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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隙
祁智
一
「桑塔納2000」在樓前穩穩地停住,平原縣副縣長王品成披著大衣推門下車。
車裡開了空調,車外與屋裡之間的寒冷給人的只是清醒。他抬頭看看四樓,406室的
燈光還亮著。
半夜了,這時候只有他家還有燈光。王品成心裡湧起一股溫馨,仿佛看到妻子
盧清華坐在被窩裡看書的情景。他咳嗽著快步上樓。盧清華聽到了他的聲音,正好
給他開了門。
王品成到家全身就軟了,頭腦卻格外活躍。只要他回來,盧清華都要等他,他
都要講一些見聞給盧清華聽。
「上午檢查身體,真是熱鬧。」王品成把腳伸進盧清華端來的水裡,「大家好
像是演員,什麼表情都有。」
盧清華晚上已經聽縣醫院的劉媛說了,上午輪到縣政府領導例行體檢,有的領
導嚇得不敢進CT室,鬧出不少笑話。但她還是笑著接話:「真的?」
「都怕有毛病。郭茂助是被拖進CT室的。」王品成讓盧清華擦腳。
盧清華嗔道:「你快變修了。」
「我不要你這樣,你偏要這樣。我這樣了,你又怪我這樣。」王品成笑著托起
盧清華的臉,「你到底要我怎樣呢?」
盧清華因為保養得好,反倒比年輕的時候更讓王品成疼愛。她笑到最有韻味的
狀態,一低頭說:「黃臉老太婆了,還看!」
「郭茂助簡直丟共產黨幹部的臉!還想當常委呢!」王品成冷笑著說。
盧清華溫和地說:「你不要總和郭茂助過不去,到底是同學呢。」
「你就說錯了,完全是他和我過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王品成咳嗽著。
「這個郭茂助也真是,條件相當就成了敵人。」盧清華輕捶著王品成的背,
「你們在學校裡不是挺要好的嗎?」
王品成把空調打到25度:「你忘啦?那時候他家窮,靠我贊助呢。」
讀大學的時候,貧困的郭茂助總是一雙球鞋從年初穿到年底,盧清華還接濟過
他飯菜票。盧清華打開窗戶透了一會兒氣,貼著王品成說:「我說不清,你們官場
的事誰說得清?」
「乾脆撕破臉好辦,彆扭的是面和心不和。」王品成伸了一個很滿足的懶腰,
又是一陣咳嗽,「睡覺吧。」
盧清華把手放到王品成的胸口:「體檢的時候,你緊張嗎?」
「先是緊張,就像在人代會上差額選舉。後來不緊張了,緊張也沒有用,聽天
由命吧。」王品成說。
盧清華已經知道王品成的體檢結果平安無事,但她不放心,晚上又打電話請劉
媛明天複看工品成的體檢報告。王品成的身體不僅是他自己的,也是這個家的。她
去兒子的房間看了看。兒子上初中了,還是蹬被子。她蓋好被好,王品成在一陣咳
嗽後也發出鼾聲。年富力強的王品成工作很努力,白天黑夜地忙,在縣裡口碑不錯。
好在她工作的學校只讓她上初中一個班的課,她有時間照顧家裡。
天剛亮,王品成就下鄉了。縣素質教育現場會在青果鄉中心小學召開。盧清華
上午九點給劉媛打電話,電話那頭說劉媛不在。劉媛是縣醫院副院長,也許臨時忙
什麼去了。她對接電話的人說:「你讓她給我回電話,我是盧清華!」她的話中隱
藏著一種霸氣。
十一點,劉媛打電話來說,王品成體檢沒什麼問題。
「真的嗎?」盧清華笑著問。
劉媛當然也是笑著說:「我還會騙你?」
劉媛是王品成提拔起來的,而且還想接快到年齡的院長夏惠銘的班,盧清華知
道她不會不認真對待這件事。盧清華說:「他總是咳嗽,喝止咳沖劑不管用。」劉
媛想了一下說:「止咳沖劑繼續吃,我再想想其它辦法。」盧清華的心情頓時好得
像外面的天氣,禁不住哼起了任賢齊的歌:「心在軟……」王品成才40歲,只要身
體好,有的是遠大前程。她給王品成的BP機打了一個留言。
王品成在總結發言的時候腰間一陣震動,他看了看:「祝你快樂!盧小姐。」
明白是盧清華玩的把戲,愉悅淋漓盡致地表現在他的臉上。他分管文教體育衛生,
工作本身油水不多,他又注意廉潔,所以不大會有經濟問題,嬌妻盧清華又使他在
生活問題上不會滑多遠。一個領導幹部如果在經濟和生活上都不怕,那就沒什麼可
怕的了。他一激動,當即表示給縣素質教育研究會再撥款3000元。中午的飯菜很豐
盛,還上了酒,他隨便扒了一碗飯,拱拱手對大家說:「我有紀律在身,不得大吃
大喝。大家慢用。」教育局長也要走,他攔住說:「你吃,有問題我擔著。」他很
快離開了飯桌,在校園裡走了走,就鑽進桑塔納裡睡覺。這時候BP機又震動了,縣
委林書記呼他,讓他馬上回城商量事情。
林化文書記是組織部長出身,王品成和郭茂助都是他提拔的。他一向以穩重著
稱,又不失開拓的魄力,如果不是前任書記任制,他可能會有更大的發展,現在他
已經59歲。他先是問了王品成的身體。王品成說沒什麼問題,只是有些咳嗽。「昨
天剛體檢,零件都好著呢。」王品成說。林化文笑著說:「年輕好啊,我現在身體
和我過不去了,動不動就給我出一些難題。」王品成和林化文平時比較隨便,現在
他意識到面前是一位被年齡困擾的上級,擔心自己剛才的話會刺激林化文,就咬了
幾聲說:「哪裡,林書記的身體不錯的。縣醫院劉媛說,上周縣委這邊體檢,林書
記沒什麼問題。」
「省委黨校的學習班,縣裡決定讓你去。」林化文轉到話題上。
王品成感到意外:「不是讓周副書記去的嗎?」
「臨時變一下,你去。」林化文等三品成的咳嗽停下來說,「你順便檢查一下
身體,你咳嗽大半年了吧?」
「剛體檢過,沒問題。」
「沒問題就好。」
王品成的心事在學習班上。省委給跨世紀的縣委「一把手」辦學習班,周少鵬
是作為林化文的接班人去省委黨校學習班學習兩個月的,現在換他,難道是他將有
什麼大的變動嗎?春節一過,縣裡就要開黨代會,讓他去學習,至少說明他能進常
委,他和郭茂助就不需要竟爭了。他問:「周副書記知道嗎?」林化文點點頭。這
時周少鵬推門進來,笑著把一些通知和文件交給王品成;「後天去報到,我正好去
省裡有一點事,和你一起走。」
二
醫院永遠充滿著帶藥味的氣息,劉媛打開窗子,讓清冷的空氣吹進來,再點上
兩支印度香。她並沒有把盧清華的話真當一回事去辦,當官的總是把自己的命當寶
貝,格外怕死。官太太把一切都壓在丈夫身上了,王品成有一點不舒服,盧清華總
要給她打電話,她就得當大事去辦。她既反感,卻又希望經常被找。她從進醫院的
那一天起,就希望有一天能跳出這裡特殊的氣息。現在她是副院長,離當院長大概
只有大半年的時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王品成是分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這點默
契還是有的。她在盧清華面前答應得很好。她說:「盧姐不關照,我也是要細看的。」
劉媛先去了老幹部病房。前列腺癌晚期的老縣委書記堅決不肯接受治療,想早
一點結束自己。他的老伴和子女卻千方百計要延長他的生命,因為他們在向縣委和
縣政府要房子。老縣委書記對下屬總是原則性很強,耽誤了不少人的前程,退下來
之後,口碑不大好,很少有人來關心他,林化文也只是讓秘書關照醫院全力搶救。
老縣委書記既氣惱,也不想多挨痛苦。劉媛又耐心地勸導了一次:「你和自己的身
體過不去於什麼呢?多少人想活下去啊。」瘦得只剩下骨頭的老縣委書記流著眼淚
說:「不在職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再說我還能活得下去嗎?」醫生就在這個時
候把一些管子插到他身上。家屬感激地望著劉媛,劉媛笑了笑。好多人回避老縣委
書記,她卻不這樣。她對所有病人都一視同仁,大家反而不把她當作是誰的人,而
且還敬重她。因為誰都可能有敵人,誰也都可能會成為病人。她還記得老縣委書記
坐在主席臺上作報告的樣子,雙手捧著杯子,不時地用右手食指點著前方:「這是
一個焦點!」那時候她還是個普通醫生。現在他病人膏盲,而她是正當年的醫院副
院長。時間真是無情。
劉媛回到辦公室,想起盧清華的吩咐,就給CT室主任彭麗雲打電話,讓她把王
品成的X光片拿來。
「我讓黃榴雨送去吧。」彭麗雲說。彭麗雲是縣裡唯一從醫科大學畢業的研究
生,也是縣醫院唯一說普通話的醫生。她的家在省城。她人長得文靜漂亮,但平時
少言寡語,給人一心撲在業務上的感覺。
劉媛用說私房話的語氣問:「沙副主任的情況怎麼樣?」她喜歡用這樣的語氣,
這常常讓下級忽略她是領導,而把她當作姐妹。
「要做進一步檢查,情況不大好。」彭麗雲軟軟地說,「他自己還不知道。」
劉媛說:「不要讓他知道,也不要外傳。這些情況統一由林書記掌握。」
黃榴雨來了。這是一個差不多可以做模特兒的漂亮姑娘,她在廣州的一家雜誌
上登了徵婚廣告,一個日本人看上了她。日本人到這裡來過,她也去了一回日本,
事情就定下來了。她最近正在辦理定居日本的手續。這樁跨國婚姻轟動了全縣,大
家原以為那個日本人是個矮個子老頭,結果是一個相貌堂堂的高小夥子。縣裡許多
姑娘仿效她,也在廣州登廣告,卻沒有她的運氣好。她在家無聊,就到醫院上班。
她甜蜜蜜地笑著,把X光片交給劉媛:「院長,給。」
劉媛的眼睛被黃榴雨的笑晃了一下,有些姑娘真是按照標準長的,一絲一毫都
有尺寸,這些人憑這一點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迎上去先拍拍黃榴雨,然後才
接過X光片。她和黃榴雨回憶著交往的經過,在許多細節上笑得前仰後合。她在笑聲
中隨便抽出X光片,愣了一下,笑馬上凝固在臉上。
「怎麼啦?」黃榴麗奇怪地問。
劉媛說:「沒怎麼。」她想到黃榴雨是馬上就要出國的人,又改口說:「你來
看看。」
黃榴雨幾乎是憑相貌到醫院的。醫院在面對普通病人的同時,也要面對縣裡的
高幹,所以要有幾個漂亮姑娘。她沒有多少業務知識,但在CT室的時間長了,也能
看出一些皮毛,尤其是普通的X光片。她誇張地叫道:「完了!」
劉媛又看看裝X光片的硬紙袋,溫和而又嚴肅地說:「小雨,這事你要保密,不
能對任何人講。」黃榴雨走後,她馬上給彭麗雲打電話:「彭主任,王品成的互片
你看過了嗎?」
「看過。」彭麗雲說,「有事嗎?」
劉媛問:「當時不是說沒問題嗎?」
「是這樣的。」彭麗雲說。
劉媛沒有再說什麼。也許當時片子多,想知道自己體檢結果的領導又多,把王
品成的結果看錯了。她忽然想起王品成長時間地咳嗽,片子上的問題就有了依據。
她先告訴盧清華沒有什麼毛病,再撥通林化文的電話。
「什麼!」林化文非常震驚,「不是說沒有問題嗎?!」
劉媛說:「昨天就懷疑有問題,但不能確診。」
「現在確診了嗎?」林化文不滿而又焦慮地說。
「建議再查一次。」劉媛說。
林化文考慮了一會兒說:「再查?再查他就會起疑心了。這事你不要對任何人
講,你是黨員嗎?你要以黨性保證、具體由我來安排!另外,你再和彭麗雲把所有
體檢結果都再查一遍!」
劉媛立即讓彭麗雲到她的辦公室來,她沒有責怪,只是把林化文的話重複了一
遍,讓彭麗雲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彭麗雲仔細看了X光片,歎著氣說:「如果是這樣
的話,王縣長的肺已經壞透了。」她望著劉媛說:「昨天太亂了。」劉媛安慰著說:
「就不要檢討了,我們關鍵是要統一口徑,還要保密。」彭麗雲問黃榴雨知不知道,
劉媛說知道。「我關照過她,她不會說的。」劉媛說。
「不一定。她好像對王品成的印象不好。王品成曾經動過她的念頭。」彭麗雲
說。
劉媛不是靠色相達到目的的人,但她對王品成動過黃榴雨的念頭卻從沒有對她
在這方面有過暗示而本能地感到妒忌。她說:「這不可能吧。」彭麗雲說:「我也
不相信,是黃榴雨對我說的。」劉媛說要再叮囑一下黃榴雨。彭麗雲說:「還是我
來吧。」
劉媛中午飯幾乎沒吃,她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起這麼大的變化。這幾年,她通過
大量的不動聲色的努力,確立了領先于其他副院長的地位,地位是得到王品成的暗
中認可的。她無意中看了窗外一眼,滿頭白頭的夏惠銘把頭髮染黑了,正在樓下和
一個病人大聲說笑。他明明知道快退休了,可現在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年輕。他原來
是把劉媛當接班人培養的,隨著交班的日子臨近,不甘心又使他對劉媛日益疏遠,
好像是劉媛把他推向退休年齡。當然,他不敢明著對劉媛怎樣,因為理智告訴他,
劉媛肯定是要接替他的,他還希望劉媛將來返聘他。現在,事情要因為王品成的身
體而變化了,那些本來沒有希望的副院長,馬上就會有希望,又會因為有了希望而
去努力,遙遙領先的她又和他們站到同一條起跑線上。她不知道林化文怎樣處理這
突然的變故。
林化文午前和朱達南縣長、周少鵬書記商量,飯後就和去青果鄉開現場會的王
品成聯繫。省委黨校的學習班其實還是由周少鵬參加,找個藉口讓王品成去省裡複
查,如果身體有問題,王品成就要住院治療;如果沒有問題,再和王品成說明。
「我們的幹部經不起任何折騰。」林化文深深地歎著氣,「這是我幹了一輩子
總結出來的經驗。」
周少鵬又打電話給彭麗雲:「如果確診,王品成還有多少時間?」
「最多兩個月。」彭麗雲的話說得很輕,聲音帶著磁性,一恍惚就覺得是和中
央電視臺的主持人通話。和她通過一次話的人往往要通第二次話,甚至要見一見說
話的地。
林化文他們心情就很沉重,他們希望手下有這麼一位能幹又對他們形成不了威
脅的副縣長。林化文對彭麗雲說:「你一定要保密,一切等複查之後再說。其他沒
有什麼人知道嗎?」
「黃榴雨知道。」彭麗雲說。
林化文問:「她怎麼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劉院長告訴我的。」彭麗雲小心翼翼地說,「我叮囑過黃榴雨
了,她也快走了。」
「你告訴她,如果她不遵守紀律,就甭想順利去日本。」林化文嚴肅地說。他
原先對黃榴雨的印象還好,一個漂亮姑娘在醫院上班,連看病也成了享受。現在她
的跨國婚姻搞得許多人都知道了。林化文出去開會,別人總要問這件事,好像平原
縣就剩下這件事。他總覺得別人提起的時候多少帶有一些嘲諷的意思。
「知道了。」彭麗雲溫柔地說。
到下班時間了,街上的人多了起來,來來往往,或者從商店進進出出,臉上都
是滿足的神色。天空鐵灰著臉,好像要下一場雪似的。敦實的法國梧桐樹伸著一條
條有力的樹枝,零星的葉子在樹枝上頑強地抖動,似乎在炫耀著什麼。一輛輛汽車
在街上蝸行,司機很有耐心地按著火冒三丈的喇叭。縣城是不能按喇叭的。但敢按
的都是有權有勢的人的車,交警也沒有辦法,不抓還好,一抓就要捅到什麼要害的
部門和人。縣城就是這樣,就像看起來雜亂無章的絲瓜藤,其實都連到一條根上。
幾輛麵包車掛著彩條,響著高音喇叭走在街上,是送戲下鄉的回來了。喇叭的聲音
很高,在高樓上產生回聲,反而讓人聽不清楚在說什麼。彭麗雲不禁想起了省城的
黃昏,心裡一陣比一陣憂傷。
三
郭茂助晚上在回城的路上聽說了林化文的臨時決定,他不相信組織部長出身的
林化文突然會打破他和王品成之間的平衡。他所有的條件都和王品成相當,對一個
農業縣來說,他分管的口子甚至更重要,只不過王品成分管的更容易讓人知道。但
消息是縣辦公室主任老高捅給他的,他又不得不相信。
郭茂助和王品成是縣中的同班同學,兩個人一起考取了師範學院,一個讀數學
系,一個讀中文系。畢業後,郭茂助分到老家草垛鄉中學,王品成分到縣中。王品
成是城關鎮人,家裡生活條件比較好,讀中學和大學的時候常常接濟家在農村的郭
茂助,王品成的女朋友盧清華也幫助他。做同學和做老師的時候,他們的關係都很
好。後來,郭茂助到鄉政府,王品成到縣教育局;郭茂助當副鄉長,王品成當副局
長。兩個人曾經開玩笑說要開展一場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再後來,郭茂助當鄉長,
王品成當教育局局長,又一起當上副縣長。這時候,他們的關係依然很好。當意識
到只有一個人進常委的時候,他們的心裡都開始活動了。誰先進常委,誰就先有更
大的發展,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兩個人從不同口子發展,互不干擾,現在擠到一
條路上,情況就截然不同。心裡有事,城府上又沒有更深的修煉,面子上就不大好
看,但又明白不能翻臉,所以只是疏遠了。因為疏遠了,見面又比任何時候親熱。
「桑塔納2000」從鄉間機耕路拐上通往縣城的水泥大道,速度一下子加快了,
兩道車燈齊刷刷地切開前面的黑暗。郭茂助每一次走上這條路,總禁不住油然而生
一種成就感。這是他在縣人大會議上建議修的,也是他一鄉一鄉動員集資又從縣財
政爭取到撥款修的。集資的時候,農民到縣政府鬧事,路修好之後,農民到縣政府
敲鑼打鼓為郭茂助請功。在這些事情上,他總是很感謝林化文,如果沒有林化文的
支持,他就很難有什麼作為。縣裡到底還是縣委書記說了算。現在,縣委書記突然
讓王品成去省委黨校學習,郭茂助就看不懂林化文了。他開始和王品成較量的時候,
曾經有過思考,較量的心理其實在讀縣中的時候就有了,家在縣城的王品成是他追
趕的目標。他在大學接受工品成和盧清華幫助的時候。其實心靈深處有一種屈辱感。
他一直要趕上和超過王品成。他在鄉中學做老師,沒有談戀愛結婚,他到鄉政府工
作後找了在銀行工作的李嵐,就是要讓老婆比王品成在縣中做老師的老婆盧清華強。
這種較量心理只不過當時沒有發現。一輛「奧迪」越過「桑塔納2000」,閃著尾燈
沖到前面。司機小陳似乎不甘心,試圖追上去。「桑塔納2000」提速快,但速度達
到每小時140公里就發飄,底盤重的「奧迪」卻平穩地越走越遠。郭茂助閉著眼,假
裝沒有看見。他知道,「奧迪」是市里或者是省裡的,至少是鄰縣的,否則,職務
比他小的,不敢超車;比他大的,不會一超而過,起碼會和他打個招呼。平原縣的
常委都坐「奧迪」,副縣長這一級的坐「桑塔納2000」。他忽然想到,一旦王品成
坐上「奧迪」,他這輩子就追不上了。
郭茂助回到家,李嵐還沒有回來,快到年底,銀行的應酬很多。李嵐在他進城
後調到縣農行辦公室工作。兒子睡了,母親在電視機前等他。母親在厚厚的棉衣外
面套著李嵐淘汰的睡衣,一副大戶人家的樣子。窮了大半輩子的她對兒子帶來的榮
耀措手不及,便處處模仿港臺電視連續劇中有錢的老太太。但她在平時還是一不小
心就暴露出出身,比如走路總是低著頭四處留心,仿佛隨時準備撿錢似的。郭茂助
總是不動聲色地憐憫她。
「養殖場送了幾隻老鱉,說給你補補身子。」母親指著陽臺說。
郭茂助馬上想到昨天讓他尷尬的體檢。他平時右腹部不舒服,那地方容易讓人
想到肝。他內心不知不覺就有了恐懼感,進CT室的時候腳突然一軟,是副主任沙進
友扶他進去的。當時好像有不少人發出了笑聲。結果,沙進友查出大問題,他只是
脂肪肝。
母親悄悄地說:「茂助,現在李嵐不在家,你和我說實話,脂什麼肝到底有沒
有問題呀?」
「沒有。」郭茂助解釋說,「殺雞你是知道的,雞肝上包了一層油,那就是脂
肪肝。」
母親說:「那雞就不生蛋了。」
「我又不是雞。現在的領導幹部都有這個毛病,是應酬出來的。」郭茂助勉強
笑著心思停在王品成去省委黨校學習上。他解下別在腰間的BP機,隨便檢查了一下,
看到9:45有一個尋呼沒有回,他的心猛地一跳,尋呼號碼是彭麗雲的!彭麗雲一般
不呼他,怕他回話不方便。他回到房間,把電話打過去。
「到家啦?」彭麗雲在郭茂助的耳邊說。
郭茂助輕聲說:「剛到家。」
「你來一下,好嗎?」彭麗雲說。
郭茂助看看手錶,10:36。他說:「我一會兒就到。」他沒有穿白天穿的皮夾
克,換了一件呢風衣。他豎起衣領,避開李嵐回來的路,繞著彎走。今天不是他和
彭麗雲見面的日子,他因為這意外的幽會而激動。現在他明白了,他昨天在CT室前
的軟腿,既有對病魔的恐懼,更有對以另一種方式裸露在彭麗雲面前的不適和害怕。
彭麗雲住在離郭茂助家只有10分鐘路程的長虹小區。她丈夫和她是大學同學,
丈夫大學畢業分回縣裡,在縣政府辦公室當秘書,現在下海經商,縣裡最大的商場
「四海貿易大廈」就是他的。她研究生畢業後嫁到縣裡。許多人對彭麗雲的氣質和
美貌暗中垂涎三尺,但都不敢動真的。郭茂助不是那種要在女人身上搞出多少名堂
的男人,卻決心要找她。既要有卓有成效的行動,又不能操之過急,還要避人耳目。
這很難,但他有信心。他沒有想到自己很快就和彭麗雲熟悉了。丈夫經常出差,而
且在外面有情人,彭麗雲沒有理由不接受相貌堂堂又是副縣長的郭茂助。在身材和
相貌上,他比瘦弱的王品成強。
彭麗雲家是三個大套打通、按四星級標準裝修的。郭茂助每次來,都感覺是進
賓館找了一個小姐。他住賓館沒找過小姐,但他認為找小姐也不過就是這種樣子。
同時,他還有一種戰勝了所有對手的快感。快感之後,他又不滿足,他無法讓大家
知道他的歡快。一個人的快樂讓大家一起分享,快樂就會成幾何級數瘋長。現在快
樂被壓住,時間長了、就會最大限度地麻木。
彭麗雲在他到門口的一刹那間拉開門。
「說一個秘密給你聽。」
「什麼秘密?」
「你要保密。」
「保密。」
「王品成的肺不好,到晚期了。」
郭茂助一驚,他不知道彭麗雲講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暴露自
己和王品成的疏遠,但他隱隱約約知道彭麗雲嫉妒劉媛,而劉媛是王品成的人。他
笑著問:「這是什麼秘密?」
「你知道啦?」彭麗雲驚訝地問。
「知道什麼?」
「……王品成快不行了。」
「怎麼可能!」
「這麼大的事,我還會騙你?」彭麗雲轉過身。
郭茂助的心裡忽地空了,過了好久才明白過來。興奮在最底層湧動了一下就消
失了,像一道急速劃過黑幕的閃電,他更多的是替王品成可惜和著急。
四
王品成和盧清華一起上樓,盧清華把頭靠在王品成的肩上。他們沒開樓道裡的
燈,就那樣一腳一腳地往上探。王品成當領導後,很少這樣和盧清華出去應酬。他
們比較自覺,不像有的領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今天是黃榴雨請客,她說:「我
下個月就要走,王縣長去學習兩個月,中途不大可能回來,我提前請王縣長和盧阿
姨。」黃榴雨的事,王品成幫過不少忙。縣裡都知道王品成要去省委黨校學習的意
義,加上他平時口碑不錯,都要請他,他都謝絕了。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小人得志
似的。但謝絕黃榴雨的邀請就不通人情了。他和盧清華帶了一套《辭海》作禮物,
走到「通江大酒店」赴約。黃榴雨沒請任何人作陪,三個人很自在。結束的時候,
黃榴雨把盧清華喊到一邊,悄悄塞給她一張縣百貨大樓的購物卡。王品成比較廉潔,
以為黃榴雨的禮物不會太貴重,而且不大好拒絕,就裝作沒看見。
「她給的什麼?」王品成在路上問。
盧清華掏出來說:「百貨大樓的購物卡。」
「糟糕!」王品成說,「百貨大樓今年的購物卡值1000塊呢。」
盧清華也有些心慌,想了想說:「退已經遲了,再說退也不好。反正我們也送
她禮物了,而且她也快走了。」她平時支持王品成的工作,一般不敢接受別人的東
西,心裡卻不是很願意,縣領導受賄的很多。她說:「你廉潔,有多少人知道?別
人一定以為你也是貪官。」王品成說:「你以為我就不眼紅嗎?可萬一暴露了怎麼
辦?你千萬要記住,我去學習,你在家,過法律線的禮物不能收。」
「我們不靠那些過日子。我是副縣長,又沒有什麼負擔,日子過不下去,那老
百姓乾脆死了算了。」王品成又說。
盧清華點點頭說:「我知道。你還年輕,不能被那些耽誤了。只要在職,一切
都好說。」
「你這樣說,我就庸俗了。」王品成咳嗽著說。
盧清華輕輕拍著王品成的背說;「你總是咳嗽。我讓劉媛開了一些常備藥,你
要自己照顧自己。」
「不知道郭茂助是怎麼想的。我們其實不相上下,正因為這樣,才要競爭。我
索性不如他,也就算了。」王品成,「不過我將來會幫助他的。」
兩人開門,發現郭茂助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打瞌睡。這讓王品成和盧清華想起
從前的一些日子。在鄉里工作的郭茂助到城裡來辦事,有時就這樣湊合一夜,有時
就這樣等晚歸的王品成。那時候,王品成的房子還沒有這麼大。郭茂助睡得很香,
肚子有節奏地起伏。盧清華要去臥室拿被子,郭茂助突然醒了。大家都是文化人,
又是多年的同學和朋友,又在這特殊的夜晚,都感動得忘記了之間的疏遠。
「你們談,我去給你們做夜宵。」盧清華說。
大家一笑。那時候,王品成和郭茂助聊晚了,盧清華都是這樣做的。郭茂助忘
了王品成的病,點點頭說:「你再拿瓶酒來。我帶來兩隻老鱉,是燒好的,你熱一
下。」
「老鱉是贓物吧?」王品成開玩笑說。
郭茂助也開玩笑說:「酒是贓物吧?」
盧清華在廚房接話說;「彼此彼此。」
幾年的領導當下來,都有了官樣,把自己掩藏起來了,加上這兩年的疏遠,一
舉一動都有些做作。王品成和郭茂助暗暗努力,尋找到從前的感覺,漸漸放鬆了自
己。兩人都覺得這樣很好,又責怪自己為什麼到這時候才想起最初的友誼。快12:
00的時候,郭茂助才想起王品成明天一大早要走,呼啦站起來告辭。
「家裡你放心,」郭茂助話裡有話說,「我會照顧好清華和兒子的。」
王品成也話裡有話說;「有數有數。」
第二天早上,周少鵬的「奧迪」到王品成家樓下接他。王品成看見劉媛和彭麗
雲也在車裡,不禁一愣。和她們坐在後排的周少鵬說:「她們去省人民醫院請專家
看沙副主任的片子。」周少鵬職務比王品成大,照例應該坐後排,但現在後排太擠,
就該坐副駕駛的位置。王品成讓周少鵬,周少鵬笑著說:「你坐前面。我難得有美
人相伴,這兩位都是你的人,你想什麼時候坐就什麼時候坐。」周少鵬比王品成還
年輕一歲,當過省委書記的秘書,後來到平原縣委當副書記。他本來可以有更好的
安排,比如可以去經濟發達的縣,或者到省市某個關鍵部門任職,但他有長遠的眼
光,來到平原這個農業縣。中央現在很重視農業,各級政府似乎抓經貿的幹部吃香,
其實中國未來至少幾十年的問題還是農業。他需要政績,而現在許多年輕幹部缺的
就是政績。他很有能力,又有上面的省委書記,和省市方方面面的部門也熟悉,在
平原縣幹得很不錯。有消息說,縣黨代會後,他即任市委常委、縣委書記。車向省
城急駛,彭麗雲一向不愛多說話,劉媛因為心裡有事也無心多嘴,一路上都是周少
鵬和王品成包場。王品成不知道周少鵬對他占去學習的名額是什麼態度,總是不經
意地恭維一下周少鵬。周少鵬則表現出只有居高臨下的人才有的豁達和開朗,又時
時流露出平易近人的神態,讓人一下子就能想到省委書記的風度。
省城洋溢著過新年的氣氛,主要街道都拉起了彩帶和彩旗。商店門口豎著迎新
年大削價的海報,這和縣裡差不多。周少鵬和彭麗雲向王品成和劉媛介紹省城的變
化,王品成突然用省城方言說;「我可是在這裡讀了四年書。」大家都笑了起來。
「奧迪」直接開到省人民醫院。來之前,林化文就和他們商量好了,周少鵬去
找熟人,再假裝順便讓醫生檢查王品成的咳嗽,如果有問題,立即住院,王品成的
「桑塔納2000」再把盧清華接來。如果沒有問題,周少鵬留下學習,彭麗雲回娘家,
「奧迪」把王品成和劉媛送回去。王品成先下車給後排拉車門,周少鵬下來,王品
成伸手接劉媛和彭麗雲手上的大包小包。「女人出門像搬家,看看,這麼多東西。」
他笑著說。他無意中看了一眼接過來的大牛皮紙袋,驚訝地問:
「怎麼是我的名字?」
周少鵬他們沒有想到這個細節,在本來很好掩飾的問題前愣住了。劉媛和彭麗
雲看著周少鵬,周少鵬只得說;「你不是咳嗽嗎?順便看看。」他似乎覺得說得不
自然,又說:「這是林書記的指示。」彭麗雲柔聲說:「沒什麼,也就是再檢查一
下。」
王品成立即覺得最近兩天的事情有些異常,腿一軟,差一點跪在地上。他順勢
推上車門,笑著說:「你們緊張什麼?」他跟著周少鵬去找熟人,在樓梯轉彎處走
到周少鵬前面說:「周書記,是不是我的體檢有什麼問題?」周少鵬搖搖頭,繼續
往上走。
「我還有多少時間?」王品成跳躍著說。他緊張地望著周少鵬,渾身像一根漂
在水上的稻草一樣無力。
周少鵬想了想說:「要等進一步檢查後才知道。」
王品成反而有些鎮定,拉住周少鵬說:「算了,我不想檢查了。」
「為什麼?」
「我不想確切知道我的死期。」
看病的人上上下下,一些病人被用擔架抬著,不知死活。還有一些病人被人架
著,臉色蠟黃或者死灰。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對這些漠不關心,即使是一具
死屍,他們恐怕也不會多看一眼。渾濁的空氣讓人不敢放開呼吸,王品成禁不住猛
烈地咳嗽起來,每一聲咳嗽都會使身體聳動一次,咳多了,氣管裡發出風通過金屬
管的「空空」的聲音,過往的人憐憫地看著他。周少鵬輕輕歎了一口氣,他不明白
為什麼每一個人看上去都不可一世,實際上卻不堪一擊。劉媛和彭麗雲走上來,一
邊一個扶著像一根爛香蕉似的王品成。
五
郭茂助晚上到醫院院長夏惠銘家,向他請教有關肺癌的問題。夏惠銘是中醫世
家,又兼學西醫,是平原縣的醫學權威。50歲的時候,他開始像傳統中醫那樣蓄胡
子。花白頭髮和鬍鬚連在一起,加上精湛的醫術,讓他在本縣和鄰縣更有份量。
「是郭縣長的什麼人?」夏惠銘關切地問。
郭茂助說:「不,一個朋友。」
「肺癌一般不容易被發現,等發現了,已經來不及了。」王惠銘解釋說,「肺
上沒有痛神經,不像其它地方有感覺。」
夏惠銘又理著鬍鬚說:「你的朋友,也就是玉縣長的朋友。王縣長怎麼沒提起
過?」
看上去夏惠銘不知道王品成的事,郭茂助就不挑明。他心底希望王品成沒救,
找夏惠銘的一部分原因就是要證實這一點。一旦知道王品成沒救了,救王品成又成
了他找王惠銘的唯一原因。他想,如果王品成沒病,他情願不爭常委,他們還遠不
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喝著茶說:「王縣長今天一大早去省裡學習了。」
夏惠銘傍晚下班的時候在醫院見到王品成和劉媛在一起,他沒和王品成照面,
從門診室的偏門繞了出去。他原先和王品成的關係不錯,王品成的父母親都死在這
個醫院,或者說都死在他的全力搶救之後。現在快退休了,他忽然用另一種眼光審
視一切,他覺得自己在對待權貴上多少有些討好的成分。現在他用不著這樣了,他
開始將目光抬高一寸。王品成有事找他,他總說:「我快退了,找劉媛吧。讓年輕
人挑大樑。」這種情況多了,王品成乾脆直接找劉媛,他心裡卻又不平衡。退出舞
台的不甘和老之將至的恐慌在心裡盤踞,讓他做什麼都矛盾重重。他以為郭茂助說
王品成去省城是一種托詞,郭茂助一定是有什麼原因不好和王品成講。當官的一般
都明合暗分,多的是對手,少的是朋友,他就禮節性地笑著說:「有要我幫忙的地
方,郭縣長儘管說。」
郭茂助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彭麗雲在省城的尋呼,站到電線杆黑暗的影子裡打開
手機。彭麗雲說王品成已經回縣裡了。
「複查情況怎麼樣?」郭茂助緊張地問。
彭麗雲好像躺在被窩裡,聲音暖暖地;「他不肯複查,說不想知道自己確切的
死期。」
「那他的病?」
「他要求保密。他最後要做成幾件事情。」
郭茂助被王品成的做法弄得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過了元旦。」彭麗雲說,「你元旦要是有空,就到省城來。」
郭茂助的心被彭麗雲的話裹住了,就像一個雞蛋被母雞孵著。但他是清醒的,
他不可能把他和彭麗雲的事搞大,他們的關係必須建立在無人知曉的基礎上。他既
真實又虛假地說:「我當然想去,但元旦前後事情太多,恐怕走不開。」
「我也就是說說。」彭麗雲說。
郭茂助把頭埋在衣領裡,任腳帶著自己往回走。他忽然發覺方向不對,原來走
到了王品成家樓下。王品成家還亮著燈,他完全能想像得出王品成和盧清華悲傷的
情景。他想了想,不由自主地上樓,敲響了門。
王品成不在,盧清華在裡屋等王品成。她對郭茂助的來訪有些驚訝:「茂助?
有事嗎?他找人開會去了。」
郭茂助在盧清華的臉上找不到悲傷,知道她還蒙在鼓裡,笑著說:「我是來看
看有沒有事。他不是到省裡去了嗎?」
「學習改期了,說過了春節再去。」盧清華說。
郭茂助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他覺得這時候最好不要見王品成。他沿著黑黑的樓
梯往下走,仿佛自己是王品成,每一步都在走向地獄。他想,如果是自己得了癌症,
那他會怎樣對待呢?突然,他眼前猛地一亮,強烈的汽車燈光水一樣沒了過來。
王品成看見郭茂助像一棵光禿禿的樹愣在燈光裡,忙讓司機停車。他從郭茂助
呼吸的節奏上知道瞞不過去,咳嗽了一陣,故作輕鬆地說:「老天爺不肯讓我太操
勞了。」
「清流鄉和葛塘鄉建中心學校,我各出15萬。」郭茂助直接說。
郭茂助修路的時候,雖然農民反對,但王品成覺得郭茂助幹得好,于公於私都
有好處,也想做一些讓老百姓天天看得見的事情。平原縣東西長南北短,他準備把
一些破舊的學校拆了,在縣的東部和西部各建一所中心學校。中心學校既有小學,
也有初中和高中,徹底解決農家子弟上學難的問題。籌備了好長時間,資金還有50
萬的缺口。在省城吃飯的時候,他對周少鵬講起這件事情,周少鵬答應給林書記打
電話。晚上,林書記召集有關部門協調,結果是只能再解決10萬,其餘要鄉財政出
一點、農民籌一點。這兩個一點像兩塊石頭砸在王品成的心上。林化文看出王品成
的心思,安慰說:「一個會就解決10萬,多開幾個會不就解決啦?」
「你哪裡的錢?」王品成說。
郭茂助說:「冬季興修水利的錢。」
「瞎說!專款專用的錢,哪能挪用?」王品成說。
郭茂助說:「反正是用在農民身上,又沒有進你我的腰包。」
10萬加30萬,50萬的缺口只剩下10萬了。10萬不難解決。王品成伸出手,和郭
茂助同時伸出的手握在一起。在外面時間長了,手都冷了,在用力之後才有握的感
覺。王品成這時候才想到,潛意識中郭茂助一直是弱者,他寧可永遠去幫助郭茂助,
也看不得郭茂助和自己並駕齊驅,更不能容忍郭茂助超越自己。他突然握出許多愧
疚來。而當他明白自己現在實實在在是一個弱者,郭茂助將在平原縣甚至更大的天
地施展才能的時候,愧疚就不知不覺消失,委屈和嫉妒立即像柴草一樣塞滿了他的
胸膛。他又大肆咳嗽著,「空空」的聲音在寂寥的冬夜傳出很遠。
郭茂助說:「你總是咳嗽。」
王品成有些陰暗地說:「你的脂肪肝也要注意,癌變的可能性很大。」
郭茂助打了一個寒戰,他先沒有去想王品成說的意思,而是想到在今後的某一
天,自己也會莫名其妙地被病纏住,就像一隻蒼蠅隨時可能撞到蜘蛛網上。然後他
才意識到王品成話中的潛臺詞,但他不計較,現在他很寬容。他心事重重似的說:
「我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
手握的時間長了,彆扭就會從指縫中滲出來,這時候鬆開又覺得不好,就堅持
著不放,雙方都在暗中往手心用勁,好像刻骨銘心似的,一不留神卻又鬆開了。雙
方趕緊都找了一個理由,仿佛非用右手不可,王品成拍拍衣服,郭茂助搓控手。彼
此都明白到底有裂痕了,如同一隻碗打破了,再怎麼鋦也不能完好如初,至少會留
下鋦疤。彼此又怕對方也想到這一步,急忙岔開:
「天冷了……」
「元旦了……」
王品成突然想,他得病,只有幾個人清楚,他們都在林化文面前答應保密的,
郭茂助怎麼很快就知道了?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從哪兒知道的?」
郭茂助想了一下才轉過彎,說:「清華告訴我的。」
「她說什麼?」王品成吃驚地間。
郭茂助說:「說你過了春節去學習。」
王品成知道郭茂助還不清楚他目前的狀況,他倒希望郭茂助拿出30萬是討好不
久的將來的常委,而不是同情不久于人世的病人。這樣,他面對30萬時就會心安理
得。一個下夜班的人騎著自行車路過這裡,被站在黑暗中的兩個人嚇了一跳,忽然
高唱著「讓我再看你一眼……」為自己壯膽,加速向前。王品成和郭茂助都趁機笑
了,然後告別。
六
12月28日,清流鄉和葛塘鄉中心學校破土動工。清流鄉的儀式一過,縣四套班
子領導立即趕到葛塘鄉。都是王品成主持,林化文講話,周少鵬還特地發來祝賀的
傳真。10萬塊錢的資金缺口很快解決了:兩個鄉的建築公司表示無償勞動,受益的
幾個鄉分別捐出一些木料。中午,四套班子在葛塘鄉吃飯,王品成偷偷溜出飯廳走
到工地。太陽黃澄澄地站在空中,田野和村莊、河流靜默著,四套班子的車在遠處
排成一條隊伍,有一些灰藍色的炊煙緩緩飄散,偶爾的一聲狗吠顯得特別生動。工
地上鋪了一層爆竹的碎屑,磚石和水泥預製板堆放在四周,在太陽下閃著溫和的光
澤。有一天,大家都在陽光和熱鬧裡,他卻在一個黑暗無聲的世界。這一天就在眼
前。他忍不住扶著一把鐵鍬哭了。哭這個東西很奇怪,一開頭就收不住,就會撬開
雙唇,讓聲音跑出來。他又被呼嘯而來的咳嗽拽得蹲在地上。誰能像我這樣,明知
自己不行了,還想著為百姓造福呢?他頑強地抬起淚眼,世界變得閃閃爍爍,讓他
琢磨不透。
林化文把郭茂助喊到一邊,問他是不是要拿出興修水利的30萬。郭茂助點點頭。
「你昏頭啦?專款必須專用!」
「可是,學校……」
「你知不知道王品成的情況?」
「……什麼情況?」
「我和你交個底,王品成肺癌已到晚期。我們現在這樣做,只是尊重他的意願,
讓他有個安慰。建中心學校的事,縣委縣政府還沒有決定,否則不會沒有錢。再窮
不能窮孩子,不能窮教育。」
「……肺癌?」
「肺癌!」
郭茂助徹底相信了彭麗雲的話,他裝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說:「怎麼會這樣?」
「你怎麼突然想到贊助?」
「我……老實說,我以為王品成要當常委了。外界有一些議論,說我要和他競
爭,其實我一向敬重他,也一直認為他比我強。我贊助他,表明我不嫉妒他。」郭
茂助覺得這時候應該這樣說。他知道林化文也想到這一點了。
林化文批評說:「亂彈琴!你表明你自己了,那原則呢?你怎麼知道是他進常
委?」
「明擺著,他去省委黨校學習。」
「那是找理由讓他去複查。可他不肯查,還要我們保密,他要幹一些事情。」
林化文望著遠處的王品成說,「這也是一個好同志啊!」
郭茂助站在林化文身後,注視著他的花白頭髮。林化文要到人大了。總有人要
退出歷史舞臺,也總有人激流勇進,這由不得哪個人,這是自然規律。他甚至想,
也有許多他的敵人盼望他出事,他挪出一個位置,就有若干人受益。林化文在組織
部門時間長了,很會當官,不大會幹實事。周少鵬接班後,他會有更大的發展,因
為他看出周少鵬到農業縣來的目的。平原縣不僅田多地肥,而且河汊縱橫,適合大
力發展養殖業,他已經有了一個全盤計劃。他對林化文說:「王品成幹得不錯的。」
林化文的秘書小馬走過來說:「老書記去世了。」
車隊迅速離開葛塘鄉。
方方面面的車子停滿了醫院的院子。老縣委書記在平原縣幹了一輩子,縣裡在
位的和已經不在位的幹部都曾得到過他的提拔和幫助。現在,大家更多地想到的是
他的好處。人就是這樣,總在最後的時刻軟弱下來。老書記的家屬攔住林化文,要
求解決房子、子女就業、撫恤金等問題。能把縣裡的幹部像撥算盤珠那樣調配的林
化文,在他們面前束手無策。公安局不得不出動警察,才讓他脫身。
王品成觸景生情,不敢再看下去。他對在人群中忙碌的劉媛說:「老書記的後
事,你要多操心。」
「都安排好了。」劉媛說。縣醫院專門有人處理老幹部的後事,他們平時在各
個崗位,一旦需要,馬上就能抽調出來流水作業。她說;「王縣長,你放心。」說
完就去忙了。如果在平時,她會當著大家的面和王品成多說幾句,多少有些孤假虎
威的意思。現在她要回避,她知道,接替王品成的人肯定就在人群中。她看到郭茂
助在遠處,就藉故往那裡忙,順理成章地和他笑笑說:「郭縣長,忙啊?」
郭茂助一直在注意觀察工品成,他看到王品成的臉色發黑,如同抹了鍋底灰。
手機響了,在省城的朋友告訴他說沒有找到什麼治療肺癌的特效藥。「除非他到省
裡來住院,否則還真幫不上忙。」朋友說。他關掉手機,朝劉媛點點頭,他知道劉
媛問候的意思。劉媛這些人就像知了,總是擇棲高枝歌唱,樹倒了又會另擇高枝。
彭麗雲與劉媛不一樣,她不要求什麼。事實上,分管農業的郭茂助也不可能給衛生
系統的彭麗雲什麼。他想找王品成,突然看到一輛「林肯」昂著車頭拐進醫院,接
著,駕駛室下來一位高個子。高個子繞過車尾拉開後排的門,彭麗雲從裡面出來。
彭麗雲挽著高個子的胳膊進了大樓,連背影都散發著幸福和甜蜜的氣息。郭茂助知
道,高個子是彭麗雲的丈夫。彭麗雲對他熱烈,和丈夫又是這樣恩愛,他覺得女人
像官場似的讓他看不懂。
彭麗雲的丈夫從北京飛到省城,有急事回縣裡,彭麗雲就跟著回來了。夫妻在
一起的時候,來不及想別的,而是抓緊時間恩愛。她為有一個出色的丈夫驕傲,但
她知道丈夫是那種誰都敢愛的人,也知道丈夫外面有情人,驕傲就大打折扣,就想
報復丈夫,就特別嫉妒其他女人。她弄不懂劉媛憑什麼當副院長,並且還是院長的
接班人。大家都知道劉媛的業務能力並不強。
「她憑什麼?」彭麗雲曾經問郭茂助。
郭茂助遇到這樣的問題就頭痛,李嵐不止一次這樣問過他。高中畢業的李嵐想
借助他的力量在農行當幹部,他都說時機不成熟。其實他是覺得李嵐根本不是當幹
部的材料。他勸導彭麗雲說:「總要有人當領導的。領導也許不是哪方面最強的,
但一定是綜合起來最好的。」
郭茂助上車,「林肯」、彭麗雲夫婦的背影像貼在他的眼球上的。醫院門前的
路兩旁擺滿了水果攤,水果一箱一箱地碼著。一家家的小吃部取著來頭大得嚇人的
名字,仿佛全世界的大飯店都搬過來了。「王縣長的車在前面。」司機小陳說。郭
茂助想也沒想就說:「慢一點,到路口向和他相反的地方拐。」
王品成從後視鏡中看到郭茂助,讓司機慢一些,沒想到郭茂助的車更慢。到路
口,司機問去哪裡,他腦中一片茫然。夕陽在西天渲染出悲涼的氣氛,一些鳥兒急
匆匆地飛著。他下意識地咳嗽起來,司機擔心地看著他。他揮揮手,從咳嗽與咳嗽
之間的空隙擠出幾個字:「……去……葛塘……」
車到工地時天已經黑了,夜空高遠寂寥,幾顆星星鬼似的眨著眼。寒冷如水浸
透了王品成的衣服,讓他不停地顫抖。工地上沒有人,這與計劃中的加班加點出入
很大。車開進了鄉政府,值班的鄉民政助理急忙把鄉黨委書記和鄉長從麻將桌上拖
來。
「快元旦了,讓大家歇一歇。」鄉黨委書記說。他一直在基層工作,是縣委常
委,縣黨代會上他將任縣委副書記。他的語氣中分明有一種分寸感。
王品成笑著說:「茅書記,抓抓緊,孩子們開過年就能搬進去呢。」
「主要是錢不到位。」鄉長年輕得像一棵茄秧,「撥款沒到。」
「不是說撥了嗎?」王品成問。
鄉黨委書記仰頭打了一個噴嚏,揉著鼻子說:「我們還沒見到。」他又把王品
成拉到一邊,用鄉長也聽得到的聲音說:「老弟,有事大家做,你不要太著急。孩
子們上不了學,我這個父母官也急。我都急幾年了,可是,錢呢?」
「林書記說撥錢了。」王品成說。
「這是大事。郭縣長準備拿出冬季興修水利的款子,他敢拿,我還不敢要呢。
這裡面有政策。」鄉黨委書記將皮大衣往上聳了聳,手掌攤開接了幾點雪粒子,
「下雪了,到裡邊暖和暖和。」
七
夜裡下了一場大雪。元旦早晨醒來,世界仿佛搬進了童話,沒有了差別,只有
潔白的美麗。清冽的空氣讓人七竅通暢,地上白得讓人不敢邁步,而每一條道路都
好像失去了方向,又好像都能通往同一個目標。
大雪推遲了出門的時間,原定9:00開的團拜會10:00才開。老幹部都是提前到
的,他們很興奮,如同終於從關久了的籠子中逃出來的老麻雀。遲到的都是在職的
幹部,老幹部就罵聲連天,還有人要帶頭罷會。
林化文和朱達南坐在主席臺上。朱達南和平時一樣,臉上總是帶著笑。縣長和
縣委書記很難相處,平原縣卻是一個例外,他從不爭功,林化文也不是鴨肚雞腸。
林化文鐵青著臉不說話,而是用目光冷峻地看著會場。他的目光是電熨斗,幾個來
回,會場就平靜了。
10:00,團拜會成了批評會,林化文發了他平生最大的一次火。他甚至說:
「平原縣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是看我林化文要到政協了,就不把我當一回事了?」
遲到的人並不是這個原因,他這麼一說,倒好像是這樣,遲到的就把頭低下去,沒
遲到的就昂起頭以示區別。大家又覺得林化文未必能記住誰遲到誰沒有遲到,遲到
的就有人抬頭,想冒充沒遲到的,沒遲到的擔心林化文以為他有恃無恐,就有人低
頭。低低抬抬,弄得大家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坐在前排的老幹部都回過頭去看笑
話,在職的幹部好像成了考試作弊被當場抓獲的小學生。
林化文知道說重了,自己多少有些借題發揮。他原來是去人大的,昨天半夜,
市委書記打電話給他,說人大主任都由縣委書記擔任,新的安排是他去政協。他半
夜沒有轉過彎來。他看看會場氣氛不對,又反感老幹部的做法,喝了一口水,緩下
語氣說:「今天下雪,大家平時都辛苦,難得睡個好覺。下不為例。」他對縣長朱
達南說:「下面正式團拜?」
大家這才輕鬆,會場上氣氛也好了。大家又立即想起林化文剛才的話,大家還
是第一次聽說他要去政協,又怕聽錯了,就面面相覷,或者竊竊私語。朱達南也是
第一次聽說,寫了一張字條給林化文。林化文朝他點點頭。大家注意到朱達南和林
化文的動作,都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林化文現在還是書記,而且平時比較謙和,又
都得到過他的關照或提拔,大家同情他,也怕刺激他,都恭敬地坐著。
王品成和郭茂助坐在在職幹部的第一排,級別和排名差不多,照例應該坐在一
起,卻因為兩個人之間正好隔著過道,分開了。座位前都有席卡,不好隨便和人調
換,只好那樣坐著,兩個人似乎都想到這是天意。隔著過道小聲說話,既彆扭又吃
力,但還是把話說清楚了。昨晚,葛塘鄉黨委書記留下王品成玩麻將,王品成不好
拒絕,半夜後才冒著紛飛的大雪回城。他問郭茂助撥款的事怎麼樣了,郭茂助說正
在努力。
「有困難嗎?」
「……沒什麼。」
「是不是有壓力?」
「……林書記……」郭茂助恰到好處地欲言又止。他主動許諾贊助的時候有許
多衝動的成分,後來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正好林化文阻止他,使他有了退縮的
理由。他什麼都沒有失去,反而有了意外的收穫。
王品成明白了,林化文他們那樣做,只不過是尊重一下他最後的願望。他知道
建兩個中心學校確實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地方,教室有了,可教師不夠,教學設備沒
有,這是這個方案沒有得到縣人代會通過和縣委政府批准的原因。他現在再提,實
際上是孤注一擲。但他不甘心,他總要留下一點什麼,即使中心學校是空殼子,畢
竟有教室了,其餘可以由他的繼任者接著搞。會後,他拉住郭茂助。
「我的情況,你知道了吧?」
「常委的事?」
「不,不是。常委是你的了。」王品成豁達地指著自己的鼻尖,「我,肺癌晚
期。」
郭茂助設想到王品成這樣說,一陣慌亂:「新年新歲的,你胡說什麼!」
「我說的是真話。」王品成歎著氣,「所以,無論如何,你要支持我。」
郭茂助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伸出雙手去扶工品成的肩膀。
「怎麼樣?」王品成熱切地問。
郭茂助說:「我一定想辦法。」
郭茂助匆忙回辦公室,專款不能動,有沒有其他錢呢?他找來縣政府辦公室副
主任老許商量。老許說沒有。
「你要錢幹什麼?」老許問。他馬上明白不該問,又說:「你要多少?」
「30萬!」郭茂助說。
老許嚇了一跳:「這麼多?這麼多,我兒子那裡有困難。你知道的,他的錢投
到房地產上去了,現在又到年底……」
郭茂助笑著說;「你放心,我不是敲竹槓。」
「是贊助王品成吧?」老許醒悟過來。他見郭茂助點點頭,想了想說:「你和
他,鹿死誰手還沒定,你現在幫他,不是……」
郭茂助沒讓老許說下去,有些話不需要說明白,即使是只有兩個人。他忽然想
到,如果王品成的病情公開了,王品成就會被逼進醫院,就沒有機會拉贊助了。他
以一個醫生的名義給縣電視臺打電話,說提供一個先進事蹟。
縣電視臺立即行動了,他們準備踏著積雪兵分三路,一路去醫院,一路去找王
品成,一路去清流鄉和葛塘鄉,動身的時候又通知了縣電臺和縣報社。他們明顯經
驗不足,出門才想起要請示。台長讓大家作好準備,他和電臺台長、報社總編去縣
委。
林化文沒有追究他們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即使縣委常委討論事情,會議沒
結束,內容就透露出去了,何況這種事情?他找來縣長朱達南和縣委常委、宣傳部
長邵鴻研究,又和在省裡的周少鵬聯繫,決定報道,並準備向市里彙報,把這個典
型宣傳出去。
邵鴻說:「也該出一個典型了,不能只是黃榴雨嫁日本鬼子。」
王品成肺癌晚期的事立即傳遍縣城。盧清華在家,突然接到李嵐的電話。盧清
華問她是怎麼知道的,李嵐說在街上聽說的。盧清華的第一反應就是有人和王品成
搗蛋,一個幹部的提拔往往會被一些謠傳耽誤,現在是王品成的關鍵時期,何況這
個消息是李嵐傳過來的。她冷冷地說:「李嵐,你怎麼也相信謠言?」李嵐急忙說:
「我不相信,所以才問你的。」盧清華笑著說:「你是來證實的吧?」李嵐聽出盧
清華的言外之意,不禁有些惱怒:「盧姐,你不要這樣。」李嵐放下電話,盧清華
心裡不踏實,想打電話給劉媛,電視臺卻打電話來找王品成,說要採訪。
盧清華慌忙打王品成的BP機。
王品成在去葛塘鄉的路上,腰間的BP機瘋了似的震動,一連串的電話號碼和中
文信息排在上面,手機也響了。他回了一個,對方問他的身體怎樣,又回一個,還
是這樣問。他知道自己得病的事傳開了。他沒敢回盧清華的電話。
「桑塔納2000」進了葛塘鄉政府。
「你怎麼不早說!」葛塘鄉黨委書記急匆匆迎上來。「你怎麼不早說!」
王品成一下子癱在車門口。
電視臺、電臺、報社的記者很快趕到。盧清華也乘郭茂助的車來了,她被李嵐
攙著下車,郭茂助皺著眉頭走在前面。接著,林化文帶著夏惠銘、朱達南帶著劉媛
也到了。一輛輛黑色的車在雪地裡格外醒目。
王品成非常平靜地對待這一切,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使得盧清華也將大
哭改成啜泣。王品成沒有想到隱瞞病情引起了轟動效應,他什麼也沒說,林化文他
們幫他說了,他們說比他說更有說服力和感染力。屋外是漫無邊際的寒冷、茫茫雪
原和灰暗的天空,這些都成了悲壯的背景。
八
王品成的事蹟被市里壓住了。市里的意見是先在平原縣宣傳,因為春節快到了,
市里拿不出精力,老百姓的注意力也不在這上面,等過了春節和省裡聯合宣傳。
平原縣很快傳遍了王品成的事蹟,各界紛紛捐款建造清流鄉和葛塘鄉中心學校,
彭麗雲丈夫的「四海貿易大廈」決定為去那兩所學校工作的老師建宿舍樓,黃榴雨
的日本丈夫在電話中聽說這件事後,表示要捐助兩所學校的教學設備,他春節接黃
榴雨的時候帶錢來。中心校真的動工了。一些民間醫生找到王品成,要無償為他看
病。他們開了一張張藥方,盧清華把藥方送給夏惠銘看,夏惠銘掃了一眼:「一派
胡言!」
「夏院長,你救救他吧。」盧清華哭著說,「他以前要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要原諒他。」
夏惠銘撚著鬍鬚說:「你這話說差了。他沒有對不起我,我也談不上原諒他。
我下來是我到年齡了,劉媛上去是因為年輕。」
「那他還有救嗎?」
「從片子上看,不行了。」
盧清華哭哭啼啼走了,女人不能遇事,一遇事就暈頭轉向。夏惠銘又仔細回想
土品成的臉色。那天在葛塘鄉見到王品成後,他就在考慮這個問題。從中醫這個角
度說,人有沒有病,都能反應在臉上,王品成的臉上只有疲憊、焦慮和恐慌,毫無
病入膏盲的樣子、可X光卻說王品成不可救藥了。他不敢說X光錯了,但也不肯輕易
否認自己的判斷。他甚至想會不會是誤拿了別人的片子,或者有人在片子上做了手
腳,或者是王品成和劉媛聯手製造假像。想到這一步,他不敢往下想,他是醫生,
一切憑事實說話,更不能把別人往壞處想。但是,這些問題又是無法拒絕的誘惑,
逼得他不停地考慮。當他覺得王品成和劉媛聯手的可能性比較小之後,決定想辦法
給王品成複查。他把劉媛叫來。
劉媛正在安排年前的老幹部身體普查。縣委縣政府的體檢,查出許多正當年的
人有病,查出王品成和沙進友患了絕症,老幹部的家屬就要求也讓老幹部體檢,老
幹部的身體已經不是個人的了,而是一家人的本錢。縣裡就讓劉媛負責這件事。劉
媛醫術不精,但應付這些事得心應手。老幹部雖然不在職,但十分注意排名的先後,
有些原先有恩怨的,更是把誰在前、誰在後看得比命都重要,而要把縣裡二百多名
老幹部的排名順序搞清楚,幾乎不可能。她一律以年齡排順序,列了一份時間表,
不在規定時間到的,一律到最後體檢;可以享受派小車待遇的,一律派小車;不享
受這個待遇而不能走動的,一律派救護車;能走動卻不願意走的,一律用人力三輪
客車接送。生救護車不吉利,坐三輪車不好看,所以,除了真正不能走的,其他都
表示自己想辦法。順序和車子兩大難題,她輕而易舉就解決了,連一向穩重的林化
文都把茶水笑噴了出來。她的醫術就是在做這些事的時候逐漸荒廢的,她的應付能
力就是在醫術的逐漸荒廢中強起來的。她放下手裡的事,立即去見夏惠銘,平時可
以拖,這時候不行。
夏惠銘詳細問了那天拿片子的經過,又問:「頭一天看結果,是正常的?」
「是。」劉媛說。她是精明的人,她隱約覺得夏惠銘要有大動作,所以她儘量
回答簡潔,不擾亂夏惠銘的思路。
「王品成的身體要複查。」
劉媛頓時明白了。夏惠銘如果沒有十足把握,不會這樣說。而且,她想起王品
成最多只能活兩個月,應該一天不如一天,但這些天過去了,王品成變化不大。她
說:「複查。」
「事關重大,你要嚴格保密。」夏惠銘見劉媛認真地點點頭,先豎起一根手指
說:「一,關係到你的前途。」他又豎起一根手指:「二,關係到我的聲譽。」
夏惠銘把話說得這麼明白,劉媛就不好多說什麼。作為回報,她真誠地說:
「我不希望他出事。」
「怎麼才能讓他再體檢呢?」夏惠銘在解決實際問題上辦法不多。
劉媛說:「這好辦,這事需要盧清華配合。」
劉媛去盧清華家,把她和夏惠銘的意思說了。盧清華從悲傷中跳出來,興奮地
說:「肯定是誤診!」劉媛擔憂地說:「如果是誤診,這事怎麼收場呢?」盧清華
拉下臉說:「我不管你們怎麼收場,我只要誤診。」劉媛心裡討厭她,故意歎著氣
說:「現在還不知道呢。」盧清華又傷心起來;「那怎麼辦呢?他怎麼肯去查?他
現在是先進了,更不會去查的。」劉媛說只有悄悄去複查,連王品成都要瞞著:
「盧姐,只好給他吃兩顆安眠藥了。」
王品成被劉媛尋呼回來了。他最近都是很晚才回家,他不敢單獨面對盧清華和
兒子。工作的時候,他忘記自己是不久于人世的病人;回到家,他就被悲傷和恐懼
包圍著,最後就是絕望。他覺得盧清華是在為她自己悲傷,一旦他死了,盧清華又
會有新的家庭,只不過費了一道手續。真正記住他的是老百姓,最先忘記他的恰恰
是盧清華。為新生活的幸福,為對新丈夫的忠誠,盧清華也必須忘記他。難怪縣裡
的幹部出差坐飛機,總要關照大家照顧孩子,托孤似的。人就怕把事情看透,看透
了,什麼意思也沒有了。
「什麼事?」王品成輕鬆地問劉媛。
劉媛笑著說:「看看你呀。」
王品成被劉媛的笑激怒了:「有什麼好看的?我幫不了你了。」
「幫不了我,我也要來看你。」劉媛仍然笑著。
王品成很快被盧清華的安眠藥放倒,劉媛立即打電話給夏惠銘,夏惠銘馬上派
救護車,開救護車的是他的侄子。他又通知彭麗雲。
彭麗雲的丈夫昨天又出差了,一年中的大半年,他都在外面跑,家成了他的旅
館。他說過一段時間把她調回省城,他在省城的時間比在家多。丈夫在家,她覺得
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丈夫不在家,她就覺得自己是孟薑女。有了郭茂助之後,她對
丈夫的思念,變成了對男人的渴望。她用丈夫外面有女人來抵消自己另有男人的罪
惡感。丈夫回來,她又從不掩飾和丈夫在一起的幸福。她和丈夫挽著散步的情景,
成了縣城愛情的標誌。
「告訴你一個秘密。」。彭麗雲在郭茂助的臂彎裡說。
郭茂助的眼皮上又貼上「林肯」和彭麗雲與丈夫的背影。激情之後,他總是異
常冷靜,他對彭麗雲只有征服和發洩的愉悅,甚至還有對自己行為的厭惡。他漫不
經心地問;「什麼事?」
「王品成的事搞錯了。」彭麗雲說。
郭茂助撐起身子問:「你怎麼知道?」
「我前幾天就知道了,我老公沒走,我不好告訴你。」彭麗雲說。她本來是不
想說的,便她看到郭茂助幫王品成,看到王品成的聲譽直線上升,不能不說了。
郭茂助盯住彭麗雲的臉:「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我?」彭麗雲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為什麼要這樣?」
「你是不是對劉媛不服氣?」郭茂助笑著說。
彭麗雲問:「我是不服氣,可我做手腳只會害我自己。一旦事發,我只能用誤
診為自己搪塞。可我是什麼人?我能經得起這樣的誤診?而且,她提拔了,只會對
我有好處,說不定我也能得到提拔。」
郭茂助無法不相信彭麗雲。他放下身子,把有些生硬的彭麗雲摟進懷裡說:
「我沒有其它意思。我是想提醒你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的發現,否則,別人會說是你
搞的。」彭麗雲溫順地貼緊他。他想,如果不是彭麗雲做手腳,就是有人暗中搗蛋,
或者乾脆就是王品成和劉媛聯手演戲。他以為王品成不行了,結果是成了王品成起
跳的踏板,他一下子就落到下風。他暗暗為王品成的手段叫好。他要想辦法把局勢
扭轉過來,現在還為時未晚。
電話鈴響了。
「誰?」彭麗雲問。
郭茂助緊張得像一隻隨時準備逃之夭夭的狐狸。
「是我,夏惠銘。」夏惠銘說。他和劉媛事先沒有和彭麗雲打招呼,怕她走漏
風聲。
彭麗雲用口型告訴郭茂助是夏惠銘,郭茂助忙把耳朵湊過去。他聽到夏惠銘說:
「你馬上去CT室。」
彭麗雲望著郭茂助,郭茂助猜到這事可能與王品成有關,就在彭麗雲的大腿上
寫了兩個字。彭麗雲無聲地笑了笑,對話筒說:「壞了。」
夏惠銘問:「什麼壞了?」
「CT壞了。」彭麗雲朦朧地說。
夏惠銘再和劉媛聯繫,劉媛已經跟救護車到醫院。她來不及多想,卻忽然覺得
CT壞了也許是好事,立即和川陽縣醫院聯繫。
救護車向另一個方向疾駛。
王品成在進鄰縣醫院的時候醒了。他的五臟六腑被顛得一漾一漾的,又看到幾
張在昏黃的燈光下有些變形的臉,呼地翻坐起來,驚慌失措地問:「怎麼啦?你們
要幹什麼?」
「夏院長和劉媛懷疑你沒什麼問題,要給你複查。」盧清華小聲說,「你要聽
話。這裡是川陽縣,又沒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九
冷雪難化。雪停幾天了,除了踩出的道路,世界還是白白的。天一直沒有晴起
來,灰灰的,低低的,欲下不下的樣子。幾隻烏鴉站在樹頂,有一句沒一句叫著,
突然被什麼人扔了一塊石頭,嘎的一聲,黑黑地飛向遠處,抖下許多雪。道路是褐
黑色的,光滑平坦,一不小心就讓人摔跤。
王品成讓司機把車開慢一點。這個時候坐在車裡,簡直就是一種享受。車速不
快,就更像在檢閱一支部隊,路兩旁的樹仿佛是列隊歡迎的士兵。行人靠邊站,轉
過頭看著蝸行的車,並且努力想看清車裡的人。他們從來沒有看見小車這麼慢地行
駛,小車都是一掠而過的,有時候還帶著炫耀或不耐煩的喇叭。
這幾天,王品成都是在下面轉,誰一抬頭,似乎都可以看到王縣長到了。身體
連續的疲勞和內心不停的憂慮,使得他更像一個病人。那天淩晨,川陽縣醫院的CT
宣佈他一切正常,他忍不住哭了,他沒想到自己還將在這個世界痛快地活著。活著
是美好的,即使活得窩囊,活得痛苦,活得不人不鬼。他在哭當中漸漸清醒,明白
這個玩笑開大了。他幾乎不相信這是工作失誤造成的,一定是有人和他過不去,比
如郭茂助,或者是有人和劉媛作對,比如醫院裡其他幾位副院長。他知道,這一消
息傳出去,很多人會說是他和劉媛聯手,為自己在常委上掙分。別有用心的人也許
早就把這一說法準備好了。他必須把沒病的消息控制住,就堅持哭著,哭得大家束
手無策。
「我寧可自己有病。」王品成在大家的再三勸導下出人意料地說。
夏惠銘問「這是為什麼?」
「別人會怎麼說?」王品成說,「別人會說是我有意安排的。」
「怎麼會是有意安排?誰這樣缺德?」盧清華氣憤地說。
劉媛若有所思地說:「是的。而且,你一直不肯複查,別人更會有理由。」
「不至於吧?」夏惠銘說。
「官場如戰場。」王品成說,「我算栽在我們縣醫院手上了。」
「王縣長,現在怎麼辦?」劉媛問。她知道王品成已經有了主意。她看著夏惠
銘說:「我們醫院出這事故,傳出去也太丟人了。」她又對王品成說:「王縣長,
這和夏院長沒有關係,責任由我負。」
「現在談什麼責任?我不追究就是了。」王品成說。他要大家保密,由他來掌
握宣佈自己沒病的消息的時機。他將答應治療,在適當的時候檢查,就說治好了。
「癌症是絕症,但不排除有奇跡發生。」他說。
「到時候,就說是夏院長治療的。」盧清華說。
夏惠銘急忙說:「那不行!我醫德何在!」
「那樣就看低夏院長了。」王品成心裡很高興盧清華為他作了試探和鋪墊,
「夏院長,照理,共產黨的幹部應該實事求是,可許多時候,我們真是身不由己,
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也要從最複雜的角度去考慮。」
「只要不說是我治療的,我都聽你們的。」夏惠銘在一瞬間似乎讓得了一輩子
都沒弄懂的道理,歎著氣說,「王縣長,我這不是要弄虛作假,也不是要拍你的馬
屈。我是覺得,與其讓別人當官,不如讓你當。你幹了許多實事,而且是清官。」
「謝謝夏院長的理解和褒獎。有了這一次經歷,我也不在乎什麼生死了。我要
是不好好幹,就枉活了。」王品成握著夏惠銘的手說。
「你馬上查一查,看把我和誰搞錯了。我錯了不要緊,別人錯了,就耽誤治療
了。」王品成對劉媛說。
救護車在天亮前趕回平原縣,大家悄悄地分手。王品成讓劉媛摸清彭麗雲和黃
榴雨有沒有發覺結果搞錯的事,又把夏惠銘的侄子從救護車上安排到衛生局開「桑
塔納」,才有些放心。他的不銹鋼保溫杯裡裝著潤肺的中藥,對人卻說是民間秘方,
並且逢人就說自己好多了。
天比平常黑得早,但滿地的白雪反著光,天地間亮得有些異常。王品成對司機
說:「早點回去吧。」「桑塔納2000」向縣城開去。這時候,他腰間的BP機震動了,
林化文讓他去。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
林化文去市里開了兩天會,彙報了平原縣班子安排的情況。市委書記在會後找
他,問王品成的平時表現如何。林化文和市委書記私人感情很好,又是組織部長出
身,就實話實話:「王品成不錯,只是後來在進常委的問題上有一些想法,和郭茂
助的關係有些緊張,但沒有影響工作,也沒有影響團結。」
市委書記認識王品成和郭茂助,他在市委黨校給他們作過報告。他說:「開始
不是沒安排他們進常委嗎?」
「是沒安排。他們多心了。」林化文說。
「想自己的職務高一些,多做點工作,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對。」市委書記說,
「但是,現在有一個問題,市紀委剛才找我,說王品成的病是假的。」
「假的?」林化文問。
市委書記說:「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你回去要查一查。否則,春節後宣傳,搞
錯了,那問題就大了。如果王品成是為自己撈資本,你要好好處理。」他又說,
「市委的意思是,如果王品成有病,那就讓郭茂助進常委,方龍輝下次再說。」
王品成先在林化文的辦公室外猛烈咳嗽了一陣,再帶著一身藥味進屋。林化文
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目光深處卻是審視。他看到王品成消瘦的身體和憔悴的臉色,
關切地問「最近怎麼樣?」王品成說:「還好。」林化文又說,「宣傳的事,你要
配合。市委也是這個意思。」
「算了。」王品成說,「萬……」
「萬一什麼?」林化文問。
王品成喝了一口藥,說:「我是說,萬一宣傳得太過分,就不好了。」
「你覺得郭茂助怎麼樣?」林化文忽然有了主意。
王品成說:「我和他是同學,我覺得他還是不錯的,就是有點個人野心。」
「市委書記說了,想自己的職務高一些,多做一些工作,沒有什麼不對。」林
化文說。
王品成知道林化文和市委談常委的事了,也許本來是他進常委,現在換成了郭
茂助。他被這場根本不存在的病害慘了。他說:「身體是本錢啊。」
林化文沒有再說下去,他看不出王品成的真假。如果是假病,王品成卻不和他
說實話,他說沒什麼好說的,王品成遲早要說,否則裝病就沒有意思;如果真的有
病,就該問那個問題,懷疑一個垂死的人是不道德的。他說:「你有病,還是要治。」
「有民間醫生在治呢。說不定會有奇跡。」王品成說。
王品成走後,林化文又把郭茂助叫來。如果有人到市紀委誣告,他首先想到的
是郭茂助,也首先要排除郭茂助。這次只能有一個人進常委,王品成和郭茂助兩強
相爭,讓誰進都不好,市委決定讓分管財貿的方龍輝進常委。方龍輝的才能比不上
他們,但資歷老,年齡上也只有這一屆了,提起來大家也能服。人事安排有時候就
是這樣,雖然極嚴肅,但又有很大的隨意性。
郭茂助是從鄉下趕上來的,朱達南縣長和他在佈置年終的給貧困農民送溫暖工
作。他給林化文拎了兩隻老鱉。
「你拎這個來幹什麼?」林化文不解地問。
郭茂助喜滋滋地說:「常武鄉養的,可以賣了。常武養殖場的事,你過問了許
多次,朱縣長讓我拎兩隻給你,讓你高興高興,也讓你嘗嘗。」
「我這也算有功受祿了。」林化文笑著說,「送給王品成吧,我們到他家一起
吃。」
「我前幾天拎了兩個給他。」郭茂助說。
林化文忽然說:「可惜了,他得了絕症。」他又說,「如果他沒病,讓他進常
委,你有什麼看法?」
「我早就有這樣的打算,否則我不會動用興修水利的專款。」郭茂助說,「當
然,我心裡會有一些不平衡,但我會服從組織決定。」
林化文點點頭說:「你要保密。有消息說,王品成的病是假的。」
郭茂助沒想到林化文突然單刀直入,臉上不可抑制地表現出驚慌的神色。他幹
脆不抑制,讓驚慌在瞬間轉變成驚訝,驚訝在這時候顯得順理成章。「不可能!如
果是假的,他能裝得那麼像?」他堅決地說。
林化文很高興郭茂助有這樣的看法,他能排除郭茂助了。他看著郭茂助的背影,
突然又想,如果真是郭茂助誣告,郭茂助已經知道底細了,當然會應對自如;如果
王品成真有病,失去競爭對手的郭茂助當然會冠冕堂皇。他覺得看不清的事情越來
越多了。王品成和郭茂助是他一手提拔的,那時候,他一眼就能看清他們。
十
老幹部的體檢使得臨近年終的醫院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的車子停停開開,他們
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在各個科室進進出出。夏惠銘怕自己露餡,前天和老伴去北京看
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兒子,醫院的事交給劉媛負責。夏惠銘離開平原縣,對王品成有
利,對劉媛也就有利。劉媛請王品成下了死命令,要所有的醫生護士必須保持良好
的態度和足夠的耐心,不管老幹部怎麼難纏,都不許發火。老幹部到哪一個科室,
看到的都是掛曆上的笑臉,他們不知不覺就跟著笑了,忘記了自己的病,甚至忘記
自己是來幹什麼的,想和醫生護士聊聊,卻被黃榴雨帶領的從縣錫劇團借來的幾個
漂亮小姐自然地往前一個科室領,他們乖乖地跟著跑,到下一個科室,又是一張張
笑臉。
劉媛的辦公室開著窗子,不管天氣多冷,她總是這樣。即使在夏天,她寧可不
開空調,也要呼吸新鮮空氣。印度香在她身後彌散,那種奇異的香味能讓人升騰起
來。她站在窗前,俯視著門診樓。她在混亂中看到了秩序,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
行。林化文開始要她每隔一小時打電話彙報一次,現在改成有事就彙報。做這些事
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是最高明的醫生,所有的人都是她的病人。她看到黃榴雨從
一個科室出來,一邊扶著一個老幹部,一邊說著什麼。黃榴雨在白色的大褂裡亭亭
玉立,即使冬天也掩飾不住誘人的曲線,難怪能勾住日本人。她打電話通知黃榴雨
到她辦公室來,然後她又站回到窗口,看黃榴雨急急忙忙向這邊跑。她心裡油然而
生一種支配人的快感。當黃榴雨跑上來,她又只是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她自己
都覺得這樣做不可理解,於是知己地說:「我喊你,是想讓你休息一下。」
黃榴雨爽朗地笑著說:「劉院長,讓我去忙吧,到日本,我就是家庭婦女了。
日本的女人不工作。」
「你覺得王縣長這個人怎麼樣?」劉媛說。
「很好的。」黃榴雨的眼圈紅了,「可惜他得病了。」
劉媛說:「他是好人。我問你,是想讓你走之前和他告別一下。」
「告過別了。我先生從日本來,要給他帶一些藥。」
劉媛讓黃榴雨走了。她只能肯定黃榴雨沒有故意拿錯王品成的結果,其餘發現
不了什麼。也許真像彭麗雲說的,王品成對黃榴雨動過手腳。黃榴雨或許一開始反
感過,後來就願意了,王品成畢竟是分管衛生工作的副縣長。她甚至想,如果王品
成對她也那樣,她大概也是這樣處理,至少不會讓王品成難堪。然後她就想到彭麗
雲,她基本能肯定彭麗雲不會在中間做手腳,她和彭麗雲沒有利害衝突,而且如果
她提拔了,只會對彭麗雲有好處,一個人職務的提升,是職務相當的人的噩耗,卻
是職務低的人的福音,他們會跟著往前挪動。其它還有什麼原因呢?是王品成暗中
和誰聯手,還是有人和王品成過不去,或者是有人不眼她?她想不明白。她只知道
一往無前,卻忽視了身後,身後要不然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一出就難以收拾。
門診樓二樓就有幾個人的步子加快了,他們向CT室跑。一個花白頭髮的人掙出
CT室,用力說著什麼。劉媛急忙趕過去。花白頭髮是老縣委副書記,CT檢查說他的
肝臟有問題。他拍著胸脯惱怒地說:「我有病?我像有病的人?如果不是一刀切,
老子說不定還在臺上!」
「對。也許是CT錯了,老書記你再查一下。」劉媛說。
「不是也許,而是肯定!」老書記氣憤地說,「你們搞什麼名堂?王品成明明
沒問題,你們偏偏說他有病,現在又弄到我頭上!你們是想混醫藥費吧?」
劉媛的臉突然白得像紙:「老書記你不要急。」她進CT室,問彭麗雲:「怎麼
回事?」
「我們給他查兩遍了。」彭麗雲小聲說,「我們只告訴他家屬,他家屬馬上就
要他住院,就鬧開了。」
劉媛出來,老書記正在講王品成的事。大家都知道王品成快不行了,卻不知道
病是假的。有人不相信,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我前天到川陽縣去,聽醫院
院長說的。王品成偷偷去那裡查了。你們不信,問劉媛。」他對劉媛說:「你說給
大家聽聽。」老書記的家屬從彭麗雲那裡得到確診,拖著他去老幹部病房。大家問
劉媛,劉媛的五臟六腑像被掏空了,勉強笑著說:「這事我不清楚。」黃榴雨走過
來對劉媛說:「劉院長,你不要往心裡去。」
下班之前,劉媛打通了王品成的手機。她覺得王品成必須立即說明真相。她不
說,可以推說服從王品成和夏惠銘的安排,夏惠銘也有托詞,王品成卻沒有任何理
由還瞞著組織。
王品成在葛塘鄉,他嫌「桑塔納2000」慢,向鄉黨委茅書記借了「奧迪」。他
一路上給林化文打電話和手機,總是忙音。他能想像得到所有的線路都在向林化文
彙報他的事情。他的手機找到在省城的周少鵬,礙于茅書記的司機,他說得斷斷續
續。後來他讓司機停車,他到路邊詳細說。周少鵬聽林化文說過這件事,他當時的
意見和林化文一致,覺得應該等一段時間再說。他在那頭很冷靜地說:「具體情況
我不清楚,我晚上趕回去。」王品成上車,再試著撥周少鵬,周少鵬那裡是忙音,
他知道周少鵬正在和林化文聯繫。車在蒙著薄冰的道路上飛馳,司機快速而緊張地
轉動方向盤。王品成真希望自己還是活不了幾天的病人,他會飽含淚水、拍著凳子
吼道:「查吧!你們查吧!」
車進城,林化文那邊通了。
「我馬上有要事,晚上我到你家找你。」林化文要等周少鵬回來進一步商量,
「準備酒,我帶老鱉來。」
「剛才你那裡忙音,我先對周書記說了……」王品成說。
林化文說:「這沒什麼。你注意,你不能再和任何人聯繫!這算一條紀律!」
晚上10:30,林化文和周少鵬到王品成家。盧清華請小區前「大富豪酒家」的
師傅燒了幾個菜,佈置得像一個家宴。大家坐下,邊吃邊聽王品成介紹、分析,盧
清華不停地給林化文和周少鵬夾菜。林化文吃得不多,周少鵬有些狼吞虎嚥,他沒
吃晚飯,省委黨校的伙食也不好。林化文又打電話讓劉媛過來。
「你說有人搗蛋,那是誰呢?」林化文問。
盧清華想插話,她覺得王品成有一肚子的冤屈。想想吧,哪家能被死來考驗?
但她又被面前的氣氛嚇住,她從來沒有看見誰能輕鬆地吃飯沉重地議論問題。劉媛
的目光停在面前的菜上,她清楚自己在這種場合的分量,她唯一的任務就是聽。
王品成遲疑地說:「也許……郭……」
「不可能。」林化文打斷王品成的話,「共產黨講事實,不能也許。再說,他
怎麼做手腳?除非他有人在醫院裡,僅僅在醫院裡還不行,要在X光室。X光室裡誰
是他的人?他的情況我知道,他是準備贊助你的。贊助你,他是要受處分的。他後
來不贊助,是我制止的。」
「如果排除你做手腳,也要排除他。排除你的主要原因是,你不是演員,排除
他的主要原因也是這個。」周少鵬嚴肅地說。
林化文用筷子點著王品成說:「諒解你,不是要追究他,而且我們也沒有理由
懷疑他。我早就說過,我們的幹部經不起任何折騰。」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周少鵬問。
王品成說:「我,劉媛,夏惠銘,夏惠銘的侄子,清華,還有就是你們。」
「這事就到這裡結束,就說是誤診。事實上也只能說是誤診。」林化文說。
周少鵬點點頭說:「林書記的意思,你們要清楚。這種事傳出去就是醜聞。幸
虧發現得早,否則宣傳起來就是天大的笑話。」他看著王品成說,「你一定要吸取
教訓,從這件事上看出你在政治上還不成熟。常委是你考慮的?」
現任縣委書記和未來的縣委書記都在這裡,王品成肯定自己暫時渡過了危機。
雖然林化文和周少鵬的處理多少有些站不住腳的地方,但無可非議這是最好的處理
辦法。他們考慮的不是一人一事,而是站在全域的高度。知道自己沒病和沒危機,
不肯居郭茂助下風的念頭又強壯起來。他端起酒杯站起來,感激地說:「今夜,我
永記不忘。」
半夜,林化文他們告別,王品成和盧清華送他們下樓。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地
上有了一層白。兩道雪亮的車燈光直射過來,朱達南和郭茂助下車。
「我和老郭才聽說你是誤診,來祝賀你啊。」朱達南握著王品成的手說。
郭茂助笑著對王品成和盧清華說:「我們本來住在長蘆鄉的,朱縣長聽說了,
無論如何要趕回來堵你們的被窩。」
王品成只好放開聲音笑。他忽然覺得,在鋪了一層白的地上,大家都是一枚枚
棋子,既各自為戰,又互相牽制,還遙相呼應。但他沒敢再想,他必須跟著面前的
話題往前跑。
「我們也是剛聽說。」林化文說。他對朱達南說:「周書記回來了,明天我們
開個常委會。年終了,一些事要討論一下。」
「又下雪了,瑞雪兆豐年啊!」周少鵬望著夜空,像地頭上的農民那樣喜悅。
他的神態感染了大家,都仰頭向上看。雪花降低了天空的高度,仿佛是從樓頂優雅
地飄下來的。每一片雪花都給大家帶來一點清冷,清冷向心底沁去,讓人忽地就感
覺到了雪花之上的高遠或幽深。
[作者簡介]祁智,男,1963年出生于江蘇靖江。1983年畢業於揚州師範學院
中文系。曾從事過教學、科研、機關、新聞等工作,現在江蘇少兒出版社工作。至
今已發表作品百余萬字,並有小說集《反面角色》、長篇童話《邁克行動》、長篇
小說《呼吸》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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