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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諾言
王立純
一
縣裡評模,獎給龍眼村一面錦旗。發到了鄉上,打電話讓村裡來取。村長李社
火就坐著侄子李常青的小泰山來了。常青上縣城買東西,說好的快去快回,沒想到
晌午偏了,仍然沒見到人影。鄉頭兒都下去抓「五秋」了。沒人管飯,李社火只好
踅到路邊店來找飯吃。店多客少,彼此搶生意,不管鋪面大小,飯菜如何,一律掛
四個幌子,好像都能做滿漢全席似的。當門的小姐都烏眉紅嘴,甜膩膩地喊人,有
的還扯著膀子往裡硬拽。李社火就有些火了,說我又不是大款,又不要三陪,幹嘛
來這個?小姐說,你不是村長嘛,村長官不大,兵頭將尾,也能公款吃喝,就成全
我們一把吧!李社火就不耐煩了,拿出腋下卷著的錦旗來,做一樣兵器開路,小姐
無法糾纏,只好放他過去,對著他的背影,說一些難聽的三七疙瘩話。
李社火看准一個乾淨的門臉,又沒人拉客,就蕩進門去,高聲叫道,掌櫃的,
你們的上帝來了!一個小姐迎過來說,來了好,上帝請往裡邊坐!李社火說,我這
個上帝可是窮點兒,就吃一碗麵條,伺候不伺候啊?話音未落,嘴就合不攏了,原
來副鄉長張名堂正陪副縣長劉昭吃飯,還有幾個隨員,坐成疏散的一桌,一個長方
形酒氽子裡熱著兩隻錫壺,一池溫水蒸騰瀲灩,看樣子剛剛開席。李社火剛想往回
縮,就被張名堂叫住。
張名堂說:見了縣長鄉長不打招呼,還想不想進步啊?
李社火就撓著蓬亂的頭髮嘿嘿笑,進也不是走也不是。
劉昭說:正要到你們村去找你,卻在這兒碰上了。過來坐吧,今兒你想跑都跑
不了了!又環顧大家說:這叫不叫緣分?
幾個隨員伴唱一般,齊聲說:緣分緣分!
就拉他坐下,加了一副碗筷。
劉昭說:現在都啥時候了,誰下館子只吃一碗麵條?你這個村長,是不是想給
社會專義制度抹黑啊?
張名堂吃吃笑,說:諸位有所不知,這就叫甘蔗難得兩頭甜,李社火省著上頭,
為的下頭,要梅開二度,跟俏皮寡婦花翎子結婚呢,是不是啊?
李社火就紅了臉,認可說:我一個貧困村的村長,又沒有別的道,不從嘴上省
錢,到哪抓撓去?
劉昭看著他,滿意地點點頭,拿過錫酒壺,四兩的玻璃杯子,倒給他一個滿懷。
李社火慌忙遮擋說:我酒量不行,喝了這些就回不去家了。
劉昭說:酒量是可以浮動的,感情是第一生產力。我的車停在外頭,喝多了我
送你回去!
李社火是個直腸子,就疑惑起來,說:科技不是第一生產力啦?
大家都笑,說李社火有意思。
李社火沒辦法了,端起杯來,想勻給張名堂一些,張名堂卻將杯捂住,說:縣
長給你倒酒你不喝,什麼意思?縣長給你毒藥,你能不喝?這一將軍,李社火就不
知如何是好了。劉昭馬上糾正說:那可不行,咱們不講君臣父子那一套,不能絕對
服從!——是不是嫌酒不好?這可是你們鄉上的小燒,便宜,好喝不上頭,我主張
喝的。現在的瓶酒沒法喝,假的比真的還多,一不小心,就喝瞎了眼睛,還往死裡
貴,一口喝下一個「畝提留」,加重農民負擔!
劉昭的話感人至深,李社火聽了腸子直熱,就說:劉縣長總是想著咱老百姓。
為這話,這些酒我也得喝了!
幾個人就群星拱月一般,一齊來和劉昭碰杯,都喝得慷慨壯烈,驍勇無比,李
社火明白,是經常公款吃喝練出來的。劉昭問了一些花翎子的情況,大家又開了一
些半葷半素的玩笑,掌櫃的終於亮相了,端著紅燒活魚,妖妖嬈嬈扭過來,竟是個
挺精神的小姐們。那魚還在濃汁裡頑強地咂巴嘴,像交代遺囑似的,張名堂先介紹
人說,這是我小姨子!又介紹魚說,這還是龍眼村的養魚戶孔大哈起早送來的。大
家恍然大悟,就嗡嗡起來,說張名堂可真會搞名堂,怪不得把人往這領,這不等於
張開了一隻斂錢的口袋向老百姓和社會各界攤派麼?張名堂和小姨子都笑,說那不
一樣。咱守法經營,又不強取豪奪,那怎麼能一樣呢?
劉昭給李社火夾了一筷子,說:你嘗嘗,挺像西湖醋魚!
李社火沒去過西湖,更沒吃過西湖醋魚,又不好說破,只能嗯嗯啊啊地胡亂答
應。他和劉昭也就是個認識,沒有特別的關係,如此關照,讓他反倒不自在了。
劉昭說:別悶著喝,大家來來節目!
張名堂說,那就打棒棒吧,雞吃蟲,蟲嗑棒,棒打老虎,老虎吃雞,也是個生
態圈!
按說李社火也不笨,只是酒桌上的對象高他一頭,動作怎麼也放不開,話也有
些連湯,平白被罰了好幾盅酒,別人還沒怎麼樣,他的頭就有些大了。
看著場面熱烈,劉昭很高興,鄭重了神態說:今兒個也算是個三級幹部會議,
我分管農業,大家都支持我工作,我敬大家一杯!
說著在杯上比出一道吃水線來,猛猛地灌下一口,又把眼睛掃視桌面,有照此
辦理概不赦免的意思。滿桌起立乾杯,恭敬如儀。李社火已經很吃力了,又怕別人
說不支持縣長工作,就咬牙灌下去,再看人時,都重影了。
劉昭誇讚說:人都說李社火是條漢子,果然名不虛傳。我這還有一面更大的錦
旗等你扛呢!
李社火雲裡霧裡的,說:劉縣長,有什麼任務儘管吩咐,我實在是不能喝了,
現在腦袋有笆斗那麼大!
劉昭說:你也知道,市里新來個農業書記,抓秋整地抓得狠實,要改變農民的
耕作習慣,實行科學種田,當一個戰役來打……
李社火說:這個我知道,鄉里都開動員會了。我們給自己幹活,能騰出手來,
一定多幹!
劉昭說:你們也不白乾,整一百畝地,上頭獎給一噸柴油,這麼便宜的事情哪
找去?
李社火的眼睛變大了,說:真的?
張名堂說:軍中無戲言。你能完成多少?
李社火心裡沒底。因為頭一年搞,許多人家的莊稼還在地裡站著,怕報多了交
不了帳,就咬咬牙說:我們五百吧,有五噸柴油,大家樂樂呵呵的!
劉昭搖搖頭,臉上不大高興。
張名堂說:使個大勁,放個小屁。李社火,你是不是要看劉縣長的熱鬧?你們
龍眼村事事先進,這回怎麼成縮頭烏龜啦?
劉昭說:你們村一萬多畝地,幹一半吧,給全縣帶個好頭!
李社火慣地吸了口涼氣,說:五千畝哪成?別說是給柴油,就是給黃金也完不
成,又不是吹氣冒泡的事!
劉昭笑了,說:李社火,不要太農民了,你就想在龍眼村蹲一輩子?這次也是
對你本人的一次考驗嘛!
李社火明白了他的暗示。早就有風聲,說要提拔他到鄉里來,轉成國家幹部,
旱澇保收掙工資。可這五千畝,就是頭拱地也拿不下來,接了就等於手捧刺蝟。還
想分辨,張名堂就在桌子底下掐他踩他。李社火的嘴都瓢了,只好退一步說;別人
我管不了,我保證完成一半!話音一落,就見滿桌的人都鼓起掌來,一圈酒杯都舉
到他頭頂上來了。
李社火怕大家誤會,還想訂正,這時來了一群孩子,扒著窗戶看看,就齊聲高
喊:忽聽一陣汽車響,來了一群大官長,站著都說不會喝,坐下就是七八兩……
屋裡就尷尬起來,用筷子敲玻璃,哆哆地攆著,孩子們卻粘住不走,頑皮地做
著鬼臉。女老闆惱了,提起一隻空瓶子,母夜叉一般沖出去,那群孩子嗷嗷叫著,
四散逃開。女老闆不能盡意,索性把那瓶子當做手榴彈投出去,炸出一聲響亮的脆
響,又潑著臉罵道:小兔崽子,誰教給你們的反動口號?再胡說八道,送勞教所吃
大眼窩頭去!外面一溜當門的小姐都笑,很解氣很開心。
張名堂檢討說:都是我們平時教育不夠,沒從娃娃抓起。我認罰!說著就自己
倒了半缸子,極其悲壯地喝下去,又拉李社火陪綁。李社火看人都恍惚了,只看見
一圈嘴動,卻聽不到聲音,剛喝了一口,腿一軟,眼睛一黑,就順著椅子滑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社火醒了,眼睛半睜半合,發覺是躺在飯店的里間,身上
的被子有一勝香不香餿不餿的氣味,頭頂上還啷當著一個白乳罩和一個粉褲頭,就
感到大為不妥,掙扎著要起來,全身的筋骨卻不聽他的。混沌中聽見兩個人說話。
女人說,放在我這兒,安全麼?男人說,醉成這樣子,渾身上下都軟著,有什麼不
安全的?又是個老實疙瘩,你一脫褲子,他都得嚇跑嘍?讓他緩緩氣,呆會兒他侄
子來接。女人嘻嘻笑,說,你把單簽了吧!男人操一聲說,這麼貴?你想抓住蛤蟆
攥出尿啊?女人的聲音就嗲起來,黏軟地笑著說,你掙我掙還不是一樣的?男人說,
那怎麼能一樣呢?你跟你男人睡,又不跟我睡?接下來就有嬌滴滴的捶打聲,男人
說,行了行了,我簽字算怎麼一回事?待會兒讓吳秘書來簽吧!李社火聽到了開門
聲,想起酒桌上的話來,就沉不住氣,喊道:張鄉長,我不是……我那是……話沒
說完,一抻脖子,哇地就吐了,一攤亂七八糟裡,還有早晨他吃下去的棒子麵粥老
鹹菜。
二
李社火摟著那杆錦旗,在自家炕上足足躺了一天,爬起來還有些頭疼。常青給
他端些稀飯過來,又把一件深紅色的衣服扔給他,說是替他給花翎子買的,花翎子
還不老,雖說是秋天的花朵,不經常澆灌也是不行的。常青比他只小五歲,但對待
女人上比他有辦法。李社火知道花翎子沒來看他,就不大高興。
李社火說:怎麼能這樣呢?也就是村頭村尾嘛,怪不得人都說,二婚對二婚,
各揣各的心!
常青說:人家討厭你喝大酒,你就不能不喝?
李社火說:刀架在脖子上,不喝行麼?日他娘的,當官的嘴大咱嘴小,三繞兩
繞就把我給繞過去了!
常青檢討說:都怨我,讓一個同學抓了閑差,拉了一趟雞飼料,要是麻利一點
兒,你也遭不了這份洋罪!
李社火說:遭罪的事還在後邊,人家要咱整一半地呢!
常青一聽,就跳起來,說:你答應了?五千畝,扯他媽王八犢子呢!
李社火說;答不答應的,還不是武大郎服毒?
常青急了,說:你當村長的亂雞巴答應,老百姓咋辦?都責任制了,分田到戶,
怎麼蒔弄那是自己的事,鄉里縣裡還管那麼多,那不是吃飽了撐的麼?再說,這地
從我太爺那輩就這麼個種法,當官的起妖蛾子,你跟著瞎忽悠啥呀!
李社火說:你少雞巴跟我雞巴雞巴的。我是你叔,懂不懂?蘿蔔雖小,長在那
個輩(背)兒上!
常青一摔門走了,走到院子裡又嚷嚷說:少拿輩份壓人,要是興民主的,我早
換別人當叔了!
李社火瞭解常青的驢脾氣,沒生氣,對著他的背影大喊:我只保證我自己。再
說,人家還給柴油哪!
李社火喝了稀飯,又吞了兩片藥,感覺稍好一點,就拿了錦旗和衣服走出去。
一天不見,路兩邊的莊稼垛多了高了,有人用連枷打,有人用機器打,都忙得不可
開交,見了他哼哈一聲,就算打了招呼,並沒有肅然起敬的意思,連那面錦旗也視
而不見。李社火深切感到,過去的村長還能作威作福,現在不行了,上邊下邊夾著,
誰的小話都得聽,整個一個對水缸,稍不小心,大家一擠咕眼睛,就選掉個球的,
官不官無所謂,只是沒臉見人。
迎面走來馮六指,唱唱咧咧的,不是趕著,而是領著一群綿羊,有如率先垂範
的一個嚮導,那羊居然不亂不散。李社火就很驚奇。
馮六指說:看見沒?現在的羊都不好領導了,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非得我起
帶頭作用不可!說著就跑,那羊群也隨著漫湧而去,發出一片雜遝的咩咩聲,令人
歎為觀止。李社火喊了一句:別啃人家的莊稼!馮六指沒吭聲,回望一眼,依然唱
唱咧咧。
孔大哈和會計老董正在村部炕上下棋,輸者頂著一個髒兮兮的枕頭,脖子都壓
短了一截。見李社火進來,孔大哈哈哈一笑,說昨天給你送魚,幹叫不開門,怎麼
回事啊?我把魚掛在了障子上,回頭一看,讓貓叼房上去了!
李社火說:別給我送魚,影響不好;要送給五保戶送吧!
孔大哈就摜了棋子說:龍眼村不管張三李四,每家都送了,怎麼能不給你?你
還真拿小村長當一回事啦?也不過是農民戴個紙帽子,下一場露水就打濕個(屍求)
的了,還怕我這個專業戶腐蝕你?
李社火笑笑說:你的魚我也沒少吃,昨天在鄉里還吃過。結果醉了個一塌糊塗,
聽得見喊門,起不來床!
孔大哈說:我還當你和花翎子在屋裡操練呢!
李社火說:別瞎扯,還不到火候,那得按照程序,領了執照,有板有眼一步一
步來。一邊說著,一邊拿錦旗往牆上比著,一面牆都讓錦旗獎狀占滿了,換了好幾
個位置,都看著不合適,李社火的話裡就帶了情緒,說就為了這麼二尺兜襠布,弄
得我翻腸倒肚,死去活來。老董就借機從髒枕頭下面解放出來,站出一個稍遠的距
離,高高低低地指揮著。
孔大哈看到了那件衣服,表情挺酸地說:這衣服絕了,怎麼跟錦旗一個顏色?
李社火說:那還不好?力爭上游嘛!
孔大哈說:你老這麼抻著,幹敲梆子不賣油,花翎子那個都鏽住了!
李社火拿磚頭砸釘子,磚牆很硬,直砸得火星亂迸,看也不看他,說:皇帝不
急,急死太監。這個你懵不了我,那也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啊!
孔大哈嘿嘿笑,說:抓緊吧,抓而不緊,等於不抓,改革年代,你還老牛破車,
弄不好,可要不換思想就換人了!
孔大哈學過幾天獸醫,活道上稀鬆二五眼,走村串屯,閒逛江湖,結交了不少
朋友,也多賺了不少豬鞭牛蛋,吃得陽火旺烈,惹下了不少亂子。漸漸車多馬少了,
又不安心種地,就靠打魚摸蝦混日子,還利用殘餘的手藝,扭了一個鐵絲鉤子,偷
偷為婦女取環,一來二去,這一帶的計劃生育形勢就嚴峻起來,而且一些婦女生出
的孩子很像孔大哈,男人們就有些哭笑不得。嚴打時曾把他一網打了進去,可被他
調理過的女人們不幹了,說他那也是為人民服務完全徹底嘛,應該表揚獎勵才對!
就聯名寫信往外保他。孔大哈承包魚塘,憑著腦袋活絡,大賺了幾年好錢,又做出
仗義疏財的樣子,經常給這個那個送魚,就有了很好的人緣,村裡選舉時,他突然
站出來說,我要競選村長。人家外國都是有錢人掌握權力,咱龍眼村也不能總是貧
下中農當家做主啊!就和李社火較起勁兒來,選舉結果,只差八票,連李社火都驚
出一身冷汗。鄉里張名堂他們也為他說話,說孔大哈雖然過去有毛病,可現在是龍
眼村首富,是大家的榜樣。商品社會了,當不了村長,當個顧問總行吧?對你們發
展村屯經濟早日實現小康有好處!村委會沒辦法,就因神設廟,破例給了他一個顧
問的虛銜。因為村級顧問的權限很難界定,孔大哈常常隔著鍋臺上杭,大事小事都
插一腿,甚至連發展黨員也摻乎,李社火為此很是頭疼。
掛好了錦旗,李社火就把在鄉上喝酒的事說了。
老董說:這不是牛不喝水強按頭麼,五千畝,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完不成。
趕快跟鄉里打招呼,喝酒說話不算數!
李社火說:我說我保證完成,是指我自己,他們就鼓掌了!
老董又說:那是他們聽擰了,趕快糾正還趕趟。咱不能襠裡夾蘿蔔,裝大裝硬,
這麼稀裡糊塗接下來,那不是啞巴挺著讓驢進麼!
李社火就顧問地看著孔大哈,孔大哈卻一聲不吭,很深沉的樣子,把一根條帚
蔑兒叼在嘴裡,眯起眼睛,看院子裡一對鴨子疊摞兒。
李社火在地上轉了兩個圈子,就抬手撥通了鄉里的電話。張名堂屋裡好像還有
別人,吵吵嚷嚷的,接電話有些不耐煩,說;定妥的事情怎麼能反悔呢?我這兒都
表報上牆了,龍眼村秋整地五千畝,計劃一直報到縣裡市里,你李社火挺大個漢子,
拉出屎來還能坐回去?
李社火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保證我個人。
張名堂說:你是不是龍眼村村長?代表不代表村裡?
李社火說:那是你們下了套套讓我鑽,整五千畝,莊稼還收不收了,再說,五
十噸柴油我們也沒處放啊,總不能家家騰出水缸來裝柴油吧?
張名堂的嗓門就高起來,說:今年的扶貧不撒芝麻鹽,變賑為獎,整多少地給
多少柴油。劉縣長看重你,向你傾斜了一下,你怎麼能說這種屁話?到了這種時候
還想耍賴,讓我怎麼向縣裡市里交代!你這人,太不仗義了吧!喀嚓就把電話撂了。
李社火罵了一聲,又不知該罵的人是誰,摔了話筒,哭的心思都有。這時孔大
哈才吐掉那根細篾,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舌頭長在你嘴裡,誰又沒給你坐老虎凳
釘竹簽子,喝多喝少,圓說扁說,怎麼能怨人家?說完,掀掉棋盤走了,還沒出門,
就唱起了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
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老董聽了就很生氣,說這龜孫子就是要觀山景,看你的熱鬧。要是這任務實在
抖落不掉,就找找明叔吧,姜還是老的辣,興許他有辦法!李社火的腦袋裡~團亂
麻,想不出一點兒辦法來,就夾上那件衣服,晃裡晃當,蕩到村頭地裡來。
一萬多畝耕地連成一片,又沒有太大的起伏,看上去相當敞闊。大一統那陣,
糧稻黍稷滿地鋪開,十分的壯觀。現在就不行了,土地分成零碎片片,糧菜種得花
花塔搭的,就如同窮人的棉襖,一塊塊補丁雜亂無序地連綴起來,收豆的,收糧的,
收白菜蘿蔔的,全都是各自為戰,有的莊稼還堆在地裡沒拉淨,有的已經開始秋翻
了。李社火老遠就看到了花翎子,掂一柄鐮刀,柔弱無力地割著黃豆,連個幫手都
沒有,可憐兮兮的。就不免心疼起來,默默來到她面前,遞過衣服,說一聲穿上試
試,就接過鐮刀幹起來。豆莢上得飽,只是開鐮晚了些,誤了節氣,手一搭上去,
就炸出一片乾燥的爆裂聲,金黃的豆粒就四下飛濺。他很清楚,這完全是他的過失,
如若不忙著奪標爭旗,早點地替她割了,也不至於損失這麼大。割出去好遠,回頭
再看,花翎子仍然站在原處沒動,秋風吹拂著她的衣衫,不勝寒意的樣子。他喊她
一聲,沒聽到回話,卻聽到了一聲幽怨的嗚咽。
李社火心裡一熱,扔下鐮刀,返身就把女人擁在懷裡,花翎子屬那種總也曬
不黑的女人,鵝蛋臉上撒著幾顆淺談的雀斑,裹在透明的淚滴裡面,琥珀一般招人
稀罕,身上還透散出一股撩人的氣息。李社火很想親她一口,又礙著四處有人,只
好作罷,用袖子替她擦了淚,花翎子卻把他招開了。
李社火說:別哭,這也不算什麼,要奮鬥就會有犧牲嘛!
花翎子說:你少拿話填活我。要犧牲你自己犧牲去,別把我捎上。別人家的黃
豆都送油坊榨油了,誰像我,還戳在地裡賣燒柴!
李社火嘿嘿賠笑說:都怨我,我讓他們灌懵了,一整天不省人事!
花翎子說:你是村長,自己不動手,找個人來替替我也成啊?
李社火說;現在搞承包,哪有浮閑勞力?再說,村長又不是地主,剝削誰誰幹!
花翎子說:那你替我幹吧,我回去歇著!
李社火忙說:別介別介,我都泰山壓頂了,哪有工夫幹這個?
花翎子就把那件衣服摜到地上說:你能鑽野女人被窩,卻不能幫我割黃豆,還
指望我能跟你過日子?
李社火就明白了,花翎子不是沒去過他家,她是嗅出了他身上的氣味,或者找
到了女人的長髮,他佩服起這女人的精細。就趕忙分辯說;我鑽了女人的被窩不假,
可那也是身不由己啊!說完馬上意識到,忙中出錯,這話豁邊兒了。剛要糾正,花
翎子就哭出一個高音來,掄起地上的豆棵子,也不管腦袋屁股,打的一個狂暴,嘴
上還媽X媽X地罵。李社火就覺得她不盡情理,還沒過門嘛,名不正言不順的就來
這個,讓鄉親們看見也太沒面子。三十六計走為上,就抱著那顆蓬亂的瘦頭,向曠
野裡疾走。那花翎子索性坐在地上,頓腳捶胸,號陶大哭起來。
馮六指正領著羊群瘋跑,弄得煙塵蔽日的。李社火喊住他,從口袋裡摸出十塊
錢來,說反正你渾身的勁兒沒處使,去幫花翎子收豆子吧,割好了,我讓常青來拉!
馮六指用六個指頭捏住那張票子,對著陽光照照,也不說什麼,又盯住他看。李社
火明白,他是嫌少,就又摸出同洋的一張來。馮六指把兩張票子疊在一起,塞進腰
帶以下一個很深的部位,這才朝羊群振臂一呼:同志們,沖啊!尥著蹶子,朝花翎
子那邊馳驟而去。
李社火遇到了很多人,詢問整地情況,都說給柴油好是好,可惜沒那麼多精力,
拉屎嗑榛子,兩頭使勁,兩頭都耽誤。三春不如一秋忙,再不抓緊打糧,大雪喀嚓
一捂,這麼長的冬天,能靠喝柴油過麼?李社火就殷殷解釋,說柴油也是錢哪,有
了錢哪兒買不來糧食?一噸柴油一千二,全村五千畝,那就是六十萬哪!有這六十
萬,咱也辦個企業,也許就一舉脫貧了。再說,整地是為了蘊肥保墒,增加明春的
地力,這土地好比女人,現用現交不行,得早早打下優筆,摩挲得乖順了,才好下
種打糧。人們就哈哈笑,說你把花翎子摩挲乖順了?剛才還見她跟你跳老虎神呢!
李社火慚愧得不行,檢討說,我理論和實際聯繫得不夠,今後一定努力。
老支書潘明正坐在地裡抽煙,被渙散的日光拉長了影子,儼然一尊石獅子。潘
明是部隊上下來的,一直當著龍眼村的支書,當到中風的那一天。如今他的臉已經
被疾病蹂躪得不成樣子,眼睛一大一小,嘴角一高一低,很難把煙吸進肚去,他實
際上是叼著一支支旱煙在消磨所剩無幾的光陰,他自己沒法走到地裡來,是兒女們
用車把他拉來的。每年秋天,他都坐在地裡看景兒,體味著莊稼人收穫的喜悅,依
照權力慣性,指揮家人幹這幹那。李社火起步向前,問一聲好,又把自己的羚羊牌
大黑杆敬給他抽。說起秋整地,潘明好像沒聽懂,又好像對他的事不感興趣,拉他
在身邊坐下,神秘兮兮的樣子,低聲地含混地說道:火蛋子,明叔對你咋樣?
李社火驚愕地說:不錯啊!
潘明乾脆扒在他耳朵上嘀咕說:明叔求你一件事,你讓孔大哈入黨吧,我做他
的介紹人!李社火吃驚不小,很陌生地看他一會兒,還以為他糊塗了。潘明又說:
別老眼光看人了,再不發展他,你就要犯錯誤了!
李社火心裡隱隱疼著,苦笑一下說:明叔,你當過支書,入黨的事不是一個人
說了算的。你看他夠嗎?
潘明說:黨員得為全村人謀利益。這兩年,鄉親們沒少沾過他的光。就說我吧,
要不是他出錢給買藥,我這把老骨頭早就入土了!
李社火有些雪上加霜的滋味,就為這次會面很後悔,模棱說;再說吧,我這個
村長代支書,眼看就到屆了!
搭了一輛手扶回到村上,李社火又累又乏,茫然的一片心境,理不出一點頭緒
來。想來想去,打開了廣播,沙啞著嗓子大聲喊道:龍眼村的父老鄉親們,上頭硬
派給我們五千畝整地任務,每一百畝獎勵一噸柴油。柴油本來是扶貧的,現在反用
這個餌著咱們。咱們咋辦呢?儘量幹吧,能幹多少就幹多少,千萬不能兩頭耽誤……
話沒說完,一隻手就把開關閉掉了,會計老董把一根指頭豎在嘴上,噓一聲說:這
邊正在開全縣秋整地電話會議,過來聽聽,劉縣長表揚咱村呢!桌上的電話按了免
提鍵,劉昭的聲音正熱情滾滾地向外流淌。李社火聽著,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嘴
唇動了好半天,才罵出一句:媽了巴子!
三
清早起來,濃濃的處女霜鋪在地上,天就顯得更冷。李社火瑟縮著肩膀,扛了
一把鐝頭,來敲常青的窗戶。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帶領本家親戚幹個樣子給村民
看,那就是~邊忙秋收,一邊把耕地翻出耙出一半來。還沒有人比他起得更早,白
霜上連雞鴨豬狗的痕跡都沒有。他就回頭看自己的腳印,拖拖遝遝,有重墨有飛白,
如同一片莫名其妙的圖讖,讓人看了似懂非懂。
常青住三間瓦房,小泰山就停在院子裡,上麵糊滿泥巴。一條笨狗還在窩裡死
睡,見了他搖搖尾巴,表示親昵的認同,重又鑽回窩裡去了。李社火在侄子窗外站
定,聽見裡邊的鼾聲還煮粥一般黏稠,抬抬手,心裡又有些不忍,知道他也是累壞
了,遲疑片刻,心一硬,還是敲了,鄉下的玻璃都是單層的,有釘子沒膩了,敲起
來聲音就很響。常青正摟著媳婦做好夢,被突然驚醒了挺不是滋昧,也沒問問來人
是誰,就硬邦邦甩出來一句:幹雞巴啥?李社火一聽,火氣就躥上來,也葷話葷對
說:下雞巴地!裡屋又說:催雞巴命!李社火刹不住車,又說:活雞巴該!有如文
人對詩,特務對暗號,屋裡外頭都笑了。常青坐起來,一拉窗簾,惺松的眼裡映出
了叔叔灰土土的臉龐,就歎口氣說:叔哇,人家當村長的,三親六故都沾光,你倒
好,專門宰割自家親戚!
李社火說:你狗日的還姓李不姓李?跟我沾親,就得聽我吆喝,誰讓你們投我
的票來著?
常青說:我們聽你吆喝,你又聽誰吆喝?給你個棒槌就當真(針)認,還不是
為了討上頭高興!
李社火就軟下來,又哄又勸說:這是科學種田,上頭往好道上領咱呢,別人不
覺悟,你還不覺悟?帶個頭,就算是幫叔的忙了!
常青很無奈地往身上套衣服,嘴上兀自嘟囔。這時蒙頭裝睡的常青媳婦憋不住
了,掀開被子,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奶白色的脯子很勁道地一顫,差點兒把李社
火嚇個跟頭。李社火急忙狼狽逃開,就聽見侄媳婦大聲嚷嚷說,叔怎麼著?就是親
爹,也不能總拿咱當墊腳石啊!常青急了,說:你放屁,到底不是你叔你不心疼。
上頭層層往下壓任務,我叔他能頂得住?別人看熱鬧我不能看熱鬧,這就下地給鄉
親們當榜樣去!
李社火心涼肉跳,一路小跑來到村委會。屋裡擺著一溜大缸,醃的白菜都發酵
了,一股酸唧唧的氣味。值班的本來是老董,可老董家來了客人,就讓孔大哈替了。
看他無事神仙一般蒙頭美睡,李社火就有些不高興。
李社火說:都火上房了,你這個當顧問的怎麼還能睡懶覺?你家那一塊口糧田
可是還晾著呢!說著就掀起被子,竟是光不溜秋的一個白條,那貨還鬥志昂揚地挺
豎著,讓他大窘一下,就掉過頭去翻看值班記錄。每年這個時候,縣上鄉上都安排
人員值班,沒事就五更半夜往村上打電話攉拉,叫查崗,要求村上做記錄。不看則
已,一看就倒抽了一口涼氣,只見上面寫著,副鄉長張名堂要來村上檢查秋整地情
況。
李社火說:現在路好車方便,頭兒也太能深入了,咱還沒拉開架勢,他就來摳
尻子摸蛋了,快起來,到你池塘裡捉幾條魚預備著!
孔大哈說:人家說了,不啃農不擾民,不在咱這兒吃飯!
李社火說:檢查不檢查的,就這一堆一塊。我都挨家跑了,磕頭作揖像求祖宗
似的,換了你還能怎麼辦?總不能拿刺刀頂著人家的後脊樑吧?
孔大哈說:送到手上的五十噸柴油,你要是推出去不要,那可就是全村人民的
罪人了!
李社火說:大塊的肥肉好吃,可咱咽不下去啊!
孔大哈說:還是你沒能耐。我看你也夠可憐的,要是不行,讓賢算了!
李社火說:讓給誰?
孔大哈說;我幹個漂亮的,讓你服一把!
李社火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你?五千畝?說夢話吧!你有啥辦法?
孔大哈說:這你甭管。等張名堂來了,咱當面鑼對面鼓!
李社火從胸腔往外直冒熱氣,看看桌上的罐頭瓶子裡有大半瓶殘茶,抓起來就
喝,到了唇邊,卻發現味兒不對了。孔大哈哈哈大笑,說:這可不是我有意暗算你。
你這個村長當的,還是貧管會水平,屋裡也沒安個抽水馬桶,天這麼冷,出去撒尿,
哆哆嗦嗦的,回來一時半晌睡不著……李社火明白了,呸呸吐兩口,罵一聲,推開
窗子,把手裡的瓶子奮力投向遠處,那東西在空中翻轉出一片淅瀝,又悶悶地摔碎
在泥地上。
李社火橫下心說:你要是真能行,咱們立字據!
孔大哈喊一聲,說:不就是五千畝地嘛,蟣子來例假——多大點X事啊!我要
是完不成,掙不來五十噸柴油,甘願把池塘裡三萬斤魚搭到村上!
李社火看看將起軍來,就打開抽屜,拿出筆紙印臺,唰唰地寫了一陣,遞到孔
大哈面前說:簽字畫押吧,秋整地這事,你說了算!
孔大哈就在被窩裡伸出一根手指,那指頭被煙熏成了火腿顏色,蘸了印泥重重
一摁,一個誇張的簸箕就留在了紙上。李社火也在旁邊摁了一個,又說:等張名堂
來了,咱們公證一下,也讓上級認可!
李社火扛著鐝頭走出去,孔大哈又倒在炕上呼呼大睡起來。李社火氣哼哼地回
望著村部的窗子說:我就不信,你孔大哈能呼風喚雨,請下天兵天將來,到時候非
得光腚拉磨——丟人一圈不可!
李社火先來到花翎子地裡,用鐝頭替她掘了一陣,覺得太慢,就喊常青過來幫
忙。常青老大不高興,嘟嚕著臉說:你是我叔,幫你翻地我不冤枉,可花翎子還沒
過門,我憑什麼幫她?我又不是你們的長工!李社火也覺得理不直氣不壯,就說:
人家都攀她,弄不好砸我的牌子。你翻吧,翻一畝給你十塊錢,獎勵的柴油都歸你,
行了吧?她的地又不多,也就是一走一過的事!常青還是不高興,把鏵子落得很深,
嘟囔說:X娘們,不就是臉蛋嫩點嘛,就以為自己是戴安娜啦?有能耐嫁省長市長,
嫁給我叔這種一腳能踩死的小村長幹什麼!給你深點兒翻著,讓你舒坦舒坦!李社
火聽不下去,就遠遠躲開了,拿鐝頭掘自家的地,掘得一溜忽通。
太陽老高了,人們才三三兩兩下地來,田野裡顯得挺空曠,根本就沒有熱火朝
天的氣氛。李社火也知道,人家都忙著秋收,忙著打場,得騰出手來才能翻壟拿茬
子,不管上頭怎麼吆喝,也是有一搭天一搭的事。就掂量一下自己的地,二十畝多
一點兒,緊緊手,幹完一半還是有可能的。現在那一攤子交給孔大哈了,不如煞下
腰來,給鄉親們當個榜樣,等到明年豐產了,大概不用號召,不用行政命令,就會
有人自覺去幹了。秋天的土地有些板結,鐝頭斬下去,有一種脆快的聲音,聽上去
很舒服。自打當了村長,他就沒有工夫好好種地,到了節氣,總要花錢雇人替他勞
弄。翻地是個累活,他一邊幹一邊替農民委屈,當農民真苦,一年到頭,臉朝黃土
背朝天,累死累活,還不如城裡揀破爛的。他太想進城當幹部了,可他們硬趕鴨子
上架,用這個考驗他,玩笑就有些開大了。
十點多鐘,老董騎著張名堂的摩托來接他了。鄉上只有一輛吉普,被書記霸著,
副手們只好騎摩托,也都不是花自己錢買的,雖說不夠派勢,可遠遠看上去,倒也
甚囂塵上。老董來到地頭,就用腿叉著摩托,可著嗓門喊李社火。李社火越過壟溝
壟台,來到老董面前,還吁吁地喘著。
老董說:張鄉長讓你回去!
李社火說:我讓賢了,有事找孔大哈去吧,他有彎彎肚子,能吃鐮刀頭!
老董說:李社火,你鬧情緒啦?村裡孬好也是一級政權,你拱手讓出去,算是
怎麼回事?
李社火說:我沒拱手,我們是有條件的。這五千畝,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夠人。這些日子,嘴上起燎泡,底下長痔瘡,遭老鼻子罪
了!
老董說:你要是不回去,張鄉長肯定不高興!
李社火說:你告訴他,我李社火說話算數,就是頭拱地,也要把自家的地幹出
一半來!
李社火說完,轉身往回走,在自家地裡艮艮倔倔地幹起來。老董氣得火冒三丈,
大聲嚷道:馬上就改選了,你耍小孩子脾氣,那不是自動退出歷史舞臺麼?
四
過了好幾天,也不見孔大哈的動靜,只是找了幾個屯長,沒完沒了地喝酒,喝
得昏天黑地。張名堂他們對孔大哈也很認可,任命他為代村長,來電話不找李社火,
找孔大哈。李社火嘴上說不管,心裡還是犯嘀咕,那天到村部去,遠遠就看到,孔
大哈正領著花翎子幾個婦女往牆上貼大標語,上面寫著:苦幹二十天,完成五千畝,
拿下五十噸柴油,淨賺六十萬元利潤!
李社火就覺得血氣直往頭上湧,站在那兒大聲嚷道:孔大哈,你以為這是五八
年哪?搞這種大呼隆,誰能買你的帳!
孔大哈朝他笑笑說: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別管,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到
時候我保證讓你傻眼!
李社火就喊花翎子,說:咱不給別人當棋子隨便擺弄,咱回家過自己的日子去!
花翎子扭股糖一般,掙開他說:我有我的工作,你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我不是
還沒嫁給你嘛!
李社火聽出話音來,進屋一看,牆上的組織機構名單上,花翎子已經是婦女主
任了。正在驚詫,一回頭,孔大哈就站在他身後,濃重的煙臭都噴到了他的脖梗上。
李社火點著花翎子的名字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孔大哈說:沒什麼意思,只是拉扯你一把!
李社火說:花翎子當婦女主任不合適!
孔大哈說:合適不合適的,官場都這樣。你要是這麼認為,回頭再把她撤了!
李社火就像給掐住了脖子,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忽然看見劉昭的汽車開進了
院子裡,從車上走下來的竟然是老董。老董仰著一張紅撲撲的醉臉,吆喝著婦女們
往下卸東西,原來是一批五顏六色的彩旗。看見李社火,老董就說:上邊要來人參
觀驗收了,孔代村長要用這個造聲勢,碰上了劉縣長的汽車,人家也大力支持,專
程跑了一趟——你要不要點兒裝扮新房?反正公家的東西沒數!李社火覺得這簡直
是胡扯談,很痛心地對老董說:老董,想不到你多年黨齡,也跟他們瞎忽悠。到底
秋整地整了多少?還要來參觀驗收,屎沒拉出來,就把狗叫來了!孔大哈接了話茬
說:李社火同志,你說話可要注意了,誰是狗?來的人可都是市縣領導啊!李社火
立時癟了下去,扛了鐝頭,又去翻自家的地了,孔大哈又打了一發追身炮,可著嗓
門喊道:火蛋子,你這個頭帶得好啊,全龍眼村的人都要向你學習,到時候我親自
給你發錦旗!李社火感到了這話裡的嘲弄意味,頭也沒回,踢開一個擋道的馬糞蛋
子,罵了一句:去你媽的!
李社火在悲愴的情緒裡翻著腳下的土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展眼再看,一些地
塊竟然紛紛開犁了,常青也駕著小泰山,在翻一塊顯然是別人的耕地。李社火喊他
幾聲,常青沒聽見,李社火就扔下鐝頭走過去詢問。常青說;孔大哈讓把靠路邊的
地都翻了,把茬子拿淨,然後該幹啥還幹啥。李社火說,先翻路邊地,裡面的地怎
麼進車?孔大哈連基本常識都不懂!常青說:叔,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鄉里
都默認了孔大哈,你何必不圖個輕快?別來南泥灣精神了,我沒事用鏵子替你走兩
趟,抓緊跟花翎子進招兒去,別讓煮熟的鴨子飛了!李社火說,那怎麼行?我說話
算數,不算數的話從來不說。你小子也別光聽孔大哈的,自家的地不完成一半,就
不是我侄子!常青瞟他一眼,似乎不大買帳,一加油門,小泰山又向前開去,留下
來幾條深重的犁痕。
一天下來,李社火累得散了架子,恨不能拽貓尾巴上炕。吃了飯就早早歇了,
躺在那兒,又久久不能入睡,翻來覆去,腦袋裡全是村裡的亂事。忽然有人敲門,
問了一聲,原來是花翎子,受孔大哈的指派送魚來了,李社火沒有睡衣,是披了毯
子爬起來的,像個耍蛇的阿拉伯人。抬手拉門閂,膀子竟疼得他哎喲了一聲。花翎
子手裡提著一條肥碩的錦鱗,尾巴還遒勁地甩著。李社火明白,村裡換屆改選在即,
孔大哈搞這個,顯然有賄選的性質。就嚴辭拒絕說:我不吃他的魚。人家用蚯蚓釣
魚,這傢伙用魚釣人,你馬上就是領導家屬了,怎麼就不警惕!
花翎子笑笑說:改革年代,你還來階級鬥爭那一套,總把人往壞處看。今天我
聽見他給縣裡打電話彙報,先突出你的帶頭作用,要為你請功爭模範呢!
李社火說;我當不當模範不重要,村裡這五千畝他怎麼交差?
花翎子說;他叫你沉住氣,自己幹自己的,他自有辦法!
花翎子穿著他買的那件深紅衣服,頭髮剛剛洗過,還飄蕩著一股洗髮香波的氣
味,仿佛是一隻剛剖開的水果,讓李社火感到一陣清爽愉悅。她把魚放到水盆裡,
又順便洗洗手。李社火為她拿毛巾,膀子又一陣疼。
花翎子說:現如今還有幾個用鐝頭刨地的?你就是累死了,也光榮不到哪去!
李社火說:不吃麻花,我要那個勁兒!
花翎子歎口氣說:你趴下,我給你揉搓揉搓!
李社火還以為她真會按摩,就趴下了。想不到揉搓了幾下,花翎子的呼吸就急
促起來,眼睛裡放出一種黏熱的光,手順著他身體的走勢向下探索,那毯子的屏障
又過於薄弱,被她一把掀開,就牢牢地逮住了那個把柄。李社火很清楚,這才是考
驗他的嚴峻時刻,就央告說:今天不行,我都累膿汰了,膀子又疼,心裡又亂!但
花翎子不管那一套,急匆匆把自己剝光了,白光一閃,就騎到他身上。心力交瘁的
李社火疲於招架,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花翎子大失所望。一腳蹬開他,哭哭啼
啼罵罵咧咧的,好像上了偽劣產品的當,也不聽他解釋,套上衣服,摔門走了。李
社火跟頭把式追出來,花翎子已經迤邐拐過幾個莊稼垛,轉眼就沒了蹤影。他回到
屋裡,看那條魚就心裡有氣,一腳踢翻,盆裡的水灑了一地,那魚就在一片泥濘裡
苟延殘喘。又覺得不能盡意,索性拎著魚鰓,掛到了孔大哈家的障子上。
第二天,李社火到村都取報紙,看見孔大哈和老董還在下棋頂枕頭,他忍了又
忍,還是憋不住,就說:都火上房了,你們還有這閒心!
孔大哈一笑:船到貨到,你急什麼?準備家什裝柴油吧!
李社火說:地不翻出來,油能隨便給你?
孔大哈說:上頭撥給縣裡的柴油,劉縣長也不能總攥在手裡,這你還看不透?
李社火歪了頭,大惑不解地說:你的意思是……
孔大哈看著他,眼睛裡有一種諒解的光,說:龍眼村的人,不論是誰,要是把
到手的柴油再撥出去,那可就罪大惡極了。火蛋子,你說是不是?
孔大哈又叫了他的小名,顯然有居高臨下的揶揄意味。李社火聽出了其中的暗
示,就說:怎麼會呢?你要是真把柴油弄來,就是龍眼村的功臣!
孔大哈說:功臣是你。要不是你喝酒說話禿嚕扣,答應了五千畝,上哪兒弄那
麼多柴油去?
李社火說:我沒答應,我只保證我自己完成一半!
老董有點兒急了,說:李社火,到了這種時候,你怎麼還嘴硬?扳著屁股親嘴
兒,不知道哪頭香臭了吧?
李社火也明白,現在上上下下都騎到了虎背上,他再打破頭楔子,就很不識時
務了。又覺得老董一個挺正直的蔫人,吃了幾條魚,說站過去就站過去了,實在是
令人痛心的事。他拿了報紙要走,孔大哈又讓他看上面刊登的一幅照片:一個男人
站在大廣告牌下撒尿,身旁還停著一輛小泰山,廣告牌上赫然寫著:狠抓社會主義
精神文明!相形之下,那效果就很諷刺了。李社火細心一看,那撒尿的不是別人,
正是他侄子常青。
李社火就動起怒來,打開廣播喊常青。常青開著小泰山正要下地,進了院子,
就被李社火劈胸扯下來。
常青說:叔你別發火,實話對你說吧,是那個攝影記者花二十塊錢雇的我,你
仔細看看,我撒尿的姿勢拿得多帶勁!
孔大哈和老董大笑不止。孔大晗說:火蛋子,你也是井裡的蛤蟆沒見過大天。
這算什麼?一個小把戲,比這花花的事情多著呢!
李社火感到了自己的孤立,好像當眾出醜的不是侄子而是他。就把那張報紙扯
得粉碎,狠狠拋到常青的臉上,大聲罵道:二十塊錢你就脫褲子,再多給你幾個,
讓你拍黃色錄像你也幹!常青的臉抽搐了幾下,一聲沒吭,坐到車上,嘴裡還囁嚅
著。李社火說:有種的你大點聲!常青把車開到大門口,才回頭大聲說:老雞巴燈!
說完又嘎嘎笑,一加油門竄了。李社火氣得臉色煞白,說:我跟你也差不了幾歲,
我是老雞巴燈,你是什麼?這下可好,天底下的人都能參觀到你那個玩意了!孔大
哈在一旁抱著膀子笑,吩咐老董說:給火蛋子上水,爺倆掐架,咱當觀眾的別的忙
幫不上,總得讓他們潤潤嗓子啊!
李社火窩囊極了,一口氣梗在胸口,鐝頭也掄得彆彆扭扭。曠野裡沒幾個人,
李社火可著嗓子大喊了幾聲。他沒聽到自己的回聲,仿佛那聲音都被廣漠的蒼穹吞
噬了。然後他蹲下身,像個孩子似的哭開了。
五
參觀驗收團來的這天,龍眼村的人馬機械傾巢出動了,學校也放了一天假,大
人孩子都拿上工具,在耕地的縱深部位翻騰起來,連馮六指也按照孔大哈的部署,
領著一大群羊在地裡來回馳騁,弄出滾滾塵埃來。唯有李社火依然故我地掄著鐝頭,
一寸一寸地翻著他自家的土地。遠遠看去,旌旗遍地,人頭攢動,果真是一個熱火
朝天的宏大場面。李社火終於明白了孔大哈的意思,他是在玩一步險棋,草船借箭,
矇騙上面來的人呢!
孔大哈騎著摩托過來了,扔給他一瓶礦泉水,有犒賞的意思。
李社火說:你玩的這套,就不怕露餡?只要他們往前多走幾步,你可就難看了!
孔大哈微微一笑說:他們不會往前多走的,這個我絕對有把握!
李社火又說:記者的照相機錄像機都能變焦,你變的什麼戲法,人家都能在鏡
頭裡看得清清楚楚!
孔大哈這回大笑起來,笑得汪洋恣肆,說:你儘管放心,在這兒頂住,那就是
對全村的最大貢獻。記者幹嘛要討那個賺呢?其實誰都知道,我們不過就是想多要
點地扶貧柴油嘛!
孔大哈駕著摩托,越過新翻的士地,越過沒翻的壟溝壟台,駛向田野深處,李
社火還能看到花翎子的深紅色夾襖在人群裡閃動,她正以婦女主任的身份,坐著小
四輪,向在場的人分發麵包火腿腸哩!
下午快三點了,十幾輛大車小車才一串開過來,而村上的孔大哈老董他們,早
就等在那兒了。車上的人除了劉昭和張名堂,李社火全不認識,只見一個個醒頭醉
臉的,顯然剛在鄉上喝過酒。孔大哈很從容地跟他們握手,又帶著幾分矜誇讓他們
看地裡。一個白胖的人,站在最為突出的位置上,面帶欣賞的神色連連點頭。然後
他率眾走下公路,向耕地的腹部緩步踱來。他們全都穿著皮鞋,路邊翻過的土地松
散暄軟,令他們磕磕絆絆。來到李社火跟前,果然就停住不走了,李社火捏著一把
冷汗,同時也不得不佩服,孔大哈真是神機妙算。
孔大哈向人介紹說:這位是村長李社火,今年秋整地搞得好,都是他的帶頭作
用!
白胖的人就伸手跟他親切地握握,很綿軟,像個女人。
劉昭說:也是他主動分擔困難,挑起了五千畝的重擔!
幾個記者就圍上來拍照,提問。李社火汗津津地拄著钁把,那钁把黑亮黑亮的,
上面還有父輩磨出來的凸凹。那一刻他就覺得,自己也和常青一樣,在配合記者往
莊嚴的牌子底下撒尿;常青為了二十元錢,他為的什麼?是全村人的利益,還是自
己的前程?他腦袋裡一片空白,就苦澀地一笑,模棱了意思說:我是個農民,可說
過的話就得算數,得對得起腳下的土地,哪怕用牙啃,也得完成任務!周圍的人就
鼓起掌來。白胖的人滿臉感動,掬起一棒新翻開的泥土,放到鼻子下面聞聞,又眯
起眼睛,向廣袤的原野凝望了一會兒,說了一句:真是遍地英雄下夕煙哪!然後一
個轉身,向他的汽車走過去。他藏青色風衣在秋風裡很抒情地招展了一下,看得出
良好的質地。
張名堂有意落在後面,他握住李社火的手,用力捏了捏,傳達出一種深刻的寓
意,眼睛感激地踅了他一下。李社火就明白,其實他什麼都知道,他甚至不是同謀,
庶幾就是個導演了。臨走他對他歡欣地耳語說:不管怎麼說,我不能看著肥水流到
別人田裡,這一回,扶貧柴油是咱們鄉上的了!
參觀驗收團一走,地裡的人就全撤了,孔大哈張羅著,要殺豬分肉,慶賀慶賀
秋整地五千畝勝利完工。常青喊李社火回去,說晚上做幾個菜,讓花翎子和他都上
他家去樂呵樂呵。李社火說:你們完工了,我還沒完工,要樂呵你們樂呵吧,我他
媽不樂呵!常青看著他瘦下去的身子吼道:你是不是要累死在地裡啊,老頭那個一
根筋!李社火頭也不抬,說:我就是一根筋了。你要還是我的侄子,我真累死了,
你就在這塊地裡挖個坑,深一點兒,把我理在莊稼底下,別耽誤走車過犁杖,也能
變肥料!常青眼裡就轉了淚,說:叔,我跟你了。我是你親侄子,沒人陪你我陪你,
說什麼也得把這活幹完!
一連幾天,龍眼村都沉浸在喜慶的氣氛裡。老董已經把分配到每家的柴油折合
成人民幣,張榜貼在了村部牆上,雖說打了折扣,有村提留和鄉上的好處費,看著
還是令人鼓舞。真是天上掉餡餅啊,一個遊戲就掙了六十萬,誰能不高興呢?連李
社火都覺得,孔大哈並沒錯,這樣的錢不要,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了。反過來
說,孔大哈是對的麼?無論如何,他也沒有勇氣承認。晚上值班,躺在村部的大炕
上,李社火就反省自己,是不是榆木腦袋不轉軸,跟不上時代步伐了?一夜輾轉反
側睡不踏實,天剛一亮,就被馮六指叫醒。馮六指氣喘吁吁地報告說:村長,你快
起來,孔大哈的魚塘好像不大對勁,怕是有人投毒了!李社火一驚不小,穿上衣服,
跟著他就往外跑。
清晨的氣溫已經有了砭骨的寒意,但魚塘仍然水汽升騰,據說水下有一眼溫泉,
才使這裡的冰凍期短於別處。遠遠就看見,孔大哈那條船泊在水中,好像開了馬達
似的,極有韻律地顫動著,一朵大大的漣漪就四下蕩漾開來。
李社火就懵懂起來,問馮六指:是不是孔大哈看塘得了病,倒在裡面打擺子?
馮六指說:不像,那浪花也太大了!
李社火說:是不是準備參加全縣農運會,在練俯臥撐呢?
馮六指嘻嘻笑,說:村長,這個也有混合雙打麼?可是有個女的在裡面呢!
李社火定睛一看,就看到了船艙裡那件深紅色衣服,心裡猛然一縮,差點兒跌
坐在地上。趕忙把馮六指拉到一旁,從兜裡掏出幾張票子,說:就算給我個面子,
別嚷出去!馮六指背過手去不接,說:村長,我不要你的錢。你是個好人,聽我一
句勸,別娶花翎子,俊雖俊,卻是個騷狐狸!李社火點頭說:我聽你的,寧可打一
輩子光棍!馮六指走了,一邊走一邊流連地回望。李社火看著那條痙攣的船,覺得
事情挺滑稽,忍不住呵呵笑起來,拾起塘邊一隻破鐵桶。當當敲兩下,喊道;花翎
子,你那個深冷速凍的冰箱還真閑不著。當了婦女主任,千萬別光抓別人的計劃生
育,忘了自己的!
刮了一夜西北風,氣溫驟降下來,龍眼村襯在一層銀白的小碎雪裡,顯得格外
安寧閒適。地裡已經找不見人影了,只有李社火一個人還在發癔症一般,固執地掄
著鐝頭掘地。收割後的田野光禿禿的,唯一直立的東西就是他一米七幾的身子。昏
暗的雲角棉絮般低垂著,似乎沒有他的支撐,就會一古腦坍塌下來。今天村裡改選,
張名堂也來了,誰都清楚,說是監督實際是為孔大哈站角助威來了。李社火到會場
看了一眼,為了避免難堪,沒等發票,就扛著鐝頭下地了,張名堂喊他幾聲,他回
頭說了一句:我棄權!可也是,不棄權他又能怎麼樣呢?他紙糊的帽子輕而易舉就
被露水打濕了,他從此不再是村長,但還是個漢子,這是永遠不可變更的事實,是
漢子就不能說了不算,剩下的事就是要用手裡的鐝頭證明,龍眼村畢竟有人完成了
秋整地的一半。
將近晌午,常青開著小泰山過來了。他的犁鏵還扔在地裡,默默地掛上,又默
默地開到他面前。李社火沒問他選舉結果,常青的臉上也毫無答案。李社火看著鋒
利的犁鏵已經不能深入到凍土裡去了,就默默走過去,坐到了犁鏵上,靠自己的重
力往下壓。小泰山冒著濃重的黑煙,分明不堪重負了,走了沒幾步,謔嘟一聲,一
塊鏵子就折了。常青跳下車,把那塊磨得鋥亮的鏵子拿在手上看看,就說:叔,這
天氣不能再幹了。你還要幹多少?一半足夠了!
李社火望著熟悉的土地,感慨地說:人能騙人,可不能騙地;地是世上最公道
的東西,到了明年,不用人說話,它就說話了!
常青把鏵尖扔到車上,說:走吧,車也沒油了。
李社火說:村上不是有五十噸嘛!
常青哼一聲說:上邊掐在手裡不往下發,非要搞這名堂,結果怎麼樣?拖到現
在,零號柴油都凝在了大罐裡,放不出來了。油庫說,要油,等到明年五月份才能
化開。一計算保管費,要不要沒啥雞巴意思了!
李社火心裡一疼:誰說的?
老董。老董在選舉之前當著大夥說的!
怎麼不去找劉昭啊?
那犢子一拍屁股走人了,提拔到市里當了局長,正的!
李社火覺得又累又乏,渾身顫抖起來,眼前一片迷茫,不知道是怎麼跨上小泰
山的。朦朧中他又聽到常青說:這一次選舉,村長還是你的,差一點就滿票。誰也
沒想到,孔大哈那麼慘,票比上次少多了!
李社火鼻子一酸,淚疙瘩差點兒就掉下來。這時候才想起,天寒地凍的,別人
家的糧食都進倉了,而他的還垛在外面沒打。現在終於騰出手來,可村上又沒柴油
了。——農閒貓冬的日子裡,到哪兒去弄柴油呢?
[作者簡介]王立純,男,1950年11月出生,黑龍江省巴彥人。畢業於北京大
學中文系。曾長期在牡丹江林區工作,後調入大慶市從事專業文學創作。主要作品
有:長篇小說《慶典》、《北方故事》,中篇小說《最後出演》、《斜雨》、《笑
一笑,或者說「茄子」》等三十餘部,短篇小說《重返綠草營》、《霧季故事》等
近百篇以及大量散文,共300余萬字。另有電影、電視連續劇、話劇劇本等。曾多次
獲杯賽獎、刊物獎、省文藝大獎和東北文學獎。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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