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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人生
葛林
1
遠遠地就看到胡日鬼兩手捧了一隻鞋底子認真地啃著吃。這狗日的個胡日鬼,
一向是不忌口的,吃青蛙吃螞蚱吃水鱉蟲吃蛇吃野豬吃烏鴉吃麻雀兒,最終就吃起
鞋底子了。到近了時這才看清,胡日鬼吃的不是鞋底子,是一個形狀像鞋底子樣的
麵食餅子。胡日鬼的婆姨不會發麵蒸饅頭,但那女人專一地會做酥餅子,做出的餅
子長溜溜的像個鞋底子,且那餅子外面酥脆裡面香軟很好吃。
胡日鬼生得五短身材,身短胳膊短腿也短,但短腿的人偏就路多,常就拿了婆
姨的餅子串著門吃。他一走出家門最先驚動的必定是黑子,黑子見胡日鬼是拿了餅
子的,就歡歡地跑著一路跟上來。黑子是算不得一口人的,黑子是胡日鬼家一隻很
懂事的狗。這狗子生得一身錦毛,黑緞子似的,且頭頂有一雙細媚媚的眼,眼上面
又生得兩點兒黃毛,就好似這狗子也是戴了副眼鏡的,有這種面相的狗子,應是狗
類中最有頭腦最有見識的那一類吧。
黑子已習慣了胡日鬼走路吃飯的習性,但見得主人拿了餅子出門,必是要緊隨
了身子跟著去的。胡日鬼一向對黑子很好,一口餅子常是要和黑子分著吃的,人吃
一口時必定要給狗分吃一口。那一日或許胡日鬼餓極了,人吃得口稍許大了一點兒,
狗吃的就小了一點兒,狗吃的少了狗就有了意見,狗有了意見就跳起來把胡日鬼手
中的餅子搶走了。胡日鬼愣怔了一下便喊著去追狗。胡日鬼的腿雖短但跑得就快,
追上黑子把那半個餅子從狗嘴裡奪回來,結果是狗咬的那一部分分給狗吃了,人抓
的那部分人就吃了。這事情被婆姨看到了,女人就笑著罵胡日鬼越活越沒出息了,
怎麼人和狗就爭著吃起食來了呢。
女人原就是個喜興的人兒,精靈得很,常常弄些個謎兒讓胡日鬼猜,胡日鬼盡
管是六耳獼猴轉世,但也常被婆姨難為得抓耳撓腮上躥下跳一臉的猴急相兒。據說
胡日鬼和女人結婚的那天晚間就被女人難住了一回,頭一回赤身裸體和一個漂亮的
女人睡在一個炕上,你說那時的胡日鬼能是個什麼感覺。那時的胡日鬼真是既膽小
又膽大,既放肆又謹慎,既焦渴又甜潤。火燥極了就去鑽女人的被窩兒,誰料女人
卻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圓桶兒,身子緊裹得連個鼠子也是鑽不進去的。胡日鬼
像推碾滾子樣地把女人從炕這頭推到那頭,又從那頭反過來推到這頭。搓揉得女人
咯咯地笑。女人就說:胡日鬼你別慌,我說個謎兒讓你猜,猜出來咱合著被窩睡,
猜不出來你就到床下站著去。胡日鬼自恃頭腦聰明,就逞能地說:有什麼樣的謎語
能難倒我胡日鬼嗎?女人就從被窩裡探出頭來說:你說話可要算數,猜不出來就別
來招惹我。胡日鬼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胡日鬼說過這話以後很快就後悔了。胡日鬼後悔的原因是女人的謎語出得太難
了,讓胡日鬼眼睛盯著房頂苦熬了半夜也沒猜出謎底來。女人的謎語是這樣的:掰
開你,進去我,我出來,你合住。謎底是答一件經常用的東西。胡日鬼說這件東西
是天上的是地上的還是牛馬身上的?胡日鬼拐著彎兒套女人的話,目的就是要縮小
猜謎的範圍。女人就說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就是你我身上的,是經常用著
的。胡日鬼聽了哈哈一笑說:要說是你我身上的東西我就知道了,可這謎語你說錯
了,應該這樣說,掰開你的,進去我的,我的出來,你的合住。女人說不管怎麼說
都是一回事兒,胡日鬼說那可不是一回事兒,你說那東西是我經常要用的,可我首
先得聲明我可是從來沒有用過它啊,這我可以向你保證的。女人就笑著說你猜出來
了,你說那是個啥。胡日鬼湊到女人跟前,壓著聲兒說:你不就是說男人和女人結
婚睡覺時用的那個東西嗎。女人聽了嗷地叫了一聲,忙用被頭把臉捂了,一隻腳從
被裡伸出來,呱嗒一聲就把胡日鬼從床上踹到床下站著去了。這時只聽窗外一陣哄
笑聲,是聽新房的人的笑。自此這謎語就流傳了出去,以致流傳到大江南北黃河上
下,但凡聽過這謎語的人無不為它的幽默含蓄而嘆服。
那一晚,胡日鬼坐在炕頭上直熬到天亮,聽到起床的號聲響過,這才迷迷瞪瞪
開始穿衣服,衣服上了身子就開始系扣子,扣子系了一半就突然來了靈感,一個蹦
子跳到女人面前,說我猜中了,你說的就是這個衣服扣子嘛。女人便笑了,說算你
考試及格了,你進來吧。胡日鬼才說要脫了衣服重溫他的鴛鴦夢的,這時就聽門外
有人拍著門板粗聲大氣地喊道:胡日鬼,快起來,隊上的奶牛下崽了。門外說話的
人是謝鬍子,謝鬍子是農三隊的生產隊長。
胡日鬼喪氣敗搭地說:牛下崽讓它下去,你叫球我有啥用。謝鬍子說:牛難產,
你不是胡日鬼嘛,不叫你叫誰啊。胡日鬼極不情願地開了門,苦皺著臉子還想再說
什麼的,卻被謝鬍子不由分說地拉著走了。
2
胡日鬼原名叫胡萬能,萬能而能之,那本事可就大了。
胡日鬼儘管個頭不大,但那雙小鼠豆眼睛裡水就多哩。胡日鬼心眼兒靈透,但
凡農場三十六路活兒,他是見啥學啥,學啥會啥,學了就丟,不求甚解,學而不精,
因此,胡日鬼這名兒就這麼叫起來了。
胡日鬼是二十六歲上結的婚,在那時候應算是晚婚了。胡日鬼結婚得了個女人,
女人又給他帶來一台半導體的收音機做陪嫁,這真是讓他喜出望外。一切都是那麼
美妙,一切都是那麼新奇,胡日鬼在拆解女人衣服的同時,把那台小半導體也拆解
了。後來他終於發現那台半導體的秘密要比女人身上的秘密複雜得多。新婚的那段
日子裡,胡日鬼專意地來研究了那台半導體,把那半導體拆了裝,裝了拆,反反復
複折騰十幾天,終把那台收音機從有聲日鬼到無聲,後來又從無聲日鬼到有聲。有
聲是有聲了,可那聲音不像先前那麼清亮了,無論是女聲還是男聲,一律變成了公
鴨嗓子。就好像空嘴吃了一把清沙棗子,核兒吐出來了,棗泥卻把嗓子眼兒給糊住
了。但不管怎麼說,在那年月裡,胡日鬼僅憑了一根鐵釘子幾根火柴棍自學成才,
成了全農場惟一的一個半導體專家,這已經算是一個奇跡了。
3
胡日鬼有了一個娃兒,起名叫個胡秀,是優秀的秀。可人剛學說話走路,那綽
號就有了,叫胡臭。農場人的文化水平不高,但給人起綽號都有一套本領。農場裡
有數千號人,上至場長書記,下至剛斷奶的娃兒,都有一個綽號兒。比如那場長姓
馬,人又生得人高馬大,綽號就叫個大種馬;一個青年職工生得一頭鬈毛髮,人就
叫他球毛;場部有個女廣播員老是塗個紅嘴唇兒,人就叫她個紅老X。諸如此類的
譯名兒那就多了,要是一個一個地數那是數不完的。單說胡日鬼的兒子胡臭,那時
正處在狗嫌人不愛的年歲兒,整日裡上天入地的瘋淘。胡臭聰明過人,調皮搗蛋,
很讓胡日鬼費了心思的。胡日鬼儘管滿肚子的花花點子,可是到了胡臭那裡多少就
顯得不夠用了,反而要被胡臭日鬼得滿地轉圈兒。
那一日午後,胡日鬼領了兒子胡臭去給菜田淌水,在上游處開了閘門兒就急急
忙忙跑到菜地裡去挖口子,口子挖好了;站在菜地邊兒上眼巴巴地等了一個時辰水
還沒下來。胡日鬼覺得奇怪了,重又跑到渠口子處看時,就見狗日的胡臭正用了一
個西瓜皮殼子把涵洞口堵嚴實了,從另一處也扒了個口子去灌黃毛鼠哩,氣得胡日
鬼在胡臭的屁股上踢了一腳。一鐵鍬上去把瓜皮殼子掏爛,那水才咕咕嘟嘟叫著流
下去。
胡臭挨了胡日鬼的一腳並不在意,因為胡日鬼那一腳踢得並不疼。水淹了黃毛
鼠的洞穴,黃毛鼠也是個精靈的物兒,開始還躲在地下憋著一口氣兒不出來,呼呼
嚕嚕向外吹泡泡。待肚子裡憋的那口氣兒用完了,這才一身泥水地爬出來。胡臭就
捉了那小黃毛鼠兒回家裝在籠子裡玩兒。黃毛鼠兒不同于地老鼠,它生得一個圓溜
溜的腦袋瓜兒,頭頂上那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像人的眼睛,活活兒地逗人喜愛。
它快活的時候就把身子直豎起來,兩隻前爪兒抱到胸前,擺著一個很優雅很好看的
姿勢,嘴裡頭果果地叫著,那聲音很好聽。
胡臭把黃毛鼠兒捉回家去,放到籠子裡養著,那個籠子原來是養鳥的,鳥不養
了就養黃毛鼠兒。胡臭用菜葉子用麥粒兒用玉米渣子用饃饃竟把一個小黃毛鼠兒喂
熟了。開始的時候黃毛鼠兒還會生氣呢,生很大的氣,肚子氣得鼓鼓的,一整天不
吃不喝,鬧起了絕食。幾天下來,就和胡臭熟識了,但見了胡臭,小東西恭順得很,
有時候還在籠子裡跳一種舞蹈,直逗得胡臭大呼小叫地樂。
那是一個中午,胡日鬼躺在炕上睡覺,睡著了,嗓子眼兒裡像含了個玻璃球兒,
呼嚕呼嚕地響個不停,是打呼呢。
胡臭中午則不睡覺,就逗著他的黃毛鼠玩兒。不知怎麼把鳥寵的門打開了,黃
毛鼠跑出來。黃毛鼠兒見洞就鑽,就從胡日鬼的褲腿腳鑽了進去,直站到褲襠拐彎
處藏著去了。那小東西看到那地方生了一叢軟毛,還以為那是它的窩兒呢。那時的
胡日鬼從夢中驚醒,哇哇地驚叫著,慌忙把褲子脫下來,果然就看到那下身處有兩
只毛茸茸的東西,一隻黑的另一只是黃的,像一對兒患難與共的小兄弟。胡日鬼伸
手去打了一下,沒有打住黃的,卻把黑的打了一下,胡日鬼就疼得一哆嗦,再去捉
拿那黃的時,黃毛鼠兒機靈地跳上窗臺,從窗戶上跑走了。
胡臭見黃毛鼠兒跑了,哇地叫了一聲,急忙開了門跑著追黃毛鼠兒去了,剩下
胡日鬼則還坐在炕上,兩手捂了下身處,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4
黃毛鼠的事兒過去不久,胡臭就學會了做一種捕鳥的夾子。一把手鉗子加幾根
粗細不等的鐵絲,他就能做出那種機巧靈敏的鳥夾子來。胡臭手工之精巧,讓胡日
鬼也為之嘆服。
鳥夾子做好了,像埋地雷一樣地埋設在院門外的空場子上,鳥夾子上都上了誘
餌,又弄些米粒兒撒在周圍,鳥夾子是掩埋在浮土下面的,上面只露著那饃饃疙瘩
做成的餌食,一切都佈置好了,胡臭就爬到籬笆牆邊一棵大樹上蹲著去了。過了一
會兒,果真就有一群鳥雀飛來,鳥雀不知那餌食下面的危險,就嘰嘰喳喳在那裡找
食吃,只聽啪的一聲,接著又是啪的一聲,有兩隻鳥兒踏動了機關,被捕住了,其
他的雀鳥受了驚嚇,便一哄地散去了。胡臭興高采烈,一個蹦子從樹上下來,去收
了被捕獲的鳥雀,又把夾子原樣埋好,人依舊躲在樹上候著去了。鳥雀兒原來就是
記吃不記打的,一會兒工夫它們又結著夥飛來了。如此反復幾次,鳥雀就學得精了,
知道了那夾子陣裡充滿了危險,再來時,只是躲在遠遠的地方,嘰嘰喳喳地叫個不
停,像是在開著一個什麼會議,或是在提醒著新來的夥伴,千萬不要再上那地方去
了啊,那地方一滿兒是「地雷」,是十分危險的啊。
看見那些鳥雀兒不再上當,胡臭就有點耐不住性子了。胡臭原來想著要把他的
夾子陣再換個地方的,鳥雀再狡猾,還能鬥得過狡猾的胡臭嗎?
胡臭的夾子陣還沒有轉移,就有一個人走進了那片夾子陣裡去了,那人就是胡
日鬼。胡日鬼在水田裡剛拔了稻草歸來,精赤了一雙腳片子,踏得一路浮土撩煙,
一路走還一路哼著戲詞兒。胡日鬼的嗓音好,那戲詞兒讓他唱得韻味十足。
那時的胡臭正蹲在樹上,分明是看著胡日鬼走到夾子陣裡去了,小狗日的卻不
吭氣兒,很有點兒「埋好地雷遠遠看,不見鬼子不掛弦」的味兒。胡日鬼的一句最
精彩最得意的唱詞兒還沒唱出,只聽啪的一聲,便作野狼嚎般地叫了起來。胡日鬼
是被鳥夾子夾了腳趾頭的。胡日鬼抱住一隻腳,另一隻腳在地上做金雞獨立的跳躍。
胡日鬼嘴裡吸吸溜溜叫著從腳趾頭上取下鳥夾子看時,那趾頭根處已是青紫的一條
印痕了。胡日鬼發著狠聲,把那鳥夾子日地一聲就扔到房頂上去了,回頭來再找胡
臭時,就看見胡臭正蹲在樹上對著他笑哩。胡日鬼大怒,指著樹上罵道:你狗日的
給我下來,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胡臭一向不怕胡日鬼,平日裡兩個人就打鬧調笑沒有個長幼之分的,更多的時
候則是各自施出聰明手段,引誘對方上當受騙,以博取開心一笑。有一回,胡日鬼
用手指頭捏了一撮辣椒面兒,食揩翹起來,一勾一勾地招引胡臭,說:「兒子,我
給你玩個魔術,我這根手指頭接住你的鼻子你的嘴就張不開了。胡臭不知是計,就
過來說我不信。胡日鬼說你不信就試試看。胡臭就跑了過來,胡日鬼用食指按住胡
臭的鼻子尖兒,說張嘴,胡臭果真把嘴張開了,胡日鬼就乘機把那撮辣椒面兒塞到
胡臭的嘴裡去了,直辣得胡臭抓耳撓腮上躥下跳做猴子狀,胡日鬼則樂得在炕上直
打滾兒。
胡臭上了一回當,就思謀著報復一下胡日鬼的。過了幾天,胡日鬼似乎已把辣
椒面兒的事兒忘了,但胡臭卻沒忘。那是個中午,吃完飯胡日鬼正躺在炕上睡覺,
就見胡臭神秘兮兮地跑來,把一個小拳頭伸到胡日鬼面前,說:爸,你猜我手裡抓
的啥?胡日鬼歪著腦袋把那只小拳頭研究了半天,說:是空的,啥也沒有。胡臭忍
不住先笑了。說:你要猜不對呢?胡日鬼說:猜錯了我給你當馬騎。胡臭就把握著
的手往胡日鬼鼻子下面一送,猛地一放手。只聽胡日鬼啊地大叫了一聲,說:你手
裡抓了一個屁啊。
再說胡臭眼看著胡日鬼被鳥夾子夾住了腳趾頭,直樂得在樹上拍著手兒笑個不
停。胡日鬼氣極了,使張牙舞爪地要上樹去捉拿胡臭的。胡臭這才慌了手腳,蹲在
樹上亮著嗓子唱道:
狗哥哥快救我
狐狸要來抓住我……
胡臭唱的是一篇童話故事中的歌,那篇故事就選在小學課本上。那時候胡臭還
沒上學,但卻知道了小學課本上的許多童話故事。那篇故事說的是一隻公雞和一隻
狗子的事兒,公雞和狗子是一對兒好朋友,兩個一塊兒住著,狗子外出做事的時候,
狐狸就來偷雞了,公雞被狐狸捉住時,公雞就是這樣唱的,公雞一唱,狗子就回來
把狐狸趕跑了。
胡臭在樹上這麼唱著的時候,那個故事裡勇敢仗義的大哥狗子沒有來,倒是把
蓮香叫來了,蓮香下班回家,看到這一老一小兩個胡日鬼鬧得不可開交,另有一群
大人孩子圍著看熱鬧,蓮香就對著胡日鬼喊著說:你們這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
個小的,都爬到樹上幹啥去,耍猴嗎?你說你們丟人不丟人啊,快都給我滾下來,
回家去。
女人這一喊,首先從樹上下來的當然是胡日鬼,然後才是胡臭。胡日鬼見胡臭
下來了,就要抓胡臭的,胡臭就撒嬌地躲在蓮香的身後喊道:媽啊媽啊,你看我爸
啊。蓮香就把胡日鬼抓住了,說:你還沒個完了?咋跟個孩子一樣了呢。胡日鬼則
滿臉委屈地說:他弄個鳥夾子,不去捉鳥,專意地埋在路上,夾了我腳趾頭。你說
他該打不該打?胡臭則說:我埋夾子就是打鳥的,你自己放著大路不走,偏要踩我
的鳥夾子,這能怨得了我嗎?蓮香說:行了,都不要喊冤了,誰是誰非,這官司回
家咱慢慢斷。說著時一手拉了一個便回家了。
5
胡日鬼被謝鬍子叫到了他的辦公室,這辦公室是一間房,坐北朝南對了門兒的
放了一張桌子,是隊長的。謝鬍子就坐在那桌子後面處理公務,但凡隊上那些雞叫
狗咬的事兒,農工們來找隊長,謝鬍子就威武莊嚴地坐了,那氣勢有點兒像坐堂問
案的縣官兒。謝鬍子後面的牆上貼著一張紙,那紙上寫著字,但不是「清正廉明」
之類的匾額,而是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鬥私批修。其實這鬥私批修
和清正廉明的意思差不多,只不過是換了個說法而已。
胡日鬼來了。胡日鬼就坐在靠門的另一張桌子旁,那張桌子是會計記帳造表發
工資數錢的地方。謝鬍子坐在隊長的桌子後,高高在上,胡日鬼坐在會計的桌子旁,
從屬在下。謝鬍子就對胡日鬼說:胡日鬼,叫你來說個事,咱隊上會計要坐月子了
你知道不?
胡日鬼說:她那肚子鼓了那麼大,像懷裡揣了個狗娃子,誰還看不出來?
謝鬍子又說:隊上研究決定,讓你幫她點忙,你同意不?
胡日鬼說:我要會生娃,這娃我就替她生下了。
謝鬍子哈哈地笑了,說:你狗日的胡日鬼,除了不會生娃外,你啥不會?
胡日鬼說:我知道了,你這是又抓我的差哩,讓我接那一堆子賬是不是?
謝鬍子點點頭,說:你行哩,這是隊上研究決定的,你就接上吧。
就這樣,胡日鬼就成了一名管賬先生。好在一個隊上的帳目原來就不複雜,只
半天的工夫,胡日鬼就把那幾本賬都理順了。
又是一天,謝鬍子向胡日鬼下達「最高指示」,要胡日鬼去庫房分化肥。胡日
鬼則說:隊長,我這還有一筆賬表沒填好哩,場裡急著要呢,你就替我去一次吧。
說著把一支筆一個賬本給了謝鬍子。謝鬍子說:這可是你會計的活兒哩,說著接過
賬本子就走了。
那時的農場各生產隊,但凡男職工大多都在機務、水電、畜牧群上,農田裡的
活兒多是女職工看管著的。那些娘們兒到一起可就熱鬧了,她們啥樣的話都敢說,
啥大膽的事兒都敢做,她們曾合起夥來把胡日鬼的褲帶解開,把胡日鬼的腦袋瓜子
塞到褲襠裡,讓胡日鬼老頭兒看瓜。
胡日鬼害怕那群老娘們,但謝隊長卻不怕,謝鬍子喜歡和那群女人一起耍鬧。
謝鬍子走了以後,胡日鬼把隊長的辦公桌抽屜打開,抓一撮茶葉,往茶杯裡一放,
用開水沖了,蓋上蓋子泡著,就開始翻看那一堆新的舊的報紙。這時候隊長桌上的
電話鈴響了,胡日鬼急忙跑過去,抓起電話,就聽有人在裡邊說:是謝隊長鳴?胡
日鬼說:謝隊長不在。那人又說:我是場長,請找一下謝隊長。胡日鬼放下電話,
出去繞著房子跑了兩圈兒,氣喘吁吁地回來對著話筒說:謝隊長到大田裡去了,不
在家。電話裡的場長又說:場裡要開個生產會,隊長不在會計也行。胡日鬼說他就
是會計。場長說你是會計你來也行。胡日鬼當即就找了輛自行車騎了去場部開會了。
胡日鬼在場裡開了大半天的會,一回到隊上就像個欽差大臣,坐在謝鬍子的位
置上向謝鬍子傳達會議精神。謝鬍子則坐在胡日鬼的桌子旁,神情極其恭敬。胡日
鬼傳達會議精神不用記錄本,胡日鬼的腦子好使,沒有記錄本他也能從頭到尾從大
到小添油加醋把會議的過程一字一句地敘述一遍。胡日鬼傳達會議精神像說評書,
有板有眼又有聲有色,在傳達場長講話時他就模仿了場長的陝北口音,那年頭農場
裡陝北幹部多,陝北話就是官話。聽著胡日鬼模仿的場長官話,讓謝鬍子多少有點
身臨其境的感覺,好像他上面坐著的果真就是場長了。胡日鬼講得口乾舌燥時就讓
謝鬍子給他倒杯茶來,謝鬍子果真也就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到胡日鬼跟前,然後又
原坐回去繼續聽胡日鬼的傳達,聽著聽著謝鬍子覺著彆扭起來,這個狗日的胡日鬼,
當了兩個月的會計,怎麼淨幹的是他隊長的活兒,而他當隊長的,卻就做了胡日鬼
的差使,甚至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這隊長的權力不知怎麼就讓胡日鬼給拿了一半
過去了。甚至場裡開生產會議,這麼重要的事情他胡日鬼竟敢不跟他言一聲,自己
就代表了隊長去開會了,這分明是想篡黨奪權嘛!
胡日鬼傳達完了場長的指示,又開始傳達生產科長的講話。生產科長是河西人,
說起話來鼻音很重,就好像往鐵皮箱裡撒尿,發出的是一種囔囔的聲音。謝鬍子一
向和那姓劉的科長不和,兩個人一見面就要拌嘴,就好像一個槽頭上掛著兩頭叫驢,
不是踢就是咬,沒有安靜的時候。原本兩個人是一個生產連隊的,一個是隊長一個
是書記,只因為性格合不來,把一個生產隊也扯成了兩半兒,生產上不去,官司也
斷不清,鬧騰得一個連隊雞飛狗跳牆,沒有辦法才把兩個都調開的。謝鬍子聽不得
那科長的河西口音,一聽那說話聲胸腔子裡就要著火。胡日鬼此時正指手畫腳說到
得意處,謝鬍子就忍無可忍地喝了一聲:胡日鬼,你給我下來。
胡日鬼聽到謝鬍子的那一聲喊,一隻手就僵在空中怔住了,就聽謝鬍子又說:
胡日鬼,你是隊長啊我是隊長?胡日鬼這才又從科長的角色裡退回來。胡日鬼急忙
從隊長的桌子上走下來,笑著說:當然當然你是隊長嘛。謝鬍子哼了一聲,坐到隊
長的桌子上擺出隊長的架子對胡日鬼說:你繼續傳達吧。
胡日克重又回到自己管賬先生的座位上,誰料胡日鬼一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就變
成了另外一個人兒,紅頭漲腦地哼哧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順溜話兒。謝鬍子又說:
胡日鬼,你繼續說吧。胡日鬼則說:在你那隊長的位置上自然說的是隊長的話,這
不在那個位置上自然也就說不出來了。謝鬍子則哈哈地笑了,說:把你個胡日鬼,
看把你能的,我還以為你狗日的成了精了呢?
6
那一年,農場裡也開始評技術職稱了,評技術職稱是要講學歷的,這是硬件兒。
於是有不少老一點的同志就奔忙著到處找學歷。軍墾農場嘛,大多上了年紀的幹部
都是當年的轉業軍人。毛主席老人家曾經說過,解放軍是個大學校。解放初期那陣
子,部隊上很注重文化教育。辦各種各樣的文化培訓學校或文化速成班。那時候讓
他們這些苦出身的幹部去學習時他們還賴著不肯去,直覺著那學習文化是件苦差使,
拿筆桿子到底沒有玩槍桿子痛快。到了這年頭文化開始吃香了,有學歷有技術職稱
的人要長兩級工資哩。於是乎他們這才意識到了文化的重要性,他們便翻箱倒櫃到
處找那些已經發黃變黴的各式「學歷」證書,那些找不到證書的便都後悔不迭,紛
紛請假,千里迢迢到原部隊去找證明,證明找來了,但凡上過二年培訓學校的,那
學歷就算個中專吧,眾多的是只上過幾個月的文化速成班,農場對這一批老同志的
政策一向是寬鬆的,那就按個初中算吧。這一批一向以大老粗為榮的幹部,一時間
都成了「知識分子」了,既長了工資又有了職稱,一個個都笑得滿臉花褶子,逢開
會便講,天大地大變化大,到底還是咱黨的恩情大。
胡日鬼是六十年代末期轉業來農場的,儘管他有著正經的初中畢業證明書,可
政策到了他這一茬人頭上,突然就嚴格起來。若是按實際水平來說,無論是往哪一
個系列上靠,他胡日鬼最低也能靠上個技術員職稱的。可到末了,卻連胡日鬼自己
也不知道該往哪兒靠了,胡日鬼能給牲口看病,但他不是獸醫;胡日鬼會算帳,但
他不是會計;胡日鬼會接電線修電話,但他不是電工;胡日鬼會開汽車,但他不是
司機;胡日鬼還會修收音機,但技術再好也沒有用,農場技術職稱系列裡就沒有這
一條兒。農場裡評技術職稱要求是在崗在位,且要一專多能。胡日鬼則是既不在崗
也不在位,胡日鬼毀就毀在他太聰明了,他的多才多藝讓他無所適從了。
胡日鬼沒有評上職稱,情緒就低落得很,一個月沒刮臉,那一臉紅毛鬍子瘋長
起來,遮住了大半個臉,風一吹,露出了一個尖嘴猴腮,蓮香見了就嘲笑他,原本
想說個謎兒的。但見胡日鬼心裡著實難過,自己心裡也就沉落了下來。
另一個替胡日鬼抱不平的則是謝鬍子。多少年來,就是因了手底下有個胡日鬼,
隊上任啥樣的難活兒,沒有解不開的。就是因為胡日鬼太能了,啥都會,他隊長用
起來很順手,哪兒需要,就把他派到哪兒去。胡日鬼那時最愛唱的一首歌兒是:革
命戰士最聽党的話,哪裡需要哪裡去,打起背包就出發……這許多年裡他謝鬍子手
下有不少人被農場調出去,那些人中有的當了隊長,還有的當了農技師。惟有胡日
鬼,才是一塊真正的寶哩,倒是捨不得放手的。沒想到到頭來卻害了胡日鬼,連一
個技術員的職稱也沒靠上,謝鬍子氣憤不過,就去找場裡,農場黨委辦公室有一個
年輕的人事幹部專門負責評職稱的事。謝鬍子找到那位人事幹部,質問他農場裡有
那麼多沒球技術的人都成了技術員了,像胡舊鬼這樣的人為啥就評不上技術員呢?
那位人事幹部就搬出一疊文件,一面一面翻看著說:你說的那個胡日鬼我們是知道
的,可評職稱這是個嚴肅的事兒,這是有許多硬件兒扛著的,它不是評勞模評先進,
只要能吃苦耐勞把活兒幹好了就行了,這評職稱首先講的就是文化水平和實際經驗
相結合,胡日鬼沒有學歷,沒有經過專業培訓,沒有發明革新創造,沒有一個固定
的技術職業,充其量只能算是個打雜的,你說他這技術職稱該往哪兒靠呢?
謝鬍子被人事幹部說得張嘴結舌,半天沒有說上話來,末了一跺腳轉身走了,
臨出門罵了句:啥球的硬性規定,球。謝鬍子話音剛落,那人事幹部就追出來,臉
紅脖子粗地說:謝隊長,你罵誰呢?謝鬍子說:我沒罵誰,我是後悔這些年我一直
把胡日鬼當個能人用著哩,咋就沒想到讓他正兒八經地幹個技術活兒呢。
那一晚,謝鬍子提了兩瓶酒到胡日鬼家裡,讓蓮香弄了幾個菜,兩個人捉對兒
喝起酒來,開始的時候是互相敬著喝,喝到後來便又搶著喝。謝鬍子這人愛喝酒,
一喝醉了就哭,像小孩一樣地哭。當酒到八成時,謝鬍子就紅著臉說:我今天請你
喝酒,我這是向你賠罪哩,你的職稱沒弄上,這都怪我,讓你受委屈了。胡日鬼也
是喝紅了臉的,就端起一杯酒敬謝鬍子,說:老謝,你是個實在人,是個好人,你
是隊長,如今像你這樣好的幹部是不多了。這些年跟著你,咱沒苦著。自打那年咱
轉業來農場,你是一直護著我的,你知道我身體瘦弱,就想著找些輕省的活兒讓我
幹,也怨我自己沒出息,啥活兒一到我手裡,新鮮勁兒一過就撂挑子了。在咱農場,
啥活兒我都幹了,可到頭來又啥球也不是,這不能怨別人,只能怨我自己。來,老
謝,咱幹了這一杯。說著,一仰脖子,把一杯酒灌到了肚裡,嘴裡打著哈氣,急忙
吃一四菜壓著酒勁兒。
謝鬍子拿起酒瓶子,給自家杯裡倒酒,眼睛睜得老大,但手抖著還是把酒倒在
杯子外頭了。謝鬍子把酒瓶子往桌上一(足敦),伸過頭去就嘬吸著桌面上的酒水,
樣子像一頭飲水的牛。完了就說:老胡,現眼下好了,政策寬了,允許職工停薪留
職出外掙錢哩,你去到蘆花鎮街面賃間房子,憑你的手藝,開個修理鋪什麼的,那
可是個好活兒呢。你掙了錢,多少給場裡交幾個管理費,咱也有個說法。若是掙不
上錢呢,你還原樣回來,咱再想辦法。反正是這農田上的事,苦多甜少,你身子弱,
硬頂硬你是支撐不住的,就這樣先去闖一闖吧。
那一晚,兩個人直鬧到半夜,結果是都醉了。蓮香熬不過夜,就到里間屋自顧
睡去了。謝鬍子要喝茶,喊著女人倒水來,喊了兩聲見沒人應,就站起來往門外走,
說是去倒水的,卻走到院中對著葡萄樹根嘩嘩尿起水來。聽到外頭的水聲,胡日鬼
也坐不住了,醉眼迷蒙地跑到院子裡,看見兩棵樹並排長著,像是兩棵柳樹,在胡
日鬼的意識裡,院子裡是沒有柳樹的嘛,這怎麼突然就多出了兩棵柳樹呢。胡日鬼
顧不得那麼多了,扯開褲帶就急火火地尿起來。這時只聽謝鬍子在頭頂上一聲斷喝:
操你個胡日鬼,你沒長眼啊,你怎麼就尿到我腿上了呢!
7
蘆花鎮是個大鎮子,有一條公路從鎮中穿過,據說那條公路往北能到北京,往
南能到西藏的拉薩。路面上車行如流水,是一個繁華的去處。
胡日鬼的修理鋪就開在蘆花鎮的街腰子處,得天時地利,又加上胡日鬼手藝好,
收費合理,人又活泛,很快就把生意做紅火了。胡日鬼的修理鋪就叫萬能修理鋪,
修家電外帶修自行車。那一天,就有一夥農民兄弟用繩子拉了一頭牛來,說胡師傅
你把這頭牛給咱修理一下吧。胡日鬼說:牛病了不找獸醫去找我有啥用呢。胡日鬼
說著抬頭看時,由不得先就樂了,原來那不是一頭黃牛而是一台小鐵牛拖拉機。農
村實行責任制後,那種小型拖拉機就增多了,農民兄弟就是把這種拖拉機當牛使用
的。農民們會算帳,覺著養一台小四輪兒比養一頭牛要合算得多,牛要吃草要吃料
要人侍候著,而拖拉機啥也不吃光喝點油,下田拉犁上路拉車比牛的勁兒要大得多,
農民們養拖拉機用拖拉機的熱情空前高漲。胡日鬼看准了這行情,在他的萬能修理
鋪中又及時增加了農機維修的項目。胡日鬼能修拖拉機,但胡日鬼修出的拖拉機卻
又犯了同一個病,在公路上跑得歡歡實實的,可一下到農田里拉犁的時候它就沒有
勁了,光是吭吭地咳嗽就是不朝前走。農民們回過頭來又找胡日鬼,說胡師傅你是
得過癆病的嗎?胡日鬼說你看我這身體像是個癆病號子嗎?農民們又說:你沒得過
癆病可你給俺們修出的拖拉機都得了癆病了,咋一下他就只咳嗽出不了大力呢?胡
日鬼就怔住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那拖拉機的毛病出在什麼地方了。
胡日鬼離開農場不到一年,農場的變化可就大了。農場裡也實行了改革,實行
責任到人、兩費自理的新的管理制度。要說責任到人呢,尚能說得過去,至於說到
兩費自理,工人們便迷惑了,謝鬍子就盡力把自己在農場幹部會上從場長那裡聽來
的政策條文及改革法規逐句逐字地向工人們解釋了。他不解釋還好,他一解釋,工
人們立時就炸營了:什麼狗球生產費用自理,就是說那土地劃歸個人承包後,那耕
種收割水利化肥等一切費用統統要工人自己負擔哩。至於那個生活費用自理,那就
更邪乎了,自此場裡不再給工人發工資,年底決算,按收入分紅。他娘的,這不和
農村社員一個樣了嘛,哪裡還有國營農場的優越性啊。這些平時吃慣了大鍋飯的農
場工人,雖然同是種大地的,可對於只有一河之隔的蘆花鄉的農民,一向是瞅不上
眼的,自以為國營農場的工人之所以比農民優越,就是能按月領取工資啊。如今這
改革,革來革去,到底是把農場工人的那一點優越性徹底乾淨地割設了,你說工人
們能甘心嗎?
還沒等謝鬍子把會議精神傳達完,工人們便一擁而上,把謝鬍子圍住了,指著
謝鬍子鼻子罵:這哪裡還是共產黨領導嘛,這哪裡還是社會主義嘛,分田到戶?農
場也分田到戶?這不是修正主義嘛?人們把謝鬍子推來搡去,弄得謝鬍子在地上站
不住腳。那陣勢,就如同當年上改時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鬥爭地主一個樣了。謝胡
子沒有法兒,只好又跑到場裡去,喪氣敗搭地求楊長:這次改革能不能再延緩一年,
或者在其他隊先搞個試點,成功了,有了經驗,再推開搞也成啊。
場長是個老軍人,說話一向是說一不二的,看著謝鬍子那副狼狽相,場長便鐵
青了一張臉子,說:謝鬍子,若是在戰場上,你就是動搖分子啊,不槍斃也得撤職。
這改革是國營農場的出路,不改革咱農場就沒有活路,你還沒有窮夠嗎?農場怎麼
扭虧增盈啊,經驗是現成的,這在外地國營農場早就實行了。只怕是你們將來嘗到
了甜頭還要罵我保守,實行改革的步子太慢了呢。眼下是時不待人,你回去可以在
隊上先搞個試點,以點帶面,條件可以優惠一點。至於生產資料缺乏就先由場裡墊
付。生活費用有困難,就到場裡借嘛,到年底土地有了收成再還,今年還不上明年
還,總之一句話,啥時候你們的日子過好了,啥時候再給我場裡算帳還貸。
謝鬍子聽了場長的話,立馬跑回去,如實地把場長的話向工人們又述說了一遍,
大夥這才平靜下來。可輪到要制定承包計劃、土地落實到戶時,大夥便又都不說話
了,誰也不肯領頭冒這個風險。承包會議開了兩天,也沒有開出個結果,急得謝胡
子想跳井,兩天沒有吃飯沒有睡覺,嘴上起了一圈水泡子。沒法兒,謝鬍子弄了輛
自行車,跑二十裡路到蘆花鎮去找胡日鬼,胡日鬼的鬼點子多,俗話說騾子的屁多
矬子的計多。當下胡日鬼聽了謝鬍子的話,低著頭思謀了半天,把一棵煙點著吸了,
吸了半截,往地上狠狠一摔,說:我操,老謝,辦家庭農場這是個好事,這個頭我
帶了。我這一輩子就愛搞個試驗的,要不然也不會落個胡日鬼的外號,試驗搞成了,
這可能是一條路子哩。這樣吧,你先答應了,給我三百畝好地,我這就關了這店門,
跟你回隊種地去,你看咋樣?
謝鬍子一聽,立時跳了起來,說:胡日鬼,你這不是說胡話吧?胡日鬼說:我
老胡啥時候舌頭上跑過馬?謝鬍子一拍腦瓜頂子,說:這些日子我愁的就是那些地
沒人敢要,場裡訂的一畝地要交80元錢的管理費哩,有些人家沒錢交,有些人家不
敢交,這才鬧騰起來的,三百畝地,你能行?胡日鬼說:那麼多錢,讓我立馬交,
我也交不起,我可以先交一半,另一半年底再交。不過這事要冒風險,有些話咱先
說好了,你不答應,我就不幹哩。謝鬍子說:啥條件,你儘管提出來。胡日鬼說:
我這是搞試點,那就只有成功;不能失敗。謝鬍子說:那當然,你失敗了,後面的
事情就不好辦了。胡日鬼說:我辦家庭農場,我種什麼,怎麼種,一切都得我說了
算,你不能來胡攙和。謝鬍子說:你的農場,你就是場長,當然你說了算。明日鬼
說:我打下的糧食,我咋賣,賣給誰,也得我說了算。
謝鬍子一聽就怔住了,過去的農場都是計劃種植,糧食打下來,統一交由場供
銷部門統一管理,甚至農業隊長都沒有權力銷售,今日胡日鬼提出的這問題,謝胡
子就吃不准了,回過頭來就去請示場長,場長那幾日整天和隊上來上訪的工人打嘴
官司,上火動氣,喉嚨發炎,說不出話來,就用筆在一張紙上寫道:
凡兩費自理的家庭農場,享有獨立自主的經營權,農場各級領導,均不得妄加
干涉。
謝鬍子拿著那張紙條子,跑回隊上交給胡日鬼,胡日鬼把那張條捧在手上看了
半天,笑了說:這是聖旨啊,有了它咱就放心了。
8
胡日鬼承包了三百畝地,胡日鬼要辦家庭農場哩,這消息像風兒,很快就在農
場傳遍了,農場人都深感意外,於是有人就說:真是個胡日鬼啊,這狗日的真是成
了精了,他這一輩子都沒有幹過個正經活兒,屬猴子的,沒個定性。一身的勁兒加
起來沒有半斤,他是個種地的人嗎?瞎逞能嘛,他以為這種地能像在他婆姨肚皮上
耍羔羔那麼容易呢,等著瞧吧,有他狗日的罪受呢。又有人說:胡日鬼這人是個精
怪,他能哩,他是頭頂上長球,日天呢。沒準兒他真能像孫猴子那樣,從褲襠裡拔
一撮毛下來,放嘴裡嚼一嚼,一口就能吐出幾個小胡日鬼呢。有人嚷著說:要那麼
多的小胡日鬼幹啥?那人說:幫胡日鬼種地嘛。一幫人就哄笑起來。
胡日鬼沒理會別人怎麼繞彎子罵他,胡日鬼的家庭農場還是辦起來了。三百畝
地連起來是好大的一片呢。若是憑著胡日鬼那點瘦乾巴勁兒,把他的溝子掙翻那也
是忙不過來的了。但胡日鬼到底是胡日鬼,他有的是辦法。胡日鬼說:活人還能讓
屁脹死嗎?人要趕大車,並不是非得人去拉車,而是人要借助牲口的力量去拉車啊,
人只要把牲口駕住就行了。胡日鬼的話頗有點哲學道理,很深刻的。但胡日鬼不懂
哲學,胡日鬼只知道使巧勁兒幹活。
胡日鬼又跑了趟蘆花鎮,雇了兩個莊稼漢子來幫他種地。蘆花鎮一向地少人多,
勞動力剩餘的多哩。胡日鬼在蘆花鎮待了一年,結識了一幫兒莊稼院裡的朋友,要
雇兩個人來,那可是召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事兒。
胡日鬼這人很有點經濟頭腦,經過一番市場調查,他和省城一家啤酒廠簽了一
個合同,由人家給他出種子出技術,他出力,試種了三百畝的啤酒大麥。那一年風
調雨順,那三百畝的大麥長勢喜人。大麥是早熟作物,在小麥剛黃芒的時候,它就
該開鐮收割了。胡日鬼找到場長,說他要收割麥子哩,場裡能不能弄台收割機幫著
收一下。那場長見了胡日鬼,拍著胡日鬼的肩膀說:你是第一個帶頭辦家庭農場的,
場裡是應該大力支持的,這你放心,哪一天收割,我帶收割機親自去,同時還要在
你那裡開現場會哩,讓全場的幹部職工們都看一看,家庭農場的前景是無限廣闊的,
國營農場只有走經營改革這條路子,職工才能富起來,農場才能活起來。
胡日鬼聽了場長的話,心裡就激動得很,這讓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句「天大地大
不如黨的恩情大」的至理名言,眼睛裡就熱乎乎的。
那一天,場長果真就帶了一台收割機來了,隨同場長來的還有場部機關各科室
的領導以及各生產連隊的職工代表。胡日鬼的大麥地裡紅旗飄揚,一派喜慶氣象。
謝鬍子也頗為得意,一邊走一邊對著隨同前來看熱鬧的農三隊職工說:都看看吧,
好好看看吧,這就是辦家庭農場的好處,當初讓你們辦家庭農場,你們狗日的都以
為是把你們往火堆裡推呢,咋樣啊?後悔了吧?
在那個現場會上,首先是由場長講了話,接下來是謝鬍子講,然後就是胡日鬼
講了。胡日鬼講話的時候就站在場長的身邊,儘管他的瘦小身子比場長和謝鬍子矮
了半截,但因為他們是站在那台紅色康拜因收割機的駕駛臺上講的,這就讓所有來
參加現場會的人都得仰著臉兒來看他了,平時像三寸丁樹皮似的胡日鬼,在那一時
驟然就高大起來。胡日鬼激動得滿臉通紅,兩手緊抓住那駕駛臺上的護欄,扯著嗓
子講了一番感謝中央感謝地方感謝改革感謝開放的話。胡日鬼的話儘管講得無邊無
沿顛三倒四讓人摸不著頭腦,但胡日鬼講話時氣勢很足,神采飛揚。這就讓一些原
來就對胡日鬼的家庭農場心壞嫉妒的人心裡就不舒服了,於是就有人指著胡日鬼在
下邊小聲罵道:你看那個胡日鬼,不就是種了幾百畝地嘛,你看把他能成個啥了,
他也不在稱盤上稱一稱自己有幾斤幾兩,瞎張狂。緊接著又有人說:如今這年頭,
富了的就是胡日鬼這種人,他這是精著溝子攆狼,膽大沒牽掛,咋能不富嘛。
胡日鬼自然是沒有聽到這些議論的,胡日鬼對著駕駛員揮了揮手,說:開始吧。
緊隨著一陣機器的轟鳴聲,那台收割機像一艘大船一樣,向著那片泛著金波銀浪的
麥田緩緩駛去……
9
這是一個夏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陽照在院中的那棵葡萄樹上,葡萄樹葉上掛滿
了露水,早風地一吹,那些露珠兒便閃閃發光。似乎那綠葉上鑲嵌了許多珍珠呢。
一棵大葉南瓜在籬笆牆上不停地攀援,把一朵又一朵金盅兒似的瓜花開了個滿牆,
使得這早晨的空氣裡多了一些清甜的花香。女人在院裡摘菜時,隨手掐下一朵金花
下來,撒去花朵兒,只留下花中的一根金黃的蕊心兒,然後又把蕊心兒插到另一朵
盛開著的花心裡,那朵花的下面,孕育了一個小小的瓜胎。女人是給南瓜配花呢。
女人摘了一把梅豆,又鏟了一把韭菜,這才開始到廚房做飯,飯做好了,就用
鍋鏟敲著鍋沿喊著說:秀兒,秀兒,叫你爹吃飯啊。女人連喊幾聲,見沒人應,一
鍁門簾兒出來,看見兒子胡秀正弄了把椅子放在院子當中,人卻雙腿盤定坐在椅子
上,目不轉睛地看住了那一顆初升的太陽。此時的太陽尚不扎眼,油汪汪的,像一
顆胞鵝蛋的黃兒。胡秀一邊看著那太陽,一邊雙手不停地做出要擁抱那太陽的樣子,
每擁抱一次,便做出一次深長有力的呼吸。女人就怔往了,說:秀兒,你怎麼和你
爹一個樣子,一輩子也沒有個定性。胡秀撇了撇嘴,用不屑的口氣說:我爹那算什
麼,充其量只是個鼯鼠之技,飛不能上樹,涉不能渡河,洞不能掩尾。我怎麼和他
一樣了呢?我這走的可是大師的路子呢。
兒子的話讓蓮香似懂非懂,兒子到底是長大了,兒子的學問也大了。
胡秀那時正在上大學,那是南方的一座很有名的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那
是一個好專業。胡秀原本就聰明過人,他的專業課在全年級一直是最好的,後來聽
說外語好了可以出國留學,他便拼命地學外語,接著又想當作家,便沒日沒夜地學
習寫詩,不長時間又迷上了《易經》。
女人便批評兒子說:你可不能學你爹啊,你爹就吃了不務正業的虧了,他那個
人愛耍小聰明,學什麼會什麼,學會了就丟掉了,到後頭是啥也沒有了,人家都評
職稱呢,他連個技術員也沒評上。女人儘管嘮嘮叨叨地說著,可做兒子的卻不再說
話,一心沉浸在他所幻想著的那個美好境界裡去了。
女人見兒子不再和她說話,就回屋去了,女人才說要叫男人起床吃飯的,卻見
胡日鬼正泥胎木雕般地在床上坐著,兩眼儘管睜得老大,卻沒有了一絲兒的活意。
女人先就嚇了一跳,拿手指在鼻子下面摸摸,嘴唇還是熱的,鼻子眼裡卻不出氣了。
女人一時慌了手腳,急忙朝院子裡喊著說:秀兒,秀兒,快看你爹,你爹他沒氣兒
了。
胡秀聞說,一個蹦子從門外竄進來,趴在胡日鬼的臉上看了看,說:我爸這是
走火入魔了。說著就到處找針,說要針紮了人中才能過來的,慌忙之中看到了箱櫃
上有一把錐子,胡秀拿過來才說要朝那人中處紮的,錐尖兒還沒及皮肉,胡日鬼身
子猛地往後一仰大叫一聲說:我死了。說著通的一聲,人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女人這才松了口氣,知道又是胡日鬼作怪耍弄人的,就手揪了胡日鬼的耳朵,
把胡日鬼從床上拉起來,罵著說:你這沒正經的東西,怎越活越沒出息了,沒個耍
頭了,怎能裝死弄鬼嚇唬人呢。
胡日鬼把耳朵從女人手中掙脫出來重又躺在床上,說:我做夢我死了,都說人
做夢死看是好事哩,怕是這次競選隊長能選上呢,你們都不要打攪我,讓我再死一
次。
胡秀聞說便來了興趣,說他可以把夢中所預示的事解出來的。胡日鬼一聽便坐
了起來,說他夢見他死了,不知怎麼稀裡糊塗就死了,他死了後就裝在一具棺材裡
被一群人抬著走呢。胡秀一聽,便說:這真是一個好夢呢,夢書上說棺材乃官才也,
人入棺就是入官之意啊。你入棺之後被一群人抬著走,那就是說人們在擁護你抬舉
你哩,這是吉兆。爸,看來這隊長你是當定了。聽胡秀這麼一說,胡日鬼就高興得
很,多少就有點把持不住的樣子了。聽蓮香說要吃飯了,這才跳下床去洗臉,一路
走著雀兒步,嘴裡哼著一支歌兒,那歌兒是剛跟兒子學會的,名字就叫《阿裡巴巴
是個快樂的青年》。
吃飯的時候,蓮香說: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了,讓你兒子一說,就輕狂得要飄起
來了,人家當官的要走得穩,坐得穩,那叫官相,你看你,尖嘴猴腮,個頭還沒有
個扁擔長呢,你連個技術員都沒評上,還當隊長哩,我看懸著呢。胡日鬼嘴裡頭正
嚼了口餅子,聽婆姨這麼一說,便急著把一口沒嚼透的饃咽了下去,立時便噎得伸
長了脖子,像雞一樣咕兒咕兒地叫。胡秀見狀急忙在胡日鬼背後用手拍了幾下,待
那團饃饃下去了,胡日鬼這才說:你女人家倒是好見識,你給我說說,官相是個啥
樣兒的。女人說:這做官的嘛,個頭兒一定要大。胡日鬼說:莊稼長冒了頭,還不
結籽哩。女人又說:做官的嘴一定要大,你看眼下那些當官的吃官飯,走到哪吃到
哪,這叫嘴大吃四方。胡日鬼說:吃四方還不挑食呢。給啥吃啥,你說的那是豬。
女人又說:做官的耳朵都大,有一雙大耳朵,上聽皇帝聖旨,下聽百姓民情。胡日
鬼說:你說的還是豬,豬的耳朵最大,大得翻下來把自家的耳朵眼兒都堵住了,它
啥也聽不見,只聽見母豬叫,一圈的豬,哪個發情了,一叫它就知道了,就走過去
關懷一下……胡日鬼的話說得不雅,女人生了氣,在桌上端了胡日鬼一腳,胡日鬼
發疼,便嗷地叫了一聲。
10
農三隊有位名叫張望才的老職工死了,按照慣例是要開個追悼會的。主持追悼
會的當然應該是謝鬍子,謝鬍子是農三隊的最高行政長官,他不主持誰主持?若是
再換個人,那追悼會的規格就下降了,這是生者和死者都不能允許的。可讓謝鬍子
來主持也有點問題,那些日子裡謝鬍子正犯病,謝鬍子是腦子上的毛病,一會兒清
醒一會兒糊塗,清醒的時候便十分地清醒,糊塗的時候便是一塌糊塗。
謝鬍子主持追悼會的時候正是犯糊塗的時候,謝鬍子糊塗著寫了篇講話稿,就
照著那篇講話稿糊糊塗塗地念,謝鬍子表情莊重地宣佈追悼會開始,謝鬍子說:熱
烈慶祝張望才同志逝世大會現在開始。那些年形勢大好,各種各樣的歡慶會開得多
了,就開成了一種模式,謝鬍子就用開慶祝會的模式來主持他的追悼會了。首先是
胡日鬼看出了毛病,急忙在旁邊提醒謝鬍子說:沉痛哀悼,不是熱烈慶祝。謝鬍子
翻了翻眼睛,尋思了半天,說:對,是沉痛哀悼,那就沉痛哀悼吧。接下來又宣佈
說:下面讓我們大家一起來唱國際歌。胡日鬼又急忙糾正道,是奏哀樂,不是唱國
際歌。謝鬍子說:對,那就奏哀樂吧。哀樂是由一台錄音機播放著的,聽著那哀樂,
想到死者生前諸多好處,好多的人都哭了,但謝鬍子沒有哭,那時候謝鬍子已經糊
塗著不知道哭了。接下來謝鬍子開始追述死者的生平,謝鬍子講道:張望才同志生
於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五日。胡日鬼又提醒說:是一九一九年,不是一九九一年。謝
鬍子就怔住了,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胡日鬼說:老胡,這個會還是你來弄著開吧,我
是不行了,淨胡球說哩。胡日鬼是臨危受命,勇敢地接受了謝鬍子主持人的千斤重
擔。胡日鬼見多識廣,有理有節地主持了那個不同尋常的追悼會。在那個追悼會上,
胡日鬼牛刀小試,充分顯示了他的非凡的領導才能。這讓整個農三隊的人都吃驚了,
說這個狗日的胡日鬼還有當隊長的本領哩。
自那個追悼會後謝鬍子便越發糊塗起來。謝鬍子為了他的病專門到省城大醫院
檢查了一次,檢查的結果首先讓醫生們都大吃一驚。然後是謝鬍子自己也吃了一驚。
醫生們拿著X光照片讓謝鬍子看,謝鬍子說:這是我的頭嗎?我的頭怎麼就是這樣子
了呢,怎麼光有骨頭不見肉了呢?醫生說:這是X光照片,自然是不能照出肉的,否
則看不清裡頭的東西了。謝鬍子看著又說:既然是我的頭,怎麼裡面就有了一顆子
彈呢?醫生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你怎麼就弄了個子彈進去了呢?謝鬍子想了想
說:不是我弄過去的,是狗日的美國鬼子給打進去的吧?謝鬍子終於想起來了,他
在朝鮮戰爭中頭部是負過一次傷的。受傷之初好像是有人用木棒在他的頭頂上狠敲
了一下,那時他就昏死了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又醒了過來,一睜眼,
看到自家的陣地已被敵人佔領了。幾十個美國鬼子正圍成一堆兒,在那裡咯吱咯吱
地吃罐頭,嘰裡咕嚕唱歌,那歌唱得才難聽呢,像驢叫。他醒過來的第一個意識就
是戰鬥,他在身邊的土裡摸出了一顆手雷,那東西威力很大,能炸毀一輛坦克呢,
不過那傢伙也太重了些。好在他的傷是在頭上而不是在胳膊上,要不然就沒有辦法
把那個大傢伙扔出去了。當那顆手雷像一顆炮彈一樣在敵人群中炸響後,他便一躍
而起,像一隻發怒的雄獅向敵人撲去,那時他感覺到頭髮都變起來了,像雄獅脖子
上的毛。其實他頭上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個光頭而已。在他呼喊著向敵人衝鋒的時
候,手中的衝鋒槍也呼嘯起來。那群受到這意外打擊的美國鬼子,一時間就慌了手
腳,用鬼哭狼嚎抱頭鼠竄這些詞兒形容一點也不差,他們丟下了十幾具屍首,便從
山坡上打著滾兒下去了。那一仗打得很著名,在那一仗中,謝鬍子立了功,成了戰
鬥英雄,但也因此種下了病根兒。那時候他感覺著自己的傷並不重的,只是老覺著
腦瓜兒裡老是有一種涼嗖嗖的感覺,像是有一股風老是在往頭裡面灌。謝鬍子倒沒
有在意,那傷很快也就痊癒了。沒想到那竟是一顆子彈,那狗日的東西在他的腦瓜
兒隱姓埋名藏匿了這麼多年後又公開出來活動了。那東西若真是一個特務的話,可
真算得上是一名超級特務哩。
醫生對謝鬍子說:這真是一個奇跡啊,真是不可思議,像你這號病例恐怕是空
前絕後的了,怎麼一顆子彈能在你腦瓜裡待了這麼長時間呢,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
承受得了的。謝鬍子說:共產黨員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人,自然是什麼樣的人間奇
跡都可以創造出來的。謝鬍子嘴裡是這樣說的,但心裡頭還是有點兒打怵。因為醫
生說要把他的腦瓜兒重新打開,把那個罪大惡極的傢伙挖出來。謝鬍子說:動手術
是不是很危險啊?醫生說:危險是避免不了的,尤其是那顆子彈在你腦瓜但待了那
麼多年,在它的周圍已經成了一種近親組織,現在把子彈取出來,肯定是要有一定
損傷的。謝鬍子沒有聽懂醫生的話,就瞪著眼睛說:你說什麼?我會親近一顆美帝
國主義的子彈,我怎麼會親近了一顆子彈呢。醫生便笑了,說:我說的這是醫學上
的話,你不懂。說通俗點兒就是那顆子彈在你的腦袋裡待了三十多年,那顆子彈周
圍已經生成了一種很特殊的適應性腦組織,那些特殊的腦組織把那顆子彈緊緊包圍
了,使它不能侵害其他正常的腦組織……醫生的話還沒有說完,謝鬍子就搶著說:
你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你是說我的那個腦組織已經把那個子彈包圍了,這麼多年
竟然沒有把狗日的消滅掉,到頭來還得你們來幫忙解決。如果說不動手術又會咋樣
呢?醫生說,隨著你的年齡不斷增長,生長細胞老化,肌體免疫力降低,那種特殊
的腦組織包圍圈的戰鬥力減弱,那顆子彈就會瘋狂地向你進攻了,最終是破壞腦神
經,導致腦癱瘓。謝鬍子一聽便緊張起來,說:你說的那個腦癱瘓是不是天不知地
不知自己拉的屎自己吃的病傻子啊?醫生點點頭說:大概就是那種情況吧。謝鬍子
一聽就害怕了,謝鬍子不怕那顆子彈,但謝鬍子害怕自己的屎,謝鬍子急著說:還
是快一點給我手術吧。
謝鬍子在手術前,又回了一趟農場,像辦理後事一樣,來安排他生前身後的工
作了。
謝鬍子找來了胡日鬼,跟胡日鬼進行了一次長談。謝鬍子語重心長地說:老胡
啊,你也是老同志了,思想覺悟高,腦子靈活,跟形勢踢得緊,群眾基礎也不錯。
我思謀著我這一走,說不上又是個啥情況呢,但這革命工作總不能停的,咱這農三
隊的事兒就托給你了,這可是個重擔子哩,你就勇敢地把它挑起來吧。我已經向場
裡推薦了你,由你來接我的班,過幾天場裡的任命書就下來了,你年輕,就好好地
幹吧。我是不行了,老了,有病了,該退下來了。人嘛,都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
或輕於鴻毛,張思德同志就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
謝鬍子說著說著又糊塗起來了,但胡日鬼卻不糊塗,胡日鬼心裡清楚,這是謝
鬍子在選他的接班人呢。胡日鬼心裡就很激動了,在這之前許多年裡,胡日鬼也曾
經流露過一回想當隊長的活思想,但很快就被謝鬍子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察覺了。
謝鬍子就批評胡日鬼有篡黨奪權的野心,胡日鬼自然知道謝鬍子的厲害,挨了批評
不敢再張狂了。沒有想到這如今改革開放了,胡日鬼的個頭不長,名聲就見長了,
歷史的重任終於就要落在他肩上了,這就讓胡日鬼激動得熱淚盈眶了。
11
胡日鬼的任命書遲遲沒有下達,原因是在場黨委工作會議上研究胡日鬼的任命
問題時,幾個場委的意見不統一。會議一開始,贊成謝鬍子的意見的人就說:胡日
鬼這人很有頭腦,他第一個挑頭辦家庭農場,並且獲得了成功,這在農場的體制改
革中是做出了貢獻的,像他這樣敢想敢幹帶頭致富的同志,是應該受到重用的。另
一些人則堅決反對任命胡日鬼當隊長,他們的理由是,胡日鬼這人辦事不穩重,一
向毛手毛腳,浮躁得很,政治上很不成熟。這種人儘管很有才幹,但當隊長是不適
合的。場委會上兩種意見相持不下,這時就有人提議說:咱們是不是舉手表決一下。
另一派人立刻就反對說:讓場委委員們投票選舉胡日鬼,這不是笑話嘛?要選舉也
得讓群眾去選舉,要充分發揚民主,這也是一項幹部任免制度的改革哩。
就這樣,胡日鬼就被推到農場幹部制度改革的風口浪尖上去接受考驗了。以往
的農場連隊一級幹部都是由場委會經過嚴格選拔任命的,到了胡日鬼這兒便開始改
革了,改成民主選舉了。為此農場黨委還專門下發了一個紅頭文件,意在說明幹部
任免制度改革的重大意義。那個文件胡日鬼是看過的,胡日鬼看過後小臉立刻就變
黃了,嘴唇兒抖了半天也沒有說出話來。胡日鬼原以為有謝鬍子的極力推薦,這當
隊長的事兒,是十拿九穩的了。謝鬍子在農場是一個很有影響的老幹部,又是場黨
委委員,說話還是算數的。沒想到末了卻弄了個這,一下子就把胡日鬼給懸著吊在
旗杆上了,這讓胡日鬼的日子就難過哩。
胡日鬼原來就心眼兒小,胸腔裡是放不下事兒的。在等待選舉的那段日子裡,
胡日鬼整日裡神思恍惚,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人就被熬成了一張皮,晚間躺在床
上,隔著肚皮能摸到後面的脊樑杆子,一個一個排列整齊,像串連在一起的大蒜頭
一樣的。上到磅秤上一稱,七十二斤九兩,還不如一隻騷胡老羊重呢。胡日鬼就想,
如今他身上最有分量的可能就是那一嘟嚕大蒜頭了,反正肚子裡的下水是沒有多少
水分的了。
但最讓胡日鬼受不了的是,自從農三隊的老少爺們知道了胡日鬼要競選隊長的
事後,對胡日鬼的態度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往日的那種同志間的親情沒有了,
被一陣風兒刮走了,就好像是一棵樹,枝葉落盡,只剩下了一根光禿杆了,鳥兒不
來了,蟲兒也不來了,胡日鬼就有了一種孤家寡人的感覺。胡日鬼的這種感覺不是
只有今天才有的,早在他第一個停薪留職到蘆花鎮開了那個修理鋪,又第一個回來
辦了家庭農場,農工們和他之間的距離就拉大了。誰讓他致富的步子邁得那麼大呢。
人活著,窮也不行,富也不行,上也不行,下也不行,真叫難哪。胡日鬼快樂一生,
從來沒有犯過難,但胡日鬼這一次是真的為人情世故深深地歎息起來了。
那時的胡日鬼只覺著自己是被架在火頭上烤著哩,就是用那種蒙古人烤全羊的
方法在烤他哩。他實在受不了了,就去找謝鬍子說:老謝,我不想當這個隊長了,
我想退出競選行不?謝鬍子一聽就把眼睛瞪起來了,說:你雞巴有病啊?胡日鬼說:
我沒病,我哪兒也沒病,就是覺著心裡著火似的,烤得難受哩。謝鬍子說:這才叫
考驗哩,當幹部就是要經住考驗哩,你受不了,說明你還不夠成熟,待你成熟了,
你就不會再有這感覺了。胡日鬼說:我知道我還不熟,我要熟了,弄點兒鹽弄點花
椒大料面往上一撒,再弄一瓶老白乾,就可以上桌了。謝鬍子聽了一拍大腿說:老
胡,你這樣說那就對了,革命工作就是要有那麼點獻身精神的,關鍵的時候就是要
敢於犧牲自己的,只要你有了這種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就是一個純粹的人,
就是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謝鬍子的腦子確實有了問題了,說起話來動不動就要引用一段毛主席語錄。毛
主席語錄是他二十年前背會的,那時候所有的人都要會背幾段偉大領袖的話,否則
的話,走遠路你就過不了橋,走近路你就進不了村。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能記住
毛主席的話的人已經不多了。農場裡大概也只有謝鬍子一個人還依然牢記不忘,且
活學活用不動搖。
農場裡的人都看到謝鬍子病得重了,勸謝鬍子還是早一點去醫院看病吧。謝胡
子則堅定地說:那不行,哪能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呢,我要為革命的事業站好最
後一班崗呢。這選舉接班人的事情,是關係到革命的千秋大業變不變顏色的大問題,
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把他們和平演變的希望寄託在我們的第三代第四代人的身
上了,我們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哩……
謝鬍子給胡日鬼說這話多少有點像留遺囑呢,讓胡日鬼聽了心裡老覺著不是個
滋味兒。謝鬍子說過這話後果真不久就去世了,謝鬍子是在取出了那顆罪惡的子彈
後去世的。謝鬍子在臨去世前說了這樣一段讓人迷惑不解的話,謝鬍子說:他謝胡
子早在四十年前那場戰鬥中就被那顆子彈打死了,他之所以沒死又復活了過來,那
是因為在那次戰鬥中有一個原本不該死的人卻死了,那個人死得異常壯烈。他是戰
鬥打到最激烈的時候拉響了一根爆炸筒和敵人同歸於盡的。那個人雖然是粉身碎骨
了,然而英魂卻沒有死,他借助了謝鬍子的血肉之軀完成了那最英勇的一次衝鋒,
就這樣,那次戰鬥結束後謝鬍子竟又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謝鬍子的故事,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了一驚,胡日鬼說:老謝,你說的那個人是
黃繼光,是邱少雲,還是楊根思啊?謝鬍子笑了笑,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想說
的卻沒有說出來,人就斷氣了。
謝鬍子是農場最徹底最純粹的革命者,是一位優秀的基層領導人。想起他那高
尚無私的品行,農場的人都很難過,而最悲痛最傷心的一個該算是胡日鬼了。
12
謝鬍子去世至今已經五年了,胡日鬼在農三隊也就當了五年的隊長。農場原本
規定基層幹部三年一換的,可到了該換屆的時候,農三隊的人又一致選舉了胡日鬼
來連任隊長,說國家主席幹得好了還能連任呢,這隊長咋就不能連任呢。就這樣,
胡日鬼也就像一個不卸套的馬,拉著農三隊這輛車繼續奔馳向前。胡日鬼從謝鬍子
那裡繼承了克己奉公的優秀品質,又發揚光大了他那勇於改革創新的自身優勢,使
得農三隊的變化可就大了。胡日鬼這一輩子幹啥活兒都沒有個定性,唯有當隊長這
活兒讓他樂此不疲上了癮。那時,農場裡有些領導對胡日鬼原本就有意見,待看了
胡日鬼的一些做法之後,對他的意見更大了,說胡日鬼這人不務正業,整日裡領著
農三隊的人搞什麼家庭經濟,鼓動著大夥養羊,說羊絨能賺錢,國際市場前景廣闊。
他狗日的一個初中文化,竟然也研究起國際市場來了。養了羊還不夠,又弄了一群
牛,說要在牛身上種牛黃,牛黃是一種名貴藥材,是能賺錢的。牛黃是能賺錢,牛
痘可以種,牛黃也能種嗎?牛黃本是牛得了絕症後牛肝上生出的那東西,那東西要
生在人的身上就叫癌症。胡日鬼在牛身上種癌症種子,這不是胡鬧這是什麼?胡日
鬼還說眼前人們的日子好過了,人們不想吃豬肉了,但卻愛吃豬耳朵,他要試驗一
種養豬耳朵的辦法,說要是成功了,吃豬耳朵就方便了,割豬耳朵能像割韭菜一樣,
割了一茬又長一茬……狗日的胡日鬼不僅荒唐而且可惡,過去農三隊只有一個胡日
鬼,自從胡日鬼當了隊長後就帶了一窩兒胡日鬼。如果場裡再不採取措施,說不定
他會把個農三隊治理成什麼鬼怪樣子呢。
一夥人義憤填膺地聲討胡日鬼的罪行,把胡日鬼批評得一無是處。倒是場長還
是比較明智的,場長笑呵呵地說:胡日鬼這人儘管有許多缺點,有許多不切實際的
想法,但總的來說也還算是個好同志。自從他接任了謝鬍子之後,農三隊的變化是
很大的,從各項生產指標來看,他們也完成得很好。我讓計財科的同志下去摸了一
下底,就全場職工的年收入來講,他那個隊也是最高的。現在農三隊有三多:購買
摩托車的多,購買農機的多,個人存款數多,這就很說明問題了。不管怎麼說,對
于胡日鬼的那種勇於改革創新的精神我們還是應該給予肯定的。現在胡日鬼又在搞
一個大動作了,我們機關的同志都可以下去看一看,不要因為農三隊離場部最遠最
偏僻就不願到那裡去。我可跟你們說,如今農三隊是富了,胡日鬼那邊的飯食是最
好吃的哩。
那時候胡日鬼正領著農三隊的人蓋房子。農場的房子還是六十年代初期建農場
時蓋下的,是一色兒的兵營式的建築。那時農場建房子只考慮到營房的整齊劃一,
但卻沒想到後來這些轉業官兵還會娶老婆還要生孩子。待到這些人一旦開始過起正
常人的日子來,那兵營式的房子就不適用了,一時人們開始在牆上打洞,把兩間房
連通,又在屋門前用樹枝紮成籬笆牆,這才有了點莊稼院落的溫馨氣氛了。但那房
子風雨飄搖了幾十年,已經破舊不堪,再也難以適應人們新的生活的需求了,於是
胡日鬼領導的農三隊,在全農場率先掀起了建房的熱潮。農三隊的新房都建成了別
墅式的,既保留了軍墾農場整齊劃一的傳統風格,又各自獨立自成一體。房是一式
的二層樓房,樓頂有很大的曬臺,那是專為了攤曬糧食用的。農業工人嘛,說上天
還是種莊稼啊,那房子就要蓋得美觀還要實用哩。
胡日鬼的房子又蓋得和別人不一樣了,胡日鬼蓋的是那種尖頂圓拱窗的俄羅斯
式的小洋樓,胡日鬼說他這是準備著給兒子胡秀回來結婚用的。胡秀那時已經到了
俄羅斯,在莫斯科開了一個什麼大事預測公司,胡秀是學電腦的,他把《易經》編
成程序輸到電腦裡,小狗日的在用中國的卦書替俄羅斯人算命。俄羅斯這些年一直
政局不穩,一般老百姓都想預知國家的命運自己的命運,算卦這行業就熱哩。有人
就問胡日鬼:你兒子胡秀的本事大哩,為啥不到美國去發展呢?咋就偏跑到俄羅斯
去了?胡日鬼說:俄羅斯過去總還是社會主義國家嘛,說起來讓人感著還是要親近
一些的嘛。
胡秀在俄羅斯給胡日鬼來電話說:他在那邊談戀愛了,找了一名叫劉芭嘛還是
柳芭的姑娘,待過年時就要回來認親呢。胡日鬼一家聽了就高興得很。農三隊的人
就打趣胡日鬼說:胡隊長,這下好了,你家兒子給你引進優良品種了,將來你家那
雜種子孫,肯定要長得比你高了。胡日鬼聽了便不惱,原本還要說幾句的,話沒出
口,便被蓮香把話頭兒接了過去。蓮香說:那當然了,如今改革開放了,種莊稼還
要講個科學種田哩,娶媳婦嘛,也一樣,那叫雜交優勢,你懂嗎?
蓮香的話說得直露又幽默,一群人便都笑了。
[作者簡介]
葛林 1955年生於河南。1980年開始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詩集《年輕的太陽
穀》,小說集《大氣煒黃》等。現供職于銀川市文聯,任市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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