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夢也何曾至謝橋 葉廣芩 知道了一切就原諒了一切 ——英國諺語 一 旗袍垂掛在衣架上與我默默地對視。 已經是淩晨三點了,我仍沒有睡意。檯燈昏黃的光籠罩著書桌,窗外是呼呼的 風,稿紙鋪在桌上,幾個小時了,那上面沒有出現一個字,我的筆端凝結著滯重, 重得我的心也在朝下墜。我不知道手中這篇文章該怎樣寫,寫下去會是什麼…… 精緻的水綠滾邊緞旗袍柔軟的質地在燈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閃爍而流 動,溢出無限輕柔,讓人想起輕雲薄遮、碎如殘雪的月光來。旗袍是那種四十年代 末、北平流行的低領連袖圓擺旗袍,古樸典雅,清麗流暢,與現今時興的。與服務 小姐們身上為多見的上袖大開衩旗袍有著天壤之別。 其實,這件旗袍的誕生不過是昨日的事情,與那四十年代,與那悠遠的北平全 沒有關係,它出自一位叫做張順針的老裁縫之手。老裁縫今年六十六了,六十六歲 老眼昏花的裁縫用自己的心縫製出了這件旗袍自然是無可挑剔的上品,是他五十年 裁縫生涯的精華集結,是一曲悠長慢板結尾的響亮高腔。 這一切都送給了我。 這是我的榮幸和造化。 今天下午,他讓他的兒子把衣服送了過來。他的兒子是有名的服裝設計師,是 道出名來就讓人如雷貫耳的人物。如雷貫耳的人物來到我這即將拆遷的寒酸院落難 免有著降貴紆尊的委屈,有著勉為其難的被動。從他那淡漠的表情,那極為刻薄的 言語中我感到了彼此的距離,感到了被俯視的不自在。 兒子將衣服擱在我的床上時說,你這件旗袍讓我們家老爺子費了忒大功夫,真 不明白你是用什麼招數打動他的。我聽清楚了,兒子跟我說話的時候用的是你,而 不是您。這讓我反感,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厭惡! 那兒子說,我父親已經有兩年多沒摸針了,他有青光眼你知道不?你們這些人, 往往為了自個兒的漂亮,不惜損害別人的健康,自私極了。 我看了那兒子一眼,將衣服包默默地打開,旗袍水一樣地滑落出來,我為它的 質地。色彩、做工而震驚。 絕品! 兒子不甘地說,你給了我們家老爺子多少工錢? 我用眼睛直視著那兒子,實在是懶得理他。兒子見了我這模樣說,我知道我們 家的老爺子又上了一回當。 我說,多少錢,你回家問問你的父親吧! 那兒子已經走到門口,出門前回過身來鄭重地說道,奉勸您一句,以後您再不 要上我們家了,我父親不是幹活收錢、擺攤掛牌的小裁縫。就為您這件袍子,看來 我還得買房搬趟家。 這回來人終於用了「您」,但這個「您」字裡邊,有著顯而易見的挖苦和諷刺, 噎得人喘不過氣來。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聽著氣憤的遠去的腳步聲,我想,誰能相信這就是在 電視上常露臉的名設計師,鏡頭前的那高貴、那矜持、那藝術、那清雅都到哪裡去 了?一旦偽裝的面紗撕下,他也不過就是街上掛牌擺攤的小裁縫,那一臉的小家子 氣模樣,甚至連小裁縫都不如。一個人的藝術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後拼的是文化積 累、人格錘煉和道德修養,我料定此君的藝術前程也就到此為止了他絕做不出他父 親這樣的旗袍。 旗袍在衣架上與我默默地對視。 那剪裁是增之一分太闊,減之一分太狹的恰如其分。其實老裁縫只是用眼神不 濟的目光淡淡地瞄了我兩眼,並沒有說給我做衣服,也沒有給我量體,而只那一眼 便將一切深深地印在心底了,像熟悉他自己一樣地熟悉我,這一切令我感動。 順針——舜針 我的六兄,謝家的六兒。 本該是一個人的兩個人。 二 在金家的大宅院裡,父親有過一個叫做舜針的兒子,那個孩子在我的眾多兄弟 中排行為六,出自我的第二個母親,安徽桐城的張氏。據說這個老六生時便與眾不 同,橫出,胎衣蔽體,只這便險些要了張氏母親的命,使他的母親從此元氣大傷, 一項不振。這也還罷了,更奇的是他頭上生角,左右一邊一個,就如那鹿的犄角一 般。我小時間過父親,老六頭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親說,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 我說,那不跟龍一樣嗎,不知老六身上有沒有鱗。父親說老六沒有鱗,有癬,渾身 永遠的瘙癢難耐,一層一層地脫皮。我說那其實就是龍了,龍眼蛇一樣,也是要脫 皮的,要不它長不大。父親說,童言無忌,以後再不許出去胡說,你溥大爺還活著, 讓他知道了你這是犯上……父親說的「溥大爺」指的是已經被關押在國外的溥儀, 儘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親對他還是充滿了敬畏,明明溥儀比父親輩分還低,年 齡還小,父親仍是將他稱為「溥大爺」。皇上是真龍,我們要再出一條龍那就是篡 位造反,犯忌!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像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裡 走來走去,想像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 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是不是像蟒 一樣地盤在炕上這一問題,我認為老六是應該盤著睡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裡伸得 直直地睡。母親說,你怎麼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只要一伸 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樹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裡,從來都是翻卷著掙扎,跟蛇 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 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難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 讓人噁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惡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 六都沒嫌惡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癬的癩龍,那精濕溜滑的龍味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 「吊死鬼」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 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 頭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大角,只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核罷了,摸起來像兩 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晌,對「未長出 的犄角」很遺憾,想像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 木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 沁貝勒家園子裡養的鹿就是如此。 我們家有關老六的話題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彩,傳說老六落生時眼目大開,哭聲 深沉,遍身黑鱗,異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說是生時濃雲密佈,雷聲 轟隆,眾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這駕著雷霆而來的麟兒,預示著這個 家族的何種命運。我們家舅姥爺私下說,看這天相,所來的料不是個等閒人物。金 家是天皇貴胄,龍脈相延,該是不錯的,然龍生九種,九種各一,其中必定有一個 是孽種,但願不要應在了這個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層鱗苦苦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時時地將他浸泡在水盆裡 才能使他安靜下來。聽說那鱗烏黑發亮,有花紋斑點,時常成片脫落,很是嚇人。 二娘抱著老六去醫院看過,老六這身皮把那些護土嚇得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醫 院給開了不少藥水,抹了只是殺得疼,根本不管用。舅姥爺說,不必治了,凡有成 勳長譽者,必附以怪異。我父與曾國藩曾文正公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終身癬 疥如蛇附,每天用兩雙手抓撓,必脫下一把皮屑,這實則是貴人之相。 老六兩歲的時候,有一天白雲觀的武老道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父親著人將老 六抱出來讓老道著。老六一見老道,立時在老媽子身上翻滾打挺,大哭不止,一刻 也不能消停。武老道站著鬍子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並不理睬 鬧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親只好讓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那一路哭聲直響到後院深 處,許久不能止。父親請老道對孩子的未來給予提示,老道說,四爺的茶很好,是 上等的君山銀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尋常人物,據雲能過陰陽,通聲氣,更兼有點金之術,奔走 者爭集其門。武老道論命相堪稱奇驗,京師某王爺曾微服請相,所示為光緒和宣統 的八字,武老道看過後說,先者論命當窮餓以終,後者則有破家之禍。眾人皆服。 今老道對老六的前程既不肯點明,父親也不便多問,愈發覺得六兒子的神秘不可測。 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說道,令公子有胎衣包養,生雖有驚而命大,日主有火,盛 則足智多謀,欠則懦弱膽怯,大堤財旺,若生在貧賤之家當責不可言。父親問如今 生在金家又當如何,老道說,水一、大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見甲,當在三、 八歲。父親問三、八歲當怎樣。老道說,四爺這條沒味兒了…… 事後父親將武老道的話學給老大的母親聽,二娘說,一個孩子家,三、八歲能 怎麼樣呢,咱們的六兒眼瞅著虛歲過了三周,也沒見有什麼不好,他一個花老道, 故弄玄虛地瞎說罷了。父親說,還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說,留神自要留神,家裡 的孩子們咱們哪個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聖嬌貴了才好。小孩子推得中和 才能健康成長,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則不能任,弱則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 可以分別貴賤,現在抱在懷裡就論前程實實的是有些荒誕了。話是這樣說,但父親 對這個生有異稟的兒子仍是情有獨鍾,常常將老大抱在膝上,撫弄著他那一對硬硬 的角說些「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屁話。彼時,家中的老七舜控已經出世,而父 親對他那個弱得像貓一樣的七兒子是連看也不看的。 老大不負父望,果然生得聰慧伶俐,討人喜歡,特別是那對角更是提神,不知 被多少好奇的人摸過。親戚朋友誰都知道,金家養了一條龍。那時雖已進入了民國, 可在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們的心目中,何嘗不盼著北京東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 樣,成為又一座潛龍邸。 老大進出都隨著父親,他可以跟著父親吃小灶,食物的精美遠遠超過了他兄弟 姐妹們的淡飯粗茶。他還可以坐父親的馬車,並且也。要永遠的一個人佔據正座, 讓父親打偏。他一個小人兒,坐在車上的威嚴神氣,讓所有的人看了吃驚,似乎他 早已就這樣坐過,連父親也顯得暗淡無光,形質慚愧了。於是就有了舜針是德宗轉 世再生的說法,神乎其神,跟真的似的。對此,父親不予解釋,在他的心裡大概樂 於人們這樣說道。他的諱莫如深的態度無疑是一種變相的推波助瀾,在他的默認下, 老六不是龍也變成了龍。持堅決反對觀點的是二娘,她不允許人們這樣糟蹋她的兒 子。她說兒子就是兒子,他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你們不要毀他。二娘是漢人,對 一個漢族小老婆的話,人們盡可不聽,娘們兒家就知道傻疼孩子,懂個屁。就這樣, 我們的老六有了不少乾爹乾媽,誰都希望能沾點龍的光。在龍還沒有騰起來的時候 他們是爹和媽,一旦真龍成了氣候,封王封候,那簡單的爹媽豈能打發得了?未雨 綢繆是必要的,臨渴掘井是傻瓜幹的事情,早期的投資是精明遠見的體現。很難說 在老六那些「爹」、「媽」的思維中,沒有今日期貨買賣的成分在其中。 「爹』」、「媽」們送的錢財、物件大概夠老六吃一輩子的。 玉軟香溫、錦衣玉食中的老六,因了他的相貌,因了眾人的推崇慣縱,在金家 變得各色而怪戾,落落寡歡地不合群,這使他的母親時時處在哀愁之中。她雖然不 相信武老道的胡謅,但卻牢牢記著:「這孩子應該生在貧賤之家」的斷語。這個斷 語在她的心裡是個時刻揮不去的陰影,她總預感到要有什麼不祥的事情發生…… 民國十年,我們的父親漂洋過海去周遊列國,北京城留下他的三個妻子和子女 們。對於父親的遠遊金家人誰也不以為然,因為這個家裡有他沒他是一切照常的。 父親在我們家裡從本質來說就是個尊貴的客人,不理財,不拿事;他所熟悉的就是 吃喝、會友,起著門面的作用。父親走了,孩子們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放鬆,是件 求之不得的好事。 所感到失落的是老六,失了依賴的老六有種終身無托的恐懼和孤獨,他的心只 系著父親。沒有別人。每每父親來信,信中所關注的也只有老六,仿佛他的其他兒 子們都是無足輕重的陪襯。當然,兒子們對父親的來信也從來不聞不問。老六則不 然,老六要讓他的母親把父親的信一遍一遍地讀,不厭其煩地聽得很認真。這使人 感到,老六與父親的關係在父子之外又添加了某種說不清的情債,不能細想,細想 讓人害怕。 春天的一個上午,天氣晴好,金家的孩子們要在看門的老張的帶領下到齊化門 外東大橋去放風箏。孩子們托舉著風箏,糾纏著線繩,你喊我叫,鬧哄哄打狼似的 湧出了二門。出門時被站在臺階上的二娘叫住了,二娘由屋裡拽出了滿臉不痛快的 老六,將他推進孩子群中,讓他和大家一塊兒去放風箏。老六不想去,轉過身就往 屋裡走,被矮他一頭的老七一把拉住,老七剛封上開襠褲沒有兩年,卻小大人兒似 的很能體恤人。老七說,六哥別走,我帶著你。二娘說,讓小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老六你羞不羞。老六低頭不語,二娘說,到野地去,讓風吹吹,把一身懶筋抻抻, 是件再好不過的事了,你怎的還不願去?說著二娘向老張使了個眼色,老張就將一 個沙燕風箏塞給老六,連推帶操地護著金家的小爺兒們出了門,奔東而去。 二娘在廊下深深地歎了口氣。 依著二娘的意思是有意將老六混在金家的哥兒們中間摔打摔打,目前她的這個 兒子過於細膩軟弱了。這不是金家人的性情,也不是她的願望,在她的思想深處, 很怕真應了老六是德宗轉世的說法。她嘴上說不信,心裡也難免不在打鼓,把她的 兒子和那個窩囊又悲慘的光緒皇帝連在一起,她這個做母親的何以能心甘情願!為 此她希望她的兒子能粗糙一些,能隨和一些,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她沒有給人 說過,夜深人靜之時,她常常用手使勁地按壓老六頭上那兩個突起的部位,她惟恐 那兩個地方會生長出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來。 那天,放風箏的一千人等熱氣騰騰地回來了,劉媽站在門口揮著個布撣子挨著 個兒地拍打。拍哪個,哪個的身上塵上冒煙,嗆得劉媽捏著鼻子不敢喘氣兒。劉媽 說,這哪兒是去放風箏,明明地是去拉套了,瞧瞧這一身的臭汗,夾扶都濕透了。 末了,劉媽拽過凍得直流青鼻涕、渾身瑟瑟發抖的老六,拍打了半天,沒見一絲土 星。劉媽笑著說,敢情這是個坐車的,沒出力。老張說,這小子有點兒打蔫兒,那 幫驢們在河灘裡瘋跑,就他一個人在大橋橋頭上傻坐著,喊也喊不下來。劉媽摸了 摸老大的腦袋說,有點兒燒,得給他再吃兩丸至寶錠。 金家雖是大宅門,對孩子卻是養得糙,從不嬌慣,這大概也是從祖上沿襲下來 的習慣。全家的子弟是正兒八經的八旗子弟,老輩兒們崇尚的是武功,講的是勇猛 精進,志願無倦。到了我們的阿瑪這兒還能舞雙劍,拉硬弓,騎馬撂跤。祖輩的精 神自然是希望幹秋萬代地傳下來,不頹廢,不走樣,發揚光大直至永遠。這個歷經 征戰,在鐵馬金戈中發展起來的家族,自然要求他的子弟也要勇武強壯,經得起風 吹雨打。所以,我們家的孩子們從小都很皮實,都有著頑強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 誰有頭疼腦熱多是憑自己的體力硬扛,很少請過大夫。遇有病情嚴重的,特殊的照 顧只是一碗沖藕粉,病人喝了藕粉也就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到了極點,再沒有躺下去 的必要,該好了。下人劉媽充任著我們的保健醫師的角色,劉媽帶過的孩子多,經 驗豐富,她對小兒科疾病的治療方法往往比醫院的大夫還奏效。我們每一個孩子出 生後,都穿過她用老年下人們的舊衣褲改制的兒衣。她認為,下賤才能健康,才能 長壽,越是富貴家的孩子越應如此。她還認為,有錢人家的父母都是錦衣玉食,所 以生下的小孩子百分之百內火大,不泄火就要生事,就要出毛病。為此,她天天早 晨要給我們家的大小孩子吃至寶錠,一邊喂一邊念叨:至寶錠,至寶錠,吃了往下 挺。至寶錠的形狀像大耗子屎一般,上面有銀色的戳跡,以同仁堂的為最佳。同仁 堂的至寶錠化成湯喝到最後有明顯的朱砂,那是藥的精華,劉媽必定要監視著我們 將那個紅珠珠一般的東西一點不剩地吞下去,還要將藥盞舔淨。如沒有紅珠,劉媽 就要向管事的發脾氣,說他弄虛作假,買的不是同仁堂的正宗貨。 放風箏回來的老六在劉媽的安排下吃了兩丸至寶錠,晚飯也沒吃就睡去了,半 夜就發起高熱,渾身燒得像火炭一般。第二天,喝過了藕粉也沒見退燒,人已經開 始昏迷,說胡話,嘰嘰咕咕,如怨如訴,還哀哀地哭。劉媽說,這孩子該不是撞克 了什麼,東大橋那兒是什麼地方,那兒是北京城的刑場,是處決犯人的地方。這個 六兒他不比別的孩子,他太弱……二娘聽了就讓老張拎著兩刀紙拿到東大橋燒了, 想的是真有鬼魅,給些通融,讓它且饒過我們家六兒。紙燒過,並不見老六病情有 所好轉,反倒從喉嚨裡發出呼呼的聲響。二娘害怕了,讓人請來胡同口中藥鋪坐堂 的大夫為老六看病。大夫看過後說老六寸脈洪而溢,君火與相火均旺,旺火遇冷風 熱結於喉,是為喉痹,民間又叫鬧嗓子的便是,不是什麼大病。大夫開了當歸、川 芎、黃柏一類滋陰除火的方子,說煎兩服吃下去就好了。兩服藥吃下,老六並不見 起色,咽喉症狀繼續加劇,常常喘不過氣,憋得一張臉青紫,脖子的皮膚也被抓得 鮮血淋淋。家裡先後又請了幾個大夫,各樣方法使了不少,老六的病只是一日重似 一日。二娘急得沒辦法,托人給在歐洲的父親打電報,那人回來說聯繫不上,說那 邊朋友回電說,四爺上個月在法蘭西,這個月又去了英吉利,漂漂泊泊毫無定蹤, 下半年能轉回德意志也說不定。 老六病得在炕上抽搐,翻白眼;二娘急得在屋裡一圈圈轉磨,如今是想灌藕粉 也灌不下去了。 舅姥爺來家,二娘向舅姥爺求主意,舅姥爺見了老六搖頭說怕是不好。二娘說 孩子阿瑪不在家,無論如何也得舅姥爺做主,這是他阿瑪最喜歡的一個,真有什麼 閃失怎麼得了。舅姥爺說,再喜歡也不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打針吃藥,救得 了病卻救不了命,這都是有定數的。二娘說,真就沒辦法了麼?舅姥爺說,容我算 算看。說罷摸出一大把麻錢兒,在桌上一把撒開,上為艮,下為坤,合而為剝卦。 二娘也是懂得易經的人,一見這卦象臉就白了,眼淚撲籟籟往下直淌。舅姥爺說, 你也看見了,這是天意,老天爺要收他回去,誰也沒辦法,擋也擋不住。二娘說, 舅姥爺是高人,萬望想個變通的法子,救您外甥一命。舅姥爺說我有什麼法子,你 看這卦,艮為山為止,坤為地為順,順從而止,上實下空,是困頓危厄之象;從卦 上看,鬼在本宮,外方得病,更在上三爻,必是外感風邪。外官也有暗鬼,伺機而 動,上下有鬼,內傷兼外感,是為雜症。鬼動卦中,藥力也難扶持,雖良醫也不能 救。天行也,有生有滅乃自然的法則,誰也違背不了的。 舅姥爺說得沒錯,那天沒過半夜,老六就被那二鬼夾持著奔了黃泉之路。 老六生生是被憋死的,臨死前,他在炕上輾轉反側,怪聲號響,整如一條喝了 雄黃的大長蟲,幾個人也按捺不住。那時金家的孩子們個個敏聲屏氣,縮在自己的 房內不敢出來,靜聽著偏院裡發出的長一聲短一聲的哀嚎。老六折騰到夜裡,漸漸 地沒了氣息,挺了。直到偏院傳出信說,六少爺走了,大夥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金家宅門裡沒有老六才是正常的。 二娘撫著僵了的老六屍身哇哇大哭,說了許多沒法兒向孩子父親交代的話,大 家勸也勸不住。第二天,二娘讓老張去白雲觀訪武道長派幾個道士過來做法事。老 張去了又回來了,說老道沒派來道士卻讓帶回一張畫得花裡胡哨的符,讓貼在偏院 的門口。老張傳達老道的話說,什麼法事也不要做,金家這個老六從根上來說就不 是什麼正經東西。老道沒有道破他的來龍去脈就已經是很給他面子了,讓他知趣一 點兒,趕快上他該去的地方,別再禍害人了。親戚們此時誰也不再說什麼「貴人自 有天相」的話了,舅姥爺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沒落住終不能算這個家裡的人, 給他一副薄棺材高底葬了就是,也算他沒白到世上走了一遭。 那副寒磣的白皮棺材抬進院來的時候,二娘見了幾乎心疼得昏了過去。她說從 沒見過這麼破爛窮酸的棺材,連漆也不上一道,用這樣的棺材來裝殮她的兒子,讓 她何以能心安!我母親也說,這棺材太差了點兒,裝街上凍餓而死的倒臥還差不多, 裝金枝玉葉的哥兒忒不合適,于金家的身份也不相稱。二娘讓管事的去換,被劉媽 攔了,劉媽說,太太糊塗了,哪兒有空棺材抬進又抬出的道理。舅姥爺的主意沒錯, 太太忘了哥兒「應該長在貧賤之家」的話麼,命中註定就是命中註定的。還哥兒一 個舒坦自在吧,讓他順順當當地托生,比什麼都好。 二娘不再堅持,眼瞅著四個杠夫抬著那口薄棺材吱吱扭扭地出了門。 老六死的那年是八歲,他沒能過了陰曆冬月初十他的九歲生日。 應了武老道「三、八歲」的預言,父親當年還問過人家「三、八歲當怎樣」, 當怎樣呢,就當這樣,老道沒有直著說罷了,天機不可洩露。 以現在的觀點來看,我們家老六的死因當是白喉,是白喉桿菌引起的一種傳染 病。擱今天,配以抗生素治療絕不致引起死亡,就是到了老六最終的窒息階段,只 需將氣管切開也不是沒救。可在七十多年前,醫療條件有限,老六就那麼匆匆忙忙、 稀裡糊塗地走了,想來讓人遺憾。 最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據我母親說,父親從國外回來以後知道了老六的事情大 病了一場。經過那場病,父親的頭髮全部脫光,終目迷茫恍惚,走路打晃,得兩個 人架著才能從屋裡北炕走到南炕。對父親這場很著名的病,北京的小報上有過報道, 說他老人家因為失子悲傷過甚,得了傷寒。我後來想,傷寒的確是個很可怕的傳染 病,它是由傷寒桿菌而傳染的,跟老六怕沒有什麼直接聯繫,那時候的人把傷寒跟 老六掛在一塊兒,實在是有些不倫不類了。 三 我在這個家裡長成一個渾沌的小丫頭的時候,二十多年已經過去,就是我們家 最小的男孩老七舜銓,也進入了青壯年的行列,成了京師名畫家。隨著時間的消磨, 人們對老六的傳說已經淡而又淡了,金家已經沒有幾個人還記得那個憂鬱的、早逝 的男孩兒。 偏偏我是個愛幻想的孩子,在孩童時候,想像在我的生活中占了很大成分,我 常想的人物就是那個神奇的、半人半龍的老六。他和母親給我說的老馬猴子,和大 家時常談論的院裡的狐仙,和我所嚮往的一切神神怪怪一起,活躍在我的精神生活 中,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一回,父親領著我去一個叫做「橋兒胡同」的所在,以我粗通文字的水平, 已經能認出胡同口牆上的藍色搪瓷標牌,是「雀兒胡同」,不是「橋兒胡同」。而 父親偏說是「橋兒胡同」,讓我回家對母親也務必要說是「橋兒」,不能說是「雀 兒」,否則以後就再不帶我出來遛彎兒。在北京人的發音中,「橋兒」和「雀兒」 實在沒有什麼不同,前者是二聲,後者是三聲,往往說快了就「橋」、「雀」不分 了。但父親則囑咐我一定要將兩個字分清楚,萬不可弄含混了。 父親去橋兒胡同沒坐他那輛馬車,他坐的是三輪。我坐在父親身邊,聽著身底 下鏈條的喇喇響聲,從小洞裡看著車夫一彎一彎的背影,只感到困倦,想睡覺。父 親拍著我的肩說,別睡啊,留神著涼。我唔了一聲,並沒有多少清醒。父親說,馬 上就到你謝娘家了,你要聽話,別淘,跟你六哥好好玩兒。我問哪個六哥……父親 說當然就是那個長犄角的六哥,還能有誰!我聽了一激靈,困意全消,我說,真是 咱們家的老六嗎?父親說,當然。 胡同很小,沒有雀也沒有橋,只有一堆堆的爛布,臭氣熏天地堆在各家的房前、 門口,讓人噁心。事後我才知道,這些破布都是從髒土堆撿來的,洗淨晾曬乾了, 用糨子打成袼褙,賣給做鞋的鞋場。一塊袼褙能賣八大枚,八大枚能買一斤雜面。 這片地面,家家都打袼褙,家家都吃雜面湯,成了「橋兒」的一道風景。 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略微乾淨的小院裡,院裡北房三間,東房塌了,南面是一 溜兒牆,有棵歪斜的棗樹,死眉瞪眼地戳在那裡。樹底下有個半大小於在撕鋪陳 (鋪陳,老北京話,是指破爛的布頭,或製作衣物的下腳料。),往板子上抹糨子, 將那些爛布一塊塊貼上去。牆下一排打好的袼褙,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亮光,冒 著騰騰的水汽,顯得很有點兒朝氣蓬勃。小子見我們進來了,頭也沒抬,一雙沾滿 了糨子的手,依舊靈巧地在那塊板上抹來抹去,沒受到絲毫影響。 父親叫了一聲六兒,半大小子「嗯哪」了一聲,沒有顯出熱情。 這時,從北屋裡閃出個四十歲左右的白淨婦人來,腦後挽了個元寶鬏,穿了件 藍夾襖,打著黑綁腿帶,一雙藍底藍花的繡花鞋,渾身上下透著那麼幹淨利落,透 著那麼精神。 父親讓我管她叫謝娘,我叫了,謝娘把我攬在懷裡,誇我是個懂事的丫兒。謝 娘身上有股好聞的胰子味兒,跟我母親身上的「雙妹」牌花露水絕不相同;相比較, 還是這胰子味兒顯得更平淡,更家常,更隨和一些。我喜歡這種味道。 我們被謝娘讓進屋裡,屋裡跟謝娘一樣,收拾得一塵不染。炕上鋪著白氊子, 被窩垛垛得整整齊齊,八仙桌上有座鐘,牆上有美人畫,茶壺茶碗雖是粗瓷,也擦 抹得亮晶晶的,東西歸置得很是地方,擺設安置得也很到位,謝娘是個很能幹的人。 從謝娘和父親的談話中我瞭解到,她對我們家裡的情況相當熟悉,對我幾個母親的 情況也是了如指掌的。我還聽出來了,謝家搬到這兒的時間並不長,是父親給找的 房,謝娘還跟我父親商量要把塌了的東廂房蓋起來,說六兒大了,該有他自己的屋 子了。謝娘說這些的時候,完全是把父親當做了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賴 和她對父親的那份神態,是我幾個母親都沒有的。父親很舒坦地喝著一種叫做「高 末兒」的茶,所謂的「高末兒」,就是茶葉鋪將賣剩的各類茶的渣子歸攏在一起, 一種極便宜的茶。父親喝著這種茶,和謝娘說著話,所談均離不開柴米油鹽,離不 開東家長西家短。父親對這院房,對謝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驚。在我的眼中,這完 全是另一個父親,一個陌生的,我從不瞭解的父親。在金家,誰都知道父親是個不 管不顧的大爺,他搞不清我們院有幾間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財產,更搞不清他 十四個孩子的排列順序和生日。人們說四爺真是出世的散仙,灑脫得可以,言外之 意是「四爺真是糊塗得可以」。「糊塗」的父親索性以糊塗裝糊塗,很充分地利用 了「大智若愚」這個詞兒。 見我很注意他們的談話,謝娘顯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將院裡的半大小子喊進來, 推到父親跟前,讓那小子管父親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願地看了他媽一眼,嘴唇動了動,終沒張嘴。 謝娘說,叫呀,沒你四爹能有這個家嗎? 那小子被逼不過,悶聲悶氣地蹦出一個「四爹」來,連我也聽得出,這個「四 爹」叫得勉強極了,被動極了,很大程度他是沖著他的母親叫的。我畢竟年紀小, 對這個「爹」的含義相當的模糊,在我們家裡,沒有人管父親叫爹,我們都叫阿瑪, 現在橋兒胡同有人管父親叫「四爹」,我只是覺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親很激動,他把那個叫做六兒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動情地細細 打量著。我敢說,我的父親看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用過這種眼光,都沒有透 出過這種溫情,單單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這麼多的愛,讓人不能 不嫉妒了。 父親讓我管他叫六哥。 我說,我得摸摸他的那兩隻角! 父親就讓六兒彎下身來讓我摸,六兒低下頭的時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 管他高興不高興,一雙巴掌毫不猶豫地伸向了那個長得並不周正的腦袋。 在粗硬的頭髮中間,我摸到了一左一右兩個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棗那麼大。 我很興奮,用手捏著那兩個硬疙瘩使勁地掐,六兒很粗魯地用胳膊把我搪開了。我 惱了,我說明明還沒有摸好,他就這樣,這次不算,我得重摸! 謝娘嗔怪六兒不懂事,說小格格要摸你就讓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壞。又說六 兒多著一雙糨子手,也不洗乾淨了就進來,一股餿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壞了。 謝娘說這些話的時候,六兒就愣愣地站著,一副傻相。謝娘對父親說,不讓他打袼 褙,他偏要打,攔也攔不住,這都是受了近處街坊的影響,跟著什麼就學什麼。父 親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是得念書。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理,無以立。學 而優則仕,要想將來能出人頭地,學問是第一的。說罷讓謝娘明日打聽附近有沒有 什麼像樣的學校,送他去念書。 六兒說,我不念書。 謝娘說,你這叫不識抬舉! 六兒說,我不讓人抬舉。 謝娘說,是你四爹讓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兒不說話了。 謝娘讓我繼續摸六兒頭上的兩隻角,我說不想摸了。 我對六兒腦袋上的兩個硬包已經失去了興趣。 父親打發我和六兒出去玩兒,謝娘讓六兒帶我到小攤兒上買些酸棗面、鐵蠶豆 什麼的零食。特意囑咐他,別讓街上那些野孩子們欺負我。 我跟著六兒出了北屋,他並沒有帶我去買酸棗面的意思,依舊蹲在南牆根打他 的袼褙,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嚮往著那酸棗面和鐵蠶豆,心裡就對他充滿怨恨, 一個又臭又窮的爛小子,有什麼了不起呢,就是我們家的小狗巴兒也比他懂事,比 他會討人喜歡。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沒理我,將一塊塊破布抹平整了,貼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層又一層。 北屋的窗簾拉上了。 六兒的臉更陰了,他把手裡的糨糊摔得啪啪響。 我想看看父親和那個謝娘在窗簾的遮擋下在做什麼。孩子的好奇心驅使著我, 我悄悄向那窗戶還回過去。 就在我剛剛貼近窗戶,把舌頭伸出來,要舔那窗戶紙的時候,我的辮子被人揪 住了。一雙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著我的小辮,直把我拉到南牆。我疼得齜牙 咧嘴,對臉色鐵青的六兒喊道:你要幹嗎! 六兒壓低聲音惡狠狠一字一頓地說:我、要。操、你、媽! 在金家,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也沒有人對我有過這樣憎惡的態度,這些 令我驚奇。特別對「操你媽」意思的理解,作為一個大宅門裡的小丫丫來說還十分 欠缺,我說,我有三個媽你操哪個? 六兒說,我都操! 從他那猥褻無恥的神態裡,我推斷出這不是一句好話,就一腳踢翻了他的糨子 盆,將那些沒有眉眼的破布攘得滿院都是。發脾氣是大宅門孩子的專利,我們家的 孩子不會「操你媽」,但我們家的孩子都會發脾氣,我們要發起脾氣來,能讓天塌 下來。 我呼呼地喘著氣,掀倒了晾在牆根的所有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勁兒踩,又 把那棵樹踹得嘩嘩響。六兒叉著腰,冷冷地看著我在院裡折騰。當我掂起半塊磚, 準備向著北屋的玻璃砸過去的時候,六兒過來干涉了。他擰住了我的胳膊,把我的 手使勁往後背。磚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著的手,沖著六兒那張討厭的臉,自上 而下,狠狠地來了一下子,立時,那張臉花狸虎般,出現了幾道血印兒。六兒不吱 聲,提著我的脖領子將我拎出大街門…… 父親和謝娘走出北屋的時候我已經安靜地坐在樹底下剝鐵蠶豆了。謝娘看著六 兒臉上的傷問是怎麼了,六兒沒言語,我說是我抓的。父親看著撒了一地的糨子說, 你這個丫兒又犯渾了,這兒可不是你鬧騰的地方。謝娘說,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愛, 是我們六兒太古怪了。父親指著我對謝娘說,你不知道這孩子的脾氣,跟王八一樣 拗。家裡任誰都怵她,採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態度。不過我有時還真愛看這丫頭犯渾 的樣子,能忽子似的。謝娘聽了就妹妹地笑。 那天我們在謝家吃的是炸醬麵,跟我們家的香蘑菇小鴿子肉炸醬不同,謝家的 醬是用蝦米皮炸的,面碼兒是一碟蘿蔔絲,一碟煮黃豆。面是雜面,撈在碗裡有一 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饞蟲往上翻。六兒撈了一大碗面蹲在一邊去吃了,他不跟我 們一起坐,大約是覺得拘束。我看見六兒從缸蓋上頭揪了一大頭蒜,很細心地剝了 丟在碗裡,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圓潤,在面的攪拌下上下翻動,在六兒的嘴裡發出嚓 嚓的聲響……我說我也要吃蒜。謝娘剝了幾瓣給我,說這是京東的紫皮蒜,是她留 著做臘八蒜用的,留神別把我辣著。我們家也吃蒜,都是廚子老王用小缽將蒜砸了, 刮在青瓷小碟裡,潤上小磨香油,遠遠地擱在桌角,誰要吃,拿過來用筷子點那麼 一下就行了,沒見有誰捏著蒜瓣張著大嘴咬的。 我也學著六兒的樣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顧地大嚼起來。沒嚼兩下,一股 辣氣直沖頭頂,連眼淚也下來了,一張嘴已經分明不屬我,謝娘和父親慌得丟下 手裡的飯來照顧我這張嘴。在淚眼朦朧中,我看見六兒蹲在門邊低著頭無動於衷照 舊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張臉上抓一把。又吃了面,又喝了 水,總算將那轟轟烈烈的辣壓了下去,謝娘要將剩下的蒜拿走,我說,別拿,我還 要吃。謝娘說,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兒說不怕。父親說,我說這孩子拗,她 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勁兒又上來了。 蒜的香是無法抗拒的,特別是那辣,更具備了一種挑戰的勉力。吃過了這樣的 蒜,我才知道,我們家飯桌上那碟裡的物件簡直不能叫做蒜。炸醬麵我吃過不少, 卻從來沒有吃得這麼酣暢淋漓、盪氣迴腸過,謝家的炸醬麵是勾魂的炸醬麵。 走的時候父親將一卷錢塞給謝娘,謝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兒站在一邊看著他們 推讓,我覺得他們倆的動作很像一出叫《鋸大缸》的小戲。六兒大概沒有這樣的感 覺,他咬牙切齒地靠在門框上運氣。後來父親把錢擱在桌上說,眼瞅著就立冬了, 你得多備點兒劈柴和硬煤,給六兒添件棉袍,買雙棉窩,別把腳凍了。大兒插言道, 我凍不死。謝娘狠狠瞪了六兒一眼,六兒一摔門出去了。 謝娘最終當然留下了父親的錢。 帶著滿嘴的蒜味兒我跟著父親坐車回家了。在車上,父親對我說,回家你娘要 問你吃了什麼,你千萬別說炸醬麵。我說,不說炸醬麵說什麼呢?父親說,你就說 在隆福寺後頭吃的灌腸。父親又說,也別提橋兒胡同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說 我絕不會提,我提他們幹什麼。父親說,這就對了,要是這樣,以後我就常帶你出 去玩兒,你想上哪兒咱們就上哪兒。想及六兒的嘴臉,我對父親說,謝家這個六兒 不是東西,他比咱們家的老六差遠了。父親說,你怎說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們家 的老六托生來的,你沒看他的眉眼、神態、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個模子刻出 來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強的是他生在了貧賤之家,占了個好生日,咱 們家那個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計好了日子才托出來的。我問六兒的生日怎的好。 父親說,他是二月二呀,是龍抬頭的日子,龍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這是順。 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時候不對,他不彎回去等什麼! 這個六兒是我們家老六托生來的,他與老六是一個人,這事讓我不能接受。 我問父親,六兒也是您的孩子麼? 父親說,你說呢? 我說不知道。 父親說,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親在二門裡接了我和父親,母親喚怪父親帶著孩子一走走一天, 讓她在家裡惦記。父親只是用梯子撣土,不說話。劉媽摸著我的辮子說,我的小姑 奶奶,您哪兒弄來這一腦袋糨子呀?我說是六兒抓的。母親間六兒是誰,沒等我張 嘴,父親接過來說,是東單裱畫鋪的學徒。劉媽說,他一個裱畫兒的,裱我們孩子 的腦袋幹什麼,真是的。母親說,准是丫淘氣了。父親說,讓你說著了。父親說完 沖著我笑了笑,看父親「演戲」,我覺得挺有意思。 四 以後我常和父親到橋兒胡同謝家去。謝家院裡東房三間已經蓋起來了,一抹青 灰的小廈房,由六兒住著。樹上的棗也給了,微小而醜陋,個個兒像是沒長大就紅 了,急著趕著要去辦什麼事情似的。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親之所以把他的隱秘毫無保留地袒露給我,是對我 的信任,他把我當成了出門幌子,當成了障眼法。他帶著我出去,我母親能不放心 嗎!其實我母親很傻,她就沒想到我和父親是穿一條褲子的,我早已被父親所收買, 成了他的死黨。父親收買我的條件也很低廉,幾個糖豆大酸棗就封住了我的嘴。這 使我從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這一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到謝家去的次數多了,慢慢的,我對他們的情況也多少有了些瞭解,謝家當家 的叫謝子安,死了有些年頭了。聽說活著的時候做得一手好針線,是宮裡內務府廣 儲司衣作的裁縫匠。廣儲司衣作是司下屬七作之一,七作是染、銅、銀、繡、衣、 花、皮,應承著皇宮內部和主要宗室的衣物首飾。慈禧時期衣作最繁盛,有匠役三 百餘人;到了溥儀的小朝廷,承職的也有二三十。我們家瓜爾佳母親穿的蟒紋四爪 命婦朝服,就是出自廣儲司的衣作。據我母親說,謝子安本人是個很活絡的人,聰 明而善解人意。憑著別人不能比的手藝,他時常走動於大宅門之間,受到了宅門裡 夫人、小姐們的歡迎和喜愛。請謝子安做衣服的人都是有根有底的人家,圖的是他 做工的精緻,名氣大。當然,人們也不乏有想瞭解一點乾清門裡的服裝流向,諸如 遜了位的皇上每天穿西裝還是穿馬褂,皇后衣服上的緣子興的是什麼花樣等等。隨 同謝子安出入大宅門的還有他的妻子,一個被大家稱為謝娘的美麗小媳婦。謝子安 之所以帶著媳婦,是為了跟女眷打交道方便,避嫌。有做不過來的活計,謝娘也搭 著手做。我父親出門常穿的兜邊鑲著剛鑽的外國緞一字襟坎肩和二藍寧春綢央抱, 就是出自謝娘之手。相比之下,謝娘和家裡的母親們似乎更熟,往來也更密切。 是皇上被趕出紫禁城的前一年,宮裡發生了這麼一件事。 有一天早晨,天陰欲雪,北風正緊,溥儀的貼身太監伺候溥儀起床。因為變天, 要將貼裡的小衣換作絨布小褂。太監將衣服在烘爐上烤熱了,將小褂趁熱恭進,為 縮在被窩裡的溥儀穿上。溥儀將手伸進袖筒,被什麼蜇了一樣,呀的一聲,猛然坐 起。抽出胳膊一看,胳膊上已經劃出了長長的一道血印兒。太監嚇得立即翻檢衣服, 發現衣服的袖口別著一根縫衣針。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擱溥儀這兒就成了了 不得的大事。生性多疑的溥儀說這是有人刻意要謀害他,責令追查,嚴加懲辦。追 查的結果,就追到了裁縫謝子安的身上。算溥僅開思,沒要了謝子安的命,就這也 受到鞭打一百,枷號一個月的懲罰。時值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天氣,身受重傷的 謝子安,在大牢裡羞憤交加,沒出十天就咽了氣。 謝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為了生計,照舊走動於大宅門之間,攬些針線活。畢 竟不如她丈夫手藝精湛,所承接的活計便漸漸有限;又因為丈夫橫死,有人將此視 為不吉,對她也就冷淡了許多。她所能走動的人家,到最後也就剩下東城的兩三家, 我們家是其中之一。 我母親們的衣服都是由謝娘承包的,謝娘給我的母親們做活就住在我們家後園 的小屋裡,有時一住能住半年,因為我母親們要做的衣服實在太多。謝娘很懂得大 宅門的規矩,在我們家做衣服的時候從來不出後園一步,也不跟我們家的男人招訕, 低眉斂目,只是一人飛針走線。誰瞅著這個小媳婦都覺得怪可憐的,我母親問過她 有沒有再往前走的想法,謝娘直搖頭,眼圈也紅了說,太太您再別替我往這兒想了, 那死鬼才走,墳上的土還沒幹呢。我母親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後來,謝娘到我們家來的次數逐漸減少,慢慢的竟變得杳無音信了。母親們說, 多半是嫁了人,一個年輕小媳婦,怎能長期守著?能尋個人家兒終歸是好事,沒人 再來做衣服就沒人吧……… 我跟父親到謝家的時候謝娘已經不是什麼小媳婦了,從相貌上看,她比我母親 還顯老。我想父親之所以肯和她親近,願意到橋兒胡同來,大概圖的就是謝娘的溫 馨可人,圖的就是類似蝦米皮炸醬這種小門小戶的小日子,這種氛圍是大宅門的爺 兒們渴望享受又難以享受到的。已經擁有三個妻子、十四個子女的父親,還要將精 力偷偷摸摸地傾泄在橋兒胡同這座小院裡,傾泄在並不出色的謝娘和她那擰種般的 兒子身上,究竟為了什麼,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在金家什麼心不操的父親,在謝 家卻成了事無巨細都要管的當家人,連桌上的座鐘打點不准,他都要認真給予糾正。 我看著他在謝家的窗臺下,光著膀子揮汗如雨地幫著謝娘和泥、搪爐子,謝娘親見 地替他摘掉脖頸上的頭髮,我就想,這人是我阿瑪嗎?是金家大院裡那個威嚴肅整 的阿瑪嗎? 但是父親很快活。 謝娘也很快活。 我當然更快活。 父親在回家的車裡常搖頭晃腦地對我念: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 優,回也不改其樂……我馬上會接上一句:賢哉回也。 父女相視一笑。 金家知道父親這個秘密的還有廚子老王,他常常稟承父親的旨意給謝家送東西。 老王是父親的心腹,嘴很嚴,山東人,很講義氣。老王在我跟前從來沒提過謝家半 個字。我、父親和老王對謝家的關係,用後來很著名的樣板戲上的一句詞是「單線 聯繫」。能與某個人共同保守一個秘密是很刺激、很幸福的事情,那種心照不宣的 感覺讓我快樂,讓我時時地處於興奮狀態。 謝家吸引我的另一個原因是那些袼褙。打袼褙是件近似遊戲的輕鬆活,首先要 將那些爛布用水噴濕,第一層儘量挑選整塊的,用水粘在板子上,以便將來幹了好 往下揭。第二層才開始抹糨子,然後像拼七巧板一樣,將那些顏色不一、形狀紛雜 的小布塊兒往一起拼。要拼得平整而恰到好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往往要經過一番 周密的思考和設計。一張袼褙要打三層才算成功,這個過程是個很有意思的過程。 通過自己的手,將那一堆髒而爛的破布變成一塊塊硬展展的袼褙,揭下來一張張摞 在屋裡的炕上,最終變成一斤斤香噴噴的雜面,伴著大蒜瓣吃進肚裡,想想真不可 思議,神奇極了。 我對這個工作很著迷,開始是蹲在六兒跟前看他操作,後來是給他打下手,將 布淋濕,將那些縫紉的布邊撕去,後來慢慢從形狀上挑選出合適的遞給他,供他使 用。六兒對我的參與呈不合作態度,常常是我遞過去一塊,他卻將它漫不經心地扔 在一邊。自己在爛布堆裡重新翻找,另找出一塊補上去。開始我以為他是成心氣我, 漸漸的我窺出端倪,他是在挑選色彩。也就是說,六兒不光要形狀合適,還要色彩 搭配,藏藍對嫩粉,鵝黃配水綠,一些爛七八糟的破爛經六兒這一調整,就變得有 了內容,有了變化,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的境界。 六兒的袼褙打得空前絕後。 六兒的書念得一塌糊塗。 六兒都十五了,還背不出「床前明月光」,他將「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永遠地念成「舉頭望明月,低頭撕褲襠」。父親糾正了他幾次,均改不過來,看來 是有意為之。 謝娘從附近收攬些外線活,以維持家用。窮雜之地的針線活畢竟有限,加之謝 娘的眼神已然不濟,花得厲害,做不了細活了,所從事的也不過是為些拉車的、送 煤的、趕腳的單身漢做些縫縫補補的簡單活計或是給某家的老人做做裝裹什麼的, 收入可想而知。謝家之所以還能經常吃到蝦米皮炸醬麵,這多與父親的資助有關。 至於這院房與父親究竟有什麼關聯,我說不清楚。六兒拼命地打格措,其中難免沒 有擺脫蝦米皮炸醬麵的籠罩成分在其中。他要自立,他要掙脫出這難堪與尷尬,就 必須苦苦地勞作,將希望寄託在那些袼褙上。畢竟是能力有限,畢竟是太難了。他 很無奈,焦急而憂鬱,命運的安排是如此的殘酷無情,這是他與我註定不能融洽相 處、不能平等相待的原因。 我那時不懂,後來就懂了。 我老覺得我很聰明,但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聰明比起我的母親差遠了。 我身上常常出現的糨子嘎巴兒和那不甚好聞的氣息引起了母親的注意。一天我 和母親在老七舜銓房裡,母親摸著我那被糨糊粘得發亮的袖口說,又跟你阿瑪去裱 畫了麼?我說是的。母親問,都裱了些什麼畫呀,是不是老七畫的那些啊?老七舜 銓正在紙上畫鴨子,他一邊畫一邊說,我是不會把我的畫拿出去讓我阿瑪糟蹋的, 您看看丫丫身上的糨子,您聞聞這股餿臭的糨子味兒,料不是什麼上檔次的裱畫鋪。 母親說,你上回說的那個叫六兒的,他們家哥兒幾個呀?我說哥兒一個。母親說, 哥兒一個怎麼會叫六兒呢?我說,因為他像咱們家的老六,他腦袋上也長了角。舜 銓突然停了畫,驚奇地看著我,一臉嚴肅。母親問,那個六兒在哪兒住哇?我牢記 著父親的囑咐,臉不變色心不跳地朗聲答道:橋兒胡同。我特別注意了「橋」的發 音,讓它儘量與「雀」遠離。母親說,是雀兒胡同啊,那是在南城了。我慌忙辯道, 您摘錯了,是橋兒不是雀兒。母親笑了笑說,上回你阿瑪不是說六兒在東單麼,怎 麼又到了雀兒胡同呢?我急赤白臉地爭辯道,是橋兒,不是雀兒!我們家人都說老 七傻,其實我比老七還傻,老七在旁邊都聽出破綻來了,直沖我瞪眼,我卻還沒心 倒肺地嚷嚷什麼橋、雀兒。母親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算了,你別跟我爭了,我早看 出來了,你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我算是白疼你了。我說,我怎麼是白眼狼了, 怎麼是白眼狼了? 母親歎了口氣,神情黯然,歪過臉再不理我。我還要跟母親論理「白眼狼」的 問題,老七從後頭把我攔腰抱起,三步兩步出了屋,我在老七身上踢打哭鬧,讓他 把我送回母親身邊去。老七舜銓不聽,我就往他的袍子上抹了一把又一把鼻涕,唾 了一口又一口唾沫,直到老七把我夾到後園亭子裡,狠狠地撂在石頭地上。 老七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胡說了些什麼!我說,我怎胡說了,我什麼也沒說。 老七說,你個缺心眼子的二百五,你還嫌這個家裡不亂麼!老七說「家裡亂」是有 原因的,不久前,他的媳婦柳四咪剛跟著我們家的老大金舜鑽跑了,他心裡煩,氣 兒不順。我說,你媳婦跟著老大跑了,你去找老大呀,夾持我幹什麼。老七聽了我 這話氣得臉也白了,嘴唇直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看老七沒了詞兒,越發來勁。 我說,連自個兒媳婦都看不住,還有臉說我呢。老七舜銓想了一會兒,終於伸出手 來,「啪」地抽了我一個嘴巴子。 真挨了打我反倒不哭了,我學著六兒的樣子,顯出一副無恥與無賴相,也像六 兒那樣一字一頓地說:我、操、你、媽! 老七愣了,他像不認識一樣地看了我半天,結結巴巴地說,你說……說……什 麼……我媽她……怎麼你了? 我很得意,我覺得六兒真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創造的這句箴言可以降服我們 家任何一個老幾,我的那些蝦米皮炸醬麵可真是沒有白吃。 我把發呆賣傻的老七扔在園子裡,自己晃晃悠悠轉到西院廚房來。廚房裡,大 籠屜冒著熱氣,那裡面傳出了肉包子的香味兒。老王正在熬紅小豆粥,豆還沒爛, 他坐在小凳上剝核桃仁。我在核桃仁碗前蹲下來,老王把碗端開了。 我說,剛才老七打我了。 老王沒言語,也沒有表情。 我說,老七打了我一個嘴巴。 老王將一個碩大而美麗的核桃仁丟進碗裡。 我說,這事我跟老七沒完。他說我給家裡添亂…… 老王說,小格格您到前頭玩兒去吧,您也甭給我這兒添亂了。 我說,老王你客氣什麼,咱們誰跟誰呀? 老王說,不是客氣,是怕太太們怪罪。不管怎麼著,我老王也是下人,是伺候 人的人。 我說,老王你今天怎麼變得這麼生分,咱們倆平時的關係可是不錯。 老王一邊把我往外推一邊說,誰敢跟您不錯呀,您是《捉放曹》裡的曹操,我 是裡頭的陳宮,我不跟著您跑啦,我改轍啦。 我傻乎乎地問,我是曹操,那誰是呂伯奢,我把誰殺啦? 老王說,你把你阿瑪殺啦。 我說,我阿瑪跟老三上琉璃廠看古玩去了,他活得好好兒的。 老王說,今兒晚上他就好好兒不成了,你等著吧,有場好鬧呢。 我說老王是替古人操心,說完瞅著空當,抓了一把核桃仁,撒腿就跑。 老王追出廚房跳著腳地嚷嚷:我大半天的工夫,讓你一把抓投了! 那天,我一個人在院裡進進出出,卻沒一個人理我,使我感到我很不是只好鳥。 晚上,並沒有老王說的「好鬧」,父親從琉璃廠買回來一個會鬧鬼的洋鐘,一 到點,兩個小鬼輪番出來打鼓,擠眉弄眼的,還會扭屁股。父親說這是從宮裡流散 出來的物件,因為鐘背後有英吉利敬獻孝和睿皇太后的字樣,推算起來該是道光時 候的東西。母親似乎也很高興,讓那倆鬼打了一遍又一遍鼓,還說其中的一個長得 像廚子老王。 我沒心思看鬼打鼓,我為肚子裡的三個包子兩碗粥一盤白肉而折騰,愁眉苦臉 地彎在炕桌邊上,沒完沒了地哼哼。劉媽說,這孩子今兒是吃撐著了,讓老王給她 徹碗起子水喝吧。母親說行,又說以後我吃飯不能跟著大人們在一起混,得給我單 撥出來,否則沒數,我像這樣的撐著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劉媽說的「起子」,其實 就是蘇打,發麵用的。她讓我肚子裡的包子們像面一樣地起泡發酵,這招兒真是絕 得不能再絕了,也就是劉媽想得出來。 喝了那又苦又澀的起子水,我回去睡了。 五 我依舊跟著父親去橋兒胡同,照舊吃那炸醬麵,照舊吃那廉價的糖豆大酸棗。 不同的是,六兒不打袼褙了,他拿起了針線。這麼一來,院裡樹底下再沒了他的蹤 影,他老在東屋的案子前為一堆堆布而忙碌,當然那些布較他打袼褙的布有了很大 進步。謝娘跟他一塊兒幹,謝娘是他的師傅,也是他的幫手。 他還是不理我,臉上對我的厭惡依然如故。 我對他當然也沒有什麼好印象。 我常想,要是別人大概會對父親的援助而感激涕零了,但六兒並不因這而增加 對父親的瞭解,消除他們之間固有的隔膜。這真是一個執拗的、奇怪的人。 這天,下著大雪,我和父親又來到了橋兒胡同。 謝娘對我說六兒給我縫了一個好看的小布人兒,讓我快過去看看。我說,那娃 娃穿的什麼衣裳呀?謝娘說穿的是水緞綠旗袍。我說如此甚好,我就喜歡水緞綠旗 袍。謝娘說,那你還不去看,讓大兒再給它做個粉紅的短祆,琵琶襟兒的……沒等 謝娘說完,我已飛了出去。 六兒果然在他的房裡,沒有縫小布人兒,他在縫一條褲子,又粗又短的褲子。 見我進來,他說,你來幹什麼!我說,我來看看。六兒說,我的屋不讓你看。我說, 你這兒又不是皇上的金鑾殿,還不許人看了?六兒說,可我這兒也不是誰想進就進 的大車店。我說我是來要我的小布人兒的,並沒有想在他的屋裡多呆。六兒說沒有 布人兒,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我說,你這兒就涼快,我就在你這兒歇著,你 把那個穿水綠旗袍的小布人兒給我!六兒說他不知道什麼水綠旗袍。我說,你媽說 有!六兒說,我媽說有你找我媽去,別在我這兒攪和。我認為六兒是故意跟我找別 扭,看來不發脾氣是不行了,就在我四處踅摸可以踢砸的東西時,謝娘在北屋大聲 說,六兒,你給她縫一個! 六兒看了看我,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順手摸起一塊從褲子上鉸下來的布頭, 哧哧哧就縫起來了。縫著縫著,他又從線笸籮裡找出兩個小紅扣釘上。終於,在他 手裡,那個灰不溜秋的東西有了形狀,原來是只長尾巴的紅眼耗子。我是屬耗子的, 六兒這樣不是罵我嗎,我不幹了,我說,小布人呢?綠旗袍呢?你弄了只耗子搪塞 我算怎麼檔子事? 六兒說,給你只耗子就算不錯了,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說我要穿水綠旗袍的小人兒。 六兒說,耗子就不穿旗袍,連褲子也不穿。 我說,六兒你就缺德吧,你的那兩個犄角壓根兒就長不出來,你甭做當龍的夢 了。你成不了龍,你永遠是一條泥鰍,臭水坑裡的爛泥鰍! 六兒說他從來也沒想過要當龍,他連長蟲也不想當。 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根本就不是我阿瑪的兒子。 六兒說,你以為我是你爸爸的兒子嗎,我要是你爸爸的兒子那才怪了!末了又 補充一句:給誰當兒子也不會給你們金家當兒子。我寒磣! 我揪了那耗子的尾巴到北屋告狀去了。 北屋裡,謝娘在哭,一抽一抽顯得很傷心。我父親揣著手,皺著眉,在屋裡走 來走去。看這情景,我明白自己再不宜渾鬧,就乖乖地靠了炕沿站了。 外面,雪越下越大,又起了風,天氣變得很冷,而屋裡似乎比外面還冷。父親 只是低頭歎息,謝娘只是低頭垂淚,風雪交加中他們是死一樣的沉寂。 末了,父親說,她背著我怎麼能這麼幹…… 謝娘說,太太來了也沒說什麼過頭的話,就讓我替四爺多想想。 父親說,那個姓張的就那麼可靠…… 謝娘說,是個實誠人兒,也喜歡六兒…… 父親說,他一個鑿磨的石匠有什麼出息。 謝娘說,總算是個手藝人。 父親低著頭又在屋裡轉,一言不發。半天,謝娘說,六兒大了,他懂事了,那 孩子心思重。父親說,這孩子可惜了…… 那天我們沒有在謝家吃飯,謝娘把我們送到門口,神色淒慘,那欲說還休的神 情使我不敢抬頭看她。父親也不說話,只是吭吭地咳嗽,我聽得出來,他不是真的 咳,他是用咳來掩飾自己。車來了,謝娘沖著東屋喊六兒,說是四爹要走了。東屋 的門關著,父親站了一會兒,見那房門終沒有動靜,就轉身上車了。謝娘還要過去 叫,父親說,算了吧,說完就閉了眼睛,顯得很疲倦,很困。謝娘掀起車簾,將那 個灰布耗子塞進來,囑咐父親要給我掖嚴實了,別讓風吹著了。父親閉著眼睛點了 點頭,我看見,清清的鼻涕從父親的鼻子裡流出來,父親的嘴角在微微地顫抖。我 轉臉再看謝娘,穿件單薄的小扶,一身的雪花,一臉的蒼白,扶著車幫咦咦地站著, 在呼呼的北風裡幾乎有些不穩。一種泱別的感覺在我心裡騰起,我對這個南城的婦 人突然產生了一種難舍的依戀,我知道,以後我再也不會到橋兒胡同來看謝娘了, 那些溫馨的炸醬麵將遠離我而去,那些五彩的袼褙將遠離我而去,那可惡的六兒也 將遠離我而去。滿天風雪,令人哽咽,我淒淒地叫了一聲「娘」,自己也不知為何 單單省了「謝」字。可惜,我那一聲輕輕的「娘」剛一出口,就被狂風撕碎,除了 父親,大概誰也沒聽著。謝娘慌地將簾子掩了,我感覺到抱著我的父親陡地一抖。 車走了,謝娘一直站在風雪裡,看著我們,看著我們…… 那天,六兒自始至終也沒有露面。 父親一動不動地縮在他的大衣裡。他不動,我也不敢動,我怕驚擾了他,我明 白,他現在的心情比我還難過。望著憂鬱、清瘦的父親,我感到他很可憐,很孤單。 於是,我把他的一雙手搭在我的小手裡,將我的溫暖傳遞給他。 車過了崇文門,父親睜開眼睛對前面的車夫說,上前門。 我說,咱們不回家麼? 父親說,先上前門。 父親到了全聚德,跟掌櫃的說讓正月十三派個上好的廚子到我們家來做烤鴨, 又到正明齋餑餑鋪買了兩斤奶酥點心,這才坐上車往家趕。 這兩樣東西都是我母親愛吃的。 大雪撲面而來,世界一片迷茫,我真是看不懂我的父親了。 六 日子一天又一天,平平常常地過去。 不能到橋兒胡同去,雖然給我增添了一些寂寞,但並不影響我的快樂生活。至 于六兒給我縫的那只紅眼大耗子,早已被我丟得不知去向。有一天我在廚房看見老 王在用那只耗子逗弄一只要來的小土貓,他在訓練貓捉耗子的功能。貓被那只紅眼 耗子嚇得鑽進米麵口袋的夾縫中,可憐巴巴地喵喵,不敢與耗子對陣。老王說,這 難怪了,貓怕耗子,還是只假耗子。我說,六兒太惡,縫的耗子也惡。老王說,那 是因為你惡。我說,我怎會惡,我是一隻還沒長全毛的小耗子。老王說,你是一隻 耗子精。耗子精就耗子精,我認為對老王的話大可不必認真,他一個做飯的,能有 什麼真知灼見呢。 轉過年冬天,又到了正月,又是一個大雪天。早晨,紛紛揚揚的雪花從高天之 上飄灑而來,我在院子裡仰著腦袋看天,冰涼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轉瞬又化為水。 我突然詩性大發,高聲喊道: 燕山雪花大如席, 飛到金家大院裡。 天白地白樹也白, 晌午咱們吃燒雞。 我把這首即興創作的詩喊了一遍又一遍,圖的是讓父親聽見,以博誇獎。我知 道,父親就在北屋裡,正和母親商量今天上吉祥劇院聽戲的事,聽說吉祥下午有 《望江亭》。《望江亭》是我愛看的戲,裡邊的小寡婦譚記兒很漂亮,一會兒換一 套衣服,一會兒換一套衣服,讓人眼花繚亂。如果父親聽了我的詩句,十分欣賞, 一準會說,瞧,那詩作得多麼好,帶了那丫兒去吧。那樣我不就撿了個便宜。 我的吟唱沒有引出父親倒招來了老七。老七說,你在這兒子嗎呢?我說我在作 詩,說著又把那詩吟了一遍。老七說,你得了吧,大下雪天的,別在這兒散德行了。 你這也叫詩嗎?頭一句照搬的是李白,三一句剽竊的張打油,就末了一句是你自己 的。倒是很有真性情,終歸也沒離開吃。我就跟老七說了想看《望江亭》的打算。 老七聽了笑著說,你就是《望江亭》,還用得著再看《望江亭》嗎?我問我怎的就 是《望江亭》?老七說,您作的那首「詠雪」的詩跟戲裡那位紈絝子弟楊衙內作的 「詠月」的詩如出自一個師傅般的相似,可見天下的合都是一樣的。 我當然記得戲裡那位衙內的詩: 月兒彎彎照樓臺, 樓高小心摔下來。 今日遇見張二嫂, 給我送條大魚來。 我說,你不覺衙內的詩也很樸實易懂麼,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誠多了。我愛楊 衙內,也愛他的詩。老七說,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們正說著話,六兒腦袋上頂著一條麻袋跑進來了,見了我和老七,沒說話, 撲通跪下磕了四個頭。我看見六兒的腰裡系著白布,腳上穿著孝鞋,我知道,六兒 是來報喪了。老七問他是誰。六兒說他是雀兒胡同張永厚的兒子。老七問是誰歿了, 六兒說是他媽。 也就是說謝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陣發冷,打了個激靈。 老七將六兒領進北屋,我的父親和母親還在談論下午的戲。六兒按孝子的規矩 給屋裡的每一個人都磕了頭。我特別拿眼睛掃了一下父親,父親無動於衷地坐著, 表情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他甚至還有心讓劉媽往他的茶碗裡續了一回水。母親說, 謝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們得了人家不少濟,就是眼下我穿的這件狐皮坎肩也是謝 娘做的,咱們應該過去看一看才好。母親問什麼時候出殯,六兒說讓人算過了,就 是今天下午。母親說,從來都是早晨出殯,哪兒有挪在下午的。六兒不說話。劉媽 在一邊小聲說,太太忘了麼,謝娘是再嫁……我在旁邊聽得清楚,便明白了,原來 寡婦再婚,死後出殯,那時辰是要與眾不同的。錯過時間,為的是讓她先一個死鬼 男人在奈何橋上白等,不讓他們在陰間團聚,因為後邊還有個活的。 打發走了六兒,母親說下午讓劉媽到橋兒胡同去一趟。劉媽說不認識,母親就 讓我跟劉媽一塊兒去,我痛快地答應了。在去聽戲還是去橋兒胡同這兩件事上,我 之所以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我是想,應該去送一送謝娘,就沖她那溫和的笑, 那噴香的面,就沖她在風雪中為我們的站立……不能不送。 母親派劉媽去也是派得很得體的,劉媽是下人,與謝娘的身份對等,我們既沒 抬了他們也盡了禮數。劉媽是母親們的心腹,回來後肯定會將橋兒胡同那邊的事情 一五一十地向母親描述清楚。至於讓我去,明是給劉媽帶路,實則是代表著父親, 給父親一個臉面,母親的心計是很夠用的。我想父親心裡一定很不好過,以著他和 謝娘的關係,他是應該到場的,如今卻要陪母親去看戲,那種尷尬,那種難堪,讓 人覺得心碎。 出門的時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會兒,想的是父親能出來對我有什麼囑咐 和交代,但是父親沒有出來。 下午,雪停了,我和劉媽冒著嚴寒來到橋兒胡同。車一拐彎,遠遠就望見謝家 門口挑了燒紙,那紙在風裡忽閃忽閃地飛。院裡搭了個小棚,三兩個吹鼓手在靈前 有一搭沒一搭地吹打,樂聲單薄草率,斷續的音響在這淒寒蕭瑟的小院裡顫抖著, 刺得人心也發顫。一個腰系白帶子的木訥男人把我們迎了,也說不出什麼話,兩片 厚嘴唇翻過來調過去就是倆字,「來了」、「來了」。想必這就是六兒的繼父、石 匠張永厚了。劉媽問及謝娘後來的情況,張永厚說,是昨兒擦黑兒咽的氣,吃不下 東西已經有一個月了。說著,就把我們往靈前領。 我看到了那口沉悶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裡面裝著謝娘,裝著可怕可哀的死! 六兒跪在棺前,一臉的疲憊,認真地承擔著兒子的角色,這個院裡,真正穿孝的也 就他一個人。一個女人,頭上紮塊白布條,見我們一走近,就開始了有淚沒淚的號 啕,不是哭,是在唱,拉著長聲在唱,那詞多含混不清。據說,這是謝娘的一個遠 房親戚,喪事完後,謝娘遺下的衣物首飾將歸其所有,這是她耗在這裡,不肯離去 的原因。幾個穿著團花綠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們在等待啟靈出 殯的時辰。 我來到棺前,我看到了裡面的謝娘。 已經不是給我做炸醬麵的那個媳婦了,完全變作了一具骷髏,一副骨架,骨架 裹著一身肥大厚重的裝裹,彆彆扭扭地窩在狹窄的棺裡。謝娘的嘴半張著,眼睛半 閉著,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訴說。劉媽說,怎能讓她張著嘴上路呢,得填上點兒什 麼才好。趁劉媽去準備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輕輕地叫了一聲「謝娘」。 我想,我是替父親來的,謝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靈,她是應該感應到的。 棺裡的謝娘沒有反應,那嘴依舊是半張,那眼依舊是半閉。 我該怎樣呢?我想了想,將兜裡一塊滑石掏出來,這塊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間畫 線用的,已經磨得沒了形狀,最早它原本是父親的一個扇墜,因其軟而白,在土地 上也能畫出白道兒,故被我偷來充作粉筆用。現在,我把這個「扇墜」擱在謝娘僵 硬的手心裡,雖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發軟,但我想到謝娘對我諸多的寵愛,想到 那溫熱的炸醬,想到這是替父親給謝娘一個最終的安慰,便毫不猶豫地做了。 劉媽用一小塊紅綢子紮了一個茶葉包,塞進謝娘半張的嘴裡。 謝娘的嘴,被劉媽的茶葉堵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杠夫們走過來,要將棺蓋蓋了。我聽見六兒撕心裂肺地哭喊「媽」時,我的眼 淚也下來了,我跟他一起大聲喊著「謝娘」,也肆無忌憚地張著大嘴哭。劉媽將我 拉開了,說是生人的眼淚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樣不好。劉媽小聲地告誡我要「兜 著點兒」,她說,這是誰跟誰呀,咱們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長的鐵釘,砰砰地釘了進去,將棺蓋與棺體連為一體。六兒在棺前不住地 念叨:媽,您躲釘!媽,您躲釘啊!那聲音之淒,情意之切,感動得劉媽也落了淚。 我知道,隨著這砰砰的聲響,謝娘從此便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我那塊滑石也與這 個世界隔絕開了…… 杠夫們將棺上罩了一塊紅底藍花的繡片,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貴堂皇的氣息, 不再那樣猙獰陰沉。幾條大杠繩在杠夫們的手裡,迅速而準確地交叉穿繞,將棺材 牢牢捆定。杠頭在靈前喊道:本家大爺,請盆兒啦—— 這時,跪在靈前的六兒將燒紙的瓦盆掂起,啪的朝地上砸去。隨著瓦盆碎裂的 脆響,吹鼓手們提足精神猛吹了起來,棺木也隨之而起,六兒也跟著棺木的啟動悲 聲大放。靈前,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六兒,未免孤單軟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兒,是 父親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順序而定,暗中承襲著金家的名分。按說,此刻我應該跪在 六兒的身後,承擔另一個孝子的角色,而現在卻只能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如一個毫 無關係的旁觀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殯的隊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張家父子兩人。 六兒打著紙幡走在頭裡,他的繼父、石匠張永厚抄著手低著頭走在最後頭。 樂人們夾著響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遠房親戚說要加緊收拾,不能耽擱,再不招呼我們。 我在路口極莊嚴肅穆地站著,目送著送殯隊伍的遠去。在雪後的清冷中,在陰 霾的天空中,那團由杠夫衣衫組成的綠,顯得誇張而不真實……我想,我要把這一 切詳細地記下來,回去一個細節不落地說給我的父親。這是我能做到、也是應該做 到的。 不知此時坐在吉祥劇院看《望江亭》的父親是怎樣一種情景。 七 「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這該是多麼淒慘的感情缺憾,多 麼酸苦的難與人言。遺憾的是後來父親從沒向我問及過謝娘的事情,在父女倆單獨 相處的時候,我幾次有意把話題往橋兒胡同引,都被父親巧妙地推了回來。看來, 父親不願談論這個內容。所以,謝娘最後的情況,父親始終是一無所知。 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親。 五十年代中期,父親去世了。 我到橋兒胡同找過六兒。小院依然,棗樹依然,他那個當石匠的爹正在院裡打 磨,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北京怎會還有人使用這個東西。石匠已經記不得我了,我也 不便跟他說父親的事。打聽六兒的情況,知道他在永定門的服裝廠上班,改名叫張 順針。 我在服裝廠的傳達室裡見到了這個叫做張順針的人,彼時他已是帶徒弟的師傅 了。張師傅戴了一頂藍帽子,表情冷漠而嚴峻,進來也不坐,插著手在屋當間站著。 我說了父親不在了的事,本來想在他跟前掉幾滴眼淚,但看了他的模樣,我的眼淚 卻怎麼也掉不下來了。張師傅說,您跟我說這樣的事有什麼意思麼?這倒是把我問 住了,我停了一下說,當初您到我們家說令堂不在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什麼意思 呢?張師傅看了我一眼,從那厭惡的眼神裡,我找到了當年六兒的影子。我說,當 初我父親是很愛您的,他對您的感情勝過了我所有的哥哥。張師傅哼了一聲沒有說 話,任憑著沉默延伸。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辭,沒等我出門,他先 拉開門走了。 我回來將六兒的態度悄悄說給老七,老七歎了口氣說,怎的把仇竟結到了這份 兒上,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更何況還有個父親母親的情分在其中。既是這樣, 也只好隨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進來一包衣物,說是一姓張的人讓帶來的。金家人打開一 看,原來是一包長袍馬褂的老式裝裹,無疑這是送給去世的父親的。我知道,這是 六兒連夜為父親趕制出來的。說是無情,真到絕處,卻又難舍,這大概就是其人的 兩難之處了。金家沒人追究這包衣服,大家誰都明白它來自何處。母親堅決不讓穿 這套裝裹,她說父親是國家幹部,不是封建社會的遺老,理應穿著幹部服下葬,不 能打扮得不成體統,讓人笑話。 母親的話有母親的道理,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穿戴齊整的父親,儼然是 社會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裝氣派而莊重,那是父親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 一貫裝束,是解放後父親的形象。至於那個包袱,在父親入殮之時被我悄悄地擱在 了父親腳下。我知道,這個小小的細節除了我的母親以外,在場的我的幾個哥哥都 看到了,大家都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狀態,他們都是過來的人,他們對這樣的事 情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寬容。 到底是金家的爺兒們。 與六兒相關的線索由於父親的死而斬斷,從今往後,再沒有理由來往了。「文 革」的時候,我們聽說六兒當了造反派,是的,他根紅苗正的無產階級出身註定了 他要走這一步。在我的兄長們為這場革命而七零八落時,六兒是在大紅大紫著。我 和老七最終成為了金家的最後留守,我們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時刻提防著紅衛兵 的衝擊。而在我們心的深處,卻還時時提防著六兒,提防著他「殺回馬槍」,提防 著他「血債要用血來償」的報復。如若那樣,我們父親的這最後一點兒隱私也將被 剝個精光。給我們家看墳的老劉的兒子來造了反,廚子老王從山東趕到北京也造了 我們的反。惟獨六兒,最恨我們的六兒,卻沒有來造反。 後來,我從北京發配到了陝西,一晃又是幾十年過去,隨著兄弟姐妹們的相繼 離世,六兒在我心裡的分量竟是越來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時,六兒的影子會從 眼前一晃而過。有時在夢中,他也頂著一頭繁重的角,喘息著向我投以一個無奈的 苦笑。驚慌坐起,卻是一個抓不住的夢。老七給我來信,談及六兒,是滿篇的自責 與檢討。他說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惟親愛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顧,實 在是有失兄長的責任,從心內不安。老七是個追求生命圓滿的人,而現今世界,在 大談殘缺美的同時,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圓滿,包括六兒和我在內。 八 來北京出差,在電視臺對某服裝大師的專訪節目中,我突然聽到了張順針的名 字。原來這位大師在介紹自己淵源的家學,向大家講述從他祖父謝子安起,到他的 父親張順針,他們一直是中國有名的服裝設計之家。他之所以能成為大師,絕對的 有歷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會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聽了大師的表白,只 感到不是說明,是在檢查,這樣的套路,每一個出身不好本人又有點問題的人,在 「文革」時都是極為熟悉的,現在換種面目又出現了,變作了「經驗」,只讓人好 笑。 依著電視的線索,我好不容易摸索著找到了張順針的家,當然已不是昔日的橋 兒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買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 兒當在千萬元以上。也就是說,貧困的謝娘後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戶了。想起 當年武老道「若生在貧賤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斷語,或許是有些意思。 朱門緊閉,我按了鈴,有年輕人開門,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來的門房。 我說來看望張老先生,看門的小夥問我是誰,我說是張先生年輕時的朋友。那小夥 很通融地讓我進去了,他說老爺子一人在家快悶出病來了,巴不得有人來聊。 院裡有猛犬在吠,小夥子攏住犬,告訴我說,老爺子在後院東屋。 迄遠來到後院東屋,推門而進,一股熱騰騰的糨子味兒撲面而來。靠窗的碎布 堆裡,糨子盆前低頭坐著一個花白頭髮的老人,這就是六兒了。 見有人進來,老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抬起頭,用手托著花鏡腿,費勁地看著我, 眼睛有些渾濁,看得出視力極差,那模樣已找不出當年橋兒胡同六兒的一絲一毫。 我張了張嘴,那個「六兒」終沒叫出來,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使性較真兒的混 賬小丫頭,他也不是那個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們都變了,變得很多很多。該 怎麼稱呼他,我一時有些發蒙,叫張先生,有些見外;叫六兒,有些不恭;叫六哥, 有些唐突……後來,我決定什麼也不叫。 我說,您不認識我了麼? 張順針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笑容仍堆在臉上,他是真想不起來了。 我說我是戲樓胡同的金家的老小,以前常跟著父親上「橋兒胡同」的丫丫。 聽了我的話,對方的笑容僵在臉上。我估摸著,那熟悉的冷漠與厭惡立刻會現 出,儘管來時我已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心裡仍舊有些發慌。但是,對方臉上的僵 很快化解,湧出一團和氣和喜悅,親熱地讓我坐。我將那些碎布扒開,挑了個地方 坐了。 張順針說,咱們可是有年頭沒見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說,整整四十年了。 張順針說,一眨眼兒的事,就跟昨兒似的。您這模樣變得太厲害,要是在街上 遇著了,走對面也不會認出來。說著順手從他身邊的大搪瓷缸子裡給我倒出一碗濃 釅的茶來。我喝了一口說,您這是高末兒。 張順針說,能喝出高末兒的是喝茶的行家。現在高末兒也是越來越難買了,不 是我跟「吳裕泰」經理有交情,我哪兒喝得上高末兒。 我說,您還在打袼褙? 張順針笑著說,您看看,這哪兒是袼褙,這是布貼畫。這張是「踏雪尋梅」, 這張是「子歸啼夜」,那個是「山林古寺」,靠牆根擺那一溜兒畫都是有名字的。 經張順針一說,我才在那些袼褙裡看出了眉目來。原來張順針的這些布貼畫與 眾不同,都是將畫面用布填滿,用布的花紋、質地貼出國畫的效果來,很有些印象 派的味道在其中。他指著一幅有冰雪瀑布的畫對我說那張布畫曾參加過美術館的展 覽,得過獎。 我說,老七舜銓也是搞畫的,您什麼時候跟他在一塊交流交流,您老哥倆准能 說到一塊兒去。 張順針說,你們家老七那是中國有名的大畫家,人家那是藝術,我這是手藝。 我說,老七可是一直念叨著您呢,他想您。 張順針說,謝謝他還惦記著我,其實我們連見也沒見過。 我說,怎麼沒見過,見過的。 張順針問在哪兒見過。 我說,那年在我們家的院子裡,您上我們家來……天還下著雪…… 我本來想說他來報喪,怕傷他自尊心,只說是下雪,讓他自己去想。 張順針還是想不起來,在他思考的時候,他的頭就微微地顫動,我看到了他稀 薄的頭髮下那兩個明顯而突起的包。那曾經是父親寄予無限希望的兩隻角。 張順針見我對著他的腦袋出神,索性將腦袋伸過來,讓我看個仔細。他說,不 是什麼稀罕東西,讓醫院看過,骨質增生罷了,遺傳,天生就是如此。 我說,我們家的老六就是這樣,他還長了一身鱗。 張順針說,長鱗是不可能的,人怎麼能長鱗呢? 我覺得再沒有什麼遮掩迂回的必要了,幾十年的情感經歷了長久理智的薰陶, 像是地底層潛流中滴滴滲出的精華,變得成熟而深刻。親情是不死的,它不因時間 的分離而中斷,有了親情,生命才顯出了它的價值。我激動地叫了一聲:六哥—— 張順針一愣,他看了我一會兒說,別介,您可千萬別這麼叫,我姓張,跟金家 沒一點兒關係。 我說,您跟我死了的六哥是兄弟,您甭瞞著我了,我早知道。 張順針說,您這是打哪兒說起呢—— 我說,就從您腦袋上的包說起,您剛說了,這是遺傳。 張順針說,不一定有包就是你們金家的人,反過來說,你們金家人人也不一定 腦袋上都有包。 我說,您甭跟我繞了,我從感覺上早就知道您是誰了。 張順針說,您的感覺就那麼准麼,您就那麼相信自個兒的感覺? 我說,當然。 張順外笑了笑說,一聽見你說「當然」再看你這神情,我就想起你小時候的倔 勁兒來了,好認死理,不撞南牆不回頭。現在一點兒也沒變,還是那麼愛犯渾。實 話跟你說,您父親是真喜歡我,就是為了我腦袋上的這倆包。他心裡清楚極了,我 不是他兒子。 我的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不會思索了。 阿瑪,我的老阿瑪,是您糊塗還是我糊塗啊! 張順針說,您父親老把我當成你們家的老六,把我當成他兒子。從我們家來說, 無論是我娘還是我,從來就沒認過這個賬。 我無言以對。 張順針說,現在回過頭再看,您父親是個好人,難得的好人…… 我說,謝娘也是好人,像媽一樣…… 張順外半天沒有說話,停了許久他說,我娘那輩子……忒苦。 我機械地喝了一口水,已經品不出茶的味道,我說我要告辭了。 張順針讓我再坐一坐,他大概是不願意讓我以這種心情離開。他問我什麼時候 回陝西,我說大概還得半個月,劇本還有許多地方要修改。張順針問我是寫電視的 還是演電視的,我說是寫電視的。他說還是演電視的好,將來我在電視裡一露臉, 他就可以對人說,這個角兒他認識,打小就認識,屬耗子的,是個愛犯渾的主兒! 他說,據他考證,耗子是可以穿旗袍的,迪斯尼的洋耗子可以穿禮服,中國的土耗 子怎麼就不能穿旗袍呢。 我說是的,耗子可以穿旗袍。 九 十天后,張順針讓他的兒子給我送來了這件旗袍。 水綠的緞子旗袍。 [作者簡介] 葉廣芩 女,1948年生,北京市人,滿族,祖姓葉赫那拉。著有長篇小說《乾 清門內》、《戰爭孤兒》,中短篇小說《在平民百姓中間》、《在清水町的單元裡》、 《遠去的涼風婭》、《祖墳》、《風也蕭蕭》等,作品曾數次獲獎。另有譯著多部 出版。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