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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艾偉
我們單位早在幾年之前已經解散了,同事們被分配到我們城市的各個角落,都
已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有時候我在大街上會碰到舊同事,大家說起老單位的事情
來,還會感慨萬千。
我們這個城市地處沿海,改革開放後經濟蓬勃發展,人們生活大大改善。俗話
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生活好了,大家的要求就更高了。本來,我們這個
城市除了少部分還在使用煤球爐以外大部分居民家都用上了罐裝液化氣,但罐裝氣
自有不便之處,就是每月要換煤氣。家住一樓二樓還好,要是住在七樓八樓搬上搬
下的實在麻煩。大家都盼望煤氣像自來水一樣接到各家各戶。這不是說大家沒力氣
搬煤氣,實際上,這幾年生活改善,吃的是大排海鮮,我們體內有的是能量,搬個
煤氣罐是不在話下的。但即使體內有能量也不能浪費在這種原始勞動上面。我們現
在常常掛在口中的詞是生活質量,顯然搬煤氣罐屬生活質量低下的標誌。就在這
個時候,我們這個城市的東郊傳出喜訊:某地質勘探隊在東郊勘出了天然氣。老百
姓奔走相告,都覺得更高的生活質量近在眼前。當時,我們這個城市的市長剛剛上
任,聽到這個消息也很振奮。按慣例,市長上任要提出施政目標,即所謂十件實事。
市長正愁湊不齊十件,聽到東郊有天然氣,於是就決定把開發天然氣列入十件實事
之一。他當即指示:建立班子,天然氣工程馬上上馬。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抽調到一起的。我們單位的牌子是天然氣工程辦公
室。我們為了共同的目標來到一起,又同自己的切身利益有關,工作就特別賣力。
我們在上級的領導下,按部就班,買設備,購鋼材,鋪管道,建貯罐,工作進展得
十分順利。
我們正幹得熱火朝天,突然傳來一個消息:天然氣工程暫時停工。我們都不知
道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也沒多去想它,只覺得休息一段日子也好。大家想,這麼冷
的天可以不去野外施工了,可以坐在辦公室過溫暖日子了,便覺得占了便宜。於是
大家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曬太陽,談談鞏俐和張藝謀,談談國際形勢和前南戰局,日
子過得十分愜意。
老汪是我們計劃科的科長。雖是科長,卻不管事,當然不是他不想管事,是因
為他同殷主任政見相左,殷主任不讓他管事。老汪不但年紀大,脾氣也很大,曾為
此同殷主任吵過幾次。當然這種吵是一點用也沒有的。老汪因此對殷主任意見很大。
去年殷主任為職工搞福利,不怎麼合法,老汪就寫匿名信告了他,為此殷主任向市
政府寫了一萬字的檢查報告。殷主任對老汪就更不客氣了。老汪沒辦法,要求調走,
可殷主任就是不放。殷主任說,我們要用你。
那天大家對停工一事基本上沒什麼反應,但老汪的反應卻很快。他興高采烈
(或許是幸災樂禍)地來到殷主任的辦公室,在殷主任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
抽出一根煙,自個兒點上,然後美美地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他沒發煙給殷主
任。殷主任沒看他一眼,也抽一根煙點上。
殷主任沒睬老汪,老汪憋不住,就從口袋裡掏出早已寫好了的請調報告,再次
要求調走。老汪說,好了,現在單位完蛋了,買來的設備成廢物了,你們也玩完了,
春夢一場啊!我可不想再同你們做夢了,我還是趁早走,這回你總該放了我吧?殷
主任白了老汪一眼,冷冷地說,拿回去。老汪就跳了起來,說,你還講不講理啊?
老汪的聲音大,我們都聽見了,大家不知出了什麼事,都圍到殷主任的辦公室,
發現老汪又在和殷主任吵。老汪說,上次我要調走,你說什麼工程搞得如火如茶
(老汪把荼字讀成了茶字),不讓走,現在單位玩完了,你總得放我走了吧?要講
道理是不是。
殷主任熱愛群眾,只要有群眾在,他就有辦法對付老汪。殷主任笑著問我們,
老汪說我們玩完了,我們完了嗎?大家笑笑。殷主任又說,老汪說我們春夢一場,
我看他自己倒是像在做夢,他至少沒有把停工同下馬這兩個概念搞清楚。所以,老
汪,你應該把這兩個概念搞明白了再來找我。你吵有什麼用?
圍觀的群眾就哄然大笑。老汪惱羞成怒,說,你不放我,我就天天同你吵。
殷主任冷笑了一聲,如果你要吵,我奉陪,反正工程停了,我有的是時間。
老汪氣得直罵殷主任卑鄙。
我和老汪還算談得來。老汪因為不得志需要傾吐對象,需要發發牢騷,講講他
的人生經驗,所以同我特別友好。他的經驗毫無疑問讓我受益匪淺。老汪是有點好
為人師的。不過,在我看來老汪實在不壞,雖說脾氣火爆點,但思想是很活躍的。
他對我說,我就喜歡和你們年輕人打交道,交流思想。確實老汪這個人心態很年輕,
平時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還喜歡流行歌曲和電影明星,當然容易和年輕
人打成一片。
老汪同殷主任這一架差點氣得他吐血。吃中飯時老汪還沒緩過氣來,見到我就
大罵殷主任。他罵殷主任時我心情緊張,我怕有人聽到而告到殷主任那裡。幸好老
汪罵了一通後順過氣來,就不再罵了。
老汪走後,我回到大夥中間,大家笑問我剛才老汪說些什麼。我說,發發牢騷
罷了。我知道大家對老汪的看法,自從老汪因為單位搞福利向市里告了一狀後,我
們單位的福利就大不如前,領導們都不肯挑擔子啦,因此我們對老汪是很有意見的。
我們還認為老汪這個人太笨,他用這種方法是死也調不出去的,他和殷主任鬥簡直
就像是蚍蜉撼大樹。
群眾的眼光大致沒錯。老汪在那天吵了一架以後也沒採取更激烈的更有效的措
施,而是沉下心來,作持久些的打算。我們發現老汪近來老是去胡沛的辦公室。胡
沛是個表面外向內心細膩的女人,年近四十,但沒結過婚,大家背地裡刻薄地叫她
老處女,當然是不是處女只有天知道。別看她平時嘻嘻哈哈有點瘋,但見到男的對
她熱情臉還是要紅的。許多人說她瘋瘋癲癲是想掩飾內心的羞怯,從這個意義上說
她不失為一個可愛的女人。我們還發現每次老汪去胡沛的辦公室,胡沛的臉都會發
紅。
你知道,一個人一時沒事做是可以的,但長時間沒事做就很難受,不好打發時
間。總不能老說鞏俐吧,好戰的南斯拉夫人的政治遊戲與我們又有什麼相干?
我們都感到很無聊,但有一個人總有辦法打發時間。這個人就是老李。
我們計劃科老汪不管事,實際管事的是老李。關於老李這人說起來也是很有意
思。老李今年五十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一些。他個兒矮小喜歡穿一件藏青色
中山裝,中山裝衣領處常常有星星點點的頭皮屑,頭髮卻不多,稀稀拉拉的就這麼
幾根,還灰黑夾雜,看上去整個糟老頭子一個。老李年紀大,卻十分好動,喜歡在
人家辦公室門口東張西望,窺探別人的隱私,還拿別人的信在陽光下照,因此單位
的群眾有點煩他。但老李是我們的實際領導,我們科的人即使有意見也不表露,比
如有一次,我們工會搞來福利雞,我們聽天由命,抓鬮對號,一人一隻。老李抓了
5號,但5號的雞大小,他就把6號那只大的拿走了。老李就是有點貪小。
老李對付無聊的辦法就是去殷主任的辦公室聊天和聽指示。剛開始老李整天坐
在殷主任辦公室。老李知道殷主任自從去過日本以後,喜歡講日本,雖然老李已聽
了好幾遍,但為了殷主任高興,他還是舊話重提,主動問起日本的事。
殷主任說,小日本,弄得那叫乾淨,你穿著皮鞋在街上逛一整天,皮鞋還是一
塵不染。他們的天然氣廠比我們的公園還像公園。
這時,小王進來了,小王也是個有事沒事往殷主任辦公室跑的人,殷主任也沒
睬小王,繼續講他的日本見聞。
殷主任說,日本女人不難看,原以為日本女人都是醜婆,其實不然,日本女人
還是很有味道的。
老李知道殷主任喜歡說那「有料」、「無料」的典,就討好地問,殷主任,日
本人的飯店裡都放些什麼錄像啊。
殷主任說,小日本表面上一本正經,可背地裡幹的事情就很那個。日本的賓館
裡有兩個按鈕,一個叫「有料,一個叫「無料」,那「無料」當中的節目同我們的
電視節目是一樣的,但那「有料」就那個了,一看真嚇死你。
小王開玩笑說,殷主任你看了沒有啊。
殷主任哈哈哈笑,沒有正面回答,他說,小王那個東西你們年輕人看不得,一
看准出事。
老李對殷主任是很服的。殷主任私下總是很隨和,但在場合上說話很有分寸,
政策水平是很強的。比如殷主任對老汪掌握得很有政策,殷主任牢牢把老汪捏在了
手心,老汪一點辦法也沒有。老汪也只能在一些場合狗急跳牆似地來幾招。老李打
心裡佩服殷主任。
老李不能整天坐在殷主任的辦公室裡。他出了殷主任的辦公室就沒什麼人理他
了,但他也有辦法使自己的日子過得充實。他想辦法弄了本真本《金瓶梅》來。他
從殷主任的辦公室出來,就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戴上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了起
來。去年,老李去深圳時買過一套港版《金瓶梅》,封面上寫著真本,回來一看連
呼上當,裡面非常衛生,白白冤枉了一百二十八元人民幣。這回老李看的是小楷手
抄體版本。老李看了嘖嘖稱奇。老李見到我在辦公室,就把我叫到身邊。
老李帶著沉醉的表情,對我說,小艾啊,像這種書你們年輕人看不得,連我老
頭子看了也刺激。說完叭地在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液,利索地翻了一頁。
你知道我看過不少雜書,並且也是喜歡充充內行的。我咽了一口口水,說,這
個版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時親定出版的,就一千套。
老李點點頭,意猶未盡地說,你知道我是怎樣弄到這本書的嗎?這可是很大的
面子啊,你知道我出去別人都是給我面子的,連市長到我們天然氣辦來見到我都要
主動走過來同我握手呢。
自從市長同老李握手過後,我們的老李不管講什麼都會條條道路通羅馬似地講
到這件事。我聽了忍不住說,是市長借給你的嗎?
老李哈哈哈笑,就不說下去了。
我們的老李《金瓶梅》看了幾天,漸入佳境,也不怎麼去殷主任的辦公室了。
但殷主任傳來了話,讓老李去他的辦公室。老李只得去。
老李進去時,殷主任繃著臉,也沒叫他坐。老李只得站著。老李不知道殷主任
為什麼這麼嚴肅,開始在心裡檢討起自己哪些地方做得不對。
殷主任說,有人向我告狀,說你在看什麼黃書。
老李摸不透殷主任,心裡不覺格登了一下,他本能地說,沒有啊。
殷主任見老李那樣兒,就笑出聲來,說,快去拿來,給我看看。
聽到這話老李輕鬆多了。他的心中竟生出一絲感動來,殷主任看得起我,他不
把我當外人。於是他就撒起嬌來。他說,我急著要還的,別人催得很急。
殷主任說,你少廢話,快去拿來。
老李愉快地回來拿他的《金瓶梅》了。他看到那些不願睬他的人們時顯得有點
趾高氣揚。他想,殷主任要看那還有什麼話說呢,我寧可自己不看也要讓他先看。
老李暫時就看不了《金瓶梅》。不看《金瓶梅》,老李也是有辦法打發時間的。
你可能不知道,老李最反感的是老汪。事情可能是老汪首先看不慣老李引起的。
老汪看不慣老李當然有理由:其一,老李把本應屬老汪的權力給佔有了;其二,
兩人的性格合不到一塊。老汪看不慣老李,不但看不慣簡直是看不起。老汪覺得像
老李這樣的人簡直是人渣,什麼東西都要較真,比如有一次,開會的時候老汪的位
置靠得跟殷主任更近,老李就不舒服了,會開好後就在科裡說,有的人規矩也不懂,
我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自個兒坐什麼位置應該知道的嘛。老汪聽了,才知自
己觸犯了他,但也沒有同他計較。可問題是有時候,雖然事情很小你不計較也難做
到。很多時候,老汪同老李為了一丁點的事吵了以後,老汪會十分後悔。在老李眼
裡,老汪給他的觀感也不佳。這個老汪,年紀都一大把了,可就是沒資格,成天遊
手好閑,嘴裡還哼什麼譚詠麟的歌曲,唱什麼「這陷阱這陷阱給我遇上」,穿得也
花哨,頭髮梳得鋥亮,一副人老心不老的樣子。更嚴重的是還有花心,專門跟女同
志搞出事情來,這方面他可是有前科的。老李覺得這個老汪簡直是個小丑。殷主任
也很煩他。這個人開會時總是同殷主任過不去,一副冷嘲熱諷的嘴臉。他總是在沙
發上一坐,雙手橫著搭在沙發架上,翹著二郎腿。有時候他伸出手去不遠處的煙灰
盒彈煙灰,往往還沒抽完他就把煙蒂揪滅。那煙蒂昂然立著,讓老李看了十分氣憤。
老李看到那煙蒂就會想起老汪胯中那物兒,一股子無名火會即刻上湧。
自從老李看了《金瓶梅》後,他對男女之事更加敏感了。老李開始把注意力放
到老汪身上。老李的嗅覺也真是敏銳,我們懷疑老李的嗅覺是在階級鬥爭中錘煉出
來的,總之我們單位的桃色事件就是老李給揭發出來的。
我已經說過了,老汪決定打持久戰後同胡沛搞得很熱。你如果來我們單位找老
汪,你只要去胡沛的辦公室准能找到。我們不知道老汪和胡沛在說些什麼,我們只
看到他們整天說個沒完。這我們並不奇怪,因為老汪本來就是個能說會道的傢伙。
你知道,我們對老汪寫匿名信一事很有意見。我想胡沛也知道大家對老汪的看
法。所以我們對胡沛說,老汪可是個大染缸,你這麼純潔的人當心被他同化。不料
胡沛說,其實你們有點誤解老汪,老汪其實是個挺善良的人,他還是蠻有正義感的。
我們聽了都嘎嘎地笑出聲來,笑得意味深長。胡沛見我們笑個不停,臉突然紅了,
她罵道,你們笑什麼啊,神經病。
我們或許有點神經過敏,但我們也就是這麼開開玩笑,當然我們中的一部分還
是願意單位來點事,好給日益無聊的日子注點兒活力,但我敢打賭,除了老李我們
中沒有一個人願意魯莽地撞入胡沛他們真實的生活。但老李不這麼想,老李猜想,
單位人去樓空的時候,老汪一定在醉生夢死。老李覺得他有義務讓他們遵守必要的
道德,讓他們以後吸取深刻的教訓。
我們的老李為了教育他們真是挖空心思。怎樣才能知道他們那個了呢?這是首
先要解決的問題。這難不到老李。老李和老汪辦公的電話是正副機,老李想,如果
把電話擱起,老汪那邊的聲音能不能傳過來呢?李老就這樣試了,但他很失望,他
聽到的只是長音,根本無法傳導。但這也難不倒老李。老李想,他們沒幹那事他是
殺頭也不相信,他決定冒一次有把握的險。
那是週末,老李下班時見到老汪與胡沛沒走,就知道他們准有好事。老李就在
樓下耐心等待。其時雖是暮春,天氣尚寒冷,老李衣衫單薄,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但內心深處燃燒的熊熊的正義之火使他並沒感到寒冷。他把那破舊的老式公文包掛
在臂彎處,手插在中山裝袖子裡,來回踱步,那樣子像個隨時上戰場的鬥士。過了
四十分鐘老李琢磨他們已進入了實質性階段,就摸上樓去。他出奇不意地推開老汪
的辦公室,臉上掛著我們熟悉的高深莫測的笑容。其時,老汪正捧著胡沛的大奶子
不亦樂乎。老汪被老李的突然襲擊搞得有點措手不及,愣在那裡不知說什麼。胡沛
滿臉通紅整著衣衫。老李見狀,內心複雜,但表面上卻裝作什麼也沒看到。老李說,
老汪,我打個電話。
星期一我們都知道老汪捧胡沛奶子的事了。
老汪星期一到單位有點晚。在爬樓前,老汪照例用手梳了梳油光可鑒的頭髮,
又撣了撣西裝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他哼著曲子上樓,發現我們的眼光有點躲躲閃閃
並且顯得意味深長,角角落落還有人在竊竊私語,他知道老李把事情宣揚出去了。
老汪年紀雖大,血氣卻很旺,他奔到老李的辦公室,抓住老李的衣襟就往外拖。拖
到走道上,老汪就把老李的頭夾在胯間,老汪惡狠狠地說,看你再下流,看你再下
流。
大家都圍了過去。我說過大家對老李和老汪都沒什麼好感,因此也沒人去勸。
鬧了很久才有人把老汪拉開。我們發現老李從老汪的胯間出來時,眼中有淚光閃爍。
我們一般說來都有幸災樂禍的毛病,老汪和老李鬧過後我們知道他倆也就那樣
了翻不出什麼花樣了,於是我們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胡沛。我們都站的遠遠的,看
她會有什麼表現,我們期望看到更精彩的全情演出。但胡沛的表演很讓我們失望。
開始我們懷疑胡沛也許是以為我們不知道他們那檔子事,總之在我們眼裡胡沛
同以往沒有不同。我說過胡沛是很活躍的,一點老姑娘的脾氣也沒有,這很難得。
更難得的是胡沛在出事後的態度,可以用處驚不變來形容。
我們都以為胡沛說她要結婚是同我們開玩笑。事實上我們都錯了,胡沛真的結
婚去了。那是在半個月之後,我們每個人收到了胡沛的結婚請帖。她在每個請帳中
都寫上了適合我們每個人的熱情洋溢的文字,她邀請我們務必出席她的婚禮。我們
對這個突然降臨的婚禮感到不能適應,因為我們一直沒有想過胡沛也會結婚,我們
一時不能接受她變成一個新娘這樣一個事實。當然,我們最終還是去參加了她的婚
禮。你也知道新郎當然不可能是老汪(老汪還沒來得及同他太太離婚),新郎是個
十分英俊的小夥子。現實總比我們的想像更生動,胡沛找到這麼漂亮的男人誰能想
得到呢。我們開始起哄。有人說,胡沛,老實交待,你們是怎麼認識的。胡沛說,
你們問他吧。於是我們問小夥子,小夥子很害羞,只是笑,就是不回答我們。我們
的心都很癢,但別人不肯說也是沒辦法。順便說一句,胡沛的婚禮有兩個人沒來,
你猜對了,他們就是老汪和老李。
桃色事件到此結束。結果你已經知道了,胡沛結了婚,這是好事;老李和老汪
的結怨更深了,這就不怎麼好了。
天然氣停工的那段無聊的日子,還有一些事也是值得一說的,那些事同我還有
點瓜葛。
你知道我喜歡那個叫陳琪的女子。但讓我傷心的是陳琪看來已經是名花有生了。
至少小王這麼說,小王在我們中間是在暗示:他已經把陳琪給搞到手了。因此,我
們單位的人都把他們看成一對了。
比如有一次,單位搞舞會,我們年輕人就聚在一塊。小王儼然以陳琪的男友自
居。每當舞曲響起,小王就請陳琪跳,其他人就插不進手,當然也不好意思插手。
我坐在一旁抽煙,心裡發酸也是難免。但我沒想到的是陳琪和小王跳了幾曲後,陳
琪來到我前面,對我說你怎麼不請我跳,難道要我請你,我請你的話你可不要給我
吃紅燈啊。我說,我哪好意思把你們分開,你們是那麼那個。陳琪聽了顯然很高興,
她說,你吃醋啊。我覺得這句話大有深意,聽了不由得感動起來。你知道,我這個
人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往往還沒有把女孩追到就愛得死去活來啦,就在心裡一遍一
遍對她傾訴啦,自己愛得溫柔可別人蒙在鼓裡呢。我在追女孩子方面很放不開,有
點傻冒。我因為感動,心態就很不正常,就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強項,於是就站起來,
說,請你跳舞吧。我知道,陳琪跳得不賴,什麼國標的士高都會一點。陳琪就不只
一次對我說過,同我跳舞是一種享受。好吧,就讓她享受享受吧。但你知道,我這
個人有時候還假模假樣,雖然我心裡很想把陳琪摟得緊緊的,但自從小王宣佈陳琪
是他的以後,我就有了心理障礙,我不敢把陳琪摟得過分緊了。我不敢用力,雙手
顫抖,滿手是汗。因此這一次跳舞陳琪基本上是游離於我。有幾次在旋轉時,陳琪
因為無法支撐,差點摔倒。陳琪不解地問,你今天是怎麼了?跳得這麼差,手心還
流汗,你怕什麼,我會吃了你嗎?陳琪這麼說我更加緊張了,正當尷尬地向陳琪傻
笑時,另一對舞者撞到了我的身上,我於是失去了平衡,在地上一滑就摔倒在地,
緊接著陳琪也摔倒在我的身上。我對自己的失態非常惱恨,忙不迭地對著壓在我身
上的陳琪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見到陳琪的臉上露出她特有的倦怠,她若無其事
地爬起來,就往場邊走,但她的裙沿卻系絆在我的鞋上,差點又一次摔倒。她只得
再一次轉過來,用手提一下她的裙子。我看到她美腿在裙子裡閃一下。這次陳琪沒
馬上走開,而是伸出手來拉我。她冷漠地說,你沒事吧。我順勢爬了起來。這時,
小王沖了過來,他推了我一下,罵道,你他媽的倒很會佔便宜。說完他放肆地笑了
起來。我知道,小王是吃醋了。誰知小王的玩笑把陳琪的情緒給調動起來了,她突
然尖聲笑道,小王你無聊啦。接著就用她的小拳去打小王,小王也不避,嬉笑著任
陳琪打。我的心裡就不是滋味,老實說,我一點也不瞭解這個女子,因為她總是突
然興奮起來,突然變得十分豪放,這之間用不著什麼鋪墊。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愛情
還是想掩飾剛才的窘態。我們又回到場邊,小王和陳琪坐了下來。這時殷主任走了
過來,小王趕緊讓座。殷主任說,你們坐,你們坐。但小王還是執意讓殷主任坐。
殷主任說,小王,陳琪啊,什麼時候吃你們的喜糖啊?小王說,殷主任啊,吃喜糖
是不會忘記你的啦(瞧,人家都在談婚論嫁了,我卻還在自作多情)。小王知道殷
主任喜歡跳舞,於是就對陳琪說,陳琪,領導坐旁邊,你應該主動請領導跳個舞。
於是陳琪就站起來,對殷主任說,殷主任,小王這個人太討厭,專門發號施令。殷
主任說,男人都是這樣的。接著他們就下了舞池。我看到殷主任的大肚子抵著陳琪
的肚子,他在不停地搖啊搖,樣子很沉醉。
我這個人不但要冒點傻氣,有時候還會冒點酸氣。小王和陳琪好,我的心理就
有點不平衡,對小王的看法就有些偏頗。我很清楚我們單位年長一些的人對小王評
價不低。他們認為小王比較有出息,人勤快,更重要的是尊敬師長。比如老李教育
我時,老是以小王為範例。老李說,小艾,你看看人家小王,頭腦多活絡,開會的
時候,你看他也不閑著,為領導為大家倒倒茶,佈置佈置會場,很好嘛。不像你,
成天遊手好閒,給群眾的印象相對差些。小艾,你們進單位,就像學徒拜了師傅,
幹些雜事那是應該的,這樣你就太行了,我們也都是這麼過來的,年輕時什麼苦都
吃過老了才有這點地位。小艾啊,這是規矩(我對這種說法開始不以為然,後來也
有點信了)。但我有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小王不勤快,可以說懶惰成性,不信你
去他的寢室看看,髒得不堪入目,換下的衣服泡在盆子裡可能已有半個月沒洗了,
正在發臭。我和另一個人看法是小王的城府還挺深。小王總是去殷主任的辦公室,
關於殷主任的事小王老是提起——當然提起來總是充滿尊敬與讚歎。小王說,殷主
任的威勢夠足。每次小王去殷主任的辦公室,如果辦公室沒其他人,那殷主任就比
較好說話,會馬上叫小王坐,並且會主動發煙給小王;但如果辦公室裡有其他人,
那殷主任就很會擺架子,他連看也不看小王一眼,讓小王幹站著。從而給客人威懾
力。小王說,殷主任深諳為官之道。我們以為小王真的很崇拜殷主任,但有一次,
我和小王喝酒,小王多喝了幾口醉了。我做夢也沒想到小王一醉就寫起了殷主任,
罵的還很難聽。小王說,姓殷的娘的是婊子養的,他娘的不懂得尊重人,他老是在
客人面前出我的洋相。小王說得眼淚鼻涕橫流慘不忍睹。我的第三個看法是小王這
人還剛愎自用。你知道我們一夥人總是在一起玩,但是去什麼地方意見就比較雜,
是去卡拉OK呢?還是去看電影?我們大多數人往往是隨大流,但小王的意志就比較
強。他喜歡做主,他不徵求我們的意見就作決定。有時候,我們也煩他這樣子,我
們偏不同意他的決定。這時他就說,你們不去算了,我一個人去。你知道大家出來
玩,弄得不開心就有點得不償失,於是我們也就遵從小王的意見。
我這麼說人家小王的缺點當然很無聊。誰叫我們不幸成了情敵呢?
因為我對小王的這些看法,因此我認為陳琪如果和小王談戀愛就有點不值。當
然這只是我的想法,值不值得只有當事人知道。
你知道,陳琪的氣質有點前衛,一般來說,你如果太前衛,在單位裡就有點孤
立,群眾對她的話也不會好聽。我就不止一次地聽到過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說陳琪
的壞話,說陳琪很「開放」。我們這裡對女孩最壞的評價是「開放」。當然我聽了
很氣憤。這是正常的,因為我正愛著陳琪,陳琪在我的心中就比較神聖。可別人不
這麼想。他們認為像陳琪這樣的女子如果哪個男人娶了她就倒黴了,誰也守不住她
的,她只會滿世界撒野。他們這樣說也有道理,他們說,你們瞧,這個女的整天和
男孩子軋在一起,還看什麼《金瓶梅》(確實有一段日子我看到陳琪也在看《金瓶
梅》,問哪里弄來的?她說是殷主任借她看的。陳琪就是這點不好,這種書當然人
人喜歡看,但女孩子應該偷偷地去看的。陳琪這個人就是不懂得遮掩)。更嚴重的
是他們還議論陳琪晚上睡在小王的寢室裡。他們說,她為什麼這幾天上班特別早嗎?
她壓根兒沒回家,她每天睡在小王那兒。你知道我聽到這些話比任何人都難過。我
只好對自己說,算了吧,你動什麼感情,你又不是情聖。
也就是說,我對陳琪是不抱希望了,絕望了。於是我從溫柔的一面走到冷酷的
一面。我對陳琪說話時開始帶刺了。事情大致是這樣的,就像一個硬幣的正反面,
愛與恨不可分。我這個單戀者也開始恨啦。
比如陳琪有時候找我打乒乓球,我就會面含譏諷,說,你不累嗎,你還有勁打
乒乓嗎?你得留點體力給晚上啊。但陳琪並不惱,還用手來拉我的衣服,一定要我
去。我說,你不要拉拉扯扯,影響不好,再說人家吃起醋來我可受不了。這時陳琪
開始有點反應了。她把臉沉了下來,說,你在說什麼呀,你有病啊,誰吃醋啊。我
說,你算了吧,裝得特純潔的樣子,誰不知道你愛得死去活來的。陳琪一笑,說,
難道我愛上你了?我說,我可不敢消受。陳琪說,你死樣怪氣的樣子,你想說什麼?
我說,你以為自己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啊,單位的人誰不知道你們的事啊。陳琪說,
我們?我們是誰啊?我說,你這人沒勁,搞得神秘兮兮的,我替你說出來算了,你
們指的是你和小王。陳琪突然笑出聲來,說,你說什麼呀,沒有的事。我說,你還
不承認,你們的事早已傳得神乎其神了,小王自己也這麼說你還賴什麼。這時陳琪
真的神色大變,她說,小王說我和他在談戀愛?我說,他還說你晚上在他那裡呢。
陳琪說,無聊,無聊。說完她再沒心思打乒乓啦。我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怒氣衝衝。
我開始明白這裡面的問題了。我想我做了件蠢事,看來我可能挑起一場糾紛。
當天晚上,陳琪打電話給我,說要同我談談。她在電話中怒氣還沒消。我當然
願意同她談談,反正我也沒什麼事。陳琪說,她晚上在夢嬌咖啡屋等我。老實說我
不習慣去這種比較曖昧的地方,但像陳琪這樣的女孩子天生就有點咖啡館情結,即
使談沒有詩意的事情也想到要去那種地方,當然,像陳琪這樣的女子還有一種本事
就是能把很沒詩意的事情談出詩意來。我不習慣也得去。我進去時,服務小姐就把
我帶到某節類似火車車廂的座位上,陳琪已坐在那裡啜飲咖啡。她白了我一眼,說,
來啦。我就坐了下來。我思索咖啡館為什麼要搞得像一節火車車廂,我猜想是不是
因為這樣有一種運動感,一種飛離現實的象徵?我有經驗,在火車上我老是有一些
不著邊際的幻想,我本人也比較有詩意。我坐穩,咖啡也落定在我前面。我喝了一
口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問,你有什麼事啊?陳琪說,我不可能和小王談戀愛,我怎
麼會和小王談戀愛,虧你們想得出。我沒吭聲,此時我不便吭聲。陳琪繼續說,我
問小王怎麼回事,你知道小王怎麼說?我機械地問,小王怎麼說?陳琪說,小王說
這不是很好,還說我和他很談得來,再說大家都這麼說了,這說明我和他很配,說
不要辜負了大家成人之美的好意。陳琪又說,我問小王他自己怎麼想?小王說都這
樣了還有什麼辦法,當然只有做朋友了,否則太複雜了是不是。說著陳琪就忿忿不
平起來,小王憑什麼這麼說,小王這個人我算是看透他了,太無恥啦。我看到陳琪
臉上蕩起受到天大委屈的表情,於是就想逗逗她,對呀,你們做朋友不是也稱大家
的心嘛。陳琪說,無聊,我是不會和他談戀愛的,我這樣同他說了,但他竟然說大
家都以為我們在談戀愛,再說殷主任也討過我們的喜糖了,怎麼能說不談就不談,
笑話,照他說來我的婚事要領導來定。我說殷主任向你們討糖我也聽到了。陳琪說,
討厭,我決不會愛小王這樣的人,他只知道拍殷主任的馬屁,殷主任算什麼呀,老
實說我只要花點心思,殷主任就……不說了,我討厭拍馬屈的人,我不會嫁給這樣
的人。聽了陳琪的話我心很虛,我檢點自己的行為,雖然我沒有明顯的拍馬,但離
拍馬也是很近的,每次我看到領導來到我們中間,我總是不由自主地看著他笑,樣
子很像一個白癡。陳琪喝了一口咖啡,她似乎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臉上隱約有一
絲興奮。這讓我覺得她的怒火並不真實,也許她喜歡小王愛他呢?也許她喜歡在平
淡的生活中來點事呢?或者,她因為突然陷入這個事件的中心而暗暗地樂呢?當然
這些都是我的猜想,陳琪依然露出我能理解的憤怒,她說,老實告訴你,小艾,我
覺得這是一個陰謀,是小王一手製成的陰謀,是小王在大家中間傳播,使大家都相
信我和小王真的有事。我說,你不要追究啦,大家也就是在單位裡愛愛,單位裡的
愛情總是這樣的,就像單位裡的權術免不了有點陰謀。陳琪聽了我的話,突然陌生
地看了看我,說,看不出啊小艾,你還挺有哲理的啊。
我的缺點很多,但也有優點,我善於做異性的忠實的聽眾。自從那次和陳琪在
咖啡館一泡,陳琪看來同我泡出味道來了,總之,這之後她總是找我傾談,原因當
然是小王纏著陳琪,讓陳琪有一些苦水要倒。
從陳琪口中說出來的小王很沒風度——這當然是我想要聽到的。陳琪說,小王
每天晚上呆在她家門口,她都不敢出去了,她一出去小王就迎上來,要和陳琪談談。
陳琪說都清楚了,有什麼好談的。小王說,他的名譽受到了損失,陳琪要負責。陳
琪說,你損失什麼了?小王說,連殷主任也向我們討過糖了,你現在說吹就吹,我
怎麼向殷主任交待。陳琪說,吹什麼呀,根本就沒談嘛,有殷主任什麼事。小王就
急了,說,那你為什麼老是來我的寢室?告訴你,你不要把我搞得這麼慘,這對你
沒什麼好處。陳琪同我說到這兒,她的臉上佈滿了恐懼,陳琪對我說,當時小王的
眼光十分駭人,想把我吃了似的。我想小王肯定十分痛苦——在這一點上我和小王
可以同病相憐。我想起來了,這幾天,小王失魂落魄的,頭髮也沒梳,全然不像從
前那樣講究外表了。有時候,我碰到他同他招呼,他要麼不理我要麼怨毒地看我一
眼。
陳琪總是找我談,我免不了有點動心。我覺得我對陳琪的愛情似乎有點盼頭了。
但很多時候我會悲哀地想,如果女人們對我太放心,拿什麼都同我說,那女人們八
成把我當成不男不女的中性人,她們大都不會愛上我。但我也想幹點傻事,我僥倖
地想,我得同陳琪說說我的感受,可能這是雞蛋碰石頭,也可能就成了呢。於是我
沉浸在幸福中。還是在那家夢嬌咖啡館,還是在那節火車廂裡,我把自己的情緒醞
釀得像一架隨時發射的火箭,非常堅挺。陳琪剛剛傾訴完別人給她的奢侈的愛,我
見縫插針還想讓她奢侈一回。但你知道,我剛點燃,火箭還沒離地面就不幸墜落了。
我見到了陳琪臉上的惡笑。我知道愛情的大門向我關閉了。一陣難堪沉默之後,陳
琪開始了她另一輪煩惱。她說,你們真是無聊,為什麼要找單位裡的人做女朋友。
我說過,我對陳琪說出我的想法有很大一部分緣於僥倖,因此對陳琪的反應也不是
很意外。我自嘲道,我們是無聊,我們只不過是單位這口井中的井底之蛙,眼睛只
瞪著蠅頭小利,不幸的是,你是這口井中僅有的幾隻母蛙,於是你成了我們的蠅頭
小利。我這麼說便一點詩意也沒有了,陳琪肯定很失望,她幽幽地說,你這個人真
是刻毒。
你知道愛情這東西,沒說出來那是很美好的,一個人晚上可以傻樂,可以傾訴,
可以自憐,但一旦說出來並且毫無結果就全變味了,你馬上會進入別一個層面:懊
喪、失落、虛無、沒勁。在我送陳琪回家的路上,我基本上落入這些情緒之中。其
實我是想馬上離開陳琪的,我送她只不過出於人們常說的紳士風度出於維護那最後
的自尊的需要。我就這樣帶著惡劣的心情送她回家。我沒想到還有更惡劣的事在不
遠處等著。不遠處,在陳琪家門口,小王紅著眼等著我們。他的頭髮豎著,我已看
出某種好鬥的姿態。果然,在我欲上前同地打招呼時,他沖了過來,對著我的臉給
了我狠狠的一拳。這一拳來得很是時候,要是平時我可能也就算了,原諒這個失戀
者了,問題是這天晚上我也是個倒黴蛋,心情惡劣,也想找點事發洩發洩,沒想到
事情找上門來了。我不甘示弱,奮起還擊。於是在陳琪家門口演出了一場拳擊賽。
兩人都打得鼻青眼腫不要去說它,更倒黴的是那裡剛好住著一警察,見我們耍流氓
就把我們抓了起來。這事就鬧大了。
自然而然,我們單位的領導和群眾都知道了我們的事。於是大家又為這事興奮
了一陣子。這事件的結果你也能猜想到,就是:陳琪留下了腳踏兩隻船、水性楊花
的惡名(其實沒這件事她差不多也有這樣的名聲了),小王得到了普遍的同情(大
家認為小王同陳琪還是早分開好,遲分開不如早分開),而我成了橫刀奪愛的勇士。
我們單位的日常生活因為老汪的桃色事件及我和小王的事件(這個事件被大家
包裝成了三角戀愛)而變得生動起來,成為我們生活和工作中的某個亮點。但這些
事讓殷主任很頭痛,他在會上點名批評了我們,並說,他會狠狠地處理老汪、小王
和我的問題。老汪看來一點也不擔心,他照樣很輕鬆,喜歡和我們年輕人吹牛。但
我和小王卻很擔心,我們不知道殷主任會怎樣狠狠地處理我們。但沒等他來得及處
理,另外的問題又來了。殷主任只好把我們的事擱下來。
殷主任碰到的問題十分棘手。殷主任接到上級通知,日本人又要來參觀我們的
天然氣工程了。要殷主任做好接待準備。殷主任很著急,嘀咕道,他媽小日本又來
了,但我們有什麼可以給人家看的呢,我們停工已有好幾個月了呀。
殷主任的著急是有原因的。你一定知道日本原來有一個首相叫中曾根康弘的,
他當上首相沒多久就來到中國,他的口袋裡帶了一些錢,是借貸給中國政府的。照
日本的說法,這些錢的利息很低,基本上屬贈予性質。我們這個城市為了開發天
然氣有幸得到了這筆錢中的一小部分。現在我們已很好地使用了這些錢,我們靠這
些錢建設了貯氣罐,鋪設了管道,購置了設備。但是這筆錢也不是好用的,日本人
的規矩特別多。當然用他們的錢要照他們的規矩做也是沒辦法。我們每半年要向日
本人彙報工程進展情況,還要報計劃類的文件,而日本人每年六月都會來實地,看
看是否按計劃實施。日本人來時還要請一些日本專家給我們上課,講什麼天然氣發
展現狀。日本人也是蠻好為人師的。
殷主任知道,日本人很認真,日本人想看天然氣工程你沒辦法不讓他看,但如
果給他看,讓他知道我們停著工,日本人就要有意見,就要生氣。日本人一氣錢就
拿不到了。錢拿不到,殷主任就不能向市里交待。殷主任一時想不出怎樣對付日本
人。殷主任感到肩上的擔子驟然重了。
殷主任決定發動群眾,集思廣益。他想總會有一些辦法去對付他們吧。
群眾很久沒有正事幹了。聽到日本鬼子來了,心裡既緊張又興奮。緊張那是當
然的,難題明擺著,我們停工了,工廠目前還是一塊平地,雖然設備已買,但廠房
還沒造好,無法安裝,設備還爛在倉庫裡,總不能讓日本人看一塊空地吧?我們都
知道讓日本人看到我們的現狀國際影響不好,這不是我們這個單位、這個城市的問
題了,而是關係到國家的問題了。我們興奮的是因為我們面對這個事情時產生了強
烈的愛國激情。我們決定為了國家榮譽,一定要想出對付日本人的辦法,讓日本人
好奇地來,糊裡糊塗地回去。
最興奮的要數陳琪。在殷主任還沒有來得及發動群眾以前,陳琪已提前進入接
待日本人的狀態。我們都知道陳琪在我們單位的價值是和日本人聯繫在一起的,因
為她會說日語。如果說這之前陳琪在我們單位是個可有可無的(事實上陳琪也懶得
在單位裡幹正經事)邊緣人的話,日本人來了,她就自然而然進入了主流。可以說
日本人的到來是陳琪一次歡暢的呼吸,是一個真正的節日,是一次貨真價實的自我
實現的機會。是的,陳琪喜歡那樣的感覺,當她同日本人嘰裡咕嚕地說話時,大家
都會注視著她,眼含豔羨。更美妙的是,當她把日本人的話翻譯給殷主任時,她的
表情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某種居高臨下的氣勢,同時她看到殷主任總是謙和地笑著同
她說話(事實上當然是對日本人說的)。這時,她覺得殷主任簡直不值一提。因此,
日本人來了,陳琪覺得很好,再加上愛國的情感,她感覺就更好了。
陳琪上班的時候,開始帶來一隻隨身聽和一本日語書。她一上班就帶上耳機開
始聽口語。當然她是在練聽力。那日語書據說是科技方面的,因為她說日常對話是
沒問題的,但一些科技詞匯還要溫習溫習。
我對陳琪的愛情因為受到拒絕,因此我不願意再和陳琪呆在一起(我氣量就是
不夠大)。我見她一邊聽口語一邊看書,搞得這麼熱鬧,很想走過去說幾句笑話,
但一想也沒意思,就回了自己辦公室。我沒去,陳琪卻來了。她還是戴著耳機,這
回嘴上嗑著瓜子。她大搖大擺地坐在我的桌上,對我嘰裡呱啦說了一通,聲音還很
響。我當然聽不懂。她見我很茫然,就笑了。她把一隻耳機塞進我的耳朵。我聽到
隨身聽正在放流行歌曲。她見我吃驚地看著她便大聲地笑了起來。順便說一句,自
從我同她表白了以後,她在動作方面對我親昵多了,她是不是認為從此有權對我親
昵一點呢?老實說我對她這樣自以為是很惱火。這時,殷主任走了進來。陳琪趕忙
把耳機收了起來,對殷主任說了一通日語。殷主任說,小陳,用你的時候到了。
殷主任剛走,老汪就進來了。我以為老汪大約對日本人來這事不會很熱心。我
錯了,老汪也很熱心。老汪一見到陳琪,就向陳琪請教日語中的「你好」怎麼說,
陳琪也好為人師,便不厭其煩地教老汪。但老汪的讀音總是走樣。我見他們兩個掀
起了學習高潮,特別是老汪一本正經的,像是要替代陳琪當翻譯去似的。我說,老
汪,你不是希望天然辦倒了嗎?日本人來了有你什麼事啊。老汪說,小艾,你這樣
理解我我是要生氣的,我老汪覺悟那麼低嗎?我告訴你我就討厭日本人。想當年,
我爺爺就是讓日本人給打死的。說到這裡,老汪的眼睛紅了。我們不知道老汪的家
史,等著老汪痛說。老汪接著說,冬天,日本人讓我爺爺去河裡抓魚,冬天啊,你
知道河水都結了冰,我爺爺跳進水裡,但一條也沒抓到,日本人很生氣,就給了爺
爺一槍,我爺爺當場死了。聽到這兒,我們對日本人就更反感了。我們都知道日本
人當年侵略中國真是無惡不作。對日本人我們一向沒有好感。一會兒,老汪又說,
因此,我們決不能在日本人那裡丟臉,家醜決不能外揚,我們自己關起門來吵是另
外一回事,但決不能讓日本人小看我們。老汪說到這兒,臉上升起莊嚴的表情。我
看著老汪的樣子還是很擔心,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日本人一定會知道的,日本人又
不是傻瓜。老汪詭秘一笑,說,我有辦法了。我問,什麼辦法?老汪笑而不答。
這幾日,我們單位有一種大敵當前時的精誠團結,我們的精神也很飽滿,特別
是殷主任發動群眾,做了動員報告後,大家的激情更是澎湃。
動員大會是在四樓會議室召開的,全體群眾都準時參加無一缺席(噢,對了胡
沛因度蜜月沒有參加)。殷主任是很會調動大家的樂觀主義情緒的,因此開會前說
起了笑話。
殷主任說,日本鬼子進村啦!但是,大家不用怕,我們有辦法對付他們。辦法
等會兒再說,我先給大家說一個笑話。
殷主任還沒說笑話,群眾已經在呵呵呵傻笑了。群眾的笑有時候有點像自來水,
只要領導需要就能隨時提供。有時候,我討厭自己這麼白癡,告訴自己不要這樣笑,
但過後就忘了,沒多少工夫又這樣跟著在笑。我悲哀地想,我這樣笑是出於本能。
殷主任繼續說他的笑話。他說,你們已經知道了,來的日本人叫佐田。這個人
油,同我們寒暄時一口中國話,在飯店裡還老看人家服務小姐,我們陳琪漂亮一點,
他的眼睛就離不開她。我因此還同陳琪交待過,要陳琪當心一點。陳琪是不是?
我們都機械地掉過頭去看陳琪,陳琪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我們能想像陳
琪和那個叫佐田的人交談時興高采烈的樣子。
殷主任接著說,這個人油,這一點很像一個中國人。所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另外一批中國人竟以為他是中國人而把我當成了日本人,對我又握手又鞠躬,而對
佐田卻打起了哈哈。我對他們說中國話,他們還誇我中國話說得好。真是豈有此理,
堂堂中國人難道連中國話也說不好?
這事我們已聽殷主任講了無數遍了,但我們還是笑得很開心。我們相信這事,
因為殷主任有點矮,臉上的表情又很威嚴,有點日本式,因此人家把他當成日本人
是很有可能的。
殷主任繼續做報告。他說,但是請大家不要掉以輕心,這個日本人大大地狡猾,
嚴肅起來是一點人情都不講,他只要一講起正事就他娘的說日本話,人也頓時變得
像夾了夾板似的一本正經。
大家知道,殷主任要切入正題了。於是,都靜下來,看殷主任做什麼樣的決定。
果然殷主任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讓人感到振聾發聵。殷主任說,這次日本
人來,說是想看看我們的廠,但我們沒有,怎麼辦?怎麼讓日本人相信我們正幹得
熱火朝天?帶他們去哪裡轉轉?殷主任提了幾個問題後,掃視了一下整個會場,說,
大敵當前,一致對外,個人的意見日後再說,我這裡要表揚老汪,大家都知道老汪
和我吵過,但讓我高興的是老汪在大事情面前不講前嫌,主動獻計獻策,很讓人感
動,這說明我們在座的都是好同志,我這裡就是要表揚老汪這種精神。最後,殷主
任總結說,因此,我發動大家多動腦筋,想出好辦法來,總之,要叫日本人高興地
來,愉快地走。
殷主任提出的都是棘手的問題,對立得沒法統一。大家開始根據殷主任的思路
想辦法。於是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罵日本人多管閒事的,有發中國式牢騷
的。只有老汪悠然自得,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因為殷主任的表揚,老汪在我們的
眼裡就特別顯眼。
見大家都想不出好主意,殷主任親切地對老汪點點頭,說老汪,你同大家說一
說,你有什麼辦法。
我們停止講話,都看老汪。老汪顯然很驕傲,他賣關子似地清了清嗓子,然後
呷了一口茶。我們都耐心等著,腦子是人家好使有什麼辦法,不服氣自己也想一個
試試,也可以這樣威風。老汪終於說話了。
老汪說,我想你們都已聽說了,最近化工廠剛剛竣工。
我們說,是的,是的,報紙已經報道了。
老汪說,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日本人帶到化工廠去參觀,化工廠的工藝同我
們淨化廠可以說一模一樣,帶日本人去那裡,日本人不一定能看出來,日本不見得
個個是專家。
老汪說到這兒已是神采飛揚。我們也都笑出聲來。我們為老汪的主意喝彩,我
們說,日本人他媽殺了我們那麼多人,光南京大屠殺就三十萬,我們蒙他們一回還
算仁義的呢。
這時,汪處長摸出一根煙,啪地一聲點上,然後吐出一口。他的手很小,但胖
乎乎的,暖烘烘的,還有幾點老年斑。
老李見老汪得意成這樣,既嫉妒又看不慣。當然老李內心對老汪這麼妙的主意
是服的,他很遺憾自己沒想出來。老李還看不慣老汪的這雙手。這雙手老讓他想到
老汪玩過的那些女人。想想他自己的手是如此乾癟,而老汪的手卻如此滋潤,甚至
能感到他皮下不安穩的血流。老李當然不甘示弱,也想露一手,但老李也只能在老
汪的基礎上發揮發揮了。
老李說,殷主任我也來談點想法。我們去日本,日本人總是帶我們去參觀他們
的機械化,態度也很傲慢,好像我們沒有機械化似的。因此,是不是可以這樣?到
安裝公司借幾輛吊車來,放到管道工地上,吊上幾根鋼管,讓日本人也見識見識我
們的機械化操作。
聽到這兒我們都開心地笑了。過去安裝管道,我們從來沒用過吊車,因為吊車
還沒簡易裝置效率高。思路是有了,大家就順著這個思路想細節。有人說,再寫幾
幅歡迎日本人的標語。有人說,再買幾個鞭炮(當年我們這個城市還可以放鞭炮)。
這次會開得很成功。殷主任根據大家的意見做了總結性發言。然後殷主任根據
大家的意願進行了分工安排。有人負責買鞭炮,有人負責寫標語,有人負責運送鋼
管到工地。殷主任最後說,我們就這麼定了。
我和小王剛犯過錯誤,殷主任沒給我們安排。我們很想有點事幹,我們很想將
功補過。小王雖和我剛打過架,但你知道在愛情方面我們兩個都是倒黴蛋,因此,
彼此就並不把吵架放在心上。愛情有時候很像評先進生產者,大家都評不上,心理
也就比較平衡。小王就找上我,對我說,小艾,這事我們不能靠邊站,我們也應該
出點力。我說,我當然想出力,可人家不讓我出力。小王說,我們應該去請戰,我
們應該作出我們的姿態,人家用不用我們那就是人家的事了。我說,你說怎麼辦?
小王說,我們一起找殷主任說說看。
我們來到殷主任的辦公室。剛開好會,殷主任顯得還很興奮。他見我們這樣一
個態度,臉上的笑容變得十分慈祥。老實說我從來沒從他的臉上看到過如此慈祥的
笑容。殷主任連聲說,好好好,你們來得正好,化工廠的事還沒有落實,正需要人
去,這事就交給你們了,擔子不輕,好好幹。我和小王都高興得不知怎麼好。
第二天,我和小王就來到剛剛竣工的化工廠。我們揣著介紹信直接找到化工廠
的領導。化工廠的領導留一個漂亮的大背頭,乍一看有點像某位中央領導同志。他
好像知道我們要來似的,雙手緊緊地握住我們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和,他臉上笑容
也讓人感到暖和。我們想,這是一位成熟的領導。我們還沒來得及開口說明來意,
他卻先說了。他說,你們的困難我聽說了,殷主任電話裡都同我說了,你們殷主任
是我的老領導,他的事我當然要辦。我們沒想到殷主任已打過電話,見這領導如此
熱情,我們的感覺也好了起來。我們說,主要是日本人多管閒事。那領導說,日本
人他娘的過去帶槍來中國充大爺,現在拿錢來充大爺,我們國家窮啊,總有一天,
我們也借給他娘的日本人錢,到日本人那裡充大爺。我們說,那是,那是。我們罵
了一會日本人後,談起接待日本人的一些細節。沒一會工夫細節就談完了,因為那
領導早已替我們想周到了。我們就打電話給殷主任。殷主任說,日本人下午到化工
廠,要我們等著。
已近中午,我和小王就去小酒館吃飯。我們為誰請客的問題還爭了一番。這天
我們一共喝掉十瓶啤酒,講了許多真心話,因為在愛情方面我們可以同病相憐。要
不是下午還要對付日本人我們還可以喝十瓶。
在我們來化工廠的時候,殷主任、老汪、老李、陳琪等人開車去賓館接日本人
了。他們先在賓館會議室舉行了一個簡短的見面會。殷主任見到的不是佐田,而是
另一個長得很瘦很高的日本人,是由市外辦的小趙陪同而來。殷主任沒見過小趙,
但接過小趙遞過來的名片時,殷主任就伸出雙手連說辛苦辛苦。聽小趙介紹這日本
人叫山本。山本像佐田一樣很會說中國話,只不過比佐田說得口音更重。你知道,
這種場合陳琪是主角,但這次陳琪這個主角卻做得很不過癮。陳琪見到山本,照例
用日語來一通問候,但山本不是佐田,竟然對陳琪的美貌無動於衷,山本冷冷地看
了陳琪一眼,用日語說了聲,你好。然後用中文說,你不用說日語,大家說中文,
我正在學中文。陳琪不甘心,還是不依不饒說日語,但山本再也沒理她。陳琪很掃
興。
在去工廠參觀的車上,山本突然憐香惜玉起來。當時陳琪因為掃興正無精打采
地靠在車窗邊。山本回過頭來,對陳琪笑了笑,說陳小姐,你的普通話講得很好啦,
你可不可以教教我啊。陳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茫然地看著山本。山本又笑了笑,
繼續說,中文是一種美好的語言,自從我學習中文以來,我已愛上了這種語言,中
文說起來鏗鏘有力,平仄分明,比我們日本話好聽百倍。當然,我們日文不能和中
文比,中文古老而博大精深,我們日文只不過向中文學了一點皮毛——把漢字寫得
潦草一點而已,這是常識。殷主任聽了這番話,似乎很感動。他當即對陳琪說,小
陳,你要好好教教山本先生。陳琪對山本的話卻並不像殷主任那樣感興趣,山本這
麼說等於在暗示陳琪不用學日文,簡直胡說八道。但這個日本人向她學中文她也是
很開心的,她又有點進入主流的感覺了。山本接著說,你們知道日本人最喜歡的漢
字是哪一個?是愛字。你們中文簡體的這個愛字更生動,過去愛要有心,但現在愛
不用心了。
這個日本人的心思似乎不在參觀工廠上面,而是在文化方面。他只是走馬觀花
參觀了工廠,就要求見識一下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成果。殷主任當即拍板要陳琪陪
同參觀我們祖先無意留在這個城市的文明碎片。我們都感到殷主任這個決定的暖昧
意味。我(可能還有小王)希望陳琪不接受這個任務或者再叫一個人一同去陪,但
陳琪沒叫別的人就高興地去了,去和山本一同研究所謂的漢語去了。難怪大家對陳
琪會有一些不好的說法。
日本人照例在走之前要給我們上上課。我們天然氣辦的人已不止一次聽日本人
講課了,對日本人這套也不新奇了。大家知道,日本人講一次課我們付點講課費就
完了,也就過過場而已,講課一完日本人就走人,本次接待就算完了,最多殷主任
去機場送送日本人,順便送一點古董給山本(古董早就買好了)。所以大家去聽課
時擔子都卸了下來,顯得十分輕鬆。
這次上課,山本沒和我們談當今世界天然氣發展動態,而是談起日本文化和美
國文化的差別。山本說,當今世界日本經濟如日中天,美國人很眼紅,都在研究日
本體制,認為日本體制了不起,美國人想學日本人。美國人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失
業的人很多,美國人就想來日本打工。但美國人自由散漫,不懂規矩,不適應我們
那一套。於是我們就發明了一種機器,叫體制培訓機。這機器很了不起,那些不懂
規矩的人只要在機器裡坐上一個小時,出來時就很日本化了,就會鞠躬、說「是」
了。我今天之所以對你們談這個,就是要向你們推薦這種機器,我這不是為發明這
種機器的公司推銷產品,主要是我認為這種機器你們肯定也是用得著的。我知道現
在中國人思想很複雜,什麼想法都有,甚至有提出全盤西化的人,這些人就應該在
這種機器裡坐一坐,給他灌輸點東方文化。
我們聽得眼界大開。殷主任亦聽得津津有味。殷主任聽出了意思,聽出了感想,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老汪。殷主任想,像老汪這樣的人就應該去這種什麼機器裡坐
一坐。
我們都以為我們這次在對付日本人這事上可以得滿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殷
主任忽然收到市里的通知,說又一批日本人來了,要殷主任趕快去外辦見日本人。
殷主任一時弄不明白怎麼又來了一批日本人,等見到日本人才知道自己弄糟了,那
個叫山本的根本不是他要見的人,也許還根本不是個日本人。殷主任才知道自己可
能被人蒙了一回。
這次來的是佐田。殷主任進去時,佐田並沒像往常一樣同他打招呼,而是黑著
臉,一本正經地像日本天皇一樣。一會兒,殷主任才明白佐田為什麼繃著臉。殷主
任知道原委後嚇得小便差點失禁。殷主任從這個日本人的口中瞭解到了天然氣辦的
命運已經塵埃落定,註定以悲劇收場。
你知道我們辦事情的規矩,我們在一些事情上保密工作做得比較好,對自己人
做得更好,對外國人相對來說做得差一點。因此有關消息常常是出口轉內銷才進入
我們的耳朵。這次也是這樣,要不是佐田的強烈抗議,殷主任還不知道內幕呢。佐
田向殷主任出示了一份文件,要殷主任解釋怎麼回事。殷主任一看傻了眼。那是一
份有關我們這個城市東郊天然氣的最新的勘探報告,報告的結論是:東郊根本沒什
麼天然氣。這意味著什麼?殷主任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這意味著我們白乾了!
意味著我們馬上得收攤!意味著我們花錢買來的設備成了一堆廢品!意味著驚人的
浪費!意味著日本人會生氣並且把錢討還!意味著老百姓盼望的提高生活質量的願
望破滅了!意味著市長的實事少了一件!意味著人大會有很多想法和問題!意味著
什麼人將成為這個決策的替罪羊!殷主任想到這兒早已出了一身汗。
於是事情就有點鬧大了。殷主任當天就被市長招了去。我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
什麼,我說過我們在一些事上保密工作做得比較好。總之,那次談話以後,我們殷
主任就有點鬱鬱寡歡。我們也只好瞎猜猜:殷主任正承受巨大的壓力。
沒幾天,殷主任生病了。我們開始以為殷主任得的是家常病,我們在老李悲壯
的講述之後才明白殷主任的肝出了大病,初步的診斷已經出來了,是肝癌。現在,
大夫們正會診。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都驚呆了。我們都知道這世上有兩種病沒辦法治,
一種是艾滋病,一種是癌。得了癌就等於判了死刑。你一定能體會到我們的情感,
我們都不願相信這事是真的。我們都不相信平時看起來如此健朗的殷主任會得什麼
肝癌,一部分人認為殷主任得的是假病,可能是一種策略,就像以前政治形勢嚴峻
的時候,很多人就這樣稱病在家,賦閑休養,韜光養晦的。但我們善良的想法錯了,
從醫院傳來的進一步的結論是:殷主任真的得了肝癌。
我們單位因為殷主任生病而顯得十分鬱悶。你知道,如果老是鬱悶,最先出問
題的就是我們的肝。這點老汪想到了。老汪說,我們不能老這樣悲傷,我們應該化
悲痛為力量,應該活躍我們的氣氛。在老汪的提議下,我們開始了一系列群眾性體
育活動。除了乒乓、象棋、圍棋、橋牌這些傳統項目以外我們還想出了一些趣味性
遊戲項目,比如踩氣球比賽,單腿獨立比賽,瞎子摸象比賽等等。順便說一句,自
從殷主任生病以來,我們單位群龍無首,老汪就自動擔起了這個責任,把我們組織
一番。
老李對老汪的做法不以為然。他認為殷主任躺在病床上,我們不應該這樣窮樂,
這是對殷主任最大的不尊重。但自從殷主任生病以來,老李很失落,他也不像以前
那樣好發表意見了。
要說對殷主任的感情,老李絕對可以稱得上忠貞不渝。老李雖然年紀比殷主任
還大,但是殷主任的老部下了,並且是殷主任最得力的幹將,殷主任只要一有升過
調動什麼的,一定要把老李帶著走。老李見殷主任還沒死單位就鬧成這個樣子,心
很寒。老李堅決不參加老汪組織的所謂比賽。
老李在我們比賽的時候去看殷主任了。老李在幹部病房找到了殷主任,發現殷
主任人也瘦了,眼圈也黑了,忽然心裡發酸,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老李一傷心
就想抽煙,但病房不能抽煙,於是只好咽了一口口水。既流眼淚又咽口水的,老李
的形象就不怎麼好,就讓人感到鬼鬼祟祟的。因此當老李聲情並茂地叫了一聲殷主
任後,護土小姐就有點討厭,她說,你嚷什麼呀,你嚷,一邊去。當時,護士小姐
正在給殷主任量血壓,臉上的表情很漠然。殷主任一臉無奈的笑,向老李招了招手,
說,你來啦。老李這回沒吭聲,在一旁點頭鞠躬。護士小姐走後老李才敢走到殷主
任床邊,站著。老規矩,殷主任不讓坐就不能坐,尤其這個時候就更應守規矩。殷
主任對老李比以往客氣多了。殷主任說,老李你坐。老李不坐,還是站著。殷主任
說,你不坐是不是馬上要走?老李趕緊坐下,說,不走,不走。殷主任說,你看這
身體,說病就病了,老李你要注意身體啊,身體是本錢啊。老李說,殷主任,你是
壓力太大的緣故啊,你不要再操心了,你好好養病,把病養好再考慮單位的事吧。
殷主任說,老李啊,你得去活動活動了,單位肯定要解散了,你跟了我一輩子,我
身體好可以照顧你,現在我又病了,只好你自己想辦法了。老李說,殷主任,你不
要為我操心,你也不要太悲觀,你的病會好的,你病好了市里還會把你調到城建局
當局長的(殷主任原是城建局副局長,因市里搞天然氣項目而抽調到我們單位掛帥
的),到時我還跟你去城建局。殷主任說,這就難說了吧,城建局已經有局長了。
老李聽了這話又流起了眼淚。殷主任問,老李,單位現在怎樣了?說起單位,老李
的眼淚流得更歡暢了。老李說,殷主任啊,單位的事我就不向你彙報了啊,你聽到
就會生氣的,這對你的治療不利。殷主任繃起面孔,說,你這人怎麼吞吞吐吐的,
有話就說嘛。老李說,殷主任啊,姓汪的不是東西啊,他趁你不在,在單位裡鬧啊。
殷主任說,他鬧什麼?老李說,他在單位搞什麼群體活動,把單位搞得像個俱樂部。
殷主任並沒有生氣,只是輕輕一笑說,這事我知道,是我叫老汪這麼幹的,是我叫
他把單位的事管起來的。老李見殷主任這麼說就不吭聲了,他不相信這事是殷主任
叫老汪幹的。殷主任就是城府深,當然這點老李是很佩服的。
但老李猜錯了,老汪幹的事確是殷主任提議的。老汪早在老李之前已去醫院看
過殷主任了。老汪是我們單位最先看殷主任的人。
老汪在知道殷主任得了絕症的那天晚上怎麼也睡不著。你知道老汪對殷主任的
意見很大,私底下是常咒殷主任死的,但殷主任真的彌留在世間的時日不多時,老
汪的想法有所改變。老汪突然覺得對殷主任的怨氣全消了。老汪想想殷主任的一些
事,覺得殷主任還真是個不錯的人,他奇怪他以前就沒發現。比如,殷主任很會替
職工著想,冒著風險為職工搞福利,這樣肯挑擔子的領導現在不多(現在老汪認為
他寫匿名信告殷主任搞福利不合法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地告了以後單位的
福利是差多了,這對老汪並沒有好處。福利差留下的後遺症是:老汪常遭他老婆的
嘲諷,說老汪的單位是什麼癩頭單位……一根毛也拔不下來)。又比如,殷主任當
那麼大官卻十分樸素,老是穿單位發的那套工作服,他的家裡也十分簡陋,房子沒
裝修,牆壁只是用油漆刷了一遍,也沒什麼家用電器,電視機還是黑白的。這樣清
廉的幹部哪裡去找啊。再比如,殷主任在「文革」中還保護過不少老同志,老汪不
只一次聽老同志說過殷主任是忠厚之人。想起殷主任這些優點,老汪的心就軟了。
雖說殷主任不用他十分可惡,但現在他徹底原諒殷主任了。老汪決定一定要去看看
殷主任,和殷主任談談心。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談心了。
老汪去時買了一束鮮花。老汪知道現在送花比較流行,他這個人就好趕個時尚。
老汪來到醫院,不知道殷主任住在哪個病房。他就去問整天繃著臉比醫生還像醫生
的護土小姐。你已經知道了,老汪對女人有辦法,他一逗就把人家護士給逗笑啦,
人家護士就熱心起來。老汪說,這樣的花送給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姐差不多,送給病
人就可惜了。護土笑著說,你要當心啊,人家病人聽了你的話病難得加重。老汪笑
著向殷主任病房走去。他聽到背後那個護士小姐在對同伴說,他是個老風流。老汪
咧嘴笑了笑。
進了殷主任的病房,老汪的表情已經很沉重了。殷主任躺在床上,疲倦地睡著
了。他的樣子十分憔悴,十分無助。老汪突然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平時看起
來威嚴的殷主任在老汪的感覺裡變得十分平常了。都是凡夫俗子啊。他在床邊的一
張凳子上坐了下來,輕輕叫道,殷主任,殷主任。
殷主任無力地張開雙眼,見到老汪顯然很吃驚。但沒多久,殷主任那種疑惑中
帶著陌生的眼神就變成了熱情。殷主任想坐起來,老汪忙上去扶住殷主任。殷主任
表面很熱情,但心裡卻有許多想法。殷主任想,老汪迫不及待來看我是不懷好意呀,
他早就想看到我這個樣子了,他送來的不是鮮花,是花圈啊。殷主任不會把這些情
緒表面化,他臉上出現一種到位的苦笑,說,你看我這身體,說病就病了,這個時
候她下你們不管真不應該。老汪說,殷主任啊,都這時候了你不要再為我們操心了。
又說,殷主任,你一定對我來看你很吃驚吧,你一定認為我來看你心裡很陰暗吧。
殷主任你不要打斷我,你讓我說下去。不是這樣的,殷主任,老實告訴你吧,我聽
到你病了後一夜沒睡著,我想想這幾年你的所作所為,覺得你殷主任也不容易。你
為大家做了那麼多的好事,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你還保護了那麼多老幹部。說實在
的,這幾年我很不理解你,沒做工作,還給你捅漏子。最近我感覺到了,實際上,
我越跳,你在群眾中的威信就越高,群眾就越討厭我。昨晚,我感到很不安很內疚,
我不知殷主任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殷主任,你要原諒我啊。自從市長和殷主任談
話以來,殷主任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麼真誠這麼理解人的話了。殷主任的情感有些
把持不住,臉上露出某種撒嬌似的不滿,他說,可誰記著你的好呀,我住院都三天
了,還沒人來看過我,你是第一個。老汪說,我應該來看你啊,我來就是來請你原
諒的。殷主任說,我今天聽了你的話,也很受教育。我覺得我以前也不理解你,誤
解了你,認為你意氣用事,小孩子一樣,現在看來我這個人太官僚主義啦,我也要
請你原諒。老汪說,你批評的沒錯,我自己也意識到了,我這個人就是太情緒化。
我們都知道了殷主任和老汪在病房裡相互理解的場面。因為老汪的帶頭,許多
人都去看了殷主任。大家說,病床上的殷主任是多麼寬厚啊,與平日是多麼不同啊,
看問題是多麼深刻啊,殷主任非常真誠地要求大家給他提意見,大家都不好意思動
真格的,只是就一些小事批評了一下殷主任。大家做得更多的是自我批評。場面非
常熱烈。可以這麼說,殷主任的病讓我們的情感像小溪一樣歡暢地流了一回。
大家都去看殷主任,我也覺得應去一趟。我對小王說,小王,我們也去看看殷
主任啊。小王說,我不去。我說,我們不去人家會說我們沒有人性。小王說,什麼
人性啊,殷主任有嗎?我們有嗎?沒有,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動物。我們和殷主任的
區別在於:殷主任是權力動物而我們是單位裡的動物。我說,你這樣說太殘忍太惡
毒了。小王忙笑著說,不該這麼說,不該這麼說,這幾天老看趙忠祥配音的《動物
世界》,思路總往那上面靠。我又問,你去不去?小王說,不去。
我正愁找不著伴,胡沛度蜜月回來了。她對我說,我同你一起去吧。胡沛這幾
天很忙,她的新郎開了一家舞廳,讓她做了舞廳的名譽總經理,不怎麼來單位。她
一到單位就發給我們名片。於是我們都叫她胡總。在去看殷主任的路上,我問,胡
總,你打算同殷主任說些什麼?胡沛說,我會給他一張名片,然後叫他病好了去我
們舞廳玩。我說,那殷主任一定十分感動。但讓我們失望的是,我們來到病房時殷
主任不在,我們不知道是不是殷主任病危正在進行搶救。總之我們這次沒見到殷主
任,胡沛也沒有辦法邀殷主任去她的舞廳。我們決定改天再去。
老汪組織的比賽終於結束了,各項目都有了冠軍。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奇跡。
你猜是什麼?你一定猜不出來。告訴你吧,我們殷主任的病意外康復了!這個消息
是老李告訴我們的。老李說,昨天,醫生們對殷主任又進行了一次更為全面的檢查,
結果,醫生們奇怪地發現,肝中原來的癌細胞不見啦。醫生們說,這在醫療史上是
一個奇跡。殷主任又可以回來主持工作了。
我們單位對殷主任的康復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人說殷主任的康復同最近市里
的人事調動有關,據可靠的消息,殷主任過去的老部下當選為新一屆組織部長。部
長昨天去醫院看望過殷主任了,同殷主任進行了長談。殷主任頓時感到氣也順了,
精神也爽了。由此可見精神的力量是無比巨大的。但老汪不這麼認為。老汪聽到殷
主任回來了,很不開心。要說老汪想殷主任死,天地良心,沒有的事。但殷主任回
來了,老汪又不願意,老汪想起自己同殷主任交心的事,就感到惱火,就感到自己
受了愚弄。老汪跳出來說,無恥,他媽的無恥,姓殷的他是假病啊,他愚弄了大家
的感情啊。
大家聽老汪這麼一說,也覺得有點道理。
殷主任在老李宣佈後第二天真的來單位上班了。殷主任到單位的第一件事就是
讀上級文件。聽了文件我們才如夢方醒,原來,我們的單位真的像傳說的那樣要撤
銷了!文件說,由殷主任負責分配我們的工作。
這時,大家才緊張起來。大家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單位裡游來遊去的小魚啊,殷
主任才是一張大網。我們的未來在殷主任的手中。於是大家越發緊張起來。大家都
陷入回憶之中,都盡力回憶看望殷主任時自己說過的話,看看自己露了哪些馬腳。
大家都覺得那時給殷主任提意見真是十分愚蠢,想,這下好了,殷主任是一逮一個
准。我也很擔心,因為我第二次去看殷主任時露了尾巴。我自作聰明地向殷主任提
意見,我們向殷主任彙報工作時他老讓我們站著,使我們很難受。當時殷主任愉快
地接受了我的批評,現在我才知道他恐怕是愉快地抓到了我的尾巴!
你知道,我們都是國家的人,我們不怕沒工作,這個國家會給我們解決的,但
工作的好壞就比較難說,分配的好與壞意味著你今後的生活質量如何。比方說,把
你分到銀行和分到硫酸廠肯定是有本質的區別,照外面流行的話說,在銀行工作是
白領,但在硫酸廠工作就只能像碼頭工人一樣被稱做藍領了。毫無疑問,我們都夢
想做白領。但這個殷主任說了算,我們自己做不了主。
因為等待分配,大家上班也早了,都希望儘早得到關於自己命運的消息。但消
息封鎖得很嚴。我們看到了老李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惶惶不安,像一群囚犯等著
法院的判決。
老李這幾天在看一套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看得很有傾訴欲,逮到誰都想對
誰講講裡面的故事。大家都感到哭笑不得,想起老李同殷主任的鐵也不好發作。我
這幾天不敢碰到老李,總是像老鼠見到貓一樣避開他。但一不小心還是會讓老李逮
到。老李見到我就說,來來來,小艾,我同你說,這套書很了不起,你應該好好看
看。我是越看越有心得,我給你講講明朝武宗皇帝和太監劉瑾的故事吧。我哪有心
思聽這些鳥事。就說,老李,你饒了我吧,我心煩著呢,我不知道殷主任把我打發
到哪裡呢。老李愣了片刻,也沒生我的氣,很同情地看了看我,說,小艾啊,你想
去什麼單位?我說,這由得了我做主嗎?老李一笑說,你別煩,來來來,繼續聽我
的故事。改天我替你同殷主任說一說。我聽了這話呆呆地看老李,說,老李你別逗
我了。老李溫和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們的生活出了問題,這種時候,免不了會想想從前的事。我們想起了過去在
我們單位工作的一位詩人小郁。我們為什麼會想起他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幾天電視臺
正播放《西遊記》,大家心裡煩,就談談孫悟空。我們都非常喜歡大鬧天宮時的孫
悟空,認為這時的孫悟空很像一個詩人。於是我們就想起了詩人小郁。這位老兄在
單位裡時老是捅漏子,不把組織放在眼裡。當然這位老兄還比較好色。這一點同孫
悟空當然不一樣。結果,老兄在女人問題上出了大問題,以流氓罪判了幾年刑。這
一點同孫悟空壓在五指山下相似。後來,詩人老兄從大牆裡出來,成了總經理,後
面還常有戴著墨鏡的人保駕。這一點和孫悟空一點也不像了。孫悟空從山下出來,
套了個金箍咒,專為別人保駕,感覺上就不怎麼可愛了。我們看電視時老為他放不
開手腳乾著急。
大家說,還是小鬱好呀,他算是闖出來了,據說他的資產都幾千萬了呢。我們
乾脆到他那裡打工去算啦。
我們單位還有一個人對解散一事無動於衷或許還有點開心。這個人是胡沛。胡
沛是我們單位裡惟一的臨時工,因此過去在單位裡,胡沛常說的一句話是:你們都
是國家的人,而我是什麼人呢?我算是自己的人吧。胡沛對我們很羡慕。但現在的
胡沛嫁了人,成了名譽總經理,就不一樣了,再說,現在我們算什麼,國家都快把
我們忘記了,胡沛因此心情特別舒服。她見誰就發名片,要我們以後去她的舞廳玩。
老實說,我已經得到六張胡沛的名片了。
分配工作正在十分神秘地展開。我們預感到我們單位進入了戲劇性階段,大幕
已經拉開,高潮就要來了。殷主任又給我們開了一個會,他號召我們要充分估計自
己的水平和能力,填好自己的志願,接受國家的挑選。殷主任讓我們知道都有哪些
單位在挑選我們。
在進入高潮前還有一個小插曲。正當我們在填志願時,我們又得到一張表格。
你肯定猜到了,這張表格是詩人小郁發給我們的。一定是有人告訴小郁關於我們單
位的事,否則他怎麼會在我們開會時來呢、我們都知道殷主任不喜歡小鬱,見小鬱
來殷主任就走了。走之前,他說,請大家好好填,填好後交給老李。殷主任一走,
群眾頓時活躍。大家從座位上站起來圍到小郁周圍。過去大家對小鬱是看不慣的,
大家背後都說他吊兒郎當,但現在人家發了財,大家就比較服他。人家就是有本事。
大家見到小郁像見到親人,都說,小鬱,還是你好啊,你看我們現在多落魄啊。又
說,小鬱,新華書店有一隻書架專門賣你的詩集呀。還說,小郁你富貴了把我們都
忘了吧。這時,陳琪站在一邊,她在向小鬱傻笑。小鬱馬上從我們這堆人中發現了
美,他說,這是陳琪吧?你是一點也沒變,還那麼漂亮。聽了這話,陳琪的聲音都
變了,她尖聲說,是嗎?我們對小郁喜歡女人的愛好起哄,說,小鬱,你的老毛病
還是沒改。這時,小鬱發給了我們一張表格。原來,小鬱聽到我們待分配,來挖人
才來了。
接著,小鬱做了一個詩意沛然的演講。小鬱說,你們這裡是一座富礦/人才濟
濟/才華橫溢/正在等待開發的人/我來了/讓我們高興地玩它一把/讓大家有點
錢/生活變天堂/跟我走吧/填表格吧/我需要你們的才/月薪不低/一定讓你們
滿意/讓我們有點錢吧/自己做老闆吧。
我們一時被他講得很激動。還是小王比較理性。小王說,聽著倒是動人,可太
虛,小郁那裡的福利怎樣?醫藥費怎麼報銷?養老保險怎麼解決。他光說給我們高
薪,讓我們做老闆,那小郁難道不是資本家?大家都覺得小王的見解精闢入理,於
是被小鬱鼓動起來的熱情消了大半。沒有人填小鬱的表格,一些人上廁所時把小鬱
的表格當擦屁股紙給擦了。
終於,我們等到了分配的那一天。第一幕的主角是老汪。我們都認為殷主任在
對待老汪的分配問題上很有水平。你老汪不是喜歡婦女嗎?不是老鬧出作風問題嗎?
那好,把你分到計生辦去吧,發揮你的特長去吧。我們都認為老汪是咎由自取,罪
有應得。我們還認為老汪肯定不願去那種地方,猜測老汪臨走前會大鬧一場。我們
都錯了,老汪沒鬧,而是高興地去計生辦報到啦。沒有熱鬧看我們很失望。
第二幕是關於老李的。當我們聽到殷主任對老李的安排我們才知道老李這個人
是太樂觀了。老李今年五十五,再過兩年就要退休,這樣的同志現在沒單位要。殷
主任決定讓老李提前退休。老李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氣暈了,他瞪著雙眼,張著嘴,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嚇得殷主任拼命喊老李。殷主任說,老李,你不要這個樣子。
老李這才反應過來。老李湧上心頭的第一件事是感到自己被愚弄了。這麼多年來,
老李對殷主任可謂忠心耿耿啊,可殷主任就這樣一腳把他蹬了。天理不容啊。老李
就有了一種悲壯的正義感與空虛感。老李不想再同殷主任說什麼了,他帶著一臉的
決絕與委屈走出了殷主任的辦公室。
這天,老李回到家悶悶不樂。老李是有點懼內的。老李的女人工資不高但嗓門
很高很尖銳,常常能穿牆壁飛向鄰居的耳朵裡去。老李好面子就只好忍讓。老李的
工資比較高,單位福利也比老婆好,因此面對老婆就有種小人不計大人過的優越感。
但現在是組織把自己拋棄了,也就是說,老李以後只能拿點退休工資了。福利也沒
有了,那他以後就沒那麼好的自我感覺面對老婆的嘲笑了。一個男人的價值不在於
內心的堅定而是他擁有多少東西討老婆歡心啊。想起老婆那副嘲弄蔑視的嘴臉,老
李的心中湧出一種深刻的無依無靠感。
第二天,我們單位非常熱鬧。因為老李的老婆鬧到殷主任那裡來啦。我們都是
第一次見到老李的老婆。老李的老婆叉著腰,站在殷主任的辦公室一把眼淚一把鼻
涕地罵開啦。姓殷的啊,你不是個東西啊,你怎能這樣對待我們老李,我們老李一
輩子民著你,做牛做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們老李,殷主任,
你要給老李想想辦法啊。我們家全靠老李啊,沒老李在組織裡怎麼辦啊。我們兒子
不爭氣,在大學裡不讀書,彈什麼大琵琶,大吉他,彈得留級啊。殷主任,我們兒
子今年要分配了啊,沒老李在組織裡我兒子怎麼辦啊,哪裡會要他這樣的人啊。殷
主任啊,求求你啦。
老李的老婆這麼在哭叫的時候,殷主任一聲未吭。等那女人哭得差不多了,殷
主任砰地拍了一下桌子,罵道,你哭什麼,有什麼事叫你們老李來說。不就是你們
兒子的事嗎,你兒子分配時來找我不就完了,老李在不在組織裡有什麼關係。
老李的老婆被殷主任這麼一拍就愣住了,瞪著眼,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一會兒,
她訕訕地從殷主任那兒退了出來。我們見事情結束了也都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我的心很煩。我已見到兩幕戲了,殷主任導演的都很不錯很過硬,並且很毒。
想起自己有尾巴留在殷主任那兒,我直歎氣。
自從和陳琪去了幾次咖啡館,我也染上了去咖啡館的時髦病。每次我心情不好
了就會去那種地方。心情是需要形式作注釋的,確實,當我手握咖啡時,我感到我
的孤獨而苦悶的心情有了盛放之處。我知道我不是在喝咖啡而是在憑弔我的心情。
而現在我想憑弔我留在殷主任那兒的尾巴。當我走進那家咖啡館時,我又發現了一
個意外:我看到小王和陳琪坐在我們坐過的地方親熱地交談。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是進還是退。我覺得如果讓他們看到我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怪不好意思的。
我對小王和陳琪坐在咖啡館裡也沒多想,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的關係已經不同
一般了,也就是說他們談戀愛了。起初我聽到這個消息怎麼也不相信,可幾天以後,
在大量事實面前我也只好不情願地認了。
據說小王和陳琪是在這次分配時才擦出火花的。起因是因為陳琪收到詩人小郁
的一封信。小鬱的信裡誠懇邀請陳琪去他那裡負責公關——那一年公關是所有美麗
女孩嚮往的工作,陳琪當然想去。這事不知怎麼地被小王知道了。小王就找到陳琪,
十分冷靜地對陳琪說了利害關係。小王說,公關是什麼?公關就是陪男人喝酒,陪
男人跳舞,陪男人唱歌。對,就是人們所說的三陪。你沒去過南方吧,南方早已經
在這麼幹了。公關不是如書上所說的藝術,也不像電視劇裡那麼浪漫,公關就是欲
望。再說了,你去小鬱那裡有什麼保障啊?在我們這裡有黨工團等組織,有事可找
他們去說,至少有個說理的地方,但小鬱那兒什麼也沒有,小鬱他就是規矩,他如
果不喜歡你了就會把你趕跑。陳琪被小王這種高屋建瓴的分析震住了,一時沒了主
意,不知怎麼好,陳琪突然覺得小王很有思想,很有內涵,見多識廣,不由得對他
刮目相看。陳琪說,那怎麼辦呢?我不能保證殷主任分配給我好單位,他生病時我
都沒去看過他呀,他肯定很生氣。小王說,這你不用擔心,我也沒去看過他,我有
辦法。聽說這次殷主任手上有不少好單位呢。陳琪說,什麼辦法呀?小王說,這樣
吧,我會幫你的,我保證你去想去的地方。陳琪說,小王,我今天才瞭解你,原來
你那麼能幹,那麼會說話,還關心人。
這以後,陳琪和小王老是去喝咖啡。他們開始談戀愛啦。小王有一天對陳琪說,
我們應該去感謝殷主任,殷主任早就看出我們在談戀愛了,他是最早向我們討糖吃
的人。小王就帶陳琪去殷主任家。小王說,殷主任,你差不多是我們的介紹人啊。
後來有人說他們是在奮鬥中培育的愛情,比較牢固。
經過一段日子的醞釀討論,殷主任終於把我們分配出去了。小王和陳琪如願以
償,去了金融系統。胡沛本來被分到企協當臨時工,但胡沛不願去,她說她打算好
好經營舞廳。我的同事們對這次分配基本滿意。我?對了,我忘了告訴你,我被分
到環衛處。這沒有什麼不好,雖然環衛處外面聽起來不怎麼雅,但那單位比較實惠,
也算是我們這個城市不可或缺的一個部門。
順便說一件事,我們分配結束的那天,小鬱又來我們單位了。小鬱是來收他的
表格,但他很失望,沒有一個人願到他那裡去。於是他站在主席臺上又作了一番激
情演說:
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唐僧西天取經回到長安,想,孫悟空功勞很大,應
該有所表示。唐僧就對他說,悟空啊,師傅把你的金箍咒取下吧。悟空聽了趕緊搖
頭,說,師傅使不得,如果沒有金箍咒,我就沒有人管了呀,我就成了社會閒散人
員,免不了要舊病復發,撒點流氓,未來沒有保障啊。於是唐僧就沒取他的金箍咒。
告訴你們吧,你們就是長安的悟空啊!你們就喜歡那個金套子啊。所以,孩猴們,
再見了,我不同你們玩了!
我們見小鬱胡說八道,就把他從主席臺轟了下來。如果他老兄是唐僧肉,我們
肯定把他吃了。
殷主任決定在大家分手前辦一個聚會,我們叫它「最後的晚餐」。聚會是在胡
沛的舞廳裡進行的。那是週末的一個晚上,我們一早就來舞廳。舞廳燈光迷離,使
一切若隱若現。大家好不容易認出彼此,都感到新奇,特別是那些從來沒進過舞廳
的中老年人更是激動,癲癲的仿佛回到了青春時光。那些年輕的父親或母親照例帶
了孩子來參加活動。孩子們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稚嫩而尖利的童音在音樂裡鑽來鑽
去,給晚會平添了許多熱鬧。我們都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輕鬆。
我們沒想到老汪會來。老汪打扮得整整齊齊,顯得春風滿面。老汪一進門就嚷
道,這個最後的晚餐誰是猶大?誰又要釘死在十字架上?我們對老汪的話不感興趣,
或許是聽不懂,沒什麼反應。老汪只好找個位置坐下。
老李還沒來。我們猜想老李是不會來了。老李要是來的話,他准是埋頭吃桌上
的糖果瓜子,仿佛誰要搶他似的。老李就是太貪小。
殷主任見人基本到齊,清了清嗓子,開始他早已準備好的講話。殷主任說,同
志們,首先我要向大家道歉,你們這幾年來工作很辛苦,但你們的辛苦在外人眼裡
成了笑話。但我們不能這麼想,我們不能自卑!這時,殷主任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
全場,繼續說,我們應該這麼理解,我們並沒有虛度光陰,我們本不認識,為了共
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相互學習,相互切磋,相互瞭解,共同提高。可以這麼說,
經過這樣的磨練你們成熟多了。我們這裡就像黃埔軍校,或者美國的西點軍校,現
在你們畢業了,你們一個個都是好樣的。現在你們又要走上新的工作崗位,這個城
市將到處都是我們的人。
殷主任的話七次被我們的掌聲打斷,演講結束我們全體起立,長時間地鼓掌。
那一刻我們對未來充滿了必勝的信念。
然後,殷主任號召大家自由活動,敘敘舊,展望展望將來。於是我們在舞廳震
天動地的舞曲中交談著,免不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沒人下舞池,小夥子和姑娘
們在依依惜別。
只有那些孩子們,剛剛學會走路便掙脫了父母的懷抱,踉踉蹌蹌來到舞池中,
手挽手隨著節奏搖擺起來,旋轉起來,像一群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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