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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妹舊夢
作者:俞明
1、做的夢都是尚書第裡的事
十來年前的一天,我和友人路過城東尚書裡,友人指著斜對面的一頂橋說:「看,
那是磚橋,我五十年前住在百步街,它還是頂高高的拱橋,可一塊磚也找不到,明明是
頂石橋,老百姓都叫它轉橋。想當初,路過尚書第,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聲勢赫赫,所
以,無論官紳百姓,轉過橋繞著走,可以省卻不少麻煩,橋堍有各色商家、扁擔小攤、
唱小曲的、賣梨膏糖的,什麼都有,比集市都鬧猛。」我舉眼四望,轉橋一帶人影都不
見,冷落得使我懷疑友人的描述。稍後回返途經葑門招待所,友人指指斜對面一間破敗
的門堂子說:「這就是北洋時當過國務總理的李根源故居,李家和尚書第的彭家還是親
家哩。」
1987年春,我在雲南的連襟趙三哥介紹李懷之夫婦倆來訪,他和李懷之同為雲南省
政協委員,懷之夫婦回蘇州定居,就住在李根源故居的幾間老屋裡。講起來,李懷之夫
人彭望潔原來就是尚書第彭家的後人。
我不由問道:「您就是彭家五姐妹之一了?」她笑笑說:「是呀,我是老五,小時
候,家人親友叫我吉官,也有叫我五妹的。」
我和懷之夫婦相識後,時相過從,兩位老人為人誠摯忠厚,大家很談得攏。
我第一次去李家回訪,跨進門堂子,腳下是凹凸不平濕漉漉的泥地,四壁的牆好像
被煙熏黑了似的,我閉了會眼,讓眼睛習慣一下暗觸觸的環境,才看到東牆上嵌了塊木
板,上面歪歪斜斜寫著:李根源故居。我走到據說是當年李根源夫婦住的平常得很的兩
層樓前,門邊掛著某個房管單位的牌子,只聽得樓上吆五喝六在打撲克,所謂故居,就
剩下懷之夫婦住的「歲寒松柏廬」幾間平房了。遠在北京的李根源後人定要把這幾間屋
贈與懷之夫婦,他們卻執意不從。昔日彭家巨宅擠滿了七十二家房客,主人返蘇,無處
安身,只得在李根源故居裡先住下再說。
十來年間,昔日的小五妹喜歡回憶舊事,我常常一邊喝著茶,一邊聽她娓娓道著如
煙往事。
桌上擺著款待我的金橘餅、鹹子酸(鹽和甘草醃制的敲扁梅子)、青梅。
我嘗嘗鹹子酸,點頭說:「味道倒還像六十年前的東西。」望潔笑了,說:「就是
這只鹹子酸,還沒有變。」
我說:「鹹子酸又幫你回憶起往事了吧?」望潔點頭微笑說:「是的,七十年前的
往事。」頓了頓又補充說:「我只要一合眼,做的夢都是尚書第裡的事。」「我來把您
的夢記敘下來如何?」「好的。」
「就叫做『五妹舊夢』,如何?」「蠻好。」
2、家裡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逝去的美好的記憶像一首歌,它久久在耳邊迴響;又像一個夢,一個甜蜜的、無法
抹去的夢。
它們雖不能在現實中再現,但那濃濃的綠蔭下萋萋芳草上的姐妹們穿著豔色旗袍奔
跳的身影常在你眼前晃動,在你的鼻際仿佛仍然可以聞到陣陣荷香以及出水嫩藕和紅菱
的泥土氣息,那似泣似訴悠悠的洞簫聲和略帶淒涼的歌聲時時縈回於你的腦際。
這些久遠的生活圖畫一再展現在75歲的彭望潔眼前。在夢中,在清晨啼鳥的鳴聲中,
彭望潔擁被靜臥,任憑自己的想像馳騁,既然那些似夢似幻、多彩的生活場景至今仍然
能給予她蜜一樣的感覺和無窮的快樂,有什麼理由要去阻止和拒絕呢?
三十年代初期,彭望潔七八歲光景,上了小學,人生得矮小,胖墩墩的,有些親友
叫她的綽號,喚做「石鼓墩」,家裡人叫她「吉官」或「五妹」。
大姐比她長八歲,四姐比她長二歲,第五個女孩出世,家族中都沒有當她一件事,
只有眼梢上帶帶。沒有被看重,她倒也自在,只要按時上飯桌就行了。
她盯住幾個姐姐,做她們的「跟屁蟲」,放學後就跟著她們。
在她眼裡,大姐二姐最使她豔羨,她們已經是豆蔻年華,穿著玫瑰紅蘋果綠的旗袍,
衣襟上繡著白花,她們烏黑的短髮鉗燙得一輪輪的,頭髮上的那一輪輪的波浪形,就是
那些鉗子鉗出來的,其時只有上海有家電燙的理髮廳,上海以外,就都是用鉗子燙出來
的。
姐姐們還用彩色的緞帶束髮,太陽照著,緞子一般的黑髮泛著烏金似的光亮,小吉
官心裡羡慕得不得了。這使她常常做夢,夢見鉗子夾著她的發,發出嗤嗤的聲音,夢見
自己的身材像姐姐一樣修長,穿著綴小花的旗袍,當然,手上戴著白紗手套。
春日在田埂旁的小溪裡,有著密密麻麻遊動的小蝌蚪,手伸到水裡便可撈到,吉官
和四姐把它們養在碗裡,看它們活潑潑地遊動,一看幾個鐘頭。過些日子,它們的尾巴
逐漸縮短,身軀變大,後來長出四條腿,跳出碗外跑了,到了夏天,後園池塘裡一片蛙
聲,四妹五妹知道它們都是她們的俘虜,開心得不得了。
3、乘船搖船是件大快樂的事
其時,從相王弄直到南園中間一大片草地,點綴著四棵老樹,夏日環坐在它們華蓋
一般的綠蔭下,真是舒坦極了。
草地上植著些楊柳紫薇,棲著些黃鶯芙蓉,有幾處大小池塘,浮著菱葉和開著荷花。
五姐妹就在這片草地上瘋嬉:老鷹捉小雞,踢毽子,跳繩。
大姐二姐戴著白手套,伸張著白藕似的雙臂,上下翻飛作翅扇,唱著:「飛呀,飛
呀,飛得高飛得低,一飛飛到我們的花園裡,園裡開紅花多美麗……」
小吉官和四姐也學樣學唱,身心都快樂得一齊飛起來了。
乘船搖船是件大快樂的事,同學裡有會搖櫓的,有會扭浜的,很多家裡有船,放了
學,從燒香橋上船,一直搖到滄浪亭,乘船的把雙腳放在河水裡拍打,一邊唱著剛從學
校裡學到的歌曲,真是愜意極了。
路過藕塘,摘片荷葉遮住毒太陽,既涼快,又好玩。有幾次大姐二姐也乘船玩,小
同學們感到很榮耀,讓她們站在船頭上,微風吹拂著她們圍在頸項裡的薄紗巾,惹得岸
上的行人一齊行注目禮。八月采菱,菱塘裡浮著木桶,小學同學裡的家長一邊撥開菱葉
找菱角,一邊把桶裡採擷到的紅菱拋給塘邊觀看的小吉官們,小吉官們把肚皮都撐滿了,
打著嗝,嘴裡冒出菱的清香,在晚飯桌上勉強扒了幾口就溜了。
相王弄隔壁尚書裡坐落著彭氏舊宅。
蘇州在清代出了廿二個狀元,祖孫狀元及第,則僅彭氏一家。
明末至晚清,彭氏先後出了十三名進士。述其顯者,如:彭定求(會元、狀元、國
子監司業,以理學稱)、彭寧求(探花、左春坊左中元)、彭啟豐(會元、狀元、兵部
尚書)、彭紹升(翰林、散文家)、彭蘊章(會試亞元、武英殿大學士)等。
常熟翁同于咸豐六年考取狀元時之會試總裁即為彭蘊章,蘊章歿後,翁同親撰
之墓誌中,自稱「門下士」。尤為可貴者,彭氏家族詩禮傳家,清廉自守,除尚書裡宅
第外,未置別業。
尚書裡的彭氏第宅,有相當規模,為蘇州城裡數得上的巨宅之一,第宅位於葑門之
內磚橋西南,凡十全街南側,西始尚書裡,南抵南園水田。
4、轎廳就是小孩子的遊樂場
尚書第內部,分兩個部分。東為舊宅,稱「旗杆裡」,初建于明進士彭蓼蔚,至其
子彭敬輿建成,門前照牆設有夾石旗杆,內有「味初堂」、方廳、祠堂、「環蔭廳」及
一些住房,最後面有花園、柴房。西系新宅,為彭啟豐所建,稱「尚書第」。第一進為
門房,中梁高懸青底金字「尚書第」門額,門前另設照牆,牆中間有一大型木柵門,下
面臨河就是水碼頭,有十餘級踏度斫,第二進為轎廳,西北牆木架上插著一排標有官銜
紅底金字的「行牌」。在小吉官童年,這些行牌上已滿布灰塵。東面牆上,小吉官還見
到幾頂轎子,其時已東倒西歪,這個轎廳已成為彭家等兒輩的遊樂場。過天井,第三進
為大廳和三層樓房,四進為二層樓房,第五進為一排平房名為「東井軒」,再過走廊天
井第六進為一排平房,名為「蘭陔堂」,最後一進有一個小廳堂,上有佛樓。
到吉官童年時,尚書第中除彭氏家族外,已經住了十來戶外姓人家,彭家已式微,
租賃出一些住房也可補貼家用。
當時是祖父漢三公和父親彭士元統治著這個宅第,這個時期,有些大家庭,家長治
家極嚴,家庭間壓著封建、宗法兩塊大石,演出一幕幕的悲劇。但在彭家,漢三公和彭
士元很是開明,治家寬鬆,只要兒孫輩不嫖不賭不偷不盜,就一概採取不干涉主義,所
以,彭家五隻花蝴蝶得以在宅內室外自由飛舞,彭家小男孩也得以享受童年的種種樂趣,
彭家宅園內也常常充塞著孩子們的歡笑聲。
彭家在冬日或雨天裡,轎廳就是小孩子們的遊樂場,拍橡皮球,玩捉迷藏,大一些
的男孩還在這裡扯響鈴。夏秋鬥蟋蟀,輸家要賠上蟋蟀盆。冬春玩洋老鼠,白毛紅眼的
洋老鼠關在鉛絲網裡,喂以幹棗和藥材鋪中買來的紅花,它們會耍踏水車和上樓梯,圍
觀的孩子們看得津津有味。每逢其時,廳堂屏風後就探頭探腦露出幾張臉,這是寂寞的
姨太太們在觀賞。她們出神地看著,若是有男人進宅,她們就像老鼠進洞一樣快速地把
頭縮進屏風去。小吉官至今記得一張美麗的臉龐,梳著漆黑的髮髻,髮髻上綴著白蘭花,
聽姐姐們說,那位姨太的綽號叫「鵲鼎」,就是烏鵲橋頭的一隻鼎,是那一帶出名的美
人,她就像西方貴婦看歌劇一樣著迷似地看著孩子們嬉戲,那也許是她生活中唯一的樂
趣,也許是孩子們的嘻笑聲使她憶起了童年往事。她招手讓小吉官過去,纖纖玉手扶著
小吉官的肩,小吉官感覺出了手的震顫。
5、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憐的秋香》
大姐二姐已經是大小姐了,不參加孩子們的嬉鬧,她們常常吟詩寫字,小吉官記得
大姐在扇面上寫下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唐詩,字漂亮極了。
月夜,兩姐妹在後花園吹銅簫,後花園有假山、亭子和池塘,範圍很大。孩子們常
到園裡玩,
小吉官有一次孤身一人進去,不免感到害怕。
牆外是菜畦、草地和灌木叢,有時可以看見牆內外野雞撲撲地飛,男孩們嚇唬小吉
官,說晚上不能去後園,裡面會有奇異的響動,還有黃鼠狼亂竄,黃鼠狼的眼睛是綠色
的。小吉官知道大姐二姐常常進後花園,對著月亮吹銅簫和唱歌,便壯著膽跟著兩個姐
姐進園去,既興奮又害怕,二姐的銅簫吹得比大姐好聽,有一次二姐告訴她,那只曲子
叫《春江花月夜》。
姐姐常常唱的歌叫《可憐的秋香》,小吉官也跟著唱會了,那歌詞是:
暖和田裡的太陽,太陽,太陽,
太陽它記得,也照過金姐的臉,銀姐的衣裳,她照過幼年的秋香,
秋香你的爸爸呢?秋香你的媽媽呢?
太陽每天都在牧場上,
她呀,牧羊,牧羊,可憐的秋香。
《可憐的秋香》這首歌當時很流行的,曲調簡單又宛轉,很抒情,有點淒涼的意味,
對著月亮唱,真是情調極好,小吉官加入姐姐們合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露水打濕
了衣裳。
還有當時最流行的歌,叫《特別快車》,歌意是指男女從相識到結婚十分快捷。歌
詞有:
盛會筵席開,賓客齊來,紅男綠女,好不開懷……
音樂像火車輪子滾動,節奏很明快,唱的時候心情會很歡樂。
還有一首歌,叫《賣花》,小吉官在小學的舞臺上表演過,她左手挽著花籃,右手
執著紙花,唱道:
每天早晨,迎著春風,姑娘手提花籃去賣花,
一路跑,一路唱,花兒飄幽香。唱到末一句,台下的家長們都一齊拍手。
小學名為「彭氏小學」,是彭氏家庭義莊辦的義學,彭望潔的父親彭士元當校長,
葑門一帶的學生特多,如今葑門一些老人很多是當年的小學生。
6、那時的功課很有趣
小吉官上學十分方便,穿過家裡備弄的側門便到了學校。
學校的門廳裡供著一尊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塑像,門廳裡黑觸觸的,孔子拄一根烏
黑發亮的拐杖,有兩個小吉官高。
小吉官每天路過這裡,想起父親曾嚇她說拐杖專打不乖的孩子,心裡七上八下,不
知道夫子會怎樣看待她。她仰望著夫子漆黑的眸子,生怕那根拐杖會打將下來。
出得門廳看見升起不久的太陽,她的心就像離巢的小鳥直沖碧空,開始度快樂的一
天。
那時的功課很有趣,語文老師儘管把戒尺打得劈啪響,但只拿教桌出氣,從不責打
學生。他朗誦《木蘭辭》,一口蘭青官話,拿腔拿調,念到「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還蹺起蘭花指做了個梳妝的姿勢,惹起一片笑聲。
小吉官最喜歡上音樂課,音樂老師是無錫人,有點娘娘腔,他教了小學生很多和他
們年齡不相稱的外國歌曲,小吉官只感到這些曲調很優美,數十年間,她在悲傷或煩惱
或歡樂時常常哼這些曲調,一直到老。
當彭望潔的女兒長大時,有一次聽到她媽媽在哼《夏日的玫瑰》,奇怪地問媽媽何
時學會的,彭望潔把學到的歌曲一支支唱給女兒聽,才知道她童年時學的竟然都是世界
名曲。
由於當時沒有決定人的命運的高考和無窮的壓力,因而也就沒有摧殘兒童的鞭子一
般的課外作業,下午兩節課後,便是魚入大海的自由天地。
小吉官照舊做兩個姐姐的跟屁蟲,玩夠了,瘋夠了,回得家來咕嚕咕嚕牛飲般喝茶,
四個姐姐湊了錢,招呼道:「喂,吉官,去,到轉橋頭,買三包五香豆,兩包長生果,
十隻鹹子酸,剩餘兩個銅板算是腳步錢,獎勵你!」
小吉官答應一聲,飛奔而去,一邊嘴裡不停念叨:「三包五香,兩包長生果,十隻
鹹子酸!」
轉橋堍是個集市,有好幾家糖食店吃食店,那時黃包車從橋頂下來,車夫要用很大
的力氣方能刹住腳板。轉橋北堍有家「春華茶館」,漢三公有時牽著小吉官去聽評彈。
四個姐姐常常委任小吉官當採購大員,她從不辱命,認真完成採購任務,這次她采
購完,手裡緊握兩個銅板,在烘山芋攤梅花糕店前轉來轉去,拿不定主意,待到小肚皮
裡裝了梅花糕,飛奔回家覆命,五姐妹分攤,你一粒我一粒,分剩幾顆花生豆子,大姐
使勁摔到院子裡去,以示公平,這一果斷舉措,贏得了姐妹們的心,每一摔,四個妹妹
必然報以尖聲吹呼和熱烈掌聲;每一摔,大姐的權威性就提高一分,小吉官永生永世也
忘不了大姐揚手時臉上漾起的紅雲和頭上飛蕩的烏髮。只是小吉官嘴饞,她每次都緊盯
住五香豆和長生果飛去的方向,待到無人時到草叢裡一顆顆拾起,以免暴殄天物。
7、知道兩人常常在外面約會
那時大姐訂了一份上海的電影畫報,經常露臉的影星有阮玲玉、胡蝶、王人美等,
阮玲玉之死,引起了五姐妹的悲傷,畫報上說阮的死因是「人言可畏」,小吉官和四姐
不大清楚是什麼意思,但大姐二姐顯然很激動,淚水濕透了兩塊繡花手帕。小吉官很喜
歡看中國勞來哈台韓蘭根和殷秀岑的戲照,畫報到手,先看有沒有瘦皮猴和殷胖子的滑
稽戲。她也知道當時著名的男角如金焰、高占非、趙丹、梅熹等很會演戲,大姐說他們
「演技高超」。還有嚴華,是明月歌舞團的,不單會演戲,還會作曲和唱歌。
西宅裡的華士叔眉眼間有些像嚴華,英俊瀟灑,華士叔很喜歡「石鼓墩」,小吉官
也時常和華士叔說說話。外面太陽暖烘烘的,華士叔卻喜歡在陰沉的廳堂上踱來踱去,
華士叔穿得很時髦,有時穿嗶嘰的學生裝,有時穿淺灰的華絲葛長衫,格子紡的內衫翻
出在袖口上。最氣派的要數他穿著一身米黃色西裝了,小吉官認為穿西裝的他可以壓倒
嚴華,只是弄不透他在廳堂上踱方步所為何來?有一次,小吉官似乎猜對了幾分,那一
天廳堂上沒有其他人,小吉官主動倒茶給他喝,華士叔卻顧不得喝茶,眼睛直勾勾地望
著西廂樓上的窗櫺。小吉官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樓窗間有一條縫,露出蓬鬆的電燙髮和
一雙俏眼,那俏眼中射出火一樣的眼光和華士叔的眼光赤朗朗鉸在了一起,小吉官認識
她是借住在彭家的房客安徽大小姐。大小姐長得很美,和華士叔很匹配,華士叔避開別
人,卻不避小吉官,窗裡飄飄蕩蕩落下一張紙條,他叫小吉官拾來給他,他寫了信,包
著石子,拋到窗子裡去,他做了這一切,就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朝小吉官眨眨眼,小
吉官開心極了,心裡發誓要為華士叔保密。小吉官知道兩人常常在外面約會,也沒有跟
姐姐們說過。這樣過了年把,阮玲玉自殺後,不知怎麼搞的,有一天,整個宅子像失了
火似的大亂起來,小吉官聽到姐姐們大聲議論,說是安徽大小姐投環身亡了,小吉官不
懂什麼叫「投環」,二姐拍她一記頭皮說:「笨吉囡,投環末,就是上吊!」小吉官問
為什麼要上吊,大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說:「人言可畏唄!」大姐情緒激動時習慣雙手
交叉抱於胸前,這天她顯然太激動了,眼裡閃著淚花。
安徽大小姐亡故後,宅子裡請了道士來打醮消災。宅子裡籠罩著一片愁雲,虧得不
久便是廿四夜送灶,廳堂上燃起了大紅燭,灶上神龕裡請了新的灶神,供過菜落團子和
糖元寶後,就舉行舊灶神的送別儀式,講究一些的,為灶神爺置備了竹制的車馬。俗話
說吃人家的嘴軟,何況嘴已被粘粘的癟嘴團和飴糖元寶封住,即便天天見著私弊夾贓和
種種腐敗現象,玉皇大帝問起,也只能說好好好。
8、壓歲錢是小把戲們最實惠的東西
焚化灶神,有的在天井裡,有的在家門口,由家裡的男孩執行。相王弄裡到處是手
擎燃著的灶神飛奔呼喊的孩童,伴隨著震耳的鞭炮聲,揭開了過新年的帷幕。喜慶的氣
氛終於驅走了安徽大小姐的陰影,華士叔從此不再在廳堂裡踱步。華士叔不僅人長得漂
亮,而且多才多藝。在五十年代初期,彭望潔在《人民畫報》上見過彭華士攝的藝術照
片,足足有兩個版面。
廿四夜後,宅子裡到處披紅掛彩,門廳裡掛起四盞大紅燈籠,環形廳上掛著幾盞走
馬燈。供桌上請出喜神,喜神就是祖宗神像,正中一幅大紅喜字,是咸豐帝賜給彭啟豐
的御筆。
小把戲們感興趣的,是吃食豐富了:咸子酸、五香豆、長生果、橘紅糕、料紅橘不
用到轉橋頭去買了,廳堂上的果盤裡有的是,廚子阿福忙著蒸糕、做南瓜團子、煎春捲、
做芡食蓮心湯,用蒸籠蒸糕,廚房裡成天彌漫著熱烘烘的水汽,小吉官最喜歡印糕,有
菱形的、心形的、梅花形的。阿福蒸的糕在早餐桌上要吃好幾個月,二月二吃撐腰糕,
三月三吃順風糕,但不過到了三月,大家已經吃膩,糕盆裡原封不動,老是鬧傷風鼻塞
的小吉官也分明聞到糕盆裡一股黴氣。俗話說「飽新年」,小吉官不停地溜到果盤桌旁
和廚房裡去,無怪乎小肚皮再也裝不下三頓飯菜了。
再是大年夜守歲,不苟言笑的祖父漢三公被半斤黃酒燒紅了臉,笑得像彌勒佛。他
帶頭聚賭,招手叫父親士元過去,說:「凱丞,來,與民同樂,來擲狀元!」大小人等
每人分得寫著「狀元」、「榜眼」、「秀才」等小牌子的籌碼,大家頭靠頭全神貫注擲
骰子,贏的籌碼可以兌錢。小吉官爬到大人的背上去,有時也輪到她擲幾把,擲著擲著
她手一松滑了下去,聽到大人們說:「要死快哉,小吉官困著了!」
再是壓歲錢,是小把戲們最實惠的東西了。彭家的親友不少,壓歲錢數目也頗為可
觀,其時一般人家,壓歲錢只是大人間的一場年景鬧劇,唯求收支平衡而已。小孩子們
拿到錢,放入袋裡尚未捂熱,就被大人抄走,好比雀見礱糠,空歡喜一場。彭家平日不
給孩子們零用錢,每年的壓歲錢卻是任憑孩子們裝入「撲滿」的。其時彭家已非官宦人
家,親友大都是醫生教師公務人員,一般紅包裡裝的是兩隻銀毫。
小吉官最喜歡收取「二公公」遞給的紅包,二公公是個大胖子,美髯公,胸前飄著
一大把鬍子,圓臉慈眉慈眼,在什麼電報局當差,有時晚飯前來找祖父喝兩盅。祖父漢
三公一個人喝悶酒時會發脾氣,灌下兩盅黃酒,臉紅得像雞冠,平時的祥和不見了,無
緣無故罵人,每逢其時,大家就躲開,廳堂上剩他一個發酒瘋,小吉官卻不怕,走去趴
在他膝蓋上,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塞發芽豆、油氽花生、支塘羊羹到小吉官嘴裡,二
公公來對酌,漢三公的臉色又恢復了祥和,二公公喊「石鼓墩,來」,小吉官就爬到他
膝上,拔他的鬍子,二公公趕緊討饒,塞幾粒鹹黃豆算是修好。
9、她們用紅紙搽了臉蛋
由是之故,一老一小的交情特別好。大年初一,二公公來拜年,掏出一封封紅包分
發,最後掏出一封,喊道:「石鼓墩,來!」小吉官就爬到他膝上,二公公眨眨眼說:
「喏,也是二隻角子,老少無欺。」小吉官摸著鼓鼓的紅包,手裡分明觸到四隻圓圓的
銀毫,分明是二公公對她特別優惠,她趕緊塞到口袋裡,二公公一走,她就偷偷放到搖
動時發出嘩嘩響聲的「撲滿」裡去。
她還喜歡在過年時到丫頭慶和的房間裡玩,祖母告訴她,慶和是漢三公在安徽做事
時收養的一個孤女。慶和的房中貼滿了桃花塢年畫,小吉官每天都來看一遍,慶和說吉
官很像抱著紅鯉魚的大阿福,小吉官看著覺得特別親切。「三英戰呂布」那幅,小吉官
以為呂布長得漂亮,是個英雄,三打一,小吉官對著劉關張刮臉皮。「老鼠做親」最有
趣,穿著執事衣的老鼠,掮旗打傘吹喇叭打著銅鼓抬著老鼠新娘,這一切使她著迷。晚
上做夢,夢見自己也長了根尾巴,咚咚地打鼓。
彭家男女多為知識分子,除了年節裡打麻將推牌九外,自娛活動也頗豐富。男的拍
曲子,一支笛,一支簫,伊伊哦哦地唱,一邊自己擊節打拍;女眷則流行唱評彈,一隻
琵琶一隻弦子,「寶玉夜探」、「伶俐聰明寇宮人」,唱得九轉三回,嫋嫋搖曳,聽得
人回神蕩氣,餘音似都鑽到肚腸裡去了。女孩子們也設法找尋自己的快樂,她們生炭爐,
用火鉗自己動手鉗燙頭髮,小吉官也幸運地在前劉海給鉗了一個鬈;她們用紅紙搽了臉
蛋,點了嘴唇,在廳堂的平臺上自導自演自當觀眾,興奮得不得了。男孩們在閣樓上取
出落滿灰塵的鑼鼓家什天天敲鑼打鼓,一直要敲到元宵節。鑼鼓聲和鞭炮聲的合奏,渲
染出年節的節日氣氛,表達出人們心中的歡樂以及對新春的希望。小吉官和姐姐們不甘
心只當聽眾,在男孩們離去時,也拿起鑼槌和鐃鈸上的綢帶,大姐發令說「敲!」大家
一起動手,但總是打不到點子上,氣得大姐連聲罵:「笨吉囡,你笨死了!」
過年還有一樂,常熟的姑母帶著幾個表姐回娘家過節,後園裡的柴房被成群的女孩
們辟作遊戲房,女孩們在裡面演戲唱歌,還玩拔河,輸贏雙方一齊跌倒在稻柴堆裡,一
齊在柴堆上摔跤打滾,個個瘋得像癡子。
小吉官六歲那年過年節,闖了一個大禍,俗話說小人樂要惹禍,小吉官穿著棉旗袍,
套著棉長褲,領著常熟表姐們在後花園玩,鑽完假山,走九曲橋,小吉官指著池塘說裡
面有紅鯉魚。表姐們看了半天,什麼也瞧不見,說她撒謊。她賭神罰咒說是真的,年年
祭祖後,供桌上的紅鯉魚就放生在塘裡的,那天塘裡結著雞絲冰,故而見不到魚。為了
證實自己的話和取悅表姐們,她走到九曲橋的墩子旁,拿根樹幹,想把雞絲冰敲開,可
是穿得太臃腫,腳一滑,掉到了池裡,全身都浸到了徹骨的水裡。
10、都到後園裡賞月
因為池邊淺,露出了頭,表姐們一齊驚呼,家裡的人聞聲陸續趕來,紛紛加入驚呼
行列,但沒一個想到要採取一點行動,幸虧二哥趕來後,果斷地跳入水中,抱住她拖到
岸灘上,這驚險一幕才告一段落。這時小吉官已嚇得不省人事,待到醒來,已經在上下
三層的棉被中。被裡捂著好幾個湯婆子,耳邊只聽到老祖母唉聲歎氣嘮叨說:「笨囡,
笨吉囡,真是笨煞哉呀這小囡……」聽見母親說:「阿彌陀佛,看,眼皮眨動了,快,
快拿姜湯來!」聽見大姐二姐在地哭,小吉官感到活在這大宅裡好多年,只有今天才算
第一次成為全家的中心人物,心裡快樂得無法形容。她已經完全恢復知覺,卻故意不睜
開眼睛,全身心地享受著這難得的親情,後來終於忍不住睜眼一看,只見滿屋的人睜圓
了眼睛屏息盯著她,幾個表姐的眼神中分明還有負罪的神色,她輕輕籲了口氣,引起了
滿屋子的歡呼。
元宵佳節,沉寂了幾天的鑼鼓又敲打了起來,吃過四喜湯圓,家人都到後園裡賞月,
黃澄澄的銅盆似的圓月升起了,過了一回,家人陸續進屋,大姐命令姐妹們不准散,說
是要等月亮當頭才准歸房。四姐和吉官唱道:「月亮澄澄,囡出來望娘,娘話親生子,
爺話桂花香……」
「瞎唱!」三姐呵責說,「是元宵節,不是中秋。」
大姐說:「就唱我的家庭吧。」
於是五姐妹一齊唱道:「我的家庭真可愛,美麗和睦又安詳;兄弟姐妹、父親母親
都健康。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季溫暖夏日涼;雖然沒有好花園,月季鳳仙常飄香……」
眾姐妹翻來覆去唱,唱著唱著,二姐忽然掏出手帕抹淚,小吉官牽牽她衣角問:
「怎麼啦?」大姐說:「她多愁善感,是近來讀了《紅樓夢》的緣故。」
二姐悠悠吟道:「桃李風華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媚鮮豔能幾時,一朝飄泊
難尋覓。」頓了一下記起了另一首《桃花行》,又吟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
易黃昏。」
二姐吟罷,已悲不能抑。小吉官和四姐弄不懂二姐拿腔拿調說些什麼,但能知道那
是不快心情的表達。
月亮終於爬到了當頭心。小吉官說:「我要年年和四個姐姐在一起過年!」二姐搖
頭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四姐說:「我要月亮不要走。」大姐擺擺手說:「可
惜辦不到。」
不大說話的三姐說:「我要我們五姐妹永遠在一起,永遠生活在可愛的家庭裡。」
二姐黯然說:「這和不要月亮走一樣,做不到的。」
大姐冷悠悠地說:「好了,回屋去吧。」不久,二姐大姐先後出嫁,圓圓的月亮破
了。
11、和尚道士們又來念經
那年元宵節後,到了冬天,祖父漢三公病逝,靈堂設在蘭陔堂,家裡請了一堂和尚
一堂道士念經超度。小吉官和姐姐們哭過一場後,就到處瞧熱鬧,不論是佛堂還是道場,
都從梁上垂下長長的幡,那些繡著圖案五顏六色的長幡把原來灰撲撲的廳堂裝點得十分
漂亮。入晚,廳堂上點起汽油燈,小吉官眼看那白線編成的小布袋被點燃後由紅變藍終
于變白,發出耀眼的光。吉官和被稱為安官的四姐都覺得十分神奇,白熾的燈光照著和
尚們金紅的袈裟和刮得光光的腦袋,吉官安官著迷似地看著這一切,佛堂和道場都要男
孩去跪在蒲團上,膝蓋跪得發麻,幾個姐妹覺得在這種場合男女不平等倒是件好事,後
來和尚道士到外面街巷間「行香」,也由男孩執龍形的香盤走在行香隊伍的前面,那是
很出風頭的事。做七時,每天在靈位前須供飯菜,吉官和安官都很願意做這差事,算是
盡些對祖父的孝心,吉官對漢三公是很有感情的,她忘不了在漢三公的膝蓋上祖父塞給
她支塘羊肉的香味。
在斷七那天,和尚道士們又來念經,廳堂裡掛著十殿閻王,每張閻王像下方畫著男
女鬼魂們受刑的情形,小吉官好奇地一張張看著,心裡害怕得不得了。後來在天井裡架
起兩張方桌,中間用白布搭起,算是「奈何橋」,道眾們一起念經,手執搖鈴有節奏地
響著,為首的道士在桃木劍尖上挑著一張符,在炭爐上燃著,一連燒了三張,引著亡魂
過了奈何橋,超度儀式到此結束。吉官和安官倒很希望這樣鬧猛的場面能一直延續下去。
在吉官頭腦裡,漢三公之死並不標誌家庭圓月的破碎,最使她感到無可奈何花落去
的,是三個姐姐先後出嫁,父母遠行昆明。她和安官只能傍靠老祖母住在空蕩蕩的環蔭
廳裡,在黑暗中靜靜躺在老祖母的身旁,聽著老人輕輕吐氣和柔弱的鼾聲,覺得孤單極
了。她每晚都想著姐妹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想著二姐在月夜低吟時冷悠悠的神情和沮
喪的聲調,一直想到入夢,眼角上沁出了淚珠。
先是二姐出嫁。
按通常規矩,出嫁次序應該先長後幼,可是大姐二姐的婚事次序,卻是木球先沉石
球在後顛倒了。
其時,五姐妹前三位,進了振華女中讀書,振華就是現在的十中,當時的校門開在
帶城橋下塘。三姐妹在規定的日子裡穿校服,有時也穿便裝,穿旗袍的日子多,有時也
穿青色士林布斜襟衫和黑綢短裙。三姐妹上學時並排走,走一路灑下一路笑聲和歌聲,
有時家裡包車有空,在她們的要求下,坐包車上學,三姐妹擠在一輛車上,二姐不停踏
著擱腳處的鈴鐺,車夫也不停撳著喇叭,「叮噹巴波」地一路奔去,惹得路人行人都行
注目禮。
12、竟親自登門議婚
在行注目禮的人當中,有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站在十全街的一所華屋前,她用冷
峻的眼光打量著這些姐妹花,有時被她們的歡聲笑語所感染,嘴角邊也會泛起微微的笑
意。她已經不止一次看著這幾個青春而富有活力、神采飛揚的女孩,她被她們吸引,以
至一段時間,她吃過早飯就不自禁地趕緊到門口,以便一睹她們的風采。
終於有一天,她下了決心,走到對面漆盤店裡,向漆盤娘娘商量托辦一件事。漆盤
娘娘一直勤于到處走動,是有名的「走百家」,自然,近在對門的李家這樣的大戶她是
不會放過的。聽說李家的老先生人稱「總長」,漆盤娘娘雖然搞不清什麼是總長,但知
道這人是北京當過大官的,李家做成漆盤娘娘很多買賣,漆盤娘娘因而得以常常進去,
主動為李家辦些雜事,得些好處。李家的主人,其實就是李根源。
第二天,漆盤娘娘穿了身新衣,頭髮梳得精光,插了朵梔子花,動身到彭家,奉命
作媒。不料花好稻好說得磨破嘴皮,碰了一個軟釘子,彭家太太說:「我家姑娘年紀太
小,正在讀書,不談婚事。」
萬萬想不到,過了幾天,李根源夫人馬樹蘭竟親自登門議婚。
那天小吉官正纏在母親身邊,一眼不眨看著面前從未見過這樣渾身珠光寶氣的女人,
後來,她知道這位嬸娘名叫馬樹蘭。
那天馬樹蘭身穿繡花旗袍,腳踏繡花鞋子,黑亮的髮髻上插著碧玉簪,手腕上戴著
綠盈盈的手鐲,項間翡翠寶石穿的鏈條垂掛到胸前。她蹺起蘭花指,端起慶和送上的蓋
碗茶,呷了一口潤潤喉,緩緩說道:「彭太太,今日我冒昧前來拜訪,一來麼,我的住
所離尚書裡不遠,也算得是街坊,久疏通候,今日算是補上。其二麼,樹蘭知悉尊府三
位千金品貌雙全,十分仰慕,樹蘭一無所長,但向來生性豪爽,今日前來向彭太太有個
非分之求,要和貴府結為姻親,小兒希綱……」
吉官母親聽到這裡,趕緊打斷說:「小女年幼,不敢高攀。」
馬樹蘭自顧自說下去:「小兒希綱,就學于南京黃埔軍校,學業成績優等,要說高
攀,只怕是我兒希綱匹配不上。」
彭太太說:「哪裡哪裡,只是小女年幼。」
馬樹蘭插口說:「這件事,不是要彭太太今日就有答覆,貴府三位千金,我個個歡
喜,若說年幼,老三年紀是小著些,但三千金裡不論是哪一位,我馬樹蘭都十二萬分同
意,就不曉得希綱有沒有福分,哈,哈,哈。」馬樹蘭的脾氣,後來證實果然十分豪爽,
這天她顧不上合適不合適,竟打破常例自己上門提親,即為一例。
13、李家送來了聘禮
馬樹蘭走後,彭家亂成一團,士元集合一家大小商議,說:
「要說門楣,也不算怎麼太高攀,但事出突然,我也拿不定主意,我向來不主張單
憑父母之命,你們三姐妹,望淦小了一些,就看望澄望漪,自己有什麼想法?」說完眼
睛朝望澄看。
大姐望澄雙臂抱胸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想結婚!」
「你呢?」父親又看著望漪。
「我,我隨便……」二姐低頭說。
我悄悄問三姐:「什麼叫隨便?」
三姐說:「隨便麼,就是隨便。」
想不到,事情就這樣定了。
彭、李聯姻,按照當時彭家式微的情況論,可說是高攀。
李府的主人根源先生,雲南騰沖人,字雪生,號印泉,別署高黎貢山人,晚清秀才。
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主持過雲南講武堂,朱德元帥也出在他門下。李根源擔任過廣東軍
政府副都參謀、瓊崖鎮守使、陝西省省長、農商總長、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1923年曹
錕賄選總統,李退出政府。李于1922年在蘇州十全街建「闕石精廬」,他事母至孝,退
隱後迎老母闕太夫人至蘇州,以事晨昏。1927年國民政府成立,李閉門謝客,與蔣介石
不相往來。其實,其故舊門生遍天下,他們以友人門生身份探視,李府終日賓客盈門,
特別是與國民黨元老于右任、馮玉祥、張繼等時相過從,時人以政學系幕後首腦目之。
馬樹蘭拜訪彭家親事初定後,李根源曾親自到彭府謁見彭老夫人,他穿著長袍馬褂,
在彭府「蘭陔草堂」向老夫人行跪拜大禮。
李家送來了聘禮,大概知道彭家無力籌措嫁妝,聘金為銀洋三千元,這在當時的確
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於是籌備結婚大典的機器開始啟動,當時中等人家婚嫁的新娘衣服都是請裁縫到家
裡做的,彭家請了兩個裁縫在天井裡搭了作台板,借著日光做,陰雨天和晚上在廳堂上
點著煤油燈,日夜施工。吉官和安官從此不到轉橋頭看雜耍,而是著迷似地看著裁縫師
傅穿針引線飛舞的手,看著他們魔術似地完成一條條鑲邊,做起漂亮而複雜的盤香鈕扣,
先是把黑綢卷起縫成條狀,而後盤成各種幾何圖形用線固定,用熨斗燙平。
其時裁縫學生意,生熨斗和滾邊這兩件事要學三年。熨斗肚裡放木炭,熨斗前面有
張嘴,後面有個洞,生熨斗時往後洞吹火,有技術的一隻嘴巴好比風箱,發出火吐火吐
的聲音,熨斗嘴巴裡就飛出白灰和火星。滾燙的熨斗在衣服定型和做盤香扣時都起很大
作用,一件旗袍,以領口處的盤香扣最完美最花哨。冬天的旗袍須用絲綿鋪墊,師傅們
用靈巧的手把絲綿剝開均勻地鋪上,用極細的針線固定,高明的師傅縫製的絲綿袍不會
結塊或掉落。
14、說不出的好味道
當時裁縫的生活是很清貧的,社會上評說「裁縫勿落布,蝕煞家主婆」是很苛刻的。
小吉官和安官很同情他們,看著他們戴著半套籠的手凍得蘿蔔似的,不時伸向嘴邊呵凍,
他們的鼻尖上永遠掛著一滴清水鼻涕,當他們全神貫注縫製時,鼻尖上的水滴愈聚愈大,
正在兩姐妹擔心會掉到新旗袍上時,他們就嗤地一縮吸進鼻孔中去。中、晚飯是主人家
供給的,兩葷兩素一湯,那時裁縫鋪定的規矩很嚴,早已餓著的他們必斯文地先用筷在
湯裡一浸,吃菜專揀素的吃,四隻百葉包,他們只客氣地每人吃掉一隻,魚是不動筷的,
偶爾夾一點魚旁的鹹菜,飯呢,只添一次。兩姐妹大發惻隱之心,搶著為兩位師傅盛飯
添飯,用足力氣把飯撳得結結實實,堆得像饅頭。師傅們很領情,笑眯眯地連聲道謝,
使得兩姐妹十分開心,連做夢也夢見自己在拼命撳飯,這樣的歡樂持續了一個多月。
春夏秋冬的旗袍、衣裳,光彩奪目地放在味初堂上,味初堂平日是空關的,堆放些
雜物,這時專門陳設二姐的嫁妝,櫥櫃箱籠,碗盞盆桶,還有永生永世蓋不完的被子,
好似現在的展覽會,供親友參觀。
李希綱長得很神氣,回蘇州度假常常西裝筆挺,大方地上門找未婚妻,娘說過:
「大妹很秀氣,二妹長得好看」,李希綱對婚事也很滿意,不時送來吃食,汽水一送兩
箱,香蕉一送兩簍,常常泡在彭家。有時帶著一幫朋友,其中有蔣公子緯國,裹著大姐
二姐外出,夏日撲通撲通跳在城河裡游泳,秋日在草地上踢球,李希綱一生玩世不恭,
放蕩不羈,二姐和他在一起很覺有趣。吉官、安官兩姐妹拼命做跟屁蟲,纏著他們的腳
跟跑,哥哥們在河裡氵忽浴,他們跟著姐姐們一起拍手;哥哥們踢球,她們跑來跑去拾
球,希綱並不忌諱他們,即使和望漪兩人相處時,吉官和安官不敢踏進去,他也會把她
們拉進去,要四妹五妹掏他口袋裡的吃食。他為了這兩個小女孩,衣袋裡常常裝著糖果,
最使小姐妹倆高興的是希綱才從南京回來那幾天,她們可以從他口袋裡摸出鮮得眉毛都
脫落的鴨肫肝,每只鴨肫都用油紙包著,顆頭很大,咬一口,慢慢咀嚼,說不出的好味
道,她們吃著糖果、鴨肫,希綱和望漪照舊說笑。希綱為人灑脫,並無那時男女談戀愛
時頭靠頭唧唧噥噥的樣子,他常說些她們很少見聞的故事,說得高興,拿支鋼筆當手槍,
端起椅子當舞伴,比說書先生還有趣。娘告誡兩個小姐妹不要去惹討厭,希綱知道了安
慰她們說:「本來只有一個人聽我說書,四妹五妹來,我就有了三個聽眾,我歡迎還來
不及,怎麼會討厭呢?」
15、到處張掛著金紅的喜幛
吉日終於來臨,排場很大,二姐燙著頭髮,穿著綢旗袍,戴著白紗手套,男家來迎
親,女家由用錢請來的阿水姑娘作為陪嫁丫頭攙扶著,款款登上包車,穿過看熱鬧的人
群去了李家。吉官、安官穿起了新衣,在人堆裡鑽進鑽出,李府裡鬧猛極了,掛起大紅
燈籠,到處張掛著金紅的喜幛,一班西樂,一班絲弦家生,不停地吹打彈奏。晚宴前舉
行婚禮,小吉官玩得倦了,在沙發上睡著了,由大姐背著回家去,沒有見到她一心想看
的婚禮。
婚後,希綱仍回南京軍校,二姐入東吳大學社會系讀書,功課不重,參加了東吳唱
詩班,二姐穿著白袍虔誠地唱著讚美詩,這段日子過得很快樂。不久,二姐懷孕生下一
子,取名衍森,二姐輟學在家。李根源夫婦抱了孫子,十分高興,李府上終日可以聽見
李根源爽朗的笑聲。
吉官依戀著二姐,天天溜到李家去。李府前門臨河,設石欄,內有大樹一棵,樹端
亭亭如蓋。進了李家大門,有一個天井,兩側各有一個花牆洞,進左手花洞可去花園,
進右手花洞就是住房,再朝前,通到南園去。穿過天井,就是大廳,大廳後正屋四進,
第三進為兩層樓房,李根源住在樓上,第四進為平房,原為闕太夫人臥室,希綱、望漪
結婚改作新房,屋後正南,有玉蘭花樹,高逾數丈,江南罕見,花開時節滿庭染白,氤
氳繽紛,正屋之西,複有客堂書房數處。各個處所都有回廊通著,天下雨,不會打濕衣
裳。
李根源常常在樓下書房前的回廊裡踱方步,其時正屆知天命之年,圓臉大眼,頭髮
有些鬈曲,一把絡腮鬍子,胖墩墩,身胚高大壯實,穿著樸素,布衣布鞋,只在希綱的
婚禮中穿過綢袍。左手終日執著一根長長的旱煙筒,每次見吉官進來,招手要她過去,
用大手摸著她的童花頭,一邊用濃重的雲南話招呼道:「是小五妹呀,好,好,在這裡
耍麼,不用回去吃飯了。」吉官叫了一聲「李親伯」,就飛奔到天井對面二姐的住所去
了,這套平房的外牆上有「歲寒松柏廬」刻石。東廂住著希綱和二姐,希綱是馬樹蘭的
長子,西廂住著次子李希泌,李希泌是個忠厚人,布衫布鞋,整日躲在西廂房裡讀書。
希綱卻一刻也不要安靜,他把留聲機放在平臺上,放著他心愛的歌曲《開路先鋒》,他
手舞足蹈跟著唱道:「轟,轟,轟,哈哈哈哈轟,我們是開路的先鋒!」希綱很喜歡憨
厚的吉官,招呼道:「來,小五妹,合著節拍跳!」瘋了一通,希綱回房,在他銀灰色
的大衣袋放幾顆鴨肫要吉官摸,望漪嗔道:「全毛大衣裡放鴨肫!要蛀光的。」希綱笑
笑道:「蛀光拉倒。」他為了逗兩姐妹開心,表演「吊毛」,乓的一聲直挺挺倒在地上,
正當兩姐妹嚇得尖叫時,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做了一個鬼臉。
16、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光明
李希泌大概嫌鬧,李根源就為他在後面蓋了一排房子,請個國學名家諸祖耿當老師。
李親伯住在第三進樓上,樓下都是會客室。東南角上有張大書桌,李親伯喜歡寫字,
寫得一手蒼勁的隸書,字體渾厚,如他的高大體型一般。家裡來客不斷,有雲南的,有
北京的,有南京的,有上海的,這些人都稱李根源為「印老」。小吉官每次去,都能聽
到會客室裡南北文人各路武將慷慨激昂地高談闊論。李家天天要開幾桌飯,二姐處的飯
是另開的,四妹五妹常在二姐處用餐。廚師老張是雲南人,燒得一手好菜,兩姐妹最喜
歡吃雲南火腿。這一帶只知道金華火腿,其實,雲南火腿遠比金華的好,李家上下都嗜
食雲腿,整箱從海防海運來,雲菜習慣放些辣,老張把辣子面塞在鯽魚肚裡紅燒,說不
出的好滋味。
小吉官稱呼馬樹蘭叫「親伯母」,馬樹蘭是雲南通海人,生就一根直腸子,待人寬
厚,家裡的粗做老媽和丫頭們整天嘻嘻哈哈,馬樹蘭看著反覺歡喜,她撫育著幾個朋友
的孩子和孤兒,所以,四妹五妹去李家,除了和馬樹蘭的女兒李挹芳一起玩外,還有好
些小夥伴作伴。馬樹蘭會作畫,她在年輕時跟隨著李根源去日本,在日本學的繪畫,擅
長牡丹,她天天要畫。吉官常常在旁邊看著,她很喜歡看親伯母作畫,看著那軟緞寬袖
中伸出戴著玉鐲的白白的手左右上下拂動,她以為非常之美。她伸長脖子,剛好能看到
宣紙上的牡丹,她以為那些牡丹和親伯母一樣雍容華貴。馬樹蘭畫完後,問道:「小五
妹,我畫得好嗎?」
吉官認真地說:「很好看,很像的!」
馬樹蘭也很喜歡吉官,常常問:「五妹子,今天的菜好吃嗎?」
「紅燒鯽魚和炒火腿好吃。」
馬樹蘭就吩咐道:「老張呀,照式照樣做一份,給彭老太太送去吆。」
李家花園裡有一大片竹林,還有一片平整的草地一直伸展到現今蘇州飯店,希綱有
時約友人打網球,園裡有不少果樹,有枇杷、杏子、橘子等,銅盆柿長得有飯碗大,每
逢果子成熟了,馬樹蘭總要吩咐送一籃給彭家好婆吃。
望漪每月可以支取十元零用錢,這在當時相當於一個半小學教師的工資,望漪遵循
彭家的家風,尊老愛幼,常常大包小紮買些吃食給祖母和母親,四妹五妹要求看電影,
二姐也常常滿足她們。那時到小公園大光明影戲院看電影,那影院直到今天仍然名叫大
光明。吉官四歲時跟著父母去看過無聲電影,只記得影影綽綽的人在眼前晃動,嚇得趕
緊閉起眼,如今她已八歲了,初懂人事,看過不少電影畫報,姐姐們又熱心地做她的在
電影觀賞上的啟蒙老師,她能記得黎俐俐主演的《桃李劫》,從此學會了慷慨激昂令人
熱血沸騰的《畢業歌》,白楊、趙丹主演的《十字街頭》當時風靡一時,她看了兩遍。
17、接著是大姐出嫁
影后胡蝶主演的《孔雀東南飛》使她哭濕了幾塊手絹。她也愛看王人美、韓蘭根演
的《漁光曲》,每當姐妹們一起唱起那首主題歌,眼眶裡常常溢滿了同情的淚水。
後來大光明放映《夜半歌聲》,廣告牌上宋丹萍可怕顏面上的眼睛會開合眨動,把
吉官、安官嚇得趕緊躲到姐姐的懷裡。但《夜半歌聲》實在好看,金山演的宋丹萍十分
感人,女主角胡萍演得淒婉十分,洪警鈴演的怪醫生一副刁鑽的樣子很是可憎,回氣蕩
神的主題歌使人百聽不厭,引起深深的共鳴。抗戰前後數十年間,在蘇州、上海、昆明,
每逢放映《夜半歌聲》,吉官必去重看。漢三公去世後,父親也不時外出看戲散心,帶
著吉官去開明戲院看京戲,吉官對京戲缺乏觀賞水平,偎在父親懷裡像小貓一樣打呼嚕,
待等戲散,乘包車打道回府,吉官先是坐在父親膝上,不久便滑落到包車擱腳的地方,
繼續打她的呼嚕。
接著是大姐出嫁,大姐高中畢業後,沒有上大學,那時家境不妙,也許她是想做事
補貼家用,在觀前農業銀行謀個差事。二姐先嫁打破了先長後幼慣例,李根源一直有些
歉意。其時雲南教育廳長龔自知,是雲南有名的才子,是龍雲的秘書和智囊,思想傾向
進步,早年在北京大學讀書,畢業後回雲南辦進步報紙,曾被雲南軍閥唐繼堯派特務將
他毒打,打斷過一條胳膊。1934年龍雲贈龔二萬元,助龔建造了宅邸,不久,龔有喪妻
之痛,龍雲要他代表自己到南京開會,會後特地到蘇州看望李印老,李根源興起了為大
姐執柯作伐的念頭。龔自知才華橫溢,為人忠誠,雖生得稍稍矮小些,但相貌堂堂,眉
眼間有股英氣,大姐很看重他的才學和活躍的思想,慧眼擇婿,應允了這件婚事,甘願
做龔的填房。
龔自知來到蘇州後,拜會了李印老,又拜見了未來的丈人丈母,和大姐約會了幾次,
一天,家裡請龔自知吃蟹,龔在雲南很少和無腸公子結緣,大姐教給他剝食,他連連贊
道:「美食美食,天下之美味也!」但吉官和安官只分到一把蟹腳,小姐妹感到委屈,
嘴一癟一癟的,大姐趕快朝兩個小嘴巴裡各塞一塊蟹黃。
這次婚事有點像姐妹們唱過的《特別快車》,東井軒粉刷一新,給大姐佈置洞房,
花燭之日,鼓樂齊鳴。這次吉官被看重做了儐相,為大姐婚紗禮服拉紗,她拉著一邊衣
角,莊嚴而專注地合著結婚進行曲的節拍緩緩踏步,兩旁來客撒出的五彩紙屑,也紛紛
落在小儐相的頭上,小吉官興奮得滿面通紅,感到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榮耀。
18、三姐婚後她不時去探望
婚後,大姐就隨著龔自知回昆明,翌年,大姐產下一子。
她在昆明舉目無親,情緒不安,龔自知寫信來請父母和哥哥去雲南,父母對大姐情
有獨鐘,思女心切,猶豫再三,還是帶著哥哥去了。
下面就輪到三姐的婚事了。
父母兄長遠去,家中就只有老祖母帶著三個女孩。1935年夏,三姐望淦從振華女中
畢業,這年的暑假,三姐和柴競雄等幾個要好的同學相約到章太炎的國學講習班去補習,
教室在景帆路章家後面一幢樓房裡,太炎先生親自教古文,章夫人湯國梨教詩詞。
三姐那時自己取名「雪亞」,是「雪洗東亞病夫之恥」的意思,她學習認真,成績
很好,深得太炎先生喜愛。太炎先生公子章導在上海讀書,回蘇後見這麼多女孩子在家
裡讀書,很是好奇,時常借跑步鍛煉之機,偷偷地窺看,太炎先生明白兒子的心意,便
要他自己物色一個中意的當兒媳,章導一眼就相中了雪亞,太炎先生讚揚兒子的眼光。
其時太炎先生和李根源、張一是好朋友,三個人在一起時,太炎談起了這件事,
李根源一聽,笑了起來,說雪亞的姐姐就是他的兒媳,此事包在他身上,由他向親家和
彭家好婆去提親。果然,昆明不久覆信表示聽憑李老做主,彭家好婆徵求了三姐意見後
也表態贊同,這婚事就敲定了。
三姐結婚,只因父母不在,婚事由李家協助章家操辦,吉官不巧在家生病,沒有跟
老祖母去。
這時的吉官已十歲左右,姐妹情深,三姐婚後,她不時去探望,三姐去章家也支取
一月十元的零用錢,四妹五妹去,她總是熱情地招待兩個小妹妹,湯國梨有些小氣,從
不肯拿吃食款待小親戚。
第二年三姐產子,請有名的婦產科大夫顧志華接生,彭老太太帶著吉官到同仁和綢
莊買好多衣料,做成嬰兒的四季衣衫。三姐臨產那天祖孫倆興沖沖坐著黃包車趕去,嬰
兒卻死了。
同年,太炎先生仙逝,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小吉官看著湯國梨穿著淡灰色鑲白邊的
喪服忙著接待來客,吉官很擔心愛護三姐的公公死了,不知三姐肯不肯和婆婆一起過。
不久,章導在上海找了份工作,三姐也住到上海去了。
19、寧靜和諧的生活也一去不返
三個姐姐先後出嫁,只剩下四姐望瀾,過了幾年四姐出嫁,上海已經淪為孤島,其
間還有過一些故事,但為了敘述方便起見,先說四姐的出嫁。
黃毛丫頭十八變,一向不惹人注意的四姐長成了大姑娘,她在滸關蠶桑學校讀書時,
成了耀眼的校花,親友間評論,先前三姐妹已經可以算得是美人了,不料安官脫穎而出,
長得像玉人似的,把三個姐姐都比下去了。
這年暑假,望瀾住到上海三姐家,章導和過去在同濟建築系的同學陳定外是莫逆之
交,一天陳定外來看章導,望瀾背著他坐著,待等轉過臉來,陳定外像遭到雷擊一般僵
住,驚為天人,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望瀾被他的癡呆模樣嚇得逃走了。陳定外對章導表
白自己的決心說:「此生非望瀾不娶!」過不了多久,四姐便被他的熱情溶化,投入他
的雙臂。
幾個姐妹中,以四姐的婚姻最美滿,陳定外對四姐的愛可說是經典的愛,兩人白首
偕老,兩個到了耄耋之年,陳定外對四姐的愛始終不渝。
從稍稍懂事開始,吉官便一直希望自己的家和五姐妹困在一起的快樂生活永存不變,
哪裡知道,月亮逐漸由盈變虧,無可奈何花落去,燦爛的畫面慢慢黯淡,漸漸失去它昔
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灰白。吉官心中的美夢終於碎為破鏡。
這真是:人醒夢已殘,老去不可返。
吉官14歲那年,日寇侵華,家人星散,寧靜和諧的生活也一去不返,老宅基裡只剩
得兩個姐妹陪伴著年邁的祖母。
安官已是二八佳人,兩姐妹都在振華女中就讀,大家都上升一位,三姐代替了大姐
的位置,四姐扮演了二姐的角色。其時不斷傳來上海日寇挑釁戰事一觸即發的消息,社
會上動盪不安,三姐妹偶爾到觀前理髮店鉗燙頭髮,放學後有時也到南園草地上散散心,
到轉橋頭買些吃食,但昔日無憂無慮的心情已經消失,在後花園唱的歌,也已經不再是
《我的家庭真可愛》之類,而是常常唱《梅娘曲》、《義勇軍進行曲》,還有悲壯的
《松花江釁》和慷慨激昂的《熱血歌》。
一天,傳聞日本人打來了,頓時城裡大亂,人們攜老將雛紛紛向四鄉逃難。老祖母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找來二姐商量,二姐說傳聞戰事已推向昆山,運兵的火車不停向東
駛去。高級將領雲集昆山,日寇雖尚未越過昆山,看來還是避避的好。祖母不大願意離
開老宅基,二姐勸說避兩天沒有事可以再返回的,祖母看著身邊的吉官安官,也就點頭
同意了。
20、領著她們參觀村舍
李家在1936年買了輛福特轎車,李印老派轎車把一老兩小接到小王山「闕塋村舍」
去,過了幾天,常熟的大姑母帶著兩個表兄乘木船經靈岩山南麓,抵善人橋折向南行與
彭家會合。
李母闕太夫人之墓,在穹窿山東麓下,墓右有石築碑亭一座,亭右百步為「闕塋村
舍」,昔日營葬時,有黎元洪贈植松樹萬株,墓右上方之松林中,有青褐色石坡,上鐫
章太炎書《孝經》一章,大字經尺。全山各處崖石,刻著眾多當代名人題字。
當時吉官已是初中生,自祖母以下諸親友,已改口稱「五妹」,表兄李乃成比兩姐
妹年稍長,領著她們參觀村舍,三人家學薰陶,俱已粗通文墨,對村舍中佈置的書畫聯
對,都很有興趣。
「闕塋村舍」橫列兩進,第二進居右,為內堂,中坐南三間梁懸「闕塋村舍」匾額,
設闕太夫人立像,左右暗間及側廂,為臥室和客房。
內堂左右房中,陳設著書架,有當時難得一見的《拿破崙傳》、《俾士麥傳》等,
三個中學生常來此捧讀,增進了不少知識。四壁還掛著李根源故舊張耀曾、靳雲鵬、僧
圓瑛等之照片。還有趙藩以及孫光庭、陳衍等字軸和鄭偉業的對聯等,書法精絕。
五妹問表兄道:「你知道這是些什麼人嗎?」乃成表兄說:「前面照片上的幾位,
都是在中國政壇上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後面寫字的幾位麼,有些人我不曉得,有些人
稍微瞭解一二,比如陳衍,很有文才,袁世凱封過他什麼侯的。又如趙藩,是雲南大理
人,白族的唯一的一個探花,名詩人,書法家。昆明一帶的招牌,都是趙藩寫的。」
村舍之左,有李根源興辦之村民小學一所,再左有面向村舍之廳屋三楹,名「鳳木
屋」,懸李印老自書刻木對聯一副,曰:「空望白雲依子舍,種將紅樹點秋山」。
沿「鳳木屋」登山,可觀李根源經營之十景,至山巔,前有「湖山堂」,後有「小
隆中」,後者有平屋三楹,上懸吳縣趙廷玉撰書「岩壑具經綸,謝安江左功名遠;松風
灑襟袍,宏景山中日月長」之對聯,表兄指著對聯說:「這是稱頌位居相位之李親伯退
隱林下,以山水自娛遠離政治的。」
沿山路東下,山脊有頂部滿布綠苔之巨石,用「松風吹綠」句取名「吹綠峰」,峰
南紫褐色石壁如臥獅,取名「臥獅窩」。
21、這樣的山居生活過了個把月
十景首推「松海」,黎贈松已然成林,鬱鬱蒼蒼,風過處,起伏若波,聲鳴如濤,
有一石亭李烈鈞題名「射虎」,後經陳衍改為「聽松」。
來小王山松海暢遊後題詩的有不少名人,1936年夏,李印老輯印《松海》一卷,三
小於書架上覓得,表兄掏出本子抄錄,四妹五妹也學樣錄了幾首喜愛的詩作。張一
《題松海》:風塵氵項洞人間世,為聽龍吟植萬松。添得我吳新掌故,小王山頂小隆中。
徐詩雲:穹窿三疊翠浮天,我欲移家作散仙。更愛隆中幽絕處,松風吹綠一溪煙。
易家鋮詩雲:小王山近善人橋,相國高門借一宵。辟地開天原小事,乾坤大事聽松
濤。
湯國梨詩雲:覽勝不辭遠,棲山莫怨深。蒼茫松海裡,應有蟄龍吟。
李親伯興來,「用嫂氏湯夫人韻」作詩雲:苟全於亂世,不覺入山深。高臥小隆中,
聊為梁父吟。
這樣的山居生活過了個把月,老祖母憂心忡忡,幾個少年則已渾然忘卻進山之因,
成日價看看書游遊山。
1937年11月15日晚,忽聞門口有汽車喇叭聲,表兄奔出探視,奔回叫喚道:「李親
伯來了!」
原來,彭家來小王山後,李氏家人也陸續向後方遷離,暫居南昌,後去昆明。蘇城
宅邸,僅李根源一人和隨從居住,到深秋十一月,日寇於金山衛登陸後,向西直撲,日
機開始向蘇城轟炸。一日振華女中被炸,李印老知己堅主抗戰,為日特所忌,振華之彈,
目標實為在李,李遂有去意,行前特來小王山叩辭母墓。彭家來小王山時,有一段路還
乘過竹轎,這時已通了簡易公路,故李根源小車可以直達。
當晚,李親伯和彭李兩家家人敘話家常,把四妹五妹攬于膝前,和藹可親。
翌日,李親伯帶了幾個隨從到山裡轉,乃成表兄帶了兩姐妹尾隨著。所到之處,山
間的村嫗野老都呼李親伯為「總長」,李親伯也謙和地應答著,後來到了「聽松亭」,
大家坐在石欄上憩息,李親伯手搖一株高高的孤松,對表兄季耕說:「我愛此松之直,
特地買來種植在這裡,如今長高不少了。」
幾天後,是李母的忌辰,這幾天親朋陸續來山的有幾十人,忌辰清早,一起肅立於
闕太夫人墓前,行三鞠躬禮。
又過了幾天,在蘇州淪陷前夕,李根源部屬馬崇六駕車來山,請李印老登程,李最
後一次環視了闕氏村舍,悵然而去。經善人橋,往無錫到南京,轉登江輪西行。
22、避匿於穹窿山「茅篷」
彭、李兩家本擬遷往安慶的,但老祖母年事已高,不宜長途跋涉,經上山之蘇州人
惠心可力勸,決定避匿於穹窿山「茅篷」,該地十分隱蔽,可避日寇之鋒。
穹窿「茅篷」是一座僧寺,昔名「顯忠寺」、「穹窿寺」,寺門磚額上刻有「福臻
禪寺」,該寺屢建屢毀,一段時間只剩了幾間茅棚,當時人稱為「茅篷」,四山環抱,
背倚大茅峰,人跡罕至。
李根源親撰《募修穹窿寺啟》中形容穹窿說「……發自天目……起縹緲,過洞庭,……
蔥郁磅礴,遂孕靈奇,玉遮陽山居其左,……堯峰、七子拱其間,具區諸峰環其後,實
為吳郡之主山。」
彭、李兩家逃難上山,除祖母坐了頂竹轎外,其他人等都負物步行。四妹五妹蹦蹦
跳跳,表兄乃成照看著她們,進穹窿寺外紅牆正中寺門拾級而上,才知此身正處於穹窿
絕頂大茅峰之中,仰視此峰,寬闊森張,峰左延折而東為三茅峰,峰右山脈亦東趨奔騰。
到了高處,三個少年已經氣喘吁吁,散坐休息,五妹笑嘻嘻地說:「離開闕塋村舍
時,心裡惶惑,正像逃難一樣,爬了這些山路,一邊看著風景,國難家難全忘記光了。」
時值深秋,天高氣爽,草木疏落,間只剩下一些耐寒的林木用濃重的色彩裝點著群
山層嶺。四妹歎口氣說:「活到現在,只是在南園的草地上和後花園裡略略領會到些自
然之趣,想不到逃難逃進了大自然,哦,我要讚美大自然,讚美這氣勢雄偉的大自然!」
表兄乃成冷冷地插話說:「不要忘了,看中這大自然的日本鬼子正在向這裡進發呢!」
老四愣了一下,傲然反擊說:「你能欣賞熱愛祖國河山之美,才能挺身而出保衛它,
懂吧,先生?」
乃成表兄一向好脾氣,知道自己失言,趕緊說:「懂,懂,四妹此言極是。」他看
了一回山色,說:「這些山,可惜少種了一些楓、槭、松、柏,就弄得其意蕭條,山川
寂寞,正如歐陽修所說,秋聲起也,弄得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
到了寺中,兩家住在「壯哉樓」上,樓為寺之最高處,計五楹,左右及後楹全為客
房,老祖母和兩姐妹住在樓的左後角房中。
23、不時能聽到戰事消息
翌日,兩姐妹就纏著表兄看寺裡各處,表兄好讀書,比她們懂得多,有他在旁講解
就有趣得多。進寺門,為「彌勒殿」,後為「觀音殿」,上有廢圮殿基,旁置磚灶和碩
大的鐵鍋,表兄指著這生銹之大鍋說:「看這鍋,就可以知曉這寺院昔日的規模,燒一
鍋粥,起碼夠數百個和尚吃。」五妹聽了,咋舌道:「阿彌陀佛!」
從右側上,為「月駕軒」,軒右就是「壯哉樓」,再右即為「大雄寶殿」,各處匾
額均為李氏手書,四妹問道:「為何都是李親伯的題字呢?」
表兄說:「這寺廟修復是李親伯募捐的,再者,李親伯的字遒勁飛揚,不同於一般
的名人字,有些名人字是看不得的,他自己很得意,別人都替他難過。」
大雄寶殿殿額朱底金字,落款一大堆,表兄念道:「勳三位、雲威將軍、陝西省長、
農商總長、國務總理李根源書。」念罷說:「李親伯的主要官銜都寫全了。」四妹吃驚
道:「乖乖隆底冬,我只聽得老百姓叫他總長總長的,原來親伯還做過更大的官哩!」
月駕軒左下數級為「方丈室」,方丈名道堅號法雨。殿后山坡上相傳為漢會稽太守朱買
臣讀書處,表兄站到一塊刻有明都穆題字的大青石上,左手手捋長須,右手劍指一指道:
「呀,覆水難收!」逗得姐妹倆哈哈大笑。
壯哉樓中間,兩旁懸章太炎撰書對聯:「燕飛來,竟啄皇孫,後嗣休隨和尚談;龍
角葬,當致天子,此中唯許法王居。」柱背長聯為「九·一八」抗日名將蘇炳文書。
入冬,大雪紛飛,山林盡白,某晚,蘇城紳耆張一先生攜子來寺居於壯哉樓,蘇
城淪陷前夕,美國人梅乃魁閔漢生來寺訪晤張仲老,商談協助難民事,談到日昏始出。
張仲老與彭氏素稔,他閒時常和四妹五妹談笑,一次問她們怕不怕鬼?四妹說:「說實
話,怕的,到了晚上,這廟裡黑燈瞎火的,不由人不怕。」張仲老笑著說:「不怕不怕,
為什麼呢,若是真有鬼,就和鬼打,最多麼,自己也成為鬼碰頂了,你們說是不是?」
到了晚上,四妹說:「張老伯說得很有道理,若真有鬼,應該是鬼怕人,人有陽氣的。」
五妹閉著眼睛說:「快不要講了,一講鬼,我,我還是寒勢勢的。」
那些日子,雖然遠避於山上,但不時能聽到戰事消息。張仲老住在壯哉樓,城裡不
時有人來看他商量救助難民的事,來人走後,張仲老常常到祖母那裡通些消息,還有當
時一批批逃難的人湧上山來,都住到左嶺之「上真觀」,聽說那裡建築有千餘間,可以
容納不少人,上山的難民也有些消息傳來。蘇州淪陷後,張一即遷往「上真觀」。穹
窿大茅峰南脊有「草庵」,北脊有「寧邦寺」,張一在山上一個半月,到處都有他的
足跡。有一次,表兄和兩姐妹去唐村買菜,歸山時遇一老僧,表兄眼尖,趨前行禮,招
呼道:「張老伯好!」四妹五妹仔細對老和尚一看,原來就是張一老先生。張仲老親
切地請三個少年到草庵內喝茶,辭別後五妹悄悄問表兄道:「張老伯真的出家當和尚了?」
表兄笑笑說:「不是,張老伯正值從事救助難民的工作,他喬裝改扮想必是為了避開日
寇漢奸的注意呢。」
四妹肅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這樣的俠義心腸,可敬可佩!」
24、劫後的蘇州一片蕭條
在穹窿寺過了春節,老祖母聽說城裡日本人不殺人了,成立了維新政府,就想回去。
再說,住在廟裡也是擔驚受怕,每天夜裡怕強盜搶,這一帶把強盜喚作「燒屁股的」,
在馬桶裡點支蠟燭,叫人坐上去,誰也吃不消,乖乖地獻出金銀財寶。四妹五妹聽到狗
叫,聽到遠處大哭小叫,就縮在被窩裡發抖,所以也贊同老祖母的主張。寺裡和尚說這
裡是福地,勸她們安心住下,彭、李兩家商量後在年初頭上離山各回蘇州、常熟。回城
後幾天,就聽說穹窿寺來了強盜,難民上山,家裡細軟都帶上山了,不由強盜不眼紅。
劫後的蘇州一片蕭條,尚書第裡雜物撒滿一地,稍微值錢的東西蕩然無存,留在城
裡看門的阿福還在,說了鬼子的好多暴行,轉橋頭屍橫遍地,轉橋北堍下的吳衙場的防
空洞裡堆滿了死屍,都是鬼子殺的,最使人髮指的是用刺刀挑開孕婦的肚皮,把嬰兒和
腸子一起拉出來,洋襪店裡夫妻倆怕被鬼子殺害,兩個都吊死在店前的樹上,四妹五妹
時常去乘船采菱挖藕的楊家村,農婦們躲在柴房裡,不少人被鬼子姦污了。
過了年把,四姐出嫁住到上海,老宅基裡就只剩下五妹陪伴著老祖母。祖母年邁不
良于行,全仗五妹攙扶侍候,祖母常常說五妹是她的「拐杖」,晨起就喊道:「吉囡,
拐杖,來,來。」五妹就幫祖母穿衣,扶到鏡臺前坐著,拿起梳子替老人梳頭,老人很
堅強,眼看熱熱鬧鬧的家只剩下祖孫相依為命,老人心裡的苦澀可想而知,但老人仍然
強顏歡笑,和五妹逗樂。一次梳頭,老祖母說:「吉囡,我翹了辮子,你要替我梳次頭,
你敢不敢?」五妹說:「敢的。」。老祖母笑著說:「只怕嘴硬骨頭酥,說了不算數。」
四三年冬至,老祖母忽然要五妹看她的眼睛,說:「吉囡,你看看,我的瞳孔是不是放
大了?」五妹害怕,翻開祖母的眼皮,弄不懂什麼是瞳孔放大,只看到眼珠正中泛白,
就說:「當中有點白。」老祖母歎口氣說:「是,要走了。」說完把眼睛閉起,就此再
也沒有睜開過。醫生趕來時,老祖母已經撒手西歸了。
25、仿佛又回到了歡樂的往昔
老祖母下葬在柴場村祖墳處,五妹守到斷七,淒淒惶惶,孤燈獨對,想起人生無常,
十餘年間竟有偌大變遷,昔日承歡父母膝下,姐妹間手足情深,一切的一切,宛如隔世,
不由愴然淚下。
一個姑娘家,孤零零住在老宅裡,不是個辦法,住在上海的三姐四姐派人接她到上
海去,住在拉都路章宅,過了一年半載。其時五妹已是大姑娘,懂得自己是寄人籬下,
處處小心,她為人忠厚,做事勤快,很得湯國梨歡心,湯點了大紅蠟燭,收五妹當幹女
兒。有些銀錢出入之事,甚或買菜購物,常差遣五妹去辦,過了些日子,親自陪五妹去
選擇讀書的學校,送到同德產科學校去。不久,因章導另築金屋,三姐和姐夫間產生了
裂痕,婆婆站在兒子一邊,三姐于1945年和丈夫分居,于1948年和章導離異。三姐是要
強的人,在銀行找了份工作,把四個孩子拉扯大。
三姐的事,就此敘過。五妹的長成後的生活,全和幾個姐姐的際遇有關。三姐家庭
的變化當即影響到五妹,1945年12月,遠在昆明的父母把五妹召喚到身邊,到了昆明第
一餐,五妹吃了滿滿二碗飯,把桌上的湯湯水水全喝了,母親愛憐地看著,說:「啊喲,
看上去你在上海沒有吃飽過飯吧?」五妹抹抹嘴說:「不是沒有吃飽過,是沒有吃好過,
寄人籬下,夾筷菜,也要掂掂筷頭的分量,好比,好比裁縫師傅……」五妹想到尚書第
裡裁縫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由笑出聲來。父母心疼地看著清瘦的五妹,安慰說:
「好了,好了,如今回到自己家裡了。」這次回到父母身邊,五妹還高興地見到了父母
在昆明生的六弟望昆。
其時父親在雲南大學圖書館當主任,和大姐家一起住在圓通街連雲巷,龔自知把龍
雲贈金蓋了所住宅,自己設計,有三幢樓,有草地、竹林和花園,父母和姐姐都對她愛
護備至,五妹覺得仿佛又回到了歡樂的往昔。
龔自知那時是雲南省參議會議長,思想進步,正在積極做龍雲的工作,龔為人狷介
狂放,除為了工作結交政界人士外,至交都是一些教育和文化界的知名者。他說話詼諧,
處世隨和,但心裡蘊藏著不能出口的話。他的書房裡放著各種酒,有白蘭地等洋酒,有
昆明出名的老鹵玫瑰酒,不時喝上一盅澆澆胸中的塊壘,又常常獨自一人穿街走巷到小
酒館裡獨酌。他衣著樸素,一件布質長衫,腳著布鞋,小酒館裡喝酒的人都不知道眼前
這個普通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龔自知。五妹來後,他為了向她介紹雲南的風土人情,
常常帶著她到處走動,五妹善解人意,靜靜聽他的酒後真言,又勉強陪他喝兩盅,久而
久之,五妹竟成了他的酒友。
26、知道他出身貧寒
大姐夫帶她到光華街吃「油染面」、「生炸雞」,到城外小東門農民擺的攤位上吃
「蒸骨蒸肉」,到羊市口吃「過橋米線」、「炒餌塊」。五妹在李親伯家品嘗過辣味,
至此成了無辣不歡的雲南人。
有時,喝得暈乎乎的大姐夫,在春風裡散開長衫的衣襟,在小巷子裡唱開了川劇,
他的嗓音很脆,五妹覺得他唱得很好聽。大姐很開心,說小五妹過去是老祖母的拐杖,
現在成了姐夫的「司的克」了,關照五妹警惕她姐夫不要喝醉。
在大姐夫嘴裡,五妹知道他出身貧寒,家鄉在大關,當年進省城,隨身只帶一個小
包袱和一把油紙傘,路過聞名的「金殿」,才知到了昆明了。青年時代刻苦勤讀,考取
了北京大學,在校接受了進步思想,回雲南後因才智出眾,受到龍雲寵信,成了龍雲不
可須離的智囊,但龔自知的內心是厭惡舊統治階級的,自從和革命力量接上關係後,龔
的目標更明確了。
解放前夕,龍雲抵香港後,龔也去了香港,雲南起義的宣告就是龔自知的手筆。當
年昆明大街小巷間貼滿了《宣言》,對穩定人心,迎接解放起了重要作用。
現年七十五歲的五妹幽幽地說:「最近我看了電視劇《雲南起義》,不知為什麼,
竟然沒有寫龔自知一筆,有點不近情理。」
雲南解放後,龔自知擔任雲南人民政府的副省長,這是民主人士在省裡的最高職務
了,他又是雲南省民革的主委,深感責任重大,廢寢忘食地工作,圓通街公館裡常常見
不到他的人影,土改時他很興奮,說孫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張實現了,他把圓通
街三幢樓房裡的二幢獻給了國家。
他竭誠擁戴黨的各項政策,組織民主黨派學習,為了早日實現社會主義,他成日奔
走呼號,忠實執行黨交給他的任務,老丈人愛憐地對女婿說:「自知呀,自己身體也要
當心啊!」
女婿笑著說:「爹,人民犧牲了千百萬,才換來今日當家作主的時代,我恨不得做
牛做馬鞠躬盡瘁啊!」
龔自知作為副省長和民主黨派的頭頭,應酬不少,三杯下肚,那些民主人士少不得
說些平日積累的意見,龔自知覺得有責任向黨轉達,黨委也經常讚揚他和黨一條心。到
了1957年整風鳴放,龔坦誠地講了一些想法,其中後來作為主要罪狀的是「一方面說大
豐收,一方面餓死人,這不夠實事求是。」大姐勸他不要去說三道四,免得惹禍,龔自
知不以為然,說這樣就不是襟懷坦蕩,和黨不是一條心。五妹很贊成大姐夫的態度。萬
萬想不到,接下去「反右」,龔自知成為雲南第一號大右派。
27、留在了昆明
副省長當然撤了,工資降到了一百元,圓通街的一幢樓房也收去了。這些變動,龔
自知不在乎,像他那樣的高智,真正在乎的是他的理想破滅了,他思想上的巨廈傾倒了,
心裡的高尚而純潔的東西隨風而逝。他不知所措;他不服罪,但不爭辯,從此緘默,無
話可說。大凡一個人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就是大徹大悟了。
自從龔由副省長一下子成了省一號右派以來,全家好似掉進了冰窟。龔自知回得家
來,就像老僧入定,眼睛都懶得睜一下,五妹拉他去上小酒館,他不肯去,把碧馬坊的
蒸骨蒸肉買來,他勉強嘗了一塊就放下了筷,慫恿他唱川劇,他笑笑搖搖頭,唉,五妹
多麼希望他不去攪在政治裡,多麼希望他沒有參與過什麼起義,多麼希望他沒有當過什
麼副省長,只希望她的大姐夫是個普通人,只希望他在北大埋頭讀書,只希望他閒時去
小酒館喝兩盅、吃一碗油染面,歸家時唱幾句川劇……可惜,既成不可返,時光不可再。
五妹的父母不願意再生活在冰窟裡,回蘇州去了,其時五妹早已結婚,有了自己的
家,留在了昆明。
五妹的對象李懷之是雲南省機械紡織業的有功之臣,名字被列入中國近代紡織界名
人錄。李懷之是江蘇海門人,畢業于紡織專業。早年應聘到昆明唯一的最大的雲茂紗廠
當工程師,那是繆雲台辦的廠,後來繆把他推薦給雲南王姓巨商籌辦的一個新型的大紗
廠,營造商賄賂李五百兩黃金,李拒絕了,廠裡向英國訂購全套新機器,英商送李傭金
二萬英鎊,李也拒絕了。解放後他熱愛新社會,對黨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赤心忠良改造
舊機器,為出好紗獻出了全部才智。三反五反時卻說他走私十噸黃金,被誣為盜竊國家
財富的「大老虎」;他在反右時說了一句「貓多不捉鼠」,批判了好幾年。「文革」時
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資本家」、「特務」,受盡折磨,在修理機器時折斷了兩
根肋骨,骨頭戳進了肺裡,醫生摸了摸卻說沒有病,那一次虧得五妹趕到送去醫院才救
活過來,醒來後李懷之有生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直哭到淚
水乾枯。
過了十年,龔自知告別這不可理喻的人間。1979年,大姐在病中為她的丈夫寫了平
反報告,子女要代寫,她堅持自己寫,其中道理她只告知五妹,萬一再有反復,由她一
人承擔。不久,龔自知的冤屈得到昭雪,大姐苦撐著活到那一年,似乎就是為了替丈夫
討個公道,這年春節,她追隨龔自知而去。
二姐只活了46歲,公公李根源在解放後被朱德接到北京,二姐留在昆明,不久,憂
郁而逝,李希綱在晚年對五妹懺悔說:「五妹,我對不起你姐姐,我只顧自己尋歡作樂,
不大顧家,這是你姐姐早逝的原因。」
三姐是個要強的人,婚姻不幸使她很痛苦,但她從不外露。
四姐和陳定外白首偕老,四姐夫也劃過右派,平反後得到重用,現年八十,建設部
某研究所還看重他,回聘上班。自從一個甲子前在章導家和彭望瀾的眼光絞在一起後,
直到如今,他看著四姐的眼光中一直充滿著溫柔和摯愛。
28、她和老宅基的老人們一一握手敘談
「五個姐妹裡,你們兩位的婚姻也可以說是百年好合了。」我在1998年春節對來訪
的李懷之老和彭望潔大姐說。
八十三歲的李懷之老笑著說:「不錯,我和望潔算得是情投意合的。」他搔搔花白
頭皮又說道:「不過麼,她跟著我,也吃了幾十年的苦。」
昔日的小五妹說:「誰叫你是個大亨包呢!」又白了老相公一眼,說:「成日價亨
裡亨氣的。」「亨」就是雲南話「憨」的意思。
「做人應該有做人的道理,我這一輩子,就是不做半點虧心的事,可有一件事弄不
懂,為什麼偏偏要不斷地整我?」
望潔說:「也許就是因為你不虧心,老天才要你處處吃虧,這,這叫做平衡麼。」
李懷老搖頭說:「哎呀,快不要講什麼哲學,太深奧了。」
冬日的一個下午,下著雨,我約好彭望潔去看尚書第舊宅,我約過她好幾次,她一
直猶豫著,她返蘇那年去過一次,遇見幾個老人,揉著老花眼盯住她看,其中一位忽然
抓住她手臂,大聲說:「啊喲,是彭家五小姐呀,大家快來看啊!」一時圍來了好多人,
把望潔搞得很狼狽,半個來世紀,她好不容易摘去小姐帽子,正像新女性們好不容易戴
上小姐帽子一樣高興,她已經完全不習慣這樣的稱謂了。她和老宅基的老人們一一握手
敘談,老宅基曾經埋葬過她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當她真實地踏上這塊土地時,她不能像
夢中那樣快樂和甜蜜,而只是感到一陣惶惑和傷感。
這天她的坐骨神經痛發作了,向我表示抱歉。我辭別後打著雨傘信步朝尚書裡走去,
我想自己去看看。
雨天夾著些雪花,風又大,路人稀少,我走遍了尚書裡,也沒有見到深宅大院的建
築,只有幾幢灰色的水泥樓房,向一些居民問訊,都搖頭稱不知。我只得退回十全街,
往轉橋頭走去,挨門逐戶地看,果然在一處門楣上方釘著一小方木牌,上書「古建築範
本」,推開門,門堂子裡墨騰出黑,仔細看時,堆著些煤球爐竹簍破紙箱,叫了幾聲,
沒有人應,只得退了出來。如今,轉橋早已削去那高高拱起的橋頂,成了一座普通的平
橋,兩邊橋堍下冷冷清清,只有幾家小店鋪,櫃上趴著個店員,呆呆地看著行人,過橋
左拐就是昔日屍橫遍地的吳衙場,如今成了「潔齊美小區」,吳衙場隔河對面一家音響
店正在播放著「北國之春」、「拉網小調」,聲音響徹半條街。
我在吳衙場兜了轉,又回到十全街,街上鱗次櫛比開設著以日本遊客為生意對象的
酒家和古董店,店名叫什麼「神戶之海」、「日本料理酒處居酒屋」等。
回去的時候,雪花停了,雨下得很大,馬路上有些地段積著水,雨水沖刷著路上的
泥垢,我仿佛看見無情歲月也在雨水中漸漸流淌過去,帶走了這個街坊間發生的小小的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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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露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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