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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草莓河
1
我說過,我要給你講一個與草莓有關的故事;我說過,我要寫一篇名字乾脆就
叫「草莓河」的小說;但我沒想到是現在;但我沒想到是這樣。
2
如果我的記憶力沒發生太大錯失的話,事情應該說是起源於五年前暮春的那個
正午。陽光當然是很好的。春日正午的陽光下,暖風和煦著,一對青年男女走在通
往郊野的公路上,這就很可能會出現某種詩意的東西。我想,那男的還是稱他為馬
牧吧。女的呢?你看讓她叫柳林好麼?是的,柳林自然是挽著馬牧的胳膊的,而馬
牧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攬住柳林的細腰。原因很簡單,他的兩隻手現在正被另外一種
東西佔據著,那就是尤瑟納爾的一本書:《熔煉》。馬牧一邊用那雙像農夫一樣粗
壯的手撫摸著它,一邊搖晃著顯得有點碩大的頭顱,自言自語說,想不到這種地方
會有一本尤瑟納爾的書等著我,想不到呀。馬牧說的這種地方,就是他們剛剛走出
來的那個郊區小書店。就在這個門庭冷落雇員忙著打瞌睡的雜貨鋪一般的小書店裡,
馬牧發現了安臥在玻璃櫃舍裡的《熔煉》,看上去它的模樣早已是灰塵滿面了。馬
牧不由分說把它打撈出來的時候,又是心疼,又是欣喜。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意
外的收穫吧。已經離開小書店很遠了,馬牧還在傳香措玉一樣,撫摸著那法國老女
人歷時四十年生出來的愛子:《熔煉》。他像一個嘮嘮叨叨的老人那樣感歎著,想
不到,真是想不到呀。這時候,小鳥依人樣的柳林接過來他的感歎,說,想不到?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馬牧像是怔了一下,點了點他的大頭說,是的。兩年前,或者
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想到我們會相遇,會一起走到這裡來麼?柳林歪著個調皮
樣的腦袋問道。馬牧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我當然不會想到的。接下來柳林又追問道,
一年後,或者兩年、三年後,我們會怎麼樣,你能想得出來麼?馬牧沉吟了片刻,
誠懇地搖了搖頭。那麼,「許多年之後……」呢?面對柳林這個帶有戲劇味道的問
題,馬牧止住了腳步。眼看馬牧就要掉入思索的陷阱,柳林就拉了他一把,機靈地
轉移了話題說,怎麼樣馬牧,不虛此行吧。馬牧似乎還沒從那陷阱拔出腿來,懵懵
懂懂地應答道,不虛此行,不虛此行。此行之前,他們就讀的大學裡正在舉辦運動
會。柳林不太喜歡這種大轟大嗡的群眾運動,就向馬牧建議說,趁此機會咱們出去
玩玩兒好麼?馬牧笑道,正合孤意,你說咱們去哪兒吧。太遠了我可是支付不起費
用呀。柳林說,我想媽媽啦,她近一段時間身體不好,你陪我去看看她好麼?馬牧
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於是,他們一同來到了柳林生活到十七歲的這個小小山城。這
天一大早,柳林帶著馬牧到她讀過書的中學緬懷了一番,爾後又到坐落在半山坡上
的紫藤公園轉悠了半晌。現在他們正信步走向郊外。忽然,柳林像詩朗誦那樣莫名
其妙地念白道,等我籃裡的種籽都播撒/等我將迷路的野蜂送回家/等我閱讀一扇
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與明亮或黯淡的靈魂說完話……馬牧傾聽著這些詩句的同時,
信手翻開了那本《熔煉》,吟味起書上開頭的那句話:亨利-馬克西米利安·利格
爾走一程,歇一程,朝著巴黎的方向趕路。而我和她是沿著這個小城郊外的一路蔥
郁,一直向北漫步。春日午後的郊野公路上,車馬行人稀少,兩旁的麥地,菜蔬,
野花們競相彌散著淡淡的馨香。馬牧禁不住敞開嗓門喊起了家鄉戲,我這走過了一
窪又一窪,窪窪地裡的好莊稼。才剛暢抒了這麼兩句充滿鄉土氣息的詠歎調,就像
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喉嚨一樣啞然失聲了。哦,原來是不遠處河邊上星羅棋佈的小白
花攝住了他的目光。他敢肯定,那是自己曾經十分熟悉的一種小花兒,只是這些年
不多見它了。馬牧心裡驟然一動,扯了扯身旁的柳林,說,我們過去看看那些小花
兒吧。柳林笑著說,想不到你這個男人,居然如此小資情調呢。馬牧笑笑不作任何
解釋。站在一頂頂像聚傘樣的潔白的,桔黃的小花面前,神情已經有些嚴肅的馬牧
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花麼?一向認識許多花草的柳林躬腰觀察了一陣,很不甘心
地搖了搖頭。那我告訴你吧,這是——草莓花。哦,是麼,這就是草莓麼?對,這
就是草莓,在我的家鄉那邊,人們喜歡種植草莓。不過,這兒的是野草莓。哦,說
真的,草莓花可算不上太好看,可草莓果實在是太好吃了。你也喜歡吃草莓麼?那
當然啦,你瞧,現在我嘴裡直想流酸水呢。那麼,等過一段時間草莓上市了,我一
定給你買很多很多的草莓。好哇!終於有人給我買草莓吃了。柳林的眼角甚至有些
潮濕了。就是在這個時候,馬牧說出了那句話的。望著滿眼的草莓花,馬牧沉吟了
一會兒,說,柳林,將來我要寫一篇叫做「草莓河」的小說。柳林回頭打量了他一
眼,說,為什麼,寫什麼呢?馬牧說,這,我現在還不知道。總之,是想講一個與
草莓有關的故事。是麼?是的,這有點東施效顰的味道。當年,托爾斯泰因為來到
一株牛蒡花,就寫出了那個不朽的小說《哈吉穆特》。馬牧當然明白,他遠遠地,
遠遠地不能與托翁相提並論,對於後者,他除了頂禮膜拜之外,再也無話可說,再
也沒有任何辦法。哦,我的草莓河。馬牧心事活茫地慨歎了一聲。是的,我想現在
你應該相當清楚了,在某種意義上說,馬牧這個人物就是我,他代表著我的某些部
分,至少他跟我有一種特殊的關係,你知道他已經不止一次地出規在我的小說之中。
至於我是誰呢?天哪,我可不想用這種簡單得不值得一提,複雜得解釋不清的問題
來折磨自己。那麼,柳林這個人物可以是你麼?
3
現在我已經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了。見多識廣這句話我不敢說,但我還是認
識一些人,知道一些事情的。比如,我接觸過的那些女性,我知道她們都是喜歡吃
草莓這種漿果的。其實,大多數女性在這一點上沒什麼兩樣。只要在草莓上市的季
節裡,你留心觀察一下便可得以確認。圍著鮮嫩欲滴的草莓攤,一邊嘗鮮一邊挑揀
的,絕大部分都是女性,這種情景令你想到草莓果這種漿果天然就是女人的食物。
當然,也不排除有個別男人或精心或粗枝大葉地買上一堆草莓,但那十有八九是為
他的女人或女兒效勞的。這些個事情我全知道。另外,我還知道一些關於草莓的知
識。你知道麼,我親愛的朋友?
4
草莓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屬薔薇科,生長姿態呈平臥叢狀,高度約三十厘
米,草莓的色澤鮮豔,果實柔軟多汁,香味濃郁,甜酸可口,營養豐富,實為一種
不可多得的高檔水果。如此看來,人們尤其是女人喜歡吃草莓這種漿果,是很有些
道理的。
5
往事如煙。如煙的往事有時會像雲朵一樣,趁你不備之時飄然而至。你得承認,
對於某些人與事,尤其是某些場景,即使你發誓要忘掉,卻不一定能夠。那時候,
在我生活多年的小城的西郊,有一條水流瘦弱卻總也不乾癟的小河,河上橫著一架
沒有欄杆的小石板橋,小河兩旁雜樹叢生,有柳樹、楊樹、榆樹,還有槐樹、桐樹,
總之是一些很尋常的樹,再遠一點是四季的莊稼,比如小麥啦,玉米啦,棉花啦、
綠豆啦、紅薯啦、花生啦,總之是一些很常見的農作物。當然,也有一些野花,野
草之類的東西。說實話,這裡實在談不上什麼獨異的風景。你在許多城市大都可以
發現這樣一條小河的,鄉村裡就更不必說了。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尋常似水的小
河兩岸,曾經留下我一串串青春的腳印,它們細碎地重疊在那裡。那時候,我差不
多是幾年如一日,在一個又一個向晚時分,從我所在的廠區後門閃出身來,越過一
個惡臭不堪的荷塘,捷足登上一個高坡,沿著那令我喜歡並且通想的鐵路路基,漫
步到小河那邊,在那一帶盤桓遊蕩,虛構和加固著我的某些朦朧而又清晰的夢想。
好像那片地方總有什麼在等候著我一樣。當然,這跟我在那裡總能看見一對似曾相
識的朋友不無關係。他和她的年齡與我相仿,按時下比較時髦的說法,應該稱他們
為男孩和女孩,其實,當時她也就時常是這麼說的,你們男孩子,我們女孩子,等
等。現在,我依稀記得初次看見他們時的情景。那是一個西天上燃著火燒雲的黃昏
時分,我正在如癡如醉地欣賞著滿天的晚霞,他們就是在這個時候驀然走入我的視
線的。那男孩揮動著結實有力的手臂,激揚地說著什麼,身著一襲白裙的女孩歪著
頭注視著他,他們邊說邊跳下高高的鐵路路基,朝我這邊走了過來。雖然他們並沒
有手挽著手,更沒有勾肩搭背羨煞人的親昵勁兒,但憑著我一點可憐的小經驗,從
他們當時的神態上可以看出,他們正在熱戀或者是初戀,至少這是我對他們的一種
願望,甚至是祝福。而無論是熱戀或者初戀,在我看來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因此
當他們走近我的身旁時,我便主動而友好地向他們點頭致意。那男孩子面含微笑跟
我點了點頭。我能感覺到,他的微笑裡流溢著幸福之類的物質。而那個女孩則快速
地瞥了我一眼,下意識地挽住了男孩的胳膊。我站在小橋上望著這對幸福的小人兒
走向小河那邊,後來他們還回頭望瞭望我。當時我就預感到了,我和他們會成為一
種特殊意義上的朋友的。與此同時,想知道他們的故事這一願望在我的心底裡陡然
升起。
6
草莓是所有果品中上市最早、週期最短的漿果。在中國的北方,當年秋季栽培,
第二年的初夏即可採摘食用了,因而它就成為了淡季水果供應的珍品;草莓的適應
性極強,很容易繁殖,毋須精心管理,而且產量相當高,收益相當快。
7
他們的故事是從一個春意融融的夜晚開始的。他們的相識有點戲劇性的味道,
或者說與戲劇有關。那天晚上,男孩和女孩碰巧都到東方影劇院去觀看來自省城話
劇團的演出。順便說一下,有點意思的是,那個話劇團的排演廳就在我現在所居住
的這幢樓下,只是眼下這兒已不再排演什麼話劇了,它早就被一舉改造為唱卡拉OK
打檯球的地盤,而那些話劇團的成員要麼賦閑在家要麼棄藝從商或者徑直投奔小品
電視劇去了。說起來男孩和女孩觀看的那場話劇演出,已是遙遠的八十年代的事情
了。那天晚上演出的劇目叫做《神秘的古城》,劇情大概是地下工作者配合大軍解
放一座古城什麼的。說實話,那天的演出根本算不上多麼精彩,可他們還是迷住了
這個偏僻小城幾乎所有在場的觀眾,喜歡話劇的男孩和女孩更是忘情地沉醉在其中。
當時他和她都是第一次親眼看見話劇這種藝術形式。當然,在此之前,男孩和女孩
都曾多次在各自的小半導體上收聽過話劇節目。此後不久,在男孩和女孩的情感故
事簿上,就有了一次次擁坐在一起收聽話劇演播這樣的情景記錄。天哪!在那個美
妙的夜晚,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心愛的話劇在舞臺上的演出!男女演員那字正腔圓
的念白,他們身上那神氣得不得了的服裝,舞臺上的佈景道具燈光,都使男孩和女
孩心醉神迷,甚至心馳神往。他們屏住呼吸,不敢大聲喘氣,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
凝視著舞臺。男孩和女孩忘了這兒是在演戲,忘了給他們鼓掌,也忘了自身的存在,
直到舞臺上打出劇場休息的字幕,男孩和女孩這才醒過神來,他們慢慢地起離座位,
神思恍惚地隨著人流走出劇場,又不約而同地來到劇院門口,站在一排玻璃窗下,
測覽其中的彩色劇照。男孩和女孩的故事就是在這兒拉開序幕的。當男孩的目光從
玻璃窗收回的途中,恰好碰上了正在凝神注目著劇照的女孩,這使他後來多次說起
「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先是女孩那身清新爽目的裝束抓住了
他。女孩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勞動布衣服(那時候還沒有後來流行的牛仔服呢),腳
蹬一雙白色球鞋,整個看上去一副乾淨清爽的樣子。男孩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她那幹
淨清爽的樣子。而女孩那一對紮得很認真的小辮,顯然流瀉著一股掩不住的神氣。
關於這些,男孩是從女孩的側面捕捉到的(女孩亭亭玉立站在那兒,像是一幅宣傳
畫),接下來,男孩懷揣著希望和擔憂,變換了一下角度,悄然轉到對面打量起女
孩。這下子,男孩吃驚地張開了嘴巴,差點叫出一個啊來。原來女孩的正面形象比
起她的背影來,至少更加十分的迷人。淒迷的燈光下,那女孩美得令他膽戰心驚,
而又難以言說,就在那一瞬間,男孩想到了,仿佛也看到了安格爾的那幅名畫《泉》,
只不過眼前的這個女孩是穿著一身乾淨清爽的衣服的。想到這兒的時候,燈光下的
男孩臉上泛起了一層羞怯的紅潮。這時候,他發現正在凝視劇照的女孩的臉上流淌
著一絲憂鬱的神情。於是,男孩便鼓起勇氣走上前去,顫抖著聲音說了一句,你好。
女孩愣了一下神,看了看男孩,從潔白的牙齒上排出一個微笑,禮貌地答了一句,
你好。男孩支晤了一聲,又說,你也是來看話劇的麼?女孩點了點頭。男孩似乎是
想了想,說,你也喜歡話劇麼?女孩點點頭。男孩子說,我說的不僅僅是現在正演
著的這場話劇。女孩仍是點點頭。男孩眨了眨眼睛問道,那你今天坐在第幾排?七
排,女孩說。我坐第八排,男孩子憨厚地笑道,我沒有看見你。這顯然是一句多餘
的話。好像還有更多的一些話還未來得及說,劇場那邊開演的鈴聲就拉響了。男孩
和女孩相看了一眼,就都快步跑回到各自的座位。這時候,男孩看見女孩就在他左
前方錯三個人的位置上。接下來的觀看演出,男孩開始了一心二用,他一會兒凝視
舞臺上的事情,一會兒借助舞臺上射過來的燈光盯住女孩的背影。從她那乾淨清爽
的背影上,男孩似乎看見一副精巧的鼻樑,一雙幽深的眼睛,一種潔白的微笑,還
有那樣一種叫人忘不掉的憂鬱神情,他還仿佛看見了一個久遠的夢,看見了他未來
的道路,甚至他開始一廂情願地把自己和那個就在前面的女孩聯繫在一起了。想著
這些的時候,他便命令自己好好看戲。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親眼目睹來自省城的話
劇演出,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精神美餐。剛開始的時候,他生怕這場話劇很快就會演
完了,可這會兒卻恨不得讓它儘快結束。就在男孩在舞臺與女孩背影之間來回照顧
而神思悠悠的時候,這場省話劇團演出的《神秘的古城》閉幕了。男孩看見女孩夾
在人流中朝外湧動,便擠上前去尾隨著女孩,到了劇院門口,男孩朝前趕了兩步拉
人女孩的視線,他佯裝成只是恰好碰上的樣子招呼道,唔,是你呀。女孩似乎有些
警惕地打量了男孩一眼,馬上就還給他一個潔白的微笑。男孩說,怎麼樣,你覺得
今天的演出?女孩若有所思地說,挺好的。是啊,簡直是好極了,男孩說。好吧,
再見了,女孩說。就你一個人來的麼?男孩試探道。女孩子點了點頭。我可以送送
你麼?不用。讓我送送你吧。不用了。我真的想送送你。謝謝你,真的不用。我可
沒有別的意思呀,你怎麼不相信我呢?我不相信你什麼啦,我相信你什麼呢?我是
說,今天我真的要送送你。那……那好吧。於是,男孩子和女孩便騎著自行車行走
在月光如水的春夜裡,經過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朝位於市區南段的文化路方向
走去,他們邊走邊說著些什麼。說著說著,說再見的時候就到了。當然,此時的男
孩並不想說再見,他只是想再次見到女孩——他們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姓名和一些最
基本的情況。比如,男孩知道女孩是市師範學校幼師班一年級學生,她是不久前隨
父母從山西絳縣來到豫東這座小城的。她喜歡唱歌跳舞拉手風琴,更喜歡李清照的
詞和舒婷的詩。這一年她正好18歲。女孩知道男孩剛從會計學校畢業不久,現在市
化工廠的一個車間當成本核算會計。他這段時間正在讀黑格爾的美學,但他更喜歡
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魯迅王蒙的小說,而且現在正做著一個關於小說家的夢。當
他們知道了這些的時候,說再見的時候就到了,因為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師範學
校的大門口。女孩跳下小坤車說謝謝再見,就推著車通過了大門,然後跟男孩揮了
揮手,騎上自行車像一隻白色蝴蝶飛入了暗夜的花叢中。男孩在女孩的學校門口呆
呆地站了許久,好像眼前這一切還沒有看清楚,還沒有想明白,就這樣走過去了。
是呀,意猶未盡。接下來該怎麼好呢?男孩就掉轉車頭,讓它把自己帶回到他那間
集體宿舍裡去。在路上,男孩引吭高歌,他唱的是當時廣為流行的一首勁歌,年輕
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多明媚。
男孩洪亮的歌聲回蕩在夜空裡。在這個美妙無比的春夜裡,男孩一路高歌回到了位
於城北地帶的化工廠。但他並沒有馬上回到那間另外還住有兩個人的集體宿舍,而
是超過門崗,徑直來到他的會計辦公室,做了一件對他來說非做不可的事情。事不
宜遲。在堆滿會計憑證記帳簿報表的辦公室裡,男孩給那個女孩寫了一封長達三十
六頁的抒情信件。這封信差不多是他一口氣寫下來的,只是手有些酸疼。可這又有
什麼關係呢?至於信裡都寫了些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不過寫了些忽
如其來的,然而又似乎是存貯已久的話語。不過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這封信寫好
的時候天已經破曉了。於是,他洗了把臉,決定像往常那樣到廠區背後的鐵路路基
那邊跑步鍛煉去。不過,他很快就又改變了這個主意。他給那封信穿上一身樸素的
衣裳(裝上信封),掛上彩色的郵花。他決定先跑步將它送到郵政局門前那個日夜
敞開著的信箱裡,讓它插上翅膀飛到師範學校裡去。
8
現在想起來,馬牧和柳林的相遇以及後來的戀愛,與那對男孩和女孩的故事相
比,實在算不上多麼浪漫的故事,這在大學裡是一種屢見不鮮的事情,幾乎每所大
學裡都茂盛地生長著各種各樣的愛情故事。話說回來,對於他們個人來說,在這裡
所經歷的故事仍是很可寶貴的。事實上,每個人的經歷,每一種的經歷,對於當事
人來說,都是寶貴的。至少這一切可供他們日後咀嚼,回憶。以後他們無論走到哪
裡,都會由衷地感謝他們的大學,他們的大學時代。你得承認,大學這種地方就是
種植愛情的土壤,是培育愛情的溫床,你說它是愛情的伊甸園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在這種地方,經常有提供愛情發生的活動,比如聚會、舞會、晚會、詩會、運動會、
老鄉會等等。馬牧和柳林的故事就是在其中一種活動中發生的。那是一個秋天的晚
上,中文系舉辦了一場重陽詩會,馬牧以研究生會學術宣傳部長的身分,應邀作為
這次詩歌朗誦會的評委。他和其他幾個評委坐在燭光閃爍著的主席臺上,認真傾聽
著一個個熱愛詩歌的青年男女那抑揚頓挫的朗誦,仔細地觀察著每個朗誦者的形象、
表情、神態,並時不時地在一疊白紙上寫下一些漢字或者符號。實話說,按照他對
詩歌的理解,他所聽到的這些都算不上好詩,可他喜歡這些比他更年輕的面孔,他
覺得這些年輕而富於激情的朋友差不多都可以說是詩人。看著這一個個充滿激情的
青春面貌,馬牧想起了自己和他們那一樣年輕、一樣激情滿懷的過去。那時候他作
為一個工廠會計,個人生活也是被詩意充滿著的。許多個清晨和黃昏時分,他都攜
帶著一冊後人詩來人詞或者普希金萊蒙托夫泰戈爾的詩集,跑步到鐵路路基那邊,
在一條水流潺潺的小河邊漫步,高聲朗讀,或者默默記憶。隨著居住地的變遷,生
活方式的改變似乎那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離他遠去了。而在今晚這個燭光瑩瑩的重
陽詩會上,過去的生活好像又被打撈或者召喚出來了。現在,坐在主席臺上的馬牧
顯然是走神了。而柳林就是在這個時候走上主席臺,走人馬牧的視線的。正處在神
思恍格之中的馬牧看見一個清秀的身姿,聽到了一口純正悅耳的普通話,傾聽了一
首愁思傷情的好詩。我只念那些孩子們的書/我只懷著孩子般的想望/那些事情已
紛紛逃亡/我將離開人群靠近遙遠/我已死一樣地厭倦生活/從它們之中我什麼都
沒有獲得/但我愛著我那貧瘠的土地/是啊,別樣的土地我還不曾見過……與此同
時,馬牧借助燭光打量著這個名叫柳林的姑娘,他捕捉到她最具特徵的就是那雙亮
汪汪如一潭湖水般的大眼睛(後來他知道了她小時候的綽號就叫柳大眼),和那雙
幽深的大眼睛裡流淌出來的惆悵和憂鬱,這使得馬牧莫名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還有她那一頭錦緞般的披肩長髮也讓他賞心悅目。馬牧一向喜歡看見女人長髮披肩
的樣子。儘管是這樣,馬政並沒有迷離地認為她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姑娘,但從這個
正在念詩的姑娘身上,馬牧看到了一種叫做氣質的東西。是的,這個姑娘氣質不錯。
馬牧一向客歡氣質良好的女性,在他眼裡,女人僅僅臉蛋漂亮還是遠遠不夠的。他
看她時,她沒有看見他,就在馬牧沉陷於凝目與失神之間的時候,那個名叫柳林的
姑娘已經念完她的詩,在一片掌聲之中輕輕地走下了主席臺。這一次,作為評委的
馬牧忘了為朗誦者或由衷成禮貌地鼓掌,但他毫不猶豫地給打了一個最高分,在紙
上,也是在心裡。接下來的朗誦他聽得一塌糊塗,說實話,他已經心不在焉了。馬
牧開始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搜索那個目標,但他沒能發現那雙憂鬱的大眼睛。坐在燭
光彤紅的主席臺上,馬牧的情思開始了無邊無際的漫遊,同時,他在內心的隱秘一
角籌劃著一件未知其可的事情,但他決定很快就要付諸行動。很快的,這場重陽詩
會就結束了。他將自己的評選結果遞給身旁的一個人,就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
出了燭光依然明亮著的階梯教室,校園裡,在教室幹活的學生已經三三兩兩走回寢
室,去學校禮堂看電影的也成群結隊地回來了,不少人提著一個二個或者三個四個
水瓶去水房打水,而道兩旁的花壇裡,一棵棵高大的法桐樹下,一對對情人相偎依
依,喁喁私語。看到大學校園裡熄燈前這些司空見慣的夜晚場景,馬牧心裡卻有一
股說不出來的滋味。其實也能說出來的,那就是惆悵。至於惆悵什麼,為什麼惆悵,
他就不太清楚了。於是,惆悵帶著他離開了這些校園晚間生活場景,腳步不由自主
地來到穿經校園而過的那條伊水河邊。他喜歡這條小河,儘管它水流疏級,且多是
污泥濁水,但它畢竟是一條小河呀。夜晚的時候,在圖書館用完功之後,馬牧喜歡
在這條小河兩岸走來走去。就像來讀研究生之前經常在他生活的那個小城西郊的小
河邊漫步盤桓一樣。事實上,在這條伊水河畔漫步時他很自然地會想到小城的那條
無名小河,在這裡他時常能想到那裡的生活。現在,馬牧又是那樣心事浩茫地走在
伊水河畔上了。本來,今天晚上他打算聽完詩歌朗誦就回宿舍去讀幾頁《影響的焦
慮》的,可那個長著一雙憂鬱的大眼睛的柳林和她的詩朗誦,擾亂了他平靜的讀書
時間。眼下,過去的生活;那裡的生活,這裡的生活,未來的生活,又像夜霧一樣
朝他遊走過來。就這麼走著,走著,忽然,他彎下腰去撫摸路旁還在青綠著的草叢,
手上有了一種濕漉漉的感覺,是不是下了夜露了呢?他想。他喜歡青草,他喜歡青
草上的露珠,他喜歡臉伏在帶著露珠的青草上,嗅聞那與土地有關的清新幽香的味
道。當他從草叢裡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個似乎有點熟悉的身影,像夜遊神那樣悄然
飄到他的眼前。他睜大已經有些近視的眼睛,透過朦朧的夜色極力辨認著。晤,原
來是她!謝謝上帝。馬牧站起身來,那個身影卻呀地一聲向後退去。馬牧輕輕地叫
了她一聲,柳林麼?你好。那個身影就立定下來,怯怯地問道,你,你是誰?馬牧
說,我是馬牧。我是今晚詩歌朗誦的評委嘛。接著他自我介紹道,我是中文系研究
生,學文藝美學的。那個名叫柳林的姑娘遲疑了片刻,說,嗅,你是……馬老師。
馬牧急忙阻攔道,不,別這樣稱呼我,就叫我馬牧吧。好吧,馬老師。馬牧笑了笑,
馬不停蹄地發出了一個事後他想來很有寓意的邀請:柳林,讓我們一同往前走走,
好麼?對於這樣一個溫柔夜色裡的邀請,那個名叫柳林的姑娘又能說些什麼呢?她
說,好吧。馬牧又補充了一句說,隨便走走,隨便聊聊。又能隨便聊些什麼呢?於
是,馬牧就很認真地談起了今晚的詩歌朗誦和她的詩。他先是很具體地說了些鮮活
的感受,接下來他又相當理論化地談起自己對於詩的理解,其間免不了要扯上諸如
他所喜歡的海德格爾裡爾克荷爾德林以及這個與那個的詩和詩論,對於馬牧如此嚴
肅如此學術化的談論,那個叫柳林的姑娘只有傾聽的份兒,她只願傾聽,並不想插
嘴說話。說實話,他說的這些話,他說的這些人的詩歌,這些人的詩論,她都不曾
聽說過,或者很少注意過,她只是寫詩,她已經在那個灰色筆記簿上寫了很多首詩,
但她並沒有打算當一個詩人。可她覺得他說得很新鮮,她願意傾聽。她傾聽著,時
不時地點著頭,間或用那雙黑亮而憂鬱的大眼睛看看這個滔滔不絕的言說者。她覺
得這個名叫馬牧的人有點怪異,有點味道,看來此人至少不太庸俗,並非她不願看
見不想接觸的那種人。在溫柔的夜色裡,她感到某種距離正在消失,某種距離正在
無聲地靠近。說實話,談起詩和詩人來,馬牧真的有些頭頭是道,他頭頭是道地說
了那麼多之後,意識猛然提醒他停頓了下來。意識告訴他,在這個邂逅的夜晚,談
論詩和詩人並非他的主要願望,更不是全部。他還想說的是另外一些話語。可是,
從你的詩裡,從你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種叫做憂鬱的東西,是這樣麼,柳林?馬
牧就這樣把話題過渡了過來。是麼?柳林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常常發愁。發愁?
發愁什麼?可以跟我說說麼,柳林?說不清楚,我只是對這個世界感到有些發愁。
噢,是這樣。不過……不過,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樣叫人發愁,可它
總還是美好的。唔,是的,也許你說得對。不,你說得很好。不,這話不是我說的,
說這句話的是俄國詩人蒲甯。我剛讀完他的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寫得好
極了,我想你也應該讀讀這本書,也許你會喜歡它的。我可以借給你看看的。好呀。
這時候,意識再一次提醒馬牧,在這麼美好的一個夜晚,談蒲寧小說也有點不合時
宜。於是,沉默就在月色下走了過來。他們默默地朝前走著,有一會兒沒有言語。
後來,馬牧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起了他來讀研究生之前在那個生活多年的小城的經
曆,說起了他來到這個大學讀研究生的緣由和目的,甚至很動情地說到了他那退休
的父親,多病的母親,做生意做得一塌糊塗的弟弟,以及老家的舊屋和童年往事。
一半是出於禮貌,一半是由於被感染,柳林也講了一些她個人,一些與她個人有關
的事情,但她說得沒有馮牧那樣多,那樣深。其時,他們已經走過了一座小橋,又
走過了一座小橋,從此岸走到了彼岸,走過了一個個小亭子,走出了校園。就在他
們深深淺淺地說著這個或那個的時候,至少發生了兩件他們意想不到的事情。其一
是,兩個人在說話的時候肩並肩了,當他們走到一棵高大的法桐樹下時,兩個人的
手就會在一起了。可能是馬牧先這樣做的,當然是在有意與無意之間。但也少不了
柳林似迷似醒的配合。她也許是在那一瞬間本能地拒絕了一下,但很快就範在馬牧
那雙熱烈有力的大手之中了。這是他們所始料不及的。當他們發覺了這一點的時候,
誰也沒再說什麼,當然也沒有再做什麼。也就是說,並沒有朝縱深處發展。那樣也
許很簡單,也許很麻煩。但更麻煩的是第二件事情。柳林忽然呀地驚叫了一聲說,
壞了,我回不去了。她抬腕看了看手錶,現在已是深夜十二點四十分了,女生宿舍
的大門早在一個多小時前就已經緊緊地關死了。這一點她是很清楚的。守門人是一
位正好處於更年期的女人,她的格守時間和制度令八號樓的女生們談虎色變,過了
那個鐘點她一定把你堅定不移地關在門外,任你在外面高喊輕喚十聲阿姨也無濟於
事,你就是比這多上十倍(輩)地叫她二十聲奶奶,她也決不會心一軟給你開門的。
已經有好幾次了,柳林因為在教室裡念書或寫詩什麼的回來晚了,被那個守門人不
容商量地關在了門外,她只得在長明燈教室裡呆上一夜。現在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這可怎麼好呀。馬牧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肩膀說,沒關係,跟我回去好了。這下子
柳林更著急了:不。這怎麼能行呢?馬牧微笑道,別害怕,我說的是跟我回研究生
宿舍去,住到我師妹的房間裡,我們那兒夜裡是不關門的。柳林站在那兒猶豫了許
久,還是聽從了馬牧的這個安排。可能是她覺得只好如此了。也是合該給他們兩個
人的故事提供了一種特殊的情境。他們輕手輕腳地回到研究生宿舍之後,馬牧去六
樓叫他師妹的房門,裡面卻無人應答,又叫了幾聲還是沒有什麼結果。他想,這種
深更半夜的呼喊是不太合適的,只好回到三樓他的房間。多麼地巧合呀,同宿舍裡
的兩位師兄弟一個今天坐火車回湖南老家了,一個去本市的朋友那兒未歸。馬牧心
裡暗生一股欣喜,這的確是一個好機會。他就好說歹說請求柳林先進來坐坐再說,
柳林先是拒絕後來就半推半就地進來了。實話說,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空間。在這
裡,在這個時候,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柳林站在那兒打量著四周的設施,馬牧
誠懇地要她坐下來,她也就只好坐下來了。接下來的事情已經是順理成章了。已經
是這樣了呀。他擁抱了她並試圖去親吻她,她拒絕著迎接著。本來,馬牧是想在這
個夜晚一步到位,從平地直抵最高峰的。可他看到龜縮在那兒的柳林像一頭小獸那
樣渾身顫抖,作為一個已有過某些經歷的男人,他真的不忍心再繼續努力了。或者
說,他不想在這個夜晚把什麼事情都做完,他想讓那一切慢慢地到來。事實上,這
一切在此後不久也真的就全部到來了。當然,眼下是困難的。他苦不堪言地克制著
自己體內那頭兇猛無比的猛獸。他大睜著兩眼躺在床上,想著另一張床上的那個人,
和另外一些事情。他幾次拉開燈想看看柳林,柳林都是那樣睜著一雙黑亮而憂鬱的
大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他只好滅燈再去想像某些場景。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翻
身,再也沒有說話,他覺得再說什麼都不合適了。而那邊連一點動靜也聽不見。在
那個如此漫長的夜晚,可能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事後不久,柳林說虧得你沒讓
它發生,要不然我就不會再認識你了。也就是說,那就沒有他們兩個人以後的故事
了。
9
草莓的花序一般為聚傘花或多歧聚傘花序,各個品種之間花序分歧變化較大。
一個花序上多則可生3一30朵花,少則為7一15朵花。花序上的花開有先後,結果有
早晚。草莓花大多為白色,有的是黃色,多數為兩性花。一般說來,從花蕾顯露到
第一朵開放約需15天,由開花到果實成熟又需30天左右。花期的長短,因品種和環
境條件而異,花期一般持續在20天左右。在同一花序上,有時第一朵所結的果實已
經成熟,而最末的花還在開放著呢。因此草莓的開花期和結果期是不好截然分開的。
10
男孩攜著一冊《普希金抒情詩集》下樓梯的時候,迎面看見了正在上樓的女孩。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是一種幻覺呢。於是,男孩立定腳步,望著對方驚
喜地叫道,哎呀,是你!你……來找誰?女孩邁上梯階,臉上呈現出一層紅暈和一
個嫣然的笑來:你說呀?男孩這才明白過來。對於女孩的造訪,男孩顯然是沒有想
到的。但他應該知道,這與他個人的努力有關。自從那天清晨跑步到郵局發出信件
之後,來不及等待對方的反應,他就又接二連三地清晨跑步到郵局做了同樣的事情。
現在面對不期而至的女孩,他真的是有些大喜過望,以至於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表
達自己的欣喜心情,也不知道該怎樣接待這個他夢想中的女孩。相望了一會兒,男
孩說,咱們到外邊走一走吧。女孩攏攏長髮微笑著點點頭。男孩看見她微笑的時候
露出了一顧好看的虎牙,不知何故就生出一股親近感來,並且毫不掩飾地讚美道,
你的虎牙很好看。女孩又笑了笑,說,這有什麼好看的,我正想拔掉它呢。男孩著
急地說,別,千萬別拔呀。真的很好看。女孩看了他一眼。看來,他真的是喜歡女
孩的虎牙。在他們涉入愛河在其中暢遊的日子裡,男孩動不動就親吻女孩的那顆虎
牙。這是後話。現在,他們已經穿越廠區,肩並肩來到了男孩為自己開闢的根據地
——鐵路路基上。剛才他說的到外邊走走,其實也就是到這裡來走一走。望著踏在
路基上若有所思的男孩,女孩問道,這就是你在信中所說的常來常往的地方麼?男
孩彎腰揀起一塊石子說,是呀,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這兒來,我喜歡這地方。謝謝
你!今天來找我,謝謝你S今天和我一塊到這兒來。女孩說,這又有什麼好謝的呢?
要知道,並不是我要來找你的,是你的信把我召喚來的。男孩狡黠地笑道,這麼說
我要感謝我的那些信了。女孩說,可你想到過沒有,我也完全可能不回信也不來找
你呀。男孩說,這個我有思想準備的。不過那沒關係,我會接著給你寫信。那我要
是仍不給你回信也不來找你呢?我就繼續給你寫信。要是我還不呢?那我就一直寫
到第十封信。如果到那時還沒有消息呢?那我就會去學校找你啦。我要是不見你呢?
怎麼會呢。即使你見了我,又能怎麼樣呢?這個,這個我可是沒有仔細地想過。但
是,現在的問題是你來找我了,我們一起走在這路基上了。這時候,女孩忽然猛地
拉了一下男孩的胳膊驚叫道,後頭火車來了!男孩自信地笑道,這個我知道的,它
現在距離我們多遠我都知道,我還知道它是一列客車還是貨車。這是一列客車!男
孩抓住女孩交過來的一隻小手,不慌不忙地走下路基下爬滿藤草的小道上,說時遲
那時快,一列墨綠色客車像一條彎彎曲曲的長龍呼嘯而至,男孩神情專注地望著客
車,客車上的窗戶,車窗上探出頭來的旅客。女孩驚喜地望著男孩說,你真神氣呀,
你怎麼知道後面過來的是一列客車呢?男孩回過頭來輕描淡寫他說道,經驗得多了,
你知道麼,我每天都到這兒來,免不了給自己做點這樣的小遊戲。女孩找找長髮說,
你這人真有意思。想不到這種地方這麼好玩。男孩像是突然嚴肅起來,他揮舞著手
臂,指點著四周說,你瞧這裡的一切是多麼美好啊!這兩旁的莊稼,這未來往往的
火車,這碗蜒曲折的路基,這樹木,這野花和野草,這站在電線杆上唱歌的小鳥,
這圓圓的、扇扇的、方方的、有校有角的石頭,,這不遠處正在田間勞作的農夫,
這放羊放牛的牧童……啊,我真的是喜歡這個地方。望著已經進入了抒情狀態的男
孩,女孩認真地玩笑道,我看你差不多像個詩人了。男孩說,不,我要當個小說家。
女孩受到男孩的感染,感歎道,這地方是挺好的。不過,我想知道,除了這些,還
有沒有更好的所在。男孩望望四野,看了看女孩,神秘地說道,有呀!女孩很感興
趣的樣子望著男孩:在哪裡?男孩有些羞澀地指了指女孩說,這不就在眼前麼?女
孩驚訝地漲紅了好看的臉龐,舉起一對小拳頭在男孩的身上擂了幾下,嘴裡輕輕地
嘟噥著,你真壞,你真壞。這是當時剛開始流行在銀幕上的一種鏡頭。可女孩卻是
發自內心地要這樣做的。這是真的,現在我真是這樣想的。男孩甜蜜地迎接著女孩
那柔情的拍打,表情很認真地為自己辯白著。於是,男孩和女孩像一對青梅竹馬兩
小無猜的小夥伴那樣,手牽著手走在野草叢生的小道上。前方有一列客車開過來,
後面有一列貨車駛過去,兩列火車擦肩而過。男孩扯了扯女孩的胳膊說,快點走,
前面還有一個更美的風景呢。你瞧,我說的就是那片楊柳樹林下的一條小河。女孩
說,一條小河?那太好了,我喜歡站在小河邊想事,唱歌,說著她就輕輕地哼起了
一支歌子。田野小河邊紅棗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心中熱烈愛情使我多
麼痛苦,滿懷的心裡話沒法講出來。他對這樁事情一點不知道,有位年輕的姑娘為
他日夜想。河邊紅棗花已經凋謝了,少女的思念一點沒減少。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
長,我是一個姑娘怎麼對他講……男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著女孩的歌唱。女孩發現
男孩那樣凝望著她,便停下來不唱了。男孩說,你唱得真是太好聽了。女孩露出那
顆小虎牙說,是麼。男孩說,這首歌是為我而唱的麼?女孩說,不,我不知道。真
的,有什麼話你就乾脆跟我講出來好了。女孩又是輕輕地插打了他幾下:我說同志,
你可別太自作多情了呀。男孩似憨實不憨地笑道,哪能呢,不會吧。女孩就罵了他
一句,你這傢伙可真鬼呀,我看你有點像個陰謀家。男孩說,即使我是個陰謀家,
你也不會上當的。瞧,我跟你說的就是這條小河。哦,這條小河麼,我並不陌生的。
因為它就是流經我們師範學校的那條小河。女孩站在一棵槐樹下說。你看這兒是不
是很美,你喜歡這兒麼?是的,它很美,我喜歡,女孩說。這時候,男孩就緊緊地
摸了一下女孩的小手。春天的夕陽是並不急著落山的。晚霞把它那瑰麗的色彩塗抹
到河岸上,樹上,麥地裡,在河岸的男孩和女孩的身上。在火紅的晚霞映照下,這
一切都顯得那麼好看。他們靜靜地站在岸上,望著波光粼粼潺潺流淌的小河水。忽
然,女孩驚喜地叫道,呀,草莓,草莓花!說著,女孩脫離了男孩的手,控制著平
衡下了河坡,走到一片野生的植物叢中,她彎下腰去,嗅了嗅那些淡黃色的小花,
爾後又用手觸摸它那毛茸茸的葉子。男孩也隨後跟了下來,站在女孩身邊說,你說
那種很好看的草莓就是這種植物結的麼?女孩點了點頭。男孩說,這條小河可是長
滿了這種東西。原來我只是很喜歡它開花時的樣子,可我並不知道這就是草莓。女
孩蹲在草莓叢前,像是在歎息一樣地說,我在山西絳縣的時候,父親的軍營旁邊也
有一條小河,到了開花的時節,我每天都要去看看它們。果實成熟了的時候,我就
摘了很多很多請我的朋友們一起品嘗呢,那時候……這時候,男孩注意到女孩的眼
睛裡又流露出那種憂鬱的神情。他想,她可能是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他想他能夠知道的。他說,那你一定喜歡吃草莓啦。女孩子站
起身來攏攏長髮,說,在所有的水果之中,我最喜歡吃的就是草莓啦。男孩說,那
等草莓下來的時候,我就給你買很多很多的草莓。女孩露出那顆虎牙笑了關。他們
在草莓叢旁站了一會兒,女孩說,我們以後時常到這裡來看著草莓花,看看它結出
那種紅色漿果時的樣子,好麼?對於女孩提出的這個建議,男孩當然說好啊大好啦。
他想,這可是一個很好的信號呀,我要捉住它,我要抓緊它。本來,他想趁機做點
什麼,比如說冒著危險上前去吻吻她的那顆虎牙,至少緊緊地擁抱她一下,哪怕只
一下也行。可這時候岸那邊走過來一對中年男女,阻止了他在那一刹那可能做出的
舉動。他心裡很抱怨這兩個人過來得真不是時候。女孩看了看他說,咱們上去吧。
男孩就拉著她的小手,以攀援的姿勢登上了河岸。男孩發現剛才那對中年人還在回
望著他們,心裡就很有些不愉快。他想,看什麼看!再看我們也比你們年輕得多,
再看我們也比你們幸福得多。但他發現此時女孩也在看著他們的背影,也就陪同她
看了幾眼。他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他只看到那個男的比較胖,那個女的比較瘦。
他看著那對男女的身影漸漸遠去,就拉了一下女孩,說,你看見棵大柳樹了麼?女
孩不解地望著他。男孩說,我很喜歡那棵大柳樹,我常在那棵大樹下念詩,讀小說,
有時也帶上硬皮抄寫點什麼呢。是麼?女孩說,那咱們過去看看它吧。他們手拉手
來到那棵大柳樹下,男孩撫摸著它那折皺斑斑的樹幹,要女孩猜猜這棵樹的年輪。
女孩說,大約有十年了吧。男孩說,我看它有十二年。女孩說,你怎麼知道呢?這
上頭又沒有刻度。男孩說,我想它應該是這樣的。女孩做出一種調皮的樣子,故意
說我看它就是有十年而不是十二年。男孩笑道,那咱們折衷一下好啦,就說它有十
一年吧。女孩露出那顆虎牙笑道,這還差不多。男孩說,反正我喜歡這棵大柳樹,
它特別像流經我家門前的那條響河上的一棵柳樹,小時候,我經常拉一張草席坐在
那棵大柳樹下著連環畫。女孩說,那我也喜歡這棵大柳樹吧。於是,他們就手牽著
手,沿著河岸朝前走去。他們走過一座沒有欄杆的小石板橋,來到一片濃綠的槐樹
林裡,看見一個用塑料布搭成的帳篷。帳篷四周擺滿了一個個方方的木箱子,帳篷
和木箱之間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走近了看才知道他是一個養蜂人。此
時,在外面采了一天花蜜的蜜蜂們正紛紛飛回到主人的身邊,進入它們的家屬。男
孩和女孩走上前去跟養蜂人搭話的時候,養蜂人一副帶理不理的樣子。但他們仍是
那樣固執地向養蜂人詢問關於養蜂、蜂地采蜜、雄蜂和雌蜂等方面的知識,他們的
神情是那樣地天真、好奇、熱情、誠摯。沉默寡言的養蜂人終於開口講出了許多話
來,養蜂人說的那些事情都是他們所沒有聽說過的,書本上沒有告訴他們這些。另
外,他們還知道了養蜂人來自山東聊城地區,他的家中沒有妻子老小,這些年來他
的生活就是天南海北地放蜂采蜜,他們說話的時候,一隻蜜蜂圍繞在他們頭上翻飛
著。女孩好幾次驚叫著躲閃,養蜂人憨笑著安慰女孩說,它不會蜇你的,只要你不
去招惹它。因為它只要蜇你一下,它也就活不成了。女孩驚魂未定地說,是麼?那
是為什麼呀?蜜蜂們真是太可憐了。這時候,男孩又看到了女孩眼睛裡那憂鬱的神
情。於是,他就轉移了話題,問養蜂人,你總共養了多少箱蜜蜂?養蜂人笑了笑說,
你看呢?男孩就像小孩子一樣,一二三四五……十五二十二五三十地查了起來。查
了一遍之後,他又查了一遍,然後望著女孩和養蜂人說,嘿!總共是128箱,對吧?
養蜂人微笑著點點頭。男孩又問養蜂人,你知道上箱子裡有多少只蜜蜂麼?養蜂人
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女孩就點了一下男孩的額頭說,你這人真是有意思,這樣認
真追根問底的。男孩笑了笑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嘛。就在他們沉浸於跟蜜蜂
有關的事情的時候,夜幕悄悄地籠罩了這片槐樹林。男孩和女孩很有些戀戀不捨地
告別了養蜂人和他的蜜蜂,又沿著來路走回到小河那邊。是的,他們就在這條小河
邊度過了一個浪漫的不眠之夜。實話說,這一點他們是沒有料到的。事後他們也不
敢相信。當然,這跟他們當時沒有一個愛的小巢有關。於是,他們就把這個小河邊,
這寂靜的曠野當成了他們的愛情伊甸園。是啊,許多年之後,他們還一定能夠不止
一次地想起小河邊這個獨一無二的夜晚。這是一個十分美好的夜晚。正如男孩所喜
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裡寫道的那樣:只有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才能有這
樣的夜晚。在這個美妙無比的夜晚,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懷裡,坐在河岸附近一片麥
地的田埂上,聽著小河裡,莊稼地裡的片片蛙聲,望著不遠處鐵路路基上閃爍著奇
彩的燈光,沈優當當的火車,沐浴著春夜的暖風,說著他們各自的理想和夢想(那
是一個說理想和夢想的年代和年紀啊),說著他們二十年,將近二十年的故事,要
知道,二十年和將近二十年那是有多少話,有多少要說的呀。那是怎樣說也說不完
的。他們還說到了傍晚時分遇到的那對中年人和那個養蜂人。在這個美妙的夜晚,
本來可以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沒有發生。男孩只是嗵嗵心跳著,最多的也只是輕輕
地觸摸著女孩那對結實飽滿的乳房。女孩被觸摸的時候,渾身在瑟瑟發抖,像風中
一棵小柳樹那樣。男孩要是再繼續做下去,女孩未必反抗得了,也不一定想反抗。
只是男孩沒有那樣去做,他實在是很有些捨不得。他想,在這樣一個美妙的夜晚,
在這樣一個夢境般的地方,是不該做那種事情的。或者他是這樣想的,那是以後的
事情。現在這樣,我已經是非常非常地幸福了。那時候,他,他們是多麼地純潔,
他們的精力又是多麼地充沛啊。他們就那樣在小河邊呆了整整一夜,走走,站站,
親親,摸摸,想想,說說。是啊,那是一個美妙的夜晚,一個只是在我們年輕的時
候才能有的夜晚。
11
夏日的午後,太陽漸漸地收去它強烈的暑熱。男孩坐在小河邊那棵大柳樹下,
地上鋪著一張彩色塑料布,上面放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軍用書包,裡面裝著兩本書,
一本是《老人與海》,一本是《吉檀迦利》,還有一件東西,那就是他差不多隨身
攜帶的硬面抄。另外他還帶來了一個小收音機,可以聽聽音樂,沒準兒還能聽到一
場話劇演播呢。現在,男孩把它們—一掏出來放到塑料市上,他在想,是讀讀海明
威,還是念念泰戈爾,抑或是在硬面抄上寫點什麼呢?他想起了那個古希臘哲人說
過的一句話,人不能同時踏進兩條河流。這麼說,我也不可同時幹這兩樣事啦。但
是,我完全可以交叉著把它們都做一做的,反正時間尚早。他所謂的時間尚早,是
指女孩抵達這個約會地點的時間還早,眼下才四點半,距離他們所約定的五點半還
很漫長,差不多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男孩啼啼自語說,現在讓我先幹點事情,慢慢
地等著她的到來吧。小河裡的水還在淙淙流淌,樹立的知了還在歌唱,野外的熱風
還在吹撫,男孩打開《老人與海》讀了起來。品味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感歎說,老
海明威啊,你寫得真是太好了,好得讓人無話可說。讓我向你致以革命敬禮吧。他
站起來走動了一圈,又簡靠在樹幹上念起了泰戈爾。他想,泰戈爾這位老先生也很
好的。不過,他銀海明威是很不一樣的人。但卻一樣地喜歡他們。他站在那兒望著
四野的莊稼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回身盤坐在塑料布上,打開那本硬面抄,他想在
上面寫點什麼,寫點什麼呢?他想,海明威寫過《老人與海》,我就在這裡寫一寫
「少年與小河」吧。我當然寫不了《老人與海人是呀,我最多只能寫一個「少年與
小河」,或者寫一個——《我們的草莓河》吧。於是,男孩在他的硬面按上寫下了
這樣的兩行標題字。可是接下來寫些什麼,怎麼寫呢?這個我現在可是不知道,男
孩哨響自語說,我要好好想一想。這時候,男孩看見一個老婆婆手裡拿著一個塑料
盆,路踉蹌蹌走下河底,目了一盆水,吃力地端著它走上並不算陡的河坡,蹣蹣跚
跚走到不遠處一塊玉米地裡。過了一會兒,她又端著水盆,相當緩慢地重複了剛才
的動作。男孩明白了,老婆婆這是在給乾渴的玉米澆水呢。當老婆婆第三次來到河
沿舀水時,男孩決定幫她一把了。於是,他就在她背後喊了幾聲大姐大娘,可老婆
婆對於他的呼喚和要求當耳旁風。他又喊了幾聲,老婆婆仍是充耳不聞。男孩笑了
笑,心想老人家沒準兒是個聾子,就快步來到老婆婆的跟前,把他剛才的話又大聲
重複了一遍。老婆婆不解地望著他,哇哇了幾聲。男孩心裡一疼,天哪,老婆婆不
但是個聾子,而且還是一個啞巴。這太不妙了。這麼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為什麼
還得一盆一盆地給她的玉米澆水,那麼她的男人呢,她的兒子呢?看來這些問題是
得不到答案了。男孩就用手指指水盆,指指河水,指指自己和老人,指指她的玉米
地,試圖讓她明白他是要幫她來澆水。但老婆婆的表情上透露著不要他幫這個忙,
男孩就微笑著將剛才的比劃動作又重複了一遍,老婆婆這才將信將疑地把水盆交給
他。男孩歡快地跑下河底,舀出一盆水來,腿腳麻利地登上岸,朝老婆婆的那塊玉
米地走去。老婆婆在後頭跟著,男孩回過頭來指指那塊塑料布,示意她可以坐在上
面歇息歇息。老婆婆並不落坐,只是站在大柳樹下望著男孩的背影。男孩穿梭一樣
來來往往的,目水,澆地,一趟又是一趟,很投入地勞動著。他身上那件洗得幹幹
淨淨的玉白色的確良短袖衫早就弄得斑斑點點了,臉上沾滿了泥水和汗水。他好像
把今天下午這個約會和那個心愛的女孩志到了腦後,直到他差不多跑了二十多個來
回,身穿一襲潔白連衣裙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時,他才端著滿滿一盆水停止了勞動。
他泥頭泥臉地朝女孩憨笑了一下,女孩露出那顆小虎牙還給他一個微笑。他想解釋
點什麼,可沒等他開口,女孩就帶著撒嬌的口吻說,我也要給玉米澆水。男孩說,
你,行麼?女孩呼了一聲說,這有什麼行不行的,我也能幹。我已經站在那邊看了
一會兒了,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女孩做出一副要奪水盆的架式,男孩就乖乖地將水
盆遞給了她,囑咐她要小心一點。女孩就跳舞一樣端著水盆往玉米地裡走去,男孩
在後面跟著她。望著女孩的這種身影,男孩再一次想到了安格爾的《泉》,差別就
是那個女人是舉著水罐,而這個女孩是端著水盆的。還有就是那個女人是裸體的,
這個女孩是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裙。想到這裡,男孩就有點心跳,有點臉紅,還有一
點別的什麼。女孩回過頭來說,你別跟著我嘛,咱們配合著幹活好麼?接下來的配
合就是男孩到河底自水,再端上來遞給女孩,然後由女孩運送到玉米地裡去。一趟,
又是一趟,他們配合得很像那麼回事。女孩那身潔白的衣裙也沾上了泥水,但她的
微笑更潔白了。其間,女孩要求為不遠處的草莓澆點水。她說,給我們的草莓也澆
點水吧。實話說,這個儀式只是象徵性的,因為果實已被摘去的草莓們現在不需要
水了。事實上,今天下午的這個約會變成了一次勞動。事後,他們還時常說起這個
下午很有意思。男孩說這次共同勞動很有意思。女孩糾正他說是很有詩意,男孩就
贊同說,對,是很有詩意的。當他們結束了這次勞動,將水盆還給那個又聾又啞的
老婆婆時,已近夕陽西下了。又聾又啞的老婆婆咧開笑臉,呆癡地望著他們,然後
邁著蹣蹣跚跚的腳步走回家去了。男孩和女孩回過頭來,相互看著對方的一身一臉
泥水,甜蜜而又會意地笑起來,爾後就要擁抱對方。這時候,他們看見河岸上走過
來那對中年人,就停止了動作,男孩覺得很掃興。他們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在這一帶
遇到這對中年人了。但是,這一次男孩和女孩不想讓他們看清自己,因為他們知道
自己身上滿是泥水。於是,他們就收拾起地上的塑料布,順著河岸朝那片槐樹林裡
走去。他們回頭顧望時,發現那對中年人還在目送著他們。不管他們,現在男孩和
女孩要去看望那個養蜂人了。他們現在和那個養蜂人差不多成了朋友了。這天黃昏
的時候,養蜂人神情有些憂鬱地送給他們一罐蜂蜜,而沒有像往常那樣和他們聊天
說話。告別了養蜂人,男孩和女孩離開那條小河,走上一條郊野大道。大道上行人
很少,沒有車輛,只有兩旁的莊稼,和無邊無際的遼闊。這時候,西天上彩霞紅得
像火,像虹,像畫。天很闊,很大,很遠的樣子,有夢想不到的一切存在在那裡。
男孩和女孩手牽手,走在火紅的霞光裡,走在通往遠方的道路上,像是走在畫中,
像是走在夢裡。女孩說,我覺得我們這樣可以一直走到天邊的。男孩說,我覺得我
們這樣就可以走入天堂了。
12
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黃昏,到了夜晚更加讓人感傷。像往常那樣,男孩和女孩
沿著那條小河,經過那座沒有欄杆的小石板橋,在晚霞映紅四野的時候,到那片槐
樹林裡去尋訪養蜂人。他們已經有很多天沒有見到養蜂人和他的那些蜜蜂了,他們
很有些想念他和它們。可他們進人林子深處那片老地方時,發現那頂塑料帳篷不見
了,蜂箱不見了,那個養蜂人也不見了。男孩和女孩著急地相互詢問著,養蜂人去
哪兒?男孩亮開嗓門,在林子裡大聲喊叫,楚大叔!楚大叔!喊了許久,沒有任何
應聲。回答他的只有四散的驚鳥撲騰的翅膀。這時候,女孩的眼淚就刷地流了下來,
她哭著說,養蜂人走了,養蜂人走了。她哭著說,養蜂人走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
我們一聲呢?男孩憂傷地勸慰著女孩說,養蜂人也許沒走,也許養蜂人還會再來的。
他怎麼能就這樣走了呢?他們不知道這些問題該去問誰。這天晚上,他們在小河一
帶沒有多呆,男孩就把女孩送到了學校,自己則回到他的會計科辦公室,在一張稿
紙上寫下這麼一行字:尋找養蜂人(小說)。然後面對它發呆許久。後來,他們再
也沒有遇到那個養蜂人。後來,他們時常提起那個養蜂人。
13
秋雨霏霏的傍晚,男孩和女孩撐著一支細碎花傘,沿著光滑的路基,朝小河那
邊走去。他們看見一列列火車在秋雨中呼嘯而過。女孩一手挽著男孩,一手拿著一
串鑰匙晃來晃去,男孩一手撐傘,一手攬著女孩柔軟的腰肢。細雨刷刷地落在花布
傘上,發出很好聽的聲音,像是在私語,又像是在呼喚。他們配合得很默契,已經
走了好長一段的泥濘小路了,他們誰都沒有言語,默默地走在秋日傍晚的細雨裡。
靜默還是先由男孩打破的,他顯得很有些嚴肅地說,我喜歡在細雨中漫步。女孩點
了點頭,然後做出一副調皮樣,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喜歡漫步在細雨中。男孩
就攬緊女孩,輕輕地吻了她一下,又是一下。女孩緊緊地靠著男孩,輕聲哼起一首
關於雨和傘的歌曲:我們倆一起拿著一支小雨傘,雖說是雨下得越來越大,只要你
來照顧我,我來照顧你,能夠在一起,我也沒關係。希望你記得我倆的情義,永遠,
永遠掛在你的心裡,你的心裡……女孩忽然不唱了,她兩眼定定地望著小河的對岸,
男孩也循著她的目光朝那邊望去。他們在這場秋天的黃昏細雨裡,看到了一種夢境
般的場面:那對中年男女也撐著一把細碎花傘,慢慢地行走在愈來愈稠密的秋雨裡。
男孩和女孩不約而同地說了這麼一句,他們又來了。接下來他們就不再說什麼了。
男孩和女孩在這邊,中年男女在那邊。一樣地朝前走著,朝前走著,似乎根本用不
著看,他們就能看見對方。到了那座沒有欄杆的小石板橋前,他們不約而同地拐了
進來,在小石板橋上,他們迎面相遇了。在小橋的這頭和那頭,他們撐高手中的雨
傘,開始別有意味地打量起對方,四個人,八隻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
在觀察,又像是在探詢,但哪個也沒有言語,走近了,他們就都停了下來,先是微
胖的中年男人臉上發出了一種類似寬容的微笑,接下來那個顯得有些消瘦的婦女也
送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幾乎與此同時,男孩和女孩青春的臉龐也綻放出無邪的微笑
來。不過,他們眼下面臨著一個小小的問題,那麼誰先過呢?此時的小石橋上清亮
光滑,本來就有些狹窄的小橋,現在就更不能同時通過兩對人了。於是他們一齊朝
後退了一步,又前邊沿站了站,意思是讓對方先過小橋。他們心中似乎都在遵從著
一個原則。中年男女可能是這樣想的:還是讓這對小青年過吧,大讓小嘛。男孩和
女孩卻是這樣想的:應該讓他們先過,尊重長輩嘛,他們是叔叔阿姨輩了。可結果
是誰也沒有先過,他們四個人共同處在了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說實話,這種場面
還真有點尷尬呢。最後,問題是這樣被解決的:男人和男孩都收了雨傘,扯起自己
的同伴,側著身子走了過去。之後,他們都回望著,似乎想說些什麼,卻沒有開口,
他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許他們都覺得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不合時宜。就各人走
各人的路吧。然而他們還是相望著。現在,他們等於是交換了一下位置,中年男女
到了那邊,男孩和女孩到了這邊。這時候,女孩又唱起了那支關於雨和傘的歌曲:
我們倆一起拿著一支小雨傘,雖說是雨下得越來越大。剛唱了這兩句,女孩就這樣
改唱道,他們倆一起拿著一支小雨傘,雖說是雨下得越來越大……
14
男孩正伏在他那張堆滿了書籍雜誌的小桌上寫著什麼,外面響起溫柔的敲門聲。
他太熟悉這種敲門聲了,這樣的聲音只有他心愛的姑娘那纖細柔軟的指頭才能敲出
來。他丟下手頭的東西,急忙去開門。他看見女孩攜著一大抱東西氣喘吁吁地站在
門口,就一把連人帶物抱到了屋裡。女孩誇張地尖叫道,放下我,小流氓。男孩就
把她放倒在小床上,狂吻亂抱地動作起來,嘴裡還在嘟噥著,我想死你了,你讓我
想死了。女孩喃喃道,我也是,我也是。一陣暴風驟雨過後,他們平靜了下來。女
孩整理著長髮,說,咱們已經有兩天兩夜沒見了吧。男孩說,不,已經整整48個小
時沒見了。女孩露出一顆虎牙笑道,小鬼頭,那還不是一樣麼。男孩笑著反擊道,
傻丫頭,那是不一樣的呀!女孩指指她抱來的那包東西,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男孩三把兩把將它們扯開,呀!男孩驚喜地叫了一聲。原來是一個草莓圖案的白色
床罩,上面結滿了一顆顆紅色的小草莓,那樣地鮮豔,那樣地逼真,似乎可以摘下
來,似乎可以吃上幾口。不過,這是一個巨大的雙人床罩。男孩疑惑地指指他那張
小單人床說,這怎麼用呢?女孩好像帶著一絲憂鬱和傷感,說,現在這個季節已經
沒有草莓了,你,我們可以經常拿出它來看看。停了一下,女孩望著男孩,說,以
後,我們再用它,好麼?男孩在重地點了點他那像刺蝟一樣蓬亂的大頭。這時候,
女孩又變戲法一樣從書包裡掏出來一捆東西,你瞧,我還給你帶來了這些寶貝呢。
這一次,男孩是小心翼翼地將它們解開的,幾本散發著墨香的新書映入了他的眼簾,
它們是《太陽照常升起》、《幻滅》、《復活》、《罪與罰》。男孩親切地捧起它
們,一一地親吻著,嘴裡嘟噥著,我喜歡,我喜歡你們。站在一旁的女孩吃吃地笑
出了聲來。男孩如夢初醒來一樣,猛地抱起女孩說,我愛你,我喜歡你。女孩說,
我知道,我知道。說著,女孩又從書包裡取出一疊紙來說,你的小說《我們的草莓
河》我看完了,寫得很有激情,也很有一些詩意,只是它們太亂了,不太像篇小說。
男孩低下頭說,是麼,是麼,那我以後再努力吧。以後,我會寫出來好東西的。女
孩說,我相信,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會的,我也會用我全部的愛捧出一輪太陽的。
這時候,他們又把青春的身體和火熱的嘴唇匯在一起。過了一會兒,男孩指指另外
兩張床說,他們快該回來了,咱們出去走走,好麼?女孩說,好呀。男孩說的出去
走走,當然還是指鐵路路基和那條小河一帶。不用說,這一點女孩也是心領神會的。
15
男孩和女孩終於迎來了他們的節日。那天晚上,女孩剛下了夜自習從教室裡走
出來,站在門口等候了許久的男孩就迎了上去。他說,同屋的兩個人不在,一個回
家了,一個到外地出差了,今晚那個房間可以屬我們兩個了。這可是多日不遇的
好時光。意思是說我們不能錯過它。女孩猶豫了半天,還是在男孩的勸誘和懇求下
跟他回來了。這天晚上,兩個在愛河裡淌了許久的青年,終於游到了驚濤駭浪的河
心。事過之後,女孩淚流滿面地說,今夜我可是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男孩露出幸福
的笑臉說,我早就是這樣了。目光淒迷的女孩起身拿過桌上的一支紅藍鉛筆,在床
頭那張風景掛曆上劃了一個圓圈,望著男孩說,我把今天定為咱們的節日,好麼?
男孩說,從今以後,我們的每一天都是節日。
16
看完夜場電影《魂斷藍橋》後,男孩把女孩送到師範學校門口。分手的時候,
女孩說,這幾天我們不見了吧,我該複習考試了。男孩說,好吧,正好這幾天我要
寫篇東西。可是……可是,第二天傍晚女孩又來找男孩了,他們又手挽手到小河那
邊去漫步了。
17
在小河那邊,男孩和女孩總是能遇見那對中年男女。他們好像是他們的影子,
他們的參照,他們的見證。有時他們在這邊,有時他們在那邊。只要男孩和女孩來
到小河邊,就差不多一定能看見那兩個中年男女。那天黃昏時分,他們又在小河邊
看見了那對影子一樣的中年男女了。這一次,他們展開了對這兩個中年男女的討論。
這個討論是由女孩的發問引起的。女孩說,哎,你猜他們有多大年紀了。男孩說,
大約有四十多歲吧。女孩說,準確一點呢?男孩說,那我可不敢肯定了。女孩說,
我看他們有四十二歲了。男孩想了揭,說,我看他們是四十四歲,或者是四十六歲
了。女孩說,為什麼不能是四十五歲了呢?男孩說,我不願意說他們是四十五歲了,
在我們的家鄉,四十五歲是一個忌諱,人們說四十五歲是老乖乖。所以,要是誰到
了四十五這一年,他們要麼說成是四十四歲,要麼說成是四十六歲。女孩露出那顆
虎牙笑道,這真有意思呀。可是,老乖乖,老乖乖有什麼不好呢?不行,我得讓他
們是四十五歲,是老乖乖。你得答應我。男孩像個寬厚的長者那樣笑道,好吧,就
讓他們是四十五歲好了。女孩攏了攏長髮,又發問道,那你說,他們結婚有多少年
了?他們還一直這樣浪漫地相愛著。男孩皺了皺眉頭說,那你怎麼能斷定他們一定
會是一對夫妻呢?女孩吃驚地說,他們要不是夫妻,能這樣常常一塊出來散步麼?
男孩說,那可不好說呀。女孩說,那你說他們是什麼關係?男孩說,我只能說,他
們也許是一對夫妻,也許不是,也許曾經是。比如,他們也可能是年輕時曾經相愛
過,並信誓旦旦地要永遠生活在一起,可是,由於某種災禍、某種誤會、某種變化,
或者是因為本來並非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後來就各自東西了,多年之後,他們在
某一個偶然的場合裡又相遇了,於是,舊情複燃,兩個人就背著各自的家庭,偷偷
地出來幽會了。也許他們原來是夫妻,後來者是發生爭執,兩個人一氣之下就離了
婚,然後又各自結了婚,後來發現還是他們兩個生活在一起更好一些,他們正在籌
劃著各自的離婚,然後再複婚,我們廠裡的鉗工陳勝加就是這樣的。也許他們是才
相識不久,生活了那麼多年,發現原來自己真正要的人就是對方,於是,他們想打
破現有的結構,試圖來一個重新組合。他們來這裡就是討論這種事情的。除此之外,
我想他們之間至少還有一百種可能性。關於這個,我正在猜測和想像。等我認為差
不多快搞明白的時候,我再告訴你結果。女孩豎耳細聽著男孩煞有介事的推測,這
時候發出一個誇張的驚歎:天哪!還真有你的,搞得這麼複雜,你真不愧為是個寫
小說的。男孩卻相當認真地說,也許事情本身就是這樣的,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又複
雜又簡單,你想它複雜它就複雜,你想它簡單它就簡單。女孩退了一步說,就算你
說得有道理吧。那麼,請你現在告訴我,他們的身份又是什麼樣的呢?男孩想了想,
說,我看那男的是一個機關幹部,女的是一個高中教師。女孩說,為什麼男的不可
以是一個大學教師,女的是一個商店的經理呢?男孩說,那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不過,男的也可能是文工團的編劇,女的是書店的副經理。女孩說,說實話,這些
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現在一定是相愛著的。男孩贊同地感歎道,是呀,是呀。
這時候,女孩忽然神情憂鬱起來,她說,不知道我們到了他們這樣的年紀時,還能
不能像他們那樣相愛,還會這樣常常到這條小河邊,或另外一條小河邊漫步麼?男
孩一副自信的樣子,說,那當然,這還用懷疑麼(多年之後,他想到這些只有苦笑
了)?女孩望著對岸那兩個似乎也在看著他們的中年男女,拉了拉男孩的衣襟說,
你看,他們也在看著我們呢。你說,他們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像我們今天這樣相愛
著?還有,他們看著我們,是不是也會想到,說起他們的青年時代?男孩心事浩茫
地說,會的,也許會的,我想他們舍的。男孩說,不過,他們現在太老了,他們已
經四十多歲了。我比他幸福,我們比他們幸福。我們的好日子過都過不完的。女孩
說,我真想跟他們認識認識。男孩說,我早就這樣想了。但是,最終他們沒有這樣
去做。
18
許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男孩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太多的變化,但是他的眼前還
時常浮現出那種定格的鏡頭:一條長滿了草惠的小河岸上,男孩和女孩在這邊,一
對中年男女在那邊,他們相互凝望著,打量著,猜詳著,一座沒有欄杆的石板小橋
頭上,他們相通了,禮讓著,然後各自走他們的路……
19
草莓的品種是很多的,據說全世界草莓的品種超過兩千個,而且品種更新換代
很快。目前,具有推廣前景的優良品種主要有:寶交早生。戈雷拉。春香。紅崗特
蘭德。明寶。麗紅。明晶。布蘭登堡。紅衣。盛崗十六。早紅光。紫晶。雞心。梯
旦。愛美。四季草莓(全年多次開花結果)……無論它們的名稱是什麼,可它們仍
然是草莓,也只能是草莓。
20
又一種新生活開始了。馬牧和柳林相識不久,也就是說有了那個一夜故事之後,
他就把夜晚讀書的地點從研究生閱覽室轉移到了本科生的階梯大教室。實話說,這
其中有一點小小的秘密。在大教室裡能夠看到一些漂亮的或比較漂亮的,但一樣蓬
勃著青春氣息的女大學生,而不像在研究生閱覽室那裡盡是些韶華已逝美顏不再或
壓根就不漂亮只好趕快去做學問另想門路的婦女或准婦女。你想一想吧,當你讀書
或思考什麼問題的時候,抬起頭來就可能看見一張漂亮的臉蛋,或者曲線畢露令人
想入非非的身影,那不是一件很不壞的事情麼,你說它是一種享受也沒什麼不可以。
重要的是,在這裡他能與柳林同富共讀。同窗共讀,馬牧喜歡這個詞語。與自己喜
歡或者愛戀的女性同窗共讀,這種感覺是很有些美妙的。一不小心,他還可能想到
紅袖添香夜讀書這句古老的俗語。與柳林同窗共讀的時候,他們並不像某些大學生
那樣依偎在一張桌子交頭接耳,而是相隔一定的距離,各人做各人的事情,間或相
互比較深情地望上一眼兩眼,送上一個會意的微笑,然後再埋下頭去念書或寫字或
想事。只是到了下夜自習之後,他們才並肩攜手在月光下的校園花壇裡,或者是校
門外燈火輝煌的大街上走走,說說話。他們一致認為這種方式很好。說實話,馬牧
已經有過一些經歷了,到了理智之年了,他還不至於在讀書的時候心獨意馬的。現
在,他是有許多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對於生活——乾脆說對於愛情,他是有著自己
的態度的。這種同富共讀的方式,倒是可以讓他寧靜地沉入某本書,某種思考之中,
有時甚至還會搞出些小靈感來。比如今天這個晚上,他正在距離柳林不遠處的一張
小桌上讀那本《西方二十世紀宗教哲學文選》,面對著書中多次出現的信仰信念之
類的詞語,馮牧忽然掩卷寫下了這樣一個題目:我相信你。接著,一行行文字猶如
流水一樣湧到了稿紙上。直到今日,馬牧還時常讀讀那個夜晚寫下的小文章。說實
話,這也是來自他生命與靈魂深處的一種話語。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你……/這
是我對你並經由你對整個世界要說的一種話語。「你」,當然是一個特指性的單體,
也同樣是一個擴展化的泛稱/總以為,人的生命旅程是在這意味深長的「我相信」
的端點處上路的;總以為,人與世界的聯繫,就是由「我相信你」這根熱線抵達的;
總以為,有了「我相信」,才有了「我相信你」,才相信了生活,相信了人生,相
信了世界/於是,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如流的話語,也相信你如夜的緘默,相信你
生動的面貌,也相信你不安的靈魂,相信你燦爛的微笑與輝煌的眼淚,你如訴的歌
聲與如練的舞蹈,你火紅的花營與豐盈的果實,你的星光與大海,秘密與宣言,你
彩色的夢和歌,相信你的「故事」,你的「散文」,你的「童話」……/為什麼不
呢?我是在相信了自己,相信了生活和世界之後、之前、之中,而相信了這一切的。
是的,我相信天空與大地,相信風,雲霓,雷霆,相信蟲,魚,飛鳥,相信花,草,
樹,相信日出,夕陽,潮汐,相信山川,河流,相信親人鄰人陌生人異鄉人,相信
朋友,師長,情人,相信精神,生命,靈魂,相信歷史,神話,寓言,相信「神聖」,
「崇高」,「神秘」,相信那所有我不知道的,看不見的,說不出的一切/又為什
麼不呢?/「相信」,這是一個帶有亮度的「動詞」,它是積極性的,及物的詞語,
也可以是一個不及物的「語「態」,它是一種真誠的心靈,一種溫馨的善意,一種
美好的情感構成,是一泓暖流,一束光亮,一朵人性的玫瑰/「相信」是一個具有
無限延宕性的「元詞語」,它與「憧憬」,「希望『』,「理想」這些誘人魂魄的
詞匯同一個詞族家宗,它又是孕育和誕生「信心」,「信念」,「信仰」這些偉岸
之樹的種子。難道不是這樣麼?……這篇約有四千字的文章差不多是他一口氣寫下
來的。謝謝你,柳林。謝謝這個同富共談的夜晚。難忘啊,那一個個同窗共讀的夜
晚。
21
馬牧心情很好地和柳林從階梯大教室裡走出來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小不愉快。
事情是這樣的:一個頭髮長長臉龐瘦瘦的小傢伙叫住了柳林,準確地說是上前攔住
了她,柳林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小聲對馬牧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朱超群。
柳林說的這個朱超群是她同年級不同班的同學,此人一次次對柳林進行圍追堵截式
的求愛,遭到柳林的拒絕之後仍死不改悔,並且變本加厲起來,弄得柳林十分害怕
他,一看見他就躲,躲都躲不了。本來馬牧就想找這個小哥們用拳頭跟他談談心,
有時候你得承認這是一種比較好的辦法。在今天這種形勢下,馬牧當然要挺身而出
了。馬牧一向是個脾氣很不好的人,但這次他是以溫和的面目出現的。他說,喂,
朋友,你找她有事麼?朱瘦臉看了柳林這個溫和的衛士一眼,比較囂張地說,我找
她自然有事,這不關你的事!馬牧作了一個抱歉的表情,說,但我似乎覺得這事跟
我有點關係。朱瘦臉逼上前來說,哥們兒,我看你是找不自在吧!你還是知趣點快
走開!馬牧微笑道,朋友,我想讓你看一樣東西。這下子弄得對方有點摸不著頭腦
了。他說,看什麼看!馬牧猛然揚起拳頭嗵地一下扔到瘦子的那張小臉上,朱瘦臉
應聲倒在了地上,他倒在那裡愣了一下,然後就爬起來撲向馬牧,馬牧又是一拳把
來者打翻在地,馬上就有同學圍上來拉住他們並詢問根由。柳林站在一旁嚇得直發
抖,她拉住馬牧的手說,別,別這樣了,我害怕。馬牧安慰她說,沒事兒。那個朱
瘦臉再次爬將起來,嚎叫道,你要是有種,咱們到操場去練練!馬牧說,好啊。他
覺得這個瘦兄弟的建議比較有意思,很對他的口味。只見那個瘦臉兄弟沖出人群,
嘴裡喊叫道,有種的就跟我走!馬牧當然很樂意跟他走啦,他解除了柳林的懇求和
勸阻,陪同著瘦臉兄弟來到了寬敞明亮的操場上。兩個人並不搭話。先是由朱瘦臉
做出拳擊的架式,並且發出那種類似電影裡武打時的叫聲,但卻沒有撲上來。馬牧
說,你先別忙著拉花架子,我提個建議好麼?你先打我兩拳,然後我還你一拳,直
到你不願打了為止,你看這樣行麼?朱瘦臉似乎覺得這個方法有辱他的尊嚴,就把
那種架式拉得更大了一些,啊啊地嚎叫著撲了上來,馮牧只一個躲閃,朱瘦臉就栽
倒在地,馬牧也不上前生擒他,待他爬起來第二次撲過來時,馬牧改用掃蕩腳一下
將他踢翻在地。於是,再撲,再閃,再撲,再踢,再倒,如是者再三再四,朱瘦臉
這才發現自己真的不是對手,就無心戀戰了。馮牧也覺得這樣下去意思不大,就先
掛了停戰牌,說,兄弟,今天咱們先練到這裡吧,有什麼事情咱們以後再說好麼?
今晚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給你上一課,男人之間有什麼事情想不通,或者有什
麼不對勁的地方,動動手腳也沒大關係,但對於女孩還是別太強人所難為好。我看
你還是先回去吧,把臉上的血洗洗,好好地睡個覺。要不然,我把你送回去?哼!
朱瘦臉極其不滿地說,這事咱們沒完,你等著瞧吧。馬牧笑道,好啊,小兄弟,你
何時想練了通知我一聲好了,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陪你玩的。我住在5號樓307房間。
朱瘦臉又哼了一聲,然後氣衝衝地走了。望著他的背影,馬牧感歎道,這小兄弟倒
是挺有意思的。這時候,柳林從暗處走了出來,其實,她一直都在不遠處觀看著兩
個男人的對擂。柳林拉住馬牧的胳膊,盯著他看了一眼,說,沒事吧你,嚇死我了。
馬牧笑著搖搖頭。柳林依偎在他的胸脯上,喃喃道,以後,我就不用再害怕什麼了。
後來,他們就在寬敞而寂靜的操場上轉遊了許久。後來,馬牧再也沒有接到那個瘦
臉兄弟的請戰通知,他也不再對柳林圍追堵截了,看見柳林反而羞愧滿面地溜著走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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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不止是一次——在伊水河漫步的時候,柳林說,馬牧,講講你過去
的情感故事好麼?馬牧只是淡淡一笑,轉移了這個相當嚴重的話題。他當然知道,
因為她愛他,所以她總是想知道他的許多事情。這也是柳林要求他講講故事時說過
的話。可他也一樣地知道,因為他愛她,所以有些事情不能說。其實,也不是不能
說。問題是,說什麼,又怎麼說呢?他說,以後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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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們的情感故事中,時常會發生一些料想不到的事情。這些料想不到的事情,
在許多時候能夠影響到當事者的情感進程。比如,這一天,這件事情——馬牧到女
生宿舍去找柳林。他已經有三天沒有見到她了,這麼多天沒見面,這差不多是他們
相愛以來最長的週期了。這天傍晚,馬牧經過相當煩人的手續才通過了那位看守很
緊的女門衛的關口,登上六樓找到柳林的宿舍後,同屋的女生告訴了他一個兇信:
三天前的淩晨五點,柳林家裡來人把她帶走了,原因是她父親遇到了車禍,傷情不
明。聞說這個不幸的消息,馬牧心急如焚地趕到長途汽車站,顛簸了五個多小時來
到了柳林所在的那座小城,此時夜幕已經籠罩了整個世界。夜幕之下,馬牧費盡了
周折才打聽到了柳林的家。他來晚了。柳林的爸爸已經永遠地閉上眼睛,再也不看
這個世界了。而對於柳林來說,他來的正是時候,她看到從天而降的馬牧,先是大
吃一驚,繼而是撲到馬牧的懷裡大放悲聲,她哭泣著說,爸爸死了,我的爸爸……
馬牧無以安慰遭受巨大傷悲的柳林。他知道,柳林的爸爸對於他們這個家來說,是
一棵參天大樹,是一根頂樑柱,失去了他,他們這個家差不多就等於塌了天。現在,
馬牧只能流著眼淚,輕輕地拍著柳林瘦削的肩膀,同時想到的是比愛更多一點的責
任,或者說,他把愛化作了一種責任。接下來,他陪著柳林的姐姐弟弟,在焚燃著
紙灰和蠟燭的靈棚前,為她爸爸守了三天三夜的靈。追悼會上,柳林爸爸的親人朋
友和所在工廠的職工哭聲不絕於耳,柳林在爸爸骨灰盒前淚流滿面的哭訴,在場者
無不流下同情和悲戚的淚水,馬牧也一樣地淚流滿面。看著悲傷壓倒了往常的柳林,
他想,從此以後,柳林眼裡的這種憂傷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會跟著她的。就是在這
個時候,他把自己真正地和她的生活聯繫在一起了。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肩上有
了一副擔子。當然,他願意挑起這副擔子。追悼會上,他在心裡默默地跟自己,跟
柳林說著話。讓柳林的爸爸安息之後,他把她帶回到學校。我的父兄啊——柳林不
止一次地在日記上,在給馬牧的信上這樣稱呼他。的確,從此以後他就像一個父兄
那樣愛護著柳林,關懷著她,幫助著她的成長。
24
我們的一些親人,和我們有關的一些人,不在這個世界上,可我們還得活著,
還得去生活,去愛。馬牧和柳林還得同窗共談,馬牧還得研究他的海德格爾,還得
讀他所喜歡的和不那麼喜歡的書,還得寫他想寫的文章,並且還在籌劃著寫小說這
件事情。柳林還得去學功課,並且准備考研究生,並且也時常要寫一些憂鬱傷感的
詩。他們還得一起在夜晚的學校裡,在流經校園的伊水河畔漫步,還得一起去書店,
商店,舞廳,電影院。當然,馬牧還得小心翼翼地抹去柳林心靈的創傷,柳林還得
盡可能不去想那麼多地以淚洗面,而是把那種帶著悲戚的微笑送給馬牧,另外也時
不時地在馬牧面前哭一哭,這也是釋放情感壓力的一種必需。這一切,差不多構成
了他們在這所大學裡的情感生活的存在形式。一天,又一天,日子就這麼過,直到
他們離開這所培育了倆人愛情的校園。
25
像許多植物一樣,草莓對於它生長的環境條件的要求也是很多的,比如土壤,
比如溫度,比如水分,比如光照。草莓適宜於栽植在土壤肥沃,保水保肥能力強,
透水通氣良好,質地較為疏鬆的地方。草莓需要適宜的溫度和水分。另外,草莓是
一種既喜歡光照又比較耐蔭的植物,要光就有光,該蔭時則蔭。如上這些條件具備
了,草莓這種漿果就能旺盛地開花結果,反之亦然。
26
草莓花又開了。草莓果又熟了。
27
女孩畢業了。女孩從師範學校幼師班畢業了。女孩走出校門。女孩分配到條件
很好的市直幼兒園,這與她那個在市人事局當科長的媽媽有關。對於這個工作女孩
說不上多麼喜歡,也說不上多麼不喜歡。沒過一年,女孩又調到了市文化局工作去
了,當然這仍與她的媽媽有關。說實話,女孩自己也宣歡這種跟文化、跟文藝打交
道的工作。女孩有個好媽媽。女孩的媽媽總是為女孩著想的。比如,女孩的媽媽根
本就不同意她和男孩的關係。女孩的媽媽說那個男孩臉太黑(女孩說他心挺好的),
人太瘦(女孩說他挺有勁的),個子太低(女孩說他形象還挺好的),而且又在化
工廠這種聽起來很不體面的單位裡工作(女孩說那你把他調到一個體面的單位去工
作好了),不會有太大的出息的(女孩說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而且,男孩的老家
還是農村的,姊妹們又多。將來的負擔是會很沉重的(女孩說現在我可沒有考慮那
麼多),總之是門不當,戶不對。女孩的媽媽說,我這都是為你好。女孩說,你要
是為我好,就讓我跟他好吧。為了女兒好,媽媽幾次三番地將市委大院領導的孩子
介紹給女兒,女兒要麼是堅決不見,要麼是勉強見了一面就不再見了。女孩仍是堅
持不懈地到男孩所在的那個不體面的化工廠去找他,跟他約會,兩個人並肩攜手到
鐵路路基那邊,到那條小河岸邊去漫步,他們邊走邊唱,邊走邊說,邊走邊擁抱親
吻。他們仍然在那條小河坡上看那片片叢叢的草莓開花,結果,枯萎。他們在他們
的這條草率河岸仍然會一次次地與那對中年男女相遇。男孩仍然在化工廠做會計憑
證、財務報表,同時做著關於一個小說家的夢。當然,他們也開始矛盾,慪氣,吵
嘴,但又一次次地化險為夷,和好如初。
28
女孩離開小城出差走了。女孩跟隨領導下到市屬各縣檢查文化工作去了。女孩
差不多每月都要出差一次的。在這種時候,男孩也一個人踏著黃昏夕陽去鐵路路基
那邊,去小河那邊漫步遐想。女孩不離開這個小城的時候,男孩在沒有約會的時間
也常常一個人到這一帶來的。但這是不一樣的。女孩在這座小城的時候,即使是他
一個人來,也仿佛是和她同行一樣。女孩離開了這裡,他就有一種孤立無援的感覺,
男孩一個人就充滿了酸辣苦甜,充滿了思念和想像。他想,他和她面臨著的已經不
僅僅是愛情的問題了,要比這個問題複雜得多,比如,婚姻。他想,這是可能的,
只不過麻煩是太多了些。一想到這個,男孩就有心馳神往而又不寒而票的感覺。關
於這些,他想了又想,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想,那就讓我想點別的事情吧。
比如,就讓我想想那將被她批評過的小說《我們的草莓河》吧。他想,也許她說得
對,這篇小說我是沒有寫好。他想,我要重寫一遍《我們的草莓河》。
29
不妙的事情發生在一個下午。當時,男孩剛從位於廣場附近的新華書店走出來,
應該說,他的心情還是很燦爛的。因為他剛從書店裡買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說《激流
中的島嶼》,他打算今晚就讓海明威的這本小說陪著他在辦公室裡度過了。當他騎
著自行車通過十字路口時,迎面看到女孩和一個男人並排騎車過來,他就朝女孩擺
了擺手,可女孩居然沒有看見他,而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想在後面喊她一聲,可
又覺得在大街上大喊大叫的不合適,心裡就陡出一種不快來,緊接著就又冒出了一
個古怪的念頭,他要跟蹤過去。於是,就掉轉車頭,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後邊。前
面的兩位顯然是正說到好處,對於後面男孩的跟蹤一無所知。跟在後面的男孩看著
自己心愛的女孩與另外一個男人如此親密地交談,他心如刀絞。男孩敏感地意識到,
險情出現了。怪不得這一段時間他們總是鬧些不大不小的彆扭。男孩豁然想到,這
個男人一定是女孩時常有意無意地提到的她那個同事劉曉東,她說他是一個轉業軍
人,氣質很好,寫過劇本,酷愛哲學,最近正在讀康德的《判斷力批判》,她還建
議男孩也讀讀康德的這本書——謝謝女孩。男孩正是從此之後開始讀起了康德、柏
拉圖——為此男孩和女孩還鬧過些小不愉快。女孩說,你真是個小心眼,我看你可
不是這種人呢。男孩酸楚地苦笑道,但願——不是。現在看來並不是什麼小心眼不
小心眼的事情,倒是要應該留個心眼了。男孩望著他們左轉右轉的,一直並肩緩行
在去女孩家的路上,直到女孩的家門口那個小賣部附近,他們才停了下來,站在那
兒說了些什麼,女孩回家,護送者掉轉車頭。憤怒的男孩迎面疾沖過去,可那人機
敏地一個躲閃,一場小小的撞車事故避免了。可能那個人的心情不錯,他並沒有回
過頭來跟男孩算帳。這讓男孩十分遺憾,血氣方剛的男孩倒是寧願因此同那個也許
已不是假想情敵的傢伙幹上一架的。可眼下,男孩急欲要做的是找到女孩問個究竟。
到了女孩家,他將女孩叫到院子裡,說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跟女孩商量,而且一臉
嚴肅地說,要商量重要的事情,當然是應該到老地方去。於是,他們騎著自行車,
穿過一條條街道,一路無言地來到了那個小河岸邊。夏日的黃昏,燦爛的晚霞給他
們的草甚河塗滿了美麗的顏色,可男孩無心欣賞景致,他站在那棵大柳樹下,神情
裡透出與年齡不相稱的嚴峻來,終於開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今天送你的那個就是劉
曉東吧。女孩顯然愣了一下,說,你……你怎麼知道?男孩冷笑道,我當然知道了,
我什麼都知道了。女孩一反往日的溫柔,說,你知道了也好。男孩瞪大眼睛說,難
道這是真的麼?女孩靜默不語。這還用得著再說出來麼?男孩似乎是向蒼天,或者
是向小河呼籲,天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女孩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
語說,看來到了如今,我是得說實話了。他比你更優秀,他真的很有魅力,我承認
我是被他迷惑了,我抵擋不住,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有時候,魔鬼的笛音勝過上帝
的召喚。我不知道有沒有上帝,但我知道魔鬼就在我心中。你就仇恨我吧。男孩顫
抖著問道,這麼說,你,愛他,是麼?女孩點了點頭。男孩說,那麼,我呢?你還
愛我麼?女孩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知道,也許吧。男孩說,那麼,他呢?女孩說,
他很愛我。他的婚姻生活很不幸的,他說他要離婚和我在一起。男孩吼叫道,天哪!
你們已經弄到了這一步!男孩說,你們……是不是……已經發生了……那種事情?
女孩似乎是滿懷愧疚地望著男孩。點了點頭。男孩如雷灌耳,他怒目圓睜著,牙關
緊咬著,揚手將一個巴掌甩到了女孩的臉上,女孩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他並沒有
上前將她扶起來。他感到她的臉一點也不美,而是那樣地醜陋,她一向喜歡的白裙
子上也滿是污點了。男孩的眼睛裡含著淚,嘴裡妄語譫言著,是啊,你愛他,我愛
你,你不愛我,他愛你,是這樣的,不,不是這樣的。男孩一點兒也沒料到自己會
這樣做,但他知道,這一巴掌下去,他們之間的一切都無可挽回地結束了。
30
在市文化局的大門口,男孩等到了女孩。男孩說,這是你送的那個草莓床罩,
我想現在應該還給你了。女孩說,那是我曾經送你的東西,我是不會收回去的。男
孩說,我是不會留著它的。女孩說,那就請你隨便處置吧。於是,男孩來到了他們
的草莓河邊,將這個草莓床罩埋到了那棵大柳樹下。他想,我這是埋葬了自己的一
個故事。
31
後來,女孩結婚了,但跟她結婚的並不是那個劉曉東。後來,男孩離開了那座
他生活多年的小城,告別了他們的草莓河。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他也不想再
見到她了。但,有時候他還會想起她來,還會想起他們的那條草莓河。
32
說實話,人的情感故事想起來是那樣地複雜,可說起來卻也可以是很簡單的。
比如,現在再簡單地說一說馬牧和柳林的故事。
33
這一年的炎夏,馬牧和柳林都從這所大學畢業了。所不同的是,馬牧碩士研究
生畢業分配到一所文化藝術學校教書去了,從四人一間的研究生宿舍搬到了一間租
居的民房裡。柳林本科畢業這一年考入了她夢寐以求的P大學外國文學碩士研究生,
從八人一間的女大學生宿舍進入了四人一間的女研究生樓。柳林到P大學報到的時候,
是馬牧陪她坐火車同去的。之後,馬牧回到了他所租居的那間民房裡。他一邊教書,
一邊開始了作為一個未來的小說家的寫作生活。本來,柳林一再勸說他,憑你的功
力,是應該報考博士的,這樣我們就又可以在同一所大學裡同窗共讀了。說實話,
這是一個好主意。可馬牧說,憑我個人的意願,我不想再讀什麼博士了,我現在只
想去寫小說。柳林接二連三地勸說他報考博士,可馬牧一意孤行地將時間和心思放
在了他所喜歡的小說上。讓他欣慰的是,他幾乎每天都可以接到柳林那充滿憂鬱和
思念的來信,有時居然可以收到兩封或三封。當然,馬牧讓柳林得到的一樣多,如
果不是更多的話。在這半年的時間裡,在學校裡教課,在租居的民房裡讀書,寫作,
讀信,寫信,構成了馬牧個人的基本生活方式。
34
學校放假的時候,柳林回來看望她體弱多病的媽媽,也到他們共同生活過的這
個城市來看馬牧。柳林讀書期間,馬牧也到她的學校去看望過她,但每次都是來去
匆匆的。見到柳林的時候,他發現柳林的眼睛裡有了更多的憂鬱和憂傷,還有比這
些更多的內容。他想幫她點什麼,可又仿佛覺得無能為力。他只好回到自己的城市
裡,回到租居的民房裡,上課,讀書,寫作,讀信,寫信。兩個人相距千里之遙,
還能怎麼樣呢?慢慢地,他們發現對方的信件在減少,有時候是三天一封,有時候
甚至是一星期一封,後來居然節儉到半個月一封。理由都很充分的,我們都太忙了。
我們要為共同的明天而努力。各人忙各人的吧。信少一點也是自然的。信少一點就
少一點吧,只要我們的愛情和思念還是那樣多。這樣就很好了。是呀。是呀。
35
後來,馬牧在學校裡分一間半小平房,惜別了他租居兩年的那間民房,他又搬
了過去。為了方便,他安了一部電話。這樣的好處是,他和柳林可以不必那樣寫信
了,兩個人能夠直接說話。於是,電話差不多取代了信件。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
們又覺得好像不太對勁。柳林說,打電話還是不如寫信的好,在電話上我聽你的聲
音很陌生。馬牧說,是麼?他想說,我也是。柳林說,以後我們還是寫信吧。馬牧
說,好啊。可時間不久,他們還是打電話聯繫。而且是保持在每週一次,一般時間
都是在週末九點三十分左右,很少例外。電話一通,柳林那邊就會這樣說,你在幹
什麼?馬牧就會這樣說,我正在讀書。我正在寫作。我什麼也沒有幹。我這兒有朋
友在。柳林還要說,你想我麼?馬牧必然說,那當然。柳林還要說我這一周都幹了
什麼,幹了什麼。馬牧說,噢,我知道了。末了,柳林總要說,讓我們共同努力吧。
馬牧說,是的,是這樣的。
36
由於個人的努力,柳林碩士研究生還沒有讀完,就被學校公派到英國劍橋大學
讀書去了。馬牧為她而高興。柳林在來信中表示,她要在那裡一口氣讀完博士,接
下來是博士後,將來馬牧也可以過去作陪讀的。對此,馬牧既沒有喜出望外,也沒
有半推半就,他的態度是不置可否。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此後,他們的聯繫方式
主要是一月一次的越洋電話。時間是月末那天的晚上九點三十分左右,很少例外。
終於有一天,馬牧將一封長信寄到了大不列顛。在這封信上,他將他們長達五年的
情感關係作了細緻的分析,得出的結論是還是分開的好。更為嚴重的是,他在信上
說,我已經愛上另外一個人,我們相處得很好,並且打算儘快結婚。最後,他還希
望她以後不要打擾他的生活。他是這樣想的:與其這樣沒完沒了的思念,沉重不堪
地相互吊著,看不到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希望,倒不如狠下心來決絕了之,所謂長痛
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他當然知道,柳林看到這封信會哭的。他安慰自己說,
哭一哭是自然的,哭了以後自然會不再哭了。她還會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她還會生
活得很好的。果然,柳林在那邊打過來了越洋電話,她哭著說,你說的是真的麼?
她哭著說,我,我不相信。她哭著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馬牧說,不是我要這
樣做,是現實,是生活要我這樣做的。再見啦。你自己多保重吧。他掛斷了這個電
話。他結束了這個故事。他想,人的一生就是一個故事,人的一生會有很多的故事
的。他這樣安慰著自己,安慰著遙遠的從前的女友。
37
我知道,當我有可能講一個與草莓有關的故事,寫一篇與草莓有關的小說的時
候,你已經聽不到,看不見它們了。
38
有一年春天,正值草莓花盛開的時節,我專程坐火車回到我曾生活多年的那座
小城,去探望那條昔日的草莓河,但那一帶已是風景不再了,它已經成為了一個開
發區,被一家大廠佔用了,四周圍起了高高的圍牆。那兒已沒有草慧在生長。但在
那條曾經存在的小河一帶,我還是徘徊了許久,許久。
39
這些年來,每逢單責上市的時候,我都要挑選一包最鮮嫩的草莓帶回我的房間,
放上白糖,擱在我的桌子上,但我不會去吃它們半口。就那樣在桌子上擺放著,直
到它們腐爛變質。
40
這一段時間裡,我專門找了一些與草莓有關的書來讀。我找到的是這樣三本書:
舒克申的小說《紅莓》,《普裡什文隨筆選》,《阿斯塔菲耶夫散文選》。我原以
為,《紅莓》這部小說一定會多次出現關於紅莓這種字眼,可它只是敘述了一個勞
改犯葉戈爾·普羅庫金和美麗善良的寡婦柳芭的愛情,還是一個悲劇故事,而關於
「紅莓」,其中只有那個勞改犯唱的一支歌裡出現過兩次:鮮美的紅莓啊/熟透了
的紅莓/有個不安分的人兒/他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唱這樣的
歌,我不明白舒克申為什麼不盡情地寫一寫「紅莓」;而在那個熱愛大自然,把散
文寫得像詩一樣美的普裡什文的那本書裡,只有一處寫到了草莓:紫羅蘭在林蔭中
珊珊來遲,似乎是在等待著,想看到自己的草莓妹妹。草莓匆匆趕來了。春天的姊
妹,淺藍色的紫羅蘭,和五片白色花瓣,中間用一顆米黃色鈕扣聯結在一起的草莓……
從中我沒有看到它有什麼特別的意味。而著有小說《魚王》(這可是一本不可多得
的好書啊)的阿斯塔菲耶夫倒是曾經專門寫過一篇名字就叫《草莓》的散文,這引
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可從這篇差不多兩千字的散文裡,我只讀到這樣幾句跟草莓有
關的字句:我俯下身去,看到在細弱的莖上,在深紅色的葉子遮蔽下開著一隻小白
花,它膽怯地望著秋天的世界。圓形花瓣因霜凍而萎謝,花朵中間露出一顆剛剛結
出的草莓果。果實已經變黑,即將死去,最多兩天……面對著這三本或多或少與草
甚有關的書,我忽然發現它們的作者都是俄羅斯作家。那麼就順便再多說一句吧:
我嚮往那遼闊的俄羅斯大地,我喜歡俄羅斯作家。
41
去年秋天,我曾到過位於西南邊陲的歷史文化名城麗江。在夜晚的麗江古城四
方街的一個地攤上,以5元錢的價格購得一本白話本《周公解夢》(原定價為8.88元)。
我所以買下這麼一本爛書,僅僅是因為我在這本書裡看到了一個關於草莓的詞條,
它是這樣解釋的:夢見草莓,能交好運。已婚者夢見吃草莓,意味著婚姻美滿,夫
妻生活和諧,幸福。未婚者夢見草莓,很快就要結婚。病人夢見草莓,身體會康復。
夢見買草莓,不久家裡要來貴賓,夢見給別人買草莓,能交上新朋友……對於這些
夢話,我當然不會當真。我也從來沒有夢見過草莓,但是我得實話實說,我喜歡草
莓這種植物,這種漿果。
42
今年這個春天,我又認識了一個似乎是讓我動了感情的姑娘。本來,我打算給
她講一個與草莓有關的故事,可在我還沒有想好怎樣講給她聽的時候,她就死去了。
我是說,她在我的心裡死掉了。死因不明。我是說,關於這個,我不想再多說什麼
了。但是,說實話,我依然想給一個人,講一個與草莓有關的故事。她會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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