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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營盤
衣向東
1
按照機關慣例,家屬已隨軍的幹部在禮拜二晚上可以回家睡覺,第二天免出早
操。
宣傳科新聞幹事樹五斤高高興興回家去睡了,想不到卻睡出了亂子。
當初要知道老婆這麼胡鬧騰,樹五斤就不會回家了。夫妻兩地分居了八年,他
都熬過來了,哪在乎這麼一個晚上?
禮拜三早晨七點半,別的幹部歡天喜地回機關上班的時候,樹五斤捂著胃部,
臉色陰鬱地坐在辦公桌前。科長夏一天瞅見他這副模樣,知道他的胃病又犯了,於
是很關懷地問:「生氣了還是受涼了?」樹五斤不吱聲,他和夏科長在宣傳科共事
六年,知道夏科長擅長抓住自己對手的尾巴,把對手掀翻在地。前年宣傳科長空缺,
當時還是文體幹事的夏一天,與教育幹事競爭科長座位,雖說倆人都是副營職,但
教育幹事卻是科裡的第一幹事,在競爭中佔有絕對優勢。後來夏一天得知教育幹事
禮拜天在家裡和老鄉打麻將,迅速向政委反映了情況,這樣他才如願當上了科長。
現在樹五斤和夏一天都面臨著轉業,樹五斤已經感覺到自己正被夏科長的目光圈來
點去。
樹五斤看上去是個性格懦弱的人,有一些書生氣,平時不善言詞,機關幹部無
論新老都敢跟他翻白眼。在政治部他雖是老幹事了,卻經常被王主任訓斥,尤其在
部裡的幹部會上,王主任為了推動某項工作,需要殺雞給猴看,就常把他樹五斤提
溜出來,說三條腿的蛤蟆我沒見過,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你樹五斤不想幹了就走人。
每當這時他總是低著頭不吭聲,即使冤枉了自己,也從不辯解。大家都說他活得窩
囊,與他的玩笑中常常露出譏諷之詞,有時弄得他非常尷尬。其實樹五斤不是一個
糊塗人,糊塗就寫不出那些大塊的文章,你可以把他別的事情說得一錢不值,但你
不能貶他的文章。他的文筆讓大家心服口服而且有些妒忌。窩囊的樹五斤的名字時
常端端正正地印在各大報刊上,提起他單位的政委沒有幾個人知道,但你提起樹五
斤的名字,連剛入伍的列兵都會說,是不是寫某某文章的樹五斤?許多人不知道樹
五斤在單位活得無聲無色,所以常有人給他寫信和慕名拜訪,恭敬地稱他為樹老師
或樹作家。不過無論稱呼他什麼,對樹五斤來說,都一樣,最終還是要被王主任點
來批去,被老婆罵罵咧咧。他在單位和家裡都需要一味的點頭和諂笑,生氣的時候
就悶頭看書,或是通宵達旦地寫稿子。
現在樹五斤又把目光夾在書裡,背對著夏科長。
但是這個姿勢沒有保持多久,他就突然斜著頭仔細傾聽樓道裡的動靜。一個女
人的說話聲很像自己的老婆蘇麗。正遲疑著準備出去看一下,幹部科的幹事李長水
走進來,不冷不熱地說道:「快去看看吧,你老婆在主任辦公室告狀呢。」
夏科長就「喔」了一聲,故作驚訝地去看樹五斤。這個時候樹五斤的腦袋「嗡」
了一下,拔腿便往外跑,他知道蘇麗找主任要說什麼,他要趕在她說之前去堵住她
的嘴。
蘇麗已經坐在王主任辦公室的沙發上邊說邊哭,把聲音弄得很響,樹五斤推門
而入,氣呼呼地說:「你這是幹啥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需要驚動主任?」
蘇麗昂頭說:「樹五斤,你不是說王主任不給開離婚證明嗎?我來找主任開。」
一向懦弱的樹五斤突然激動起來,嘴裡連說了幾個好字,又說:「蘇麗,你可
別後悔,離了你我照樣吃飯睡覺。」蘇麗跳起來,伸手抓住樹五斤的衣領說:「是
啊,我知道,離了我你就去找醫院的李茜吃飯睡覺。」
本來蘇麗找王主任不是要說樹五斤跟醫院護士李茜的關係問題,但樹五斤嚷了
一嗓子,不夠冷靜的蘇麗就把話說岔了。
樹五斤氣得嘴唇顫動。他沒料到蘇麗如此愚蠢,竟在單位給他頭上扣屎盆子。
他還想你蘇麗糟蹋我樹五斤,怎麼說都行,可你不能把李茜扯進去,人家沒把你惹
你,怎麼可以隨意弄髒人家的清白呢。好吧,既然你說出來了,咱們就要把話說清
楚,離不離婚是另外一件事情。
但是不等他與蘇麗辯解,王主任就瞪了他一眼,說道:「樹幹事,這兒沒有你
的事,你先出去呆一會兒。」
樹五斤咽了口吐沫,朝蘇麗白了兩眼才出去。門外有幾個幹事正豎著耳朵,見
樹五斤出門忙走開了,樹五斤就站在樓道裡,垂了頭歎氣,隱隱約約地聽著蘇麗向
主任陳述昨晚的事件。
2
要說昨晚樹五斤與老婆吵鬧的事情,首先要說昨天下午政治部的幹部會。
眼下已是11月中旬,樹葉開始飄落。王主任坐在會議室,看著五樓窗口外的白
楊樹,對坐在面前的科長幹事們意味深長地說:「這可能是今年政治部最後一次全
體人員都到齊的會了。」
大家都明白,老兵複退期到了,機關幹部一大部分要下去蹲點,等到把老兵送
上車,就該輪到幹部轉業了,政治部這班人馬也將改頭換面。當然,機關幹部無不
關心這件事情。按往年的情況,政治部要走兩名營職幹部,但今年的營職幹部都不
想走,都知道單位的一棟家屬樓已經竣工,目前正在裝修,明年「五一」前就可以
住進。家屬樓緊靠東三環路邊,位置比較理想,誰不想轉業前能在寸土寸金的北京
城占一套兩居室?家屬樓只有四十套住房,而等待分房的隨軍幹部卻有五十多戶,
他們有的擠在連隊一間臨時來隊的家屬房裡,有的住在單位招待所。招待所原是接
待機關幹部臨時來隊家屬的,現在已經被隨軍的幹部占滿了,樹五斤也占了一間,
與幹部科幹事李長水合住一套兩居室。老婆蘇麗常常嘮叨,說樹五斤我跟著你吃了
這麼多苦,不圖你升個什麼狗屁官,知道你也不是那塊料,你能讓我早點兒從招待
所搬出去,住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也算我沒有白陪你十年。
許多幹部早就在私下議論,說政治部的夏一天。李長水和樹五斤三人都有走的
可能。夏科長是個老正營,樹五斤和李長水是同年兵,都有十七年兵齡了。樹五斤
樣子軟弱窩囊,去年底就被列入轉業名單,但是名單還沒有上報,他就因為胃潰瘍
住了院,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又被留下來。有人打賭說樹五斤肯定會在部隊拖下
去,一直拖到辦病休的年限。當然這要看首長們的意向,真要跟他過不去讓他走人,
他也沒有什麼脾氣。
不過樹五斤也有自己的優勢,一是業務水平高,政治部的重點材料大都是他夜
裡熬出來的;二是謙虛謹慎,對別人的批評乃至挖苦總是平靜地聽著,臉上表現不
出一絲惱怒。有時政治部開會他不在座,王主任講話就提不起精神;當針對某個問
題批評到高潮,需要把樹五斤提出來時,也因地那個座位空著,王主任說話的聲調
又只好降下去。把樹五斤拿出來摔打摔打,散了會後他依舊會對主任點頭微笑,但
別的幹事卻經不起這種摔打。所以王主任雖然經常批評樹五斤,又一直說他是個好
幹部。
昨天下午,王主任開會安排幹部下連蹲點。老兵複退是部隊年末的一場重頭戲,
是全年工作的收尾之作,而這期間連隊的士兵們比較浮躁,很容易出婁子。提到過
去有個別幹部去連隊蹲點,晚上偷偷跑回家住,有的在連隊喝酒,王主任氣憤地說:
「今年發現一個處理一個。」
說著,王主任掃視了幹部們一眼,看到樹五斤正低頭看一張報紙,就猛一拍桌
子:「樹五斤!你在看什麼?」
樹五斤忙抬起頭,端正地坐著不說話。
「我問你哩,你說呀?」
「沒看什麼。」
「沒看什麼?」
樹五斤猶豫著,終於說道;「看了兩眼報紙。」
王主任不說蹲點的事,拐了個彎扯到轉業問題上,說個別幹部腦子裡考慮的不
是如何干好工作,而是個人的利益,如職務提升、家屬隨軍、分房轉業等等,稍有
不滿足就鬧情緒。你們要懂得自己由農村到城市、由牛背到馬背、由粗布衣到馬褲
呢、由一個普通百姓到一個共和國的軍官,這一切都是部隊給予的,該知足了,該
好好地工作,報答祖國的思情。在這裡我給大家打個招呼,今年不管你住了幾間房
子,也不管你這個病那個病的,工作幹不好就讓你轉業。主任說到這裡,大家的目
光一齊投向樹五斤。
樹五斤依舊端正地抬著頭聽王主任講話,只是面色有些微紅。
3
去連隊蹲點的幹部禮拜四下去,樹五斤被派到五連,禮拜二晚上回去跟老婆蘇
麗打招呼,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妥當。蘇麗是煙臺市人,在海風的吹拂下長得苗條秀
麗。她的性格與樹五斤相反,直爽,潑辣,爭強好勝。夜裡夫妻睡在床上,本應說
些溫情綿綿的話語,但她卻氣憤地罵對門李長水的老婆孫亞:「那個肥豬想把我們
擠走,他們一家住這兩居室。」
孫亞是從農村隨軍來京的,長得五大三粗,愛占點小便宜。兩家合用一個廚房,
她經常趁蘇麗不在的時候,拿蘇麗的一個土豆或偷用蘇麗的油鹽醬醋,蘇麗又不是
襟懷寬闊的人,免不了指桑駡槐地數落孫亞,兩個女人的矛盾結了一層又一層,像
手上粗硬的繭。前幾天孫亞的母親來了,李長水只能住機關宿舍,孫亞的母親歎息
說:「你們能住這麼兩間房就好了。」孫亞說等別人都死光了,咱就自己住這兒。
鄉下人說話大聲大氣的,就被上廁所的蘇麗聽到了,心裡憋了一肚子氣沒處宣洩;
到了晚上做飯的時候,孫亞又占著廚房半天不騰地方,蘇麗更覺得孫亞是有意擠兌
自己。當然蘇麗不會忍氣吞聲的,孫亞讓她晚做了一小時的飯,她晚飯後拿著一本
書坐在廁所的馬桶上看了兩個小時,硬是把孫亞母親的一泡尿逼到大街上的公廁裡
去撒了。
樹五斤聽蘇麗嘮叨了半天,有些心煩地說:「你爭我吵的有什麼意思,說不定
我們年底一起轉業呢。」
蘇麗猛地翻了個身子,瞪著樹五斤:「你說什麼?他能轉業?你怎麼能轉呢?」
「讓你走你能不走?」
「走啥?你有病,誰能讓你走?」
樹五斤就把下午開會時王主任說的話告訴了蘇麗。蘇麗說你們主任是柿子單揀
軟的捏,看著你軟弱好欺,你甭管那麼多,今年誰做你的工作讓你轉業,你就先讓
他們給你一個好胃,你的胃是熬夜寫材料熬壞的。樹五斤說,讓我轉業也沒有什麼
大不了的,走就走,回老家種地一樣吃飯。蘇麗說回老家?我當初隨軍就再沒想到
要回去,煙臺的房子、工作都丟了,我回去幹什麼,讓同學朋友嘲笑?人家都認為
我在北京混得很好,羡慕著呢,哪裡知道沒房子沒正式工作。
「那就回我們棲霞縣。」
「就你們棲霞?」蘇麗瞪大眼睛說:「那可是膠東惟一不靠海的縣,你沒聽說,
『臭魚爛蝦,運到棲霞。』連鮮海貨都吃不上。」
「現在改市了。」樹五斤嘟囔道。
「改成首都我也不會。」
「我真的轉了業,你不去怎麼辦?」
「他們讓你轉業,我就跟你鬧離婚。」
「我同意離,部隊也不會開證明信的,哪像你想得那麼簡單。」
「明天我就找你們主任去。」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吵醒了睡在一邊小床上的兒子小帥,小帥咧嘴哭
了幾聲,兩個人都不敢吱聲了,扭了頭去看兒子。兒子五歲了,在幼兒園,每天一
大早就要起床。他們很深情地看了小帥半天,似乎都在想什麼。樹五斤趁機向蘇麗
身邊挪了挪,伸出手去撫摩她,剛動作了幾下,蘇麗猛地把他推向一邊,說滾開,
你這個窩囊貨。樹五斤羞惱萬分,起身去看了大半夜的書。
樹五斤沒想到蘇麗會真的去找主任,他認為她是說說氣話。其實蘇麗去找主任
開離婚證明,並不是真要跟樹五斤離婚,她只是給主任出個難題,趁機探探虛實,
使主任打消讓樹五斤轉業的念頭,是虛晃一槍。
這一點王主任沒有想到,樹五斤也沒有想到。
4
幹部們背後叫王主任王馬列,因為他講起革命道理一套一套的。王主任自己也
覺得沒有做不了的思想工作。蘇麗去找他的時候,他認為是個好機會,況且做好蘇
麗的工作,對穩定樹五斤的思想也極有利,於是他認真地聽取蘇麗講述昨晚的吵鬧。
蘇麗當然不會原原本本地講,只是尋了個由頭,提出離婚的問題。她說:「我
每天早晨送孩子去幼兒園,可我早晨也要早點上班,我是給一家冷飲店打工,遲到
了老闆就扣錢,主任你說我怎麼辦?」
王主任「哦」一聲,說:「你的工作還沒落實?」
「誰給去跑?樹五斤沒一點能耐,找不到接收單位。」
「你別急,我們部隊也在為隨軍家屬的工作安置想辦法。」
「我昨晚讓他抽空跑一跑,他就罵罵咧咧發脾氣,跟著他過這樣的日子,還不
如離婚呢。」
王主任說這個樹五斤,怎麼能發脾氣呢?不過這事情也到不了離婚的份上。王
主任開始講道理,從當兵就是要奉獻說到軍屬應該如何支持丈夫。蘇麗就插了一嘴:
「我支持有什麼用,他昨晚還說要轉業,我在煙臺有房子有好工作,現在什麼都丟
了,你說我支持他還不夠嗎?他轉業讓我在這兒住一間十平米的房子,我才不跟他
受罪呢,趁早離婚算了。」
王主任說轉不轉業,也不是他說了算的,那得由組織決定。
蘇麗這時便問:「主任敢擔保他今年不走?」
王主任突然愣了一下,忙正色道,走不走都是工作需要,無論是一間房子還是
兩間房子,軍人都該服從大局。再說,軍人需要無私奉獻,軍人的家屬也需要奉獻。
蘇麗笑了笑,說:「好吧主任,你可以讓樹五斤奉獻,他是軍人,可我不是,
我不願跟著他再奉獻了,你給我們開證明吧。」
王主任給嗆住了,家屬不願跟著奉獻,有什麼辦法,不能說你必須奉獻,也不
能給她開離婚證明,更不能說不管你們的事情。這時他才感到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講
革命道理的,講也講不通,於是支吾了半天,動蘇麗先回去冷靜想想,離婚是件大
事,要謹慎對待。
蘇麗當即說:「我早考慮好了,在那一間小屋裡沒法過日子。」
正當王主任左右為難時,電話鈴響了,他忙去接,然後開門叫樹五斤進屋,讓
他把蘇麗送回家。其實樹五斤住的招待所和機關大院只隔一道牆,機關門口朝北,
招待所門口朝南,王主任讓樹五斤來,是要他把蘇麗弄走,讓自己從中解脫出來。
王主任和藹地對蘇麗說:「樹五斤很有才,部隊需要這樣的筆桿子,你還是要
多支持他的工作,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
到這種時候,蘇麗的臉上也不由得解凍,她說了一些感謝主任的話,等到她走
出門時,臉上已經春暖花開。
樹五斤的臉卻繃得像一張鼓皮。蘇麗說你生什麼氣,看你進主任屋對我那個模
樣子,恨不得吃了我。蘇麗這才把找王主任開離婚證明的用意說出來,說我這是為
你好,你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樹五斤咧樹嘴說:「為我好,你怎麼把醫院的李茜扯出來?」
蘇麗頓了頓,說:「那是你逼的,瞧你那個恨不得跟我離婚的樣子,我就來氣。」
「這下好了,機關很快就會傳開我跟李茜的事,你沒見夏科長和李長水在樓道
裡探頭探腦的,傳到李茜耳朵裡,讓她怎麼想?」
蘇麗不語,似乎有所悔悟。
樹五斤仍忿忿地:「你還說為我好呢,有男女關係的幹部能不叫他轉業?」
其實蘇麗已經醒悟了,人在知錯的時候你不能再說三道四,這叫得理讓人,如
果你不識火候,就會像燒炭一樣把發燒焦。蘇麗聽了樹五斤最後幾句話,便由羞變
惱,由惱變怒,然後蠻不講理地吼道:「我也沒冤枉你,誰知道你們倆幹了些什麼
事!」
5
果然如樹五斤所料,由妻子蘇麗無意中製造出來的他與李茜的「桃色新聞」,
很快在部隊傳開,比傳達紅頭文件還及時深入。
主要傳播者是幹部科的李長水。夏一天科長不像李長水那麼外露,把這條新聞
掛在嘴上,夏科長是暗地裡運動,先是裝模作樣地去與王主任商量,顯出關心科裡
幹事成長進步的樣子。他問王主任這件事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的話,就要教育一
下樹幹事,發展下去對他沒有好處。夏科長憂心忡忡地說:「科裡出了這種醜聞,
我當科長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宣傳科是教育別人的,竟然教育不了自己,還有什
麼臉面幹下去,到時我請求組織處理我。」
王主任還算頭腦清醒,連忙制止夏科長:「事情是真是假說不清楚,夫妻之間
吵架的話不能聽信。再說,即使真有這麼回事,咱政治部的人也不能出去亂說,要
有個集體榮譽感,出了事情組織自然會處理的。另一方面呢,我們還要相信同志,
樹五斤不像是那種人,比較忠厚誠實。」王主任還說:「我找樹幹事談過,他向我
發誓沒有這種事。」
夏科長很深沉地笑了笑,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實話實說的,況且有的人表面老實
巴交的,內心滑著呢,比如我們在基層戰士的思想分析中,就發現一些平日不吭不
哈的兵,倒很容易發生事故。王主任點頭承認有這種現象,但又說不能一概而論,
樹幹事的事不管紅白,背後不能亂議論了。
夏科長嘴上說不亂講,背地裡卻又把對王主任說的這些話,以請示工作的方式
向政委作了彙報。
假如樹五斤沒有胃病,恐怕去年就轉業了,夏科長和李長水也不會把他當成對
手。但樹五斤偏偏在到了轉業的年限時得了胃病,把轉業的名額轉嫁給了夏科長和
李幹事他們。他病的太是時候了,運氣呀。
假如樹五斤弄的女人不是醫院的李茜,夏科長和李長水也不會這樣積極去傳播,
李茜何許人?是眾所周知的醫院大美人,一個清高得讓人望而生畏的白衣天使。許
多英俊的小夥子想接近她都沒有蹭上去,瘦瘦的矮小的樹五斤卻把她拿下了,憑什
麼?
李長水在得知這條新聞的當天中午,就對另幾個幹事忿忿不平地直咧嘴。一個
幹事說:「李幹事不服氣?那你也去找李茜呀,這叫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
貓。」
李長水說:「嘿,我還嫌腥呢。」
其實,樹五斤在去年胃病住院以前,並不認識李茜,只是平日聽別人聊天,知
道醫院有個如何如何漂亮的護士。樹五斤住院正好在外三科,當時李茜休班,第二
天上班時,發現病床一覽表上寫著樹五斤的名字,心裡就咯瞪了一下。別看樹五斤
身邊的人天天與他打交道,但對他瞭解得並不深入。他們只知道他的文章寫得好,
卻不知道他的小說在軍外很有些名氣。樹五斤發表在雜誌上的小說從不讓部隊的首
長和幹事們看,一者他擔心自己作為新聞幹事,本應該集中精力寫「本報訊」,多
數首長喜歡歌頌單位的新聞稿子,寫小說會被視為不務正業;二者是許多人並不完
全懂得小說是虛構的,容易把小說中的人和事與本單位扯在一起。
後來還是李茜說得對,她說:「我比他們--包括你的老婆--更瞭解你。」
李茜愛看文學作品,卻不同于一般的文學愛好者,她有很好的文學修養和較強
的文學鑒賞力,能夠準確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內涵。樹五斤的小說專寫部隊生活,又
是李茜比較熟悉的,更容易理解和接受。李茜的床頭總是放著一難文學雜誌,她認
識樹五斤這個名字是在《小說月報》上,那篇小說的名字叫《列兵》。見到目錄上
有兵的字眼,她首先去翻看,看完後才發現在不知不覺中流出了許多淚水。她斷定
能寫出如此兵味濃厚的小說的人,一定是一個不錯的軍人。再仔細去看作者簡介,
這就把樹五斤的名字烙在腦子裡。想不到作者和自己還是一個部隊的,便有一種莫
名其妙的親近感湧上心頭。
雖然樹五斤的單位離醫院並不遠,但是李茜沒有去找他。北京太大太深了,是
藏龍臥虎之地,駐地附近肯定會有許多名聲赫赫的人物;在大街上任何一個站在你
對面的其貌不揚的人,都可能是你崇拜的對象。李茜關心的不是樹五斤這個人長得
如何,而是關注地的小說又寫了些什麼。
「來住院的樹五斤是不是常寫小說的那個樹五斤?」她有點急促地問身邊一位
年輕的醫生,同時快速地去查病歷。年輕醫生看到她大驚小怪的樣子,就撇了嘴說:
「還有幾個樹五斤呀?就是政治部搞新聞的,瘦了吧唧的樣子。」
看完病歷,李茜去了病房,推門後目光直抵三號病床。樹五斤正在低頭看書,
感覺進門的護士一直盯著自己,有點吃驚地把目光從書裡摘出來,這就看到了氣質
不凡的李茜。
樹五斤疑惑地說:「找我?」
李茜說:「你就是寫《列兵》的樹五斤?」
樹五斤點點頭,有些呆板地看著她。
「結尾處理得拖遝了。」
樹五斤張大嘴呆在那裡。有位評論家朋友就曾經這樣給他指出過,說小說美中
不足的是結尾拖遝,想不到這位護士也這麼說。
李茜笑一笑,轉身走了。李茜心裡想樹五斤就應該是她看到的這副大智若愚的
樣子。
年輕醫生對走出病房的李茜說:「你認識他?」
李茜點點頭。
年輕醫生馬上有股醋意,於是說:「你不知道?他在政治部混得最窩囊,現在
還是副營呢。」
李茜說:「副營怎麼啦?」
6
樹五斤因「桃色新聞」而陷入尷尬境地。對別人如何議論自己地倒感到無所謂,
但他擔心那些捕風捉影的閒話傳到李茜耳朵裡,儘管自己對李茜確有一點隱隱騷動,
但從來沒有表露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這種情感深入發展了,他也認為沒有
什麼大不了的,轉業就轉業吧,還是那句常說的老話,回家種地照樣吃飯。
當然,從心裡說,樹五斤並不想轉業,不是等房子也不是熬官職,更不是像有
的幹部那樣在部隊混飯吃--說起這些幹部他心裡就不是滋味,他們十七八歲入伍
的時候,帶著足夠的勇氣和自信,而當了十幾年兵後卻毫無銳氣,就像籠子裡的鳥
面對大自然茫然不知所措,並心甘情願縮在籠子裡--樹五斤是眷戀部隊和他筆下
的那群官兵,他的生命和精神已經深深紮根于培育他成長的那片沃土。但是,別人
卻把樹五斤也看成那種不願飛出籠子的鳥,正在低三下四地混日子,熬病休。他覺
得這是對他人格的藐視。他甚至想,就是混日子,熬病休,那也比那些不想轉業,
提著煙酒四處活動的人光彩,比夏科長比李長水這種在背地裡使絆子的人光明磊落。
因此,樹五斤有時還真想轉業,他想讓夏科長和李長水他們看看,他樹五斤出了軍
營也照樣活得很好。
樹五斤知道夏科長和李長水在暗地裡議論他。那天,李長水在宣傳科對夏一天
說:「我敢打賭,別看他跟李茜的事情暴露出來了,但他今年還會以有病為藉口,
鬧著不走。」正說著他走進去,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樹五斤就是這麼
一個窩囊的人,雖然已聽到他們說的話,卻裝著沒聽見,把氣憋在自己肚子裡。
好在他很快就去五連蹲點了。和十八九歲的士兵們吃住在一起,心裡漸漸明朗,
他從士兵們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過去的影子。有時竟產生一種幻覺,自己也成了他們
當中的一個,正與他們說笑唱跳。閒靜下來仔細一想,禁不住吃一驚,自語道:
「17年一晃就過去了?」
他覺得像在做夢,似乎昨天還是這些憨厚可愛的小兵們的一員,現在卻是35歲
的人了,再過對年呢?不敢細想下去。
當新兵時的許多人和事,便常常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讓他每天夜裡都睡不安寧,
睜著眼去聽哨兵上下哨的腳步聲,想那些如煙往事,於是從積澱的歲月裡勾出一件
小事。他當新兵的時候,是在東郊亮馬河畔的一片荒草地上接受訓練的,一次他站
在隊列裡,兩手貼緊褲子口袋的位置,右手觸到了褲兜裡的一件東西,就仔細地摸
弄著,站在隊列前的班長發現後,眼睛瞪圓了喝道:「樹五斤,你在動什麼?」
他的臉立即紅了,不說話。
班長走上前,伸手去掏他的褲兜,掏出一塊手錶大的石頭。班長舉在眼前定神
瞅了瞅,是塊普通的石頭,就一甩手扔出很遠。樹五斤的心猛地收縮一下,眼前出
現了家鄉的羊腸小路:那個送他當兵走出家鄉小路的女同學,與他默默相對地站在
小路的盡頭,很久,女同學彎腰從路上撿起一塊石頭,含淚說道:「帶上我給你的
禮物,別忘了你的故鄉。」
家鄉的小路在他的思念裡漸漸拉長,一頭系著他,另一頭是炊煙繚繞的山村和
山村裡那雙含情凝望的眼睛。
當班長一甩手扔掉那塊石頭的時候,樹五斤瞥了一眼那片草地,知道不可能再
找回石頭了。然而那塊石頭現在卻總在他的眼前晃動。他想那塊石頭肯定還在那片
碧綠的草叢裡靜靜地臥著,而且還像當年那樣鮮活鮮活的。
樹五斤的心動了,他相信自己看到石頭一定還認識它,它的色澤是家鄉泥土特
有的色澤。他就想去試著找找它。
7
下連一個禮拜,老婆蘇麗打電話讓樹五斤回家,說她的身體很不舒服,樹五斤
就向上級請假,回去了一個晚上。
蘇麗其實沒有病,她讓樹五斤回家,是要與他商量一件事情。樹五斤和李茜的
新聞傳到醫院,有人問李茜有沒有這回事,李茜憤怒地說:「睡了又怎麼了?」這
話等於她承認與樹五斤已經「那個」了,後來故事傳成樹五斤與李茜被蘇麗當場擒
獲。蘇麗感覺到問題嚴重了,她萬萬沒想到由於自己一時性急,竟惹出這麼大一個
亂子。按這樣傳下去,樹五斤年底是肯定要打背包走人了,這不等於搬起石頭砸自
己的腳嗎?
實話說,樹五斤與李茜的關係發展到何種階段,蘇麗並不清楚,她手裡抓住的
准一憑證,只是李茜寫給樹五斤的一封信。
樹五斤住院的時候,李茜經常與他聊天,一起孜孜不倦地談小說,談小說的感
染力與人格力量之間的關係,倆人越談越親密,越談越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樹五斤動手術的幾天裡,李茜為他跑前跑後,心裡那份情不自禁的焦慮和惦念,
連蘇麗都看出來了。一天晚上十點多,蘇麗去醫院,正巧碰上李茜坐在樹五斤的病
床邊,一隻手在摸他的額頭。樹五斤手術後一直有點發燒,假如換了別的護士摸他
的額頭,蘇麗不僅不會氣他,而且會心存感激,但現在李茜在摸他的額頭,蘇麗就
覺得不舒服,當時便給了李茜個冷臉。
蘇麗心胸狹窄,樹五斤與女同志相處比較謹慎,唯恐她產生誤會。出院後,李
茜給他打過幾個電話,只是一般的問候。一次她說要去單位看望他,他慌忙拒絕,
說有什麼事情打個電話或寫封信就行了。接著李茜真給他寫了封信,說了心裡的許
多煩惱。她告訴樹五斤,她父親突然得病去世了,才52歲好端端的說死就死了,人
的生命真是太脆弱;又說母親希望她早點轉業回長沙,那邊已經給介紹了幾個男朋
友等待她選擇,等等。讀完這封娓娓道來的倍,樹五斤久久無語,心裡頓覺悵然若
失。他想過給李茜回信,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後李茜再沒有打電話和寫信
給他,他還以為去年底她轉業了,直到春節收到她的賀年片,才知道她仍在醫院。
李茜給他的信,就夾在《沈從文自傳》一書裡。蘇麗是從來不看書的,那次卻
突然有了興致,把樹五斤帶回家的書拿在手裡翻弄。許多事情恰恰發生在細小的疏
忽中。
蘇麗看信的時候,樹五斤還在埋頭寫稿子,直到她大聲叫駡,他才發現她手裡
拿著李茜的信。蘇麗突然聲嘶力竭喊道:「好呀五斤,你這個不要臉的流氓!……」
不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把一個枕頭摔到他身上。
樹五斤說:「你幹什麼你?」
蘇麗說:「幹你媽!」
說著,又將他面前的檯燈抓起來朝他身上摔。
樹五斤還說:「你幹什麼你!」
「你別裝蒜,說不清楚咱離婚。」
「有什麼可說的,不就一封普通的信嗎?」
「普通?寫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樹五斤想儘快平息事態,緩和了口氣向蘇麗解釋,說李茜那一陣子心情不好,
父親去世,母親在家沒人照顧,她給我寫信是想排遣心中的鬱悶。蘇麗「哼」了一
聲,說道:「她怎麼非要向你排遣?」
樹五斤說:「可能她覺得和我能夠溝通吧,她喜歡看我的那些狗屁小說。」
蘇麗冷笑了兩聲:「溝通?魚勾魚,蝦勾蝦,烏龜勾王八。」
這種吵架,不會有什麼結果,最後就是各自生悶氣。蘇麗把信抓在手裡,心裡
像長了個瘤子,但她估摸他們也只是停留在拉拉扯扯的水平上。
話又說回來,即使樹五斤和李茜真有那事兒,像蘇麗這樣的聰明人,也不會把
家醜向外張揚,她自己也不知怎麼昏了頭,竟對王主任說了。最糟的是李茜還承認
了,這就是李茜太不負責任了,她自己不在乎,正好想轉業,可蘇麗在乎,樹五斤
有作風問題能不轉業?他轉了業,蘇麗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蘇麗就坐不住了,打電話讓樹五斤回家後,對他說:「李茜承認這件事,不是
把你往火坑裡推嗎?你不能讓她承認。」
樹五斤不耐煩地說:「什麼事情沒有,她承認什麼?」
「你沒聽說?她說跟你睡了。」
「她是說氣話,我猜得出。」
「不管氣話不氣話,她不能這麼說。」
「是你先說的,怨難呀?」
蘇麗半天沒說話,再說話時口氣軟了下去。她說我可以去找王主任解釋清楚,
夫妻吵架,誰還不說些過頭話?但你也要李茜去給你們主任說清楚,否認這件事。
樹五斤搖搖頭。蘇麗說為了兒子小帥以後有房子住,你今年無論如何不能轉業,你
不能走在李長水前面,讓他們看我們的熱鬧。我求你去找李茜出面澄清事實,至於
你們兩個人以後如何,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蘇麗說著淚水汪汪,弄的樹五斤哭笑
不得,心裡酸酸的。他當然明白蘇麗的一切苦心,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跟別人爭
口氣。想到這裡,樹五斤歎息一聲,去安慰蘇麗,說自己跟李茜什麼事情都不會發
生,至於讓李茜出面的事情,實在沒有必要,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蘇麗估計樹五斤不好意思對李茜張嘴,心裡說,你不去找她,我去。
8
樹五斤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在東郊亮馬河畔茫然的四處眺望。
他當新兵接受訓練時的那片荒草地,如今已經被修剪成平展展的草坪,四周是
高檔次的飯店大廈。樹五斤驚奇地眨眨眼,覺得眼前的景象如同虛幻,這些高樓大
廈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他小心地走到草坪上,再分辨不出班長站在哪裡扔掉他的那塊石頭。他毫無目
標地搜索著,心裡知道找不到石頭,卻仍舊在很認真地尋找。一位穿白色工作服的
老人遠遠地瞅他,一看就知道老人是管理草坪的花工。
老人走近他,問:「你找什麼?」
「一塊石頭。」
「肯定很金貴,什麼時候丟的?」
「八二年。」
「八二年?」老人笑了,四下望望說:「八二年這兒還是一片荒地呢,你真會
開玩笑。」
樹五斤感到很累,一屁股坐在草坪上。老人覺得這個當盡的挺逗,也就在他對
面坐了,說:「你八二年當兵了?」樹五斤點點頭,目光在一座座大廈之間騰挪。
「真怪,這些樓啥時蓋起來的?」
「喲喲,七八年了,你做夢呀。」
可不是在做夢。樹五斤想了想,自己有很多年沒從這邊走過了,就說王府井吧,
新兵時去了一次再也沒去過,十幾年呆在軍營,有點像桃花源中人了,竟不知歲月
之流失。
他站起來拍拍屁股回了。然而,到了夜裡又夢見那塊石頭靜靜地臥在草坪上,
等待他去撿。猛然醒來,石頭仍在眼前晃動。他睡不著了,穿好衣服去查哨。
在一個僻靜的哨位,樹五斤站住,瞅著給他打敬禮的哨兵。哨兵掛著列兵銜,
個子不高,昏暗裡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聽到不停吸鼻子的聲音。夜晚已經很冷了,
哨兵的衣服上掛了層寒露,摸一把潮濕冰涼。
樹五斤問:「冷嗎?我替你站一會兒,你活動活動。」
哨兵說:「不用,謝謝樹幹事。」
稍停,又說:「樹幹事不急著走的話,就陪我說幾句話,好嗎?」
樹五斤笑了,他知道哨兵晚上最怕的是寂寞。
「一年的新兵?」他問。
「一年。還要幹兩年,早哩。」
「也快,眨眼的工夫。」
「樹幹事幾年了?」
「17年。」
哨兵輕輕哦了一聲,顯然是為這個數字吃驚。第一年的新兵總嫌日子過得太慢,
感覺前面的路很長很長,他們與老兵的關係一樣就像婆媳之間的關係,在對老兵恭
恭敬敬的同時,期盼自己也早日熬成老兵。軍營裡流傳著兩句話:新兵盼過年,老
兵盼秋天。過了年,新兵就變成老兵了,又一批新兵將分到連隊接替他們。老兵到
了秋天,就熬到了複退期,該回家上班種地娶老婆生孩子。想到這裡,樹五斤就開
始琢磨今年的老兵複退。他是機關下來蹲點的幹部,複退工作出了差錯由他負責。
五連今年的複退名額只有35個,而目前已到複退期的老兵有58名,他剛到連隊沒幾
天,就有十幾個老兵找他請求復員,個別兵還哭哭啼啼地擺出一大堆要走的理由。
老兵複退和已隨軍的幹部轉業正好相反,要求走的多,主動留的少。
哨兵一直在想自己後面的路怎麼走,他是准備考軍校的,但又覺得軍校畢業後
不知還要在部隊幹多久,覺得路漫漫其修遠兮,於是突然冒了句:「17年,那要熬
多長時間?」
樹五斤笑了,說:「比你熬一班哨的時間還快。」
9
五連連長性格開朗,脾氣有些急躁,說話辦事咋咋呼呼的。由於今年老兵複退
人員多名額少,連長擔心老兵胡鬧騰,提前十天把老兵集中在一個大屋子裡。
老兵們有些怨氣,說連隊是卸磨殺驢,把我們給軟禁了。老兵們有情緒,集中
在一起的當天晚上吃飯唱歌,就明顯地暴露出來了。他們只張嘴不出聲,哼哼唧唧
的。樹五斤站在隊列旁也跟著唱,唱的是《說句心裡話》。老兵們唱著唱著就斷了
腔,都斜著眼去看隊列前的連長。這時候,樹五斤仍一個人堅持唱下去,而且聲音
高亢,聲情並茂。起初還有個別兵偷偷笑,後來都靜悄悄的。
等樹五斤唱完歌,連長的臉色已漲紅了,他想在樹五斤面前挽回面子,於是喊
道:「重唱,唱不好甭吃飯!」
又唱,仍舊哼哼唧唧。
連長的嘴唇哆嗦兩下,這是要發脾氣的預兆。樹五斤忙站在隊列前面,和風細
雨地說:「飯都涼了,不想唱就算,想唱的時候再唱。」
晚飯後,樹五斤去了集中老兵的屋子,一個入伍四年的老兵說:「樹幹事到我
們集中營來視察呀。」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裡放了十幾張高低床,顯得擁擠不堪。老兵們都坐在
床上,斜了眼瞅他,目光裡透出幽怨和期待。他就問那個四年老兵叫什麼,老兵說
叫賈乙,是代排長。樹五斤打量了賈已,看出是個老實兵,就說:「賈排長,你來
一下。」
賈排長跟著樹五斤來到院子裡,在昏暗的樓角旁蹲下,樹五斤問:「賈乙,今
年怎麼想的,走不走你?」
賈乙沒弄懂樹五斤的意思,抬頭看著他的臉。
樹五斤說:「能帶個頭,再留一年嗎?」
賈乙猶豫半天沒說話,樹五斤說你回去好好考慮一下,作為一名黨員骨幹,應
該起到帶頭作用。樹五斤還不知道賈乙不是黨員,按說他當了四年兵,又是代排長,
應該是黨員了,但他因為體罰新兵挨過處分,就一直被拒於黨組織之外。本來賈乙
的父親死得早,姐姐已經出嫁了,上了年歲的母親多病纏身,盼他早些回家,去年
就該複退。去年老兵複退時,連長把他叫到屋子裡,沒商量地說:「賈乙,你帶個
頭,讓老兵們看看,你家中那麼困難還能留下來,他們還有什麼可說的?」賈乙就
不再多說,留下了。賈乙認為即使今年他不說複退,連長也會讓他走,沒想到下來
蹲點的樹幹事又盯上他了。他是個要面子的人,沒當場回絕樹幹事,心想這件事情
需要連長說話,連長瞭解內情,所以就默默地回去了。
樹五斤回到連部,與連長商量老兵複退工作,對集中老兵提出了異議。連長固
執地認為老兵複退前容易鬧騰,還會把新兵帶壞,集中在一起便於管理,他們發牢
騷說怪話對新兵的影響不大。樹五斤不同意連長的觀點,他說,老兵知道在軍營的
時間不多了,這時正好可以與新兵交流情感,而且會抓緊時間把經驗傳授給新兵。
這個時候把新老兵隔離開,不要說傳、幫、帶了,在情感上說不過去。要知道人要
有懷舊情緒,大家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年,突然間要分離,哪能不眷戀?連長覺得樹
五斤根本不瞭解基層的工作,說:「老兵不是你想的那樣覺悟高,我弄了幾年老兵
複退了,頭痛著呢。」
樹五斤堅持說:「老兵要分到各班,這麼搞有點像軟禁。」
「軟禁也好,集中也好,複退工作順利完成就達到目的了。」
樹五斤說:「我們不要死盯住複退工作,要想到連隊今後的建設。新兵們要看
到被集中的老兵,會不會想到自己也有複退的一天?想到有一天也要被集中起來,
他們的情緒能不受影響嗎?」
「分到班裡可以,但出了問題你負責?」
樹五斤沉默半晌,用力點點頭。
第二天早晨開假集合,樹五斤站在隊列前拿著一張老兵的名單宣讀。話音一落,
隊伍裡響起了嘩嘩的掌聲。
連長把這件事向上級彙報了,王主任給樹五斤打電話,說你不懂基層工作不要
瞎摻和。樹五斤說,讓我蹲點是指導工作,基層工作有偏差就要糾正,出了問題也
要負責任。王主任說:「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結果五連的老兵複退工作提前完成,複退名額還有剩餘。老兵們在樹五斤的感
動下,都主動要求再留一年,有的動員了半天才戀戀不捨地離開部隊。後來王主任
不得不承認,樹五斤是「茶壺裡煮餃子,有內容」。
代排長賈乙就是被樹五斤動員走的。那天賈乙去找連長,說連長,我去年聽你
的沒走,今年樹幹事又不讓我走,你跟樹幹事說說讓我走吧。連長說你找樹幹事去,
他留你我也沒辦法。賈乙只好對樹五斤說了實話。樹五斤立即向賈乙道歉,說自己
對情況摸得不清,樹五斤說:「你做好走的準備吧,但要堅持站好最後一班崗。」
那天午飯前,賈乙帶著幾個老兵擦玻璃,聽見大門口吵鬧,就蹲在窗戶上瞅。
原來門崗拉住了一個去年複退的姓劉的老兵。連長下過命令,複退的老兵回連隊,
一律不准進大門,說複退的老兵說話不注意,不利於在隊的老兵安心服役。這時候
樹五斤走過去,得知老兵複退後在北京打工,今天來連隊看望幾個老鄉,就說:
「即然是我們連隊的老同志,就讓他進去吧。」
但哨兵怕擔當責任,顯出為難的樣子,樹五斤對哨兵說:「連長問,就說是找
我的。我們的複退老兵回老連隊,應該歡迎他們。他們曾經為連隊流過血汗,我們
永遠不能忘記他們。你們也有複退的一天,到那時候,你們也會懷念老連隊的。」
樹五斤把劉老兵領回自己宿舍,兩個人聊了好半天,並和劉老兵一起吃了午飯。
這件事對賈乙的觸動太大了,他主動找到樹五斤說:「樹幹事,我知道今年複退名
額少,我留下吧。」
樹五斤雖然心裡很感動,但知道賈乙的老母親正等他回去,所以賈乙找了幾次,
樹五斤都沒有答應。賈乙走的時候,樹五斤把他送到車站,列車開動前,賈己想起
那次晚飯前唱歌的情景,想起樹五斤說的「想唱的時候再唱」,便對一起走的老兵
說:「我指揮大家唱首歌吧。」
唱的是老兵們那天沒有唱完的《說句心裡話》,但這次仍舊沒有唱完,這次是
因為他們的歌聲被自己的淚水淹沒了。
火車在樹五斤朦朧的淚眼裡消失了,他的手卻仍高舉在晚秋的冷風裡。他在想:
賈乙當了四年兵卻一無所有,連黨員都不是,他們圖的是什麼?自己雖然當了十幾
年兵,可得到了許多許多,而像賈乙這些老兵呢?他們風裡雪裡站在哨位上,有不
少人患了風濕性關節炎,卻一聲不吭地離開軍營,回到他們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上。
我們這些教育他們的人,卻教育不了自己,總伸著手嫌自己得到的太少,怎麼這兵
當著當著就把自己弄丟了呢?
10
蘇麗趁著樹五斤下部隊蹲點不在家,終於鼓起勇氣去醫院找李茜。她想既然亂
子是自己捅下的,就該由又已去彌補。
李茜說:「他真的不想轉業?」
蘇麗說:「轉業對他沒一點好處。」
李茜覺得蘇麗說得有道理,答應盡自己的最大能力,幫助樹五斤留下。當女兵
的一般都有一定的背景,在部隊也很有活動能力,尤其像李茜這樣以美貌聞名的人
物。
樹五斤蹲點結束返回機關,已近12月中旬,首長和幹部部門開始醞釀轉業幹部
名單。這天,夏一天科長以略帶嘲諷的口氣對樹五斤說:「樹幹事不吭不哈的,想
不到路子野哩,今年又不轉了。」樹五斤莫名其妙地說我有什麼路子,夏科長哼了
一聲,說你虛偽什麼,上邊都給王主任打電話了,你還蒙誰哩。其實夏科長是聽幹
部科的李長水說的,上級一位首長跟王主任打了招呼,要把樹五斤作為人才保留下
來。樹五斤心裡納悶,就去向主任瞭解情況。
王主任也是希望樹五斤留下來的,政治部需要這麼一個悶頭拉車的老黃牛,但
是他卻不動聲色地說:「能不能留下還說不準,你就好好幹工作,工作幹好了,組
織會考慮的,不要到處跑路子。」
樹五斤說:「我誰也沒找。」
「沒找?」王主任不悅地望著樹五斤,「你沒找醫院的李茜,她姨夫能替你說
話?」
「我沒找她,」樹五斤矢口否認,他信誓旦旦說:「我根本不知道她姨夫是誰。」
王主任微笑著,說樹幹事你不要騙我,什麼事情能瞞過我這個當主任的?你和
李茜的傳聞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提醒你注意影響,搞文的最容易犯這方面的毛病,
你想在部隊幹就要遵守部隊的紀律。當然,上邊來的電話我們會認真考慮的,只是
今年幹部為了等房子,都不想轉業,要留下你,還需要做工作。
樹五斤盯住主任說:「主任,你不必費心了,我今年轉業。」
王主任眨了眨眼,說道:「你再說一遍?」
「我今年轉業。」
樹五斤說完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了幾步。王主任愣了一下,然後顯出氣憤的樣
子。王主任覺得奇怪,樹五斤過去不是這個樣子,現在怎麼聽到批評就不冷靜,於
是他拍了拍桌子,說道:「你衝動什麼?」
樹五斤呼吸急促地說:「王主任,我該衝動一次了!」
「好吧,你自己說要走,那就做走的準備吧,可別後悔呀。」
樹五斤出了屋,王主任仍坐在那裡生悶氣,但他決沒想到樹五斤真的要轉業,
只認為這無非是一時的氣話,過了今天就會主動找他承認錯誤。
到了第二天,機關幹部都在傳說樹五斤主動要求轉業的事,並且看見他把辦公
室的一些書籍也收拾回家了。王主任這才覺得事情有些複雜,就找宣傳科長夏一天
瞭解情況。夏科長說,看樣子樹幹事是下了決心要走,大概因為李茜的事情無法在
部隊呆了。王主任就把樹五斤叫到屋子裡,心平氣和地與他長聊了一次,說你有病
其實是可以照顧的,至於你和李茜的傳聞,沒有什麼實據,誰也不會去追究。樹五
斤搖搖頭,突然問王主任:「留了我今年,你明年還能留我嗎?」
王主任說:「明年我在哪裡還說不準呢。」
樹五斤點點頭,說我們遲早都要離開軍營,我十八歲的時候滿懷信心地走進軍
營,現在因形勢需要,也該滿懷信心地走出軍營。這是一次戰地轉移,我有足夠的
勇氣投入到下一個戰役中去。其實,人的欲望絕沒有滿足的時候,今年在部隊等到
了房子,明年還想在部隊等調職,但是部隊不是養老院,我們也不是離開部隊就無
法生活了,我轉業就是想證實自己的能力。
王主任半天沒說話,最後伸手拍了拍樹五斤的肩膀,說:「樹幹事,我平時批
評你比較多,有許多批評錯的地方,你多諒解吧。」
樹五斤轉業的事情就在這時一錘定音了。
後來蘇麗和樹五斤大鬧一場,但儘管她吞了幾片安眠藥,要死要活地威脅樹五
斤,卻終究沒有動搖地的決心。這之後,兩個人照樣在一間房子裡過日子。
11
樹五斤確定轉業後,夏一天和李長水心裡踏實了一些,但仍不敢疏忽大意,私
下裡都在積極活動,增大保險係數。李長水把存摺上的四千元花得所剩無幾,夏科
長在主任和政委之間往來穿梭,他們進行得似乎都很順利,人們總看見他們笑容滿
面。
然而,沒過幾天就傳出消息,李長水也被列入轉業名單上報了。再後來大家看
到王主任把李長水一次次叫進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兩個眼圈紅紅的,臉色陰鬱。
因宣傳科長夏一天留下來了,所以許多幹部說是夏科長把李長水擠走了,李長
水花多少錢也鬥不過夏科長。李長水心裡憋得慌,王主任再找他談話的時候,竟跟
王主任吵鬧起來。王主任還是理解李長水的,所以盡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給他慢慢
地講道理,說這是組織決定的,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個人必須服從組織。李長水打
斷王主任的話,說道:「王主任,你不要說這麼多好聽的,你不是也在等房子嗎?
如果今年讓你轉業,你能正確對待?」
王主任現在住的是兩居室,明年就可以分三居室,大家心裡都明白,所以他不
加掩飾地說:「我是想等明年的房子,因為我也快到站了,但是這只是自己的心願,
軍人必須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李長水說:「你知道自己走不了。」
就在李長水說這話的第三天,王主任轉業的消息傳到機關,政治部的幹部都陸
續地去主任辦公室,對王主任說幾句安慰話。李長水得知王主任轉業吃了一驚,之
後就為王主任忿忿不平,他對王主任說:「憑什麼讓你轉業呢?」
王主任說:「憑什麼?部隊的需要,老兵不走新兵不來,我們部隊的建設能得
到發展?」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講什麼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王主任對李長水笑了笑:「我和你一樣,都是部隊普通一兵,
不是我想什麼就是什麼。」
李長水不說話了,默默地去幫王主任收拾辦公室的物品。
元旦過後,轉業幹部開始離開部隊,到地方聯繫工作。王主任是正團可以留京,
但副團職以下的幹部留京,北京市有規定,必須按戰士復員,什麼副營正營少校中
校的,統統作廢,自己在京找工作。
樹五斤在轉業的去向上又與蘇麗意見不一,樹五斤想回老家,蘇麗說,我們都
是快過半輩子的人了,在哪裡都一樣,只是應該為兒子小帥想一想,應該給他創造
一個比較好的學習環境。倆人爭執不下,蘇麗就說:「我們讓孩子選擇吧,你從來
都是自己做主,能不能聽孩子一次?」
那天晚上,樹五斤把小帥叫到身邊,說小帥,爸爸要轉業了,你是願意回老家,
還是願意留北京?小帥看到父母一臉嚴肅的表情,怯怯地不敢說話。蘇麗把小帥抱
在懷裡,輕聲說:「說吧,不怕。」
小帥勾頭看著樹五斤,說:「爸爸,我不想回老家。」
樹五斤點點頭:「兒子,爸爸聽你的,咱們不回老家」』
之後,淚水就從樹五斤的眼角流了下來。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家鄉的小路在朦
朧的淚水中若隱若現。
12
樹五斤沒有自己的選擇,只能一生身在異鄉為異客。李茜卻如願轉回了長沙,
那裡有需要她照顧的母親,有許多男朋友等待她選擇。樹五斤得知她回了長沙,心
裡默默地為她祝願,希望她的生活陽光燦爛。但是,心頭滋生一些惆悵和傷感是難
免的,有幾天時間甚至有些心煩意亂,仿佛丟失了一件心愛的物品。他覺得她離京
的時候應該給他打個電括,她卻沒有。
就在他心裡的惆悵還沒有完全淡化時,一天傍晚,他接到李茜的電話。她在電
話中說:「我回北京辦事,很想見你一面。」這次樹五斤沒有推辭,問她在哪裡見
面,她說藍天賓館206房間。
樹五斤是晚上八點去藍天賓館的。站在206房門前他敲了兩下門,聽到李茜說
「門沒關」,他就推門而入。李茜穿了一身睡衣正躺在床上看書,他沒想到這麼早
李茜就洗漱完畢。正當他有些猶豫的時候,李茜忙坐起來,抱歉地說:「對不起,
我有點頭痛,躺了一會兒,你站著幹什麼?坐呀。」
樹五斤暗中打量了房間,顯然是精心佈置了的,床頭擺了幾本書,一個沙發緊
挨床頭邊放著。樹五斤把沙發挪動一下,離床頭遠些,李茜就笑了,說你搬出去坐
算了,咱倆隔著門說話最好。樹五斤的臉立刻紅了,不敢正眼去看李茜。
李茜覺得樹五斤真是個老實人,歎息一聲,說道:「你為什麼要轉業,是不是
被謠言嚇的?」
樹五斤苦笑著說:「我怕什麼,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李茜瞅著他,有些生氣地:「那你怎麼突然要轉業?」
樹五斤的心仿佛被揪了一下,他不願過多地去糾纏轉業這個話題。說起轉業,
他就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軍營裡的一員,並正離那段歲月越來越遠。在忙於尋找工
作的日子裡,他還經常朦朧地感覺到自己仍在軍營,當這種幻覺消失後,繼之而來
的便是眷戀和失落。其實,樹五斤又想,包括李茜在內,每一個離開軍營的人,無
論是自願或不自願,都會有這種感覺。然而眷戀並不等於後悔,他仍舊以一個兵的
姿勢投入到了另一場戰鬥。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李茜的問話,並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心境。猶豫半天,
他才說:「我不想讓別人說我以有病為藉口賴在部隊等病休,我沒有病得失去工作
能力,如果一個戰士在衝鋒時受了一點輕傷就倒下去,並長期臥在醫院休養,你不
覺得他很可恥嗎?」
對李茜說了這些之後,樹五斤忽然覺得心裡很亂,他發現用這種理由解釋自己
主動要求轉業,似乎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事實上他即使留在部隊也並不是混天度日。
難道是為了躲避鬧病休的嫌疑,就輕易地放棄自己熱戀的這片土地?
李茜說:「我不反對你轉業,只是你今年轉太虧了,為什麼不等分了房子再走
呢?」
「虧?」樹五斤笑了,他想起車站送別複退老兵的情景,想起當了四年兵還不
是黨員的代理排長賈乙,突然漲紅臉說道:「那些當幾年兵復員的戰土,一無所獲,
他們不虧嗎?」
李茜驚異地瞪大眼睛看著樹五斤。
樹五斤也為自己說出的大道理吃了一驚,就在李茜驚異地看他的時候,他對李
茜說:「你吃驚我說出這樣的大道理,是吧?」
李茜的臉因為激動而泛出一片潮紅,嘴裡不停地重複說「我理解、我理解」,
又說:「這才是你樹五斤呢。」
其實樹五斤在自己的許多作品裡,寫的正是這些「無私奉獻」的軍人,這種英
雄氣概和不朽的人格,震撼了李茜。從讀他的第一篇作品開始,李茜就感到他身上
有一種異樣的東西,現在李茜才清楚地明白,這種東西就是軍人與老百姓的區別-
-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年代--軍人都在以不同的形式無私地交出自己。
樹五斤離開藍天賓館的時候,李茜深情地說:「我相信你仍會寫軍營,因為許
多軍人還在期待著你的作品,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樹五斤點點頭,說:「李茜你等著吧,我想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13
按戰士復員在京城自謀職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樹五斤想去一家報社做
編輯工作,搞他的新聞老本行。在他還沒決定轉業的時候,有一次他與這家報社的
副總編半開玩笑說:「我轉業到你們報社幹吧。」副總編當時很爽快地答應了,還
說「就怕你不願意來呢。」所以,樹五斤在選擇去向時,首先想到了那位副總編。
老婆蘇麗比樹五斤經驗豐富,說你去總編家裡不能空著手,樹五斤就不滿地瞅
了蘇麗兩眼。副總編跟自己是好朋友,平時在一起說說笑笑很隨意,提著禮物去怎
麼張嘴說話?蘇麗說現在你求人家辦事,就與過去不同了,空著手去不禮貌。樹五
斤覺得也有道理,就說:「好吧,我禮貌禮貌。」
一天晚上,樹五斤買了些東西去了副總編家裡,副總編很熱情地接待了他,說
你隨便坐呀。樹五斤被副總編的熱情所感動,覺得副總編對自己仍像過去一樣,於
是笑著對副總編說:「我給你送禮來了。」本來話說到這裡就該打住,但他竟把帶
來的東西一一羅列出來,說:「這是一兜水果,兩瓶咖啡,兩瓶麥乳精,還有……」
沒想到不等他說完,副總編就不自然地笑了,說來家裡坐一坐,還買什麼東西呀,
我家裡啥都有。
樹五斤發現副總編的臉上浮過一絲不快,忙在沙發裡坐直了身子。當他轉了幾
道彎提出想去報社工作的打算後,副總編的臉馬上僵住了,接著說我是歡迎你去的,
只是我說了不算,要向上級部門請示。
樹五斤懇切地說道:「那就請你多幫忙,我全靠你了。」
副總編讓樹五斤放心,說一定盡力活動活動。樹五斤走出副總編家裡,長歎了
一口氣。儘管副總編嘴上說得很好,但他總覺得副總編說話的語氣變了,似乎有光
無熱。
蘇麗在家裡等待消息,見樹五斤的臉色不好,估計事情不順利,就沒有多問,
忙去給他倒茶。自樹五斤轉業之後,蘇麗突然變得溫柔起來,對他說話的聲音也慢
腔細調。她知道樹五斤目前心裡煩悶,情緒不穩定,作為女人,就要在這個時候女
人起來。她心裡清楚,自己沒有正式工作,如果樹五斤再找不到好單位,這個家就
沒法支撐下去。
等到樹五斤喝了兩口水,蘇麗才小心地問道:「人家怎麼說的?」
樹五斤說:「副總編答應幫忙,能不能成說不準。」
「他是副總編,說了還能不算?」
樹五斤苦笑笑,順勢倚在床沿,悶頭看《莫泊桑短篇小說集》。蘇麗也躺下了,
卻無論如何睡不著,心裡老在琢磨樹五斤的工作。她覺得總編點了頭,事情就差不
多了,應該盯住他不放,現在不請客送禮辦不成事情,再好的關係也得表示一下。
但樹五斤不精通此道。她想把這些話告訴樹五斤,又怕他聽了心煩鬧脾氣,翻來覆
去琢磨了半天,終於輕聲說:「五斤,還不睡麼?」
「你睡你的,我睡不著。」
「可我想讓你睡嘛。」
聲音軟軟的,甜甜的。樹五斤不由地扭過頭去,只見她半欠著身子,在朦朧的
燈光中,正用一雙含情的眼睛瞅他。他略一猶豫,便推開書本,抬手把燈關了。
沒過幾天,樹五斤在蘇麗的多次催促下,提著酒,又敲開了副總編的家門。這
次比第一次還緊張,上樓梯時心裡直敲著小鼓。雖然副總編和上次一樣讓他隨便坐,
但他怎麼也隨便不起來了,不僅沒有勇氣問自己的事情辦得如何,與副總編聊天也
不知說點什麼。沉默良久,看到眼前古色古香的茶几,他沒話找話地問起茶几的價
錢,副總編說是花了280元買的;但過了一會兒,又找不到話題了,於是又問道:
「這茶几多少錢買的?真漂亮。」問過之後,才想起已經問過一遍了,臉就火燒火
燎起來。
副總編知道樹五斤的意圖,不等樹五斤具體問,便說進報社難度很大,還需要
做許多工作,不能抱太大希望。樹五斤吭吭哧哧道:「謝謝你了,你多費心。」
走出副總編家裡,他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
14
樹五斤與李長水合住一套兩居室,一個廚房做飯,一個廁所排泄,本來應該像
一家人一樣親切,但兩個人沒確定轉業之前,在家裡碰了頭也只是打個招呼,說一
兩句不痛不癢的話。倆人定下轉業後,李長水沒有了過去那種傲氣,開始對樹五斤
親熱起來,常常站在過道或者廚房裡同樹五斤聊半天。
這天晚上蘇麗聽到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李長水,愣了愣才說:「有事呀?」李
長水說沒事,他又愣了愣,不知該說什麼了。這時候樹五斤外出聯繫工作還沒有回
來,兒子小帥正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她想李長水既然沒事,樹五斤又不在家裡,李
長水肯定不會進門了。但是李長水的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屋子,不好再退出去,就猶
豫著進了屋子。
李長水還是第一次單獨和蘇麗面對面坐在一起,蘇麗穿著一件肥肥大大的睡衣,
正在電腦鍵盤上不停地敲著,李長水的目光落在蘇麗肥大的睡衣上。兩家在一起合
住兩年了,李長水從來沒有仔細打量過蘇麗,過去只知道她長得不錯,卻沒想到在
柔和的橘黃色燈光下這麼出效果。他不由地扭頭看了看一邊的雙人床,然後在心裡
羡慕樹五斤的豔福。他想人真沒有知足的時候,樹五斤家有嬌妻,但對醫院的李茜
仍耿耿於懷。進而他感到,人還是要從生活中尋滿足,前些日子自己還為住房的事
心煩,認為兩家合住一套兩居室,不知要住到什麼年代,現在離開了部隊,卻突然
覺得兩家合住一輩子也不錯。如果不當兵,他和遠在膠東的樹五斤兩口子天各一方,
誰認識誰呀!如今兩家同居住在一個屋頂下,又共同面臨著生存的艱難,說到底,
這就是緣分。
蘇麗發覺李長水久久無語,下意識回過頭來,納悶地看著他。
李長水連忙把目光移到鍵盤上,局促問道:「你學電腦啦?」
蘇麗說剛學,不學不行了,現在一些公司招工都要求會電腦。李長水便誇獎她
學東西快,剛學幾天就這麼熟練了,又說:「你看我們家孫亞笨的,不要說學電腦
了,讓她學開錄音機還沒有擺弄會呢。」
蘇麗說:「你送她去電腦學習班,半個月就能學會。」
「算了吧,我就讓她呆在家裡,她那個長相上了街,還不把別人給精神污染了?」
蘇麗覺得李長水還挺幽默的,就笑了,說你看你說的,就你長得好?你總不能
讓人家一輩子在家裡伺候你吧。
不覺聊了半個時辰,樹五斤回來了,見李長水坐在屋子裡與蘇麗閒聊,略有吃
驚,但很快露出了喜悅之色。
李長水站起來問道:「老樹,你跑得怎麼樣了「』
樹五斤一邊脫去西服上衣,一邊回答:「還沒邊呢,想進報社進不去。你奔哪
去?」
李長水說:「我條件低,去陽光大酒樓保衛部,給那些保安人員當隊長。保安
大多是我們部隊復員留京的老兵。當什麼我不在乎,反正是打工,給錢就行。」
「多少工資?」
「一千多」
樹五斤說可以呀,你當隊長,把我弄去當班長吧。李長水笑了,說你別嘲笑我
了,我是沒錢送禮跑路子,隨便找個容易進的單位,又造:「你聽說了吧,王主任
分配在一家演出公司,當了個辦公室副主任,還給配上手機了。王主任轉業的戰友
很多,現在都混得不錯,這次他找單位就是一些老戰友幫他的忙。」
聽到這裡,樹五斤的心動了一下。他想,這個信息太重要了,自己怎麼就沒有
想到王主任呢?
第二天,樹五斤給王主任打了電話,說了許多客氣話。想不到王主任還在電話
中埋怨樹五斤,說你怎麼還這樣書生氣?這樣在地方可沒法混。「才給總編送了一
千多塊錢的禮,千把塊錢能辦啥事?」王主任又說。
不過,聽見這些話出自王主任嘴裡,樹五斤忽然覺得有些難受,有些辛酸,又
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因為他聽慣了他講大道理。
王主任仍建議樹五斤去新聞單位,並親自帶著樹五斤去找市委當年和自己在一
起當過幹事的肖處長。肖處長活動了十幾天,事情辦得不順,就對王主任說:「咱
們找秦四海去,就安排他單位。」
王主任說:「我跟秦四海說不到一起。」
肖處長說:「他跟我沒說的,再說都是當兵出身,他還不給咱個面子?不要跟
他客氣,他當年在部隊的時候,混得不比咱們好,有啥牛的?」
秦四海是福安大廈的總經理。肖處長出面宴請了秦四海,前後不到半個月的時
間,樹五斤就坐在福安大廈辦公室上班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肖處長宴請秦四海花了一千七百元,樹五斤把這筆錢還給肖處長時,他竟憤怒
地把錢扔在樹五斤面前,說:「你怎麼這個樣子?以後不跟我打交道了?」
樹五斤一副窘態,肖處長緩了語氣說:「咱都是從部隊出來的,在京城紮根無
親無故,戰友就是親戚,逢年過節多走動走動。」
樹五斤點著頭,滾熱的淚水在眼圈裡打轉。
15
李長水走進了樹五斤家裡,樹五斤也禮尚往來地去了李長水家坐了坐,兩家的
關係逐漸步入正常化。後來倆人又經常在戰友的聚會上碰杯,每次李長水都喝得東
倒西歪,需要樹五斤攙扶回家,兩家的關係從正常化又發展了一步。蘇麗也不嫌李
長水的老婆孫亞又胖又醜了,兩家節假日經常合在一個飯桌上吃飯,有時兩個女人
聊天到半夜,就睡在一個床上,把兩個男人趕在一處湊合一夜。
樹五斤上下班都騎自行車。福安大廈門前有個打掃衛生的老頭,因為姓於,大
家叫他老於頭,整天穿一身潔白的工作服,除了打掃衛生,還負責門前車輛的停放。
樹五斤剛上班那天,就被老於頭叫住了,他指著樹五斤隨便扔放的自行車,大聲喝
道,「你是新來的吧?聽著,以後自行車要擺放整齊!」
樹五斤笑了笑:「你這老同志,還這麼認真,差不多不就行了。」
「那要差多少?」老於頭瞪了他兩眼:「看你像部隊下來的,辦事能這樣馬虎?」
樹五斤對老於頭的話並沒當回事兒,低頭朝大廈裡走,忽然聽到背後一聲壯喝:
「喂,你先別忙著上班,聽我的口令:立正--!」
這是一種味道純正、訓練有素的聲音,雖然突兀,短促,卻高亢有力,仿佛一
枚釘子突然被釘入骨髓。聽見這聲音樹五斤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不由自主地被那
枚釘子釘在了大地上,然後再不由自主地以標準的軍姿,向後旋轉一百八十度。看
見喊口令的是看自行車的老於頭,想到自己穿著便服剛完成的那一套動作,樹五斤
不由自嘲地笑了,忙對老於頭說:「大爺,你別生氣,我這就去把自行車擺好。」
走進辦公室,樹五斤的腦海裡總回蕩著老於頭的那聲口令,他覺得這聲口令肯
定在軍營裡浸染過,就向同事打聽老于頭的背景,同事說:「這個老於頭,做事認
真著呢,可別惹他,你知道他是誰?是咱秦總的老首長,轉業時是個老團長!」
後來樹五斤從門口走過時,見了老於頭便恭敬地叫他老首長,老于頭擺擺手,
說:「就叫我老戰友,或老於頭吧!」
秦總倒很有派頭,臉上常常掛著微笑,每次見了樹五斤都主動打招呼,不過話
語從來沒有深入,相互間的關係一直停留在領導和被領導層面上。樹五斤雖然在辦
公室,但也不是常見秦總,秦總有自己的秘書,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大學生,他個
人的事情大多由她去處理。肖處長和秦總他們一夥轉業幹部聚會時,常常開玩笑說:
「怎麼不把你的女秘書帶來?」
秦總認真地說:「工作之外的時間不用秘書。」
眾人就哄笑。只有這種聚會的場合,樹五斤才能看到秦總身上還保留軍人的味
道。
戰友的聚會沒有固定時間,誰有了事招呼一聲,大家便坐在一起。這天王主任
給樹五斤打電話,說我有個朋友是個大老闆,創業的路曲折艱難,現在想請人幫忙
寫部自傳,一千字給二百元的稿費,我馬上想到了你,你寫15萬字就能掙3萬呀。王
主任說:「今晚有個晚會老闆將參加,你來吧,我把你介紹給他。」
樹五斤去後才知道是老闆的兒子過兩歲生日,出錢組織了一個晚會,請來的演
員中,有幾個還有點名氣。
當晚在飯店的大廳搭台演出,王主任和一個學院的女學生主持節目,年齡搭配
有點像趙忠祥跟倪萍。
老闆一家三口坐在前排。老闆姓吳,不超過三十歲,文質彬彬的,不知做什麼
生意發了財。晚會開始前,先給來賓分送生日蛋糕,據說那個大蛋糕是用兩千元訂
做的。王主任十分小心地用一把大餐刀分切蛋糕,然後送到各位客人手裡,分畢,
王主任和女主持人指揮眾人一起唱《祝你生日快樂》。接著,王主任把老闆的兒子
舉起來,台下響起一片掌聲。
樹五斤坐在一邊,心裡很不是滋味。王主任雖然轉業了,但留在他心目中的首
長形象沒有變,怎麼能為幾百元的出場費丟了自己的身份,如此賣力地寵愛一個隻
有兩歲的小孩子?接下來,想到王主任讓他幫吳老闆寫自傳的事情,感到這更是低
三下四,給人抬轎子當吹鼓手。
心裡一陣酸楚和羞愧,樹五斤欲起身離去,又覺得應該限王主任先打個招呼,
於是只好耐著性子等下去。下面的節目有相聲、小品、雜技、京劇選段……規模和
質量不亞於正規演出,但在他眼裡,卻一個個味同嚼蠟。
一個半小時後,晚會結束,王主任忙把樹五斤拉到吳老闆路前,介紹說:「吳
老闆,這就是我找來給你寫書的,原是我手下的新聞幹事,文筆很好。」
吳老闆點點頭,然後用整整半分鐘從頭到腳審視樹五斤。那是一個成功者的目
光,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吳老闆最後對王主任說:「好吧,讓他具體找我的秘書
聯繫,秘書那裡有詳細的資料。」
樹五斤猶豫著說:「我最近正寫一部長篇小說,沒有時間……」
「覺得稿費少?」吳老闆頗有些意外,「你真行的話,可以大著膽子開個價。」
樹五斤說:「不是錢多少的問題,是我沒時間。」
吳老闆看了看王主任,說你們再商量一下吧。吳老闆走後,王主任瞪著眼喝道:
「樹五斤,這麼好的差事,你怎麼不幹?」
樹五斤突然問王主任:「你忘了你在部隊給我們講的大道理了?」
王主任的臉色嚴肅起來:「我過去講的大道理還是沒有講錯,當兵就是為了奉
獻,但現在環境不同了,允許我們靠正當手段掙點錢。」
「這個錢我不願掙。」
「好吧,就算是幫我的忙,我和他有點生意來往。」
「我真的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王主任你不認識樹五斤一樣,仔細看了看他的面孔,說:「好吧,樹五斤你真
行,我用不起你了。」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樹五斤愣愣地在大廳站了半天。
16
肖處長給樹五斤打電話,說樹五斤你怎麼這個樣子呢,沒有王主任幫忙,哪有
你的今天?王主任需要你幫忙了,你卻擺起架子來了。樹五斤解釋了半天,但肖處
長還是很生氣地把電話扣上了。
從此在戰友的聚會中再沒有樹五斤的位置,他被排除在圈子之外。李長水卻跟
王主任一直保持著密切聯繫,每次聚會喝得微醉回了家,首先去樹五斤屋子裡,向
他透露聚會的情況。這時蘇麗總是慌忙給李長水泡濃茶,遞上濕毛巾讓他擦臉。李
長水心安理得讓蘇麗伺候自己。
蘇麗對樹五斤的行為更是不滿,時不時勸他一句:「你也該改改你的怪脾氣了,
太孤僻了吃不開,世俗一些沒什麼不好的。」
樹五斤煩躁地說:「我的事情不用你瞎摻和!」
蘇麗就只歎氣不吱聲,悶得慌時,便去李長水屋子,跟李長水和他的老婆孫亞
嘮叨嘮叨,說你看樹五斤怎麼就不聽勸,外表綿裡吧唧的,骨子裡掘著呢,一輩子
也改不了這個臭脾氣。李長水似乎很理解樹五斤,對蘇麗說:「你別跟他吵,一個
人一個性格,我要是他這樣說不定也能當作家了。」
蘇麗癟癟嘴:「作家算什麼?你沒聽說現在扔塊石頭能砸倒作家一大片?寫了
兩篇文章就不知姓啥了。」
李長水笑道:「作家的老婆就是不一樣,說出的話也很文學呀。」
樹五斤和王主任的事,傳到他的單位,辦公室裡的人都埋怨他,說這不是你掙
不掙錢的事,你這樣做斷了自己的財路不說,還讓王主任下不了臺。得罪了王主任
就等於得罪了咱們秦總,一連串的關係都弄僵了。不過秦總見了樹五斤仍像過去那
樣打招呼,但目光裡卻摻和了許多雜質。只有看門的老於頭聽了,很支持樹五斤,
說這種錢不掙也好,沒看出他還兵氣十足呢。
忽然有一天,老於頭在下班的路上攔住了樹五斤,對他說:「今晚戰友有個聚
會,你也去。」
樹五斤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問還有誰參加,老於頭說:「管他有誰呢,去了就
知道了。」
回家跟老婆打了個招呼,樹五斤就去了老於頭指定的飯店,推開一個小包間的
門,發現餐桌前面只坐了老於頭一人,正愣神時,老於頭站起來招手:「坐、坐。」
樹五斤試探地問:「怎麼都還沒來?」
老於頭說:「誰沒來?就咱倆,我轉業快十年了,還是第一次和戰友一起聚會
呢。」
樹五斤恍然道:「你是專門請我一個人的?」
老於頭說:「不叫請,是聚會。」
樹五斤感動了,慌亂中叫了一聲「老於頭」,覺得不對又改口叫老首長。老於
頭直搖頭:『不是給你說過了嗎?叫老戰友,或老於頭,隨你便。」
兩個人就端杯,喝酒,說軍營。
老於頭拍著樹五斤的肩膀說:「好、好小夥子,有個性,像個兵樣,聽說你正
在寫咱轉業幹部?我看你能寫好。」
人老了,頂不住幾杯酒力,老於頭有些微醉。他開始說他當兵時的輝煌,說他
的口令能傳出幾裡地,在訓練場上吼一嗓子,士兵們都精神百倍。說著,他站起來,
挺著大肚子,響亮地喊了聲:「立正--!」樹五斤立即站起來,給他充當操練對
象。老幹頭對樹五斤的動作很不滿意,說:「你這個兵,走沒走相,站沒站相、聽
我口令,挺胸,抬頭,齊步--走!」
在狹窄的包間裡,樹五斤被老於頭的口令弄得出了一身汗。老於頭最後很認真
地問:「怎麼樣?我還像個兵吧?」
樹五斤忙說像,還很像呢。
老於頭有些激動:「軍裝不穿齊步不走,可是兵魂不能丟。」
後來樹五斤在寫作中常常想起老於頭這句話,想起這句話他就擱下筆,激動地
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還常常想起肖處長說的「逢年過節多走動走動」。常常想起
李茜說的「你是我永遠的期待」。每當這時候,他總是嘩啦一聲,把窗戶打開。窗
戶的對面是機關大院,官兵們的歌聲和口號聲馬上隨風飄來。他於是靜靜地站著,
久久地站著,任憑來自軍營的聲音把自己的靈魂帶回那些朝氣蓬勃的歲月。
春風從窗口吹進來,寒冬從窗口走進來。有幾次,蘇麗想讓樹五斤把窗關上,
但看到他臉上嚴肅的神色、只好默然歎息。一天夜裡,正在寫作的樹五斤,聽到蘇
麗喃喃說:「五斤,五斤,關上窗吧」樹五斤看了看窗是關著的,再去細聽,卻是
蘇麗在說夢話。
「五斤,五斤,關上窗吧。」
17
樹五斤轉業兩年後的一個秋天,一場車禍讓他住進了醫院,他的一條腿被撞斷,
醫生說恐怕要殘廢了。樹五斤倒很慶倖,說沒死就是命大。他知道人的生命是很脆
弱的,還不如一根草,陽間和陰間的轉換在瞬間完成,而且這種轉換,時時刻刻都
在進行。
他的長篇小說已經完成了初稿,車禍之後就產生了緊迫感,想儘快修改出來,
於是讓蘇麗把小說手稿拿到了病房。他的腿一時不能下地,白天蘇麗在醫院照料他,
晚上由李長水守著。
樹五斤住院的消息傳出後,秦總和肖處長都到醫院看望他,王主任也來了。樹
五斤略有內疚地叫了一聲王主任,身子動了動,王主任忙按住他,很生氣地說:
「出了這種事,你都不告訴我,眼裡根本沒有我這個主任嘛。」
這時,王主任看到了堆在床上的小說手稿,說這就是你寫的什麼狗屁小說?樹
五斤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王主任隨意翻弄著,不想漸漸被其中的一些章節吸引了。
小說寫的是一群轉業幹部步入社會後的悲歡,寫他們對軍營的眷戀和至死不變的牽
掛。離開病房時,王主任突然問:「讓我帶回去把它讀完吧!到時我給你提點意見。」
就帶回家了,讀了一個晚上。想不到這一讀,竟把王主任讀得潸然淚下,讀得
盪氣迴腸,並且牢牢記住了這部小說的名字。
這部小說的名字叫《老營盤》。
王主任覺得「老營盤」這三個字,用得真不簡單,簡直字字千斤。又想,「老
營盤」這三個字,決不是樹五斤隨意寫出來的,而是樹五斤用一隻看不見的手,從
他,從老於頭,從樹五斤自己的靈魂中活活摳出來的。
後來,據王主任的老婆說,她半夜聽到哭泣,醒來發現王主任捧著手稿,一顫
一顫的,就問他:「你這是怎麼了?」
他抖了抖手稿說:「樹五斤、樹五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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