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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支時代
莫懷戚
幾年前我寫過一本偵探小說,叫《無證據謀殺》。警方找了我的麻煩,說我在
書裡介紹了一種「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的殺人方法,將對社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危
害。
當時我也是一個警方。明白了吧?我有一點炫耀地將這本桃色封面的小說送給
了領導和同事,結果有人就嫉妒地從中找出了問題,使這本書成了禁書。
那種殺人法,現在當然不能再在這裡複述了,但如不大致說兩句,後面的話就
說不清楚。總之被害人是在浴缸裡泡澡,他所愛的人開玩笑似的輕輕一個動作,就
讓他嗆了水出現短暫昏迷後溺死在洗澡水中。沒有任何他殺痕跡,只能結論為因酒
醉而淹死。
其實這個方法不是我發明的,或者用文學創作的術語說,叫想像的結果,而是
我在警官學院上學時從圖書館的資料裡偶爾翻到的。是一百多年前發生在法國的案
子。兇手是被害人的情人,由於方法巧妙(天知道又是誰教給她的),她又仔細地
弄走了一切與她有關的東西,所以沒有任何人懷疑到她。她後來身患絕症,自己說
了出來。
法國各方將此當做案例列人教材,是為了擴大刑偵視野;而我之所以記住了這
一例,是想到中國的浴缸越來越多了;當然,與此相應的是,情人也越來越多了。
我的妻子歎息說: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那書名裡若是少一個「據」字,
叫《無證謀殺》,就不會意這樣的麻煩。
大凡現在的所謂禁書,都沒有真禁,但對於我這一本,卻動了真格。然而沒有
不疏之網,在有些偏僻的小書店裡,仍能看到一兩本。作者叫關爾,是我的筆名;
筆名也罷本名也罷,因為不出名,所以那些漏網的書也無人注意。
我卻因此事負氣離開了原單位。就是說,我已不再是一名警官,而且對後來認
識的人也不提及這一段歷史。
我妻子支持我這麼做;豈止支持,根本就是她鼓搗的。她說當警官危險,現在
的罪犯越來越殘忍了。「用書商預付給你的稿費辦一家廣告公司吧,親愛的。」
我明白這種構思的依據。我有文學才華,而她是個畫家。確切地說她是美術教
師,因為自從結婚以後她就基本沒有動筆了。她全方位地照顧我和兒子。她愛叫我
們「兩爺子」。當她說「兩爺子都不是好貨」時我知道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她有時
甚至叫我爸爸。
我的妻子叫王靜。叫這個的太多,所以反而不會有誤會。
王靜很美。這樣美麗的畫家是不多的。她眉毛漆黑,面色紅潤,瞳仁如水晶,
牙齒像玉石;加之她面若滿月,耳垂敦厚,所以路邊那些專業的和業餘的術士和星
相學家常常追著她走,堅持免費給她看相。他們眾口一詞地說她「貌好,相也好」,
讓我也附帶明白了相與貌原是兩種概念。
然而,當我的廣告公司初見成效以後,我和王靜的婚姻破滅了。也不知這是她
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呢,還是對星相學家們的諷刺。
總之,從這兒起,我只能稱她為前妻了。
想起這個,我非常難受。我其實是非常愛她的。非常。我屬多血質,衝動急躁,
但我在追求她時卻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連我自己都佩服的耐心。那些想像豐富而又
孜孜不倦的細節完全可以列入求偶教科書。那些細節我終生難望。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其實說愛不一定確切,確切地說應該
叫需要。人們常常將愛與需要混淆……不說了罷。整個過程讓我發現了許多書上讀
不到的東西,譬如誓言的真誠與脆弱的雙重性質,以及真理不是需要的對手這種……
不是道理的……道理。
的確只有需要是不可抗拒的。
我後來愛上的這個人,這個我不應該愛上的女人名字叫吳越。吳越之地,也就
是後來的江浙一帶吧,自古出美人。但吳越並不特別的美麗,至少她不如前妻王靜
美麗。但是她迷人。但問題就在這裡:迷人的不一定美麗,美麗的不一定迷人。
索性再將這兩個女人比較一下吧:王靜比吳越有才華,但沒有後者聰明。於此
我也發現才華與聰明是兩種概念,如同相與貌。
我知道我的離婚是不道德的,也是不聰明的,但我為了得到吳越我只能如此。
我愛王靜,但我需要吳越。
一切從一次電話開始。那是個下午,有一點陽光落在窗外的樹冠上,有幾隻精
瘦的麻雀在樹間飛飛落落,它們的叫聲淹沒在都市的喧嘩中了。麻雀們為什麼要呆
在危機四伏的都市里呢?它們為什麼不到田野上或者森林中去呢?它們為什麼這般
寬宏大量不厭其煩地容忍人類——就在我無可無不可地尋思這些的時候電話響了。
是柔軟的女聲,每個字都飽含礦泉水。
「這是泰陽廣告嗎?」(她沒說公司兩字,讓我很愉快。)
「正是。請問有什麼吩咐?」
「吩咐?那我就吩咐嘍。」那一頭發出輕輕的笑聲,「我要泰總經理。」
我要泰總經理!我的天!這句話多麼撩人!這一瞬間我懂得了什麼叫性感的聲
音。
「我就是。」我說,儘量讓聲音淳厚而有彈性。我不知道男聲可不可能也性感。
「我是泰陽。」
「啊,像一句詩,真好聽啊!」那一頭哼哼哼地笑起來。這一次我明白了什麼
叫聲音的性感。「泰陽是先生的本名嗎?」
「是的。我就是姓泰。」
「先生運氣真好啊,有這麼燦爛的名字。如果乾脆姓太陽的太,那就更絕了。」
「這兩個字是一回事,」我清清嗓子(我清嗓子時捂住了話筒),「都是大的
意思。泰山就是大山,杜甫說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嘛!泰山也有寫成太山的。」
「嗯,明白了。長知識了呢,謝謝先生噢!」這後面一句故意模仿臺灣普通話
(國語)的味兒,很調皮,很精彩。
天理良心,我真希望一直這麼聊下去。我感到整個自己已經泡在她的聲音裡了。
然而正題還是來了。原來這位吳小姐是市科委屬下維康醫藥開發公司的幹部。
維康公司最近打算研製一種用於足部的噴劑,消毒除臭,準備一開始就選中廣告商,
進行早期合作。
「就是說,讓廣告公司也參與研製的策劃,這樣,在什麼環節上進行什麼樣的
宣傳,不是從時機、效應上報主動,很有利嗎?」她說。
「這個點子很高明呃。」我真誠地叫起來,「誰出的。」
「當然是老闆啦!」
「不吧!我覺得這種點子只有吳小姐這樣的人才想得出來。」
「喲,這麼說!」她又哼哼哼地笑起來,然後壓低了聲音,「先生很會恭維女
人呃!是經常恭維吧?」
「哪兒的話!這次是身不由己,讓吳小姐給煽起來了!」我發出嘿嘿嘿的男人
淳厚的笑聲。
這是實話。我一般不大恭維女人。有許多情都是給煽出來的。這是一個煽情的
時代。
「喲,我是這樣的人?對不起。我會注意的。我可不願傷害人。」她調子一變。
「別別別,」我有些慌了,「純屬玩笑話。呃,吳小姐,敝公司願意真誠合作。
貴公司是怎麼知道我們的呢?」
「我偶爾從一個朋友那裡看到了您的名片。我覺得『泰陽』兩字寫得很好,有
王羲之的神韻。」
我這公司創辦不久,自己打廣告的錢尚未掙到,只有多發名片。名片是王靜制
作的。
「那兩個半行半草的字是你自己寫的?」
「咦!你怎麼知道?」我故作吃驚。那兩個字其實是王靜寫的。
「直覺吧。就像先生剛才說那個點子是我出的一樣。」
我有點慚愧。王靜的字比她的畫還好。我突感對不起妻子。而且,也對不起這
位吳小姐。
「吳小姐熟悉王羲之,一切我也就明白了。剛才所說的泰、太通假字,是班門
弄斧了。現在申明:收回。」
「別這樣,泰先生。」那一頭認真地說,語調沉靜,「我喜歡王羲之的書法,
但的確不知道泰、太通假。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沒有必要什麼都知道,對不對?」
「嗨——」我長長歎息一聲,「我很尊敬你,吳小姐,既尊敬你的才學,又尊
敬你的人品。」
「先生又來這一套了!見都沒見過我,就知道我的人品了?玄啊!」
「男人也是有直覺的嘛。」
她說,從名片設計的不流俗,認定了這個廣告公司是「可以不斷產生新花招的」。
「新花招」這個說法讓我大笑起來。這個女人有一種幽默的潛質。我想。我突
然想結識她,即使生意上不能合作也沒關係。這會兒我發現了生活其實一直相當沉
悶。
我們約定了面談的時間。由她到「泰陽」來。
晚飯時我給王靜講了這事。她並沒因名片的效果有什麼高興。她嗅到了危險。
她說這是個很厲害的公關小姐。「有的女人天生麗質,但只能給男人感官的滿足,
易招厭倦。有的女人外表平常,卻能達人心底,讓男人為了她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
惜。還記得史燕青嗎?」
幾年前有個全國最大的貪污案。主犯王建業為了姘婦史燕青而貪污,被捕後竟
然成功地逃到外國,錢也轉移了出去。但他念念不忘營救被拘押國內的史燕青,終
被警方設計擒獲。史燕青看著他被押赴刑場。
所有傳媒有一個共同的驚訝:史燕青既不美麗,也不性感。
我溫存地摸了模妻子的後腦勺,將很漂亮的一節青筍尖兒夾到她碗裡。兒子叫
起來:「那是我的!」
我說不錯,以前所有好的都歸你,以後大家都得有,「因為你已經七歲了。」
我感謝妻子的提醒。吳小姐所有熱情風趣乃至性感效果,本質的目的是爭取她
方生意利益而已。我舀了半碗湯,一口喝完,在兒子屁股上拍了兩下,開始收碗。
母子倆開始了「早期教育」。這不光是輔導作業,主要是當娘的讀講故事。王
靜說她在大學女生中做了多次「擇婿標準排列」的民意測驗,很高興地發現在這被
稱為物欲橫流的當今,女娃兒擇婿的第一標準仍然是——人品。
測驗完畢王老師總是說我摸清了你們的標準,回去才好教育兒子。學生全都快
活大笑。
我打開電視,沒有什麼好節目,於是想起今天星期二。
我隨手抓過幾張報紙,三分鐘以後放下了。新聞版嘛都是那些事,既無關痛癢
又莫辨真偽;副刊嘛還是那些人在寫:一群賣文為生的人。版面占得多的是廣告—
—我就是辦廣告的。看著那些俗不可耐毫無新意的廣告詞我就替廠家難過。
我以前喜歡讀文學作品,譬如小說,漸漸地也不讀了。有一天我突然想,一種
很淺顯的生活道理,讓被稱為作家的人用了許多筆墨繞了很大的圈子來表現,是很
無聊,很可笑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抽煙了。於是我到外面去。我不願妻兒成為被動吸煙者。
我本來可以上街散散步,但街上的空氣越來越糟。汽車尾氣嗆得人胸痛,眼睛
也睜不開。
我去到樓外的花園裡。這其實只是一塊公共綠地,以前還植有青草,後來給孩
子踏光了。不過黃楠樹們成了氣候,竹子也還活著。人們便覺得此處貴為花園。
我在這塊巴掌大的地方轉悠到第三支煙時,終於承認我希望吳小姐此刻來到這
裡。不為別的,我需要她的那一份生動。
這人決不會醜,更不會老,否則公司不敢這麼用她。我根據她的聲音來判斷她
的身體。我感到了刺激……於是我發現了刺激對於生活的重要。
有一次我們去漂流。一串橡皮艇在激流中顛簸,高高的山崖上一群山民在著稀
奇……此時有個電視臺的小妞兒多愁善感地說這些人文化生活多麼貧乏啊!她的導
演說人家生計都忙不過來,你以為像你那麼空虛啊!
當時我想這話有理。人在無需為了生計而折騰時,精神空虛定會到來。躲也躲
不掉的。
今晚根據習慣,我們有夫妻生活。但我打不起精神。統計一下,這事我們已幹
了好幾百次了。老家什,老地方,老一套……每一下都是一上一下的重複……簡直
成了例行公事。而這件公事的真正含義在於:我們還是兩口子,我對你沒意見。
真的,這種本來屬生理的事後來簡直帶上了政治色彩。兩口子如果久不做愛
則無異於宣戰。冷戰。到後來連話都說不攏的。
王靜在生孩子以前不大熱切此事,我免不了得時時討好她。生孩子以後她來勁
兒了。男人這東西賤:女人一主動他倒覺沒意思了。所以不知從哪一天起,「盡丈
夫職責」這個概念植入我腦袋裡。有了這概念以後男人往往容易不耐煩。以前總是
她說行了行了,而現在總是我說夠了吧夠了吧。
此刻我撫摸著妻子的大腿根。因為太熟悉,幾乎沒有了摸著女人的感覺。我突
然想到假如這是吳小姐的腿呢?我立刻激動起來。
結果那次活兒幹得非常漂亮,王靜一連聲地說你真行啊。完事以後她疲乏地說
謝謝你。
可憐的老婆——從那次起我們就沒了真正意義上的夫妻生活。她成了另一個女
人的替身。
見到吳小姐時我約略失望。她沒有我設想的那般柔美。她不像她的聲音。
她額頭飽滿(這是高智商的象徵),顴骨較高(權力欲的象徵),骨架挺直如
一張風帆,嘴大唇薄(但給她的口紅弄厚了一點),她的眼睛太大了……總之一切
若再發展一下,她只能扮演林中女妖,在童話中騎著掃帚飛來飛去。
而且雙方都比較嚴肅。電話裡可調調清一俟見面便不合適了。這一刻也讓我發
現了電話不可替代的妙處。
名片上寫著「總經理助理」,那麼這人很可能是個小蜜。我的心冷下來,我們
談正事。
她要我從市場的角度管她論證一下那種藥水有無開發價值。
我說當然有。我能說沒有嗎?那不是趕走客戶嗎?這也是一種「市場的角度」。
「我要讓人們看到鞋子裡,尤其是鞋尖裡有許多蟲子和病菌,讓人們以後不往裡噴
一點這藥水簡直就不敢將腳伸進去啦!」
她輕輕頷首。她這樣子讓我感到自己像個家庭教師,而她正期待著在我的幫助
下考上大學。一個女人可以將頭點得這般美麗,我沒見過。
「這是從衛生與健康的角度吧?」我說,「這個角度依據正確,用廣告術語說
叫基礎角度。但光有這個還不夠,還要有超常角度,否則沒有廣告效應。」
「請等等,泰陽先生(她潛在的幽默又來了。她不說泰先生,她說泰陽先生)。
您三句話不離本行,始終說的是廣告,而我請您論證的,是——市場。」
如果根本就沒有市場,廣告再好也沒有用。她是對的。
而這一種意思,昨天我對王靜已經講過。
當時我妻淡淡一笑,垂下密密的睫毛,悠悠地說:「有時候,市場是可以用廣
告造出來的。」
此刻我也悠悠一笑,對吳小姐說:「有時候,市場是可以用廣告造出來的。」
她說:「願聞其詳。」
昨天,當我說了這四個字後,王靜說出的那一番話,讓我又一次仰慕我妻才氣,
感到「泰陽」公司的前景充滿了陽光。
王芳說——人際交往:
現在人們的住房越來越寬敞,裝修也越來越講究。多半人家穿鞋已有內外之分,
脫鞋進屋,做客先換鞋,基本約定俗成。門口總有一大堆拖鞋供客人使用。
問題就在這裡。這些公共拖鞋,尤其是棉、絨類的,將成為一種非常厲害的汙
染源。有些人愛邀人來家打牌,公共拖鞋一穿就是幾個鐘頭……「以後,門口的拖
鞋架分沒有一瓶這種藥水的,將門前冷落車馬稀。」王靜說完,咯咯咯地笑起來。
此其一。其二是當代人迷信。「腳香運氣好,到處受歡迎」,可以成為一種信
條植入人心。「到後來誰腳臭誰犯忌。」王靜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此刻,我將老婆昨天的話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
吳小姐站起,走過來,向我伸出一隻手。
我握著她的工手,周身通了電。
公正地說她的手沒有王靜的肉感。王靜的手背上有小肉窩,摸著溫乎乎的。但
這是一隻我沒有握過的女人的手。問題就在這裡。
一想到這可能是個風騷女人,我更激動。這樣我發現了一種男人的心態:對於
風騷女人既是鄙視的又是好奇的,既是防備的又是歡迎的。
這樣她坐回去時我就發現了她的腿很美麗,是那種絲襪商標上的美腿,玉腿。
這樣看來王靜的腿可能粗了一點。
最後我們商定,明天我去她的公司,同老總一起將那種噴劑的品牌、商標、包
裝、容量……一切的一切定下來。「讓廣告公司參與外觀設計,有利於廣告的後期
運作。」她說,同我一起往外走。
這時我嗅到了她身體的香氣。老天在上,那不是香水之香,是女人肉體之香。
但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有那種肉香。
下得樓我才知道她沒車來。她說一個人,又不趕急,沒要車,擠中巴來的。
我對她肅然起敬。
次日我對她更是肅然起敬——原來她的老總是個女的。
同時我又有一點失望:吳小姐很可能是一位嚴肅的女人。
商談很順利。那種噴劑的名字依了我的意見,叫鮮花牌足履淨。順便說一句,
這自然又是王靜給取的。
天已不早,我們一起出去時我說我餓壞了,吳小姐如不急著回去,陪我一起填
填肚子吧。
「泰陽先生可不可以直接一點?你就是想請我吃飯嘛!」
我笑起來。我們上了出租車,穿過整個市區,來到江邊的珊瑚台酒家。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同別的女人共進晚餐。我心中無鬼,放得很開,雙方非常自
然,非常愉快。回憶一下,我與王芳談戀愛時似乎也沒有這般快樂地吃過飯。我想
原因可能有三條:一是那時沒有什麼錢,一吃飯就是吃飯;二是因為太年輕,不懂
情調;三是因為那種「共進」太合法。
問題就在這裡。太合法了就沒有快樂。因為沒了刺激。
我舉起酒杯:「謝謝吳小姐賞臉。」
她也舉起酒杯。「謝謝泰陽先生的邀請。其實我是暗暗盼著你的邀請的。說實
話,早早地回去沒有意思。」
我的天!她居然也有這種感覺。但我還是說忙了一天,早點回去也好休息。
「怎麼休息?睡覺嗎?」
我們都笑起來。「真的。假如一個人不喜歡麻將,也不喜歡看書——報上說現
代人越來越不讀書了——對電視節目也挑剔……家務?現在什麼機都有了,家務又
有多少?這一大夜怎麼過呀?」
她笑嘻嘻地看我一眼,沒有說話。
但我已明白她的回答:就像這會兒這麼過。
一陣刺激來到胸間。那是非常舒服的刺激。我認為這就是幸福。說不清的舒服
就是幸福。
同不是配偶的異性呆在一起,是最好的休息?
我環顧四周。不少小格子間裡都坐著一對兒。而且肯定不是夫妻……早來人們
早就發現了這條真理。
出門的時候我吃了一驚:我看見了我的大舅子。他們在業務宴請。我們互相點
點頭,他迅速掃了吳越一眼,掉開了臉。
糟了,說不定我還沒上車,電話就打了去。
我見到妻子時,立即主動說今天請三個客人,只來了一個,又是女的,不請又
不好,整死人。我說得輕描淡寫。
那你吃飯沒有呢?她問。
還是吃了,我說。我放心了。舅子沒有揭發。現在的確寬鬆了。寬鬆真好啊!
她在教兒子畫畫。我突然想到假如這小子有一個哥哥或姐姐,就該由我來輔導
作業了……這樣我又發現了現代人空虛無聊的又一個原因:獨生子女。
……有篇文章說,三十掛零的女人最容易有外遇:孩子勿需太多侍候,自己風
韻猶存,然而只是猶存而已。青春將逝的恐懼咬著她們的心,她們要最後為自己生
活一下。」「很年輕的不可怕,已不年輕的也不可怕,快要不年輕的女人很可怕。」
文章就這麼說的。
我看著王芳。她符合上述情形。但她愛兒子,有責任心,所以她不可能到外面
去「最後為自己生活一下」。
王靜有個同學,我管她叫「跳操者」。她每週五天去健美中心跳健美操,表演,
既健了美,又掙點錢。她最愛說保持體型,保持體型。有次我忍不住了,問她體型
保持了來幹什麼?她說嘿你這個人,愛美之心人人有嘛。
其實我明白:她的體型是為男人保持的,但不是為丈夫。
有次跳操者歎口氣,承認「好的工作都需要好的體型」,而且「體型同職稱有
點關係」。
我又想起吳越。吳越的體型比跳操者好,雖然她並不去跳操。她也符合上述情
形。我想她肯定也有了孩子。現在生活條件好,衛生知識普及,女人生了孩子根本
看不出來……那麼她的孩子就是由丈夫在負責嘍?可憐的丈夫。
第二天舅子來我家換錄像帶,提都不提昨天晚上的事。現在的人好懂事噢,我
想,以後我若見了他老兄的誰誰,我對他親妹子也不會說的。
吳越打電話來,說喂泰陽,我發現了我們這座城市的一道景觀,可資你利用做
廣告。
什麼景觀?我問。我對於「泰陽」後面第一次省去了「先生」而幸福。這一刻
我又發現,有一些幸福僅僅來自省略。
她說只有我們這座城市有許多公開擺著的皮鞋箱箱。懂不懂?
我恍然大悟。我們的街上,常常可見一溜順的擦鞋者。其他城市也有擦皮鞋的,
但因不合法,只能提著擦鞋箱流竄;被擦的人只能站著。
我說喂吳越,你是說利用擦鞋箱做鞋襪清潔劑的廣告?(我也在省略)
她說泰陽你說呢?
我說這樣,吳越,今天下午六點鐘,還是珊瑚台酒家,好不好?她說好。
我到珊瑚台時才五點四十。我想了想,便打聽附近有沒有擦皮鞋的。有。我走
過去。
我數了一下,這裡有七個擦鞋工,一溜排著;中間的是個駝背,很矮小,所以
顯得更駝。他閑坐著,但他的呼吸還是困難。我明白他的肺被壓迫著,只能掙扎著
工作。
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他的椅子同他相反,結實得像個摔跤手。
他擦鞋,我們聊天。我得知他老家在墊江農村,離這裡三百里。現在他租住在
市郊農家。「一個人住?」「一家嘛。愛人,孩子五歲。」
我想若在以前,他可能結不了婚——在農村,他算不上個勞動力。但來城裡擦
皮鞋,他可以掙得比教授多。(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公平。教授也可以來擦皮鞋嘛)
這樣才有人願意嫁給他了。
正這麼想,他的妻子送飯來了。妻子比他年輕得多,但也矮,也醜陋。飯盛在
一隻大大的搪瓷缸子裡,米飯上澆著豆腐和白菜。
我說應該吃好一點。他說窮吃豆腐富吃肉,可以了。我知道進城的農民都想攢
錢在家鄉蓋房子。我付了錢,站到一旁看他。
他吃了兩口,扭過頭;我順著看去,見他妻子給他打了半碗白酒來。我聞著了
酒氣,很刺鼻。我知道是那種廉價的散裝白酒。
他扒兩口飯菜,抿一口酒,嘴巴癟一癟,眉毛揚一揚,愜意極了,讓人羡慕。
有一兩個要擦鞋的過來,見他旁若無人不願打攪的樣子,就坐到了旁邊去。
她的妻子坐在對面的大理石臺階上,木然地看著他吃喝,等著收拾碗筷。
這時候我看見了吳越,便招手讓她過來,一起觀看那個「幸福的駝背」——這
是後來的說法。
吳越動了心思。她過去坐在駝背的椅子上。
駝背說我要吃一陣,你讓他們擦吧。
吳越說:「不要緊,你慢慢吃。我問師傅一個問題:如果統一發給你們新的擦
鞋箱,你們願不願意使用?不要你們出錢。」
駝背仰起瞼,看了看吳越。吳越也算是美的,這樣坐著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性感,
但駝背沒有看到了一個美女的樣子。他就事論事公事公辦的樣子讓我這個多心多腸
的人自慚形穢。
我們這個城市高山大河,結構粗糙,氣候惡劣,民風野蠻。然而盛產美女。以
至於我們的男人每每去了外地都很不習慣,精神不能興奮,意志慢慢消沉。
我們的美女多半在街上。她們濃妝豔抹,走得風快。像這裡,平均每兩分鐘過
去一個。但是駝背並不著她們;即使看,也是看她們的鞋……駝背有一種篤定,就
是不屬自己的則決不理睬。
我很尊敬他;有一會兒我決定像他那樣生活。但我看到了吳越,我又發現當一
個人能夠得到什麼時要他不伸手也決非易事。
「需要」在前面拉,「能夠」在後面推,人哪人哪你有什麼辦法?
駝背向為什麼要給我們新箱子呢?
吳越說上面有醫藥公司的藥品廣告,是抬腳病防腳臭的。
駝背笑起來;笑容很善良,很可親。他說你們好聰明哪!然後他左右扭頭問他
的同行們。沒有一個人反對。駝背好像還有點號召力。
駝背吃喝完了,他的妻子來收走了碗筷。
吳越和我都讓他擦了鞋。駝背的工作很認真。駝背的脊柱雖然彎曲,但他的心
理是平衡的。我真有一點羡慕他。
走進酒店時吳越說每個地區擦鞋工要產生一個代理人,這個地區就由駝背來。
這樣,我們又相聚了。離上次整整十一天。
謝天謝地,老位置上沒人。我說吳越,這十一天來我一直在想念你,「我沒料
到會這樣;我沒料到一個人會這樣想念他的生意對手。但的確這樣了。我也沒法。」
她並不看我,只說喝茶,喝菜,並將盛滿例行茶水的水盅向我移了移。她垂下
眼瞼故意不看我的樣子讓我流淚,但我忍住了。
我看出來她也很想念我。對於擦鞋箱的發現,既可能是一種發現,也可能是一
種藉口。來見我的藉口。
我有我作為男人的魅力,這點我自己明白。我能將王靜這樣的人弄來當了老婆,
就是證明。但那個過程也很折騰的,發散魅力即是奔命。現在老婆穩當了,兒子順
利成長,魅力漸漸恢復過來;它又要活動了。
我們這個位置本來是陽臺,所以一扭頭就可以望見奔流不息的江面,和那塊著
名的江中沙石之洲珊瑚壩。天還很亮,夕陽之下,一切都很美。我們這座城就這樣:
單獨看,哪裡都不咋樣,合起來卻很美。粗糙之美,野性及陽剛之美,朦朧及宏觀
之美……雖然沒有風景,然而有的是風光——王靜是這麼說的。
一些孩子在壩上放風箏。現在的風箏都是買的,所以漂亮。我聽見有人在喊預
備——放,立刻就看見有幾隻一齊斷了線,向對岸飄。
有一隻掉進了水裡,又有一隻掉進了水裡……但居然就有一隻搖搖晃晃地掙扎
一般落在了對岸的沙灘上。
在歡呼聲響起的一刹那,我與吳越四目相視。我看出了她瞳仁深處的情意。
而且她的眼睛很美麗。確切地說是它們在反映某種心理活動時很美麗。美麗這
玩藝兒因人而異。有人不動聲色時很美,一俟表情就砸鍋。而有人是動起來才美。
吳越就是這樣。
這次飯吃得很長。天黑下來時我們沒有要燈,要了蠟燭。燭光就有這個效果:
它讓人心心相印,走向深入。
我們終於談到了各自的家庭。在這種情況下說配偶的好話是愚蠢的,說壞話又
太露骨。這個非常考技巧。
吳越對她先生的評價用了三個字:靠不住。是能力靠不住,還是人品靠不住,
她沒說,但這已經讓我心花怒放了。而且她很快住了口,感覺是提都不想多提那人。
這更讓我心花怒放。
我應該告訴她我的夫妻關係也是很冷淡的。但要說出王靜的不是實在太困難了。
急切之中我只能說「她是個畫畫的。藝術家嘛」。言下之意天才的精神狀態都是不
正常的,所以我們難以相處。
然後我扭頭都看外面。江中的五彩之光輕輕晃蕩著,實話說來真是美極了。
出來以後我們散了會兒步。走進一片淡淡的陰影中時我突然摟住她的腰。她想
掙脫,我說不要怕。她笑了一下,不再掙扎。然後我偷襲似的嗅了一下她的脖子,
說真香啊。再然後我主動放開她,兩手抱在胸前,輕輕唱起歌。
我要等到那一天,就像回到了從前。如果失去還能再擁有,不管期待多少年。
這是臺灣那支小虎隊的歌;我是從兒子那裡聽會的,不過我倒是真心喜歡它。
「你的歌唱得很好。像蔡國慶,但比他更像男聲。」吳越認真地說,「可以誘
惑女人。」
「是嗎?那我可不客氣了!」我重重吻了一下她的腮幫,然後輕輕吻了一下她
的鼻尖。
序幕拉開了。
我回去時兒子已經睡了。王靜正在打電話。我聽出那一頭是跳操者。電話打了
很久。
放下話機王靜若有所思,她盯著我的樣子讓我心虛。難道跳操者看見我和吳越
了?
卻不是。正相反,是跳操者要我們作偽證,證明她今天夜裡住在這裡。
「萬一她老公打電話到這裡找她呢?」我問。
「你接電話。你說她同我出去一會兒。今晚所有的電話都由你接。」
「如果半夜打來呢?」
「不會那麼荒唐吧?不過我們可以把電話關了。」
我說好吧,你可真夠仗義的。
我去過健美中心。跳操者們穿著緊身的健美服。乳房和臀部主宰世界。周圍是
男人在看,面目冷漠,心情激動。當時我想這哪裡是在跳操,完全是在跳性。
我看著王靜。她本人是嚴肅生活者,嚴肅得近乎保守,但掩護起朋友來卻這般……
寬鬆。
時代真是不同了。
王靜去洗澡時我飛快地呼了吳越。她立即回了過來。
「沒給你惹麻煩吧?」我問。我想念她。剛分開就想念。
「沒有。他早就睡了。」
「呀——」我嚇了一跳,「你的電話機——」
「噢,這是客廳那部。」
「喲,裝兩部電話。」
「串起的。」
「呀——」我更嚇一跳,「你不怕他——」
「不會,不會。」她的聲音非常安詳,「這個我知道。」
我放下電話,心裡不是滋味。這麼說她先生是個很有教養的人。文明人;而且
非常信任她。她在濫用他的信任,而我在傷害我的同類。不過也可能是他對她已漠
不關心。這麼一想我坦然了。
次日上午我同吳越在石橋大街上碰了頭。這是公事。我們去徵求擦鞋工的意見。
這是吳越的點子。一、統一製作一批擦鞋箱,上印鮮花足履淨的廣告。二、每
個擦鞋工配送一支噴劑,囑其醒目地放在顧客腳邊,擦完鞋後主動給顧客鞋裡噴一
噴。
這個如果行得通,將是低成本高效應的廣告。吳越顯然是在替我的公司動腦筋。
這使我很感動,也加強了我對她的愛。
經過石橋大書店時,我一眼就發現書架上有我寫的那本《無證據謀殺》,兩本
排在一起,粉紅色的,還比較搶眼,然而顯然無人理會:它們整潔得像剛剛熨好的
西裝。
吳越停下來等我。「怎麼了?」她問。我想告訴她我是出過書的人,但這就得
告訴她我曾是一個警方。弄不好她會彆扭。
我支吾道不知書籍上架有無廣告方面的考慮。她說唔。我們來到擦鞋攤前,相
挨著坐下。
吳越的手放在椅子上,同對方就足履淨噴劑的廣告構想交談。這是我們約好的,
由她去問。女人讓人放心些……我突然發現吳越的手同我小說裡那個殺死情人的女
人的手長得一樣:又白皙又細膩如上等陶瓷,修長,。手指如筍,紅色的指甲油閃
著炫目的光……只有如此美麗的女人之手才可以殺死男人。一切難看的女人之手是
用來養活男人的……我有點害怕。我想我應該將全部殘留的《無證據謀殺》買光。
我不能讓吳越在無意中獲取了那種方法……這雙手是可以殺死她丈夫,然後又殺死
我的。
擦好鞋,我們走到一處,將鞋弄髒,換個攤位又擦。如此幾番,擦鞋工的心思
大致清楚了。
我說找個地方吃午飯吧,我知道有個地方的魚不錯。我們上了出租車。
那地方魚是不錯,但主要的離我父母近。吳越在同擦鞋工交談時我打了電話給
我媽,說一會兒我要回來,同來的有一位生意夥伴,是位小姐。「她人很好,對我
很關心。」我這麼一說我媽也就明白了。
「你們來吧,兒,」媽說,「我同你爹進趟城,我要買幾袋燕麥片。」
這個店名叫黃辣丁。黃辣丁是長江中的一種魚,小,又無肉,但熬場其味極美。
現在人工飼養,味道雖是遜色,但有了些肉,還是可取的。
我讓吳越點菜。這人不顯擺,實在,又能替人著想。她點菜比我點菜還省些。
我曾對她說我大錢沒有,小錢不缺,放開點吧。她淡淡地說吃多少點多少吧,
自己人,而且大家都不容易。這讓我很感動。
真的,公正地說,吳越有許多好品質。
她的工作作風也讓人佩服。她踏實,仔細,尤其注意細節。
譬如她說:「我仔細計算過了,一隻廣告擦鞋箱,成本不超過十元;全市一千
只,不超過一萬元。」
我很興奮;但也有問題:「如果那些擦鞋工人不願用這些漂亮的箱子呢?他們
口是心非怎麼辦?」
她說:「這個已經想好。每只箱子都有編號,由我們,啊不,由你們登記在案,
認箱不認人。用上一個月,給十元錢,第二個月給二十元。以此類推。」
我大吃一驚。「那到後來不成了天文數字?」
「放心!不用兩三個月,你的鮮花,啊不,我們的鮮花已經形成氣候,形成概
念,不用再找他們了。」
想想也是的。「那麼還有個問題:怎樣保證擦鞋工主動噴灑藥水?又怎樣保證
顧客接受噴灑?」
「當然不可能全部實現。但第一,肯定有一些要主動噴,有一些會接受噴。你
那廣告詞會起作用的。」她偏了頭看我一眼,情深意長。
她說:「我們可以要求擦鞋工必須將這個噴筒一直放在箱子旁邊。我們要抽查:
如果發現三次未加放置,本月獎金取消。」
我不停地點頭……但我又想到一點。「會不會有的擦鞋工收取噴藥費呢?如果
這樣有的顧客肯定寧肯不噴。」
「泰陽,真是英雄所見略同。這個呀,我也問了那些人。他們說肯定有人要這
樣做……不過我想這也沒什麼關係。因為我們的目的是提高藥水知名度,不是真的
要給人醫治腳病。」
我哈哈大笑,拿根指頭點點她。
她也笑起來,亮光閃閃地看我一眼。「你想嘛,收費,可以襯托出這藥水的價
值,而且提高了擦鞋工使用和宣傳它的積極性。就算你不接受吧,你也被告知了一
次。真正擔心腳臭的,多花幾毛錢不會在乎。」
我又不停地點頭。我眨已著潮濕的眼眶,說親愛的,這個泰陽公司你來當總經
理吧,我就當董事長,最多兼個辦公室主任,給你打雜。
她說泰陽你這人容易動感情。然後她兀自愣了一陣,說其實我也是的。
我沒再言語。如果一個人總是同愛情一起工作,那多麼好啊!
吃完飯我們走到街上,我站著不動。她問怎麼啦?我說我爸媽就在這不遠,來
都來了,我想去看看。
她說你去吧,我自己回去。
我說算了,我送你回去。
我們推讓起來。末了我說明說了吧,我捨不得你。
靜場。汽車唏唏嘩嘩來回;現在不准鳴喇叭了,一切都在肚子裡。
她突然招來一個的土,說我陪你去看老人。
她上當了。這人善良。
我父母住在機關大院裡。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所以長輩特別多。我想倒回去
十年這些長輩肯定會用偵察員的眼光看著我領了個不是妻子的美人兒回來,而且不
同我打招呼。但現在他們打招呼,自然而隨便,對吳越則視而不見。所有的人都現
代化了。這很好。
我開了門,自然空城一座。我說他們一會兒就回來,遛腿兒去了。
吳越在玻璃板下看照片,說你媽年輕時好美啊,但你爸太醜了,又老。「謝天
謝地,」她看著我,「你像媽。」
「問題就在這裡:由於她老人家一輩子心理不平衡,所以對兒子同女人的交往
抱贊助態度。
當年我媽是被組織勸說嫁給我爹的。我媽不敢說那人太醜,只說年齡相差太大。
組織說他是為了革命事業耽誤了個人問題。那時管婚姻叫個人問題。
其實組織並沒強迫我媽,但我媽自己想加入組織。就是這樣。
當時我媽已暗暗有了男朋友。若干年後我見到了那個叔叔:那可真是一表人材。
那叔叔很怪,他沖我叫:「你是你媽的兒子?」
我當然是我媽的兒子,誰不是呢?
他問我媽的名字,我告訴了他。他沒說話,用雙手搓我的臉蛋。
回去後我對媽講了這個奇怪的叔叔。媽說你別對你爸說這事。當天晚上她莫名
其妙地同爸爸幹了一仗。
我媽嫁了我爸後就加入了組織,而且調了好工作。但是她悶悶不樂,問她為什
麼不快樂,她總是說沒有不快樂。
幾年前她生了場病,以為自己要死,居然對我說了這麼一句話:「其實一個女
人不喜歡男人又老又醜,是正當的想法。」
吳越聽了這些,流下了眼淚。
我也動了感情,抱住了她。她說要不得,回來撞見了。
我說想起了,他們到我姐那去了,今天不會回來。
其實我爸人很好,對我媽也很體貼。他占了這麼大的便宜,能不體貼嗎?
兩口子的倫理觀有分歧,看電視時要拌點嘴。譬如上面在婚外戀,父親總要說
最終以痛苦收場。
母親則說也沒得好了不起。
感覺上父親主張秩序,而母親主張理解——她不說解放,她說理解。
吳越輕輕一笑。「既得利益者當然主張秩序,被剝奪者就主張解放。」
所以說觀念都是靠不住的,關鍵在利益,在需要。
我將吳越帶進我的房間。這房間保留著我早年的樣子,所以床是單人床。媽說
變了樣子我就會覺得你出嫁了似的,我難受。
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不願意王靜住進我兒時的房間。「那時的你
是我的。」她這樣說過。
我媽不喜歡王靜僅僅因為她是媳婦。沒法。世上對女人最不好的其實是女人,
只有這一點讓我為自己的性別慶倖。
我將小時候的照片拿給吳越看。我故意翻出那張半歲坐轎椅的:小雞雞炫耀地
伸了出來。吳越呼的一下扔了它,抬手打了我一下,又伸手掐了我一下。
我抱起她,扔到了讓我長大的床上。
完事以後我發現吳越才叫性感,而王靜只能叫肉感。這兩者並不相同。而且我
對雜誌上說的「骨感美人」也有了體會。
顯然同吳越做愛更刺激,更滿足。然而我也明白這主要是因為她不是妻子。
我想這是造物主對人類的捉弄。
吳越看見廚房裡有不少蔬菜,就說我們一起來做頓晚飯吧。
我暗暗叫苦。一會兒老人家們就要回來了,你莫非還想在這裡過夜?
我說算了吧,很麻煩,我又不會做。
她說不麻煩,我會做,你打打下手,我們好說話。
她的確能幹,巧手一雙,而且忙活的姿態特別美。若不是擔心被回來撞見,我
又要將她抱上床。
但她說出一番話來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她提出了「風險廣告」的設想。簡單地說,是將廠家同廣告商綁在一起。
廠家不先付廣告費,而是讓廣告商在銷售額中提成。
做為廣告商,當然願意先收到廣告費。我還想靠這筆錢來運作呢……我鑽進了
溫柔的圈套。
而且,她雖非老闆的小蜜,卻是如此這般地同生意夥伴……合作!我心中非常
苦澀。
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我正兩難,爸媽回來了。
吳越並不緊張,打了招呼繼續忙活。
回去的路上,吳越說——
我們不走一般廠家與廣告商的老路子。在那條老路上,銷售效果與廣告的製作
是脫鉤的。銷售效果不好,廣告商不負責;銷售上去了,廣告商也不可能多獲利。
目前廣告業務清淡,也有廣告商自己的原因。比如廣告效應,本來就只有軟標準,
模糊數學,廠家不滿意,廣告公司偏說好極了,無法裁判,雙方不愉快。廣告費一
揣進腰包,人家賣得如何,再不關我的事……
「綁在一起,就迫使廣告商降低成本,機動靈活地增加廣告效應,而且將廣告
持續做下去。」我說。
「泰陽你理解我嗎?」
「這個提案是老闆的,還是你的?」
「是我的。老闆不大相信你能答應。我說我爭取一下吧。」
我笑起來,手掌在她兩腿間飛快插了一下,「就是這樣爭取的?」
她不說話,姿態也僵硬了。我心知不妙,但有司機在前,我一時不知說什麼。
突然她叫道停車,停車。然後她跳下車,說聲再見,立刻招了另一輛車,走了。
我想跳下去攔住她。但我猶豫了一下。我想也好也好,這個經濟間諜,這個美
人計……說真的,一個剛剛開始起步的公司,只要接上這麼一招,絕對玩完……也
好也好,迄今為止,我方尚無實質性的損失,到此打住吧。
下了車,往家走的時候,失落感夜霧一般襲來。我仰頭看天,大半個月亮就像
影子。
我已經愛上她了。吳越,我錯了。
剛回去就接到老頭子的電話。「兒子你回去啦?」
「這還用問嗎老漢兒?」我沒好氣,「你往哪兒打的電話?」
「你回去了就好,兒子。母子兩個在幹什麼?」
「在教畫畫。」
「那好。我給我兒說兩句。兒子,那個吳小姐可不敢深交哇。不敢。」老頭是
陝西人,不敢是不該、不能的意思,但含義豐富些。
「咋的了?老漢兒。你跟人家一起吃個飯,結論就出來了?」
「你老子我是啥樣人?」離休前他管了幾十年的人,「瞄一眼我就能看出這人
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那你說說。」
「這人是朵交際花。」
「嗨——你見沒見過交際花噢!」真的,憑你老那尊容,交際花一見就謝了。
「我兒莫以為交際花就是電影裡那珠光寶氣的樣子。真正的交際花不妖精的,
還有些人格上的魅力,不一定很漂亮,但很能往男人心裡鑽。你到時候離不了,兒
子!」
我沒開腔。我已經離不了了,吳越!只是,老頭子居然還懂得這些,說明他守
著我那美麗的母親仍不安分,至少心思不安分。
「你要珍惜你的家庭,兒子!現在像王靜那樣的年輕媳婦,那樣賢惠的,不多
噢。」
「我聽見了。老漢兒作放心。」
我掛了電話,就去看母子倆。我溫存地撫摸著我妻的肩頭,看著兒子的畫。我
說然然(兒子叫泰然),你空中的飛鳥怎麼是躺著的?「你見過躺著飛的鳥嗎?」
兒子頭也不抬,說:「躺著飛省勁些。你在水裡不也一樣嗎?」
他媽的!我笑起來。
王靜說不要扼殺想像力。「沒見過的就不能畫嗎?」
我幸福地離開,到客廳打開電視。我決定忘掉吳越。
電話響了,是跳操者。「找王靜。」她說。
「找她幹什麼?有話跟我說。」我同她一直挺隨便。
「滾開!喊她來。」
「是不是又要來我們家住啊?」
「怎麼,不歡迎?」
「求之不得。你就睡我另一邊吧!」
「滾開!下流!」
「小心點啊,妹兒!你要遭殺!」
「殺我的人沒生出來。」
跳操者的丈夫是銀行幹部,收入挺不錯,很顧家,但其貌不揚,人也少情趣。
我曾問王靜,跳操者的情人是誰,她不肯說。我說你打掩護,以後出了問題你
有責任。
她說你們男人打這種掩護,歷時數百年,簡直一整套了。
下面是一則外國幽默。
瓊斯回來,下飛機後並未回家,稱今夜在朋友家。
瓊斯太大打電報給他所有的朋友,問瓊斯昨夜在你家嗎?
所有的回電:是,在我家。
女性在覺醒;換言之女性自主意識在增強。
公正地說這是公平的。
我只是可憐跳操者那個小家。那是個幸福的小家,同我家一樣。
奇怪的是過去有那麼多畸形家庭,外遇卻少;而現今去外遇的,多半是和諧家
庭中人物。
王靜來接了電話。時間很長。我問是否又同上次一樣,我們得向全世界證明,
她今夜住在我們家,「而且所有電話,都由我來接?」
王靜歎口氣,說泰陽,我也說了她,但我們不能出賣她。「情人間的事,註定
長不了的。我們要保護她的家庭。」
王靜有個理論:情人之間無硬件。即沒有法律保護,沒有共同的血脈——孩子,
沒有社會的認可及親友,甚至沒有公開相處的權利和條件。這些都是「夫妻硬件」。
情人之間只有軟件:興趣及性趣。而這兩趣的維持都不可能太長。
王靜還有個理論:情人程序有限論。情人程序之常規為:給名片、打電話、吃
飯、上床、分手。
對此我非常吃驚。「你怎麼知道這些的?莫非你已體驗再三?」
王靜說真是這樣,我才不會開口呢!我是白癡嗎?
她說是從跳操者那裡知道的。「她一直沒斷過情人。她說找新情人是為了醫治
舊情人帶給她的創傷。」
就是說,只有情人才能治情殤。不錯。但這樣一來,不是陷入一種循環了嗎?
與吸毒何異?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殺死了情人的女人——那個由我親手創造的女人。我一陣不
安。我說喂王靜我今天在石橋大書店見了兩本我的《無證據謀殺》,我想把它們買
了。
「為什麼?讓書店裡多一個品種不好嗎?」
我笑起來,說跳操者這樣地找情人,總有一天不是情人殺了她,就是她殺了情
人。「我可不願教會別人一種無證據殺人的方法。」
「你太高估自己了吧?誰會注意到你的書?一個自命不凡的無名小卒!」
次日我打電話給吳越,想向她道歉。但是不行,談工作可以,一談別的她就說:
「沒有關係,我沒生氣。再見。」然後就掛了電話。
這就是電話的局限:它開始既簡單,結束也容易。
這天下午,我買一支名貴的黑色鬱金香,裝在很考究的紙盒裡,守候在她公司
的門口。
她出來了。她瘦了,憔悴而憂鬱。我一陣心酸,深深自責。
她看到了我,點點頭,然後很自然地走她的路。這自然恰恰讓我看到一種不自
然:她一直在等著我。
我趕上去,與她並肩而行。我說我傷害了你,但我要有一種了結;我最後見你
一面,向你道歉,然後決不再打擾。
這是半真半假。如果這悲壯的最後通牒能夠打動她,那我會真的做下去,我要
好好愛她。如果就這樣也不行了,我也不願再拖泥帶水。一個男人,娘們兒似的,
娘們兒也看不起。
我說:「個人情感,也不要妨礙了工作。從明天起,鮮花足履淨廣告,請貴公
司另外派人與敝公司洽談,就不勞吳助理親臨現場了。」
她將頭猛地扭了過去。我只能看到她的肩頭在輕輕顫動。我不免疑惑。我突然
繞到她那一邊……刹那間幸福來到我心間:她在偷偷地笑。
她兇狠地掐了我一下。「龜公司!鱉公司!不是烏龜就是王八!你是個啥東西
喲!」
我綁架似的將她抱過路邊的金馬車茶坊。
她落座時還勉勉強強的,當她對付應小姐說要一盤炸薯條時,我心知風雨已經
過去。
我說妹妹那天我傷害了你,不是我對你的人格有什麼看法,是我心裡充滿了醋
意。一個人只要心中有愛,就要疑神疑鬼,莫名其妙地吃假想敵的醋。
「你的假想敵是誰?」
「你所有的異性生意夥伴。」
她歎了口氣。「泰陽你這樣會活得很累,還把別人也弄得很累。」
我也歎了口氣。這時有手機響,她將挎包提了過來。
「你有手機了?」
「公司配備的。」原來她才到那裡不久,剛剛試用合格。
這下我明白她為啥主動向老闆提出「風險廣告」的設想了。她必須出色地工作。
我又是一陣歉疚。
她打完電話後我將那支黑色鬱金香遞給了她。看得出她很高興,但她說喲你這
一套很熟呃,「你給多少女人送過鬱金香?」
我說這是第一歡。她不信。我發毒誓:「如果我說的是假話,一出這門就出車
禍。」
她伸手來捂我的嘴。我一直將這手按在我嘴上。
我回去時王靜說老漢兒打電話找你。
我打過去,老漢兒說:「我兒莫事了早一點回家。我就是問問你回了沒有。」
「業務上的事,拖晚了。」
「我兒莫要同女的單獨吃飯。儘量地不要。」
「你咋曉得我在同女的吃飯哩?」我大吃一驚,然而嘴硬。
「現在的事情,都是吃飯拖晚了。沒有啥事情比吃飯更拖時間。也沒有個啥飯
比一男一女更拖時間。」
我更吃驚了。神了,鬼老漢兒,「(口也)老漢兒,」我笑起來,「好像你很精
通這一套呢!叫我媽來!你這個攪女人的老手!」
「哎呀我的娃你莫胡鬧。」老漢兒急了,陝西腔越加本色,「這是害怕你這個
家庭!」
「沒的事。你兒我在外轟轟烈烈,家庭安定團結。」我拍著胸膛。我逗他。
老漢更急了。「我的娃,莫做那樣的美夢了!我說,我說……你媳婦賢惠是賢
惠,並不糊塗噢!她精細得很哩!」
「老漢兒你放心。男人是有了錢才變壞的嘛,我的公司才起步我還沒有錢嘛。」
「但是我兒容易動感情,我曉得你這德行,你從小就是這德行。」
「人要動感情那有什麼辦法?」
「所以要早一點防著。動了感情那就很痛苦。誰動感情誰輸掉啊!」
「老漢兒你輸給誰了?」我笑起來。
「我兒莫打岔了。我跟你說,以前是男人要瘋,只是女人不敢瘋,所以瘋不起
來;現在是女人也敢瘋了,還更瘋,所以現在要瘋起來了。要瘋得血淋淋的,每個
人都傷得很重才算事。所以要早一點防備。我兒你的心一定要安靜。你各方面都不
錯了,上帝是很寵愛你的,你一定要滿足。啊?」
「我記下了。我聽你的話。」我放了電話。爸爸說得對。
我去到孩子房間。王靜正教兒子畫畫,確切地說是在欣賞孩子的創作。原來小
子準備參加全國少兒美術大賽,主題是人與自然。小子正畫的這一幅叫《我們愛小
鳥》(暫名)。畫面上的鳥兒還是躺著飛,天空非常晴朗,不,是清朗,因為沒有
污染。孩子們在水裡也躺著,這個雖可理解為仰泳,但姿態同鳥兒一樣,所以感覺
是人在向飛鳥學習。
「喲,這構思不錯嘛!誰的?」我問。
「我自己想的。」泰然篤定地說,很是泰然。
「是嗎?」我問王靜。她點點頭。
我幸福地離開。這小子其他媽是個天才。王靜之所以不像有些快要不年輕的女
人那樣在外撈取「最後的生活」,可能跟她兒子是個天才有關。她不能浪費了天才。
當然這樣一來她也充實。
我想到一個問題,假如讓王靜同吳越換個位置,我幹不幹?我不幹。我可不願
讓吳越這種能同不是丈夫的男人上床的女人為妻。
這麼一想又覺得男人的確比女人壞。我扌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那夜我們過了夫妻生活。我還是想像是在某個賓館,是同吳越,效果才好一點。
這次完了以後王靜精神還好,她說今晚跳操者的丈夫打了電話來問了些事。
「他好像有點察覺。」
「你說吧,有些女人外遇,是因為丈夫掙不到錢,那跳操者丈夫收入不錯了,
她還——」
「唉,人嘛,總是,缺什麼想什麼。」
「那她缺什麼?丈夫性無能?」
「我問過她,她說那個倒是正常的。她說她也問過自己,感覺好像是尋求男人
的保護。」
「丈夫不能保護她介
「可能老公氣質上比較弱吧……還有她說到一種感覺是我這種人不可能有的。」
「嗯?」
「她生的是女孩兒。她說生了女孩兒沒有安全感,將來女兒不能保護母親。」
「他媽的胡說八道。我看你對你媽比我對我媽強多了。事實是養女兒實惠。」
「唉,事實是事實,感覺是感覺。的確女人一生都在尋求保護。」
「但像她那樣尋來尋去,弄不好保護設得到,傷害倒來了。」
「當然可能。那有什麼辦法?」
我想起吳越也是一個女兒。
然後告誡自己千萬別在夢中叫她的名字。
然後決定漸漸疏遠她。漸漸。
第二天我同吳越通了電話以後感到按捺不住,猶豫之後我請她下班後來一趟。
她在電話中的聲音讓我想起同她的做愛。一陣激動讓我既幸福又心酸。
「你來看一下做好的鞋箱樣品。」我說。
「這麼快?」
「毛主席說過抓而不緊,等於不抓。」後八字我用的湖南腔。古月模仿毛主席,
我模仿古月,「完了去珊瑚台吃飯。」
她來了。她當然沒有看到樣品,倒同我在辦公室苟合了。我很緊張。雖說完全
下班了,但也保不准哪位出去拉廣告的員工要回來一下。但我心存僥倖。
開始她不肯。我說我只撫摸你。到後來倒是她說來吧。
一完事我立刻決定僅只一次下不為例(男人在事前事後完全是兩種人)。
在珊瑚台,侍應小姐討好地說你們好久沒來了。我說我們離了一次婚,今天才
複婚,在辦公室複的。
小姐說先生真幽默。吳越則在我背上擂了幾拳,又在我虎口上掐了一下。
吃飯的時候我問起跳操者那個說法:生女孩兒的女人要尋求男人的保護,所以
這種女人容易外遇。
吳越沖我愣著。半晌,她說,想尋求保護倒也是的,「但是,外遇哪裡能夠保
護女人?」
說得太對了,我說,如果說我愛上不該愛的你,是出於男人(雄性動物)那種
普遍的野心,那麼,你愛上不該愛的我,又是出於什麼呢?(動物界遺傳法則規定
由雄性進攻)
她又沖我愣了半晌。「是誘惑,泰陽;坦白地說,想得到盡可能多的異性的愛,
這個,男人女人是一樣的。」
說絕了,我說,謝謝你的坦誠。我想起王靜——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她對兒
子的愛,也是一種異性之愛,反過來也一樣。所以王靜之心相對平靜。這不僅僅是
個性欲問題。
「但是,我不希望你再去愛別的男人了。否則,我們之間就串味了。想起你我
之間並不叫愛,心裡很不是滋味。那還不如狎妓。」
「我也是這樣想的,泰陽。」
我們伸出小指緊緊地勾著,兩人都流淚了。
我的心發了誓:我要對吳越忠誠。這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種境界。一個人決定了
忠誠的時候就感到了境界。
就是說,我雖未忠誠婚姻,但是忠誠愛情;所以我並不……我至少交代得過去。
當然這也可能是自欺。但有什麼辦法?人總之要對需要做出解釋。
謝天謝地,人會解釋。
老漢兒來電話,說媽病了,你來看看。
現在我明白了,我媽為哈一生病就想見我。其實每次照料她到康復的都是我姐。
我見到媽時,她在沙發上看電視,腿上搭著棉毯。
我以一個魁偉的美男子的姿態接近她。一切有如外國電影中的情人訣別。
「你為什麼要生病呢,親愛的媽媽?」
媽媽笑起來,伸直脖子喘口氣,「肺氣腫。」
這是我第一次將這玩藝兒同媽聯繫。媽老了。但我很輕鬆地說噢還不是肺癌嘛!
「媽媽,肺氣腫嚴格說來並不是病,是中老年人容易碰上的現象,同環境、氣候很
有關係……」
「出太陽就要好些。」媽反過來附和我。
「對了嘛。關鍵在於氣象臺。」
媽媽哈哈大笑,不知怎的就撤掉了棉毯。
老漢兒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竄來竄去,矯健得很。快八十歲的黃黃的他結實得像
一塊可以保存很久的老薑。而小他十多歲的白白的媽媽虛胖軟弱,像一團精粉發酵
面。
我到廚房去打打下手,做個樣子。老漢兒切的蘿蔔絲又長又細又均勻,像毛紡
廠產品。
我突然明白過來:老漢兒之所以結實是他對這婚姻稱心,媽則不行。你越體貼
細緻討好她越不行。有些人就這樣:不是態度就能改變了她的心的。
老漢兒不但仔細地做了幾十年的飯,還用心地做了幾十年的官,從科長、處長、
局長到了部長。這會兒我明白過來:這同樣是為了討好我媽,讓她認定嫁得值。
的確,回想起來,父親的每一次擢升,母親都有一段短暫的快樂。在那一段快
樂中父親也不時放肆一下,如一個工作太忙的人伸一個懶腰。
可能許多男人都像我爹,它為老婆而升。
我爹還有一點可笑,他將傳宗接代看得要緊。我無兄弟,我兒便成單傳;老漢
兒長年提心吊膽,怕有閃失。
那年聯合國衛生組織來抽查,泰然被抽到,衛生官員們歡呼,說這是一個A級兒
童。老漢兒很得意,回來後機密地希望我們還生一個,以加大保險係數。
我不幹,說要罰款;老漢兒說罰款他出。
我還是不幹。老漢兒便私下給王靜許了大願,讓她做手腳,又懷上。
王靜更惡劣,說爸還是讓媽再生一個吧。老漢兒氣得吹鬍子。
吃飯時,老漢兒問孫兒畫的什麼去參賽。
我描述了一通。老漢兒很興奮,說這可能會獲獎的。他立刻將老家捎來的西鳳
酒開了,喝起來。
喝了一陣,他去打電話。他給孫兒打,讓把《我們愛小鳥》畫三張,爺爺選一
張。
孫兒說爺爺你又不懂畫,怎麼能選?
爺爺說我不懂畫,但我懂那些評獎的人。
孫兒居然就答應了,畫三張。
我說:「是她媽讓他答應的。」
老漢兒說我咋不知道哩!「你這個老婆很優秀。」他直直地盯著我,「你要保
護你的家庭。我兒我說,任是個啥人,地位呀,事業榮譽,還有金錢豪華呀,過的,
都沒有家庭重要。」
「吃飯,吃飯。(口羅)嗦!」我媽說。
「老漢兒你說得對。」我說,「吃飯吧。你也要保護你的家庭。」
突然呼機響了。是吳越的。
她在那一頭很緊張,叫我快去救駕。「我在銀杉賓館三樓會議室裡。」她說。
原來有一個男的在賓館門外死等她。這賓館是獨門進出。
我放下電話,對媽說公司有點急事要趕去。
老漢兒很不高興,說是女的吧,急事!
他的直覺很厲害。但我冒火了,說女的又咋樣,你給你兒媳婦告密吧。
坐在的士裡,我明白了自己冒火的原因:賓館(房間)、她、男的。
我一直擔心她的德行:她既可以不該愛地愛上我,也可以不該愛地愛上別人。
我想起了老漢兒所說的「交際花」。這是個舊時代的名詞。
我在銀杉賓館三樓會議室裡找到了她。她縮在角落裡大空調機後面。
「怎麼?遇到了性騷擾?」我笑著問。
「也不能叫性騷擾。」她說,「那是稅務局一個科長,姓趙。他要我離了婚來
和他結婚。」
我們來到窗前。她指給我。我看到了焦灼地仰著頭。但是看錯了方向的趙科長。
這人年齡比我大。「他還沒結婚?」我問。
「孩子都上中學了。他說他也離。」
「那你離嘛。科長噢。收稅的噢。」
「這是什麼情形了,你還來取笑我,泰陽!」她哭起來。
我立刻心軟了,用餐巾紙給她擦眼淚,哄她。
她不哭了,擰著我胸前的紐扣說帶我離開這裡吧。
我後來常常回憶這個細節:她掛著淚痕擰著我的胸扣。
我同她一起說說笑笑地出了賓館。趙科長看著我們,沒有過來。我假裝什麼也
不知道。
走了一段,我問是送你回家嗎?
吳越說不行,趙科長會攆到那裡去找她。
「他能找到你家?」我又生氣了,但沒發作。
「能。為了公司的利益,我請他來我家做客。他還下廚,同女兒他爸一人做了
幾個菜。」
娘的這種人!同老公混得像哥們兒,卻打人家老婆的主意。我對「人面獸心」
第一次有了體會。
「那往哪兒走呢?」我問。
「隨便你。反正我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溫暖極了。我們上了出租車。
剛開動,她的呼機響了;我估計是趙科長的,果然。
「喂,是這樣,臨時有件急事要處理……嗯,他是銀杉賓館保衛處的幹部……
呃,有個小案子請他幫忙……可能時間長一點,你先回去休息吧……你不要多心,
他不是我什麼人……不是表哥,實話說吧,趙科長,是堂兄,呃,親的堂兄……我
實在沒有理由鬧這個事……主要是看在孩子分上……好了以後再說嘛。好吧,我考
慮,我考慮。」
她關了手機,低低地罵了一聲。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說粗話。
原來趙科長仍在催促她離婚。
「你為啥不叫女兒她爸來接你呢?」
「他沒有用。而且,倒生些事情出來。」
「那麼你今天回不回去呢?」
她搖搖頭。「那個人肯定在我樓門外等著我。他已經這樣幹了一歡了。」
「……你們認識多久了?」
「……上個月的事情吧。」
我很難過。掐指一等,她到這公司也不過三個多月,卻已有了一個我和還想超
過我的他。
我很想扌扇她兩耳光。但我的確很愛這人。何況她現在正處在急難之中。
這種危急帶給我接了許多傷痛的幸福。
我在對她的愛中第一次摻了恨。憎恨。
「你說女兒她爸來了沒用,怎麼可能呢?姓趙的還敢做些啥?」
「那人懦弱。上次在我家裡,姓趙的處處占上風。」
那麼在她眼裡,姓趙的占不了我的上風。我很驕傲。我將她摟著,直到下車。
我開了爸媽的門。兩老正在客廳看電視。我讓吳越進我的房間休息。然後我出
來說明情況。
「我說是女的吧,」老漢兒說,「啥人能將男人弄出急事?」
我臉一沉,逼視著他。他軟了,「我沒說啥嘛!歡迎,歡迎,好不好?」
他推開我的房門。「小吳你餓壞了吧!你吃啥,我給弄去。」
吳越站起來,說我自己弄。老漢兒說那叫泰陽給你弄。
我就同她進了廚房。我們快快活活地做幾樣下酒的小菜。這時她的呼機響了,
我估計又是姓趙的,果然。
「不回他。」我說。
「不行。」她說,「不能弄僵了。公司利益。」
她用手機給他回話。我將廚房門關過去。
姓趙的果然已經候在她家門外。「……我今天不回家。事情辦完以後我就去姨
媽家住,姨媽就在這附近……你回去休息吧,求你了……你不要來……姨媽要嚇倒……
我明天一定給你聯繫,一定……啥時?下午吧……那麼上午吧,十點以前……」
她長歎一聲,「他說他心裡難受,不見到我不行,堅持不住了。」
「這人倒很癡情。這把歲數了還這麼癡情。」我反感之中也有好感,「你不該
弄得人家這麼難受。你總之做了點什麼,至少說了點什麼。毛主席說世上沒有無緣
無故的愛。」
「我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我最多只是巴結了他。我萬沒想到一個中年
人還這麼不穩當。」
「你們單獨吃過飯嗎?」
「吃過。不可能他的每次邀請你都拒絕。」
「吃飯時總不可能光談天氣吧。說沒說過……譬如你老公讓人不踏實這一類的
話?」
她低下頭,不開腔。
「妹妹以後千萬不要再對男人說這樣的話了。我就是聽了這句話才膽壯的。」
「男人都是這樣的?」
「都是這樣的。男人見了好女人都是要起心的,只是要掂量能不能進攻。這是
本能。」
她點點頭。「我錯了,哥哥,以後我不了。」
我突然心疼起她來。「你也沒有什麼錯。以後什麼事把握一個度,就行了。現
在當女人比過去容易,也比過去難,尤其是你這一行的。」
我媽給吳越裝了新被套,然後兩老休息了。
我們一邊吃喝一邊說話,很晚了才休息。
吳越睡在我的床上。我按住欲火,吻吻她,將枕頭、被子抱到客廳的沙發上。
這時我媽出來上廁所。她出來時看了我一眼,鼻子裡發出一點聲響。我理解為:
怕個屁,沒種的。
老太太很清晰地閂上門。我推開我的房門,鑽進吳越的被窩。
次日上午,我去找趙科長。辦公室裡,他哭喪著臉在打電話。我聽見「你在哪
裡呀我馬上來」。我明白他在找吳越。吳越此時正躺在我兒時的床上,補睡眠。
今天一大早老媽就將老漢兒拖出了門,說去花卉園看海棠。當時我正在客廳裡
睡著,當然是睡給老漢兒看的。
但老漢兒還是很不高興,瞄瞄我,又瞄瞄我的房門。但他還是跟著我媽出去了。
其實我媽已老,他用不著再怕她;但他占了她一輩子的便宜,要他老了來翻臉,也
非易事;何況已怕成了習慣。
他們一走,我又鑽進吳越被窩,親昵了一次。我同王靜結婚數年,這種一夜來
幾次的事從沒有過。
吳越說她腰杆酸脹,頭昏,小腹也隱痛。我說這是典型的縱欲過度,惟一的辦
法是休息。
而且她怎能真的去見趙科長呢?她同意了由我去。
趙科長盯著我。我知道我眼圈發黑,一臉倦容。他是能猜出什麼來的,但是管
他娘。
但是由於我頭昏腦漲的,所以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我給了一張名片給他。
他說你不是堂兄嗎,怎麼姓泰呢?
我只好說全名吳泰陽。
我們一起去到就近的水吧裡坐下來。
我還從未半上午的進水吧酒吧。一想到科長也不辦公了,總經理也不去公司了,
就覺得女人真是了不起。
我說妹妹托我轉告趙兄,她不能拆散家庭。
他問她現在在哪裡。
我說不知道,反正在跑業務吧,是電話裡說的。
趙科長的眼圈濕潤了。他說他愛上這個女人就是因為電話。「她在電話裡的聲
音很好聽,很感動人,讓人忘不了,而且一打了電話立刻就想見她人。」
她就是這一套。我想起她第一次的電話中「我要泰陽先生」,真想跟她一腳。
我說這是外交,趙科長大權在握,為了公司利益她取悅於你。
「問題是她親口告訴我她丈夫靠不住家庭不和諧。」
「這是她外交做過了頭。她年輕,你要原諒她。她丈夫滿不錯的,是個主任醫
師。她整個家族的健康都是他保證的。而且很顧家的。她事實上離不了那男人。」
「她說他們長期不過夫妻生活。」
我又想踢她一腳。「她上個月才做了人工流產。她丈夫告訴我避孕環掉出來了,
沒發現。」
趙科長低下了頭。其實這人並不壞,是讓她給弄瘋了,我想。人流的事是我編
的。
「我已經告訴了她合理避稅是允許的,還告訴她一些方法。我們沒有工作聯繫
了她還是對我非常好。這件襯衫就是她給我買的。」他拉拉領口,那襯衫很高檔。
「而且我們常常在一起吃晚飯,每次分手她都戀戀不捨。我們是有感情的!」最後
這句簡直像呼口號。
那麼我估算了一下,吳越每星期最多能在家裡吃一次晚飯。
我曾問過她,老公每天晚上怎麼過,她說輔導女兒,我就想起王靜的每天晚上。
由於是獨生子女,勿須兩人同忙,所以當女兒拴住父親兒子拴住媽以後,這個
女兒的媽同那個兒子的爸就走到一起來了。現在就是這樣。
有幾次我和吳越在吃晚飯,她的手機響了,她走到一奔去,還是讓我聽見「在
應酬」。
她很聰明;我倆的幽會的確也可以被理解為在應酬。她這麼說了之後那一頭就
不再說了。
她的丈夫很信任她。譬如今天早晨我問她,一夜未歸,有沒有麻煩,她說不—
—會。那種輕描淡寫無所謂我形容不出來。
我媽說過,共產黨有兩件大事做得很好,一是戒了毒(指鴉片),二是婦女解
放。
「你們的感情,應該讓時間稍微檢驗一下。」我對趙科長說,「一個月吧。一
個月以後你再同她聯繫,她撲向你的懷抱,你們就成了。」
「一個月!」他痛苦地扭了一下,「我活得出來嗎?我整夜不能睡覺!」
「可以吃安眠藥。安定片,一次兩片。」
「吃了。不到一小時又醒了!一夜吃幾次!」
我長歎一聲。這種體驗我有過。那是我聽說王靜在悄悄地辦定居新西蘭的手續
以後。痛苦的失眠是可以讓人自殺的。
「但是,當他害怕你找她時,你越上勁,她不是越反感嗎?你守住她家大門,
她有家難歸,她能愛你嗎?」
「她連這個也跟你說了?」他疑惑地盯著我。
「我和她同一個爺爺,同一個奶奶。」
他愣了愣。「關鍵是我們有誤會!關鍵是我們有誤會!」他又喊口號,「我必
須當面向她解釋。」
「什麼誤會?」
「上個星期四下午,她給我打了好幾個傳呼我都沒回。那是因為我們局長在同
我單獨談話。那以後她就不願意見我了。」他幾乎哭出來。
「這點小事完全可以在電話裡解釋嘛!」
「是呀!問題是她賭氣說根本沒給你打過傳呼。」他急得要命,我很可憐他。
「我越解釋她越說沒有。我只有當面解釋了。我只有當面解釋了。」
「可以。但現在她害怕你找她,否則不會托我來,對不對?」
他點點頭。「照這麼說,那天在銀杉賓館
我點點頭。「是她把我叫來的。她本來對你有感情,但一逼,可能反而——你
說呢?」
他又點點頭。我說:「一個月以後,我安排你們見面。一定。」
「一個月太長了!一個星期!」
「二十天吧。」
「十天!」
一番討價還價,最後敲定半個月。
分手時趙科長說:「叫她放心,她們公司的忙我照幫。就算她不愛我這個人,
我也決不使壞。」我感到他是很誠懇的。這其實是個好人。
既是好人,就該規規矩矩地過,否則就是自找苦吃。我想。
我見到吳越,向趙科長不回傳呼的事。她說想不起那天是否打了傳呼。「即使
打了,也只想套套近乎,其實沒有什麼事。更不可能慪什麼氣。」
我相信了她。熱戀中的趙科長草木皆兵,想當然地詮釋著一個普通的細節。人
哪,誰動感情誰輸。
但我還是很生氣。「你送人家襯衫,人家怎不想入非非?」
開始她辯解說,送點小禮品是業務往來中的常事。「送襯衫比較親切。而且有
個尺寸問題,尺寸合適就顯得既關心又瞭解對方。」
後來她歎口氣,望著窗外的霏霏細雨,和刷了油似的樹葉,還有膽子越來越大
的雨中麻雀,說:「泰陽,我承認我有一個壞處,我即使不喜歡那個男人,我也希
望他喜歡我。」
我突然鼻子一酸。我也歎口氣,說吳越呀,我也是一樣的。
她將手伸來,我握住。那手冰涼。我脫下西裝,披在她身上。
我向駝背擦鞋工徵求關於鞋箱製作的建議。他建議應比他這個舊的內裡深一點。
他左右的同行們,那些典型的農村婦女都吃吃地笑。
駝背自己也笑。他坦然解釋,箱子再深一點,他就可以放一個酒瓶在裡面,省
得他妻子每次都來跑路打酒。「端著酒走路費力。」他說。
別看這傢伙這樣子,他倒知道體貼老婆。
「你有沒有孩子?」「有。四歲了。兒子。」「你今年多大了?」「我呀,你
說呢?」「有四十了吧?」「四十二。」
看來他結婚很晚,這個也好理解。看得出她很熱愛他那開始得很晚的家庭生活。
有一個時髦而冷漠的年輕女子橐橐橐地過來了,她沒有理會駝背的空椅子,繞
過去,坐在了那一邊的破椅子上。她不知道駝背的鞋擦得相當好,她不願意讓一個
醜男人接觸身體?
然而駝背無所謂。
我注意到來找駝背擦鞋的都是男人,而且大半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剛談成了一筆
業務似的。他們對他都相當溫和。這裡面肯定有同情。因為有的人說不用找錢了下
次又來攘。
但駝背也無所謂。我想假如有人說駝背我們同情你,駝背保不准會說誰同情誰
還難說哩。
一千隻擦鞋箱做好了。橘黃色。這顏色在我們這座鉛灰色的城市裡應是很搶眼
的。上有鮮花足履淨字樣。花是一枝海棠,很漂亮。還印有「泰陽廣告製作」字樣。
廣告詞:腳香運氣好,到處受歡迎。
成本很低:每只不到十元。
吳越連連稱讚。她突然問這一切是嫂夫人王姐姐設計的吧?
猝不及防的我嗯了一聲。
吳越冷笑道守著這麼有才情的老婆你還偷情!
我無言以對,很尷尬。
她拔腿就走。這下我明白過來,她在吃醋。
我追上她,默默地走了一段。她平和了,問:「你同王姐相處得還好吧?」
「當然不可能整天劍拔弩張,那誰也受不了。」
「你有這麼好的家庭,為啥還要外遇?」
「這個問題太深奧了,吳越。」
「不深奧,泰陽。是欲望。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這是人不如動物的地方。
人生因欲望而生動,也因欲望而勞累,甚至毀滅。」
「你這麼清醒,為啥還——」
「唉,看得到的也不一定做得到。人把欲望沒辦法。我甚至懷疑這是上帝在捉
弄人……拿我來說吧,其實我老公很不錯的,這個家完全是他在維持。他對我相當
體貼,我可以為所欲為……但如果一輩子我就跟一個他,我又覺得很……很虧似的。
心理不平衡。」
我低下頭,想自己。我的情況與她不同。我的心理是平衡的。但我還是沒能擋
住誘惑。吳越的誘惑。我愛吳越勝過王靜,但若將她來代替王靜,我不幹。那我那
個家就完了。
這些年來耳聞目睹許許多,我明白對任何人來說,最重要的都是家庭。家庭破
裂以後獲取了幸福的人簡直沒有。有一個不怎麼回去的家同沒有家不是一回事。
馬馬虎虎的婚姻也是應該保住的。
我讀大學時,華裔美國作家聶華苓偕夫前來演講,下面遞條子。有張條子上寫
著:怎樣才能得到美滿的婚姻?
女作家大聲說:沒有美滿的婚姻,馬馬虎虎的婚姻就很不錯了。這麼說了以後
似覺不妥,回身向後排的丈夫點點頭,說對不起。
那丈夫卻滿面笑容,說沒關係,我也是這樣想的。全場大笑。
當時我認為是這一對在——按時下說法——作秀。現在想來也是實話實說了。
何況我們兩人的婚姻都豈止馬馬虎虎,根本就是很可以的了。
我說你早一點回去吧,我送送你。
她好像很使我的心。或者她自己也觸動了心思,她乖乖地跟著我上了中巴。
夕陽夾在新成的兩棟藍色大廈之間,監禁似的。我想到了人對自然的反客為主。
人類太具進攻性了。
我想起泰然這會兒應該在畫畫了。他總是先畫畫後做作業。這小子若成了才沒
我的功勞。
我問吳越女兒加不加課,她說每天晚上要彈鋼琴。「她煩不煩?」我問。「她
很喜歡。」她說,露出了笑容。這一刻她才像個當媽的。
我說我就送到這一站了。說著伸出小手指。她也伸出小手指,我們勾了一下。
這個約定是:我們要真誠相愛,同時保護對方家庭。
我後來稱這個叫「保住小康加愛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能一直這麼生活下去。
我回去後看見了跳操者。她正在打電話。開始我不知那站在我家客廳裡肥肥壯
壯的女人是誰,她轉過身來,我才認出是胖了一大圈的她。
「你不相信你打過來嘛!」她氣嘟嘟地放下話筒。那一頭打了過來。
王靜在廚房洗碗。我說我還沒吃飯哩。這一會兒我有種感覺:餓著肚子回家才
叫回家。
王靜打燃了氣爐子。我說跳操者怎麼越跳越發泡了。王靜笑起來,說老公不准
她跳了,她已近一個月沒去健美中心了。
「為什麼?又健美又領錢,不是挺好嗎?」
「那個人有些覺察。」
正說著跳操者進來了。那腰啊!我真可憐她那條名牌褲子。我說他為什麼不准
你去了?
她說他不說任何理由,不准就是不准。
原來剛才她是同丈夫通話。她顯然已被看管起來。
「你們家不是你說了算嗎?」跳操者常常如此宣佈。
「那個人是個陰毒蛇。」她說。看來丈夫動起真來她接不了招。
「那保持體型怎麼辦?」我戳了一下她的腰,感覺像戳在牆上。
「任其自然了。」她笑起來,扭了一下,「就將就這一堆拿給他。」
「他不嫌?拿給我也不會要的。」
「他從來就沒稀罕過,什麼嫌不嫌?」
「可能嗎?不稀罕他娶你幹嘛?」
「自從有了女兒以後他就不稀罕我了。」她突然掉下眼淚。「他看女兒那眼神
啊,跟看情人差不多。一掉頭看到我,就像看到個問路的。」
「吃女兒的醋啊!這情形很正常的。像你老同學,有了泰然以後,泰陽就不亮
了。」
「他經常說日全蝕,日全蝕。」王靜安慰跳操者,「要分一半愛給兒子,甚至
可能是一多半。但是,剩下那一部分也夠得很了。愛這東西是可以無限膨脹的。」
「問題你是男人(口羅)!女人被冷落是很難受的。」
「那是現代女人(口羅)!得意慣了,冷落不得。老一輩婦女沒這種感覺。所以
婦女解放也未必科學。」我打了一串哈哈。
「那怎麼辦?我不是老一輩婦女嘛!」
「你自己水性楊花,倒把責任推給老公,這不公平。」我正色道,「如果他不
稀罕你,你可以離婚,我稀罕你的嘛!」
「你慫禍啊!」王靜呵斥我。
「我一離婚,就誰也不會要我了。」跳操者悲傷地說,「誰也不願攤上我。你
們男人就這樣,玩兒可以,怎麼都可以,說我要嫁你,不幹了。」
她說得對。這傢伙居然這麼清醒。譬如我就決不願意娶吳越。「所以還是自己
老公好。」
「是這樣。所以我依了他。他想保全這個家。」她說。原來不知從啥時開始,
每次跳操完畢都有人請她吃夜宵,越拖越晚。
丈夫的懷疑是從一次電話開始的。她很緊張地對話筒說:「叫你這麼晚了不要
打來。你呼我嘛!」
剛好被丈夫過來聽見。丈夫盯了她一眼,沒說話。
次日清晨丈夫宣佈加強管理,要她下班後徑直回家。「我給健美中心打電話,
叫他們另找人接替你。」
她感到一切太突然了,但她不敢吭聲。
這還沒完。丈夫宣佈:「以後來了電話,只要我在家,由我先接。」
這個簡直無理了!但她仍然不敢吭聲。
她後來很後海:不吭聲等於承認自己有鬼。
還好,她照辦以後,丈夫並未為難她。
只是早早地就回了家,感到夜晚太長了。
想早些睡吧,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生物鐘已經變了。
家務本來就不多;即使有,她也懶得幹。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又覺沒事幹,又
不想幹事。
人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丈夫對她說:「你可以再找找王靜。你們可以畫一些內地的民俗畫,我找人在
港、臺地區替你們賣。上了四年美院嘛。」
所以她來了。這人其實窩囊,痛大膽子小。
我吃飯的時候,兩個女人吵了起來。原來她們在選泰然的參賽作品。
小子畫了三張《我們愛小鳥》,每張都不錯,構圖、線條和色彩各不相同,很
難說哪張最好。所以兩個同學在吵。泰然在一旁笑嘻嘻地看她們,坐山觀虎鬥。
我突然一陣舒坦,人也憂惚起來。
最後結論:還是由門外漢老頭兒來選。
叫小子去給他爺爺打電話。電話打得太久,爺爺可能過於語重心長,小子耐不
住,吼起來:「我要去做作業了!」
放下電話,小子說爺爺明天就來。「他偏要給我買阿爾卑斯(一種糖),我說
那是女娃兒吃的,他說小娃兒不分男女。放屁。」
「嘿!」三個大人一起叫。他媽緊張地問,你在電話裡說了放屁?
「我怎麼會在電話裡說呢?不動腦筋。」
三個大人又笑起來。跳操者摸摸小子腦瓜,說我的是個兒子就好了。
王靜說他經常說是個女兒就好了。
小子指著我說好哇,爸爸你——
我將他抱起來,使勁親他,說:「媽媽挑撥我們父子關係。肯定是兒子好。我
本人就是個兒子嘛!對不對?」
小子被這個邏輯糊弄住了,釋然而去。
十點鐘。跳操者驚覺似的說喚我要回去了。然後去打電話。「……坐中巴。」
她對電話說。
王靜笑她:「怎麼,還要卡路上時間。」
「要他出來接一下。那一截不大安全。」
「那你以前怎麼回去的?」我問。
「討厭!」她罵了一句,匆匆下樓去了。
王靜關好門,說今天有個男的打電話找你,說找吳泰陽先生。「我說什麼無太
陽,我們這裡恰恰是有太陽。」王靜一邊說一邊笑。
我說是稅務局一個科長。我有點不安。那天不該習慣成自然地給了他名片。
「你蒙人家你姓吳?」王靜問,「為什麼?」
「他總不相信有姓泰的,我就給他加了個吳。吳就是無嘛!我依你了嘛。」我
煞有介事,「他找我幹什麼?」
「沒什麼,他說想同你聊一聊。」
我想這傢伙正在難熬。你是何苦呢趙老兄!你家庭好好的,仕途大大的,你吃
香喝辣不愁哈,靜靜地過吧,你偏要折騰。
吳越一定給人家上了暗勁的。她不一定去惹男人性衝動,但她能往你心裡戳,
叫你的心離不了她。這種女人比麥當娜厲害。
我要慢慢同她談下來,否則我可能成個趙科長第二。當鮮花足履淨銷售上路以
後我就要同她斷掉。
在床上我們兩口子聊了會兒。我說跳操者說老實就老實了?王靜說她說也好,
她也累夠了。「她說愛情就是累人,合法不合法的都累人。」
「不要臉。」我說,「不合法的更累,得躲。」
次日上午,駝背擦鞋工打來電話,說城管將他們的新擦鞋箱全收了,理由是街
上不准擦皮鞋。「繳了多少只?」「至少兩百隻吧。」
我懷疑這是趙科長使的暗鬼。他們之間是相通的嘛。他想讓吳越去求她。
我給吳越打電話。吳越說你來,我們一起去找城管。
我一走近她就聞到她的體香,感到要同她談下去也不容易。我毫無知覺地歎了
口氣。
「怎麼啦?」她問,很溫存地看著我,伸手理了理我的領帶夾。這是個好女人。
我說恐怕是趙科長在反攻了。
吳越說不一定,他沒有那麼笨,弄得我反感。「而且,就算是這樣,我也決不
會去求他。我寧肯失去這份工作。」我們動身去城管局。
這是濕漉漉的五月,樹木花草長得很盛。重慶有許多只能長草木的地方,而且
因為地貌立體,所以滿目蔥綠。蔥綠中夾著大片大片的金黃,那是野菊花。少男少
女相偕上山,采得一束又一束,捧在胸前,鮮亮有如愛情在燃燒。
吳越穿著薄薄的短呢格,黑色長絲襪繃在她長長的腿上,發出玉石的光韻。其
實她已三十出頭。小時候我覺得三十的女人很老了,現我覺得她們剛剛好。
「走快點啊!」她回頭催我。
「我就想走在你後面。」我笑嘻嘻地說。
「唉呀現在是趕工作嘛!」她嗔怪我,「任何時候你都可以想入非非。」
經過石橋大書店時我又看見了我的那兩本書。我有點奇怪老闆為什麼不將註定
賣不掉的東西取下來。我不由得又覷覷吳越的纖纖玉手。我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種力
量,在我認識她之前就將這雙手放進了我的腦袋裡。
這不是迷信。大科學像迷信。
吳越叮嚀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同城管吵。
城管的值班員解釋:我們石橋區離機場近,為了城市形象,不准擺鞋攤。
「你們不是收了管理費的嗎?每個攤位每月四十元。」我問。
「我們區沒有收。若不信,你可以去問問擦鞋工。」
「人家還是在擦呀!不是不收白不收嗎?」
「那是我們管不過來。他們打遊擊。」
「為什麼破舊的箱子反而用著,漂亮的新箱子反而要收繳呢?」吳越問。
值班員笑起來。「破箱子用著,它總之是非法的;統一印製的新箱子給人合法
了的感覺。」
「滑稽!滑稽!」我說。
「不是滑稽,泰總!」吳越代對方解釋,「人家不好向上面交代。」
「就是。」值班員很高興,「這位小姐很理解人。」
「老兄你替我出個出意吧,我們都聽你的。」吳越挪挪近,「這批箱子萬把塊
錢了,你們拿去沒有用,放著又占地方。你出個主意,讓我們用最小的代價將它們
弄回來。我私人送你一件名牌襯衫。」
「誰要你的襯衫啊!不要不要。」值班員有點靦腆,但是很高興。這人其實比
吳越年齡小。
「我知道你穿什麼襯衫可以抬色。」吳越認真地說,「你的潛力還沒挖夠。」
「哇!」值班員快活地叫了一聲。大家笑起來。
值班員機密地說你們以不相干的公司的名義來買去,這個是可以拍賣的。「我
說說話,兩三塊錢一隻就可以買了去。但是要快噢。」
「我們明天就來。」吳越說。雙方互換了名片,我們告辭。
「這小子有這麼大的作用嗎?」走出一段,我懷疑地說,「他莫非還是個當官
的?」
「他可以說是他親戚的公司要買去。」吳越肯定地說,「他們內部是互相照應
的。」
我點點頭。吳越比我懂得多。
這還沒完,吳越拖著我立刻趕到立丹購物中心,給那小子買了件棗紅色的水洗
布襯衫。98元的她不要,要了102元的。「多4塊錢,感覺上就不一樣了。」她解釋,
「以前定價是靠近整數的聰明,現在應是剛剛超過的聰明。年輕的消費者喜歡炫耀。」
我又點點頭。這小妞對現代生活不光有瞭解,還有了認識。我肅然起敬。一時
間感到難舍難離。
我要去付錢,她不讓,說我是你什麼人啊?弄得我心裡暖呼呼的。
然後她又買了盒555香煙,扔進立丹的購物袋裡。
再然後我們又回到城管。她說你躲一邊去,我來處理。
原來她並不進值班室。她趁那小子沒注意時悄悄地隔窗將那袋子放他桌子上。
我們溜了出去。在街口她抓起了公用電話,將剛剛收到的名片摸了出來。
「喂杜先生嗎?看到桌子上啦……不是客氣……是感謝可遇不可求的熱心人……
有你這份心腸,辦得咋樣都無所謂了……值班枯燥,抽抽煙吧。一盒嘛,又不是一
條……穿上絕對帥三分的,你別去害人家女孩子啊,我代姐妹們拜託了……當然可
以打(口羅),沒關係的——」
我盯著她。厲害,我想;今天我算搞懂了什麼叫尤物。趙科長的瘋瘋癲癲不是
沒有出處的。「當面不說,打電話。」我說。
「電話有電話的作用。」她說。
我想起她最後那句話,問什麼當然可以打。
「他問可不可以往我家裡打。」
「狗雜種!」我咬牙切齒,「你又想弄瘋一個人嗎?」
她愣了一下。這使我感到她這一切已是一種本能。「不吧,他還是個娃兒。」
她說。
「你不要做過頭了,反受其害。」
「謝謝哥哥提醒我。」她認真地說,「的確現在的人好像沒有什麼顧忌。」
「什麼都敢幹,也不怕人議論。中國人的心理素質完全起來了。」我說。我又
聞到她的體香,一下想起今天老漢兒要去我家選畫,那麼老太太肯定也去了。
我撥我媽電話,果然沒人接。我又將吳越領進了我成長的房間。
親熱過後我說妹妹你身上有一種氣息特別刺激異性。她說哥哥你也是的。
這種情形在動物界很普遍。我說:「我們都是動物。」
她說:「老是在這裡不太好吧?」
這問題我也想過。我想租房,但這就正式成了金屋藏嬌,讓人不安。在這裡我
好解釋,似乎是一個孩提的我在辦家家,小朋友的結婚遊戲。
「我們租一套房?」我問。
她輕輕地搖搖頭。說明她的感覺也差不多。
「我應該買一套新房,讓兩老搬去。」我說。
她笑起來,摟住我的脖子,「太遙遠了。」
我也笑起來。我們公司的贏利微乎其微。給她做鮮花足履淨廣告目前一分錢收
益也沒有,倒貼著,因為我接受了她「風險廣告」的提案。
我回去時正好趕上了晚飯,但兩老已經離去。小子說爺爺將三張畫都拿走了,
由他選了寄去。我問老頭看好哪一張。小子說:「他說三張都很好。如果他也拿不
定主意他就三張都寄去。不要臉。」
我同他媽一齊吼他。
「爺爺叫媽媽叫你早點回家。他說每天該下班時要打電話催。」
「老爺子不懂。有客戶時你能自己早走?幹我們這一行捱得晚了是常事。」我
說給王靜聽。
「他說捱得晚的都是在花錢不是掙錢。」小子的聲音大極了,「捱得晚的不能
掙錢。」
我心裡格登一聲。老漢兒你是看穿了的,但你不該干涉我的內政。
老傢伙你要出賣你的兒?我要給媽說,叫她來收拾你。
「好好好,爸爸儘量早點回來。」我覷覷老婆,感到她並不在意。
她現在是希望我打出天下來,所以由我自主。她對我的信任基於兩點:內因是
我對她的愛。這人悟性極高,她知道我真誠地愛著她,非常非常。外因是我目前還
沒有錢,壞不起來。
我在盤子裡扒拉一陣,將最好的一塊帶魚夾給了她。泰然看了那魚一眼,沒吭
聲。若在以前他會說那一塊是我的。孩子懂事了。
大人卻開始不懂事。我兀自笑起來。
那批被繳的擦鞋箱,我們每只一塊五就買了回來。
小杜還悄悄告訴吳越,仍然可以發給這裡的擦鞋工。「一般不會再繳了。」
我不由想到以後要將吳越挖到我的公司來。但我不知這樣一來會不會就成了她
的公司,而且我倆之間完蛋。
鞋箱運走以後,目送小貨車的吳越突然對我說:「我們還應該再做一篇文章。」
我已經信服了她的高明,就下意識地點頭。
她說這是一次極好的宣傳機會:城管將收繳的東西又賣出去。讓記者來採訪和
報導。
我說這個首先新聞價值就不大,其次這種揭職能部門短處的文章誰敢發呢?
她說首先我們是要宣傳價值不是新聞價值,其次這恰恰是在抹粉而不是抹黑。
她附耳一席話,我不得不佩服她。
兩天以後,渝州晚報專刊版出來一篇文章:《應該收繳,可以拍賣》(本報記
者 江山)
文章說,有擦鞋工到本報投訴,稱石橋區城管部門將收繳了的新鞋箱又賣了出
去。記者為此到城管詢問。
城管:不是因為鮮花足履淨廣告,不是因為「維康」公司沒有向我們繳費。完
全是依法行政:本區不准擺擦鞋攤……收繳的物資,可以拍賣,用做管理費……本
區不准擺,其他區允許嘛,當然可以買去……
記者:如是「維康」公司來買去呢?
城管:據我所知,就是「維康」買去的。…這是正宗的經濟報導,不屬有賞新
聞。泰陽廣告與「維康」醫藥沒花一分錢。記者江山連吃頓飯都說免了,還感謝我
提供了新聞線索,希望我成為他「長久的新聞源」。
報導次日,吳越興奮地打來電話,說有廣東客商上門訂貨。「謝謝哥哥!」她
說,聲音甜得讓人心酸。
「謝謝妹妹!」我說,「今天中午撮一頓吧。」
我們約好在珊瑚台碰頭,這樣我們可以看看那些又發回去的鞋箱如何了。
我先到。估計吳越還得有一會兒,我到一邊去擦皮鞋。
我一眼就看到了駝背擦鞋工。但我沒過去照顧他的生意,因為他正在美滋滋地
吃飯喝酒。
是我們的新箱子,其他人的也是。駝背之所以喜歡這只箱子是因為它深一點,
他可以將酒瓶放過去——那裡面盛著廉價的散裝白酒。
所謂下酒菜還是一缸子米飯和澆在上面的白菜、豆腐。這傢伙吃飯喝酒完全是
一道風景。我若是醫生,決不給失去食欲的病人開藥方——叫他來看這傢伙吃飯就
行了。
我咽著口水。老實說,我的飲食比他的強十倍,但我沒他吃得香。
駝背那醜陋矮小的妻子一如既往地坐在對面的大理石臺階上,等著收拾碗筷。
我們這個城市美女很多。這一處,平均每三分鐘一人過場。駝背並不看她們;
即使看,也是看她們的鞋;如果髒,他才抬頭看著臉。不屬自己的決不理睬的那
份篤定再次讓我慚愧。
以至於吳越的到來沒有產生我以為的那般興奮。
我們在老位置上坐下來。珊瑚壩上絨毯一般的茅草綠得深了。然而風箏上不去,
季節過了。河灘上到處是坑,人們在挖沙,篩卵石,用去蓋總也蓋不完的房子。重
慶一大半的房子都與這裡的沙石有關。
吳越喜滋滋地遞給我一張現金支票。我晃一眼就明白了:她所說的「風險廣告」
現在已開始兌現——廣告費在銷售額中提成。
這筆廣告費並不多:三萬四千二百一十元。但精確到十元,說明計算的認真,
而且預示著細水將要長流。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種前所未有的合作方式居然就……成了。
不得不承認這是愛情的力量。當初吳越提出這個方案時,我因與她有私,又不
願半途捨下她,故不能否定;而且不打算真正進行財政監督——實話實說這一切也
決非易事。這世上之事,全真的好對付,全假的也不難對付,作難的是半真半假。
當時我想打漂漂吧,得了這麼個妙人兒總得有些代價;你給我多少是多少,一個子
兒不給也拉倒。
但是吳越說,既然這是她的策劃,老闆又同意了,她就有責任讓它健康地進行。
由她本人替我們泰陽公司進行財政監督。這不是手指頭往外撅嗎?吳越說這也是一
種中國特色。
吳越說:「這是第一筆,牛刀小試。你要將廣告繼續做下去,我相信雪球會越
滾越大的。」
回家後我有點得意,就將這支票給王靜看了看。其實王靜也無心干預公司財務,
但女人之為女人就在這裡:她一眼就看見了吳越的簽字。「噢!」她善惡不明地叫
了一聲,「難怪你叫吳泰陽了。有個妹妹了?」
我暗暗叫苦。我怎麼就沒看見吳越的簽名?因為她既非會計,也非出納。我想
都想不到那上頭去。我只相信她不會給我一張假支票。
「你這人俗不俗?」我態度強硬,一把奪過支票。「有那種事,只怕該由我劃
支票給她了。」
這話暫時起了作用,王靜不再追問,同我一起高興。
但我知道隱患已經存在了。
王靜建議:「返回一千元給吳小姐。」這一招很好,可以加強她對鮮花足展淨
銷售額監督的責任心和積極性。
但我很不自在。我強笑著問:「你怎麼知道是位小姐呢?」
王靜愣了一下。「其實我並不知道……直覺吧。」
厲害。比知道還厲害。以後一定多加小心,我叮嚀自己。
次日我派我的出納專程去了「維康」公司,囑其秘密地將這一千元交給吳越,
而且告訴她這是泰陽公司慣例,一視同仁的。
因為我想吳越可能不習慣從我手裡接過酬金,那個就有些像嫖妓了。
出納回來後我問怎麼樣?她說吳小姐收下了,沒有說什麼。
但是過了幾天,吳超卻將一個活期存摺交給我,上面是我的名字和那一千元。
她說以後你給我的回扣就存在裡面,到一定數目我們就去旅行一次。
她還說,公司給了她獎勵,以後每一筆銷售她都提成的。「這要感謝你當初敢
於擔風險,沒有去爭那一次性的廣告費。泰陽,你這人能成大事的。」
我很感動,輕輕摟過她來。我們在初夏溫柔的夜風中動情地擁抱著,久久不願
分開。有幾片陽冬的竹葉從圍牆那邊飄過來,落在我們的頭上和肩上。
那一會兒我還是覺得舍不下「小康加愛情的生活」。要漸漸同她斷掉的念頭暫
時靠邊。
唯其如此我們不能呆得太晚。我們都不能讓人生疑。一切與其說是靠道理,不
如說是靠操作。要操作好。
所以我回去時泰然還沒睡。這是一個標誌:兒子(或者女兒)還沒睡,爸爸就
不算晚。
當然還有一個標誌:錢。錢拿回去越多,回來得就越不算晚。
譬如吳越,她丈夫是個內科醫生,沒啥油水,家庭收入主要靠她。他怎能規定
她的回家時間?啥事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
現在我的廣告收入在增加,本來就賢惠的妻子更賢惠了。
力,是決定一切的:理沒有力。
所以我拍拍兒子的小腦瓜,說好好學習,增強實力。
兒子說:「爺爺把三張都寄去了。寶器。」(寶器,重慶活,指不得體不識相
之人)
我給老漢兒打電話。我媽叫他來接時我聽見老漢兒越哼越近的信天遊,「見面
面格容易拉話話兒難。」老東西在高興。
他說:「整死個人哩。我哪一張也舍不下,都寄去了。但是我寄上了二百元幫
助篩選費。」
真有你的,老漢兒。我說:「頭等獎怕不定有這二百錢呢!」
「那不是一回事,我的娃!孫兒要得了獎,他就有自信了。這以後他就定下心,
好發展。」
我說倒也是。老漢兒話題一轉,說今天同你娘上街,看見了擦鞋箱上的廣告。
「廣告做得好哇。你娘一高興,就去擦了鞋,還讓我也擦。還說以後就上街來擦。
這下子我就解放了一小部分了。」兩老的鞋都是老漢兒在擦。
我笑起來。媽對兒子的那份心哪!我眼眶濕潤了。「但是有一個問題。」老漢
兒接著說,「擦好以後,我們都要求噴鮮花足履淨。你娘說多噴點,多噴點。結果
鞋裡就有一點濕,不舒服了一陣子。」
「藥水怎麼能多噴呢?」
「多噴多用不是就多銷售嗎?我的娃,你這個傻瓜,還做生意哩。」
老漢兒很機密地說,要想法讓顧客多用。他說日本有家生產味精的公司,有個
職員建議:把味精瓶蓋上的孔開大一點,結果銷售量大增,這個職員也得了重獎。
老漢生命力旺盛。他離休以後訂了不少報紙雜誌,結果他的信息量上去了。老
頭熱愛生活。他得了我媽這樣的女人,能不熱愛生活嗎?
「讓噴出來的藥水,很快凝成粉末。這樣不濕腳,人就敢多用。」他說。
我大吃一驚。這可是了不起極了。「但是老漢兒,這又是一項科研了!」
「嘿嘿,小子,這個在技術上不難的。有現成的。只需在藥水裡加一種凝固劑
就行了。這個配方我有,是偶然在雜誌裡看到的。」
我說我明天來取那雜誌。
他說可以。「還有。這藥劑不能只在本地等人上門來買,至少要去參加廣州的
藥品訂貨會。你們一邊聯繫訂貨會,一邊試驗,開會時,改進過的樣品就帶上。」
「謝謝你,爸爸!」這會兒我想到其實父親也是非常愛我的,只是他的愛法與
母親不同。
我告訴他,「維康」公司很遵守合同,第一筆廣告提成三萬多元已經劃過來了。
「吳小姐是個好人,你不要懷疑人家。」
「我沒說她不是好人。我兒你也是好人嘛。我怕的是兩個好人一起結果幹了壞
事。好了我不說這個。我說你可以告訴吳小姐,早一點準備廣州訂貨會的事。她到
廣州去能活動開。」
我差點笑起來。老東西真精哪!原來他是想讓吳越去了廣州——這至少可以讓
她離開我一段時間。說不定那邊的花花世界把她怎麼一改變,他的兒就安全了。
老婆,我替你謝你的公爹了。
我把那本雜誌交給吳越時,說了老漢的用心。吳越很笑了一陣。「老人家以為
我沒見過廣州。我在深圳呆了六年。在香港的時間,加起來也有一年。」
我不吭聲,心裡難受。我早聽說凡是在那邊能呆住的女人,必須美麗,還必須
付出什麼代價……吳越看透了我,說:「泰陽,我說一句話——我只說這一次——
你信就信,不信也無所謂了。我在外幾年,未傷毫毛;回到家鄉倒被狗咬了。」說
完轉身就走。
我追上她,從後將她抱住。她使勁掙扎。那會兒我想橫了,誰看見也不怕。但
路人看也不看我們。
吳越平靜下來,流下了眼淚,慢慢地說:「你們男人,又要搞女人,又輕看女
人。我真想號召天下所有女人,誰也不讓你們碰一碰。」
我說吳越呀,不是輕看,是吃醋,僅僅是吃醋。
吳越將手伸過來,我握住了。這時我想起了自己寫的那書:這手的確早就出現
在那書中了。不可思議。我同這女人前世肯定有點什麼。
吳越說:「其實我從來不屑于向人剖白的,包括我老公。我也不知中了你什麼
邪,你這個狗雜種。」
「我也是一樣的呀,你這個狐狸精!」
她一口笑出來。這時我又想起了趙科長。
「咦,趙科長找過你嗎?」
「沒有。」她說,「開始他還打電話,一天打幾次,後來突然就不打了。」
「可能另外有了相好,」我很感欣慰,「對你們公司,有沒有那個,譬如……」
「沒有沒有。公正地說,這人並不下作。」
我放心了。書上說時間可以醫治心靈的創傷,這人不到半月就痊癒了,看來傷
得並不重,或者再生能力強。
然而我大錯特錯了。接下來的事,讓我用「擬備忘錄」的形式羅列於下吧。
△鮮花足履淨「噴灑後立即粉末狀」試驗一次成功;這種乳黃色的粉末讓腳丫
子的感覺相當好,而且由於揮發作用的緩慢,藥效時間大大延長。這簡直是一次革
命。這個當然歸功於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我爹。那一代人的確能革命。
△吳越領隊,帶上革命後的新樣品,去廣州參加了藥品訂貨會,大獲成功。廣
州人驚訝地說,藥品一直是北伐的,這個被南伐啦!
△重慶晨報消息——
本報訊(記者 許樂鈞)市發明家協會兩天前宣佈:我市第一個科技產業化重
點項目——「鮮花足履淨」已經面世,並摘取了第十屆中國發明展新產品金獎,它
將為數以千萬計的腳癬、腳臭、腳汗患者帶來福音。
(說明:我見了報紙才知此事。立即打電話給廣州的吳越,責備她為何不早告
訴我。吳越說她也沒有料到;是重慶市科委的工作,記者比她先知道。「重慶有八
家大報報導了這一消息。晨報還不算最早的。你這個不讀書不看報的傢伙。」她說。
我後來翻報紙,才發現果然如此)
△重慶週刊消息(記者 任劍)
鮮花足履淨……產品的研製企業已建立了成套生產線,年產量達600萬瓶。
△當然啦,廣告提成的支票情書一般地不斷飛到我「泰陽」廣告公司。
△與此同時,王靜捉住了我和吳越的幽會。地點:我成長的房間。
△王靜不能容忍我的背叛,堅決地放棄了已具大款雛形的丈夫。我們離婚了。
△我料定是老漢兒告的密。我將這料定通知了我媽。我媽一下子就氣病了,住
進了醫院,還宣佈要同老漢兒離婚。老漢兒沒日沒夜地去醫院照顧她,結果有天端
著雞湯摔倒在臺階下,右臂左腿骨折。後來雖然好了,但看去的確是八十歲的人了。
我本以為老漢兒不老,是永遠的奇跡,現在看來人該怎的還怎的,一切只是一個先
後罷了。
現在想來,老漢兒設計讓吳小姐南下,是適得其反。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
次算是有了體會。我與吳越相識至今,這是第一次隔了這麼遠,又分開這麼久。那
種想念就不說了吧。以至於讓我想到,人一生若沒這樣的想念,那是白活了,三它
六院也等於零。
我同她每天通長途。為了給她省,總是約好,每次我打了去。那個月電話費兩
千多元。
她終於要回來了。二十四天!她主動在電話裡說明天下了飛機,我想同你呆上
一個整……那個夜字,她捱了一陣還沒說出來,我就說妹妹我受寵若驚了你別說了,
一切我安排好。
我給我媽打電話。這叫活該有事:接電話的是老漢兒。他一般是不接電話的,
除非我媽不在。
我說我找媽,老漢兒就有點不快活,說是,是,媽。
我對媽說你同爸到姐那裡住兩天吧,有廣州客商要來,這業務很大的,在我們
家吃住,氣氛比較好。媽說不用說那麼多,行。
第二天下午我在機場接到了吳越。當看到她那個航班的乘客很氣派地出港時,
我非常激動,心臟似乎要衝出胸膛。但我一眼看到她時我突然很不好意思。一向臉
厚的我還從未這麼羞澀過。我滿肚子的話一句也說不出,默默接過她的行李,甚至
都不敢看她的臉。
出租車在國道上飛馳。橘紅的夕陽飄在藍色的淺丘之上。這時吳越說了第一句
話:「家園落日。」
我捏住了她的手。我們曾經說起過落日。她曾問我,同是那個火之球,落日比
朝陽更動人心魄,這是為什麼?我說早上人們太忙,顧不上感慨,何況有的人還睡
懶覺。她卻認真地說朝陽是將歲月帶來的,而落日卻將歲月帶走了。
她說她見過許多落日:戈壁灘的、大平原上的,還有大海的、雲海的和林海的。
「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川東丘陵之上的落日;它最普通,但真實而溫暖,我對它最為
熟悉。」
當時我說,這也不過是一種家園之愛而且。她說很奇怪,我心知家園所給予我
的一切,別處也能給予,但一切的給予,又不能代替家園。
現在吳越回到了家園;更要緊的,是回到了我的身邊。我心裡明白。我附耳說:
「我才見到你的時候,我很不好意思。」
她低下頭,清晰地說了三個字:「我也是。」
我們不再說話。我們盼著路途的消失。我們都知道我們渴望著什麼。
一進了客廳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接吻,擁抱。我們哼著喘著撕扭著推開了我的房
間,卻看見王靜坐在昏暗的光線裡。
後來我一直想這個問題:王靜憑什麼要扼殺我同吳越的激情呢?我又憑什麼就
不敢對她說請你出去,我們要自由地愛一愛呢?
然而我又知道王靜有這權利。是所有人,包括我,長期以來就默默地告訴了她:
你有這權利。
老漢斷了胳膊腿以後媽的病就好了。她把病床騰出來讓老漢兒住,她照顧他,
還將我姐也叫來。
我媽悄悄告訴我,她本是不用住院的,但她想收拾老東西。
我根本不理老漢兒。我已從心理上斷絕了父子關係。我讓姐姐轉告他:如果泰
然被王靜要去,就只能姓王了。
老漢兒痛苦得要命。他老淚縱橫賭咒發誓對我姐說,他絕對沒有告密。「我咋
能知道那吳小姐啥時回來?再說,他是我的兒嘛!虎毒也不食兒嘛!」父女倆哭成
一團。
但是,人比虎毒;老漢兒是想曝了光,讓吳越不再來找我,沒想到曝成了這樣,
如同我媽也沒想到將老漢收拾成這樣——我是這樣分析的。
還是那天從泰然嘴裡知道了原來是趙科長告的密。
小子說有天晚上媽媽在洗澡,電話響了,他去接。他喂了一聲,那一頭說是王
老師嗎我是趙xx(他將小孩聲音聽成了女人聲了),「我沒有騙你吧!」小子說:
「騙什麼?我媽在洗澡。」那一頭悄沒聲地掛斷了。
王靜可真他媽的仗義,守口如瓶。
幹過警方的我一瞬間就想透了一切。
一切從我給了趙科長名片開始。那上面有我家裡電話。他從王靜那裡知道了我
並不姓吳,那麼就不是什麼堂兄,而可能是表哥。表哥表妹的事就比較複雜。
他只要稍事跟蹤,就能發現情況。這傢伙一定躲在例如夾竹桃林後面看著我和
吳越開了我父母的房門。
他用電話找維康公司,就能知道吳越去了廣州,啥時回來。他估計吳越為了瞞
住家裡,在歸期上要玩花樣,但他打長話到廣州機場,什麼都能弄清楚。
王靜沒有將這事捅到吳越老公處。但她對我的強烈超出我的想像。我完全認錯。
而且保證不再同吳越往來(事實上辦不到,但會更隱秘),也不行。
王靜平靜地說這些事無所謂對與錯,只看能不能容忍,「我不能容忍。」
有一種妻子整天疑神疑鬼,但丈夫真有了什麼吵吵也就了事;另一種妻子從不
懷疑丈夫,但一旦東窗事發則沒有挽回餘地。
在此我告訴後一種丈夫:自己想好。
我家破了。吳越非常內疚,但同時又暗暗有些高興。我純粹成了她的了嘛。
「其實,」那天她偎在我的胸前說,「以前我一想到今天你可能同王姐做愛,我就
心如刀絞。」
問題是,你至今也還要同你老公做愛呀!我看著她,突覺一切很不公平。但我
沒開口。
吳越暗暗高興的同時也暗暗擔心。我能一輩子就當她的外室?我要另外結了婚
還能這樣同她好嗎?當然啦,關於這個她從不說起;她非常聰明;而我也從不說破。
但不管怎麼說,對趙科長,我倆同仇敵愾。吳越說泰陽你因我而蒙難,我也不
能讓這小子開心,咱們一切都要平衡。
吳越開始對他煽情。才吃了一次飯,趙科長就舊話重提。他說吳越你以前做了
什麼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今後認真跟著我。瞧瞧這一頓飯的功夫!現在什麼都快得
很。
吳越默默地點頭,感動得要流淚的樣子。她說泰陽只是生意合作者,這裡面有
利害關係,其實不敢有什麼男女瓜葛。趙科長一個勁兒點頭。她又說他一離婚立刻
就被介紹了對象,為避嫌他不能同我往來了。趙科長又一個勁兒點頭。末了趙科長
提出大家離婚,吳越說你要給我時間,不能太急,我老公雖靠不住,人並不壞,一
切太突然了給他的傷害就太大了。云云。
分手時趙科長說的話是:幸福來到我心間。吳越給我學他這句詩朗誦的樣子,
我倆一齊笑倒在地。
接下來她開始收集他的證據。主要是他的錄音。我在公司的電話機裡安了錄音
裝置,吳越來見我時就給他通話,引誘他說出後來害了他自個兒的話。
這些話太殘酷,這裡不照搬了。大致是兩方面的內容。
一是關於仕途的。趙科長給他的心上人毫無保留地評價他的各級領導,說誰如
何壞,搞女秘書讓司機掰腿兒;誰同他是鐵哥們兒,已經許了諾,在不久的將來要
安排他當處長。「我相信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不只是一介科長了。」他輕言細語
地說。惟其語輕,尤為凝重。「我科長當到這把年紀,都是因為太認真。以後我不
再認真了。」
一是關於他家庭的。在他的描述裡,他老婆臭狗屎不如,還是特務、間諜、陰
謀家,心狠手辣。他如不離開她,有可能死在她手上。「最毒不過婦人心。」他說。
頓感失言,又說,「你與她是兩種類型。你外表搗蛋,內心純樸,骨子裡最是溫柔。」
聽了讓人頭皮發麻。
吳越說,她那麼厲害,家庭財政都抓在手上了吧?「你提出離婚,你一分錢也
拿不到的。」
那一頭很有把握地嘿嘿一笑,靜場有頃,說:「親愛的這些心你就不要擔了。
我不是白癡。我早就知道同她過不長,我是有長期準備的。海口就不誇了,我們結
婚,買一套房子,裝修好,購置家電設施,等等一切,不用向誰借一分錢。」吳越
驚得捂住話筒,我倆面面相覷。這還沒完。「如果你想要輛私車上下班,只要不是
國際名車,也沒問題。」
我說吳越你這個話題太狠了些吧。這錄音要讓他老婆聽見,一家的生活就毀了。
吳越淡淡地說就是要這個效果。
我看著她。我非常愛這個女人;是愛,不僅僅是需要。她端莊而性感,氣質高
貴,聰穎過人;她仗義,體貼人;她深諳世事,卻不油滑……她這種女人不怕老;
但現在我也看出,在她需要的時候,下手也是很艱的。
許是看出了我這心思,吳越說:「我從來沒狠著心去傷害別人,我只是發現不
狠心不能保護自己。」
「我下海已近十年。開始時,盡上當,時時被要挾相通。比如介紹人說你去了
當部門經理,月薪多少多少,你去了才知是打小雜,累死累活,收入只有許諾的三
分之一。老闆這時暗示你,陪他上床就可遂願。老闆狠不狠?
「後來我也學精了。你會許諾我也會許諾,我假裝答應你,然後抓住你的把柄。
男人在以為你就要脫褲子了的時候什麼都要答應。這樣我就控制了你。當然我也會
遭到反擊的。這種情形讓我對狠已經習慣了。這個無所謂的,泰陽,首要的是生存。」
吳越準備就緒,對趙科長的總反攻開始了。
這場慘烈的反攻從「餐桌上的攤牌」開始。
說慘烈,首先是趙科長以為吳越有佳音相報。吳越在電話中說「今天中午一起
用個隆重的工作餐,有個序幕拉開了」。聽她那語氣,喜滋滋的,趙科長立即打電
話到海鮮酒樓訂了一個小雅間。
其次是吳越——用她自己的話說,是花枝招展水靈靈,滿面春風笑吟吟;趙科
長不由精神一爽。
酒過三巡,吳越才告訴他,他倆的通話,被竊聽而且被錄了下來,還灌進了磁
帶。說著將幾盤磁帶和一部隨身聽拿了出來。
趙科長挨著聽。這傢伙還算沉著,默默聽完,問:「是誰幹的?」
吳越反問他:「你有沒有為了我,對什麼人下過手?」
趙科長也反問:「這些磁帶是誰交給你的?」
吳越說不知道,今天上午到了辦公室,一拉開抽屜就看見了。
趙科長作沉思狀良久,說錄下我的話,又交給你,當然是我倆共同的敵人啦。
「是你老公?他用這個要挾你我,不准你嫁我?」這傢伙打馬虎眼。
吳越搖搖頭,說他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他目前並不清楚我的想法。再說
他在電信局沒有朋友。幹這個沒電信局的朋友不行的。」
趙科長擺擺手,「牛皮不是吹的,麻雀不是嚇的。不理他。」說完幹了一杯葡
萄酒。
「不理他就不理他。」吳越也擺擺手,幹了半杯葡萄酒。
然後她開始講公司裡的笑話。她說公司裡有個推銷員,他的思維方式是非此即
彼的。他禿頂厲害,有人就叫他吳(無)幾根同志,另一些人則叫他劉(留)幾根
同志,使他非常痛苦。但他痛苦不是因為禿頂,而是因為兩種完全矛盾的稱謂竟然
同時適用於他。「為什麼會這樣?他總之想不通!哈哈哈哈!」吳越大笑,旁若無
人,「這種思維的人居然幹著推銷員!」
趙科長也強笑了一陣。然而終究憋不住了,清清喉嚨,問:「會不會是你那個
泰陽哥哥幹的?」
吳越停住笑,看著他。「這個得問你了。你對他做了什麼了?」
趙科長沒有就回答。他也看著吳越;他在掂量,斟字酌句。他說:「如果是他,
他想達到什麼目的?」
「你如果害了他,他當然要報復你。」
「你願不願意在我和他之間……斡旋一下?」
「殺人三千,自損八百。我當然不願意兩個男人為我火餅。」
「好。你請他把錄音的母帶和所有的複製帶交給我。問他要什麼條件。」
「怎麼能肯定是泰陽呢?」
「只能是他了。我為了阻止你們的交往,跟蹤過你們,而且把你們的情況告訴
了他的夫人。」趙科長說,「我本來並沒懷疑他是你的堂兄,我根據他的名片打電
話到他家裡,他夫人接到了,說他並不姓吳,就姓泰,才引起了我的懷疑。」
「你為什麼打電話給他?」
沉默了一陣,他說:「其實我是想拉攏他,讓他幫助我得到你。」
「你倒是很癡情的。你把人家害苦了。」
「我沒想到他夫人反應這麼強烈。這個女人也是,都什麼時代了,這點事還這
麼鬥硬。」
他缺口一開,就止不住。他講了他跟蹤、告密的過程,同我分析的大致不差。
他不知道這些招供又被吳越錄了下來。
最後他怔怔地問你說什麼序幕拉開了,是,是——
吳越說就是這個,這不是序幕是什麼?
次日吳越打電話給趙科長,說泰陽堅決否認偷錄了電話。「他說他即使有這個
條件,也不使這種小人壞。」
趙科長噎住了。他沒料到會是這樣,但他沒法硬說是誰幹的。「只能是他。他
媽的……那麼你把我幹的事說給了他沒有?」
「我當然要說。我想逼他認帳。」
「他媽的!整糟了!你脫了褲子他不脫!」
「你說什麼!」吳越一聲怒喝,回頭對我嫣然一笑。
「沒什麼沒什麼!對不起,我遭整昏了。」那邊語無倫次,我似乎聽見了流汗
的聲音。我怕笑出來,趕緊踅到一邊。「那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哇。對手都找不到,你同誰去談判?」吳越的聲音也很焦急,「還
有,趙科長,我害怕得很。我不知道那傢伙抓住了我什麼。」
「那有什麼辦法?只有拼了!」
「同誰拼?」那邊不吭聲。「我想,那傢伙這樣做,可能是發現了你想同我……
這個這個,他不願意。」
「嗯。有可能。」
「那我們暫不往來。業務上的往來也不。免得那傢伙誤會。」
那一頭沒有說話,但我聽出了痛苦而深沉的歎息。吳越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宣佈
了脫離。
趙科長寄希望于他偃旗,對方息鼓,但我們沒有放過他。我將他對各位領導的
評價錄音分別給了他們。方法很簡單:我將磁帶放在牛皮紙信封裡,上寫誰誰親收,
一古腦兒交給他們傳達室。當然啦,我沒親自露面。我給了一元錢給街上打零工的。
我目送他送了去。一會領導們來了,傳達員會滿面春風地將這玩藝兒交給他們的。
不知有沒有哪個領導生性大意,當眾播放——想起這個我的心就歡快地跳起來,
仿佛回到了孩提時代。
接下來我應該將那盤「家事評說」交給趙科長的老婆,但給吳越制止了。她說
那老婆本已是個被背叛的受害者,不能再去傷害她了。
「而且,我們也不宜一下子就將事情做完了,一點餘地也不留。」她說。
「我是想告訴她,你的丈夫有很大一筆私房錢。」
「不一定能起到這個作用。他可以解釋那是誇的海口。何況我覺得這姓趙的其
實很有家庭責任心,他養家的錢是給夠了的,不該讓那女人再去鬧這個。」
按說她的話有道理,但我還是窺見了她深藏的私心:她不能讓趙科長來同她拼
魚死網破,所以她替他把家庭保住。
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一個人最需要的還是家庭。有一個不怎麼回去的家
同沒有家的確不是一回事。吳越在暗暗地保護她的家。
我與她相好已有一年多。若干隻言片語湊成一個囫圇,我聽出她的丈夫是沒多
大能耐,甚至對性生活都少熱情,但她是愛他的,更不願意離開他。至於為什麼,
我沒與她討論。這個話題太敏感,而且掃興。
但是,我因她而沒了家,她卻使著暗勁保她的家,我怎麼想呢?
說不定哪,有一天我要去告訴趙科長,這一切恰恰是吳越幹的。只要趙科長打
上門去,全部捅開,她這個家也就難說了。
吳越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總之能從我的一愣神看出我的心思。這是她的天
才。
她溫存地靠在了我的胸前。我嗅著了她的體息,一切思維都遠去。我們像狗那
樣嗅過去嗅過來;我將她的襯衣從褲帶里拉出來。
完事以後我們都迷糊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似的說你還是應該去看看兒子,血
緣同婚姻不能混為一談。
在我回去的途中,街燈一下子就亮了。這是日與夜之間。這些一模一樣的燈挨
著過去,我離我曾經的家就很近了。我發覺吳越好像有一個意思:要我爭取複婚。
她這個思維有些提前量,什麼都想到前頭。我想起我大學裡的一位老師說諸葛
亮是未來先知,周瑜是一見便知,曹操是過後方知。很有些嘲笑漢丞相的意思。那
麼吳越像諸葛亮,我像周瑜,王靜可能就是曹操了。
但最後取勝的還是曹操——在我一回去,看到臥室裡那些已經完成的民俗畫時
我這樣想。
我開鎖的時候想到了王靜對我的信任。她並沒叫我交出鑰匙。她天生相信人。
其實藝術家是最傻的,他(她)們只是有才氣,卻並不聰明。
泰然見到我是一如既往的滿不在乎,沒有我想像的那份傷感。可能因為這個家
本來就是她媽在維持,也可能現在的孩子的理解力乃至消溶力大大超過我們當初。
泰然說:「爺爺通知我已經進入第二輪。」
老漢兒裹一身石膏還在用這份心,一定也是希望能有複婚。我決定去看他,我
在心理上已恢復了父子關係。
泰然又說:「跳操者在我家。」
「嘿!」我吼他,「禮貌一點,她是阿姨。再說,她已經沒有跳操了。」
「她不跳操了就來我家,跳我媽。」
我對他那種說法有些感覺——我家。我說這怎麼成了你家呢?
他說這裡沒有我就沒有家了。
也有道理。我點點頭。這時王靜和跳操者一起從陽臺或者廚房或者衛生間來到
了客廳。兩人都系著圍裙,完全一樣的圍裙。我知道這是因為畫畫,但不知為什麼
我覺得看到一對同性戀者。
跳操者沒有上次肥壯。「體型有所保持,」我說,「又跳了?」
「沒有。不想跳了。」
「什麼不想!跳不成了吧。那傢伙管制很成功呃!軍人政權宵禁?」三個大人
一齊笑。
「也好。免去一切麻煩。我們也該作點畫了。」跳操者同王靜互相點頭。
我用鼻孔出了一口氣。人在異性那裡不能愜意,同性之間就要勾結。人總之得
折騰。沒吃飽時為肚子,吃飽了為腦袋,想多了為心。
我突然想起駝背擦鞋工。他之所以不折騰是因為他的背。
王靜問你吃飯沒有啊他爹?我說沒。王群就返身進了廚房。
跳操者吭吭吭地笑。我說你笑什麼啊?她說王靜既多情又聰明,「他爹」用的
多好啊!
我心裡也酸酸的,同感;我說來來來,看看你們的畫,便和她一起來到曾經的
臥室。
這臥室為了兼作畫室,做了一個調整:將當中放置的大床靠牆放了。當中放,
是因為我與王靜各從一邊上床;這一來表明,只有一人上床了。
後來的後來王靜解釋:這表明她不願意接納另外的(男)人。
而當時我的感覺是:她斷絕了我的歸路。
民俗畫已完成了二十多幅。這兩個女同學夠生猛的了;女人一離開男人就生猛
了。我看出她們畫的是川東民俗組畫,如婚喪吹打,縴夫號子、狩獵、劈柴保、火
塘……我看得出哪些部分是王靜畫的,她比跳操者有心勁。
跳操者說到畫夠五十幅時就要運去香港。那邊有代理,但老公說自己人還是要
去一個。
「你去他。」我說。
「他不准。」她說。
「為什麼?」
「他從不解釋。」過一會兒,又說,「本來你去是最好的,又弄成這個樣子了。
你怎麼這麼——笨?」
我盯著她。我想若不是我和王靜合力保護你,你恐怕已給老公休掉了。
這會兒我發覺王靜這人是分裂的:她保護跳操者的私情,卻容不得我的私情。
王靜給我端來蛋炒飯和番茄場,一如既往的可口。我的心酸得像那湯。
吃完以後,我說如果信得過,我送你們的畫去香港。
王靜低頭收碗,看得出她很高興。跳操者跳起來,在我腮幫上啄了一口。
我去看老漢兒。我買了幾盒補品。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給老漢兒買補品,以前都
是給媽買。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老漢兒的背影。他的身體縮了,像一隻土豆給曬得太久。他
看到了我,一哆嗦,驚慌失措地溜進裡屋。
我媽聞聲過來。她在忙活,頭髮和衣衫都有些零亂,人黑瘦了一點,但精神還
好。我想起姐姐說的「爸爸很簡單的事媽做起來像個工程」,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父
母。他們有他們的秩序,莫名其妙地讓我打碎了。
我進了裡屋,老漢已縮進被窩,臉朝牆。
我說爸爸,壞我的人查清了,不能怪你。
老漢兒轉過臉來,說:「我不怕你怪我。你是我的兒嘛。問題是我沒能保護下
你。打你小時我一直都能保護你的。」說著他苦苦地哭起來,弄得我也掉了眼淚。
哭完了,老漢兒坐起來,說要爭取複婚,這是有希望的。「因為她(王靜)從
來莫啥事,心上沒有繭,經不得個刺激。慢慢地她就會平和,會想開了。」
你們之間是有硬件的,他說,有泰然兒子,有一起創辦的公司,還有社會對你
們的承認。情人之間只有軟件,就是興趣。「這個經不起時間的,時間一長就談,
興趣一談人就不想克制(情緒),很容易就分手了。」
老漢兒,你是對的;你雖然老了,卻一直在幫著年輕人思考生活。「你躺下,
爸。」
「不,我起來。」他下了床,「你媽弄的那吃食只有我能吃下。」
我離婚以後住在公司的辦公室裡。這天聽說樓上角落那一套寫字間空了出來,
我立刻租下了,而且決定裝修一下。
複婚的希望是有的,但我估計至少要有一兩年時間。這期間我還是得好好生活。
而且,我也不能讓吳越太委屈。
我隨便找了家裝修公司,因為就這麼大個區域。裝修公司老闆(我現在連他姓
什麼都想不起了)說你還是應該弄好一點,一來你免不了在居所接待客戶,二來你
以後如果轉租才開得起價。
我覺得有理,就決定達到「浴缸級別」。
但我只是給他講了我的大致要求,例如衛生間要大,浴缸和抽水馬桶在什麼位
置,等等。
裝修竣工,那老闆請我去驗收。我一進去就驚呆了。呆了一陣我問那老闆,你
喜不喜歡讀偵探小說?他說喜歡。我問你讀過一本叫《無證據謀殺》的沒有?咱們
中國作家寫的,作家叫關爾,他說沒有。
真沒有?真沒有。我說那你走吧,遂將裝修費付給了他。
原來這個衛生間與我那小說裡的殺人現場一模一樣。
這是港臺式衛生間。大約二十五平方米,抽水馬桶、盥洗盆及浴缸所占不過四
分之一面積。其餘用著什麼?理論上答作用做起居室;實際上用意非常曖昧。
這麼說吧。比如你將布幔一拉,隔開了那四分之一,這裡就成了一個華麗的包
間,可以跳舞,也可以擺上桌子形成至少兩個牌局……說白了,這種衛生間是可以
長情緒的。
浴缸很大,可以兩人共浴;背總之是要人搓的……我在小說裡寫著那一對換上
浴衣以後沒有就進浴缸,而是在浴缸套跳了一曲慢板。那男的當然不知道這是死亡
的慢板;他不懂音樂,不知這個曲子叫《天鵝》,寫臨死的天鵝。聖桑的傳世之作。
多數會跳舞的人並不懂音樂。
一切就緒以後,我將吳越帶了來。我將一把鋥亮的新鑰匙很莊重地交給她。
她開了門,環視完畢,深感滿意。
我給她一隻塑料衣袋,她取出來的是一件浴衣。她將它一下子扔到床上,撲過
來打我,直叫不要臉不要臉。
我倆一起沐浴。我同王靜結婚八年,沒有共浴過,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浴缸,在
將要安上浴缸的時候家又破了。
吳越臨走時沉吟了一下,說應該買一套家庭影院。我想她是想和我一起看帶子,
很高興地答應了。第二天一套家庭影院就落了戶。
吳越不停地為我提供新帶子,但一次也沒認真同我看過。過了兩三個星期我明
白了,她是怕我寂寞。
寂寞是個大問題。其實現代生活的花樣遠勝過去,但人們還是常常寂寞。因為
心態變了。越刺激越需刺激,刺激之後則需強刺激,當刺激不能如期到來之時心就
像病了一樣。
我和吳越,除了業務往來以外,「自己的幽會」每週只有兩三次,每次也不過
兩三個小時。每次她急於回家卻又不願行色太露的樣子使我心情複雜,覺得不公平。
這人相當狡猾。
就這麼複雜著,秋天來了,王靜她們的川東民俗組畫五十幅全部完成。幅幅是
珍品。
那麼我要去一趟香港了,估計要個把月。公司業務我已安排好,我牽掛的只是
吳越。我對她感情已深,一想到又要分離這麼久,真是十二分的不情願。
但一來我應該幫助王靜,這也算我對她的傷害的彌補吧;二來這或許也是複婚
的重要之舉。老漢兒說得對,她的心已經平和了許多。這個,我從與她通電話中就
能感覺出來。
說實話,在吳越帶來的短暫歡樂之後,是大片的寂寞。對於一個不喜歡打牌和
過夜總會的人來說,有著真正意義上的熬夜。現代人越來越不讀書了——包括連我
這個寫過書的人,而報紙雜誌在上班的間隙中就已經瀏覽完畢。現在什麼都是瀏覽。
對這大片寂寞的主要消解,是與王靜通電話。當然啦,還有泰然。
現在我與王靜商定了若干細節。明天我將向吳越告別,因為不可能由吳越到機
場來送我。我撥吳越的電話。我現在常常同這個女人通了話立即又撥另一個女人的
號,自己都有一種妓院老闆的感覺。
次日下午,吳越早早地就來到了家家。家家,是她對我現今這套住房的稱謂。
如同王靜的「他爹」用的聰明,吳越這個「家家」也很聰明。現在的女人比男人聰
明。「家」既不是家,又是個家,或者說它沒有家的資格卻有著家的性質,個中滋
味一言難盡。當我們互相說「走,回家家」時,可以坦然得無與倫比。
吳越帶來許多半成品,默默地做菜。做菜不要命,要命的是默默。我終於感到
了她不願意我去香港。我問了出來。
她說:「莫非要我巴不得你去香港?」
「怕我在那裡起花心?」
「怕這個?香港本地女子不漂亮,漂亮的都是內地去的,都有主兒了。你那幾
兩散碎銀子,去了別上街吧,免丟醜。」
「那你擔心什麼?」
「我不是擔心,泰陽。」她放下活計,靠過來,下巴擱在我肩頭上,半晌,說:
「我只是不習慣沒有你了。」
我的心一下裂成幾塊。但我故作輕鬆,說:「沒有我?你是說我此去凶多吉少?」
「不要胡扯!」她突然很不耐煩,離開我,繼續忙活。
我很難受,就走到陽臺上,俯看那艱難的車流。我明白她的心思很複雜:為了
我不貪戀新人,她寧願我同王靜複婚;但我真的對王靜好了,她又不高興。她最樂
意的,是我永遠地純粹地當她的外室,但她決不會說出來。
她叫我了,我回到廚房,她一臉的歡笑讓我莫名其妙。她叫我給她打下手,然
後她開始講一個叫「卡佳炒藕」的笑話。
她說她在深圳時,認識一個叫卡佳的俄羅斯女子,原來是化學教師,後來當小
商人了。卡佳喜歡吃她炒的藕,就跟她學。俄國烹任,大約沒有「炒」的概念,所
以卡佳學得惱火。第一次油燒的太熱,下藕時水濺得油炸,她一害怕,將鍋打翻了。
第二次藕上碼多了鹽(俄羅斯人視鹽為寶),鹹得沒法吃。第三次,一切很好,但
吃著不脆,卡佳很奇怪,連連說剛才還是脆的,現在不跪了。
「我告訴她,應少炒一會兒,因為藕被裝過盤子後,熱度還在繼續起作用。她
問我是物理作用還是化學作用,我說應該是物理作用。她就說難怪,因為我是教化
學的。哈哈哈!」她大笑起來,「我說哪裡是你在炒藕呀,完全是藕把你炒了。哈
哈哈,笑死人。」
我也跟著笑,假笑。我不相信這故事是真的。這是吳越為了不讓離別陷入淒涼
的煞費苦心。我想起有一首新版老歌《十送紅軍》中那句歌詞:心像黃連臉在笑。
我突然不想去香港了。
吃飯時我發現滿桌都是藕……我明白她的用心:食(時)不離藕(偶)。時時
想著對方。
這樣我也就明白了那道主菜的含意了:兩片藕用麵粉裹了,油炸,名曰「水深
火熱」。初初我奇怪,既是兩片,中間為何不夾肉餡?
藕,我們這裡又叫荷心,即會心。吳越希望我倆能會心,經得起水深火熱的考
驗。
後來吳越說起這次未遂的離別時說,人很奇怪,她離開我的分別她能忍受,我
離開她的分別她受不了。
當天晚上我打電話告訴王靜,公司有急事,香港我不能去了。
王靜很乾脆地說那我自己去吧,你每天回來給泰然檢查一下家庭作業行不行?
我說可以。但是好像你本來就打算自己去的?王靜說不,我是覺得吳小姐有辦
法讓你自己不去香港。
厲害。女人都厲害。但是我輕描淡寫地說我是白癡嗎?吳小姐是女巫嗎?
王靜說不,我感覺吳小姐性靈中有一種東西,能讓男人產生心理依賴,即使竭
力運用理性的力量也難以抵擋。
「這不成了毒癮嗎?」
「有點像。我不怪你。何況我們已兩清。但你是孩子他爹,我要告訴你,吳小
姐是可能對你下手的,你不要過於依賴她。」
「我記住你的話。只是,她有什麼必要對我下手?」
「吳小姐這種人,依我的感覺,只有需要,沒有信仰。當你妨礙她的需要時就
難說了。我們這一代女人中這種人還不少。」
王靜生於一九六四年。我不明白畫畫的她何以研究起了心理學。可能還是忌恨。
王靜去香港後約十天,打電話回來,說泰然獲了一等獎。「共三人獲一等獎,
另兩人是北京和深圳的。說是獲獎證書已寄出,你要注意收取。這個對他將來很有
用處的。」
我立刻將這喜訊告訴老漢兒。老漢兒卻沒有多麼的激動,反而很熱風景地說我
的娃還是該你去香港,不敢讓她去。「那是個生事的地方。叫她早一點回來。就說
孫兒生病了。」
「你不怕不吉利?」
「那個更要緊。她一回來什麼都好了。」
次日我接到吳越的電話。這個電話同一年多以前她的第一個電話一樣,又一次
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
本來這會兒她該到家家來,卻突然來了電話,說要立刻飛廣西北海,是公司的
緊急差事。
我很不快。我要走,給你留下來,你要走就要走!她仿佛聽見了我的心聲,說:
「我身不由己,那邊的業務只能同我洽談。好在只有幾天時間。」
「好吧。下榻以後給我報個平安。」
「不一定能行,一到了北海我們就要趕往山區……對,與中藥材有關。」
「你不是有手機嗎?」我感到不對勁兒了。有的男人也有直覺。
「只有用手機。但我擔心遇上盲區,讓你焦急,所以預先說好。」
當晚,我決定偵察一下。我撥通她家電話,來了一個老婦,說吳越出差去了。
「那請叫叫她先生。」「他還沒回來。」
我想那位內科門診醫生怎可能這麼晚還沒下班?
次日上午我找維康公司,接電話的正是經理,她說吳越出差去北海了。我放心
了,而且自責自己的多疑。但我順口問了句「多久回來」,對方說「半個月」,又
讓我起了疑。
「請問她要跑哪幾個山區?」
「山區!沒有什麼山區呀。」經理說。
我放下電話,過了會兒,撥打辦公室主任。這位主任也是女的,我知道她平日
不是很買吳越的賬,或許會漏點什麼出來。
但是主任也說她出差去北海了。
我耍鬼。「出差?我怎麼不知道?」
「請問你是誰?」
「我是她老公嘛!」
「喲!」對方失聲叫道,「不是說和你一起去嗎?對不起,我不太清楚,你問
問經理吧。」
這下我大致明白了:她同老公去了北海,那麼一定是度假了。
我心如刀絞。如果吳越此時出現在我面前,我可能會將她掐個半死。
我沖到街上胡亂走。實在熬得難受,我踅進一家低檔夜總會,胡亂要了個小姐,
在陰暗的角落裡泡了好幾個鐘頭。我用手指代替那玩藝兒,在心裡報復吳越。那小
姐後來走路都晃蕩,但她堅持了下來。她掙了五百元。
我回去時已近午夜。我用電話找吳越。找了一個多小時終於在銀灘酒店將她叫
醒。
「喂?嗯嗯……」她一聽是我,慌了。印象中她還從未這樣慌亂過。「公司的
情況還正常吧?」她打馬虎眼。丈夫一定就躺在她旁邊。
「你不是說要到山上嗎?怎麼跑到水邊來了?」我冷冷地問,「你為什麼要欺
騙我呢?」
「情況有變化。我回來再處理,好不好?」
「你回來可能就不需要處理了。」
「泰總今天又被你的紅粉兵團灌醉了吧,嘻嘻,身邊有沒有人照顧呀?」她故
作調侃。
這種機智越加激怒了我。「你身邊是誰呀?」我聲音大得如同領呼口號,我有
意要驚動她身邊的人。「喂!喂!你旁邊躺著的男人是誰呀?」
那邊稍有遲疑,我感到她在做戰略抉擇。「我愛人。合法丈夫。可不可以嘛?」
我吃了一驚。這人真還拼得出來。「不可能吧?你有這雅興同那個草包遠走天
涯?」
「如果不信,我叫他和你說話。」
這下輪到我慌了。但我不願退縮。「可以。叫他接電話。」
我聽見她在叫「德山,德山,找你。」
我只好硬起頭皮,煞有介事。「陳醫生嗎?對不起,深夜打擾了。我是吳越的
業務關係。我母親有糖尿病。我聽說北海山裡有療效很好的中草藥,想托你們代買
一些回來。」
「可以。請問藥名。」聲音微喑,睡意猶存,然而立刻認了真,仿佛還在找紙
和筆。我明白了這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不知道藥名。你是醫生,就由你確定
吧。」
「但我不是中醫……這樣吧,我們到中藥材市場替你打聽一下,有可靠的就替
你買下,好不好?」
「好。謝謝。」我說完準備放下電話,卻又聽見吳越的聲音。(他竟然又將電
話遞回給了她。我也不知這種男人是善良還是窩囊)
「一切等我回了公司再說。泰總你也休息了吧。」她的口氣冰冷。
我已無鬥志,但對這種冰冷又不甘心。「吳小姐,我們之間要公平。我要去香
港,給你留住,你自己卻……」
「我沒留。」
我噎住了。她的確並沒說不許你去哪裡一類的話。但這種狡猾更加刺激了我。
「好吧。從此刻起我們開始公平。你身邊可以有合法丈夫,我身邊也可以有合法未
婚妻。你在進行什麼的時候,我也在進行什麼。」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
從次日起我每晚到歌舞廳泡小姐。我發現了小姐的三大好處:便宜(比養情人
便宜得多),省心(不動感情,心不累),性情好(小姐個個溫柔,客人怎麼過分
她也不發脾氣)。不好處是危險:疾病和公安局。
在我泡了第六個小姐後吳越從天而降。
這人又黑又瘦,顴骨高聳,眼眶大得可怕;腿杆細得像鷺鷥,而且有一條是彎
的……我竟然為這樣一個女人心碎,我只能是吃錯了藥。
我倆在屋中央對峙著。我感到立刻就要開始像野獸那樣的撕咬,一齊血肉模糊,
奄奄一息……卻沒有。我不知為什麼慢慢走過去,心疼地抱住了她。她也猛然一下
抱住了我。就這樣一直到天黑。後來她告訴我——
趙科長給調到了最遠的一個區,那個區今年之前是個縣。
趙科長沒有再糾纏吳越,但一定給吳越的丈夫說了點什麼,這位善良或者窩囊
的丈夫開始憂鬱,睡眠不好,食欲減退……終於發現在他的胃和小腸的連接處有一
個硬塊。
這硬塊可能是炎症所致,那麼服藥半月以後應該有明顯的軟化;如果不能軟化,
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感到對不起他。」吳越說,「他不是完全沒有膽量向我發難,但他顧及孩
子,不願家裡鬧開。我知道人的消化系統與精神狀態之間的關係。我主動提出陪他
到北海療養半個月,由我督促他按時用藥。」
「那為什麼一個星期就回來了?」
「你這麼一鬧,我還呆得住嗎?你打電話的第二天,我就搬到沒有電話的旅館
了。」她沒說「我們」,我好受了些。
「其實這事的真相一開始就該告訴我。」
吳越沉默了很久。「我不敢,泰陽。我怕你感情上受不了。」
我也沉默了很久。「那麼,這人這裡,軟化沒有呢?」
「我不知道。他是醫生……」
「是他要提前回來?」
她搖搖頭。「他看出了我呆得難受,就說,還是家裡方便些。就回來了。」
她說她在北海,擔心這一個生疑加重病情,擔心那一個賭氣胡作非為,受刑一
般的難熬。「我都不想活了啊,泰陽!」她伏在我的肩頭痛哭起來。
我所有的怨恨化為烏有。我坐下來,將她抱在懷裡,不停地哄她,親她,就像
當年對泰然一樣。
過了幾天,我在一位朋友家見到一郝姓醫生,一聊,他正與吳越老公同科室。
我問你們陳德山醫生的胃,是炎症還是腫瘤,他說沒聽說他有什麼啊,「他同老婆
出去度了假,回來正常上班。」說陳德山從來也沒強壯過,但從來也不大生病。
我明白吳越騙了我。她就是為了躲躲趙科長,以免丈夫疑心,才去度假的。在
她心裡,我顯然不如她丈夫重要。我只是那個男人的補充……但我決定不說破。我
決定同王靜複婚以後,還是要讓陳醫生知道一切,否則整個男人階層簡直成了白癡,
一任女人階層糊弄。
回想這一年多,吳越帶給我許多歡樂,同時又有許多痛苦;兩者剛好相抵。而
吳越既非真誠之人,也非虛假之人,她是最讓人頭疼的半真半假之人。
因此一切都是可有可無,但沒有這些可有可無,人怎麼過呢?
不由羡慕古代人心的沉靜。沉靜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本領。
同王靜複婚的希望突然渺茫了。
老漢兒說得對,不敢讓她去香港。現在閉眼一想,像她這樣美麗的女藝術家當
然要同那東方之珠交相輝映的。所以她帶回來一個男人,叫麥醫生。
因為我攪了一個醫生的妻子,我妻子就攪了一個醫生。就是這樣。
那是她回來後的第三天。我跑了很遠的路,為她買了一袋泡鳳爪(雞腳)。這
種從黔東南傳過來的民族菜她非常喜歡。
於是我在以前一直歸我坐的沙發上看見了一個白衣白褲的中年男子。
因為不知道我要來,王靜有些慌張。她不如吳越老道。她介紹我時說:「這是
我孩子的父親,」我就明白麥醫生已知道我們離婚了。難怪他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王靜說因為麥醫生的父親是香港的什麼人(我沒認真聽),所以麥醫生對她的
畫展及售畫幫助很大,所以她請他「若來重慶,請來做客」。
我不是傻瓜。她才離港三天,他就趕來了。但我連做臉色的權利也沒有,因為
我不是丈夫。
我只能寄希望于泰然兒子。我悄悄告訴小子,如果麥醫生不走,你就不要睡覺。
但小子點頭之後又說,如果太晚了,要影響明天上學。
我盯著他。我明白這一代人已沒有了血性。
我返回客廳,看見麥醫生正眯了眼睛審視泰然的獲獎證書,以及那張《我們愛
小鳥》的照片。他神色嚴峻,微微點頭,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生父。
瞅個空子,我問:「麥醫生到了重慶,下榻哪裡呀?」
他抬起頭,看著我,說:「我剛剛到。」意思他還沒去寫旅館。那麼很可能他
是成心要住這裡了。而且他是那麼坦然,完全放得開。這會兒我完成了一個認識上
的飛躍:發達地區的人,臉厚。
問題是王靜無意照顧我的情緒。她的整個接待都是沖麥醫生去的,好像我只是
泰然的哥哥,目前應該去照顧弟弟。
出於男人的尊嚴我在兒子睡下以後禮貌地告辭了。在因為夜生活正式開始而堵
得一塌糊塗的大街上我呼吸著嗆人的汽車尾氣第一次體會到別的男人睡自己老婆的
痛苦。
我回到住處,開了一瓶XO喝起來。喝了一會兒撥打王靜的電話,結果是通了無
人接。
離婚前我同王靜過性生活時,她總記得將電話關掉。給別人的感覺就是通了無
人接。當然,也可能是她陪麥醫生吃消夜去了。
將那瓶XO喝完以後我撥打吳越。她問:「怎麼?」很緊張。
我說別緊張,不是急事,但必須解決。
稍停,我輕聲地然而堅決地說:現在,我正式向你求婚。
她笑起來,說又被紅粉兵團灌醉了?
我熟知她化莊為諧的伎倆。我說你若過意不去,由我同他談吧。
她說我一直感到你準備同那邊——
我說她打算嫁給香港人,這人此刻正在她身邊。
沉默。然後她也輕聲地然而堅決地說我同意你的提案,但你要給我時間。
「多長?三十年?」
「不。至多半年。」
「可以。」說完我掛了電話,「做個好夢。」
半年很快過去了。這半年發生在我身邊的事如下——
老漢兒去世了。這個八十一歲的人精突然打電話給我和王靜,說他已預感到死
亡來臨,要我們答應複婚。我們都很聰明地答應了。
次日他午睡後再沒醒來。他預先穿了一身新的棉絨衫褲。
鮮花足履淨的銷售成倍增長。我的廣告費提成已近百萬元。
駝背擦鞋工又生了一個孩子。他吃飯喝酒時他老婆就坐在對面的大理石臺階上
餵奶。
跳操者老得飛快。咋這人一安靜了就開始老呢?但她老公說這樣好些,免得害
人。
王靜同那個麥醫生好像也安靜了。我心知他們之間有些名堂,但她不說,我也
無法。現在的人說什麼話都很坦然。
有一天我為了刺激她,就說我同吳越準備結婚了。她很警惕地盯了我一會兒,
說你要當心她害你。
最後一件大事發生在我和吳越之間。
通過我若干次很有分寸地施加壓力,吳越的離婚順利進行。清明那天,她同我
一起去給老漢兒掃墓。完了她說五月一日是她女兒的生日,等過了雙親在側的生日
後她同他就去辦手續。為了補償他的損失,我將在他們辦手續的前一天將二十萬人
民幣現金交給他。
老實說,吳越要不離婚也不行,聰明絕頂的她明白這既不公平又不現實。
我是光棍我怕誰?
這天我夜歸,下車以後我步入林間,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難道日夜顛倒了?
我一仰頭,看見了一彎耀眼的月亮。
是殘月,非常鋒利,有如古波斯武士的彎刀;它的光芒炫人眼目,讓我面對太
陽似的難以正視;萬里無雲,星星也退得很遠;夜風吹動樹梢,它的時隱時現簡直
懾人心魄……我依稀在哪裡見過這般情景?想了想,想不起。
我開門時想起,從明天起,吳越就將純粹地成為我的人了。她個人的東西明天
下午將般來這裡。
第二天,吳越在傍晚來到。她說一切就緒了,明天同那個人在街道辦事處領那
張紙就行了。
她比一年前老了一截,但她依然美麗,依然芬芳。她這種女人不怕老。這段時
間她常常神情恍惚若有所思,所以看去靈氣有所消褪。這樣還好一些,免得過於招
惹。我想。
我們到珊瑚台去吃飯,以示慶祝。太陽已經落山,但餘暉很是鮮豔,天幕如屏
幕一般美麗。珊瑚壩上散落著對對情侶,放風箏的孩子在跑著,尖叫聲偶爾傳來。
江邊長大的我看出今年的初訊不遠了。
最後一道菜是生(蟲豪),吳越點的。她點這菜時我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這是
道名貴的海鮮,也不是因為據說吃生(蟲豪)容易感染寄生蟲,而是……而是什麼,
一時想不起了。我喝了酒就有這毛病,所謂記憶短暫喪失。
但是到了我的耳邊響起大提琴獨奏《天鵝》時我想起了。此時我們已經在樓上
的夜總會裡泡了好一陣了。這是我倆頭次單獨進夜總會。我倆跳舞——在自己點的
樂曲聲中。其他人似乎也看出我倆今夜非同尋常,所以沒有人來邀請她。
法國人聖桑所作《天鵝》,一般人只知其優雅舒展,不知其憂鬱沉重。那是自
由而高貴的天鵝為自己已不能飛翔而唱的換取,所以該曲實為《天鵝之死》……就
在這一瞬間我想起了:這是我那惟一的小說《無證據謀殺》中的情節。
鋒利的殘月——晚餐最後的生(蟲豪)——《天鵝》的曼舞……接下來的程序應
是:像馬的交配那樣做了愛——女主角在替男主角洗浴時將其殺死在浴缸中。
我低頭看吳越,她也正仰頭看我。昏暗中她的眼睛好像水晶,她那明察秋毫的
眼神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之時。
午夜時分我們回到了家家。我瞥了一眼那個大大的衛生間,又瞥了一眼吳越的
雙手。我又一次感到了冥中力量與人間力量的感應。
接下來的現實與小說中一樣。所不同的是在我認為吳越應該動手的時候阻止了
她。我不能讓她真的動手。不是因為她將勞而無功,而是對她太殘酷了。讓她真的
動了手對她太殘酷了,而不是對我。
我看著因迷離的水霧而像個仙女的她,一字一字地說——
我寫過一部小說,叫《無證據謀殺》,用的是筆名,叫關爾。
她呆了一下,突然大叫一聲,馬一樣的竄出房門。我跳出來,豹子一樣的追上
了她。
赤裸的我抱住赤裸的她,往回拖,她拼命掙扎,沒命地喊叫,我害怕驚出來別
人,只好捂住她的嘴。
結果等我將她弄回臥室,放到床上,才發現她已經窒息。我立刻開始做人工呼
吸。
次日中午,她一覺醒來,恢復了正常。但不知因為大腦一度缺氧還是別的什麼,
她變得有些傻乎乎的,眼睛也沒有光澤。我預感到從此以後她的智商將下降。
她起身,說要回家。我便送她回去。我以為她要將我攔在門外,她卻由著我將
她扶了進去。
屋裡沒有別人;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這是我第一次進她的家,突感非常內疚。
我發誓今生今世永遠愛她,但方式可能有所改變。其實愛的方式本也不止一種。無
論如何,不能讓被愛的人心裡沉重。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丈夫的模樣。相框裡的這個男人的確溫厚之中有懦弱,
但我料定這人在任何情況下也不會拋棄她。聰明絕頂的她自然更明白這一點。
回去的時候我突發奇想,繞到石橋大書店去看了一下。老天在上,我那本粉紅
色的書只剩下一本了。在近兩年時光裡,在經了那麼多事以後它終於找到一個主人。
我將最後那本買了去。
吳越無論多麼聰明,也猜不到是誰提供了這個……線索。這肯定只是一個電話。
我當然知道。但我永遠也不說破。
我和王靜還是複婚了。我心中酸澀,因為這已不是原來的髮妻。但既然有些生
活被透支,另一些地方就只好將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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