可憐下賤樣。然而隨著景昆的遲遲不歸,她漸漸明白,她的高傲是裝出來的,不堪一擊。 她想起景昆的種種好處來,小時候就不說了,辭職的那件事,景昆知道以後不但沒罵她, 反而安慰她,而且一直養了她這許多年。還有打麻將,有多少男人容忍妻子諸事不管而 整日豪賭的?景昆卻常常半夜三更去接她,逢著下雨,又是雨傘又是雨鞋的提著顛沛得 像個跟班……總之,擁有時一錢不值,失去後卻價值傾城傾國。她翻出了所有的影集, 才發現從小到大她擁有的唯有這個男人,兒時扮做遊戲,她就當他的媳婦,一直當到如 今。她對別的男人一無所知,她早已註定是景昆一生的女人,無論離婚還是不離婚。 她翻箱倒櫃,找出了景昆的衣服,景昆的身份證、文件和心愛的書籍,她將它們擺 滿了一床,慢慢地摸慢慢地凝視慢慢地回憶。她不斷地安慰著自己,會回來的,他一定 會回來的,他不可能丟下羅雷,丟下這個家而一去不回。所以當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時, 亦秋就疑心是景昆回來了,飛快地跑到窗簾後面去看,但每一次都是失望。她只好撥通 電話,讓羅雷講話,教他叫爸爸回家,可那一頭景昆的秘書卻說羅局長不在,出差去了。 四 亦秋開始講時,雅麗還跳來跳去地罵她糊塗、傻帽、大白癡,可是等她全部講完, 雅麗卻不罵了,悲哀而憐憫地看著亦秋,一言不發,亦秋自然從朋友的眼中讀出了絕望, 不過她還是說:「事到如今,你恨我不爭氣,怪我沒出息,也沒用了,重要的是快替我 想想辦法。」雅麗沒好氣地說:「想什麼辦法?離婚證都到人家手裡了,充其量去鬧一 鬧,讓他補償補償你,要個五萬六萬的,那就算是大獲全勝了。」 「你就知道錢!」亦秋叫了起來,她最反對雅麗在法庭上厚顏無恥地要生活費、保 體費、青春磨損費。怎麼,不嫁男人,就不吃不喝了?不嫁男人,就青春永駐永無磨損 啦?女人也是人,何苦在最後的時刻還要死皮賴臉地將自己賣給男人,屈辱地討那幾個 臭錢。「我不要錢。」亦秋說。 「那你要什麼?」雅麗很平靜,根本不和她計較,她知道,亦秋雖是父母早亡,但 從小得到羅家的庇護,也沒吃過多少苦,並不知道過日子最需要的是什麼。而自己則不 同,自己5歲織襪子,7歲織毛衣,10歲就能勾出各種漂亮的花邊,後來讀大學時又賣報 又做家教,她知道活下去的難處。 亦秋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承認說:「我要他回來,我不離婚。」雅麗乾脆把頭扭 開了,不忍心細讀朋友眼中一廂情願的童話,不過她還是提醒亦秋說:「好吧,明天我 陪你去找景昆,不過我奉勸你一句,不要抱太大希望,男人無情起來九條牛也拉不回。 另外不要視錢財如糞土,錢雖不是好東西,可離開它你絕無清高和高雅可言。」 第二天早晨她們去了景昆的辦公室,景昆不在,他的秘書小慧說他出差去了,真出 差了。可她將她們送出來時,又悄悄塞給亦秋一張紙條小聲說:「去這兒找找,或許能 找到,別說是我說的,保重,亦秋姐。」小慧說完趕緊回去了。 亦秋和雅麗對看了一眼,趕忙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富豪路28號,他們一下子彼 此明白,這一定是景昆金屋藏嬌的地方了。雅麗叫了一輛三輪車,亦秋坐上去時,微微 發抖,像多少年以前進高考考場一樣。富豪路是近年來才有的街名,原先這一帶長了遍 地的狗尾草,十分荒涼,是專門槍斃犯人和丟死娃娃的地方。現在卻不同了,暴發戶們 紛紛在這兒植樹造樓,開舞廳、放錄相、設溜冰場。不過最多的還是住家戶,形狀、顏 色、材料各異的小樓一幢一幢,點綴在綠樹叢中,十分悅目。 小廣場上什麼吃食都有,雅麗拉亦秋坐下說:「隨便吃一點吧,免得等會兒鬧起來 底氣不足,說不定還要動手呢,揍那女人一頓,打她流產,叫她空懷壯志。」雅麗是從 底層爬上來的,雖然受了高等教育,可事情棘手時還是習慣用最本色的方式來解決。可 亦秋什麼也不想吃,還是抖,手腳冰涼。「你怕什麼?真窩囊!不是我多嘴,你要是和 他鬧個一年半載真刀真槍幹一回,離了也算雖敗猶榮,可你現在算什麼?敵人的影子還 沒見著呢,就嚇成了這樣。」 雅麗一口氣吃了兩碗腸旺面,結完賬兩人直奔28號。 五 28號是一幢新蓋的歐式尖頂白色建築物,在清一色的平房中,它顯得鶴立雞群。窗 戶上裝著七彩玻璃,在清晨嫵媚的陽光中顯得富麗堂皇。院子裡還有一些沒來得及清理 掉的碎磚爛瓦,顯露出主人的暴發氣象。花圃裡那些新種上去的花草,由於土壤生澀而 顯得枯黃瘦小營養不良,要想開花結果,那都是來年的事了。 雅麗在柵欄上找著了電鈴,催亦秋上去按,可亦秋退了兩步說:「好像裡面沒人哩。」 倒也是,這種從別人床上把自己丈夫揪起來的事,實在有失體面,只有蠢女人才會迫不 及待去做。雅麗一跺腳,罵了句無用,自顧上前按起來,開始還歇一歇,後來乾脆就不 鬆手,想必在電線的那一頭,鈴聲定是撕心裂肺,一陣長長的亂響。 果然一個女人受不住這噪音,慌慌張張從白房子裡出來,遠遠的,她穿著一件曳地 白袍,高而瘦,飄飄的有幾分骨感。雅麗啐了一口,一臉不屑:「呸!原來是她。」亦 秋也認了出來,是保險公司的卓伶卓總經理。這卓總可不簡單,她24歲畢業於西南財經 學院,26歲就坐了保險公司第一把交椅,縣委第一書記又是她的親舅舅,所以雖然長相 平平,可個人問題上卻挑剔得厲害,不是這個粗俗不堪,就是那個窮酸有餘,不知不覺 中,她錯過了嫁人的最好年齡。如今三十出頭了,心術不正想靠著她享樂過日子的臭男 人她又看不上,正經的有骨氣的好男人又不願與她糾纏;高不成低不就的,氣得她驚世 駭俗地常常疾呼:「男人的質量一代不如一代,中國發生了嚴重男子漢危機!」不過疾 呼歸疾呼,並不妨礙人家繼續尋找,整天黑衣黑褲,騎一輛黑野馬摩托車風馳電掣,除 了尋找保險對象外,還尋找男人。所以她有一個外號,叫黑蜘蛛。 不知景昆怎麼會掉進了她的網裡? 一個小城裡住著,雖然沒有交談過,可街頭巷尾,卻是彼此看熟了的。在卓伶那方 面,她既搶走了景昆,當然在意他原來的主人,所以遠遠地她就笑起來,爽朗地說: 「原來是兩位,我本來早就要去登門拜會的,只是景昆攔著,一直沒有去成,真不好意 思———請進!請進!」 亦秋聽得心驚肉跳,想這女子做第三者,居然做得如此心安理得而膽大坦蕩,景昆 好像被她拿去公證過了一樣,完全屬她了,以致人家妻子找上門來,她竟臉不紅心不 跳拱手相迎。 屋裡的豪華令亦秋和雅麗瞠目,吊頂的天花板,噴塑的牆壁,雲石鋪地,大理石茶 幾,豪華型清一色純黑真皮大沙發。對面是32寸大屏幕彩電,左面一排花架,上面披滿 翠綠的藤科植物,右面則是一個造型別致的酒櫃,臺上擺著各種名貴的酒……和這兒比 起來,雅麗那兒只能算第三世界國家。卓伶十分熱情,優雅地踢掉拖鞋,赤著腳端來瓜 果飲料,擺上精緻的打火機和名煙,末了隨便往另外一隻沙發上一坐,隨手拿起一雙大 紅的拳擊手套擺弄起來,主動出擊:「說實話,我已恭候多日,我們之間遲早會有一場 不輕鬆的對話,二位有什麼儘管說,不必拐彎抹角。」 亦秋突然啞口無言,以她的教養,無論如何也罵不出「不要臉的東西,還我丈夫來」 這類市井潑婦的話。她早已被卓伶的喧賓奪主打得措手不及。 六 雅麗也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才進門時,眼角的餘光瞟到門廳裡吊著兩個沙袋,想必 這女主人是訓練有素的,只能文鬥,不能武鬥,所以雅麗說:「卓總痛快,卓總既然這 樣通情達理,那我們也只好開門見山了。是這樣的,亦秋的愛人羅景昆局長,他要亦秋 和他辦了個假離婚,拿離婚證書來騙你把孩子打掉以後,就回去複婚。這事也有好幾天 了,想來要辦的事他已辦妥。所以我們來請他回去履行諾言。」雅麗不卑不亢,棉裡藏 針,以為打出這張牌去卓伶會傷心失態。不料卓伶嫣然一笑,說道:「喲,我這哪有懷 孕的樣子?景昆這件事做得不光明,我本來勸過他的,要他直接了當地提出來,可是他 說死也開不了那個口,你們好歹青梅竹馬,二十多年的情份,不能傷你太重,所以他到 頭來還是騙了你說是假離婚,實際上他根本不打算回去了———亦秋姐,不是我要成心 傷害你,實在是紙包不住火,你還是不要再等他了。」 雅麗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坐直了身子說:「慢慢慢,先別姐姐姐姐地叫得肉麻,我 們還不知誰大誰小呢,你以為你比我們年輕多少可愛多少?一棵被人挑剔的爛白菜,只 有傻瓜才會要。說吧,你到底抓住了景昆什麼把柄,讓他不顧一切往火坑裡跳?」 卓伶低下了頭,慢慢地眼就紅了,她突然用一種傷感的語調說:「是的,我是一棵 被人挑剩的爛白菜,我沒你們生得漂亮,沒你們命好,沒你們招人喜歡,你們唾手可得 的東西,我卻要歷盡滄桑,終生尋找。可是我對天發誓,景昆不是我搶過來的,我沒有 勾引他。相反,我還曾經恨他,因為他拒付我們公司一大筆保險金,我一氣之下,告了 他一狀,兩家打起官司來。說來也怪,一來二去的,我們沒成冤家,倒成了朋友。案子 了結的那天,他約我去紅袖樓吃飯,我們談得很投機,後來他喝醉了,我說送他回家, 他說他不回,他說回去也是冷冷清清的,你只顧打牌,整夜整夜不回家,連個說話的人 都沒有,不如找個地方,我們繼續聊天。當時我也喝了不少,昏頭脹腦的,結果不知怎 麼就把他帶回了我住的地方……那以後,我們常常約會,誰也離不開誰。他說我表面上 張牙舞爪,實際上卻很溫柔,他離不開我。而我自己,確實也一改往日冷傲孤僻,仿佛 脫胎換骨了一般。」 屋裡好一陣沉默,三個人都算是知識女性了吧,誰都明白這一段故事意味著什麼。 不過,雅麗嘴上還是說:「我們相信你對景昆的感情是真的,但是他對你呢,你也敢保 證他對你是真的嗎?好歹他也上了副縣長候選人名單,你就不懷疑他找你是為了讓你舅 舅助他一臂之力?」 卓伶冷靜地說:「當然懷疑過,可我千萬次地問過自己,那又怎麼樣呢,就讓他利 用好了,那樣我也許會把他抓得更牢,更長久。說實話,我可以為他死,只要他高興。」 無論怎樣控制,亦秋終於還是淚流滿面,她哭她雙重的悲哀,一是她就這樣輕而易 舉地失去了景昆,二是她被人騙得如此精彩如此成功。她突然恨透了景昆,他太卑鄙太 虛偽,居然沒心沒肺地對她動用政客手腕。「我要見景昆!」她說,站了起來,一臉的 悲憤。 卓伶說:「他不在,真的不在,他哪裡還敢見你?他若敢見你,當初也不會騙你假 離婚了。不信,我帶你上樓去看看。」 最後亦秋和雅麗是灰溜溜無可奈何地走出了富豪路二十八號。 「還是去找你婆婆吧,好歹老太太當過十幾年的婦聯主任,挽救過許多面臨崩潰的 家庭,在這件事情上,她不能不說句公道話,你去求她,興許能把景昆給揪回來。」路 上雅麗說。可亦秋不幹,一來婆婆血壓高,受不得刺激,二是老太太勸過她的,要她少 打點牌,多管管景昆,別給他犯錯誤的機會。可亦秋總是一笑,當做耳旁風。 回到雅麗家時,景昆的父母坐等在客廳裡,見了亦秋婆婆就上來拉住亦秋問道: 「聽說你們離婚了,是真是假,到底怎麼回事?」原來小慧給了她們紙條以後,又擔心 又獵奇,就打電話去羅家問亦秋回來沒有,一聽亦秋沒回去,就支支吾吾地把事情都說 了。 雅麗代亦秋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重複了一遍,婆婆氣得面如土灰,她心疼地對亦秋說: 「傻孩子,出了這樣大的事也不吭一聲,景昆他不是人,我們也不是人麼?你放心,只 要我還有一口氣,那小畜生就翻不了天。」 七 公公也在一旁怒氣衝天,用洪鐘般的山東話罵著:「奶奶的,那兔崽子真要膽敢離 婚,老子一掌劈了他!」公公從武裝部長的位置上退下來後,成天鑽研氣功武術,一掌 能劈斷兩塊磚頭。 亦秋非常感動,心想老幹部就是不同些,換成了一般的小市民,婆婆一定會說早提 醒過你的你不聽等等廢話,可是婆婆沒有,她反而愛憎分明地站在她這一邊,安慰她替 她說話。 「走,跟我們回家去,你可是我們從小看著長大的,即使不做我媳婦了,可還得做 我女兒呢,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許離家出走!」婆婆又說。 亦秋終於落下淚來,撲在婆婆懷裡泣不成聲。 景昆是被母親病危的消息招回來的,當他一抬頭見母親端坐堂前,又見一旁低眉順 目的亦秋時,心裡就明白了一大半。不過他已沒有退路,這個場面他遲早要面對,躲得 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問了一聲:「媽,你老人家好些了麼?」他 母親一手杖打了過來,說:「你還認我這個媽呀,你做的好事!亦秋做錯了什麼,你居 然要跟她離婚?」說著手杖又揚了過來,景昆趕緊跳開了。然而背後卻是憤憤的聲音: 「想不到老子一生光明坦蕩,竟養了個心術不正的東西,離婚你就離婚嘛,為什麼要搞 假離婚?摸著褲襠問問,你哪像男人幹的事嗎?」說著一掌劈來,差點削著了景昆的腦 袋。景昆又跳了開去,心裡不由一陣火起,不過很快就克制住了,說來說去是自己理虧, 只要打定主意不開口任憑他人打罵,總會有不了了之的時候。他看了亦秋一眼,希望她 也上來打他一耳光什麼的,可是她連頭也不抬,固執地絞著一條白手絹一言不發。他心 中閃過一絲內疚,不過也只有內疚而已,絕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 他大她4歲,他7歲就開始愛她,一愛就愛了27年,心目中,他把自己當成了神英侍 者,而她是絳珠仙草,不同的是,林黛玉知恩圖報,而亦秋卻視他的癡愛為理所當然。 以為男人天生就為了製造愛,而女人則只會一味地接受。她不知道,其實男人也需要關 懷,即使是很成功很剛強的男人。所以他常常深更半夜醒來,只要不見亦秋就趕忙爬起 來跑到雅麗家去接她,然而她從來不曾有過感動和驚喜,心情好沒輸錢時就和她一同回 來,一路講著精彩紛呈的牌經。心情不好輸了錢時,就乾脆擺擺手讓他先回,眼睛都不 看他一眼。他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走在午夜零落的街頭,他就很傷心,很不滿,可是他 又不善於把這種傷心和不滿表露出來,長長的歲月中,他已習慣於順從她遷就她,再說 一個大男人又怎好開口求一個女人多愛他一點呢?他只好常常拉她出去應酬,那樣他們 還多有一點時間在一起,可是她常常弄得不歡而散。有時在牌桌上,她贏得喜笑顏開, 而對面的某一位夫人卻輸得怒火中燒,他看在眼裡,就過去給她使個眼神,要她手下留 情,可偏偏亦秋孩子心性,回瞪他一眼繼續贏,得罪了那位夫人不說,回家還要罵他小 爬蟲。她不知道仕途的辛苦,她不關注官場的險惡,她以為她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是天 上掉的土裡長的輕而易舉得的,她壓根不在乎他養家的難處。終於有一天,他厭倦了, 像一艘疲乏的小船,渴望岸渴望停泊渴望一個溫馨平靜的港灣。尤其是入了副縣長候選 人名單後,其他四個人的背景、後臺、手腕都在他之上,他時時感到一種被淘汰的危險, 就在此時,卓伶闖進了他的生活。 八 「別以為來個死不開口就過得了關,當上了縣太爺怎麼啦?爬上去就可以拋妻棄子 目無法紀?陳世美還娶了個公主呢,我告訴你,只要我不死,你就休想離得脫這個婚!」 老太太又數落起來,她講她挽救家庭的絕招,講她當婦聯主任的偉績。總之,她以為吹 得冷別人的點心,就一定吹得冷自己的稀飯。 景昆始終一言不發,他主意已定,亦秋的柔弱,亦秋的依附,已成了他深惡痛絕的 一種累贅;相反,卓伶的獨立,卓伶的自強,卻讓他深深眷戀。此時他母親又說:「比 你無情比你高級的我見得多了,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回去破鏡重圓。不信你試試,只要我 拉著一張老臉不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塗在縣政府的門檻上,別說你升副縣長,就是局長 你也當不穩。想想吧,前途重要還是婊子重要!」繼而她又對亦秋說:「去把離婚證拿 來,媽陪你們去銷了,重新把結婚證換回來。」 亦秋自然十分為難,看看婆婆又看看景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概蕩然無存,從 卓伶那裡,她第一次知道景昆有多重要多寶貴,失去他她將萬劫不復。景昆的無言給了 她一種默認的感覺,她終於站起來準備上樓去了。 景昆不得不開口,景昆說:「不不不,等一等小秋,我,我可能再也回不到你身邊 來了,」他痛苦而堅決地逐一看大家一眼,「我知道我不應該,我對不起你們,可不管 怎麼說,我已經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我不會後悔。」 死一般的寂靜。 「這是一張兩萬元的存摺,已經是我全部的積蓄,希望你收下。還有樓上我們房裡 的東西,也歸你所有。至於孩子,名義上跟我,但實際上我給他充分的自由,假如他喜 歡和你住,我就按時把生活費送過來。」最後他真誠地看著亦秋說:「實際上多年來我 都是像愛妹妹一樣愛你的,所以亦秋,不管今後有什麼困難,希望你一定來找我。」 「老頭子,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這不仁不義的東西一掌劈了!」她大概從來沒 想到,她這婦聯主任曾說和過東家說和過西家,到頭來卻說和不了自己的兒子媳婦。公 公原本也是氣昏了的,這會兒聽得老太婆吆喝,慌慌張張撲上前卻一下帶翻了茶几,玻 璃杯煙灰缸碎了一地,客廳裡亂作一團。 亦秋在樓梯口呆呆地站著,一陣風來,手裡的存摺落葉一般飄墜在痰盂裡。她一溜 煙跑了出去,淚流滿面。為什麼,為什麼路到盡頭沒有更多的理由,為什麼緣起緣滅沒 有足夠的從容?那些曾經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到頭來卻是這樣一種結局? 她上了西山,在父母的墓前哭她孤苦無依的悽楚,她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四十上下 才得了她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自然珍愛如寶,含在口裡怕熱,捧在手上怕冷,錦 衣玉食,嬌生慣養。稍大些,又幸運地遇上了護花使者景哥哥,從此門當戶對,天造地 設,金玉良緣,豔羨得多少女孩子都妒嫉她。雅麗就總說亦秋呀亦秋,你前世一定是個 醜八怪,受盡了男人的冷遇,所以今生上天可憐你,早早就送了個白馬王子,以補償你 前世的寂寞。的確,她天生麗質,一帆風順,從沒受到冷落,遭此婚變,無異於晴天霹 靂,飛來橫禍,她像一棵綠樹,被人連根拔起,無情地丟棄在沙漠中。 夕陽西下,芳草淒淒,悲痛欲絕的女人佇立在懸崖上,她迷路了,世界發生了大地 震,腳下是一片廢墟,往日的歡樂已遙不可及,未來的歲月無可傍依,一個聲音在雲中 喊著,跳吧,跳下來痛苦會引你上升。這時候,山腳下趕來了一老一少,老的白髮蒼蒼, 他催促小孫子,快叫,快叫你媽媽。於是小男孩喊了起來,滿山遍野都是稚嫩的童聲…… 九 亦秋仍然在羅家,公婆死活都不許她搬走,他們說他們已經沒有了兒子,他們只有 女兒。也不許亦秋找工作做,好歹兩位老人的退休工資,養他們母子倆已經足夠,他們 不要景昆一分錢,他們不認這個兒子。 在婆婆的逼迫下,亦秋寫出狀紙,婆媳倆到婦聯、縣委、縣政府到處告狀。不過她 去過一兩次之後,看到婆婆果真把鼻涕和眼淚塗在人家門檻上時,她就後悔了,覺得丟 人現眼,好比一筐爛蘋果,被窮紅了眼的人提了去兜售,人家不買,她就不依不饒一樣, 實在掉價極了,可憐極了,以後一輩子都休想抬頭。 雅麗就給她出主意,說現在作風問題沒人管了,只有經濟問題還有人過問,你得換 角度換武器,景昆在那種單位,你就沒抓到點什麼把柄?亦秋說我明白,你無非是說他 有沒有貪污受賄什麼的,實話告訴你吧,景昆還真不是貪得無厭的蠢人,不過即使他貪 得無厭,我也不會去告他啊,從前他愛你寵你時,殺人放火你都不管,這會子人家不要 你了,你又跳出去檢舉人家這樣那樣,嘖嘖嘖,算什麼嘛,公報私仇?氣得雅麗揚長而 去。 剩下老太太一個人孤軍奮戰。公公也看不起這種做法,他說要麼一掌劈了景昆,要 麼就不管不認他了,然而這樣的大時代這樣的新世道,一個老太太,又是退了休的,要 扭轉乾坤又談何容易?婦聯的姐妹們都被她找煩了,反過來勸她說,老姐姐,這是大勢 所趨,這種控告信我們一天接到幾十封,誰管得過來呀?再說了,媳婦終歸是媳婦,一 千天都是外人,人家都不告了,你又何必揪住自己的兒子不放呢?氣得老太太大罵墮落 腐敗。 從此老太太就不找別人,專找縣委書記,也不避諱,說你外甥女如何如何作風不正, 第三者插足,離間人家夫妻,破壞別人的家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弄得書記焦頭爛額, 一氣之下不僅不提攜景昆,反而怪他後院起火不會處理家庭關係,鬧得滿城風雨。結果, 景昆沒能如願選上副縣長,除了其他方面的原因,想必他母親的大義滅親是致命的。可 他並不恨他母親,那畢竟是他的母親,他只好恨亦秋,亦秋迷惑了他二十多年拖累了他 二十多年不算,到頭來還把他大好的前程也葬送了。 婆婆終於沒能讓景昆回心轉意,公公儘管咬牙切齒,可是也不至於把自己的兒子真 給殺了。不久傳來景昆和卓伶正式舉行婚禮的消息,他是死心踏地跟她走了,除了愛她 以外,也還仰仗她身後的舅舅,她舅舅又升一級,調到地委任要職去了,縣裡不久就會 來新的縣委書記。所以他兩口子也蠢蠢欲動,相信不久也會離開這前景黯淡的小城。 婆婆這個曾有過豐功偉績的老婦聯主任,終於敗在自己的兒子手裡,一口氣上不來, 果真得了腦溢血,病危住進了醫院。 亦秋一邊敬仰婆婆的一身正氣,一邊又恨自己沒出息,連累了老人家,所以白天夜 晚衣不解帶廢寢忘食地守在醫院裡,一會兒吸痰,一會兒換草紙(婆婆大小便失禁人事 不知),一會兒叫護士加液體,忙得腳不沾地腰酸背痛。不過她也就這點苦勞而已,大 事都幹不了,比如求爹爹告奶奶到處去要醫藥費,托熟人找關係請外面的醫生來會診…… 總之,亦秋只配作一個末流的護理員。 十 而景昆的新媳婦卓伶就不同,婆婆住院的當天就派人送來了一萬塊人民幣,只是公 公硬氣,當場拒絕了人家的美意。但是人都是會變的,只是時機未到罷了,到後來交不 上錢,人家醫院停止治療時,公公又才老淚縱橫地一個電話打到富豪路28號。 景昆攜著新婚妻子很快堂而皇之地來了,卓伶不光帶來了錢,還送來了各種新藥好 藥,又請來了腦血管病的專家,帶著先進的監測儀器,對老太太進行最有效的治療。 有一種藥裝在精緻的首飾盒一般的小盒裡,進口的,一百多塊錢一顆,卓伶一口氣 送來了20顆,那天亦秋給婆婆喂藥,因為是撬開嘴巴灌,一不小心弄灑了些,公公在一 旁見老伴半死不活的也是性急,立即就沉了臉說:「不是你花錢買的,所以不心疼是不 是?說起來也是,你只顧打牌害了這個家,害了你媽……」亦秋氣得無言以對,錢能救 命,錢能起死回生,錢能讓黑的變白白的變黑,她沒想到。 婆婆由於良好的醫護條件沒有撒手人世,只落了個半身不遂。她不領卓伶的情,看 見她來就立即叫打出來,卓伶走後,公公就把亦秋支開,把卓伶的好處抬了出來,大約 還勸老伴不要恩將仇報吧,所以亦秋回來時聽見婆婆在發脾氣,「什麼救命不救命的, 閻王要你三更死,決不留你到五更,是我自己命不該絕,與別人無關。再說了,她要不 勾引景昆,不鬧出諸多事來,我又怎麼會受這些罪?我不殺了她就算了,倒要我去謝她?」 以後卓伶再來,婆婆把她送的藥和瓜果點心扔得一地,照樣攆。可是卓伶到底氣度 非凡,不同于一般女人,連景昆都氣不過拂袖而去以後,她卻還低眉斂首地站在那兒, 等老太太罵累不罵了,她才將新藥的用途用量用法和禁忌事項說得一清二楚,然後不卑 不亢地離去。當然,這一切亦秋都是避著的,可是婆婆摔東西的聲音總能傳出來,亦秋 躲在外面聽了,也覺心花怒放,不過也感動,一個女人,要不是深愛著那個男人的話, 何若一而再再而三來受這窩囊氣。 然而人到底是人,婆婆再剛強,也架不住卓伶一次次的誠心誠意的溫順,加之公公 在旁邊替卓伶歌功頌德,婆婆就不好再砸東西了,裝睡!後來婆婆出院,卓伶送了一輛 高級輪椅來,婆婆半推半就,最後還是收下了。事後她拉亦秋坐下說:「別怪我亦秋, 俗話說,巴掌不打笑臉人,世上只有攆豬攆狗,絕對沒有攆人的……」亦秋趕忙擺手讓 婆婆不要再說下去,她不願聽,她害怕聽,別說婆婆,就是自己親生的兒子羅雷,也開 始嫌母親無能了。 婆婆住院期間,亦秋和公公日夜在醫院,羅雷沒有人照顧,景昆就請了個小保姆, 把羅雷接到了28號。卓伶愛屋及烏,自己又還沒有生養,所以對羅雷極嬌寵。一個月後, 奶奶出院接他回來時,他死活也住不慣原來的家了,嫌這邊沒有大花園可以玩泥可以捉 蟲子,也沒有大彩電沒有小霸王電子遊戲機。媽媽也不好了,身上有一股藥味,卓伶阿 姨不同,卓伶阿姨就香,卓伶阿姨還帶他溜冰帶他游泳帶他打鳥,還給他買好多好多從 來沒吃過沒玩過的東西。總之,他不願回來了,他要回28號。 亦秋一巴掌打過去,罵他忘恩負義,罵他認賊作母,罵他有奶便是娘,小孩子嗷嗷 大哭,不但不會認錯,反而更恨母親的兇橫了,他自己打開了小門,一溜煙跑了出去。 亦秋哭著去追,可惜淚眼朦朧,羅雷很快就沒影了。半小時後卓伶打電話回來,說羅雷 去公司裡找了她 十一 亦秋幾乎要自殺,卓伶呀卓伶,前世我與你有什麼仇,搶走了我丈夫還不算,還要 搶走我兒子,讓他父子雙雙都落入你手中? 「算了吧,想開些,小孩子,長大就好了,你終歸是他娘,一千天他都會轉來認你。」 見亦秋傷心,婆婆在一旁勸道。然而羅雷終是不回來了,原本他就是判給景昆的,亦秋 也不好去明搶。 她自己倒是繼續在羅家住下來,這時候即使公婆不留她,她也不好撒手不管。婆婆 畢竟是半癱的人,飲食起居都要人照顧。公公經過老伴這一場病,勞心勞力,自己也垮 了下來,沒來由的得了個支氣管哮喘病,隨著秋天的過去,初冬的到來,他連太極拳也 打不成了,一到夜裡就不能平躺,拉風箱似的喘。總之,照顧婆婆和公公的重擔,義不 容辭地落在了亦秋肩上。 景昆原是有兩個姐姐的,一個在北京,一個去了海南,遠天遠地,母親病危時來看 過一眼,病輕了一些她們又都回去了。 亦秋以既不是媳婦,也不是女兒的身份,莫名其妙地決定留了下來。氣候越發地寒 冷了,亦秋每天6時起床,先去公公房裡看看,再去婆婆房裡看看,感覺裡,那是兩隻風 中的燭,說滅就滅了,必須小心地看護。然後分別打開廚房和客廳裡的大火小火,除盡 爐灰,加上新煤,坐上藥罐,大火煎公公的,小火煎婆婆的。之後抹桌擦椅,灑掃庭院, 把昨夜搬進來的幾盆花再搬出去,那是婆婆的心肝寶貝。熱了不行,冷了也不行。這時 候藥已煎得差不多了,就開始煮早餐,公公愛吃小米稀飯,昨夜就泡起的小米,小火慢 慢地熬。趁著熬稀飯的當兒,趕快上街去買油條豆漿,十分鐘的路,跑著去跑著回來, 要熱的,冷了婆婆吃了不消化。回來時,小米稀飯正好開了鍋,公婆也醒來了,她扶他 們坐在已經暖和起來的客廳裡,讓他們洗臉漱口,然後吃早餐,然後吃藥。這空當,她 趕忙去鋪床疊被,該收的收起來,該洗的泡在大盤裡,下午得閒時再洗。回到客廳時公 婆已吃好,她將藥罐和碗盞收起,將就把剩下來的一點稀飯和油條也吃了。這時候往往 8時30分,得趕緊上街買菜,去遲了就沒新鮮的了。總是魚呀雞呀青菜呀蘿蔔的一大籃子, 醫生說了,最好吃些在營養易消化的東西。回來時順路拐到醫院去抓幾副中藥,注意, 人參出蟲的不要,天麻要挑大個的透明肉實的……總之,亦秋是搭進去了。 僅僅一個月,她瘦了5公斤,原先千方百計減肥減不下來,這會兒倒是歪打正著。可 惜這畢竟不是有計劃的科學的減肥,而且她又過了三十歲,一下子瘦下來,原來繃得緊 緊的皮膚失去了皮下脂肪的支撐,就像綠葉失去了水分,立即枯萎發黃,毫無光澤和彈 性可言。亦秋一下子老了十歲。 有時在街上偶然碰著了,雅麗就說:「搬我那兒去,不給他們當保姆!」亦秋便歎口 氣,理著亂髮無奈地說:「我開不了那個口,癱的癱,喘的喘,換了你也為。」雅麗說, 「笑話!有什麼好為難的,他們有兒有女,也還輪不到你來養老送終。聽我的,搬出來, 否則你非累死不可。」 亦秋搖頭,茫然而酸楚,她比誰都明白自己的處境,那是一場沒有止境的勞役,可 那又怎麼樣呢? 十二 對於亦秋來說,他們不僅僅是公婆,而且還是再生父母。十六歲那年父母雙亡後, 他們供她讀完高中,又讀完大學,待她比親生女兒還親。在離婚這件事情上,他們也從 未袒護過自己的兒子,自始至終站在她這一邊。她不是忘恩負義的女子,無論如何做不 出揚長而去的事情,就是再苦些再累些,當牛做馬,她也認了。 「再說吧,再在還不行」。她說,提起沉重的菜籃又走了,滿腳泥水。 雅麗無聲地看著,眼前無端晃著一個童養媳的剪影。 其實雅麗不知,對於亦秋來說,最苦不堪的還不是這些,而是景昆他們回來的時候。 景昆雖然沒當上副縣長,可原有的國稅局局長也不是個瘦職,桑塔那換成了奧迪,BP機 換成了大哥大,衣著也比過去講究了,不再穿黑呢子大衣,穿名貴的板栗色毛領皮茄克, 露一點裡面的大紅羊毛衫,穩重而又朝氣蓬勃。下面是一條同色的長褲,燙得畢挺。最 與過去不同的還是頭髮,頭髮從前是板刷式的平頭,如今蓄長了,向後梳,抹一點油, 黑漆漆油亮亮,襯著豐腴的帶著一點腮紅的白臉,說不出的富貴倜儻。可惜的是眼睛是 裡什麼表情也沒有,像水汕花碟子裡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無論怎麼看也都是淡淡的, 冷冷的,櫃人千里之外。然而這一份從容的態度,就足以令亦秋手足無措了。每門口響 起汽車喇叭聲時,她就想不要是他又回來了吧,就趕忙躲進廚房裡,解下圍裙。摸摸頭 發,一連隔著昏暗的綠紗門向外張望。 然而偏偏就果真是他又回來了。他高高的身材帶進來一堵黑影和一股冷風,在黑影 和冷風後面,卻是珠光寶氣的卓伶和同樣珠光寶氣的羅雷。羅雷也穿小皮茄克,脫開來 裡面是小綢緞子的花馬甲,雪白的襯衣領子下打著紅領帶,頭髮往右邊梳,也是油油的 黑黑的,露著極寬闊極陪穎的額頭,他的小眼睛撲閃撲閃,過去拉著奶奶及爺爺的手乖 巧地說爺爺我來看你了,奶奶我來看你了,聲音依舊嫩,甜甜的像拌了蜜。亦秋原是要 從後門逃出去的,聽到這聲音腳就挪不動了,淚流下來,心中愛極。可是她又不能開口 喊他,她知道自己灰頭土臉,站出來只能使他們白眼。再說,由於她常常坐在牌桌上, 羅雷她壓根就沒好好管過,而且上次她又打了他,她叫他他也可能不會進來。她又往碗 櫥的黑影裡藏了藏,伸長了脖子往外瞧。 卓伶開始捧出衣物、糖果、點心、神功元氣袋、三七、燕窩、人參、電熱毯、羊毛 衫、棉鞋、絨褲……而且都是高檔貨,光糖果就是八九十元錢一斤的,可以說是極盡奢 華。可惜公婆都是淡淡的,只顧逗羅雷說話,問他乖不乖,新識了多少字,在幼兒園評 上小紅花沒有,末了便要他表演節目。他不幹,湊在奶奶耳朵邊問「媽媽呢?」奶奶一愣, 極疼愛地打了孫子屁股一巴掌說在廚房裡。 羅雷踮著腳尖輕輕往廚房裡走,於是他看到了他又黑又瘦的母親,他驚駭地站在門 口,不知所措。亦秋又驚又喜,張開雙臂蹲下來感慨萬千地說,「過來呀,到媽媽這兒 來。」可是羅雷搖搖頭說:「不,你會打我。」亦秋鼻子一酸,說:「不打了,媽媽再 也不打了。」羅雷這才走了過去,亦秋從碗櫥裡拿出一條雞腿來,母子倆說起話來。 十三 沒了孩子,外面的氣氛不免尷尬起來,景昆就開口說一些要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卓 伶也勸他們要多吃一些有營養的東西,不用心疼錢,缺什麼打個電話她就送來。公公拿 著一本《中國故事》在看,只有婆婆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著,時間過得很慢。 終於景昆站了起來,一邊穿著衣服,一邊喊著羅雷。 亦秋拉住兒子說:「別去,和媽媽住,媽媽晚上帶你去乾媽家,乾媽給你買好東西 吃。」 羅雷撇撇小嘴:「算了吧,媽媽一去就打牌,誰也不管我。」他開始朝外走。 「雷雷!」 「快5點鐘了,我要回去學鋼琴,下次我再來和你玩。」孩子擺了擺小手。 汽車聲終於遠去,公婆沒有送出去,也沒有說留他們吃飯,只說下次來不要帶東西 了,浪費! 一連幾天,公婆都在談論小孫子,又高了,又胖了,更懂事了,還學著鋼琴,將來 一定大有出息。亦秋還聽見他們在偷偷算著日期,又是週末了,羅雷不知會不會來,一 定要告訴景昆,不要讓他學琴學得太累了,小孩子,正長身子,時間坐長了不好。 亦秋一出來,他們就不說了。亦秋明白,老人想孫子,這個家,三個大人,兩個是 久病不愈的,一個是傷透了心的,少言寡語,死氣沉沉,實在需要孩子的歡笑了。 一天晚上鋪床時,亦秋就說,「媽,我看景昆很孝順你,卓伶也是個好媳婦,要不 你和爸搬過去和他們住,一來他們好盡孝道,二來你們也可以常常見到羅雷,心情一開 朗,興許病就會好得快些。」 婆婆顯然沒考慮過這些事情,當下瞪著亦秋說,「你什麼意思?」 「也沒什麼意思,我是看你們實在太想雷雷才這樣說。」亦秋趕忙解釋。 婆婆沉吟片刻,問道:「那你呢?」 「我?我……我你們就不要再管了。你們是一家人,原該在一處共享天倫,只因我 夾在中間,才使你們格格不入……媽,從16歲起,你們就替我操心,一直操了這麼多年, 也夠了,你們該想想自己的晚年了。」 婆婆始知亦秋說的是真的,便說:「傻孩子,說這些做什麼,是我們對不起你,我 也在想,總不能讓你這樣苦下去,下回景昆來,就叫他去請個保姆,你也該歇一歇了, 一邊找個合適的工作做,出去接觸接觸,景昆是沒有指望了,你得自己拿主意。」 這一番談話,原是因為彼此關心才說的,可是這一晚躺下之後,兩個人都分別想了 半宿,越想越覺得淒涼。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別說他們不是父母兒女,就是父母兒女, 也終是要分開的,誰是誰命裡的常客?尤其是婆婆那一面,自己老了,吃得動不得,亦 秋終是外人,找著合適的人就要走的,再說她已說出要他們搬去和景昆同住的話來,雖 說是出於好意,可誰敢保證她在心底沒有厭棄他們呢?人家好歹也是大學生,又不老, 長得也漂亮,走出你羅家的大門,說不定還有更錦繡的前程哩。倒是景昆,當初恨斷脊 梁似的往死裡告他,這會兒事情過去以後,他還是照樣捧著大包小包的禮品屁顛屁顛來 孝敬她。總之,老太太是想轉過來了,到頭來她還得靠他。 十四 所以景昆再來的時候,老太太就不再那麼冷淡了,尤其是景昆和卓伶買了一塊風水 寶地造下兩個墓基,又以上等木材打制了兩個富麗堂皇的棺木以後,老太太更是發自內 心地熱烈歡迎,忘乎所以地大呼:「亦秋,倒茶!」直聽得亦秋手腳冰冷,躲在裡面進 也不是退也不是,像個偷了主人錢財的奴僕。還是卓伶會處事,趕忙站起來自己張羅。 可老太太又喊:「我早晨還剩那小半鍋雞湯呢,熱熱拿出來給他們喝了吧,裡面擱有參, 大補。」 照樣是卓伶起來張羅,她從來不以勝利者的姿態出現,每次來都給亦秋帶一點禮物, 有時還溜進來和亦秋說一會兒話,推心置腹地講一些女人的難處:「沒當上副縣長,他 不僅怨你,也怨我,雖然嘴上不說,可我知道他在後悔,假如不纏上我,假如不離婚, 憑他自己的本事,或許反而倒選上了也說不一定。還有羅雷,到底不是自己生的,輕也 輕不得,重也重不得,常常和景昆產生矛盾……總之,一言難盡。」這話雖然不一定靠 得住,極有可能是卓伶為了安慰她而編的,但是亦秋愛聽,畢竟能平衡一下她失落的心 理。再說她也不計較了,為了看到羅雷,她倒反而漸漸喜歡他們來。 前幾天上街買菜,看到賣小狗的,她就買一隻,拴起來喂在後院裡,興許這東西能 把羅雷留住,讓他和她住幾天。所以趁外面他們喝雞湯的時候,她想法把羅雷招了進來, 母子倆玩著小狗。 小狗胖嘟嘟的,渾身雪白,短嘴巴,小耳朵,眼睛像兩粒黑寶石,尾巴朝上捲曲, 極優美。羅雷沒玩過這麼活生生的小動物,自然喜歡得要命,嘻嘻笑著,開始還怕,掐 一點火腿腸丟過去就跑,後來就敢輕輕地摸一摸,大約手感很好吧,他極誇張地大笑起 來。 亦秋估摸著水該開了,就站起去灌水,誰知就在這當兒出事了。原來羅雷膽子大了, 去扯小狗的尾巴,那小狗極機靈地一回頭,就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牙印雖小,卻深, 當場滲出血來。羅雷又痛又怕,哇哇大哭。第一個沖出來的是景昆,他一把推開亦秋狠 狠地剜了她一眼。其實不出事他也會剜的吧,他對她的感情正應了物極必反這句話,自 從仕途上停步不前以後,他就對她恨之入骨。看過了羅雷的傷以後,他說:「誰讓你給 他玩狗,狗會導致狂犬病你不知道?要報復沖我來,對付一個小孩子算什麼?」 亦秋呆呆地站著,腦袋裡轟轟的,半天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卓伶和公公也跑 出來了,他們誰也不看她,一味地檢視羅雷的傷口。 「他還要彈琴呢。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走,你還有什麼必要留在這兒?」景昆 又說。 這時候婆婆也搖著輪椅出來了,她分明聽到了景昆的話。亦秋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 其他人不明白她,難道婆婆也不明白她麼?可是老太太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冷冷地說: 「你是不該給他玩狗,小孩子,懂什麼?還不快抱去打針!」 亦秋徹底地失望了,她像憑空挨了幾個耳光,覺得自己的臉熱辣辣地腫脹起來,手 腳卻冰冷下去,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都黑了心了,這一屋子的人都黑了心了,昧著良 心!她憤怒地解下了圍裙,她只是一個弱女人,一個一貧如洗寄人籬下的弱女子,這兒 壓根沒有她立足的地方。她沖出了大門。 十五 「我早勸過你的,你不聽,非要去討沒趣。」雅麗丟給她一包化妝紙,一邊埋怨。 「別回去,就住我這兒,好歹咱們也還有個十萬八萬的,不受那個鳥氣!」說著吩咐保 姆小雲多弄幾個好菜,再買瓶紅葡萄酒,慶祝亦秋的醒悟。又找出自己的衣服,讓亦秋 洗個澡,衝衝晦氣,等著吃飯。 亦秋從前胖穿不下雅麗的衣服,這會瘦能穿了,在大鏡子前面一照,浴後的她,居 然那麼乾淨飄逸。又用了一點雅麗的化妝品,清清的玉蘭油,幾十塊錢小小一瓶,擦在 臉上就是不同些。穿著乾淨衣裳,舒舒服服坐在桌前吃飯,不用一會兒給公公倒水,一 會兒給婆婆盛飯,亦秋覺得輕鬆又不習慣,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可是天黑之後,亦秋就坐不住了,羅雷的傷不知怎麼樣了,是否打了狂犬疫苗?公 公不會弄飯,兩位老人有沒有挨餓?重要的是中藥該換煎了,有麻黃的是公公的,沒有 麻黃的是婆婆的,不知他們會不會弄錯……總之,諸多事務,令她越來越坐不住,雖然 婆婆沒幫她說話,可是在那種情形之下,大家為了關心羅雷而忽略了她的感受也是可以 理解的。 「我還是回去吧,什麼都沒安排好,即使要搬出來也不一定非在今天。」亦秋說。 雅麗深知她的脾氣,揮揮手說:「走走走,誰還真留你呀,勞碌命!」說著送她出來, 交給她一把鑰匙一疊錢:「隨時你都可以來,錢你買幾身衣服,以前的太肥了,不要穿 了,真不知你到底為誰辛苦為誰忙。」 亦秋本能地拒絕著:「幹什麼呀,我真那麼慘了?婆婆專門給了我錢買衣服的,是 我忙,懶得打扮罷了。」這樣說著的時候,亦秋淚直往心裡流,實際上除了雅麗,誰還 在乎她衣服肥了舊了該添新的了? 最後拗不過雅麗,到底收了鑰匙,錢還是堅決不要。想當初自己那麼深惡痛絕地罵 雅麗只知道錢,這會兒卻要她的施捨,豈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麼? 誰知公婆家漆黑一團,無聲無息。亦秋心中掠過一陣悲涼,明知被拋棄了,可還是 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拼命地打著門,不為了乞求門的重新開啟,而是為了發洩心 中的憤怒。 「別打了亦秋,他們被景昆接走了。」鄰居出來說。 亦秋只得離開,像一縷孤魂,飄蕩在冰冷的城中。 最終她還是只得回到雅麗這兒來,那把幾個小時前還被她拒絕過的銅鑰匙,此時卻 像一根救命草,緊緊被她抓在手裡。夜大約很深了,她凍得手腳冰冷,自己開門進來, 有氣無力地摸上樓去,只想往雅麗溫暖的被窩裡鑽。臥室裡透出一點粉紅的燈光,很誘 人,充滿暖意。亦秋毫不猶豫推開了門,可是她立即驚呆了,雅麗正和一男人赤身裸體 躺在床上熟睡了,那樣子看起來熟睡前曾經有過一場精疲力盡的顛鸞倒鳳。 亦秋扭頭沒命地往樓下跑,樓梯被她踩得咚咚作響。雅麗突然間驚醒過來,正看到 亦秋轉身逃去的影子,她趕忙披了衣服追下樓去,喊了幾聲亦秋也不答應,不由罵道: 「瞎跑什麼嘛,沒嫁過人似的,瞧那含苞未放的乾淨樣子!」亦秋笑了出來,就勢坐在 最末一級樓梯上,覺得自己也真是大驚小怪。不過,男女同床共枕的溫馨,對於她來說 也實在太久違了,遙遠得像夢一樣。 十六 「那不是那個外科大夫麼,他怎麼上了你的床?」亦秋沒好氣地說。 「還是先說說你,怎麼半夜三更又跑了回來?」雅麗也在樓梯上坐了下來,順手把 粉紅繡花棉袍裹了裹緊。亦秋把回去的冷遇講了一遍,免不了又引雅麗罵了她幾句自找! 後來雅麗就講她和李曉東的故事。 李曉東26歲,是縣醫院的外科醫生。前一段雅麗患了急性闌尾炎,是李曉東做的手 術,手術後又住在他負責的病床上。每天早晨他端著個白瓷盤去給她換藥,臉比鐵鉗子 還冷,也不多話,問完幾句必要的話,換好藥轉身就走,目光從來不與她對視,白大褂 的後擺像兩隻翻飛的白鴿。 雅麗開始還不以為然,後來就感覺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雖然32歲了,但還 沒有老到令一個年輕男人如此視而不見的地步吧?每天他掀開紗布,檢視她的傷口,觸 摸她的肌膚,他居然無動於衷。她對他產生了興趣,私下裡向護士打聽,原來李曉東畢 業于華西醫科大學,按成績應該留校,可不知為什麼沒有留成,為此他和有關部門吵得 天翻地覆,結果人家一翻臉,把他分到了這個舉目無親的小城,大學裡的同窗女友也吹 了,落得一肚子的情緒。偏偏這小城裡的醫院又很保守,不輕易讓年輕人上大手術,只 能作些闌尾切除呀疝氣修補呀等等,久而久之李曉東懷才不遇,冷若冰霜。 不過他畢竟還太年輕,高高的身材,長長的黑髮,戴著金邊眼鏡,加上白皙的皮膚 和目空一切,他簡直成了詩人,氣質是一流的。尤其是他的手,長長的指節,修剪講究 的指甲,每一次換藥都像一次極妙的彈奏,雅麗不會生育的被男人拋棄的肌體,猶如一 架塵封的鋼琴,因為這一次次的彈奏而變得如饑似渴。「我可以出錢給你開一個診所。」 出院時雅麗說,可李曉東看了她兩眼之後,冷笑著走了,白大褂的後擺仍然像兩隻無法 擒住的白鴿。 「他不愛錢,」雅麗說,一臉的敬仰。「他想考研究生,宿舍裡盡是大部頭的專業 書。」她後來主動去宿舍找他,幫他洗衣服縫被子,買菜煮飯,不久李曉東金石為開, 投入了她的懷抱。如今李曉東入住了這幢小洋樓,書也搬來了,牌室成了書房,吃住都 特優待。 「白天我來怎麼不見他?」亦秋說。 「人家要用功麼,不會客的。」 「你早該告訴我。」 「早告訴你,你還會來麼?」 「那不一定,除了你這裡我還能去哪兒?」亦秋很心酸。 歇了一會兒亦秋問:「你就不怕他考取研究生以後甩你?」 「怕。」 「那你還不早抽身。」 「混帳邏輯,」雅麗不屑,「櫻桃不能總天天吃的,那麼是不是不能天天吃就一口 也不嘗了呢?」 亦秋無言。當夜在客房中安歇無語。 第二天亦秋起得很早,也不吃早餐,一個人出了門。她想了半宿,覺得雅麗這裡雖 好,可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李曉東的介入,結束了她們親密無間的關係,她如果住下去, 無疑會成為不知趣的角色。她要找個工作。 十七 原先的中學無疑是不能去了,當初辭職,很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味道,死活是不打 算回頭的。她只能往普通中學裡去打聽,無奈人家都很冷淡,不是推說要放寒假了,不 再進人,就是乾脆說我們正式職工還吃不飽哩,湊什麼熱鬧?她只得降而求其次,跑到 小學裡去打聽,可那些校長看都懶得看她,一個勁兒搖頭:不行不行,教得了中學的不 一定都教得了小學,你還是另尋高就吧。最後她去了酒廠、鐵鍋廠、繡花廠。很意外, 這裡竟有許多工人老大姐認得她,誠心誠意地拉著她的手說:「還是去別處問問吧,這 些粗活不適合你。唉,你真傻,怎麼能答應他假離婚哩,男人的心,狠著哩。也不會跟 他敲點錢,聽說孩子也給人家騙去了,天殺的!」 亦秋鼻子一酸,逃著飛奔出來。正是中午了,冬天的太陽高高升起,世界仍然明亮, 可是亦秋這個高材生卻饑腸轆轆,找不到一條自食其力的路。 回到雅麗家時李曉東不在,上班去了,只有雅麗一個人坐在餐桌旁,心不在焉地吃 著,見了亦秋跳起來拉她道:「你死哪兒去了,我去過你公婆家,又打電話去問景昆, 都說沒見你……吃飯沒有,瞧你臉色白的,不會是自殺未遂吧?」亦秋懶得搭理,一屁 股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嚥,雅麗趕緊給他倒來一杯水。吃完飯以後也不說話,抱著電話簿 猛翻。 「你到底要找什麼嘛,要不要我給你撥精神病院?」雅麗急了。 「我要找工作,我要離開你這鬼地方!」亦秋也沒好話。 雅麗撲哧笑了,猜她在外面碰了釘子。亦秋連打了兩個電話,那都是景昆的鐵朋友, 他們曾經多次要亦秋去他們的屬下工作,皆因亦秋除了教書以外對其他行業不感興趣而 擱淺。然而如今他們不僅不幫忙,還責怪亦秋當初看不起他們,氣得亦秋當時把電話掛 斷了。雅麗說:「你以為你還是局長夫人?趁早死了這條心吧。萬一實在閒不住,不如 我們倆合夥做生意自由自在,誰也不求。」亦秋說:「合夥?怎麼合?我一文不名,你 別同情我了,再說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又翻電話簿,勉強找出一兩個自以為靠得住的人,卻不敢再說是自己找工作,只推 說是幫一個朋友打聽的,可惜對方除了抱歉之外,也沒什麼切實的答覆。「媽的,全都 是些趨炎附勢的東西!」亦秋摔了電話簿。 雅麗突然笑道:「我給你介紹一個人,保准行,只看你願不願意罷了。」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願不願意的,說!大不了逼良為娼就是了。」 「田桑。」 「田桑……」時光倒流,亦秋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土裡土氣的男孩,土布衣裳,土 布褲子,土布大書包,大書包裡永遠有一個扁扁的鋁飯盒,飯盒裡永遠是鹹菜和苞圠米 飯,那是他中午的飯食。他和亦秋同班,曾經還同過桌,不過後來被亦秋攆走了,換了 個順眼一些的男同學。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農村來的同學,不知怎麼就一口咬定景昆是花心蘿蔔,將來必棄 亦秋而去,故而屢屢向亦秋傳遞情書,勸她趁早離開景昆,免得將來後悔。 可惜當時的亦秋高高在上,哪裡把一個農村孩子放在眼裡,自然斥他黃鼠狼給雞拜 年,沒安好心,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時景昆比亦秋高兩班,聽說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就氣勢洶洶要找田桑算帳,嚇得亦秋趕忙去向田桑通風報信,誰知田桑死活不肯躲逃, 硬是被景昆糾集一幫城裡孩子打了個頭破血流。 十八 田桑後來沒有讀高中,初中畢業就當兵去了,一直癡心不改,每週寄一封信給亦秋, 信封上蓋著免費的三角形郵戳,亦秋一見這三角就皺眉,拆也不拆,全權授了景昆去處 理,也不知他是扔了還是燒了。這場徒勞的追求後來自然是煙消雲散,而煙消與雲散都 是沒有痕跡的,隨風淡淡而去,所以那最後的一封信,亦秋搞不清絕筆在何時。 「他不是在部隊麼,怎麼,混成元帥了?」亦秋說。 「你呀,縣委換了新主人也不知道!他沒當元帥,他轉業回來,當了我們的縣委書 記。他隨便寫張條子,讓你重返講臺還不是易如反掌?」 亦秋無言,心想,這可真是滄海桑田了。 雅麗說:「怎麼,不想給他打個電話?」 亦秋躺在沙發上,一張報紙蓋住臉說:「不打!」雅麗撇了撇嘴:「剛才還逼良為 娼都在所不惜呢,現在卻連個電話都不敢打。其實有什麼嘛,老同學,問候一聲,順便 請他幫個忙,幫得了就幫,幫不了拉倒,你又虧了什麼?再說了,現在這世道,弱肉強 食人家搶了你丈夫,你就不會搶人家的丈夫?要是我,就把田桑抓住,官大一級壓死人, 讓他撤了景昆,看那小子還傷天害理不。」 一連幾天,亦秋都在想雅麗的話,一會兒覺得有理,一會兒又覺得無理。自己從來 對田桑沒有感情,如今可憐巴巴地打電話去,還不是看中人家那頂烏紗帽。問題是她從 前所有的優越感都煙消雲散了,田桑過去的癡情和現在的地位令她蠢蠢欲動。 這天晚上,雅麗又陪李曉東值班去以後,家裡只剩下亦秋和小雲,小雲是電視迷, 料理完家務守在電視機前寸步不離,而亦秋卻覺得索然無味,自己的戲還看不過來呢, 哪還有心思去管別人的悲歡離合?她躲在樓上自己房裡去了,在鏡子裡一件一件地換穿 著時裝,黃的紫的白的粉的,像一個懷舊的戲子,躲著歲月和世人,一遍一遍地粉墨登 場,消磨那繁華落盡的時光。 突然隔壁雅麗房時原電話響了,小雲半天也不上樓接,亦秋只好過去抓起了聽筒, 原來是婆婆打來的:「亦秋,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萬般無奈,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只 會拖累你,我想成全你,趁著年輕,也好挑個好一點的。樓上你房裡的東西,景昆說過 要給你的,你哪天來搬走吧,別傻了,得一個是一個———我和你爸這一病,錢都花光 了,也沒能力幫你,你得自己替自己打算吧。」 心頭之恨消了大半,好一會兒沒說話,末了說:「媽,我不要,讓它在那兒就是了。」 真的,上萬元的存摺她都拒絕了,這會兒又何必苦巴巴去撿那幾個破爛,不如索性硬氣 到底。 婆婆又說:「我沒照顧好你,對不起你死去的父母,可是我盡力了,要怪就怪現在 的風氣吧,朝三暮四,薄情寡義,亦秋,你也想開些吧,別太古板了,這年頭誰還在一 棵樹上吊死啊,忘了景昆吧。」 「媽,我早就忘了,你別說了。」亦秋忙喊,一邊想那個嫉惡如仇與兒子誓不兩立 的老太太確實死了,人啦,原是那麼容易隨波逐流。 婆婆又說了一些要自己照顧好自己,有什麼難處要亦秋回去打他們的話,就把電話 掛了。亦秋好半天回不過神來,這之前心裡一直懸吊吊的不踏實,這會全踏實了,婆媳 一場,到這兒終於劃上了句號,他們是打定主意不再管她了,從此後上天入地隨她去。 十九 她突然有一種被放飛的感覺。這感覺很新鮮,很迫不及待,同時也很傷感。她毅然 拿起了電話,撥通了45577這個號碼。這號碼幾天來已爛熟於心,是田桑私人宿舍裡的。 可是電話剛打通她又立即掛斷了,心裡有一種惶惑。她這不是在勾引男人麼?然而 給田桑打電話這念頭一旦爬上心頭,就難以揮之而去。 她又撥通了電話,膽戰心驚地等了半天,那頭卻沒人接,抬眼看掛鐘已指十時半, 難道他回市里妻兒身邊去了?她突然心裡有了一點醋意。 從此她隔半小時撥一次,隔半小時撥一次,已不是為了找人,而是為了惡作劇。 大約是第四次吧,已經快一時了,也沒想著會有人接,突然那頭一個沉沉的男低音 說:「田桑。請講。」 亦秋一怔,蛇咬一般地把電話掛了,突然間手腳冰冷,心頭狂跳。她在椅子上坐了 片刻,又在窗前站了半天,最後還是拿起了電話。 「田桑。」沉沉的男低音又說,語氣裡充滿篤定、成熟和自信。亦秋傻傻地品味著 成功男人的魅力,直到那頭又催了一遍,她才破釜沉舟地說:「我是朱亦秋。」 「……」那邊沒聲音了,不知是忘了朱亦秋這三個字,還是如雷貫耳手足無措。 實際上在田桑這邊,他是不可能忘懷這個名字的,畢竟他冥思苦想了許多年。 「啊,亦秋呀,多年不見,過得好嗎?」最後他說,自然而然地打起了官腔。 「何必呢,朱亦秋假離婚上當受騙的故事家喻戶曉,田桑,你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 算出了我的不幸麼?」亦秋不無譏諷地說。 田桑十分尷尬,他抱歉地笑了笑,老實承認說:「我早就想去看你了,只是太忙, 沒想到你先打電話來。」他又犯了第二個錯誤。 「不敢當不敢當,今非昔比,田書記日理萬機,應該我去拜訪你才對。」 「亦秋,你要這樣說話,我們就沒法談了。」 「是這樣的,」亦秋這才正經道,「我想請你幫忙找個工作。」 田桑說:「你不是大學畢業麼,怎麼會沒工作?」 「當然曾經是有的,只是後來辭了。」亦秋講了辭職的經過。 田桑笑她不為五斗米折腰,並答應幫她恢復工作籍。 亦秋又問他為什麼不把夫人和孩子接來,田桑說她還不知道我要長駐這兒呢。 亦秋好一陣沒說話,他打算長駐這兒的想法令她想入非非。 「亦秋,你在想什麼,你能給我打電話我很高興。」漫漫長夜,萬籟俱寂,田桑認 為可以講一點真話了。 亦秋越發心旌搖曳,呼吸也粗了,這時正好牆上的鐘敲了起來,已經兩點了,亦秋 趁機說:「你很忙吧,夜深了,你快休息吧。」 田桑說:「哪天約個時間見見面好麼?」 亦秋本能地摸了摸眼角細小的皺紋,十分傷感地說:「再說吧,已經老得不成樣子 了,只怕你都認不出來了。」 田桑歇了一會兒說:「那好吧。你先掛電話。」 亦秋淚眼朦朧,輕輕地把電話掛了。 二十 然而一連十幾天,田桑沒有打來電話,更沒有登門拜訪,亦秋簡直懷疑自己是否真 的打過那個電話。 又是李曉東值班的日子,又是亦秋獨守空樓的日子。直到12時過了她才上樓,反正 田桑要12時以後才能回宿舍休息。 給田桑的電話一打就通,亦秋也不等他問,就自報了家門。田桑沒說話。「我是想 問問,田書記答應幫忙的事是否有眉目,辦得怎麼樣了。」 田桑非常難堪,那天一昏頭一口答應幫忙,事後想想卻不妥,她畢竟是羅景昆的前 妻,羅景昆是個心胸狹窄的男人,一旦他知道他又和亦秋聯繫上了,那麼這個仕途失意 的男人一定會千方百計找把柄,大做文章。 「亦秋,是這樣的,景昆他們不日就要上調走了,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 想等他們走後再給你辦恢復工作的事。」 「……」 「你要是等不及的話,我有個戰友開了個掛毯廠,你先到他那兒去,待遇從優。」 「……」 「亦秋?」 「除了教書,我一無所知,讓您費心了。」亦秋啪地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忍不住講給雅麗聽,雅麗歎道:「到底不是做第三者的材料,連這點氣也受 不了。」 「那你說我怎麼辦,去那個掛毯廠混時日,靠一個退伍軍人施捨?」亦秋火了。 「那倒未必,不過話總可以說得委婉些吧,犯不著朝大書記耍小姐脾氣。」 亦秋低了頭,想想覺得自己也太沉不住氣。「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我知道怎麼辦,當初你為什麼不多問幾個怎麼辦呢?」雅麗挖苦說。 「去找他,他不會計較的,他還賊心不死呢。」歇了歇雅麗又說。 可是還沒等亦秋打定主意,田桑就自己找上門來了。是晚上9時多,李曉東接了一個 醫院打來的電話,急匆匆走了,雅麗百無聊賴,坐在電視機前按打字機一樣按遙控器, 屏幕上急速地變換著各種畫面。亦秋則在樓上躺著,也不知怎麼搞的,她得了惱人的流 感。 這時小雲把田桑帶了進來。 雅麗雖十多年沒和田桑見過面,但在本縣的電視新聞裡經常目睹這位新書記的尊容, 所以她叫了一聲,忙伸腳在沙發底下找鞋。 「老同學,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依然楚楚動人。」田桑伸出了手,調侃著說。他 身材魁偉,面色紅潤,一條略顯寬鬆的深藍色的長褲,一件駝色的雞心領羊毛衫,裡面 襯著軍裝色的素色襯衣,一件軍用呢大衣搭在手臂上,渾身上下顯出一種成熟男人的沉 著和穩妥。 「多年不見,多年不見,不知書記微服私訪,有失遠迎,還望海涵。」雅麗伶牙利 齒,她一邊招呼他坐下,一邊吩咐小雲倒茶。 田桑目光閃爍,四處打量。雅麗自然知道他在找什麼,可她不動聲色,只與田桑一 個勁拉家常,末了要田桑管管縣醫院那些花崗石腦袋的老醫生,要他們也給年輕醫生們 一點顯身手的機會。 二十一 「亦秋呢,聽她說她好像是同你住。」田桑終於忍不住問道。 雅麗假裝一臉不高興:「就知道你不是來看我。不在。」 田桑笑:「算了算了,給我去通報一聲吧。你也不是在等我啊。」 雅麗笑著上樓去了。 亦秋裹一件湖藍色的棉袍,斜斜地靠在床樁上,心事重重地抽著煙。北風吹打著窗 欞,雪白的窗紗被一吵一拋地揚起。 「起來起來,別在這兒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了,人家應該在樓下等著呢。」雅麗說。 「誰。誰在樓下等著?」這時亦秋一下子坐了起來,馬上把香煙也揉滅了。 「還有誰,田桑羅,看你激動的。不過換了我我也會發瘋,他可真不錯,是那種讓 人覺得終身有靠的男子漢。」 「你……你別瞎哄我。」 「瞎哄你?還不快起來換衣服下去,難道要我去請人家上來?」雅麗打開櫃子找衣 服,可半天也挑不出一件可心的,亦秋近來雖然買了不少,可與雅麗的比起來還是太寒 傖了。 雅麗去自己房裡抱來了四五套,要變秋一一試過,最後選定了一件說裙子不是裙子, 說旗袍不是旗袍的本色長袍,松松地罩在變秋身上,一開步,竟是風姿綽約。 「等會兒穿我的大衣出去,大紅色的大衣罩在上面,露出截白色的袍子在腳踝上, 配細高跟黑皮鞋,錯不了,美死!」雅麗擊掌。 接著又給亦秋化妝,三弄兩弄的,把一張原本憔悴蒼白的臉弄得明眸皓齒,非常歐 化。亦秋不習慣,抬手就擦。雅麗一掌打開了說:「不識抬舉!」可是等她站遠些仔細 打量了兩眼又說:「倒是少了些多秋善感的韻味,算了算了,都卸了,素著一張臉。我 已告訴他你是病著的哩,趁機讓他心疼心疼。」 下樓的時候,亦秋因為心中無底,因此一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忸怩樣子。「你就不 能學冷豔一點兒麼,病雖病著,可架子是不能不搭的,要記住,你一直是他多年來遙不 可及的夢中情人,別讓他瞧不起你。」雅麗調教著。結果亦秋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果 真成了一位又憔悴又美麗,同時又冷若冰霜的貴婦人。田桑身不由己地站起來,多年前 的亦秋是美的,多年後的亦秋也是美的。她的憔悴,她的冷若冰箱,一切都合乎他想像 中的影像。他的心狂跳起來,熱血奔流在血管裡,從第一眼開始,他就決定要好好保護 這個女人了。 同時,亦秋也心醉神迷,眼前的男人比景昆還偉岸,還出色,他的目光是那麼一往 情深,他的嘴唇充滿了激情,備受景昆冷落的亦秋,此時此刻是多麼想投進這個男人的 懷抱。 兩個人都無法開口說話,任憑感情感慨在心中洶湧澎湃。 雅麗被逗樂了,在一邊說:「田桑,帶她出去走走,她已經悶了好些天了。」邊說 邊從衣架上取下大紅色的細呢大衣給亦秋披上,又從沙發上拿了田桑的大衣過來,把他 們兩人推出了門。 二十二 已是年關,北風一陣緊似一陣,街上行人稀少,人們或許都是在家裡做香腸制年糕 置辦年貨吧。田桑為了不惹人注目,所以沒開車來,這會兒卻後悔了,他突然間勇敢起 來,一時竟願意把自己所有的榮華與寶貴,呈獻于這個女人的面前。 兩個人只好步行,在深冷的空氣裡,誰也沒說話,也許此時此刻此境,一切語言只 會顯得蒼白無力。 一陣風來,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亦秋咳起來,這是他們經過一家音樂茶座,名字 寫在紅綠的有機玻璃長條箱裡,叫做「天盡頭」。有細細的音樂飛出來,在冷落的大街 上仿佛天籟一般。亦秋很喜歡,音樂也好,名字更好,「天盡頭」,想必是一個可以海 枯石爛天長地久的地方。不由得駐了足,癡癡細聽,一邊又咳了起來。 「風太大,我們進去坐一會和。」田桑說,她順從地點了點頭。 正播著一首梁祝,老式的留聲機,老式的茶具和屏風,客人稀少,沒有電燈,只有 紅燭,粗粗的一段,漂浮在盛了水的高腳杯裡,說不出的隨波逐流,無端端令人平添一 段惆悵。 曲高和寡,「天盡頭」因它高品味的不合時宜而生意清淡。 他們要了一壺熱茶,一碟瓜子,一碟蜜餞,挑了一張僻靜的桌子坐了下來。亦秋脫 了大衣,田桑幫她掛在木雕花衣架子上,一身潔白的她,在搖搖曳曳的燭光裡清麗如夢。 「我真怕你生氣。」田桑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亦秋臉熱心跳,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盲目地掙扎了一下,目光也散亂了,毫無目的 地向四周放射,希望能攀住什麼。突然她怔住了,右側窗戶邊那張桌子上坐著的不是李 曉東麼,他說他去醫院參加急診手術,怎麼參加到這裡來了?他對面的女孩是誰,一身 仔裝,一頭直發,像一竿挺拔的翠竹,說不出的亮麗清純。瞧他笑的,他從來就沒有這 樣笑過,他在雅麗面前一直是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的,一直是一個胸懷壯志如饑似渴的學 子。可是此時此刻,他頻頻舉杯秋波連送,十足一個多情種子。 雅麗雅麗,你也不來看看,來看看你的翩翩少年郎究竟是什麼貨色。亦秋在心中喊 著,同時一抽手,將田桑甩開。 「你怎麼啦?」田桑一時摸不著頭腦,顯得有些狼狽。 可是亦秋再也無心關注他的感覺了,突然變得萬念俱灰。 人的視線多半有一定的穿透力吧,李曉東一回頭,就看見了亦秋。他明顯地呆了一 下,笑容隨之僵硬,不過很快他就調整過來,很灑脫地一聳肩,看了看田桑,向亦秋打 出了勝利的手勢。亦秋氣得發抖,正想過去問他,可他已帶著女孩走了。 「我突然有一點不舒服,我想回去了。」亦秋站了起來。田桑莫名其妙,臉上滑過 一陣失望,不過他還是很有紳士風度地給她拿來了大衣。亦秋叫了一輛三輪車,沒想田 桑反應過來就坐了上去,說了聲再見,立即消失進夜色裡。「追上前面那輛車!」亦秋 說,她看見那個女孩的一頭直發在風裡飄。車夫猛踩了幾下,鏈條脫了,前面的車沒了 蹤影,急得亦秋直跺腳。 二十三 「李曉東呢。回來沒有?」亦秋一進門就對紮著圍裙來開門的雅麗說。 「回來了,在書房,我正給他煮宵夜呢,怎麼啦?」 「沒怎麼,隨便問問。喲,什麼味?」亦秋誇張地縮了縮鼻子。 「壞了,我的銀耳紅棗湯。」雅麗向廚房裡跑去。亦秋鑽進了書房。 李曉東坐在桌前,翻著書頭也不回地說:「就知道你不會放過我,說吧,有屁就放。」 亦秋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和李曉東歷來不和,所以對於他的出口傷人並不 奇怪。「她是誰?」亦秋一臉嚴肅。 「同學。」 「同學,眉來眼去卿卿我我的同學?」 「那有什麼,誰規定做同學就不能做情人?」 「你還有臉說,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哄著雅麗給你吃給你住,你卻在外面養小情人 ———你根本就不愛她,你只愛她的錢!」亦秋不由提高了聲音。 可李曉東仍是心平氣靜:「彼此彼此,誰不愛錢,你不愛?不愛為什麼總賴著不走? 別忘了,你也在吃她的住她的呢,我至少還給了她撫慰與快樂,而你給了她什麼?」 亦秋氣得半死,半天才嗝出一句話:「你真卑鄙!」 「卑鄙?」李曉東一聳肩,「比你我可差遠了,朱亦秋,看不出來,你居然把堂堂 縣委書記勾到了手,要知道,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第三者插足。」 亦秋面無人色。 李曉東一臉壞笑:「不過你放心,只要你不多管閒事,我也會守口如瓶。要知道田 書記新來乍到,根基未穩,可經不起什麼桃色新聞。再說了,雅麗愛我入骨,一來經不 起打擊,二來未必肯聽你的,不信我們走著瞧。」 亦秋正想說什麼,雅麗卻端著吃的進來了,見了亦秋說:「你怎麼在這裡,我還以 為你上樓了呢,快去,廚房裡給你留著呢。」說完也不顧亦秋臉色鐵青,一心一意朝李 曉東走去,大概湯盛得太滿了吧,使她看起來一副舉案齊眉的樣子。亦秋一跺腳出來了。 雅麗過了許久才從書房裡出來,亦秋早已等得不耐煩,一把拉著她說:「你為什麼 要對他那麼好呢,我可從來沒見他侍候過你。」 誰知雅麗冷著臉說:「什麼侍候不侍候的,我自己心甘情願。」 亦秋心裡直叫苦:「我是為你好,他李曉東不是個好東西。你多個心眼不吃虧。」 「我心眼是沒你多,你去書房幹什麼呢?亦秋,你敢太不夠朋友了,難怪你對田桑 遲遲不肯下手。」雅麗說完自顧朝廚房走。 亦秋沖著雅麗的背影喊:「趙雅麗,你把話說清楚!」 「還不夠清楚麼,你心裡可比誰都明白。」雅麗回首,一臉不屑。 「趙雅麗,你他媽的整個一個大傻瓜!」亦秋差點掉下淚來,只想立即搬出去,再 不見李曉東,再不見趙雅麗,這世界瘋了,總是無情的把有情的騙得慘不忍睹。可是她 一走,不正稱了李曉東的心麼,不,她要留下來,一定要揭穿李曉東的醜惡嘴臉。 然而她試著解釋了幾次,甚至把在「天盡頭」目睹的那一幕抬出來,可雅麗依然認 定她是挑撥離間無中生有:「算了算了,我都不計較,你還計較什麼,他都向我求婚了, 這可能證明他的心。」 「你可千萬別答應他!」亦秋失聲喊起來。可雅麗一笑:「算了算了,你還是多想 想自己的事吧。」 二十四 那天晚上,亦秋跳上三輪車揚長而去的舉動,使她歪打正著地依然有一種高高在上 遙不可及的神秘,這使田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多少有一點受挫,而挫折往往會沉入男人 的骨髓,化為動力,所以田桑非但沒有放棄,反而更加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起來。 然而亦秋總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要說好,誰還好得過和景昆的門當戶對,竹馬 青梅?人都是自私的,她想田桑的地位,田桑還想占她的便宜哩。領教過李曉東的無恥, 無論如何男人總有點讓她心灰意冷,實際上田桑也沒給她提供過什麼實質性的好處,她 回校任教的事,他不是敷衍說正在辦,就是說有困難。這一點連雅麗也大為不滿。有一 天晚上趁亦秋在衛生間沒出來時就對田桑說:「說你不真心吧,你又三天兩頭來,說你 真心吧,你又連個工作都不敢給她安排———怕什麼怕,為人不當官,當官不一般,現 在哪一個頭頭腦腦不明裡暗裡給自己的親戚朋友和熟人辦事找好處?我告訴你,亦秋已 有回山東老家去的意思了,前幾天她寫信回去問呢。」實際上雅麗純粹是胡說八道,亦 秋的叔叔都務農,亦秋就是有那個心也開不了那個口。不過田桑卻聽進心裡去了,一著 急就對亦秋說:「你不是學的英語麼,也別回去教什麼書了,乾脆到我手下來幹,現在 國外常有各種考察團來考察風土民俗、自然資源,縣辦早就想配備一個翻譯了,你看怎 麼樣?」 亦秋瞪大了眼睛,挨近他嗅了嗅說:「你喝酒了?」 「瞧你!」田桑推開亦秋的手:「不幫你吧,你說不幫你,幫你吧,你又懷懷疑疑 的。」 亦秋笑了:「是很可疑,突然一下子哪兒來的那麼大膽子,居然讓我給你當翻譯。」 「聽雅麗說你想回山東,我怕、怕再失去你。」田桑一臉柔情。 「什麼呀,扯淡!」亦秋揮著手,一下子紅了臉。後來她說:「別為了我連累了自 己,我一個無職無業的閒雜人員突然跑到縣委去當翻譯算什麼啊,人家還不往你身上潑 髒水?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吧,萬一不行,我到鄉下去代課,鄉下缺教師哩。」 這讓田桑十分感動,越感動就越想讓她呆在他身邊:「什麼無職無業,你那純粹叫 冤假錯案,理該讓有關部門向你賠禮道歉,請你回去。」田桑突然變得振振有詞,大義 凜然。 隔了幾天,他果然拿了她恢復工作籍的批文來,又辦了借調手續,將亦秋堂堂正正 地借調到了縣辦。這時候新年已過了,已是春天,羅景昆和卓伶也上調離開了小城,可 亦秋仍然顧慮重重。說來奇怪,找一份好的工作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可是現在,她 卻又失去了應有的熱情和激動,所以也難怪雅麗懷疑她對李曉東暗有所圖。 「答應就答應,你就巴不得我快點滾蛋你好拜堂成親。」亦秋有一點傷感。她後來 不止一次地跟蹤過李曉東,但是卻再沒有見過那個挺拔如竹的女孩,李曉東變得很乖, 除了業務就是業務,《中華醫學雜誌》都登了他的文章。高興得雅麗逢人就說,一口氣 買了幾十本送人。搞得李曉東很惱火:「這是醫學雜誌,不是詩歌小說,你送人家幹什 麼嘛,神經病!」雅麗委屈得哭了,李曉東又趕忙過去慢言細語地哄。亦秋看他們那樣, 也無話了,心想難道那個翠竹般的女孩果真是雁過無痕?不過年輕人的事,今宵燈紅酒 綠,明朝天各一方,也是可以理解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亦秋搬出了雅麗的家 二十五 自然有許多流言蜚語,自然有許多熱諷冷嘲,然而現在的亦秋已不是婚變時的亦秋 了,她平心靜氣寵辱不驚,淡淡地做人,也淡淡地做事。實際上她也沒有時間和世人計 較,雖然她曾經是高材生,但辭職、離婚、打工作,一連串的蹉跎,已經把專業丟得太 生了,所以她天天把自己埋在英語裡,背單詞,練口語,抱著英漢大詞典翻譯風土人情。 田桑在流言中自然是謹小慎微的。亦秋忙關自己的業務不來找他,他也樂得少惹人 議論。可是兩個月以後,亦秋接待第一個考察團時,她流利的英語優雅的氣度,卻令他 控制不住心往神馳了。 晚上回來,他破例登門祝賀,他帶來了酒、鹵菜、花生米和火腿腸。亦秋也沉浸在 自己的成功裡,她頻頻舉杯面如桃花口惹懸河,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 飲到後來,兩人都有些醉了,田桑歪在沙發上說:「你真棒,亦秋,你真棒,我不 走了,讓我留在這兒。」 亦秋不笑了也不說了,她還有幾分清醒,盯住田桑說:「別開玩笑了,我累了。」 前幾天她翻譯的小冊子出來時,她曾經拿去找他看,商量是否去實地拍攝一些風景名勝, 印成圖文並茂的精美宣傳品,以便更好地開發本地的旅遊業。田桑很欣賞她的想法,兩 正談得津津有味時,突然有人來報說夫人從市里來了,嚇得田桑丟下她頭也不回地跑了。 亦秋想起這件事就很彆扭。可惜田桑毫不知情,湊天她的耳邊說:「累了就去睡吧,我 看你睡。」 亦秋並沒有推開他,而是竭力僵著脊背說:「如果你需要這樣的報答,那我寧願辭 職!」 田桑放開了她,一言不發地摔門而去。 第三天他帶著秘書小喬等一行人到沿海各地考察學習去了,而開始預定要帶的卻是 亦秋。 這期間雅麗和李曉東終於衝破了老妻少夫的偏見,兩人步上了紅地毯,亦秋自然被 請去當了伴娘,她對李曉東說雅麗已失敗過一次,再失敗第二次的話她一定會宰了你。 李曉東聳聳肩報以她莫測高深的微笑。 而雅麗是完全快樂的,她眉開眼笑光彩照人:「田桑呢,怎麼沒來,你們倆到底怎 麼了?」亦秋不置可否。雅麗說:「真不知你還在守什麼,再守小心別人捷足先登了。」 亦秋的眼前便浮起小喬那雪白的大腿和胳膊,那女人整個夏天都穿露背裝,居然還 曬不黑。 亦秋一下心緒不定,度日如年了。一個人出去散步淋了一場大雨之後,便認認真真 生起病來。 考察團原定考察時間是一個月,可還差十天他們就回來了,田桑帶小喬出去,原是 為了氣氣亦秋,誰知反而氣了自己。那女人,不知天高地厚得寸進尺,成天找藉口在他 面前晃,時不是淨把好漂白無色的肉體往他身上蹭,弄得她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一邊 又對亦秋的潔身自好遙不可及生出刻骨銘心的思念來,沒奈何,只好草草收場提前回來。 他風塵僕僕地進了辦公室,以為亦秋仍然會安安靜靜地呆在自己的角落裡,看書、 默記,戴著耳機聽英語磁帶,一邊偶爾揚一揚略帶憂傷的面孔,看一看窗外飛過的鳥兒。 然而那個角落裡什麼也沒有,桌子上落滿一層灰。 「亦秋呢?」他問打字員小紅,心直往下沉。小紅說:「她病了,有兩天沒來上班 了。」 二十六 與此同時,亦秋在宿舍裡滿面通紅,口唇竄泡,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突然有人敲 門,她不想管,可是來人敲得很凶,她只好裹著毛巾被掙扎著下了床。小小的門閂,幾 乎用完了她的力氣,她一拉開自己也滑到了地上去了。 「亦秋,怎麼搞的?」田桑心痛萬分,一邊把她扶回了床上。 「不小心淋了雨,感冒發燒,雅麗旅行結婚去了,也沒有理我。」亦秋委屈萬分, 小孩子一樣撲在田桑懷裡哭了起來。 接下來是打針、吃藥、看病、住院,亦秋出院的時候,兩個人再也藏不住他們的感 情了,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真使人覺得像死而復生一樣。 然而好景不長。 那天早晨陽光明媚,太陽依舊從東方升起,和往常一樣,大家在外屋辦公,田桑依 舊坐在里間自己的辦公室裡批閱文件,這時候,他夫人突然出現在眾人面前。 她是文工團員出身,遇到田桑時已是小有名氣的軍中之花了,其父又是位軍區司令 員,所以她優越感特強,一臉的不可一世。她直直地走到亦秋面前,冷冷地問:「你叫 什麼?」 亦秋正在讀英文版的《圍城》,她一抬頭便呆了一下,本能地覺出了面前的女人是 誰。不過她很快就鎮靜了,不卑不亢地說:「朱亦秋。」 「那麼說,這上面的婊子果真是你了。」夫人甩出一疊相片。 亦秋只看了一眼,頭就猛地脹大了。那是她和田桑兩人在野外拍的,站的坐的趴在 他肩上的,而且相片背面她還即興作了詩,署名一個秋字,天知道田桑怎麼讓它們落到 她手裡去了。她頭一個反應就是去搶,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踐踏他倆的感情她受不了,而 且還有那些詩,寫時不覺得,如今卻後悔它們是應該爛在肚裡而不應該說出來的。 夫人一把將相片掃下了桌子,飄落在地上,有人開始去撿。「不許動!」亦秋從桌 子後面沖了出來,與此同時,田桑夫人杏眼圓睜,掄起巴掌朝她迎上來的臉狠狠扇動: 「婊子!」 亦秋站住了,頓時靈魂出竅,手腳冰冷,不知身在何處。 夫人隨夫轉業後分在京劇院,十八般武藝樣樣齊全,尤其是罵人,戲文裡更多慷慨 激昂的陳詞,所以當下便指了亦秋的鼻子,滔滔不絕美不勝收地大罵起來。 有人偷偷去敲田桑的門,可那門釘死了,無聲無息地關閉了。 亦秋的心也關閉了,她突然淚流滿面,捂著臉如喪家之犬逃了出去。 一連許多天她都躲在宿舍裡不想見人,等到她重新出現在辦公室時,人們告訴她, 田書記要回市里去。 「沒關係,我不找他,我是來辭職的。」這話一出口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因為在幾 秒鐘之前,她還根本沒考慮過這件事。不過她頓時就明白了,實際上除了這一條路,她 已別無選擇。 亦秋和田桑能最終走到一起麼? 二十七 一個月以後等田桑找到她時,她已經在雅麗家的那個叫小雲的保姆的家鄉,教小山 村裡的窮孩子們學文化了,這小山村名叫草塘,四面都是煤山,村莊建在穀底,村前有 一片纖塵不染的湖水,人們叫它天湖,足以洗去人一世的滄桑一世的顛沛流離。唯一不 足的是村裡多年來沒有考出去過一個學生。 亦秋坐在竹林掩映的窗前,自始至終沒有和田桑說過一句話。她一直在批改學生的 作業。殘陽如血的時候,田桑終於站起來走了,他的桑塔那停在村外,村裡沒有路。 隔了幾天桑塔那又來了,田桑說我不是為我,是為雅麗,雅麗慘了,李曉東卷款而 逃,還有存摺、首飾、珠寶,雅麗將自己鎖在臥室裡,不知是死是活。 亦秋趕到雅麗家的時候,雅麗仍然沒有出來,小雲守在樓梯口,眼都哭腫了。 「雅麗,你出來好不好,我們可是打小的朋友……」亦秋突然雙淚長流,想這世上, 原來比自己不幸的還另有其人。在這個時代,新的東西來得太快,舊的東西閃電般地消 亡,潮起潮落的萬丈紅塵中,不知辜負了多少海誓山盟…… 門意外地輕輕開啟了,出現在亦秋面前的雅麗瀟灑依然,她叼著煙,抱著手斜斜靠 在門框上,好笑地看著亦秋。 「你別笑,說說話好麼?」亦秋過去摸了摸她,心想這人是毀了。 雅麗越發笑容如花,只是不說話。 「你別嚇我!」亦秋拍了拍她的臉。 「幹什麼?小心煙頭燙你!」雅麗打開了她的手。 亦秋連退兩步,目瞪口呆。 「別教什麼破書了,我賣了房子,和我到南方去好麼?這城裡他媽的不出產愛情。」 雅麗一揮手,眼角卻濕了。 亦秋萬箭穿胸,心想這一天一夜,不知雅麗一個人走過了多少心路歷程。 兩天后雅麗收了房子的款,一個人踏上了遠去的征程。亦秋、小雲和田桑三個人去 車站送她。這時已是深秋,梧桐樹的葉子全掉光了,隨著塵土在西風裡翻飛,迷迷茫茫 一段望不盡的天涯路。 亦秋和小雲一同回到了草塘,深秋的草塘是寂寞的。田野都收割盡了,煤山更高, 陽光金黃金黃,牛兒在湖邊吃草,湖水拍打著,啪啪響,有一下沒一下的,像千年前的 更漏,叫人心碎地漫長。 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地方,湖水訴說亙古不變的孤獨,比湖水更孤獨的,是湖邊的 亦秋…… 選自《花溪》1999年第一期 (完) ------------------ 竹露荷風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