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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遮蔽
梁解茹
我第一次見那黑色外套是外套在那牆壁上掛了幾十年以後的事,在這之前,我
已經在那房間裡出出過進過好幾回,比如有一回小外甥和我捉迷藏,他怦地推開這
房間的門,我聽到他因遊戲刺激而變得更加尖細的稚嫩嗓門從門縫裡鑽出來:「小
姨,我躲哪兒啦?」我自然循著門的響聲和小外甥的嗓音進了那門;又比如有一回
小外甥他奶奶病了,我便買了些水果、罐頭去看她,那時候她正臥床不起,我當然
也進了那門。可是這幾回我的注意力都過於集中於某事,或者我壓根兒就缺乏觀察
力;當然或許是因人和人或人和物在空間和情感上縮短距離以後,人首先不知不覺
麻痹了自己的意識,原先未進過的門、未結識的人給你造成的那種神秘,那種神秘
的未知和未知的神秘也就蕩然無存了。
首先還得感謝那縷光。那時候我和姐姐正坐在門口曬太陽。冬日的陽光正斜斜
地暖暖地照在我們身上,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條淺而清澈的小溪,因為寒冷,小
溪少了許多人和動物的打擾而顯得安閒和潔淨,惟有幾隻剛下水的鴨子正用它們月
牙形的嘴哆嗦著水面,把剛剛被陽光均勻鋪灑上、水載著光光貼著水緩緩流淌的水
面哆出些許鬧意。我們身邊,則有幾隻雞正用爪子和麵一般刨著土,不時有家禽發
出亙古未變的吟唱。
在這樣的時候,我想,人應該呆在家裡,或在門口水泥地上曬太陽,或乾脆擺
上一張小桌,約些人打牌、下棋、投骰子,或乾脆躲進溫暖的被窩看電視或做些其
它溫暖的事。在這樣的時候,應該生起火盆,炭火暗紅的熱,把人的血液烤熱,轟
轟流響。總之,在冬日的柳鎮應該處處呈現那種如懷胎六月的少婦般的那種慵懶、
安詳和幸福。
這種情景是我從小熟知、習以為常卻久已忘卻久已沒有享受過的東西。我不知
道那時候我臉上有沒有呈現一種經過一樁大事後該有的疲憊、麻木或者是輕鬆、得
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事實上並不年輕的女人在步上婚壇的刹那突然心生恐
懼,臨陣脫逃,躲進家鄉的空氣裡試圖補綴靈魂。也許那個女人並不是我。而我姐
姐也許膩味了那種重複,也許她心底裡堅信有一樁更好的婚姻在等待著我,期待明
天相信明天更美好不也是人的天性嗎?所以在那一刻,我和姐姐確實並不嚮往過去
和展望未來,我們只是相稱那種情境,在暖暖軟軟地曬太陽。
記得當時我隱約有一個念頭,即祈禱時間就在那種情境中停滯下來,永遠不再
溜走。
可是姐姐忽然站起身來,在晾衣杆上取下一件綠毛衣,這是外甥的毛衣,袖口
被什麼東西掛斷了錢,漏針了一大片。姐姐重新在椅子上坐上,手指不停地靈巧地
飛舞著,一會兒,她腳下就捲縮了一片鮮豔亮麗的毛線,細細碎碎,在陽光下顯得
分外耀眼。拆完了,她就站起身來,朝屋裡(是老屋)走去。我那時候不願她離開
我,離開眼前這片冬日,我說姐姐你幹嘛呢,她說我記得老屋抽屜裡有同色的線,
我去找一找,再拿副棒針給織一下,織一織,還能穿。
「買一件得了。」
姐姐看我一眼,「你姐夫這麼說,鵬鵬這麼說,你也這麼說。不,我要織一織,
很久沒織毛衣了。」她說著推開了那扇門,我跟了進去。
是那縷光作了嚮導。那縷光從尖尖的屋頂漏進來,被距離拉扯得長長的直直的,
然後在一張古舊的雕花床頭捐個彎,落腳在一件黑色呢子外套的背影上。這件外套
掛在雕花大床裡邊,由一個竹制衣架支撐著,衣架鉤子又落到一枚穿過帳子鑽入牆
壁的鐵釘上,它背朝著人的視線,顯得寬大修長,兩隻袖筒自然下垂,仿佛在嚴絲
合縫地擁抱著牆壁,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擁抱著緊靠牆壁站著的一個隱身人。因為陽
光的透明,我這幾人肉眼就看見一些細小粉塵在那縷光亮中舞蹈、抖動,然後輕輕
巧巧粘附在那片黑色上。我看出來,那些粉塵仿佛都長了尖尖的腦袋,已深深鑽入
織品的每一絲纖維和每一處皺褶,纖維和纖維之間、積年的和新鮮的粉塵之間又被
時間長久浸泡、混合,終於分不出彼此。這樣,那件黑色外套給人的整體印象便是:
古舊黯淡、神秘莫測。
我是這樣和我姐姐對話的:
「這件大衣好大呀!」
「是我故去的公公的。」
「你公公?不是你沒出生他就已經去世了嗎?這大衣——怎麼還掛在這兒?」
「怎麼還掛在這兒?我沒出生的時候就掛上了,幾十年了。我婆婆在世時每年
梅雨季節前都要拿下來刷刷曬曬,卻不准套在肉身上的,哪怕是你姐夫,哪怕是最
窮困的那些日子。」
我嘖嘖倆聲,說不出其它話來。
「你別嘖嘖,」姐姐說:「裡面還有一件呢!」
我便伸兩個手指頭去揭那件外套,那感覺就像翻開一本禁書的封面,或打開一
個神秘洞穴,心有些莫名的緊張、興奮和期待。裡面也是一件呢子外套,顏色是紫
紅的,儘管也顯得古舊遙遠,衣角袖邊被磨而得紡織纖維絲縷畢現,卻因為有黑色
外套的覆蓋和蔽護而顯得像北方寒冬大棚裡種植的蔬菜,過分青翠嫩綠。粉紅鮮麗。
過後我也從不否認,就在那一霎間,我心底掠過了某種沉睡已久的、遙遠的、
一定曾觸動過我又被時間沖淡了的記憶,這些記憶彌散開來,就有了底下的這些文
字。
在四十年代,我的家鄉柳鎮——要是從飛機上俯瞰的話,一律的青堂瓦舍,那
形狀就像一隻巨大的展翅的老鷹匍匐在一片丘陵盆地中。往南,是一大片廣袤的良
田,水稻一年兩熟;緊接良田的是些低矮的山丘,薯類、大小麥、油菜以及桃樹橘
樹梨樹都能豐茂地生長,常常在山包與山包之間天然形成水塘,柳鎮人在裡十種藕
和菱角,挖完求盡,第二年即使不費一點工夫,那藕塘裡照例會長出嫩藕結出菱角
來;丘陵再往南便是綿延的大山,統稱南山。過去柳鎮人逃小日本、躲土匪都逃進
大山去,那兒有豐富的土特產和各種各樣的樹木以及來去無蹤的珍禽異獸。清澈澄
碧的湄溪由東南繞過鎮子往西北直入浩蕩的汶江。在湄溪和汶江之間是沙質地,柳
鎮人在高鎮子近的地方種蔬菜,在高鎮子遠的地方種果樹或桑樹。
所以小鎮是個風景秀麗、物產豐饒的地方,這裡總是風調雨順,只有在汛期那
些低窪地才會受淹,一般時間不會太長,影響也不會太嚴重。何況柳鎮人靠不著地
可以靠山,靠不著山可以靠田,靠不著田又可以靠地,總之這裡的人總是有所依靠,
因而也很少知道饑餓的含義。
我父親小時候給地主家放牛,土改時讓他控訴地主對他這個孤兒的剝削和壓迫,
他竟然說地主沒讓他挨餓。吃得飽是真的,吃不好也是真的,他們還想讓他吃飽了
飯好好幹活呢,讓他挨過餓害他成為孤兒的是小日本鬼子。說著他兩眼就冒出火來。
可見柳鎮歷來是怎樣一種富庶的景象了。這樣風景養育出的人過於陰柔俊秀,這對
于女人是好的,對於男人則有些不妙。儘管小鎮的男人表面不乏陽剛,對自己要求
嚴格,似乎很思進取,但那只是虛張聲勢,他們骨子裡只喜歡幹現成的活,吃現成
的飯,甚至孩子的第一聲爸爸也會讓他驚訝不已——因為沒付出什麼艱辛,在他的
感覺裡當父親也很現成。所以柳鎮的男人們天生就喜歡讚歎女人、依賴女人、臣服
于女人,就像他們讚美這兒的大自然從不跟他們作對一樣。他們喜歡躺在大自然和
女人的身體上享受生活賜予的酸甘美酒。
那一年冬天,柳鎮來了一個機械師,是從縣農機廠分配來的,人稱技師,因為
姓楊,人人都稱他為楊技師。他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兩排綴在前襟的銀扣子筆直、
順溜、亮光閃閃。跟在技師後面的是一些冷冰冰的鐵傢伙和一個由女人攜來的家。
那女人也穿一件呢子大衣,顏色紫紅,在灰色的年頭和灰色的季節那種顏色顯得格
外扎眼。同樣顏色的布料包裹幾個圓圓的大扣子、像玫瑰花又像初升的太陽般綴在
胸前。不知是那銀色還是紫色晃眼,總之柳鎮的男男女女在一個短時期內感到了一
種眩暈。
技師在鎮中心過去老財主家一間高敞明亮的大廳裡安上了那些鐵傢伙,小鎮從
此就開始有了機器的轟響。小鎮及周圍十村八鄉的農民就吃上了機器碾磨的米、面
粉,牲口也吃上了機器給粉碎的玉米粉、薯漿渣等等。小鎮的女人們由此萬分感激
崇敬技師,是他把她們從磨盤底下解救出來,從此她們可以早點上床晚些起床。從
此,那些石田、石磨便被卸下來,翻轉來,擺在了天井、路邊。從此小鎮的石田桌。
石磨凳便處處可見,成了小鎮的一大景觀。
技師把家安在了一個叫經堂的地方。「經堂」,顧名思義,即過去講經佈道、
拜懺的地方。它位於一座堅硬的小石丘上,俯瞰著湄溪。婚澳則把它和小鎮一廂為
二。若是說柳鎮像一隻老鷹,那麼它就是那個鷹嘴,高高地昂起頭,似乎在對著蒼
天呼叫。其實經堂和別的民居沒有太大的差別,一間占地約百十平米的大屋,只是
它的屋頂顯得特別高、特別尖,像一頂碩大無比的斗笠,而它的地勢又稍高了些,
這就使得它更是鶴立雞群,周身被一種凜然、威嚴、神秘所籠罩。門口一個天井,
天井正中長了一顆從屋後的竹園裡供出的有碗口粗大的毛竹,修直向上,似乎要和
尖屋頂比高。底下淺淺地砌一個圓形池子,他於一例又有一個拇指大小的洞,一年
到頭便有一些清冽的水流出來。據說不孕的媳婦偷偷地接一點回去喝下,便能懷孕
生子,非常靈驗。
經堂原本屬柳家祠堂,後來作為勝利果實分給貧農,但是就像我父親這樣上無
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孤兒也不願住這樣的地方。那時候已經被鎮壓的柳家地主的遠
房表叔柳全大爺跟人嘀咕,說經堂是住不得人的,凡人不能擠走神靈的居所,凡人
鬥不過神。他是個富農,說完這些話後就被管制了,儘管他身上挨過小日本的五顆
槍子,有很長一段時間也沒逃脫受管制的命運。受管制就意味著掏毛坑、掃大街、
寒冬臘月在夜半三更起來敲更。在掀階級敵人最熱火朝天的日子,甚至有人提出在
虎跳崖大屠殺中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死了而惟獨他活下來這樣尖銳的問題。所幸的是
柳全爺是受害者這個事實有目共睹:他至今身上留下四個傷疤和一條跛腿,這件事
才沒有深究下去。所以當技師一眼相中這裡,並說要在這兒住一生一世的時候,誰
也沒意識到應該把柳大爺的話轉告技師。因為歸根結底技師是個外人,與柳鎮的一
切均無瓜葛,更不要說與柳鎮人過去膜拜的神靈了;更何況,柳全大爺宣揚的那些
東西正被狠狠地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技師叫人把經堂粉刷一新,一隔為四,就像把一塊長方形蛋糕均勻地一切為四、
就有了兩間臥室、一個客廳兼飯廳、一個廚房了。但他卻不托頂(那時候在柳鎮找
點木料竹料還是很容易的),也不試圖糊點什麼以遮攔星光月色,仿佛處在這麼個
尖屋頂下過日子很愜意舒適。所以我據此判斷技師的個性裡還是有一些浪漫氣息的。
他的女人卻不習慣在這大斗笠頂下過日子。它使她感到自己的私生活充溢到屋
外,一種「敞開」的局促,她寧願要一間小小的、天花板壓得低低的、關上門嚴絲
台縫的屋子,這屋子把她和她所愛的人——連同那些只能由兩人做的秘密的事關在
裡面,一絲絲用於他倆的氣息也不外泄。但她是個柔順的女人,她不可能像小鎮的
女人那樣自己就能決定一切,而且,她不會把她的不習慣說出來。但她是見過世面
又聰明絕頂能創造生活彌補缺憾的女人,她沒有能耐使尖屋頂變得扁些寬些,但她
可以借助一些微不足道的物質改變它以擾亂視覺改善視覺效果。她最精巧的改善是
剪一些樹枝杈,專挑那些枝蔓扶疏橫斜、造型自然優美的,剪去樹葉和多餘的枝杈,
融化紅色或白色燭油,然後用她細巧的手在枝杈上凝固綻放開一朵朵盛開的或含苞
待放的紅梅或白梅,然後把這些「梅花」技插在臥室最合適的地方。技師頭一回進
到用這些永不凋落的「梅枝」裝點的房間,仿佛到了洞府仙境。
從此,天井裡那顆挺拔翠綠的修竹,那能窺見星空的尖屋頂,那些由燭油製成
的梅枝,那條經年潺潺源源的湄溪,以及那種家有嬌妻、居所詩意如畫的形象感覺
構成了技師幸福歡愉的所有,要是說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他還缺一個孩子,一
個活蹦亂跳、稚聲稚氣減爸爸的孩子。
我們生活著,從時間的一瞬匆匆滑入時間的另一瞬。大多數人對這生活中的一
瞬並不在意,事實上我們把生活中的那一個個「瞬間」遺忘著,時間把它們遮蔽著,
時間使我們的記憶猶如初春早晨的氤氳霧氣。後來我常反復問自己:要不是那縷光
落實之處的偶然,我又何以能夠捅穿那層厚厚霧氣,探進我自己,從而把「我」及
其他人過過的那段生活重新整理一遍。審視一遍呢?
我恍然想起,從我記事起,柳鎮就已經不是父親所描述的那個樣子了。人口比
解放初期暴漲了兩倍,各色果園、竹園不見了,山包上的松樹、麻櫟等變得稀落起
來,甚至湄溪和汶江的水也不如先前浩蕩清澈了。但柳鎮人仍需為填飽肚子犯些琢
磨。這樣的柳鎮,怎麼能夠和父親描述的柳鎮相提並論呢?父親說離鎮中心二華里
的磊牛山在他小時候茅草叢生,野果成堆,是狼、黃鼠狼和其它野獸的樂園;父親
說一個猛子紮進漢江,就能抓一條兩三斤的魚上來……
所以我後來回憶柳鎮的時候總是回憶父親給我描述的柳鎮世界。我知道,父親
的描述雖然簡潔,卻充滿一種令人嚮往的意境。我開始不明白為什麼,後來我明白
了:人對所擁有的東西總是視若無睹,在沒有什麼的時候才嚮往什麼。比如我,在
遙遠的北京想起故鄉的遙遠,有時恨不能嗅覺裡立馬就充盈那裡的氣息,嘴角邊嘴
一根那邊田間地頭的甘草……
可是甘草在哪?山開到尖了,地挖到邊了,無論是磊牛山、虎跳崖,無論是田
邊水邊、高坎低坎處,它給人的印象總是光禿潔淨因而也是開豁明亮的,總是如剛
出生的沒頭髮的嬰孩,或像臘月間的田野。甚至有些點綴空間庇蔭地面的樹葉也過
早夭折。
因為有太多的手、太多的希冀模弄那片地那些山和那些田了,大人的手侍弄著
兒是能長出植物菜蔬的空地,小孩的手則侍弄這些田邊地塊的邊緣。每天一放學,
幾乎不用大人喊,成群集隊的孩子便湧上了田野:挑豬草喂豬,削草墊豬圈。
挑野菜也好,削草也好,我總是和姐姐一塊兒去。姐姐是牛年正月裡出生的,
而我是虎年農曆十二月底出生的,說起來我和她只差一歲,事實上差了幾乎有兩周
歲。為此我總感到她占盡了便宜。比如我的菜籃子明顯比她小,挑的野菜又明顯比
她少,而母親總這樣對別人介紹我倆:「兩姐妹周年挨。」「周年挨」就是一年扶
著另一年的意思。母親話裡的含義很明顯。一方面似乎要誇耀自己的生育能力,另
一方面幾乎等於說瞧只小一歲的妹妹可比姐姐差遠了。
但正如母親所說的,養大姐姐卻並不比養大我輕鬆。姐姐在五歲和九歲時差點
死掉,五歲的事我不記得了,九歲的事我卻記得一清二楚。那是紫雲英(我們那兒
管這叫烏苕子)燦爛滿田滿畈的時節,這個時節正是吃苕子那嫩綠的莖葉的時候,
據說紫雲英是補氣養肝、明目清熱的。但我們吃這個已經吃膩了,那一天姐姐和我
到紫雲英地裡挑一種野榮,這種野菜的葉子呈鋸子形,要是周遭無遮無攔,它就貼
著大地自然生長,葉子闊些也厚實些,吸收紫外線多了,那顏色也像人的肌膚曬多
了太陽微呈褐色。若夾在苕子裡面生長,則又嫩又綠且修長了。我們把它剪回家去,
母親把它們洗淨然後在開水裡燙一下拌上嫩豆腐,吃起來便既清甜又爽口。記得那
塊地邊有一個小小的山包,山包上有座孤墓,也許經常在墓頂加土的緣故,那墓頂
就顯得尖尖的。這座孤墓在我們家後院就能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貼著我們家後院
牆根的舊湄溪和汶江每年七八月汛期迦成汪洋一片時。菜地、由果園桑園改建的水
田都淹了,惟獨這座孤墓淹不著,從來如此。孤墓淹不著,我們家也淹不著;孤墓
淹著了,我們家也至少有一半進水了。所以每次發大水,我總是看見父親站在後院
牆根,目光憂鬱而散漫地盯著那一片汪洋和汪洋中那黑黑的如一只傲然挺立的仙鶴
的腦袋的孤墓,口中喃喃有詞。記得墓地周圍茅草叢生,裡面還夾有令我們垂涎的
野草莓野山楂,都紅嘟嘟得勾人。墓地兩例還有兩棵洋槐樹,一粗一細,我們管它
們叫「青蛇」、「白蛇」。事實上印象中我們每次在孤墓近旁活動,總會碰到一個
美麗的女人。美麗的女人蹣跚一雙纏過又放開的「解放腳」,那步態和年輕的身姿、
面容就有些怪異地紐結在一起。我記得上中學後某一天偶爾在一本字典裡發現了一
個詞,然後莫名其妙就在眼前呈現那種步態。這個詞是:「攙兌」。那是一種令視
覺彆扭、讓感覺滑稽的步態,正因為如此,在記憶的喚醒中,這步態就如一幅木刻,
重新深深印到了我腦子裡。那美麗的女人離去後,墓前總留下一些用泥塊或小石塊
壓著的剪成長條形的薄黃的紙,伴著幾縷香煙,在風中飄忽著,在若有若無若即若
離嫋升著。那女人臉上的表情給我的感覺是:仿佛她剛剛忙活一番的只是哄一個嬰
孩入睡,或侍弄完她喜愛的一片花卉,甚至她剛剛聽到了許多祝福的語言。
技師穿著那件有銀色扣子的黑色外套,考察了數十個年輕人,終於收下兩個徒
弟:我父親和一個外號叫「紅嘴」的年輕人。他倆都是在1945年日軍開闢「大陸交
通線」在柳鎮實行三光政策時成的孤兒,屬優先吸收入團入黨又屬照顧對象。技
師本來對瘦小的父親不太滿意。後來他無意間聽到鎮裡的柳全大爺說了一句話,就
把父親要下了,還帶著一種憐憫。柳全大爺說:「日本小子真能節儉;就一顆槍子
兒就讓萬成成了孤兒。」
父親原本剛當上區團委書記,因為說了那番地生沒讓他挨餓日本人讓他挨餓的
話以後就不再當書記了,但他道出了柳鎮的實情。柳鎮人都不會忘記日本侵略者給
柳鎮帶來的災難:他們讓柳鎮人嘗到了饑餓的滋味,他們使柳鎮人口從原先的八百
多戶銳減到五百來戶,他們燒毀了繁華主街兩邊的青堂瓦屋上千間……我想我很理
解柳鎮人的感情,1992年我有一次去日本留學的機會,但父親死活不讓我去,說我
去了就斷絕和我的父女關係。父親對小日本的這種咬牙切齒莫名其妙有些類似於對
於我年過三十不嫁並有老死在家趨勢的感覺。他對這兩件事同樣耿耿於懷。也難怪,
我十六歲開始戀愛,但二十年後我還沒有把自己嫁出去。
我畢竟和我爺爺奶奶兩個叔叔兩個姑姑血脈相連,所以我告訴父親即便小日本
八抬大轎來抬我我也不去了。父親老淚縱橫。我想地主不剝削欺壓百姓是不可能的,
但他們的剝削壓迫在父親的感覺裡跟外族的入侵比起來有些微不足道罷了。
當父親和紅嘴成了技師的徒弟的時候,他們一個十八一個二十二歲,理所當然,
紅嘴成了師兄我父親成了師弟。
紅嘴原名柳根兒,因左嘴角帶一塊五分鎳幣大小的紫色胎記而得名,那塊胎記
使他時時刻刻都像在嚼著一片紅花瓣。「柳」在柳鎮是大姓,約占了總人口的六成,
「根」有紮進土裡世代繁衍永不斷絕的意思,柳鎮的父母是喜歡用它來給自己的孩
子取名,所以鎮子裡叫「柳根兒」的不少。但紅嘴的真名使用率並不高,偶爾在開
會或隊裡分糧食的時候才用上那麼一兩次。
據說有一回隊裡分糧食,隊長喊了三遍「柳根兒」還是沒人應承,這時只見紅
嘴挺身而出,大聲吆喝:「柳根兒柳根兒,柳根兒野哪兒去啦?」
這段笑話是父親和他師兄在他們師傅家的餐桌上說的,他們兩個孤兒在拜師學
藝的同時,幸運地擁有了一個家,嘗到了家所體現的種種樂趣。父親一沾酒就臉紅,
而且滿嘴是話;紅嘴則越喝越沉默,臉喝得青下去了,嘴角那塊胎記則越發紅得刺
目。那時候使用諸如「性感」之類的詞匯是犯忌諱的,若能使用,倒正可以用在紅
嘴身上,不僅僅形容那張嘴,還可以形容他身上的其它部位。他個子雖說不太高,
卻體格健壯;一頭鬃毛似的頭髮齊刷刷的,仿佛刷什麼都不成問題。技師女人有段
時間用鈍了家裡的衣刷,每次見到他,都忍不住想把那頭毛髮抓到手裡,刷一切該
刷的地方。他和瘦小的父親形成鮮明對比,所以每當技師家有重體力活,比如出肥、
買柴、砌個院牆之類,技師總是派他去,而他也總不惜力,幹得挺樂。他總是說什
麼東西都是用完了就完了,誰有力氣,用完了還能生出來。
正在這時,技師的女人懷孕了,這事顯而易見的時候是在技師到柳鎮的第二個
冬天。臘月裡寬大的衣裳,也遮蓋不了女人那日漸突出的肚腹。這時女人已經有三
十五六歲了,還是頭回有身孕,技師在興奮之餘又總是擔憂,怕女人有個閃失,壞
了他做父親的美夢。他讓她整天呆在床上,甚至去溪裡涉洗涮涮的事也不讓她幹了,
因為他總覺得經堂門口那幾步臺階太陡峭了。他似乎要獨自品嘗將要做父親的快樂,
叫徒弟幫忙的少了,家裡、廠裡,技師做什麼事就都像玩命,仿佛做完今天明天就
不做似的。人瘦了,話也少了,臉不知是因為瘦削還是因為繃緊了顯得棱角分明,
仿佛那上面突然長了許多尖利的突出,讓人不敢觸碰,甚至眼睛也得避讓得遠一些,
好像不那樣,眼球也會被那些突出紮幾個窟窿眼。誰有他那件黑色大衣,似乎粘連
著他的肌膚,柳鎮人從未看見它和它的主人分離,那眩惑柳鎮人的兩排銀光閃閃的
扣子,似乎也被風塵剝蝕了它們的光澤,不再使柳鎮人眩暈了。但卻包含了另外的
意義。它們的冷峻和嚴肅密切地配合了它們的主人,或者說,給它們的主人作了准
確的注解。
這時,就發生了那件事。那天傍晚,風很大,從北方平原來的風和從南邊森林
來的風似乎都聚集到了碾米廠的屋脊,它們在那兒打著旋,嗚嚕嗚嚕叫著,撕裂著,
扭打著,似乎要爭個雌雄高低,卻誰也占不了上風。空氣清冽清冽的,吸到肚裡似
乎就能在那兒結成冰塊。他仿佛聽到了下雪的聲音。
技師想早一點回家,這樣的天氣,她的女人會害怕的。他的兩個徒弟,一個正
彎著腰用笤帚歸攏散漫一地的白米,一個正坐在高高的木頭搭的檯子上,面前是兩
排控制機器的開關。技師關照幾句,拿起了掛在牆上鐵釘上的黑色大衣。這時,那
飛速轉動的寬大、厚實的皮帶突然脫離輪盤,以千鈞之力,朝一個方向劈過去。技
師的最後感覺,便是有一對烏鴉的黑色翅膀,一條大蟒蛇挺直起來的身子,一把明
晃晃的鋼刀,遮黑他的視線、纏住他的呼吸,向他的肉身削剪過來……
有一個時期,我曾不厭其煩地告知家人:並不是每一個男人女人都非得結婚不
可。我重複那些話,每一次都有所發展。我把自己的體驗,結合報刊上的、口頭流
傳的,總之一些真真假假的諸如癡男怨女怨男癡女的東西灌輸給他們,使他們相信
與其去和一個不適合自己的男人過所謂的婚姻生活,還不如單身一人快活安哉。我
說時代不同了,人的生活方式也可以不同。現代女性的命運並不僅僅局限於婚姻。
事實上,婚姻限制自由和權利,它給女人的惟一便是她可以生個合法孩子。
當然,我並不敢在父母面前這樣大言不慚。知我心思的惟有我姐。我發現,近
幾年來,自從姐夫的事業越來越興旺,姐的觀念也拓展不少。比如幾年前要是姐知
道姐夫竟敢摟著女人跳什麼貼面舞,她非氣得吐血不可。可如今她談起誰誰為了某
種利益把自己的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送到別人床上——就連這樣的事竟也能
淡(泰)然處之了。可見時間和環境是如何地能改變一個人。
想起那件黑色大衣,它呈現在我面前,似乎已經不是一件純粹的、過了時的、
破舊的大衣了,它是一種別樣的東西,遠比一樣「物」含義更深、更多、更廣。
記得父親從碾米廠回家後我們家的境況就一天不如一天。先是父親得了很嚴重
的胃病,他的胃本來就不好,加上後來在碾米廠常常偷偷煨些又幹又硬多半是半生
不熟的米飯吃,他的胃就來了一次大出血。而母親從來沒下地幹過活,一著太陽就
中暑。所以我們家年年超支。後來母親把門口的石磨石盤搬到灶屋,窗戶蒙上厚厚
的簾子,半夜起來磨豆子,做成豆腐,偷偷拿出去賣。後來不知怎麼被大隊知道了,
大隊民兵連長就帶了人來抓,他們訓練有素,先撳滅手電,然後放輕腳步,幾個在
前門守著,幾個穿過弄堂翻過後院,每扇窗戶底下也叫人候著,就像搞地下黨似的。
於是人贓俱在,悉數沒收。有一回誰的腳踢響了一塊石頭(也許是故意的),父母
親就慌慌忙忙把剛包好不久的一砧板熱豆腐藏到了樓上的稻草堆裡,那溫乎乎的水
順著樓板縫往下滴,正好滴到了民兵連長的頭頂。
「是什麼吊東西,這麼臊臭?」
母親拿過毛巾,說:「是貓尿。家裡的貓剛生了小仔。挪了幾次窩都挪不動。
這該死的貓,撒尿也不尋個正經地方正經時候!」說著要給民兵連長擦。
民兵連長一聽是貓尿,就噁心得不行。其他人也只把注意力集中到貓尿上,一
夥人忙亂一陣,也就撤了。
但類似這種幸運很少,一般總是人贓俱獲。我熟悉一種感覺——心驚膽戰、無
地自容。這種感覺我如今確實記憶猶新。關鍵不僅僅在於經濟的損失,在於他們認
為你在犯罪、在違法,而且你自己也認為自己在違法、在犯罪,在走資本主義道路。
艱難歲月磨蝕了多少人的生活、夢和希望,風化了多少屬人性的東西。所幸的是
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用不著承擔生活落在大人身上的那份沉重和無奈,而且我天
性好奇,嚮往美好,喜歡冥想,同時用不著擔心這些東西會被騷擾、被禁止和沒收,
因為只有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私有財產,才真正屬自己。
當然,我好奇的無非是:那只小鳥越過樹梢到底飛哪兒去了;那只被我撚死的
螞蟻——它的同伴的哭泣聲究竟是怎樣的呢?……至於那個美麗的與眾不同的女人,
我想要問的問題是:她是誰?那被黃土和茅草遮蔽的是誰?那兩棵樹跟蛇不沾邊為
什麼又取了「青蛇」「白蛇」的名字?總之,我的問題很多,但一般不敢問;大人
要麼不理睬你的提問,要麼會呵斥你,他們有更緊要的事要想、要做。
我想,你對事物的好奇,無非是它對於你的神秘。而事物對於你的神秘,大概
就是因為它的可知又不可知,存在又似非存在吧。比如我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我面
前擺著一個筆筒。一面明亮的大鏡子、一個墨水瓶。筆筒裡還插著一個圓圓的銀色
氣球,這是女兒的玩具。鏡子把我的面容、表情及房間裡的一切照得纖毫畢露,那
種真實讓我感到一種被窺視般的窘迫,我把它倒扣在桌子上。至於墨水瓶,它把我
的形象縮小成模糊的一點,不仔細看簡直看不出來。誰有那個圓形的銀色氣球,它
的形狀和顏色把房間的四面牆壁彎成柔和而模糊美麗的曲線,那窗簾的花邊、那青
翠婆娑的吊蘭……所有這一切,都顯出一種隱約的美麗和格外的柔和,尤其是那個
置身其中的我。一種隱約使那個我異常迷人。我甚至有些嫉妒那個在裡面的我的存
在了,那個我想觸摸又觸摸不到,想進去又進不去,說已經在裡面又不像的自我了。
那一天我和姐姐在烏苕子地裡尋野菜。姐姐有個特點,幹什麼都專心致志,像
豁出去似的,她不知道,她已經不知不覺靠近了孤墓,在一刹那,她只聽到一個聲
音在喊:「梅,梅!青蛇,白蛇,鬼,從墳洞裡爬出來了!」聲音落處姐姐驀地抬
頭,發現自己已經在孤墓眼前,眼前一片突兀的陰森,這陰森像突然從地底下鑽出,
或淩空而下,向她碾壓過來,要把她小小的身子覆沒成無。姐姐甚至連「哇」地喊
叫出一六都沒有,她只是無聲無息地癱軟到一片姹紫嫣紅的紫雲英中。
當人們把消息告訴經堂的女人,女人的第一個反映就是讓自己昏厥過去,而且
最好永遠也不要醒過來。可是肚子裡的孩子不讓她安寧,他跟她那薄薄的幾乎透明
的肚皮,用已經變得硬邦的頭頂她的胃。她一陣噁心,醒過來,第一眼看見那個尖
屋頂,灰褐的瓦片魚鱗似的在她眼前閃爍,然後是那些假梅枝,紅的白的在她眼前
跳蕩,都抓不住,夢境裡似的。她把眼睛回到尖屋頂,把眼睛挪到近處——挪到那
個座鐘(那是她結婚時哥哥給她的陪嫁)、那幅胖娃娃的畫像、那些平時多麼珍愛
熟悉的東西上——好像只要這樣,就可以不用回到現實中。
周圍人說話聲音嘁嘁喳喳的,柳鎮人對這個不幸的女人深表同情,他們自覺地
想放低說話的音量放慢說話的節奏,他們也自以為這樣做了(可聲音照舊不輕節奏
依然不但)。女人過後就會想起,在那時候,其實連他們心底深處的每一聲歎息都
沒想在她面前掩飾。
尤其是女人們,她們在掬完了同情之淚後,立即總結了經驗教訓。有人說都怪
怨這兩人平時太要好了,好過了頭,俗話說:吵吵鬧鬧,白頭到老;不吵不鬧,半
道分手。你看這女人,平時男人上班送到橋頭,下班迎到門口,總是一副望眼欲穿
的樣子,好像過完了今天就沒有明天,過完了明天就沒有後天,這一下真沒有明天
和後天了,連今天也只是開了個頭……
女人們話還沒說完,床上那迷迷瞪瞪的女人忽然坐起來,瞪大眼睛,叫男人的
兩個徒弟:「柳根,萬成,快去叫你們師傅,下班了,該回家了,天黑了,帶上手
電,要下雪,烤半斤黃酒,穿上大衣。快去,快去!」
萬成就是我父親的名字,出事時,他沒出息地尿了褲子。柳根兒聽完師娘的這
番話蹲到外面臺階上嗚嗚哭起來,他說師傅完了,這下師娘也完了。因為在皮帶甩
出去的刹那他咬破了自己的舌頭,說話就有些模模糊糊的聽不太真切。這時候風不
再恣肆地把天井裡那棵毛竹的細枝舞來舞去,天空靜靜地飄起了雪花。
技師的單位來了人,是意外事故?還是階級敵人搞破壞?亦或就是針對性的謀
殺?來人去現場看了看,又對在場的另外兩人作了詢問。結論很快就出來了:純屬
意外事故。人死了就死了,說明他自己的陽壽到了,氣數盡了,難弄的是活著的人。
技師的女人原本是地主成份,對此技師單位的人都大吃一驚。她從小嬌生慣養,19
40年由兩個哥哥做主嫁給了技師,他們自己解放後被鎮壓了。女人平時有技師這個
工人階級的紅帽子護著遮著,她自己又從沒參加過任何形式的工作,所以多少年就
像影子似的伴著技師生存,躲過了許多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在生活上,也是淋不著
雨吹不著風曬不著太陽一手提不了兩斤大米,走路螞蟻都能將她絆倒除了是個女人
外別無用處。況且此時天下不很太平,米麵不夠,許多城裡人嚮往鄉下,泥土好歹
能長出糧食,而機器卻不行。技師單位的領導就和柳鎮領導商量好,讓女人就在柳
鎮落戶,以後下個地幹點活,找口飯吃容易,說不定就鍛煉出來了。技師客死他鄉,
是個可憐人,就讓他在柳鎮入士為安陽。
柳鎮人卻不願這個橫死的外地外姓人葬到他們的家族墓地,儘管他給柳鎮帶來
過熱鬧和福分。柳鎮人的墓地一般在鎮南的小山包上,他們盡可能背離那些地方,
在湄溪和汶江之間挑了個高坎處,往下挖,挖出了石頭,這真是個好地方,周圍設
有一處比它更高的,還和經堂遙遙相望。棺木是臨時打的,只匆匆塗上了一層黑漆。
在一陣鞭炮聲中,技師入土,墓前種上兩棵洋槐樹(這是紅嘴特意從別處挪過來的),
再把項堆得高點尖點,上面壓上幾塊大石頭。等這一切做完,柳鎮人就準備過年。
儘管每天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不愉快事發生,但年還是要過的。
技師那件黑色呢子外套當時隨技師一塊倒在冰冷的地上,沾染上一些污穢,紅
嘴後來把它撿起來拿回家用刷子刷,把上面的毛刷得一處一處沒了,又用火缽烘,
烘得那上面的味腥腥地隨著嫋升的濕氣走,走遍了屋子的每一處。烘乾了,濕氣走
了,味卻還不走。紅嘴用一張舊掛曆把大衣一包,給女人送去,女人接過大衣,目
光專注,看過左排第二個鈕扣子下的一塊油漬,又撫過袖口一個小小的破洞,她用
同樣顏色的線補綴過的,又看各處,撫摸各處,仿佛溫習瀏覽丈夫的一生以及她和
他的所有故事,臉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然後把一張失血浮腫的臉埋進黑色大衣去,
久久不抬頭。
紅嘴不敢作聲,看見那一頭散亂的身發柔軟地偎依在大衣上,微微動著。他感
到眼前發黑嗓子發幹,不知是因為夜幕遮攔,還是因為那件有靈性般的黑色大衣,
總之他眼前飛速閃過一些情景,腿有些發抖,就把尖尖的白牙齒抵住舌頭,很有一
種咬下去的渴望。
從此有一個習慣動作跟住了他,跟了一輩子,後來技師的兒子也有這個動作,
這個動作就永生一般。那動作是:右手食指伸得長長的,略一彎曲,似乎想按動什
麼,隨即收回來,五指緊縮,恨不得藏起來。
在柳鎮人過完元宵剛剛躺進被窩,凍僵的部位還沒曖和過來時,經堂傳來一陣
嘹亮的嬰孩的啼哭,仿佛緊追著喜慶火炮的腳步,那哭聲從高處飄下來,讓離經堂
近的一些人家的主婦感動,她們顧不得天寒地凍,連夜過橋去看一眼嬰孩。
女人生了個男孩,取名元宵。
姐姐在紫雲英地裡直挺挺倒下去,後來我知道這是她這一生經歷的第二次劫難
(可這一年她才九歲)。第一次是她在五歲那年玩水掉進湄溪,多虧了紅嘴在溪邊
網魚,又多虧附近柳樹底下的水裡正臥著一頭老水牛。紅嘴把姐姐救上來,她臉上
已經沒有一點血色,小肚子鼓鼓的裝了許多水。紅嘴把牛牽上岸,又把姐姐的肚子
貼到牛背上,老牛一聲不吭,默默地轉開了圈,水就從姐姐的嘴裡溫溫地一股股往
下流。旁觀者說,一看到牛轉圈,紅嘴就蹲到埠頭的青石板上,一把一把往臉上撩
水,原來他喜不自禁,是想用水沖掉臉上的淚水。柳鎮人救溺水者的土辦法就是用
牛,據說,牛在這一點上極具靈性,對仍有生還希望的溺水者總是乖順聽話,對已
經溺斃或沒有生還可能的它連觸碰一下都不讓。人要是硬把溺水者往它身上擱,它
就像觸了電似的,立即急切地甩動尾巴,尥開四蹄,聳動背部,同時仰起頭顱,發
出悶悶的悠長的叫聲,把背上的人遠遠地甩到地上去。若再放,它就再甩,總之柳
鎮人自古以來就相信這一點:用牛來判定一個溺水者的生死萬無一失。
那天姐姐受驚嚇後我還算頭腦清醒,我先把她挪到樹陰底下(這費了我九牛二
虎之力),然後飛也似的跑回家去叫母親。母親把姐姐背回家後就開始給她刮痧。
先勾起食指和中指,擰她的脖子。母親的嘴隨著動作一撇一撇的,而那兩隻手指頭
像螃蟹的鉗子,每一下都準確無誤,直到那脖子又紅又紫,仿佛腫了一圈。又撩起
姐姐的上衣,拿一隻小白瓷碗括她後背。在碗沿和肌膚接觸的聲音刺啦刺啦過處,
那柔嫩雪白的地方就浮起一片紫紅。可是這次的土辦法並沒有使姐姐立即見效,她
高燒不退,滿嘴胡話。就又送到醫院吃藥打針——可一切辦法都試了,姐姐仍然高
燒不退,迷迷瞪瞪,不吃不喝。到第六天上,父母親都以為姐姐沒救了,母親想著
姐姐平時的乖巧、懂事、聽話,想著她養育她的千辛萬苦,不禁悲從中來,嘴裡不
停地嘀嘀咕咕——許多年後我想起那個嘀咕,浮現在腦際的更多的是母親那時那刻
的一種狀態,以及兩個不同的發音「過坎」。
柳鎮人習慣于把人生(自然人生)分成幾道坎,逢「九」便是「坎」。如「九」、
「十九」、「二十九」,尤其是「九」和「十九」,這時人死了還只能算夭折,便
是「九Ju」,「Ju」意為「蛀」,就像蟲子把生命慢慢蛀空似的。姐姐那年面臨被
「蛀」的可能。
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是女人和紅嘴。自從紅嘴住進經堂,
丈夫不像丈夫,兒子不像兒子,父親就和這個師兄及師娘斷絕了來往。上次紅嘴救
了姐姐,也是母親出面感謝,父親是絕對不再踏進經堂一步,也不讓師兄踏進自家
門檻一步的。可這次兩個人不請自到,父親很為難,俗話說上門不殺客。父親把衣
袋裡還剩的半包煙往桌上一扔,自己往門口的陰影裡一蹲,自當自己沒看見他們,
他們也沒看見他,其餘的一切都由母親去應付了。而紅嘴似乎也忌諱亮光,事實上
他根本沒邁進我家門檻,他只是在兩個女人接上話茬兒的那一刻,選擇了我父親的
做法,也往門口的暗影裡一蹲。
記得那時我已經上床,可並沒有睡著。對「死亡」這一現象的困惑和恐懼驚擾
著我。以往想到死亡這個詞,離我自己和我的親人總是非常遙遠,可這會兒卻似乎
就在眼前,而且要發生在親愛的姐姐身上,這怎能讓我無動於衷,安心睡著呢?
我印象中第一個因死亡而造成我思索的人是住我家附近的一個老木匠。老人鶴
發童顏,愛逗個樂,我每次經過他家門口,他總要喊我「小媳婦」,說我像他媳婦
小時候的模樣。其實那時候他老伴已故去多年了,據說是童養媳,從小和他一塊長
大的。那老太太的半身像被畫得很大,鑲在一個雕了花邊、漆成暗紅色的鏡框裡,
慈眉善目,就高掛在老人做工的那間堂屋裡。那個暗紅的精工鏡框透露、暗承一種
生命的熱力,似乎那老太太還活著,隨時都會從灶間走出來,臉兒被灶火燎得通紅,
周身繚繞多種菜肴的香味。
老人的家臨街,又是通往河埠頭的必經之地,出出進進,沒有一點避開的餘地。
其實,我對老人的玩笑似懂非懂,但總是感到緊張,每次經過那門時總想偷偷溜過
去,但只要他在那屋裡(他一直到死還在那間臨街的堂屋裡做著木匠活),我就休
想溜走,哪怕他背對著門口也是如此。他把我叫住,拍拍我的頭,捏捏我臉蛋,然
後硬塞給我一把花生,或者幾塊糖。開始我不敢吃那些東西,後來我發現那些糖也
是甜的,花生也是香的。所以在我心裡,我又怕他又有點喜歡他。後來他死了好幾
年,我一過那門心裡還有些發抖,只有加快腳步,仿佛稍一慢,他就會把我攔住叫
我小媳婦似的。
那天晚上我只聽到門軸轉動的響聲,然後耳邊響起輕輕的說話聲。我睜開眼睛,
透過棉紗帳子,見兩個巨大的影子投在牆和天花板上,那兩個影子被天花板和牆的
九十度角一折兩斷,一會兒重疊,一會兒錯開。後來我知道原來是母親和經堂那女
人在姐姐床前,她們先給姐姐喂下女人從經堂帶來的水,然後出門去抓墓給姐姐叫
魂。兩個女人在墓前供了香叩了頭許了願,然後幽幽地喊:「梅,回來——;梅,
回來——!」從那天姐姐受驚嚇的地方到回家的路——邊走邊喊,一刻不停,直到
姐姐床前。
孩子生下來以後,並且還是個男孩,柳鎮人認為這下女人好歹有了個寄託,老
天總算沒太跟她過不去。那些懷著各種各樣心思去經堂的人看過女人和孩子後卻都
有些納悶,女人生了孩子非但不新奇欣喜反而表現得有些厭棄至少沒有快樂起來。
乍一看孩子活脫脫像她,一仔細看著另一個的形象又在那兒若隱若現,影子似的,
不,比影子更甚,就像一塊石頭猛地砸進了平靜的湖面,把倒映在湖裡的一切影子
都攪得動盪模糊,是被破壞了的影子,是影子裡面的影子,這影子卻不能讓人聯想
起那被埋進黃土裡的人,卻讓人聯想起另外一個人。當然,猜想是要有根據的,何
況人的記憶有些靠不住,不要說是對死去的人,就是對活著的人也會發生這種情況:
我們熟悉甚至相親相愛的那個人剛一轉身,我們就有可能想不起他的長相,而且越
想越想不起,越想偏差越大,最後只剩下模糊、雜亂、跳動、變幻的一個形象。只
有接生婆的一句話給一些有心人留下了印象,她說:「這嬰孩的紫紅胎記多虧長到
了背上,要是長到臉上就破相了。」
女人對這孩子的感情是很複雜的,在許多個日日夜夜裡,在尖屋頂遮蔽、在風
聲雨聲大自然的任何聲息都顯得更真切的這個屋子裡,女人看著懷裡的嬰孩,不知
真假,腦子灌滿麵糊一般。她不能思考,她所能想到的、反反復複想到的就是這一
點:這個孩子並不是她想要的,是男人要她去要來的。是他軟硬兼施要她去要來的!
她要來了,他卻擺手走了!
那時候男人就在這張床上摟著她,每天晚飯後他們就早早歇燈上床,他的鼻息
吹拂著她的鬢髮,溫熱著她的耳廓;他的計劃因為有暗夜的掩護而變得越發大膽果
斷和周密,而她的羞澀和想反抗的心理也因為有夜幕的保護而顯得越來越弱……
孩子是他那麼迫切地想要的,是他求著(他只差給她下跪了。當然,男人的兩
個膝蓋雖沒有觸碰到地,他的精神卻是在他想到這一招的時候就開始跪下了,以後
就一直沒有站起來。)她去要來的,可是當她有了懷孕的跡象,他看她的眼神就不
再是她所熟悉的那種眼神,那目光仿佛不是對著他親愛的妻子,而是對著另外的一
個人;攝入到他履仁裡的,也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另外一個人的形象。他以她懷孕
為藉口,從那以後再不碰她,他搬掉枕頭,她能觸摸到的只剩下他的腳和他的背部。
溫熱的鼻息、堅實的臂膀、寵愛的目光、對她的信任和依戀、他自己的自尊自信—
—所有的這一切全魔幻般地消失了。他為他們倆設置了一個溫柔幸福的天堂,一個
享用不盡的溫暖的洞,卻讓她一個人掉進去,他把他的兩腳擱進去試探一番,徘徊
一陣,然後怯懦地縮了回去,他朝她背過身子,任她一個人孤獨地呆在洞穴裡,甚
至不肯給她一絲理解的氣息、一根能讓她走出洞穴的溫情的手指頭。她本來是他的
同謀,他卻不由分說地背叛了她,出賣了她,遺棄了她,而把他那麼迫切要得到的
東西留給她一人,把本來應該兩人承擔的責任拋給了她一人。他把她的靈魂撕成了
兩半,沒等它粘回去就撒手不管,留她自己孤零零地在那心靈的、感覺中的萬劫不
複的罪孽中掙扎。
她困惑迷惘,委屈悔恨,她在他的僵硬、冷漠甚至仇恨中噤若寒蟬、誠惶誠恐。
但她對他的愛並沒有減少,她希冀有一天他會原諒她,攜著她的手共同回到過去,
走完一生。可是他突然終止了她的這種希冀,他用死亡來延長她對他的愛,用徹底
消失來懲戒她。是的,她對他的愛並沒有因為他的死亡而消況,反而更加恣肆膨脹,
在她的意識裡,他是她惟一的男人,惟一願意奉獻生命,融化自己的人。她最不願
意承認另一個男人曾給予過她肉體的震顫,她反復對自己說的,是男人在乞求她時
說過的話:那只不過是一個工具,就像一雙筷子,甭管是什麼筷子,它的目的只是
用來把食物放進嘴裡。
是的,那只是一個工具。丈夫把它看成工具,他自己的和別的男人的;她的陰
道和子宮也是一件工具,在他說服她讓別的男人使用的那一刻,就成了一件工具。
不,在他眼裡,也許更早,也許自始至終是一個工具。其它任何理由都不能替他辯
護!
所以說,自從他死後她所感受的所有痛苦,與其說是他的死,還不如說是他死
後留給她的結局,那個後果。那個後果時刻提醒她記住自己的過錯。儘管在聽到他
死去消息的一刹那,有一個念頭曾閃電般襲擊了她,也不能使她有一刻忘卻自己的
過錯。那個念頭實際上頑固紮根在她腦際,不管外界是如何一種反映。那念頭便是:
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不論是意外事故也好,有人謀害也好,原因都在於他自己,這
樣的結局一定是他所喜歡的:他把結局留給她,把漫長的歲月留給她,把歲月中能
嘗到的所有痛苦悔恨通通留給她。這一定是他腳朝著她、背對著她的那些個不眠之
夜的產物,一定是的!
是姐姐的再生和那男人女人實際存在的密切關係才讓我把更多的目光投向他們。
事實上人一旦在心裡把什麼錄了相,平時視而不見的人熟視無睹的事就會時常見到
了。對於紅嘴,我就經常看見他的活動:比如他常給菜地澆水,一副一般規格的水
桶壓在地寬闊的肩膀上似乎顯得特別小巧,扁擔吱吱扭扭從耳邊響過,只見澆水的
木勺子在水桶面均勻悠蕩,卻蕩不出一滴水珠。還有就是他常背著魚簍在湄溪過魚
捕蝦。我小時候湄溪的魚蝦鱉星還是挺多的,比如鱉,那時候柳鎮人並不愛吃它,
非吃不可,也不是作為一種美味來享受,而是作為一副治病的藥引,並遵循大夫的
指引吃的。
紅嘴捕魚用一種透明的無結魚網,他捕魚時身後常常會跟三兩個孩子,他們會
忘記其它事,而跟著捕魚人順溪而下。溪岸上柳樹錯錯落落,都一律往水面傾倒,
柳枝梢頭拂過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刻意要表現出它們對水的依戀。有些柳樹根都
因堤岸坍塌的緣故,又被水經久沖刷而裸露在外,根莖處總叮咬著一些螺螄,緊靠
岸壁的洞穴裡說不定就蟄伏著一兩隻螃蟹。每每風過處,就有一些青青黃黃的柳葉
飄落在水面,然後熙熙攘攘地隨流快快慢慢地去了。
在這樣的時候,孩子們喜歡折一兩根柳枝編成柳帽戴在頭上,在溪岸的草地上
翻跟頭,捉蛐蛐和知了,然後著提上岸來的網底之謎。紅嘴對孩子們的笑鬧總是報
以善意的微笑,仿佛這種吵鬧反而能招徠魚似的。他總是全神貫注,不吭一聲,穩
穩站在堤岸上,左手提綱挈領,右手把搭在左手臂彎裡的網輕輕拋出,只見一道弧
線在空中劃出,網盡情地圓圓地朝水面罩下去,在這樣的時刻,即便是那些最按捺
不住的孩子也會斂息屏聲,或蹲著,或彎腰曲背,雙手拄著膝蓋,脖子盡可能地伸
長。有一回紅嘴給我一隻幼鱉,我把它拿回家,偷偷養在水缸裡,後來母親覺得燒
出來的開水和米飯總有一股子腥味,就拼命尋找原因,最後在清理水缺時把它順手
扔回了湄溪。
另外,包容和遮蔽他們的那幢房子對我來說也顯得有些神秘莫測。房子孤零零
坐落在調溪對岸,高高的白楊樹也不及那屋頂高,這是這房子跟別的民居最大的不
同之處。小鎮的民居一幢一幢擠擠挨挨,好像很不得大家都住在同一個屋頂底下,
我能傾聽到你的打鼾聲,你能享受到我的房帷秘事似的。所以,柳鎮屋與屋之間的
空隙又多又細又長又奇,像動物肚裡那柔細纏繞的腸子和人們那些數不盡說不完的
心思。因此柳鎮有句流傳,叫做:土生土長柳鎮人,也走不出小鎮的弄堂集。更何
況經堂後面還有那麼一大片迷人的竹園,我和姐姐常常可以拿著我們的小鋤頭,去
掘一兩株竹筍回家。
自從姐姐和經堂有了不解之緣後,父母親對經堂的看法似乎也有了些改變,特
別是母親,在姐姐病好後不久,她買了兩斤上好的點心,準備和父親一道帶著我們
去拜望經堂,以表達對那兩人的感激之情。可是臨行前父親變了卦,他不想去了。
母親就單單帶著姐姐去了,我的失望可想而知,只記得我焦急地盼望著姐姐回來,
而父親坐在堂屋的那張吱嘎作響的木扶手椅裡,不停地一窩一窩地往煙斗裡填煙絲,
煙絲是我剛剛跑到街上的小店給他買的,可是,父親那包煙絲快抽完了,母親和姐
姐還沒回來。
母親帶著姐姐興高采烈地回來,嘴裡嘰嘰呱呱說個沒完。母親並不是那種容易
和人相處的女人,尤其是和女人,這一回母親似乎找著了個知音。父親在一邊陰沉
著臉,並不吭一聲,但我注意到他並沒有放過母親的每一句話,母親最後說:「要
不是現在不興這一套,我真想跟他們定個兒女親家。元霄那孩子又聰明又乖巧,長
得又那麼漂亮。咳,我看沒有哪一對成過親拜過堂的真夫妻過得有他們那麼好。」
母親話音未落,只聽父親的煙斗猛地敲擊椅子發出的梆梆的響聲,母親嚇得住
了口,趕緊吩咐我們洗洗上床睡覺去了。
女人自從沒了丈夫之後就只接受技師的另一個徒弟萬成的幫助,原先叫紅嘴子
的一些粗重的活就叫萬成分擔了,萬成樂滋滋的。月子裡,女人用技師微薄的撫恤
金請了鎮上的好婆幫忙。雖說如此,萬成仍是忙得不可開交,他告訴師兄師傅的兒
子元霄的生長情況,他滿嘴元宵長元宵短,元霄會笑了,元宵抓他的手指頭往自己
嘴裡送,元宵長了一顆門牙,元霄有一回坐在他身上,小便從他們兩人的腿縫裡滋
出老遠,竟然誰的褲子也沒沾濕一點點……
「好小子!」父親說完元霄的故事時往往要加上這麼一句,似乎故意想氣氣他
的師兄似的。
自從師傅去世後,在父親的印象中師兄就再也沒去過經堂。那時候父親暗地裡
怪師兄缺乏人情味,師傅一死,他便那麼絕情。可他不知過那時候師兄嫉妒他,傷
感的情緒就像鼓滿了氣的氣球,而嘴巴更像焊上了一般,只在吃東面的時候才張開
用用。幾十年以後父親才偶然發現,他說過的有關元宵的每一個動作、每一件趣事
——在他是說過就忘了,都被他的師兄一一記在心裡,六十歲以後還能如數家珍地
一一道來。
其實女人並沒有對他紅嘴說什麼,女人只是在得知丈夫去世的那一刻起就不再
正眼看他,不再使喚他,仿佛他也已經被埋進黃土,甚至比那更可怕。那天給女人
送去師傅大衣的時候,他設想過他們倆見面的好多種可能的場景,可就是沒有想到
這一種:她兩手接過大衣,那麼細細看過,然後把頭埋進那堆黑色裡,久久地昏迷
了一般,最後,她拿了一個竹制的衣架,先掛上那件紫紅大衣,扣上扣子,然後在
外面套上那件黑色大衣,紅色被黑色密密地牢牢地嚴嚴地扣在裡面,然後她就那麼
看著黑色對紅色的包裹和覆蓋,仿佛那大衣上了供台,而她正在祭典。當他忍不住
咳出一聲,她才仿佛從許許多多的夢裡驚醒過來一般。她用陌生的眼光看著他,像
在責備他對她的打擾,最後她輕輕地然而又非常堅定地說了一句話:「你走吧,以
後別再來了,你要永遠記住:你師傅雖然死了,可他留下了孩子,留下了自己的孩
子,自己的孩子!」
那是印象中她看他的最讓他心疼的一眼。那一眼刀子似的直戳他心窩,而那黑
色從此以後便久久壓在他胸口、腦際、身上的其它任何一個部位,就像裝殮師傅的
黑色棺木,也仿佛那是堅硬的水泥、鐵、鋼,是要摧垮他厭迫他,不讓他喘息似的。
常常在夢中,那烏鴉(或蝙蝠)一樣展開的黑色大衣和鉛塊一般沉重的黑色棺木,
總是接踵而至,烏鴉呱呱鼓噪:「那是師傅的孩子,師傅的孩子,師傅的孩子!」
的確,在師傅驟然的去世帶給他驟然的悲哀和驟然的興奮過後,他也像經堂的
那個女人一樣,腦子變得暈暈乎乎,日子則過得顛三倒四。愧疚不安的情緒常常侵
擾他:那天坐在高高的木檯子上的是萬成,還是他?若是他的話,他的手有沒有去
按那不該控的開關,造成皮帶脫軌,有沒有呢?也就是說,他潛意識裡,有沒有殺
死師傅、從而把師傅的女人據為己有的欲望呢?
這種拷問是嚴厲的、撼動靈魂的。冥冥中也許存在著一個人,也許是他,也許
不是他;那裡懸空著一隻手,也許按了,也許沒按……但他常常不敢深想下去,總
是半道折回。他知道這是對自己的一種寬容,而他是不應該寬容自己的,師傅用死
亡向他說明了這一點,師母的嚴正聲明似乎更明確了他的過錯。他從今往後命運的
主要內容,似乎就是這兩個字:贖罪。
他常常咀嚼那奇怪的一幕,揣測師傅在那一刻該出現的心理,諸如師傅的激動、
尷尬、羞恥,以及他為克服這一切所作的種種努力。每一次咀嚼過後,他都增添一
絲對師傅的同情和感慨。
那是一個桃花凋敝的時節,因為他記得湄溪水簇擁粉紅花瓣潺氵爰的情景,從
那以後湄溪兩岸的桃樹就作為另一種性質的東西全部砍掉了。儘管他並不明白以糧
為綱,全面砍光跟一條小溪流,確切說跟一條小溪流兩岸的樹有多大關係,可還是
砍光了。
那一天下班後師傅請他吃飯,他照例帶著回家一般的感覺去了,心情很平常,
沒一點預感。師傅說萬成有事,這頓飯不去吃了,他也感覺很平常,不,簡直什麼
異樣的感覺也沒有。
「喝酒,就是喝酒!」師傅說。那時候師傅把這句話重複再三,顯得(口羅)嗦,
神情異常。當然,這是他過後想起的。
他買了一斤58度的地瓜燒,他知道燒酒。尤其是度數高的燒酒是師傅最愛喝的。
師母不在,但菜顯然早就準備好了,煮花生米、香椿芽炒雞蛋、梅菜扣肉、一
盆剛上市的帶殼炒毛豆,豆粒兒絕不飽滿,那股子香甜卻沁人心脾、別有一番滋味。
此外,還有一小盆涼拌雞毛菜。真是夠豐盛的。可餐桌上明顯冷清,他想也許是師
弟沒來、師母不在的緣故。他本來話不多,而師傅的話本來是可以用大缸子拿來盛
的,這天的話也不多。師傅咚咚往桌上頓幾瓶白乾,拿出大白瓷碗,大有一醉方休
的架式。
那時候他的感覺——他以為那只是師母不在師傅想偶爾放肆、痛快一次。因為
平時師母總是要控制師傅飲酒的。師傅平時從來不醉正是因為那種控制,少了那種
控制,師傅必醉無疑。而他雖然從來沒跟師傅較過勁,平時在酒量上也從來沒顯山
露水,但他明白三兩個師傅也是敵他不過的。他仿佛看見師傅爛醉如泥,也仿佛看
見師母怪怨他的眼神,就問:
「師傅,我師母去哪了?她什麼時候回來?」
他從不否認那語氣裡的殷殷切盼之情。他後來曾說服自己:他的本意是師母回
來了師傅就有了牽制,就不至於喝醉。可是他也並不否認自己在說這話時嗓音的顫
動。後來他想,他之所以時時想到師傅家去,哪怕掏糞坑也聞不到臭味,正是渴望
體味那種登上經堂臺階時的心跳,那種心跳對他來說是陌生、新奇的,他自以為也
是極其隱秘的。可以說,這是一種不需要回報的心跳,是他的主人竭力要回避、要
否認,並感到羞恥於心的一種心跳。
他記得當時的情景:師傅仿佛沒聽見他的話,端起碗來就往喉嚨裡灌酒。他又
問了一遍(他不知道他有時候很傻),師傅把碗往桌上一頓,說:「喝酒!」
是的,只有在這時候他才在心底湧起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他想:師傅和師
母一定是吵架了。但他不敢問,他知道那不是他該問的,他只有一個念頭:聽從師
傅,師傅叫他喝酒,他就喝酒。他不知道,那時候師母正躲在臥室,捂著棉被,情
緒複雜,竭力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聽。
他們喝了很多酒,師傅借助酒力,打開了話匣子。師傅說起了他的身世,說得
很多,然後說他年屆四十,卻一事無成。常常在夢中,列祖列宗在戳他脊樑,怨他
斷子絕孫……當然,他是個工人階級,是個唯物主義者,他是不信這一套的。可是,
膝下無子,這不能不說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師傅又說到他自己不能生育的無奈,又
說他和師母是如何如何喜歡他,他們把他是當作兒子一樣看待的……
總之,師傅掏心掏肺的一席話比烈酒還要使他熱血沸騰。他儘管年輕單純,缺
少經驗,憑直覺卻感到一定要發生點什麼事,也許師傅要認他作兒子,但有點難以
啟齒。
在紅嘴後來的人生中,他再也沒有像這個晚上那樣喝那麼多酒,聽那麼多話,
在結局來臨前的漫長也是絕無僅有的。在他和師傅沉默的間隙,他聽見竹葉輕拂、
竹筍破土而出、嫩竹嘎嘎拔節的聲音。這是一個被竹子包圍的空間,這個空間充盈
竹子的氣味,這是他所喜歡的氣味……
技師就在紅嘴聞著竹子的氣味,恍惚渴盼裹著這麼一種芳香氣味的師母突然出
現的時候,揭開了他一直揣摩著的謎底,也就是這餐飯的目的,所有那些鋪墊的主
題:技師向他的徒弟討要一點東西,說珍貴也珍貴,說不值錢一錢不值的東西——
一個孩子,不,確切地說,是一些成熟、有用的精子。至於怎麼給,師傅要他今、
明兩天來經堂過夜,自然有成熟的女人會教給他方法……
紅嘴那時的感覺,就仿佛他以後無數次看到那兩件黑紅大衣,黑色把紅色緊緊
遮蔽著。他先是感到血轟轟往臉上沖,眼前一片血紅,然後被一片窒息的黑色遮蔽……
父親對師母和師兄感情之複雜直到姐姐和元霄暗地裡好上、被父親發現,他失
去理智地反對,直到這時,我才感到父親怪怪的,覺得不能用簡單的原因來解釋他
的那種行為。
記得父親是這樣反對姐姐的選擇的:為了不讓姐姐出去約會,他用一根細細的
繩子綁住姐姐的一隻腳踝,然後把繩子一端系在堂前那張惟一沒被日本人燒毀的、
祖傳的朱紅色的沉甸甸的八仙桌腳上。一種感覺多年以後還很新鮮地縈繞在我心頭:
父親那種做法仿佛是對待他的一隻寵物,而他的意圖在我看來簡直有些模糊。他用
那麼一根細繩子僅僅綁了腳踝,姐姐完全有一雙自由的手把繩子解開(如果她想這
麼做的話)。難道是他不捨得?記得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姐妹。是他純粹
想嚇唬嚇唬姐姐?形式有了,意思也就到了。姐姐從來都是個聽話的孩子,況且這
樣的懲罰對她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許多年後每當她想起這件事都還是又羞又好笑,
要不是後來父親對她屈服,也許她這一輩子都不原諒父親。溫柔聽話的姐姐那一回
特別倔強,她不解繩子,不吃飯,不睡覺,熬了一天二夜,第三天父親自己先受不
了了,他解開綁在桌腳和連在姐姐腳踝的繩子,往角落裡一扔,說:「我在床上睡
不著,你靠著桌子倒睡得香。罷,罷,往後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我不管了!」
其實父親並不是真的不滿意他未來的女婿,他甚至暗暗喜歡他;那繩子與其說
是給姐姐的束縛,還不如說是給他自己的束縛。多少年來,他事實上不由自主地想
邁上經堂的臺階,想去看一看,隨便地看一看,哪怕只要轉上一圈,那種夢牽魂縈
的心緒就會釋然。父親懷念經堂就像懷念自己的家,儘管對此他在心裡的結還沒有
解開之前只有在心底深處才願意承認三自從六歲那年失去父母、失去家園,父親就
再沒有過家。在地土家放牛時儘管能吃飽飯,可是他作為人的地位就像牛似的,惟
有出力,供主人呼來喚去。而僅有的關於家的那點細節和印象也是靠想像和其它的
一些渠道拼湊起來的,連他自己也知道並不可靠。他惟有痛苦地看著他曾經擁有的
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紛紛遺落,而他再也撿拾不回來了。18歲時的父親對父愛母愛
還心存渴念,眼紅那些被母親的雙臂摟在懷裡、跨開雙腿騎坐在父親肩膀上的孩子。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第一次邁進師傅的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樣。確切地說,
是在那樣的一刻,他的心注地暖融融起來,仿佛就在自己父母親的身邊。那時候他
和師傅師兄圍坐在師傅家的小方桌邊,每個人的面前推著一把花生米和一碗顏色淡
黃的家釀米酒。師母在廚房炒菜,熗鍋的滋滋拉拉的聲音和竹筍燉肉、韭菜煎雞蛋
的香味層次分明又層層疊疊地彌散過來。初次到師傅家吃飯,說實話他還有些拘謹。
師傅說:「我們家沒有孩子,以後好了,你們倆可以常來,陪我喝個酒,比我一個
人喝痛快。」說完舉起碗來要他們喝。父親從沒有喝過酒,以為喝酒也像喝水一樣,
結果沒把喉嚨收緊,一下子灌進一大口,整個口腔喉嚨和胃便立馬火燒火燎起來,
屁股在凳子上晃個不停。師傅是個快活的人,見此情景哈哈大笑起來。師母從廚房
伸出頭來,笑意盈盈的,這時輕柔地對他說:「萬成,你可別上你師傅的當,那米
酒裡混了地瓜燒,烈著呢。你讓他們會喝的喝,你來幫我端茶。」他跳起來奔向廚
房。父親是個小個子,而且發育晚,只及師母的肩膀。在他跳起來奔向廚房的過程
中,他感覺就像受了委曲的孩子投向母親懷抱尋求安慰一般。是的,就在那一刻,
他感到他回到了家,找到了母親。
從那以後,他和紅嘴兩人隔三差五在下班後去師傅家吃飯,兩天沒去就想得慌,
那種回經堂就像回家、經堂便是他的家的感覺起來越強烈了。而一般人對家所有的
那種感情他也馬上就具有了,比如有時候走在路上,看到一段樹枝、一截木棍,他
會隨手撿起來,帶到經堂去。因為那時候大山封了,丘陵開荒把許多樹木都砍了,
柳鎮特別缺乏柴火。當他把他帶的東西放在天井,抬起頭總是看見師母邁著一雙解
放腳已經迎到門口,晚霞突出她秀麗溫柔的臉龐,風撩亂幾縷她夾在耳後的秀髮,
她抬起手往耳後一別,總是說:「萬成,去洗洗手,吃飯了。」
可是師傅死了,他夢寐以求的家也破碎了。
紅嘴在他以後的人生歲月中,註定要反復想這個問題:他做了一件在別人的乞
求下做下的事,他當初應承的該不該、對不對?
當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但這樣的結局卻並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所喜歡
的:師傅不在了,而師母卻反而離他遠了,兒子也像當初說好的一樣,是別人的兒
子;女人只是在他的心底裡是他的;而他心裡,除了滿滿當當塞著那倆母子外,再
沒有別的女人可以進入。所以他常常感慨,在這件事中,其實贏家是師傅,而輸家
是他自己,而且,自己是個徹底的輸家。
在技師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紅嘴是無緣見到那一對母子的,就像我前面所
說的那樣,他只是有幸從別人(比如我父親)嘴裡探聽到一點關於那對母子的消息,
而且還要裝得漠不關心、事不關已。所幸的是他記憶不可能完全遮蔽。在記憶中他
撇開其它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而不斷重複那些至關重要的細節,比如某一天的黃
昏他在經堂的天井裡劈柴,劈得熱了,就把汗衫脫下來扔到柴堆上,婆娑的竹枝在
頭頂的天空抖動,那種顫動滑下來撥亂他的心。而女人的臉時不時在窗口晃過,他
不知道那時候女人正著了魔似的著竹影灑落在他的光脊樑上,那脊樑上仿佛還飄動
著一層胎毛,在陽光透徹進去時光閃閃的,而那暗影晃晃悠悠、忽長忽短,那麼聖
潔,那麼讓她著迷,她不忍移開目光,在感覺中仿佛那是自己的甯馨兒。女人晾好
了一杯茶,端出來讓他喝,嫌他手髒,就一口一口喂他。而他興奮緊張過了頭,腳
底輕飄飄的,一口沒接准灑了自己一胸脯,女人那濕漉漉軟綿綿的手就伸過來給他
抹……
再比如那兩個晚上,那兩個晚上更是他的寶藏,只有他自己有那顆「芝麻」,
能夠打開那個寶藏的大門。他從他的初始經歷,得出一個他自以為是真理的東西:
女人,不管是以什麼樣面目出現的女人,只要一到男人的懷抱裡,她便成了一個徹
底的、純粹的女人。
類似這樣的記憶,他寶貝似的,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捨得從記憶之囊中掏出來
咀嚼享受一番,仿佛不這樣,就會被別人分享了去。
這樣子過了一段時間,他到底有些抵熬不住,於是常常在夜深人靜,悄悄地踩
上經堂的石階,蹲在那有她和嬰孩氣息縷縷飄出的窗口。那種氣息讓他迷醉,嬰兒
和母親發出的每一丁點響動都牽繫他的靈魂,讓他如癡如醉,後來他簡直上了癮,
幾乎天天都去,碰到天氣不好或有其它要事沒去就顯得坐臥不寧,無精打采。有一
回他去得可能早了一些,也可能那晚上女人失眠,更有可能他發出了某種響動,總
之當他把臉貼上窗戶的時候,窗簾打開了,月色幽暗,襯托兩張輪廓模糊的臉,可
是彼此都準確捕捉住了對方的眼睛,目光膠著住目光,也許因為有黑幕的掩飾和鼓
舞,紅嘴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窗戶裡面的那只手,把它狠狠地裹進了自己的嘴。
在這一刻,是的,就在這一刻,他看到掛在牆上的那件黑色大衣,黑黢黢的一片,
就像和師傅喝酒那一晚上的鋪墊,一個溫柔的黑洞,等待著他的進入……
事實上女人早已經知道發生在窗外的事。窗外的人自以為自己的腳步輕於樹葉
飄落的聲音,自己的喘息連自己也聽不到,而裡面的人一定已經睡熟的錯覺偶爾讓
他忘乎所以,就大聲地歎息起來——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精細的女人的耳朵。
好好的男人拋下她走了,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幾乎害怕思考,或者說拒絕思考。
孩子降生後她在他臉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她的情感很複雜,一方面感到寬慰,至少
在以後漫漫的歲月裡會有一個人陪她度過;另一方面她簡直有些恨他,她總覺得冥
冥中是這個嬰孩剝奪了男人的生命,她沒有理由不恨他。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隨
著懷裡嬰孩一日一日的變化,那種恨意(或者是她自以為該有的恨意)早已不知飄
向了何方。她整個身心都放到了孩子身上,她常問自己:難道孩子不是多年來她日
思夜想的嗎?
本來她是個依賴性很強的女人,丈夫在時,她連柴米油鹽都不管;膽子小,窗
外牆角一隻蛤蟆跳過都會嚇得她臉發白身發抖。可是後來連她自己都感覺到,她變
了,這種變化的迅捷連她自己都感到詫異。也許,她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角色
的轉換:由妻子變成母親,即由依賴轉換到被依賴。
在她的眼睛和紅嘴的眼睛四目相對的那個晚上之前,她已經看到黑影拍一片布
窗簾這黑,已經聽到人喘息的聲音,幾乎天天如此。那片黑色並不驚嚇她,那種喘
息也沒給她造成威脅,倒仿佛那是一隻忠誠的看家狗。她知道那是誰,是的,不用
看就知道。
她竭力想否認這個事實,即窗外這具肉身的熱量事實上已透過泥土溫暖了她的
心,使她感到不那麼孤單無助。
她想起那時候她心底裡對這個人的恨意那麼真切。真想一輩子不再見到他,他
很聽話,從那以後果然不再來了,她以為她再也不會想到他了。可是孩子和她朝夕
相處,她目不轉睛看他如何翕動柔嫩的小嘴吮吸乳汁,她用指甲輕輕剔去粘在他眉
上的胎泥,她給他在木桶裡洗澡,給他擦爽身粉,給他換衣,眼睛無法避開那呈三
角形的紫紅色胎記,她抑制不住愛他,抱他親他,沮喪地發現總有另外一個她竭力
想忘卻的形象浮現。她抱著的、撫愛著的、餵養著的嬰孩就總仿佛是那人的一半。
可是那人不再來了,雖然是自己不讓他再來的,可他明明知道這是他的孩子!這樣
想著,一縷怨氣就產生得不知不覺,想否認也不行。原先以為的她的幸福和愛情已
悉數封進漆黑棺木,如今隨著日月的更迭,她也不那麼肯定了。總之,那是置在兩
個男人之間的砝碼位置並非永恆,原先占絕對分量的那一頭似乎在質變過程中——
在被泥土吸收、轉換、化為粉塵時承受不了原來的分量,變得輕巧起來,而活著的
這邊的分量漸漸沉重起來。
尤其是這樣一些情景,她以為她將永遠忘卻的,卻不知不覺重視腦際。在那兩
個夜晚過去以後,他從縣城回來,她沒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去橋頭接他。她做好
飯菜,溫熱酒,寂靜坐在桌邊等他。他回來,她看到他臉上身上的關節有些冷硬,
他似乎像個冷凍過的人。他沒有看她一眼,也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就自斟自飲起來,
而她在心底醞釀了許久的話也在那種沉默中跑得無影無蹤。她想也許他是對的,說
什麼話都顯多餘,只當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吃完飯,拾掇完畢。他們一起進臥室,他走在前面,她跟在他後面。他突然轉
過身來,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轉過身來,更沒有想到他會用那麼一種陌生而嚴厲的
眼光看她(不,好像並沒有看她,只是虛虛地看),並說出那樣的話。
「你們弄了幾次?!」
她目瞪口呆,在刹那間回不過神來。她後來想,一定是她臉上淡淡的紅暈毀壞
了她,從他進屋門的那一刻起,她臉上的紅暈就暴露了一切,一定是的!她從來都
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那一層蓋過一層的紅暈即便在暗夜裡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她上床,希望在同一個溫暖的被窩底下一切都會冰釋。可是他把枕頭搬到另一頭,
用腳沖著她渴望理解和火熱的心。
是啊,她後來想起,丈夫的眼神裡不僅有陌生有嚴厲,更有一種懷疑厭惡;他
虛虛看著的,並不是她的臉,而是他以往常常用著的那個東西;他一定以為,這個
東西如今被玷污了,已不再屬他了……
她的愧疚感很真實,她的悔罪心理也很真實,她小心翼翼,相信一切都會恢復
原樣。可是什麼都沒恢復,他卻死了。丈夫死了,她似乎比他活著的時候更瞭解他
一些,她相信即使沒有臉上的紅暈,丈夫也會這樣;而她以為他所有的那種厭惡更
多的並不是指向她,而是指向他自己。
那一天她和紅嘴四目相對,在一刹那,都明白彼此在對方心目中的位置。她渴
望他抓住她,不要放手。他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一把拽住了她擱在窗臺上的一隻手。
她的手觸到了他的臉頰、下巴,他的滾熱的像灶堂柴火噴薄的嘴後,那麼新鮮年輕,
柔膩光滑,仿佛還散發出兒子身上的那種奶氣,又那麼堅硬成熟,她看到地呆愣了
一下,仿佛偷情的男女,當場被人逮住。她把手抽回去,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她
現在可以回答丈夫的話了,不是一次,也不是兩次,也許五次、六次,也許更多,
不,在她的曾經想竭力忘卻的印象裡。那兩個被丈夫精心計算好了的晚上,他那麼
貪婪,幾乎就沒有脫離過她的身體。
那一回父親胃大出血住院治療,病情基本穩定了,體力精力也有所恢復,足以
能說許多話而不至太累。而病房那種特有的氣味、響動——那種讓一個上了年紀的
病人萬分憋悶、恐懼的氛圍足以讓他說出些他肌體健康時以為能永遠守住的秘密。
而且,這也是極其重要的一點,那天我帶著我公開的第三任男友去見他,原意本來
是想逗老爺子開心,讓他快快好起來。這些年來,他為我的事確實都惱白了頭髮,
過去他曾反對過姐姐的婚姻,如今卻把他們當成楷模,要我好好向他們學習。父親
總是為我焦急並可憐我,在他心裡,愛情和婚姻總是混為一談,如果我說我要享受
愛情但不要婚姻——諸如此類的話,他一定以為我是個怪物。但我從來不在他面前
暴露我的觀點,假如我又和一任男友分手,他來怪我,我要麼學西方人的模樣,聳
聳肩,攤開手,那意思是說:人家不要我了,我又有什麼辦法。或者,放幾個鼻屁,
那意思也很明顯:我和他拜拜,是我手頭有更好的人選。
其實,我沒結婚的理由很簡單:害怕晚上翻身時碰到男人的大腿。但這並非說
明我否認前輩們的婚姻,反之,我敬佩他們,頌揚他們,雖然有時候我也說他們傻,
但他們傻得可愛。當然,這話題似乎扯遠了。還是回到父親的故事。
是從說胃病開始的,他說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同的發病率最高,什麼胃潰瘍、
冒出血、胃癌……真是五花八門,時不時就可以聽說這個人胃切除了五分之四那個
人只有靠啤酒維持生命。在那個年代裡,柳鎮雖說餓死的人不多,但吃糠咽菜吃觀
音上的還是大有人在。頻仍的饑饉和粗糧而不規律的飲食侵蝕損傷嬌嫩的胃壁那真
是最自然不過的事。可父親的老胃病卻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吃得過撐造成的。所
以父親說他若是死於胃什麼病也是個幸福的飽鬼。
師傅去世以後,柳鎮突遇大饑荒,沒有米,沒有油,卻有許多胡蘿蔔白蘿蔔,
一般人家都拿這個充饑,一時間柳鎮上空充盈了這種氣味,風刮不走,雨淋不散,
吃久了,柳鎮人就變得暈暈乎乎,一聞到這種味就嘔吐的人連男人裡頭都有,好好
地走著路,突然就彎腰在路邊大吐特吐起來,那情景就像婦女害喜似的,非常丟人。
大米一個勞力一月兩斤,沒有豬肉。孩子多的人家,過年時把大頭菜切成大塊放鍋
裡煮,安慰孩子們說這便是大肥肉,吃的時候把它當成大肥肉來享受。碾米廠門口
派了人來站崗,就是頭髮絲裡攜帶出一粒米也要被搜出來。碾米的吃不飽飯,織布
的穿不暖農,父親說沒經歷過的確實再有想像力也想像不出來那種情景。那年冬天
又特別冷,雪花飄起來沒完沒了,屋簷的冰柱子來不及化掉又被裹上一層,像裹繃
帶似的,一層又一層,上粗下尖,晶瑩剔透,像倒長竹筍倒掛金鐘,可惜不能當飯
吃。饑餓加上寒冷,他和師兄都臉發青,走路搖搖晃晃。後來紅嘴不知從哪裡拿來
一日破鍋,放在內天井屋簷下,生起了炭火。頂上架幾根鐵條,鐵條上就常烤起了
他們的濕鞋濕衣。後來他又拿來一個搪瓷茶缸,在裡面丟進一些碎米粒屑子,加點
水,偷偷煨在火缽裡。怕人來發現,怕香味溢出,總是煨得半生不熟。吃又不能公
開吃,總是囫圇吞棗。紅嘴又總是讓父親多吃些,說他正在長身體。父親的胃病就
這樣得下了。
那時候元霄已經長到一歲多,會扶住牆沿走路了。幸虧師母多年來有些積蓄,
又有點撫恤金,所以他們娘倆倒不必頓頓吃胡蘿蔔。父親在心底裡一直把女人看成
自己的母親,把元霄看成自己的親弟弟,常把他跨在肩上,馭在背上,捉個麻雀知
了蛐蛐給他玩。有時候迷離惝恍,仿佛那孩子就是自己,而自己倒成了那孩子的父
親或者兄長。總之,他對元宵有一種深切同情,在自己的思想裡,是一定要讓他享
受父親般的關愛,從而報答師傅師母對他的恩情。柳鎮人見了這般情景都說萬成是
個有良心的好孩子,他師傅不枉當一回師傅,他在地下有知,也該笑出聲來了。
可是就在這時,經堂發生了一場意料不到的災難:女人所有的積蓄被洗劫一空。
而且這事發生在大白天,那天是清明節,女人一大早帶著元霄上街買了香火,就往
墓地去了。回來的時候見大門開著,臥房的門虛掩著,她放錢的抽屜被撬開了。
女人後來說這事都怪她自己,她那天也許就沒有鎖門,心裡裝滿了事,當然是
要顧頭不顧尾的。可是生存就成了問題,這時候緊跟著就發生了紅嘴偷竊大米的事,
並且被逮住了。
紅嘴始終也不明白為什麼女人輕輕的一句話就把他推到了千里之外,而他自己
竟然這麼惟命是從,心裡充滿敬畏與恐懼。那天晚上,黑色大衣突出在暗夜裡,遮
黑他雙眼,他聽任女人把手縮回去,有些失魂落魄;女人的體香,嬰孩身上的奶味,
濃濃地從窗口飄逸出來,剛剛陶醉了他的;他眼睜睜看著她關上窗戶,拉嚴窗簾,
他聽到插銷發出哢噠一聲落到實處,仿佛他的心也隨著這一聲被鎖到那死洞裡,死
洞緊巴巴黑沉沉陰森森,他的心和身子配合默契地一起疼痛起來。
他這時候仿佛才明白,那件黑色大衣似乎有比女人的聲明更加威嚴的成份,不,
也許在今後的歲月中,他可以感化女人,可以討得孩子的喜歡,可是那件黑色大衣,
那件黑色大衣將永遠淩駕於他之上,做永遠的贏家。
紅嘴只能把唏噓慨歎留在心裡,留在暗夜,把對那母子的愛意留在想像中去實
行。他常常仰望上蒼,請問它:明明是自己的兒子為什麼卻不敢不能去認,哪怕親
自去看著抱抱以表達自己對她對兒子的真實心情也不行,為什麼?他有時通過萬成,
給她捎一些吃的用的;有時悄悄把東西放在經堂門口。他給這個不能相認的兒子締
結製作一些小玩意,比如用荊條編成的鳥籠子、用竹段削成的小碗小勺,用竹葉竹
篾製成的假蜻蜓。有時到湄溪籠個蝦網個魚,自己總捨不得吃,讓師弟趁新鮮送去,
並總加上這麼一句:「別提我。」
「對她究竟算不算是他的女人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有一段時間,幾乎把腦子
都用在這個問題上,他想來想去,掂來掂去,可是越想越糊塗,越掂越掂不出女人
的分量和他自己的分量。說她是他的女人吧,這是事實,勿庸質疑的事實,從見她
面的一瞬間,他就怦然心動,感到她就是屬那種他這輩子要愛要寵的女人。其實
在此之前他對女人並沒有模式,事實上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除了認識一個母親
外並不認識其它任何類型的女人,他隱隱知道的就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找像母親那
樣的女人,但究竟是怎樣的女人,他在見到師母之前是一無所知的。他也明白,在
師母見到他的一瞬間,他也並沒有因為外表的一點缺陷而影響她對他的讚賞,而且,
這也是最重要的,從一開始,她便把他當作一個成熟的男人(而不是像對待萬成似
的,當作一個孩子一般)看待。他的直覺告訴他,他和她之間並沒有因為年齡的懸
殊而成為兩代人,反倒師傅像是他們的長輩,而他和她是同齡人似的。
當然,儘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並不能夠降到和他一樣的位置,她淩駕于柳鎮
所有女人之上。他甚至想,以後他的老婆哪怕有師母百分之一好,他也會心滿意足
的。他確確實實連做夢也沒曾想他有幸能摸弄到那張臉、那個酥胸,進入那個身體,
和她生一個世界上最棒的兒子,確確實實連做夢也沒有想到。
說她不是他的女人吧,這也是事實,不可置辨。從認識她的那時候開始,那時
候他和師傅隔桌而坐,一小杯一小杯地對酌。女人和師弟在廚房一個做菜一個燒火。
一點如豆的燈光照亮很小的空間,把餐室事實上的空闊在感覺上縮小,而顯得更加
溫暖;酒精的作用總是出乎意料,在意識裡產生一些大膽的幻覺,而有些無視師傅
的存在。他的耳朵總大半在一牆之隔的廚房,那裡時時傳出她製造的動人心弦的聲
音,他總顯得醉醉的,仿佛喝不過師傅,在師傅哈哈的笑聲中,成為師傅的手下敗
將。最後,她周身彌散著一股好聞的氣味,從廚房走出來,坐在他和師傅之間,和
萬成面對面。方桌小小的,他的胳膊隨意動著,都能觸著她的某個部位,或是衣袖,
或是胳膊肘尖。這時候他總感到他靠她這半邊的身於麻酥酥的。他用眼角攝入她的
每個動作和表情,感到她離他既近又遠,既遠又近,空氣似的,感覺著而摸不著;
水泡似的,摸著就破了。這幾乎成了他和她以後的一種模式:那些日子他天天想她
無法入眠,她恍然就在他的身邊,她貼著他,讓他感受她的體溫,可他一旦碰著她
面,那種見面有的是他刻意安排有的是無意碰到,還什麼也沒來得及做,她便用眼
光把他逼遠了。
又比如那天他們被一堵牆擋著,他們四目相對,他感到她離他那麼近,可一旦
他們肌膚相觸,她即到離他遠了。就像當初,在他們擁有了那兩個風雨飄搖的夜晚
之後,她便遠遠地離開了他那樣。
在這樣的時刻,他便感覺她似乎在俯視他,而他本來擁有的鎮定安祥也沒有了,
變得惶惑、無所適從,這樣的時刻他看不懂她的眼神,理解不了她的舉止,覺得這
個女人對他是世上最陌生的女人,至於已經發生過的事,那一定是發生在自己的幻
想裡,是自己編造出來的。
可他仍然不可遏制地想她。表面上,誰給他介紹對象他都擋著,也從不正眼看
其他任何一個女人一眼,表現得絲毫不動凡心。
這個問題他過些日子就從心底深處拿出來,仿佛事過境遷,看看自己會不會改
變。他問自己:你能離開她嗎?這輩子找個比她年輕的女人結婚生子,她畢竟在實
際年齡上差不多能當自己的母親了。只當那事沒有發生,就像師傅當初說的,他只
是向他討要一點他所沒有的東西;或者像她所說的,他要永遠記住,師傅雖說死了,
可他留下了自己的種,留下了自己的兒子。可每次回答總是不能,不能!
在思念女人的孤寂歲月中,他不知不覺拿她和母親作比。這一比,母親和她的
形象在他心底都變得更加清晰可感。
可以說,母親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人,儘管母親去世那年他才十歲,可他絲
毫沒有忘記她。在他心底深處,母親是「強大」的代名詞。在強大的母親面前,柔
弱的父親毫無光彩。母親如何強大而父親如何懦弱的許多細節丟失了,丟失不了的
是那種感覺。只恍惚記得父親被母親的能力壓迫得像是只有影而無形,不占任何空
間和時間。母親的口頭禪是:他不行!這裡的「他」是指父親,而事實證明他確實
不行,至少遠不如她。與此同時,母親對父親又愛得那樣深刻,她周到細緻體貼,
以至父親從來抓不住一點把柄挑剔她、反抗她。這樣的角色分配直到他們臨死的那
一刻才作了徹底的交換。那一天他們和柳鎮其他一些沒來得及逃到南山的百姓被日
本鬼子像串魚兒似的用繩子掛著,押解到虎跳崖。父親被掛在母親後頭,一路上,
他對死亡的恐懼已經被對母親的關懷代替。那時候,他雖看不清她的臉色,但注意
到了她挺直了一輩子的腰背軟塌塌的,她腿彎子打顫,跌跌撞撞,好幾次險些被山
路絆倒。在他們前頭有五六個人在槍聲中倒下去了。母親這時已經恐怖得發不出聲,
腿彎子一軟就要暈過去,父親這時候不顧一切沖過去抱起自己的妻子,就在這時,
槍響了,一顆最要命的子彈從父親後背進入,過左心臟再穿過母親心臟的右側。在
他們咽氣之前,母親還來得及扭過頭,向父親展示她的嬌柔、依賴、無助和受到護
衛後的所有的寬慰、以及她對父親所有的贊許,仿佛在父親懷裡,她便死得無怨無
悔似的。當然,他並沒有親眼目睹這一幕,這是那天的倖存者柳全爺用一種文學的
語言繪聲繪色地說給大家聽的。柳全爺那時候是鎮私塾的先生,直到八十歲還喜歡
談感情。他那天恰巧被掛在父親身後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在父親往前沖的時候他被
拖到地上身上挨了五顆槍子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柳全爺關於父母親的故事讓他感動,給他傷痛的心多少帶來一點安慰,可是過
後,他一想起父母親,心底裡出現的仍然是原先那種模式的父母親,也許他對父母
的看法已經形成定式,對女人的感覺也已經根深蒂固,再也無法改變。比如對那個
女人,他要定了她,不管情況發生怎樣的變化他仍然要定她,再也不變。
父親終於說出了久積於心的那句話,他說:「我把元霄一直當成是師傅的遺腹
子,是我的兄弟,我養他、愛他、寵他,都出自這個原因,可沒想到他竟然是師兄
的兒子,不,我接受不了,到死也接受不了!」
也許承受不了的更有沒說出口的那些話,即他那麼敬重、愛戴、依戀,那麼美
麗、賢德、善良,他心目中無可挑剔,世上第一的,他心底裡一直當作母親的師母,
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她和他,他們兩個人怎麼能忍心合夥起來欺騙師傅,這不是太
殘忍太不人道了嗎?
可是那時候他不知道實情,那時候他傻乎乎的,一天不去經堂就牽掛不已。他
從小失去父母,許多年來沒人關心,也失去關心對象,已養成了自己關心自己的習
慣,可如今真的不一樣了。為了師母一家和他自己,他去開荒,因為念頭起得遲了,
好地都被別人開了去,他就只找到磊牛山北坡一塊風化的紅土地,一鋤下去就會碰
到紫紅的岩石表皮。他乘早晨上班之前和傍晚下班後去,忙了半個多月,終於開出
了兩分地。他在土裡拌上糞肥、草木灰肥,點上小麥種子,指望來年有個好收成。
那時候他和師兄之間的關係還是師傅死後不久的那個樣子,怪怪的,讓他理解不了。
師兄仍然時常讓他給經堂捎去點吃的,過去常捎些餅乾、嚼著滿口是渣又帶點辣味
的榨菜皮、他自己種的蔬菜等,現在他一般叫他捐米,半斤一斤的,說是自己省下
來沒吃,或是從別處借的,都不讓他告訴師母是他給的。師兄現在說話更少,活兒
幹得更多,有意無意對師弟的關懷也越多。父親本來是個好說話的人,和師兄在一
起說話沒有回音,總是一個專說一個令聽,聽得那一個有時候還似聽非聽,父親的
話就仿佛變成了自言自語,到他進入老年還有這個習慣:他在旁邊說話,不管是身
邊有人還是沒人,也不管人家聽不聽,答理不答理他,他想說的時候就說出來了。
紅嘴出事那天是個陰雨天,下班後他照例拿上一把鋤頭和籃子繞到碾米廠後院
去。那原先是柳姓地主家的後花園兼果園,原先長著各種各樣的果樹,後來果園沒
人管,各種果樹沒人更新和嫁接,長出的桃子便又小又酸又澀,葡萄看著紫紅,吃
著酸倒牙;各種花卉是資本主義的東西,更是沒人理睬,就這樣果園成了個廢園,
東倒西歪幾棵樹,亂七八糟幾畦菜。倒成了小孩捉迷藏抓蛐蛐會麻雀的樂園。
最近紅嘴在靠近碾米廠牆沿處開了幾畦地,種上了油菜、花菜和韭菜,因為缺
少陽光,那些蔬菜一律長得細嫩修長,紅嘴常常下班以後就去那兒松松地、除除草、
捉捉蟲子,臨了總帶一籃蔬菜回去。可是這一天他料理完菜地的事,那時候天已經
濛濛地黑了,走著路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平地上拖得很長,在坑窪處或在村的攔截處
則切成段,顯得粗細不勻。紅嘴悠悠走到廢園門口,鋤頭扛在肩上,鋤把上掛一籃
菜蔬,一隻腳剛跨出門,便見民兵連長帶幾個人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們一句話不說,
奪過紅嘴的菜籃子往地上一扣,同時幾把手電一齊把光澆注在上頭,那嫩翠的青菜
中間,格外醒目地襯托著一隻破舊的布袋,就像紅軍長征時斜背在背上的那種,只
不過更細小些,在光注集中在它身上的刹那,它猶如通得人性一般,不安地蜷縮在
地上,恨不得讓自己一下子變沒了,但就像一條遭受四面襲擊的蛇,縱有三頭六臂,
也是插翅難飛了。
孩子一天天成長,又漂亮又皮實,過幾天上街就有人說孩子又長高了一截。不
過在做母親的眼裡,孩子仿佛從來都那樣,像眼前的那樣,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
只有眼前,只有她眼皮子底下的這一個,那麼活潑真實、柔軟溫熱,充滿生命的熱
力。也許是孩子天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對他的生長沒有那麼強烈的感受,她
惟一的感受是那些衣服怎麼一件件變小了,她在褲腳袖管處接上一截又穿不上了。
女人把心整個兒放在兒子身上,至於對慘痛的過去,她寧願自己像那件黑色外套,
靜止著,沉默著,端莊著,威嚴著,永遠把背朝向目光,上面落滿灰塵,越來越凝
重和遙遠。
女人有四十歲了。歲月並沒有給她的外表留下多少印記,這使柳鎮的女人多少
覺得有些納悶。這期間,有好幾處來經堂提親,有城裡人鄉下人,丈夫原先同一個
單位的同事(馬上要提副廠長)死了妻子,三番五次托人找上門來——女人都—一
謝絕了。據說柳全大爺親自出馬,要為他鰥居的兒子提親。女人禮數周到,還是沒
有應承。這在柳鎮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柳全大爺雖說受管制,但在普通老百姓心目
中,威望絲毫沒遭減損,他們給自己孩子起名、看流年風水什麼的、甚至想聽個笑
話、寬鬆寬鬆心,照舊偷偷找他。
柳全大爺過後對別人說,再不要去打擾經堂的那個女人了,她至死也不會改嫁
了。人們問他何以見得,性格一向快活開朗又喜歡說笑的老人卻搖搖頭,再也不肯
多說一個字,背過身,拖著一隻腳點著一隻腳走了。
女人在老人走後陷入了一片迷惘,腦子空白、手腳麻木,仿佛自己的思想和身
體都不復存在似的。那時候她正在堂屋的桌子上糊鞋底,麵糊、剪刀、碎布條,攤
了一桌子。猛一抬頭,看見老人硬硬朗朗正走上石階,那跛腿在上臺階時幾乎看不
出來。他嘴裡咬個長長的煙斗,兩手背在身後。走到天井,他摸了摸正在那兒玩耍
的孩子的頭。孩子抬起頭叫聲老爺爺,又埋下頭玩泥巴。女人慌慌地把桌子上的東
西收拾掉,讓了坐,待上茶,垂手站在一邊等老人說明來意。老人好一會不說話,
巴嗒巴嗒抽那窩煙,細煙在空間裡悠悠升騰、彌散。她感到醉醉的,這個屋子已經
好久沒有這種充滿男性魅力的煙味了。
老人開口了,像在自言自語:「我見過剛出身的柳根兒的父親,帶著他偷過桃
子、掏過鳥窩;我喝他的喜酒,因為他娶的就是我遠房的表妹;他女人生下柳根兒,
讓我給取的名;日本小子把我們掛在一根繩子上,我親眼看著他們咽氣……看到這
孩子,就像看到他們爺倆小時候的模樣,模樣兒長得雖說不太像,那神氣,簡直就
是一樣的神氣……柳根兒頭幾天把他的願望都跟我說了。孩子哪怕叫他叔、叫他哥
他都願意。以前的事,好好歹歹,誰對誰錯,我也評判不了。我想,既然柳根兒有
一份全心在你身上,他又不奢求什麼。你不妨就應承吧。我尋思的倒是很現實的事,
你的成份不好,你知道成份不好會給孩子造成多大的影響,現在小不覺著,等以後
上了學就知道了。而柳根兒是個孤兒,硬碰硬的被剝削者,紅根、紅苗,所以,你
要好好考慮考慮。要是你們這兩家合一家,早晚也總有個照應。抓緊了,還能再生
個一男半女,這樣,柳根兒他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該死而瞑目了。」老人慢悠悠抽
兩口煙,看著女人的眼睛,說:「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就不會這麼苦了。」
在老人說這番話的時候,女人只感到自己的心浮浮沉沉,亦喜亦憂,她感激老
人對她的理解。以前,她以為一旦柳鎮人知道事情真相,就會恥笑她,看來並非如
此,至少像柳大爺這樣的人能理解她。可是,柳大爺不能替代整個柳鎮人。不管孩
子叫他叔叫他哥,用不了多久,全柳鎮人都會知道誰是元霄真正的父親,那墓穴裡
的幽魂會遭到恥笑,被攪動得日夜不寧,而她會陷入到不潔不貞之中。那她在柳鎮……
不,即使柳鎮人容得了她,她也容不了自己!況且,柳根兒還那麼年輕,她有什麼
理由要害他呢?
女人這麼想著,就說:「柳大爺,元宵姓楊,他父親的兒子,這輩子,我不會
改嫁的,不會的。請您去告訴他,我差不多能當他母親了,您勸勸他,另外娶妻生
子。別再耽誤自個了。他可以生許多孩子,而他爸爸,就這一個。您也知道,我常
常帶孩子到墓地,讓他喊爸爸。相信他是能聽見的。在孩子心目中,那是他的生身
父親,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她說不下去,轉身來到裡屋,迎頭看見那件黑色大衣,對她表承贊許似的,她
走過去,兩膝跪在床上,默默接過那團黑色,也不知過了多久,想起柳全大爺和元
霄,走到屋外,不見倆人的影子,見桌中間茶杯底下壓一張條子:就當什麼也沒發
生過。元霄我帶著了,過一會叫萬成送回來。是用她描鞋樣的鉛筆和紙寫的。她松
一口氣,向西北方向極目望去,只見丈夫的墓地籠罩在一片神秘而安寧的黛色中。
她呆呆地,就像面對著他,他嚴肅的眼睛也在黛色中突出,她想起了他竭力說服她
的那些夜晚,想起那兩個日子。她高高地抬起頭,開始在心裡數落他:那天一大早
你藉故去了縣城,還捎帶著萬成,那個可憐的孩子,你給我們留下了足夠的時間和
空間,也給我一個最後通牒。你讓我留下印象,好像不聽你的就永遠別再指望什麼,
是的是的,你想兒子想得發了瘋,讓我也跟著你發了瘋。你倒好,一走百了,留下
我一個人過孤獨的、自責的、自卑的日子。是你騙了我,也騙了你自己;毀了我,
也毀了你自己。你明明知道你承受不了這個,卻偏要著了魔似的去實踐。你只是個
表面灑脫的人,你把你的女人從來都當作你自己的東西,可到頭來醒過來,發現並
不是的……
怨恨糅雜著悲傷痛惜,在經堂的空氣中游走,心底的嗚咽穿透暮色,層層疊疊。
女人的心仿佛回到幾年前那個可怕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自從紅嘴被人贓俱獲,他的好日子就結束了,對此他以後會越來越體會深刻。
那天民兵們把幾支手電光集中在那個布袋上,紅嘴並沒有感覺多少害怕或者羞恥,
他只是有些焦灼,心裡只閃現一個念頭,即以後經堂那娘倆的生活該怎麼辦。
他,連同那一小口袋米被帶到了大隊部;兩個民兵則被留下來,吩咐不准離開
也不准睡覺。單等第二天天亮時細心察看現場,對這一嚴重事件作一決斷。
民兵們在大隊部的一間屋子里拉亮所有的電燈,連夜審訊。那袋米過了秤,一
共是一斤四兩六錢,米雖不多,可這幾乎是那時候一個勞力一個月的口糧。而且柳
根兒盜竊行為有這一次就有無數次,誰知道他偷竊了國家多少寶貴的糧食,尤其是
在國家面臨最艱難困苦的時期。這時候偉大領袖毛主席都在勒緊褲腰帶不吃紅燒肉,
正帶領全國人民度過自然災害。可見柳根兒是在破壞革命,破壞社會主義,其犯罪
性質惡劣,雖說出身貧苦,是個孤兒,但也決不能輕饒了他。
審訊一夜,毫無結果,紅嘴一味不開口,而早晨的太陽照例噴薄而出。這邊兵
分兩路,一路去紅嘴家,他住一間半土改時分的房子,青磚灰瓦混泥土地,和另外
一家合用一個天井,天井裡有一口井,用水不用出門,原是一地主家的房子。國家
真是夠照顧他的,他如今卻做出對不起國家的事,真是太不應該了。一時間紅嘴的
行為傳遍了整個柳鎮。可是去他家搜查卻一無所獲,除了一把青菜一捆發黃的胡蘿
卜纓子和幾個紅白蘿蔔之外,甚至查不出一粒米。
而在廢園的也查明了他偷盜的辦法。原來自從碾米廠門口來了站崗的,碾米廠
大多數窗戶都給堵上了,因為這是全公社惟一一家碾米廠,它的好歹關係到全公社
十多萬人口的生計。其中兩扇窗正對著廢園。其中一扇正是紅嘴堵的,但他實際上
沒把那扇窗堵死,有幾塊磚可以活動。裡面,有一小塊窗板看著像是釘死了,而且
用的是那種大得嚇人的釘子,可那些釘孔故意被揉搓得又松又寬,看上去絲毫不露
破綻,取下釘回都極其方便。這樣,在磚塊和窗板之間就構成了一個秘密、溫暖而
豐富的空隙,一個幸福的巢。儘管那空隙很小,最多只能容納二斤糧食。紅嘴把米
或面偷偷盛進一個自己縫製、針腳粗大的長條形布袋裡,再把布袋神不知鬼不覺地
塞出窗根,人則大大方方從前門出去了。
幾天後在廢園的現場批鬥大會上,紅嘴脖子上掛著那個恥辱的米袋,因大隊幹
部幾天幾夜的連續作戰輪番進攻,這個罪犯臉色發灰、嘴唇乾裂,那嘴邊的紫紅胎
記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潤澤。他腳步不穩,偌大的身子不停地來回晃動,仿佛馬上
就要重重摔到地上。他低著頭,一聲呼嚕從他的胸腔緩緩地、悠悠地釋放出來。饑
餓而又憤怒的人似乎也被這聲幸福的呼嚕陶醉,憤怒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代之而起
的是憐憫: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也就是一斤多大米呀,在好年成裡,這點大
米還不夠打發要飯的呢!
書記對民兵連長拍了桌子,他說覺總是要讓人家睡的嘛。紅嘴飽飽睡醒一覺後,
交代了他的犯罪事實,他的供認很簡單:「我餓。餓極了。我把米偷回家,半夜裡
鍋蓋上蒙著破棉絮,燜乾飯吃了。」
那時候經堂後面的那片竹園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成年的竹子被砍了。做成了
籃子、席子、籬笆柱子;竹筍往往剛要破土就被連根挖走,被缺少油水的消化系統
消化了。經堂沒有這片修竹的倚靠、襯托,更像大海裡的一葉孤帆。
可是天井裡那棵毛竹,卻有倖存活了下來。這一方面它已成了私家的東西,技
師當年在買經堂的時候,雖說沒花錢買院子,可院子傍著屋子,這歸屬自然沒多少
人去計較。另一方面,總還有些不孕的媳婦,信于不信地偷偷接一些水回去喝。那
竹子就更不能砍掉了。
這年四月裡的一天,竹子竟然開起了花,那花柳絮兒似的,又細又白。女人生
平第一次見到竹子開花,她以前以為竹子是不開花的,感覺很稀罕。柳鎮人也感覺
很稀罕,儘管柳鎮過去差不多是個竹鄉,但真正看過竹子開花的也沒有幾個。經堂
的竹子開花也吸引了柳全大爺,他倒背著手,讓人感覺跛腿不太明顯地登上經堂台
階。他說這竹子也就是幾十年才開一次花呀。他已經知道紅嘴的事,他心中明白這
事跟女人的干係,心裡憐憫女人,就說,無論發生什麼事,你要相信,自己還能看
到竹子開花。
離上次柳全大爺提親又過去了兩個月,這期間,並沒有傳出有關她的風言風語,
她還是那個美麗善良、氣質優雅、忠貞不渝的好女人。倒是紅嘴,這期間好心人張
羅著給他提親,他不是見了面一聲不吭,就是避而不見,最後他宣佈他這輩子就打
光棍,打定了。這才沒人去多管閒事,自討沒趣。女人把這些聽在心裡,就常常失
眠。即便睡著,心也總是醒著的,總感覺到窗外有他的腳步、他的呼吸,有他的熱
氣,這時候她已經不否認他的熱力已經穿透厚實的牆壁日日夜夜溫暖了她的心,驅
趕了她心中的寂寞與恐懼。
女人托人給我父親提親。父親儘管個子不高,但五官端正,簡直可以說得上漂
亮;誰都說一看到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就知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工作又好,在當
時被認為是有技術的;雖沒有什麼家產,但無父無母,也會省卻許多麻煩。就有五
六個姑娘爭著要嫁給我父親,父親在其中挑了一個做了他的新娘。
女人差不多還沉浸在那種娶了兒媳,丟了兒子的悵惆中,紅嘴出事了,這給了
她一個沉重的打擊。她幾乎馬上就明白,他的那些竊出的糧食去了何處。她又愁又
急又怕,又不敢去打聽,萬成剛好陪媳婦去了丈母娘家,消息只能通過其它渠道斷
斷續續傳來,後來說紅嘴表現得不老實,交代不徹底,謊話連篇,調查人員又到現
場的石頭縫裡搜出了長有暗綠色長毛的米粒,更加斷走紅嘴的這一行為不是一天兩
天所為,而且這些糧食絕對不可能像他自己所說的都吃到了自己的肚裡,一定有它
的去處。已經派人通知碾米廠的另外一個人萬成火速回家,瞭解情況。都說這一次
紅嘴在劫難逃,縣公安局也派人來了,總而言之要坐牢了。
萬成回來了,一聽這個情況心裡也害怕得打起了鼓,同時一切也都明白了。他
過去總是懷疑師兄哪來那麼多米麵讓他悄悄交給師母,有一回問他,他說是山裡姑
媽家借的,有一回就捋起袖子,給他看手臂一條暴起的血管處一個暗紫的針孔,說
他去城裡賣了血,用錢買的,原來……他不敢想下去,就瞪圓了一雙本來就又圓又
大的眸子說他什麼也不知道。他一副無知又無辜的樣子,況且他又瘦又小,明顯營
養不良,讓人不禁心生惻隱,就放他回了家。紅嘴則堅持原先的口供,而且還拍著
胸脯,袒露他的大頭肌和二頭肌,說:「要沒那點補充營養,我能長這麼壯嗎?」
審查於是結束,紅嘴被銬上手銬,帶走了。
在這期間,女人一直擔驚受怕,一會怪自己連累了他,一會恨小偷沒心沒肝,
偷到了她家,否則她何以至此?紅嘴又何以至此?她睡不穩覺,總感到窗外有他的
氣息,一片樹葉落地,一隻蝙蝠飛過,都能使她起來,撩開一角窗簾看看。起夜多
了,她就著了涼,白天發著低燒不退,晚上又好一點。這樣的日子迫使她為自己以
後的日子作出打算。她想起萬成,這幾年來她一直把他當成兒子一樣看待,他對她
也像對自己親身母親一樣,可如今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負擔,她不能指望他像過
去那樣照顧她母子。想來想去,她發現自己竟然只有改嫁一條路,若非這樣才能生
存下去,那麼她寧願嫁給紅嘴,怎麼說他也是孩子的親爸爸。她想好了,只要讓她
發現他又蹲在她的窗下,她一定二話不說把他請進家來,答應他的一切請求。後來
紅嘴被判了四年半徒刑,這就更堅定了她的信念。
我又想起小時候,和姐姐常常去孤墓附近或者經堂後面的竹園裡,或挑野菜,
或拿一把短柄的鋤頭掘冬筍,那把鋤頭能放在籃底,一小把青草就能把它遮住。每
每看見那個經堂的女人,總抑制不住一種喜歡而又害羞的情愫,莫名其妙擔心自己
臉太髒、頭髮太亂。其實女人並沒有比母親漂亮,而且她比母親老多了。我現在想,
也許她臉上的一種表情,一種安寧、和諧、幸福的生活浸潤到內心,又從內心自然
流瀉出來,在臉上展示那種寧靜的表情——這種表情柳鎮的女人很少會有,尤其是
在那個時候。也許就是這一點,吸引了我的目光,讓我至今念念不忘,希求自己臉
上也永久地洋溢這種表情。
我對女人和紅嘴的瞭解是經過多年、點點滴滴累積起來的,可我至今還弄不明
白,他們倆究竟是靠什麼維繫在一起的呢?是「愛」嗎?可是愛究竟是一種什麼樣
的東西?是那張臉。那個體型、那種聲音、那個尺寸……是兩個齒輪滾動時永遠咬
合的那一點嗎?
能幹的姐夫在迎娶姐姐的時候已經傍著經堂老牆蓋了一層磚砌樓房,後來又在
原先的竹園裡打下地基,並一蓋再蓋,直到四層才封頂,屋裡大理石鋪地,屋外馬
賽克到頂。姐夫小時候受盡歧視,曾好幾次失去上學和參軍的機會。如今他說起那
種失去倒仿佛是他占了便宜。他現在是個優秀的農民企業家。
經堂跟新樓比顯得老態龍鍾,惟有它的尖頂仍顯得剛硬銳利,直通天際。姐姐
說現如今什麼東西都能拆,惟有經堂是不能拆、拆不得的,還有那兩件大衣也是丟
棄不得的。那時候姐姐說著,就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瞟著姐夫。
「看我,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喝掉!」姐夫學廣告詞,怪聲怪調,藉以掩飾他
的尷尬。姐夫儘管很愛姐姐,那黑色大衣也似乎時時給他一些提醒,卻也免不了在
一些場合——比如摟個女孩子跳個貼面舞什麼的,也免不了為了某個經濟利益默許
他公司的女孩在暗夜裡鑽進某些個要害人物的被窩。姐姐為此曾恥笑他,他抓耳撓
腮,保證不再跳什麼貼面舞,至於那些個女孩,她們簡直如魚得水,做起某些事來
遊刃有餘,從來只有贏而沒有虧的感覺。如此而已。姐姐曾氣得要跟他離婚,卻終
於見怪不怪了。
女人在去年年底過世了。紅嘴的意思,把她和技師合了基。他和姐夫說好,他
死了以後,就在墓地的一側給掘個坑,就像守門的那樣就行。能依傍著是他的福氣,
只Liao望著他也毫無怨言。他直到今天還不肯搬進新樓,仍住在那沒有天花板遮蔽
的經堂裡。
說實話我喜歡姐姐的婚姻。一般夫婦間的幸福也好痛苦也罷總喜歡遮掩起來,
要表現也表現得比較含蓄。姐姐和姐夫的幸福卻表現得無遮無攔、外露放肆。記得
那年春節回家過年,大年初一那天,姐姐大概想和她久未見面的妹妹嘮嗑幾句,就
懶在我們小時候睡過的床上不肯走,姐夫見催她幾遍不睬,彎下身子把她攔腰抱起
來,說一聲:「我抱走嘍!」就真的抱走了。
我羡慕姐姐,說起來,也許是天生喜歡甚至崇拜那些天性優雅的女人,我想,
某種優雅若和美貌結合起來,尤其是把外在的優雅和內在的優雅結合起來,那更是
一種天造地設、天衣無縫的完美。我覺得這裡的「優」又可以用「悠」、「幽」代
替,這樣,我腦子裡就呈現一種女人,她就像一條小溪流一樣,那麼清靈娟秀、婀
娜多姿,遇剛則彎,遇柔更柔。遇山環山而行,滋軟它;遇水和水渾然一體,充盈
它。沿途一切具有生命力的東西都燦爛蓬勃。這樣的女人嫁給皇帝,就會使皇帝統
治的王國富庶和平;嫁給乞丐,也會使乞丐成為乞丐園裡的國王。這樣的女人嫁給
一百個丈夫,就會創造一百種生活,挖掘一百個男人,把這一百例本性各異的男人
的品質、潛能發揮到極至。在我眼裡,姐姐的婆婆是這種女人,而姐姐也是這種女
人。
姐夫上次跟我說,他心裡很清楚誰是他的生父,可是自從他記事起,他就從來
只叫那個他從來沒見過面、跟他沒有一點血緣關係、卻是他要了他的那個人爸爸,
卻沒有叫過這個真正生了他養了他的爸爸,甚至也沒叫過他叔叔或哥哥,非叫不可
時,他也只叫他名字,習慣了。可是他們幾十年相處,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習
慣,相像的越來越多。「你知道嗎,他和母親的事,是我給做的主。記得是我十歲
那年,他們給我過生日。我們吃完元宵,過完生日,我就把他的鋪蓋卷搬到了母親
那屋,原來都是我和母親睡的。我又把我的鋪蓋卷搬到了他住的那屋。就這樣,我
把他交到了母親手裡。」姐夫說完,伸出右手,食指伸得長長的,略一彎曲,似乎
想按動什麼,隨即收回來,五指緊縮成拳。
我又想起了那黑色外套,那永遠的黑色外套,懸置在那樣一個地方,在後來人
一次次紅光瀲灩中,它惟有害羞、含蓄地背過身去,默默傾聽,擁著自己曾經擁有
的粉紅。那是勝利的紀念碑,還是失敗的恥辱柱?是埋葬、虛設的祭壇,還是追思、
朝拜的聖壇?我仿佛又看到經堂天井裡的那株修竹,和屋頂比高,扶疏搖曳,每一
下都像在反芻和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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