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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小雞
張執浩
姓尹的小學教員有一個姓趙的小學同學。那天放學以後,姓尹的坐在自家院內一棵低矮
的花椒樹旁打盹。夏日午後的陽光仿佛一堆燃燒過的明晃晃的柴火,你以為它就要熄滅了,
馬上就會熄滅呢,但它始終冒著騰騰熱氣,漫長而持久。尹老師就坐在花椒樹投下的那片短
暫而有限的陰影裡,迷迷糊糊地瞌睡。已經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有討到媳婦,生活如同這
一刻的時光,了無生趣,卻又無可奈何。他的夢中盡是一些紛亂的碎片在碰撞與閃爍。姓趙
的一步跨進尹老師的院子,帶來了些微的風風火火。姓尹的還以為空中吹過來一縷熱風呢,
所以他連眼皮都沒掙扎一下。
尹老師,尹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姓尹的聽見有人在耳邊輕聲叫喚著。誰在叫我呢?
他極不情願地勉強撐開眼皮,映入眼簾的仍然是那片白花花的太陽,以及幾粒被陽光烤出了
香味的花椒,一粒、兩粒、三粒……像紅燈籠似地懸在眼前。他禁不住歙了歙了鼻孔,打了
一個響亮的噴嚏。
尹老師,是我。姓趙的站在花椒樹的另一邊,一張黝黑的臉顯現在樹叢中,像一塊被人
隨手晾曬在枝椏間的破布片。是我呀,老同學。他說。
這會兒,尹老師才慢慢從剛才那個微不足道的夢中醒轉過來。是你呀,他隨口說道,並
站起身往裡屋走。事實上,他並沒有認出把他喊醒的來人是誰,他眼睛不怎麼好使,尤其是
在這種光線過於充足的庭院裡,他基本上看不清楚對方的那張黝黑的臉。進屋坐吧,姓尹的
將來人帶進臥室兼客廳的房間內,準備給客人倒白開水喝。現在,他依然沒有認出來人是
誰,他的腦子還徘徊在剛才的那個似是而非的夢中。
姓趙的接過杯子,並不馬上坐下,而是將剛才的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尹老師,是我
呀,你的老同學。姓尹的心不在焉地「喔」了一聲,接著問道,有事嗎?意思是,如果有事
的話,就快點說,我剛才的那個夢還沒做完呢。
但姓趙的卻不再說話,他估摸著姓尹的根本就沒有認出自己來。他們雖然同在一個村
裡,但彼此之間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講過一句話了,有幾次姓趙的隔著幾條田埂看見姓尹的找
魂一般在學校的操場上打轉,也僅僅是模模糊糊地看上幾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活路。十多
年前,他們同在這所小學讀書,如今那間教室已經不見蹤影,他們之間的同學關係僅存留在
了淡漠的記憶深處。姓趙的小學一畢業,就回家務農,一直在田地裡忙到今天,生活毫無起
色。而姓尹的讀完了小學,又上中學,聽說後來又去縣城念了高中,先後三次報考大學,結
果都以一年比一年更大的分數差而名落孫山,這才心灰意冷地回到鄉下,在母校裡當上了一
名民辦教員。
姓趙的不說話,姓尹的就端詳起面前的這個男人來。好眼熟,他想,我在什麼地方見過
這個人呢。起初他以為又是哪一位學生家長來找他叫苦呢,這年頭農村學生的經濟負擔的確
是太重了,家長們叫苦不迭,但有些錢不收,學校又辦不下去,真是沒辦法。姓尹的望著來
人,腦海裡快速地翻閱著記憶的帳簿。是他,還是他?他拿不定主意。
尹老師真是貴人健忘啊,我姓趙,怎麼想不起來了?姓趙的說。
哦,是你呀,老同學,還真是老同學呢!姓尹的笑了起來。
姓尹的問:有事嗎?儘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
姓趙的說: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我想你是能夠辦到的。
說吧。
哎。
姓趙的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群金燦燦的小雞在一條碧波蕩漾的河岸邊戲嬉、覓
食,發出輕脆的鳴叫聲,河岸邊是一片低矮卻很茂盛的竹林,小雞們躥入林子裡後,身體碰
撞在竹竿上,如同珍珠圓潤地滴落在銀盆裡,叮叮咚咚的,十分悅耳,它們所過之處竹葉紛
紛披落,但始終蓋住那一道金光,後來,小雞們便消逝在一座巨大的墳塋後面,好像是從一
個石砌的洞口進入到了墳塋裡……
事實上,一段時間以來,這個金光閃閃的夢已經多次光臨姓趙的夢鄉了,只是他一直未
把它放在心上而已,而且先前的那些夢並不像昨晚夢見的那麼清晰。作為一個沒有且不需要
什麼夢想的農村青年,姓趙的不怎麼習慣於把夢中的事情移植到現實生活中來。在現實生活
裡,幾年前姓趙的父母雙雙病故,他們留給他的唯一財產只有這三間風雨飄搖、破爛不堪的
瓦房,和屋後的一畝旱地、屋前的兩畝水田。這年頭這一帶沒有幾個人靠種地發財的,勤勞
一點的人家每年下來除了日常生活開銷之外,略有節餘,又要為孩子支付數額不菲的學費;
而那些不願種地的人乾脆聽任良田荒蕪,跑到外地打工謀生去了,要麼進山挖煤掙一點血汗
錢。好在姓趙的除了自己,沒有什麼別的生活負擔,「一個吃飽了全家不餓」,指的就是姓
趙的這類人。他談不上特別懶惰,也稱不上比較勤勞。總之,他對生活既不抱怨,也不感
激。姓趙的很少去思想。這或許是他能吃能睡、心安理得的根本原因。
村裡也有人給姓趙的提親。都快三十歲的人了,是該討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呢。別人這樣
勸他。姓趙的便憨憨地笑笑,既不答應,也不推卻。時間一久,提親的人便淡忘了他們曾經
對姓趙的許下的諾言。是啊,這年頭,誰願意把自家的黃花閨女送給一位家徒四壁,而且缺
乏生活熱情的男人呢?成天像一頭豬似的,只知道睡!走過姓趙的家門前的人聽見大白天裡
屋內傳出的快樂而響亮的鼾聲,不禁皺眉厭惡地嘀咕道。
奇怪的是,充足的睡眠並沒有讓姓趙的精神振作起來,相反他更加萎靡。起床以後在田
頭轉轉,或者蹲在水溝邊看看蝌蚪、水蛇之類;春天播種,秋天收割。姓趙的就這樣渾渾噩
噩地過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昨天晚上,他做了那個十分清晰的夢……
一大早他就破例地醒來了。若是在平時,他只要側轉一下身子就會重新睡了過去,今天
醒來以後卻橫豎睡不著。睜著眼睛在床上回憶了一遍昨夜的夢境,一切都歷歷在目,甚至那
群黃金小雞的鳴叫聲還在他的耳朵裡清晰可聞。夢中的那條河岸、那片竹林、那座墳塋,我
似乎在哪兒見過呢。姓趙的想,但一時又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見過。在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中,
姓趙的開始將夢境與現實掛上鉤來。他終於想到了夢中所見的那個地方正是距離他家不遠處
的一條河邊,幾乎是一模一樣:河岸、竹林和墳地,只是夢中的墳塋要顯得稍微低矮一些,
而現實中的那座被人們稱為「皇陵崗子」的墳墓簡直像一座山包。去實地察看一下就會明白
的,他這樣安慰著自己。然後,迅速地起了床,草草地洗了一把臉,就朝夢中所指示的河岸
邊走去。
姓趙的在走向河邊的路上,心情有些恍惚,他感到自己依然行走在昨夜的夢中。那群黃
金小雞的叫聲還沒有從他的耳邊散盡,他的耳朵裡也因此顯得嘈雜。要是果真有那麼一群金
雞等候在那裡,我可要發財了呢!這麼一想,他的心跳也漸漸加快了。而越是接近河岸邊,
他的腳步越是沉重,步伐明顯地放慢了許多。姓趙的這會兒既想馬上看見那樣的小金雞,又
擔心夢幻被現實戳穿。有一刻,他甚至準備轉身回家。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就讓它們始終停
留在夢中,也許是更加明智的選擇。他想。想著想著,已經走到了黃陵崗子上。從山包上往
下看,正是一條與夢境十分相近的河流,清晨的霧氣在河面上飄蕩著,太陽還沒有光臨到這
裡,使岸邊的一切事物都顯得撲朔迷離、神妙莫測。一些小魚在涼爽的水面上跳躍,發出稀
哩嘩啦的撲楞聲……姓趙的揉著眼睛,試圖更清楚地看清河岸邊的一草一木。竹林裡的鳥開
始叫嚷起來,聲音傳到姓趙的耳朵中,酷似金雞在婉轉啼鳴。他飛快地跑下山包,晃身進了
竹林。然而,他在林子裡面轉悠了半天,卻一無所獲。難道是我把它們嚇跑了不成?姓趙的
打著寒噤,猶疑地四處瞅著,他的衣服已經被露水濕透了,頭髮也是濕漉漉地耷拉在臉上,
一臉黴相。後來,他決定去找一找夢中所見到的那個石洞,結果又找了半天,毫無所獲。
在回家的途中,姓趙的感到有些後悔,覺得自己被一個「莫須有」的夢愚弄了,真是不
划算。早知道是這種結果,不如繼續睡覺呢。但轉念又想,如果這個夢一點價值也沒有,為
什麼我會做了一遍又一遍呢?也許它真的暗示了某種可能性呢。再說,發財是一件容易的事
麼,不吃苦怎麼行?一個大膽的念頭閃現在了他的腦海裡:我要把這群金雞子挖出來,它們
一定就藏在那座皇陵崗子裡面!
姓尹的說他好多年前就聽過有關金雞的傳說了。與你夢中見到的情景差不多,他說,但
我還聽說它們是被一隻金母親帶著的,若是被人捉住了,它們就會鑽進土裡逃跑……
姓尹的說,你來找我,就是為了給我講這個夢嗎?
不完全是,姓趙的說,我來請你幫忙呢。在來之前我已考慮過了,你是我所認識的最有
文化的人,一來是想請你幫我分析分析這個古怪的夢,二來嘛,我想請你與我一起合夥幹……
一起幹?姓尹的笑道,你瞧我現在的樣子,哪有心思幹這種事呀,再說,學校也不會同
意的。
姓趙的卻肯定地說,你肯定能行,你要是不能幹,還有誰能幹?你肯定行的!至於學校
嘛,要我說啊,你乾脆辭去這個鳥職算逑,民辦教師有什麼幹頭?!你想想,要是我們真的
找到了那群雞子,哪怕只是一隻小雞娃,下半輩子也衣食無憂了,是不是?
姓尹的還是猶豫不決:這個……這個……我看,你最好還是找別人合夥吧。
哎,老同學,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粘乎呀。姓趙的提高了嗓門,好像他已經懷抱著金雞,
只等別人來求他似的,感覺也跟著幻覺上來了。我不是看在老同學的面子上,我來找你幹什
麼?他用呵斥的口吻說道,我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小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嘛……你再
考慮考慮吧。
那麼,怎麼個幹法?姓尹的口氣明顯地軟了下來,剛才他已經想過了,與其一輩子憋在
這所鄉村小學受罪,倒不如去試一試呢。
姓趙的見對方有些動心了,就慢慢地底牌攤開,他說,你是不是有一個叔叔在鍋底坑煤
礦當礦長?你去找找他,弄一些他們不要了的井架回來,再就是需要幾輛帶滑輪的拖車,只
要能夠裝土就成。其餘的事情由我來做。考慮到你身體單薄,體力活兒就由我來幹,你只需
坐在洞口,將我挖出來的土拉出來倒掉就行了。捉住金雞子後,我們三七開,你三我七。你
覺得行不行?
姓尹的這會兒才明白姓趙的為什麼要找他了。好一個龜孫子,明明是來求我的,卻裝出
一副來救我的樣子,不能這麼便宜了他。於是,姓尹的就裝著十分為難的表情,說道,那怎
麼可以!我叔叔礦上的車是他們公家的,能隨便借給外人麼?再說嘛……
那就四六開吧,行不行?
再說,我已經好久沒有與我叔叔聯繫了……
那就五五開,行了吧?
我考慮考慮,明天答覆你。
姓趙的被姓尹的拍門聲叫醒,是在兩天以後一個早晨,八、九點鐘的光景。尹老師,你
把我的好夢給攪了呢。姓趙的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嘟噥道。還是那個夢嗎?姓尹的問,這兩
天又有什麼新的進展嗎?一次比一次清晰了!姓趙的哈欠連天地說,我看這樣下去,即使我
不去找它們,它們也會主動來到我身邊的。我看你是鬼迷心竅呢,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啊!
姓尹的說,你不要再叫我老師了,聽著很不順耳的,都是老同學,何必這麼客氣!那我就叫
你老尹,你喊我老趙吧。姓趙的說道,這麼說,你是同意我的提議了?姓尹的回答道,就照
你說的幹吧。
天剛濛濛亮,人們看見姓趙的就挑著畚箕,扛著鋤頭和鍬,去了河岸邊的竹林裡。隨後
的幾天裡,人們又注意到姓趙的許多一反常態的舉動,譬如他的屋子裡不再有往日的鼾聲
了,他豬圈裡的那頭半大不小的白豬不見了,他家的雞也在一天天減少了,還有,近來這小
子東躲西藏、慢慢消逝不見了……人們好奇地觀望著姓趙的那三間鴉雀無聲的房屋,它孤零
零地坐落在黃陵崗子的後面,在暗淡的月色裡仿佛一塊斑駁的年久失修的墓碑。姓趙的到哪
裡去了呢?人們相互交換著自己的看法,有人趁著夜色來到河岸邊察看動靜,發現竹林裡一
片靜謐。又過了幾天,人們的好奇心逐漸消淡,就像他們從前認為的那樣,姓趙的那個人
哪,嘿,那小子能夠有什麼大出息呢!人們就這樣很快就把姓趙的給忘記了。
坑道一天一天向前進展著,每深入一尺,那個夢便真切一分。姓趙的現在已經習慣了,
甚至可以說有些愛上了坑道裡面的生活,幽暗而隱秘,像一隻土撥鼠,誰也不來打攪他的美
夢。他原以為挖起來會很麻煩很吃力的,現在看來他是多慮了。半個月不到,他已經輕輕鬆
松地將坑道向前推進了近十丈遠,以這樣的速度挖掘,不出一個月,便能讓美夢成真。姓趙
的想。現在,他已經不再需要搭制井架了,裡面的土質雖然疏鬆,但頭頂上方卻堅硬得很,
根本不存在倒塌的可能。挖著挖著,姓趙的感覺到自己好像行走在一條別人挖過的坑道裡,
不僅毫不費力,而且挖出的土色與左右兩旁的土色不大相同。這是怎麼回事呢?姓趙的拿不
定主意,就從裡面爬出來,他想徵求一下同伴的看法。
姓尹的並沒有辭去學校的職務,他覺得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反正根據協定,挖坑道的事
由老趙負責,他只需要每間隔兩三個小時來一趟,將裝滿土的拖車拉出來,倒在洞口附近就
行了。好在小學離這兒不遠,一刻鐘的路程,騎自行車只要五分鐘左右。每上完一節或兩節
課,他便匆匆趕來,將拖車拉出來,將土倒掉,然後再將拖車推入坑道,然後再趕回去上
課。鄉村小學沒有多少規矩,多上幾分鐘或少上一節課,誰會說呢。在權衡以後,尹老師覺
得還是不要貿然地放棄學校的職務為好,總得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吧。
姓趙的從洞口爬出來,正好姓尹的坐在土堆上抽煙。
老尹,姓趙的喊道,你過來一下,我怎麼覺得裡面有些不對勁呀?你看看這土,是我挖
的,與坑道兩邊的土顏色完全不一樣呢。我總覺得有人已經進來過了,我們只不過是跟在那
人的後面,一步一步往裡面走。
不會有這種事吧,老趙,我看你是多疑了。姓尹的說,隨手遞給姓趙的一支煙。送來的
飯吃了沒有?還有沒有煙抽?他問道。
姓趙的卻不答理姓尹的話,他依然在想著手裡的那捧土。
你現在沒有課吧,姓趙的說,你跟我進去看看就知道了的,我真的感覺不對勁……
姓尹的跟隨在姓趙的身後,貓著腰往洞內走。他還是第一次進入坑道,對裡面的環境有
些不適應。怎麼臭烘烘的呀?他捂著鼻子問。我拉的屎呢,還有尿,我總不能為一泡尿一坨
屎來回跑吧。姓趙的說,我倒是一天比一天更喜歡呆在這裡面了。真難受!姓尹的還在抱
怨,喂,你把手電筒給我,我的鞋子上、褲管上到處都是你的屎……老尹,你沒有掌握規律
呢,姓趙的嘲笑道,你想想,我一天至多拉一至兩次,一天至多向前推進一丈深,也就是
說,我拉的屎尿大概每間隔一丈左右才有一堆。怎麼會到處都是呢?你瞧我,身上乾乾淨淨
的,即使閉上眼睛,我也照樣能夠行走自如。那你乾脆把家搬進這個洞裡算了,姓尹的鄙夷
地說道。我倒是真有這個想法呢,姓趙的說。兩個人聊著聊著就走到坑道的盡頭。姓趙的用
手撫摸著兩面的壁道,你比較比較看,是不是不一樣?姓尹的還在為腳下的屎尿氣惱,就沒
好氣地說,我看不出來有什麼蠻大的區別。說罷,便掉頭往外走。我再也不進來了,他說。
那可不行,你還要進來和我一起抓金雞子呢。姓趙的說。
這天,姓趙的從坑道的土裡挖出了一塊十分古怪的石頭,他舉著電筒照著石頭端詳了半
天,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是覺得它的確很古怪。石頭很硬,像是一塊青石,正面很光
滑,而反面好像刻寫著一些文字。姓趙的連簡化字也認不出幾個,更不用說這種繁體字了。
他把石頭清理好,放在壁道旁,然後繼續往前挖掘。不多久,他又挖出了一堆石頭,四四方
方的,與剛才的那塊一樣,反面寫滿了繁體字。他又將它們清理好,砌放在壁道邊。不一會
兒,他的鋤頭再次碰到了什麼異物。現在,他開始小心翼翼起來,他有一種預感,他覺得自
己將要接近那個夢境了。他決定停止挖掘,好好地想一想,準備準備,迎接那個美夢的到
來……
姓趙的熄滅了電筒,點燃一根香煙,美滋滋地抽著。抽完了煙,他決定往後退幾米去拉
屎。拉完屎後,他覺得肚子裡面空空蕩蕩,同時也感到睡意綿綿。姓趙的把棉絮抱過來,鋪
放在距離那團屎不遠的地方,他想休息一會兒,再作打算。自從進入這個坑道以來,他回家
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在心裡已經將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姓尹的那個傻瓜,真是不會享
受,這裡面多清靜啊,與他那座只有一棵花椒樹的院子相比,這裡簡直是神仙住的地方。姓
趙的美滋滋地想,他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想到地下比地上舒服呢?整天守著
那幾間破破爛爛的房子,真是沒勁兒透了。他甚至想,等到找到了那群黃金小雞,發了財以
後,就將這個坑道好好地裝修一下,像一座地下宮殿呢!在這些美好的想法裡,姓趙的很快
就進入了夢鄉。他很快就夢見了那群黃金小雞嘰嘰喳喳地從河岸邊跑進竹林,又穿過竹林走
進這個洞裡。坑道裡金光閃閃,簡直是金碧輝煌。金雞們見到他也不躲避,而是繞著他跳
舞、唱歌,有一隻毛茸茸的傢伙輕巧地跳到了他的胸脯上,撓他的癢癢……他伸手去抓,明
明抓住了,卻從手縫裡滑落到了地上,像一匹光滑的綢緞。他就這樣抓呀抓呀,直到精疲力
竭。然後又睡了過去,進入了這同一個夢的第二個、第三個輪回……姓趙的不知道自己究竟
睡了多久,反正到處都是漆黑一片,他摸索著摁亮手電筒,發現電池已經不足了。他媽的,
這個姓尹的小子,今天幹什麼去了?既不送飯來,又不拖土走,死到哪兒去了!他罵道,等
到老子挖出了金雞子,一隻也不給你……姓趙的正在那裡憤然,突然聽見了雞的鳴叫聲。他
的心跳也隨之陡然加快了。
現在,姓趙的忘記了饑餓。他將耳朵緊貼在壁道上,辨認著雞叫聲的方位。就在前面,
也許就是某一塊石頭後面。他興奮地猜測著,重新抖擻精神地向前方挖去。
石頭後面仍然是石頭。
每一塊石頭都與第一塊石頭一模一樣。
姓趙的將挖出的石頭一塊一塊地疊放在壁道兩旁。
雞的鳴叫聲斷斷續續地從前面傳過來,傳入姓趙的耳朵裡就昇華成了金子與金子之間的
敲打,叮叮咚咚,咚咚叮叮……十分美妙。
當前面不再有石頭時,姓趙的發現雞叫聲轉移到了他的頭頂上。這可不太容易挖掘了,
必須仰著頭向上面挖,而這麼一來,就難免有一些沙土掉落在他的眼睛裡。然而,雞的叫聲
在召喚著他。勝利就在眼前!他舉起鋤頭,一點一點地向頭頂上面挖去。大塊大塊的泥土掉
落下來,姓趙的覺得眼冒金光,大塊大塊的金子把他的額頭砸得生疼生疼……突然,雞叫聲
停止了,四周重又回復到了先前的靜謐狀態。姓趙的屏住呼吸,側耳諦聽從泥縫傳來的每一
縷聲息,似乎有蛙鳴,也似乎有雞的走動聲,還有隱隱約約的狗叫聲……他使出最後的力
氣,朝頭上的泥土挖去。「哐啷」一下,鋤柄折斷了。與此同時,姓趙的依稀看見頭頂上出
現了一個巨大的窟窿,伴隨著一隻雞翅的撲打,一整塊泥土砸在了他的腦勺上……
不知過了多久,姓趙的努力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正壓倒在一隻雞的身上。不過,它的羽
毛是漆黑的,而且……姓趙的想說,「怎麼會是你呢?」但他極力努了努嘴,終究把這個疑
問停頓在了他那截暗無天日的喉管裡。
姓尹的端著一隻鋁鍋從洞口往坑道裡面爬。這次他有了經驗,不再輕易踐踏姓趙的屎尿
了。加上鍋子裡面盛滿了香噴噴的排骨,各種氣味一混合,倒也不覺得怎麼臭了。排骨是老
趙的那頭豬的排骨。不到一個月,那頭豬已經被他們吃得只剩下了這幾根骨頭。投資是必要
的,老趙那天殺豬的時候一點也不心疼。尹老師當然更不會心疼,因為豬又不是他的,何況
還可以跟著吃肉呢。
昨天下午,姓尹的去了一趟鍋底坑煤礦,找他叔叔講那個關於黃金小雞的傳說。叔叔聲
稱他自己小時候就見過金雞子。許多人都見過,但從來沒有人靠近過它們。叔叔告訴他,那
座皇陵崗子也許真是古代某個大人物的墳墓呢,不然它為什麼叫「皇陵崗子」?如果確有其
事,那麼金雞子便是死者的殉葬品。叔叔還提到,解放前曾有人試圖去盜那座「皇陵」,結
果被塌死在裡面了。現在,姓尹的爬進坑道,就是想把這些道聽途說的信息傳達給他的夥
伴。他一邊往裡面走,一連「老趙、老趙」地喚個不停。這傢伙肯定是睡著了,又去做他的
美夢了。他想。當他行進到約莫十五六丈深時,他感覺有點不對勁,坑道越來越窄,後來完
全被石頭砌住了,人已經無法通行。老趙呢?「老趙!」姓尹的用最大的音量叫喊道。結
果,他聽見四處傳來「老趙——老趙——老趙——」的回音,仿佛鬼哭狼嚎一般。
姓尹的扔掉鋁鍋,踐踏著沿途的尿屎,倉皇地跑出坑道……
人們已經有太久沒有見到姓趙的人影了,現在又想他。
這天黃昏,有人經過姓趙的家門前時聞到了一股怪異的氣味。姓趙的越來越懶了,連雞
屎都不願意掃。這個人踩著滿腳滿地的雞屎,循著那股怪味走去。後來這個愛管閒事的人走
到了姓趙的雞籠邊,他發現雞籠不知什麼時候坍塌下去了,地面上露出了一個簸箕大的窟
窿。這個人探著腦袋朝洞裡張望,然後,他看見姓趙的懷抱一隻自家的母雞撲倒在洞裡。原
來這傢伙是跑到地下來睡覺了,他想。
姓趙的,姓趙的……這個人胡亂地叫嚷著。
許多人聽到這個人的叫嚷聲後,從鄉村黃昏的各個角落裡朝這邊跑來。姓尹的民辦小學
老師肯定也夾在人群中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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