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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歌謠
王祥夫
一
年很快過去了,二木的兒子小兵又要返校了。
這天,小兵對他爸爸二木說:「要不,一下子給我帶五千算了,省得一回一回
地寄,有多麻煩。」二木一聽兒子這話就吃了一驚,「咋能要五千?」二木在心裡
飛快地算了一算,一年五千,一個月就是五百,一個上學的學生咋就能花這麼多?
你老子和你娘一年才能掙多少?二木盯著兒子不說話,在一邊的二木女人倒開了口,
二木的女人對兒子說:「一個月花四百多是不是有點多了?」二木的女人才說完,
二木就急了:「你說啥,四百多,你會不會算?」
「五千除十二你說是多少?」
二木的女人說。
「你咋把兩個多月的假期也算進去了?」
二木說。
二木女人就也飛快地在心裡算了一算,不說話了,看著兒子。
「我們班上還有一個月就花八九百的呢。」二木的兒子小兵撅著嘴說。
二木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直看自己女人。
二木的女人也不再說話,彎腰繼續剁她的餡子。兒子明天要回學校去了,車票
也買好了,她要再給兒子包一回羊肉大蔥餡兒餃子吃。
肉還是過年時候的,都有味兒了,二木女人往餡子裡多放了些味精。
二木的兒子小兵忽然不高興了,一下子把收拾好的東西又抖了出來。
二木坐在那裡看著兒子收拾東西,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兒子,就不
再說話。二木不說話,二木女人也不說話。二木看看自己女人,發現女人也正在看
自己。二木便把臉掉過去。兒子年前從北京帶回來的水仙早開謝了,二木的女人說
花是兒子從北京帶回來的,不捨得扔,她把開殘的花梗用剪子鉸了鉸,把長得很高
的葉子用一根紅繩兒系了,綠綠的擺在窗臺上。
二木的兒子小兵撅著嘴,胡亂把東西往提包裡塞了塞然後去了他的小屋,「砰」
地一聲把小屋門關了。
二木看著小屋門,忽然很想沖著小屋大喊。
到了下午,二木的女人忽然去了單位,她原來說不去了,兒子明天就要走了,
她想好好和兒子在家裡待一天,二木也不知道自己女人忽然想起了什麼又去了單位。
二木在家裡待得很沒意思,他坐在那裡抽了一支煙,看著窗外,又看看坐在床上的
娘,娘竟又坐在那裡睡著了。
小屋裡,兒子的同學又來了,把屋門關了在裡邊說說笑笑。
二木在家裡坐不住,便從家裡出來。
天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向陽處的積雪已經融化了,背陰處的積雪也已經軟和
了,變得灰乎乎的。二木不覺已經站在了單位的院子裡。
過完年,單位的人們倒來單位來得勤了,人們忽然不知怎麼都覺得單位要有什
麼事發生,忽然都覺得有必要天天到單位,坐著也要在單位坐著,好像不去就會一
下子失去什麼。二月份的工資又推遲了快一個月沒發了。越不發工資,人們越去單
位去得勤。二木這幾天也天天去單位,走過老王的辦公室時,二木的心總是亂跳,
怕碰見老王。老王的父親年前死了,因為給老王的父親送幛子的事,二木心裡一直
覺得有些對不起老王。二木不是不知道送幛子的事,年前那天,會計郝美麗還特意
來找他說:「老王咋說也和咱們是老人了,都在一起待了二十多年了,還不得買塊
幛子意思意思?」一邊說一邊看二木,二木當時竟不敢說話,二木那幾天緊得要命,
到處要錢,這也要錢,那也要錢。後來二木就聽說單位的人們給老王湊了份子買了
幛子。為了這事,二木這幾天就怕見著老王。過年以來,老王一直很少來單位,不
少人都在背地裡說老王又在外邊找了事做。
二木從走廊這邊往那邊走,低著頭,快走過老王辦公室的時候,就聽有人喊了
他一聲,二木嚇了一跳。
二木站住了,是老王,正從廁所裡出來。
「走那麼快幹啥?」老王說。
二木忽然變得有些結巴了。
「進來坐坐。」老王笑笑,把他的辦公室門開了。
二木便跟著老王進了辦公室,臉紅紅的。
「你是不是感冒了?」老王問他。
「不是。」二木在老王辦公桌邊坐下來。
「看看你這樣兒,」老王打打椅子上的土,突然又說,「咱們單位也快了。」
二木不知道老王的話是啥意思,就問:「快開支了?」
「他媽的,快開不了啦。」老王說。
「不會吧?」二木看著老王。
老王坐下來,忽然放低了聲音,說:「你到大夫那看看還能多開點什麼藥,醫
藥費可能馬上也要取消了,昨天我剛剛收到文件。」
「那以後病了咋辦?」二木說。
「你看看還有啥藥就多開點兒,你娘也老了,把常要吃的藥給她多準備點兒。」
老王說,「藥也亂漲價,趁著現在還能開。」
二木很感動,看著老王,臉忽然又紅了。
「你到底咋了,是不是有什麼事?」老王看著二木,又說。
二木就把手伸進了上衣口袋。
二木摸著了上衣口袋裡那三十塊錢,那三十塊錢在二木的口袋裡待了有些日子
了,二木一直不捨得動它,二木想了又想,總覺得該把這三十塊錢給了老王。二木
便臉紅紅地把那三十塊錢掏了出來。
「幹啥?」老王看著那三十塊錢。
「你父親去世我也沒去醫院,那幾天我抽不開身。」二木又結巴得厲害。
「看看你,看看你,過去就過去了。」老王說。
二木臉紅得什麼似的。
「收起來。」老王說。
二木站起來,逃一樣從老王辦公室出來。
「二木你回來。」老王在辦公室裡說。
二木已經三步兩步走出了單位的樓門。院子裡的落葉給風吹得飛揚起來。二木
走出了單位的院子。出了院子,二木看著身後,用手摸摸上衣口袋,忽然覺得好像
整個人都一下子空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二木兒子小兵的幾個同學又來了,他們都到小屋裡去,二木
女人把餃子端給他們,又給他們弄了兩個菜。二木兒子小兵把小屋門關了,很快便
有笑聲從小屋裡傳出來,他們把錄音機也開了,他們都還年輕,有的是使不完的青
春和歡樂,他們還不知道什麼是憂愁。
二木和女人還有二木娘在大屋裡悄悄吃著,聽著小屋裡傳出來的說話聲和笑聲,
那年輕的說話聲和笑聲也很快感染了他們。
「我今天給了老王三十。」二木忽然小聲對自己女人說。
二木女人一下子就停了吃飯,看著二木。
「不知道別人出了多少。」二木說。
二木的女人看著二木。
「都一塊兒待了二十多年了,你說呢?」二木說。
二木女人不說話,站起來,去廚房給二木娘舀了碗餃子湯。
「他們一人出多少?」自完湯,從廚房回來,二木的女人問二木。
「一塊兒都待了快二十多年了。」二木噓噓噓噓吹著餃子湯。
「我給咱們兒子又湊了兩幹。」二木的女人忽然也小聲對二木說。
二木猛地給餃子湯燙了一下嘴,他忙放下碗。
「你咋這麼看我?」二水女人說。
「你哪去湊的錢?」二木說。
「從單位拿的。」二木女人說。
「好傢伙。」二木嚇了一跳。
「又沒人知道,有了錢再給補上。」二木女人說。
「你別拿人家公家的。」二木說。
「又不是拿,是先挪用一下。」二木女人說,看著二木,忽然後悔把這事告訴
二木,「不是貪污,你別怕。」二木的女人又說。
「反正這麼做不好。」二木說。
「遲拿早拿一樣,一下帶足了也好,他們同學都這樣。」二木的女人說。
「要是他一下子花光了呢?」二木說。
「我看不會吧。」二木的女人說,看著二木。
二木不說話了。二木現在是一個月開三百多,他女人比他多一些開四百多,加
起來一共是七百八多一點兒,兒子花掉五百,還剩不到三百塊錢,這麼一算,二木
真是給嚇了一跳,二木真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
「我明天去多開點兒藥,老王說下個月公費醫療要取消了。」二木說。
「給小兵也開點創可貼感冒藥什麼的。」二木女人馬上說,「省得他在學校再
花錢,現在藥比什麼都貴。」
二木和他女人忽然都不說話了。小屋裡傳出了一陣笑聲,笑聲停了,又響起了
彈吉他聲和低低的唱歌聲,二木一下就聽出了是兒子小兵的聲音,聲音略有些嘶啞,
兒子正在換嗓子。二木看看自己女人,對女人小聲說,「聽聽咱們的兒子唱得有多
好聽。」
二木和自己女人好像一下子不犯愁了,因為他們的兒子的歌聲,兒子畢竟大了,
再有兩年就要工作了,到時候,什麼都好說了。
「咱們苦就苦點兒吧。」二木的女人低聲對二木說。
「苦就苦點吧。」二木也這麼說,看了一眼坐在一邊的娘。
二
二木的兒子回學校了,二木的家裡就冷清下來。
這一天,單位的李家了喊二木到單位去開會。
李家了從來都是站在二木的窗外哇哇哇哇喊,「二木,開會,二木,開會。」
「你都快把我喊羅鍋兒了,開啥會?」二木在屋裡問。
「發錢的會。」李家了在外邊說。
「又胡說。」二木就笑嘻嘻地從屋裡出來了。
「那你不會別去。」李家了說。
「是不是真發錢?」二木問李家了。
李家了這回沒白說,還真是和錢有關。但去了單位,二木和所有單位的人一樣
都吃了一驚,以前發工資是到會計那兒去領,這一回不知怎麼會計給每人發了一個
存款單兒,讓人們拿上條子到銀行去取。人們便議論紛紛,不知道單位裡究竟出了
什麼事,都拿著存款單兒圍著會計郝美麗問來問去。
「該多少錢還是多少錢,一個一個膽兒別那麼小!」郝美麗給問煩了。
「為啥從銀行走?」又有人問。
便有人說是不是有人在背地裡吃利息的話。
郝美麗便急了,連說是單位欠銀行的貸款,人家這麼做算客氣的了,沒有一下
子把借來發工資的錢一下子扣清還不算好?還是看老王的面子。郝美麗這麼一說,
人們就問咋就是看老王的面子,工資是共產黨給的,活到這個份上倒怎麼又是看老
王的面子了?郝美麗便說老王的一個親戚在銀行。「要是沒老王這層關係,這個月
工資就甭想。」
二木領了存款單兒,在會計屋裡細細看了一遍。又出來站在走廊裡細細看了一
遍,二木家裡的事從來就是女人操持,那幾年能往銀行存幾個錢的時候也都是他女
人去。二木把那個存款單兒看了又看,頭忽然有些暈。
「你那能看出啥?」老王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了。
「要是去了不給呢?」二木臉就紅了。
「我看不至於吧,銀行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老王笑了。
「要不老王你帶我去取。」二木不知心裡怎麼就覺得很慌。
「讓我給你當保縹。」老王笑著說。
「現在到處都亂哄哄的,我不放心讓我女人去。」二木對老王說。
老王就又笑起來,「你那三百多還值得一搶?」
「下個月不成問題吧?」二木心跳跳地問老王。
「這會兒的事,雖說只有三百,要碰上個吸毒的也說不定。」老王又說。
「我就沒碰到過一個吸毒的。」二木說。
「待會兒別走,開會呢。」老王喊住二木。
老王在走廊裡大聲喊讓人們開了工資不要走,讓人們都到會議室裡去開會。正
往外走的人又都紛紛回去,回去就都坐好。人們都坐好,李家了忽然站起來對老王
小聲說:「怎麼都來了,黨員留下來就行了。」
人們便又站起坐下地亂一氣。
二木不是黨員,便又從屋裡出來,他先把那張存款單兒送回了家,放在表下邊,
想想,不放心,又夾在一本舊書裡,想想,又不放心,又把那張取款單兒鎖在了抽
屜裡,然後才出去辦事。
過年的時候,二木在法院工作的老鄉甯金林來了,坐著說話的時候二木女人隨
口對他說了聲能不能給二木找點兒事做,一是二木單位裡沒事做,二是工資越開越
少又總是遲遲推著不給好好兒開。甯金林當時也沒怎麼表態,想不到昨天來了一趟,
說交警隊那邊有輛清障車沒人開,正在找司機,問二木能不能去頂那個眼兒。
二木到法院找甯金林,要他帶著去交警隊看車。
二木把車子騎得飛快,好像去晚了那事就會被別人奪了去一樣。
二木的心跳跳的,夜裡和女人商量了又商量,二木擔心單位要是知道了自己在
外邊開車會對自己有什麼不好。二木的女人說:「人家老王還不怕呢你怕啥?」二
木不相信老王真在二醫院旁邊開了個小百貨批發點兒。二木想好了,和甯金林看完
了車他要到二醫院那邊看看,看看老王是不是真的搞了第二職業,如果老王搞,自
己憑什麼就不能搞。
甯金林在單位等著二木,他帶著二木去了交警隊,事情辦得很順利。
交警隊的人對二木說讓他第二天就來上班,這幾天的工作就是拉上人重新油漆
西門外一帶路上的隔欄,壞了的水泥墩還要換,這些工作都要在紅五月前做完。二
木想問問一個月給多少工資,臉憋得通紅。甯金林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笑了笑,
替他問了問。交警隊的人說:「他們零時工都一樣,都四百。」二木的心便亂跳起
來,眼也亮了,四百這個數讓二木覺得很滿意。
「上凍以前總少不了事做。」交警隊的那人又說,然後和甯金林握手。
二木伸了伸手,交警隊的那人好像根本就沒看見他。
從交警隊出來,二木就和甯金林分了手,他高興得沒心思去醫院那邊了。
「管人家那麼多幹啥?各是各的本事。」二木對自己說。
二木中午早早吃完了飯,躺著,興奮得睡不著,一直等自己女人回來。二木的
女人又買回了一大堆菠菜,也不先躺下歇歇,先去廚房擇菠菜。二木從床上爬起來
到廚房去和女人說話,告訴自己女人上午的事。
「一個月四百呢。」二木說。
「這一回可鬆口氣了。」二木女人說。
「開資就先給你買條褲子。」二木說。
「給兒子攢著吧。」二木女人說。
「你心裡咋就只有你兒子。」二木忽然覺得很委屈。
「那可是你下的種。」二木女人小聲說。
二木忽然想起了那張取款單兒的事,便從抽屜取過來。
「出啥事了?」二木的女人不擇菜了,也不笑了,看著那張取款單兒。二木說
不出來,二木也覺得像是出事了,要不單位怎麼會給個條兒讓到銀行裡去取。二木
女人急了,解了圍裙,她要二木馬上跟她去銀行一趟。
二木一急就又結巴起來,他急匆匆陪女人去了銀行。
天暖和了,街上人就多了起來,路上化得到處是泥水。二木和自己女人心裡都
上上下下的。去了銀行,填了表兒,亮了身份證,終於從銀行裡取出了錢,兩個人
的心才又回到肚子裡來。二木在銀行裡碰到了單位裡的人。他們也都是來取錢的。
取了錢,回了家,二木像往常一樣把那三百一十九塊錢放到了那只空暖水瓶裡。二
木家的錢向來都是放在那裡的,除了二木家裡的人,沒人知道空暖瓶還是放錢的好
地方。二木怕他娘往暖瓶裡灌水,把暖瓶放在陽臺上的最高處,那是一個舊暖瓶,
看上去就像一個隨時要扔掉的壞暖瓶。
三
二木去開了清障車,第一天去開車,二木把鬍子刮得乾乾淨淨。
二木感覺自己是偷偷摸摸的,好在這幾天他是在西門外一帶活動。
說「活動」這兩個字是交警隊的那個小隊長,這人長得肥肥的,頭小小的,眼
小小的,皮膚黑黑的。他總是說「今天咱們到什麼地方什麼地方活動」。所以下邊
的一幫子臨時工也都跟上「到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活動」地說。
開清障車的活兒並不累,每天只是拉上東西把車開去,到了晚上收工再把車開
回來,就是中午不能回家。二木現在發愁的就是中午那一頓飯,他在什麼地方吃都
行,不知為什麼,街上賣盒飯的流動車忽然一下子多了起來,三塊錢就能吃一盒兒
很好的盒飯。二木現在擔心的是他老娘,這幾天,總是他女人從單位賊一樣匆匆忙
忙趕回來給他娘做口吃的。
昨天,二木女人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二木知道是為什麼,便格外地陪小心,晚
上認認真真地做了一回那事,堅持著不下來,直到汗流泱背了他還堅持著,直到把
自己女人渾身做得稀軟自己也稀軟了他還想堅持,但他堅持不住了,「啊呀,啊呀」
叫起來。
二木就怕自己女人說出什麼,可偏偏自己女人靜靜躺了一會兒說了話。
「你娘這麼大歲數有個什麼閃失不好說,你姐那兒就交待不了。」二木的女人
坐起來,用二木脫下來的褲衩一下一下地擦,又給二木擦。
二木不說話,軟在那裡,汗洶湧澎湃地出來。
「娘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娘。」二木的女人又說話了。
二木最怕自己女人說這句話,就在暗裡坐起來。
「你也別生氣,我可是一點點都不嫌你娘。」二木的女人馬上說。
二木又躺下,他是太累了。
「你說,你娘那麼大歲數,和你姐在一起多好,有個說話的,你聽我說,咱們
都不在家,就你娘一個人守這個空家她心裡不難過?」二木女人的這句話讓二木忽
然難過起來,二木覺得自己像是要哭。
「你說,是不是?」二木的女人說。
二木不說話。
「你說,是不是?」二木的女人又說。
「小兵結了婚就好了。」二木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二木女人倒不懂了,在暗裡看著二木。
「生個重孫子我娘就不寂寞了。」二木又說。
二木的女人就笑起來,「你媽老得都要人看了,還能看重孫子。」
「反正你天天早點回就是了,好不好?」二木也跟上笑起來。
「你想讓我把工作扔了?」二木的女人在暗裡說。
「把我娘送我姐家我心裡更不得安寧,一星期去一趟你算算是多少錢?」二木
把身子欠欠,在暗裡看著自己女人。
「我哥能趕上你一半就好了。」二木女人歎口氣,有些感動。
「你哥那還叫個人。」二木說。
二木女人不再說話,把手伸過去,二木那裡又憤怒起來了。
「也吃不上啥好東西,算了。」二木女人說。
「三塊錢的盒兒飯還有肉。」二木想起盒兒飯了。
「歇歇吧,窮人的藥就是睡覺。」二木的女人說。
四
二木這天出車的時候出了事。
西門外那一帶的路邊護欄快修得差不多了,這一天他們準備換架護欄的水泥墩。
說水泥域,實際上也是舊的,只不過又重新用紅白兩種漆漆過。二木拉了一車翻新
的水泥墩往南邊路上開的時候一輛摩托車撞在了他的車上。二木根本就想不到那輛
摩托車開著開著就會一下子彎到自己的車上。
二木下了車才發現那個開摩托的人給甩出去那麼遠。
交警很快就來了,先扣了二木的本子。
那個開摩托的是喝了酒,躺在那裡酒氣沖天,流了很大一灘血,人很快給送到
了醫院。出事現場也給細細勘察過。二木一點點責任也沒有,是那個開摩托的人酒
後開車失控躥了道,按照交通法規是要罰騎摩托的那個人的款。
二木沒見過血,二木給嚇壞了,他忽然蹲下來,覺得天旅地轉。
人們忙著車和傷員的時候,二木就一直臉色煞白地蹲在那裡,血讓二木想吐。
「沒你的事,你回吧。」事故科的交警隊認識二木,過來拍拍二木的肩。
「死不了吧?」二木說。
「死了也跟你沒關係。」事故科的交警笑著說。
二木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眼前是那張滿是血的臉。
「你咋啦?」二木的女人正在切山藥絲。
「不咋。」二木怕把自己女人嚇著。
「你早點睡吧。」二木的女人想起夜裡的事,對二木說。
二木忍不住,還是把撞車的事告訴了自已女人。
「死不了吧?」二木的女人說。
「死了也跟咱沒關係。」二木說。、
「喝酒最不好。」二木的女人說,「你說小兵在外邊喝不喝酒?」
晚上,交警隊那邊來了人,告訴二木第二天照常出車,還把二木的車本也帶了
來。來人姓衣,叫衣小平,三十多了,是個吃辣椒的能手,和人們打賭能一下子吃
大半碗紅紅的油潑辣子。二木那天還和他比過,二木平時也很能吃辣椒,那一天二
木硬著頭皮吃了半碗,那半碗辣子讓二木拉了一天肚子。因為吃辣子,二木和小衣
現在關係很好。
小衣在二木家坐了一會兒,喝了兩杯茶,抽了幾根煙,臨走,小衣告訴二木:
「你說巧不巧,那騎摩托的是二隊交警李慶的哥。」小衣還告訴二木,二隊的李慶
不是個省油的燈。
「不是個省油的燈?」二木看著小衣。
「那才不是個省油的燈。」小衣又說。
送走了小衣,從外面回來,二木對女人說:
「還是去醫院看看的好。」
二木女人沒主意,看著二木。
「人咋說也是碰在咱們的車上,流了那麼多血。」二木覺得應該去醫院看看。
二木女人看著二木,覺得二木說得有理。
「要不你就去吧。」二木女人說。
二木和自己女人商量買些什麼好。
「光買點水果不好吧?」二木說。
「那就再少買些點心。」二木的女人說。
晚上睡覺的時候,二木忽然呀一聲坐了起來,他想起了他的自行車,他把車子
忘在了路上。二木和二木女人都不睡了,他們兩個又都把衣服穿好,打了手電去推
車子。夜很深了,整個城市都在安睡,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火車的汽笛聲,聲
音很遠很疲憊,但又很清晰。火車汽笛讓二木的女人一下子又想起在外邊上學的兒
子來了。
第二天,二木中午去了醫院。醫院裡,那個騎摩托的已經醒了過來,陪床的只
有一個人,是那個人的女人,她馬上知道了二木是誰,她也沒有說什麼。事情與二
木沒多大關民。她又能說什麼。二木也不知說什麼,二木一到這種時候嘴就笨得了
不得。「你好好兒養吧。」二木對那個人說,那個人不說話,半閉著眼睛。二木便
又說,「你好好兒養吧。」那人躺在床上還不說話,把眼睛倒閉起來。
「可能是痛得厲害。」二木在心裡說。
「好好兒養吧。」二木走的時候又說。
那女的也不說話,也不站起來,也不送二木,板著臉。
「好好養吧。」二木又說了一聲。
那女的還不說話。
出了醫院的門,二木的心上好像猛然墜了一個大鐵蛇。
「他媽的真是見鬼!」二木罵了一聲,然後騎了車子往回走。
「管他呢,你應該來。」二木一邊騎車子一邊對自己說。
「你就不應該來。」二木又對自己說。
「你應該來。」二木對自己說。
「你就不應該來。」二木又對自己說。
二木這天下午心裡就很亂,開車的時候格外小心。
下班回家的路上,二木也格外地小心,天像是要下雨了,果然就下了起來,還
打了雷,是今年的第一陣雷。打了雷,二木才發現下雨了,雨很快把他淋濕了。二
木不敢把車子騎得太快,「如果撞了人,如果撞了人,如果撞了人。」二木心裡讓
自己騎得慢慢的。天邊又打雷了,畢竟是春天,雷好像還不好意思很響亮地打,遠
遠的,轟轟隆隆的,像在天邊徘徊,雨卻不客氣地大起來。二木只好找了一家小商
店的房檐避起雨來,他蹲在那裡,一時間,心裡全是醫院裡那個把眼睛閉起來不理
他的那張臉,還有血。
雨沒有停的意思,二木冒著雨回了家。
「要是那人真死了呢?」吃飯的時候二木忽然說。
「我看死不了吧?」二木的女人說。
「要是死了會不會就麻煩了?」二木對自己的女人說。
二木的女人舉著筷子愣在那裡。
「那人要是私費醫療就更倒黴了。」二木說。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二木提心吊膽地總惦著醫院那邊的事。這天二木回了
單位,單位是開精神文明的會,讓所有的人都要參加,這天恰好路上也沒有事,因
為下雨。說是開會,但人們的嘴和心都不在會上,人們好長時間沒在一起開會了,
會議室的桌椅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會計郝美麗端來了水把桌椅擦了擦,會議室裡
便彌漫了濕滾滾的灰塵味兒,這味兒不知怎麼就讓人很懷舊,很難過。不知是誰買
來了瓜子,人們吃著瓜子,興奮地說著各自近來的事情。
忽然,有人喊二木,讓二木接電話。
「二木,你情人又來電話了,讓你去修床。」李家了笑嘻嘻推一下二木。李家
了總愛和二木開玩笑。李家了聽過二木的房,知道二木在床上的兇猛。大家都是一
個單位的人,都在一個澡堂裡洗澡,大家誰對誰的身體也都很熟悉。所以李家了常
常愛和二木開玩笑。
二木紅了臉從會議室出來,手裡抓著別人給他的瓜子。
接了電話,二木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二木又木呆呆回到了會議室。
「把床板鬧壞了是不是?」李家了還和二木開玩笑。
二木不笑,人是木的。
「你咋了?」李家了覺出二木的臉色很不對。
二木不便說在外邊的事,他坐不住,又木呆呆從會議室裡出來。
二木站在院子裡那株梧桐樹下發呆,樹上的鳥喳喳喳喳叫得十分熱鬧。
給二木打來電話的是那個交警二隊的李慶,李慶在電話裡口氣很凶,他一開口
就說「我是李剛的弟弟。」二木當然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李慶在電話裡停了停,又
說「我哥的胳膊和腿就能白白斷了?」二木的心便排山倒海地亂跳起來,知道是什
麼人在給自己打電話了。二木在這邊只說了一句「又不怨我」。李慶便在那邊憤怒
起來,說「就是跟你一點點關係也沒有,就是交通隊判你沒錯,跟你說,這件事也
不能這麼輕輕鬆松地完。」二木又怕又懵,也不知自己在說什麼。李慶倒把話說明
白了,李慶那邊的意思是,他哥現在沒工作,一家人都靠他,所以,要二木這邊出
五萬算私了。要是二木不肯出五萬,「我哥一出醫院我就把人抬到你們家去。」交
警李慶在電話裡說。
二木懵了,又忽然憤怒得厲害,撞車的事又不怨自己,五萬,要五萬,別說五
萬,二木現在連五百都沒有。二木又怕得厲害,他怕這個叫李慶的人真的會把人抬
到自己家。二木打了個冷顫,也許,這會兒人已經搶到門口了。
二木在單位的院裡待不住了,匆匆回了家。
二木他們單位的家屬院就在單位後邊,一轉彎就到。二木的心「怦怦」亂跳,
看看院門口沒有人,二木心裡松了一下。進了樓門,看看家門口也沒有人,二木的
心裡又松了一下。二木把鑰匙插進暗鎖,心還「怦怦」直跳,二木的膽子從小就很
小。門開了,家裡靜靜的,娘正坐在床上剝蒜。二木放心了。
「沒人敲門吧?」二木問他娘。
「娘不餓。」二木的娘卻說。
二木在小屋的床上坐下來,看看外邊,心還在亂跳。他決定了,不把這件事告
訴自己女人,怕把她嚇著。二木就那麼坐在那裡,心裡裝得滿滿的就是李慶打電話
這件事。
「他媽的憑啥跟我要五萬!」二木突然跳起來。
五
這天晚上,二木去了甯金林的家。
甯金林的家在坡南皮鞋廠家屬院裡,那是一個高坡,坡下是一個很肮髒的公共
廁所,上了坡,有一個澡塘,甯金林的家就在澡塘上邊。過年的時候,二木來過寧
金林的家,當時還奇怪甯金林怎麼竟會住在皮鞋廠。
甯金林在家,正在吃飯,一家三口圍著個可以拆疊的小金屬桌子。
甯金林只有一個姑娘,上初中三年級,個子長得很高了,二木一進去,甯金林
的姑娘就進了裡屋去看書。他們已經吃完了飯,甯金林的女人把吃剩下的飯菜收拾
下去,給二木沏上茶來。
「吃了?」甯金林問二木。
「吃了。」二木說,其實二木沒吃。
「真吃了?」甯金林說。
「真吃了。」二木咽口唾沫,甯金林家裡燉肉的香氣可真他媽香。
「再吃個蘋果吧。」甯金林的女人對二木說。
「不,吃了胃酸呢。」二木說,其實二木的胃不會酸,二木的胃口好得很。寧
金林的女人到廚房去收拾碗筷,二木就把李慶打電話的事對甯金林說了。
「公家不是處理完了?」甯金林愣了一下,看著二木。
「人家才不管公家不公家。」二木說。
「他媽的。」甯金林說。
「咋辦?」二木看著甯金林。
「他媽的,還有這號事。」甯金林說。
「咋辦?」二木看著甯金林。
「我不信當警察就有一百多個膽子,他還想不想在交警幹。」甯金林說。
「要是真把人抬到家裡咋辦?」二木說。
「不會吧。」甯金林說,看著二木,忽然好像也拿不准了,「要不,我和他們
領導說說,他們的頭兒和我關係挺好。」甯金林說李慶的領導是他的戰友,在一個
部隊待過四年。
「你真給去說說。」二木看著甯金林。
「沒問題。」甯金林說。
「真的給說說。」二木又說。
「沒問題沒問題。」甯金林說。
二木放心了,又和甯金林說了說陳貴的事,說陳貴打工的那個筷子廠失火的事,
陳貴現在又沒事做了,到處托老鄉找事做。甯金杯忽然笑起來,說陳貴給他家拿的
筷子夠使一百年,「拿了這麼大一袋子。」二木就不說話了,二木心想這個老陳貴
真是個勢利眼,怎麼就想不起給自己拿一把。
二木從甯金林家裡出來,心情好多了。
騎著車子回了家,二木才覺得自己餓壞了,一大盆子麵條很快下了肚。看著在
廚房裡收拾的女人,二木還是沒把李慶打電話的事告訴她。
「那個老陳貴真是個勢利眼,給甯金林家裡拿了這麼一大袋子筷子。」二木把
碗送到廚房去,對自己女人說。
二木的女人嘩嘩嘩嘩洗著碗。
「甯金林家要那麼多筷子做啥?」二木說。
「呀,你開了藥沒?」二木的女人忽然想起了這事。
「明天吧。」二木也忽然想起了這事,他意忘了開藥。
「正經事你總記不住。」二木的女人說。
二木想想,還是沒把李慶打電話的事告訴她。
「李家了女人啥時興穿啥。」二木的女人忽然說。她下午和李家了女人在院子
裡說了一會兒話,李家了女人在小學校教書。
二木就不說話了,他知道女人說這話的意思。
「買了一條褲子就花了三百多。」二木女人說。
二木還是不說話,每到這種時候二木總是不敢說話。
「看把你嚇的。」二木的女人對二木說。
二木就笑了,想了一想,還是沒把李慶打電話的事告訴自己女人。
「要是,」二木對自己女人說,「這幾天有不認識的人敲門你千萬不要開門。」
二木的女人看著二木。
「現在吸毒的人太多。」二木說。
「要是不認識的人找我,就說不在這兒住。」二木又說。
「到底出啥事了?」二木的女人不洗碗了。
「沒事。」二木說。
「你敢說沒事?」二木的女人又問。
二木這才把那個李慶打電話勒索錢的事告訴了自己女人。
二木的女人一邊聽二木說話一邊在水龍頭下沖碗。
「怕啥,我看他不敢。」二木的女人說。
「你說他敢不敢?」二木問自己女人。
「我看他不敢。」二木女人說。
「他要是真敢呢?」二木又說。
「我看他不敢。」二木女人說。
「現在住院看病要花不少錢呢,那人肯定花了不少錢。」二木說。
「我看他不敢。」二木的女人說,坐了下來,不洗碗了。
二木去關窗子,梧桐的毛毛從窗外飛了進來。
「別怕,我看他也不敢。」二木關好窗子,在自己女人旁邊坐下來。
春天真的來了,到處是淡淡的綠,那場雨給二木存身的這個小城帶來了無限生
機,也帶來了煩惱,小城裡到處是泥泥水水,到處是飛揚的讓人刺癢的梧桐的毛毛。
六
這天中午,二木開了車在北環上走,就忽然給一個瘦臉交警攔住了。
那個瘦臉交警十分憤怒地讓二木跟他到路邊:「下來,過來,到這邊。」
二木便跟著那個瘦臉交警到路邊的梧桐樹下。
那個瘦臉交警橫眉立眼地上上下下看二木。
二木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錯。
那個瘦臉交警才一說話,二木就明白了這交警是誰,心亂跳起來。
「告訴你,你找誰也不行。」交警李慶說。
二木不敢說話,看著李慶。
「要不就五萬,要不就把人抬你們家。」交警李慶放低了聲音,很凶地說。
二木看著李慶。
「要不我就放倒你們全家。」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嚇得了不得,手都抖了起來。
「不信你就試試看。」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不知說什麼好。
「告訴你,我哥一家人都靠我哥。」交警李慶忽然又說。
交警李慶說完就轉過身離開二木,朝崗樓那邊走了。
二木站在那裡一下子呆住,太陽很熱了,二木頭上出了汗,直到車上的民工喊
他,敲車頂,他才想起車子還停在那裡等他開。車子啟動了,前邊卻一下子亮起了
紅燈,二木的車一下子停不住,越了線,二木嚇得不行,那交警李慶卻不看這邊。
中午,二木連飯也沒吃就去了甯金林的家。
甯金林一家人正在吃飯,二木一進去,甯金林的姑娘就端了碗進了裡屋去。
二木一頭的汗,坐下來就說碰見了那個交警李慶的事。
甯金林很怕家裡中午來人,臉上就有些不高興,甯金杯的姑娘馬上就要考高中
了,功課緊得很,中午這一覺很重要,所以家裡到了中午一般什麼人都不接待,最
近連電話都放了起來,怕有什麼人打來電話影響女兒的休息。
「你咋大中午來了?」甯金林說。
二木便把碰見交警李慶的事說了一遍。
「真是這麼回事?」甯金林看著自己的飯碗,倒好像二木在說假話。
「真把人拾到我們家裡咋辦?」二木說。
「不可能吧。」甯金林說。
「要真抬去我咋辦?」二木急得一點點主意也沒有。
「要不,我再給你說說?」甯金林看一眼二木。
「現在的人咋這麼壞。」二木說。
「咱們小點兒聲,小靜快考試了,讓她中午睡一覺。」甯全林朝裡屋努努嘴。
二木就知道自己該走了,站起來,甯金林也跟著站起來。
二木站在那裡還想說什麼,才一張嘴就給甯金林把話堵了回去。
「行行行,別說了,我給你說說。」甯金林說。
「要是……」二木又說。
「你睡吧,快一點了。」甯金林對裡屋的閨女說。
二木只好告辭出來,甯金林把他送出了門。
甯金林讓二木第二天再來一下。「晚上來,別中午來。」甯金林說,又說他閨
女馬上就要考高中了,緊張得很。
從甯金林家出來回到家,二木找出了一把鎖,在外邊的門上又安了一個釘錦兒。
「有暗鎖還安那幹啥?」鄰居周小偉出去追狗,問二木。
「暗銷不好使了。」二木這麼說。
「你也養個狗吧,賊就不敢來了。」周小偉說。
二木早就想跟周小偉說說他的狗到處拉屎的事,可這會兒又想不起來了。
「我可沒那麼多饅頭。」二木聽說周小偉的狗一頓就要吃七八個饅頭。
安好了針錦兒,二木才開始吃他的中午飯,二木一邊吃中午飯一邊告訴自己女
人白天出去的時候別忘了把門鎖好。
「要是他們看見門上有鎖就會以為家裡沒人。」二木說。
「把人放在門口咋辦?」二木的女人說。
二木放下碗,沒了主意。
「不可能吧?」二木說。
這一天和第二天一白天沒事,第二天晚上,二木又去了甯金林的家。
二木在甯金林家的附近給甯金林買了二斤剛上市的草莓。這是他女人安頓過的,
「求人家辦事,空手上門不好。」
甯金杯一家人都已經吃過了飯,甯金林閨女已經到裡屋寫作業去了。
甯金林看著二木提來的革莓笑起來。
「你也懂得搞這一套了。」甯金林說。
二木便不好意思了,說話又結巴起來。
「咱們是啥關係,你別來這一套。」甯金林說。
二木的臉更紅了,看著甯金林。
甯金林說他又去找了交警隊那邊他的戰友,「不會有事,」甯金林對二木說,
「不過李慶的兄弟很多,我那戰友也只能管他的部下,管不了別人,比如要是人家
別的兄弟要出頭,」甯金林看著二木,「還是防著點兒好是不是。」
二木心裡更慌了,他好像覺著甯金林也遇到了什麼事。
「那可咋辦?」二木說,急出一手心的汗。
「現在的事真不好說。」甯金林對二木說。
「要是抬到了家裡咋辦?」二木還是這句話。
「我看不會吧。」甯金林說。
「一進來就不走了,咋辦?」二木頭上也都是汗了。
「我看不會住著不走吧,要不,他在,你就走,你一家都走,找個地方。」寧
金林說,「最好是找個地方躲躲。」
「哪就能讓你走?」甯金林的女人在一旁說了話。她不洗她的醃菜罎子了,她
坐過來和二木說話,說城東的一件事,也是出了車禍,也是不怨那個司機,可對方
硬是把人抬到了司機的家裡邊,又是吃又是喝,一待就是一個多月,弄得那家人家
也不是個家,「糧也吃光了,錢也花光了。」
甯金林忍不住笑起來。
「你笑啥?」甯金林女人問自己男人。
「我笑你說『糧也吃光了,錢也花光了』,現在誰還在乎點兒糧食,那才是小
事呢。」甯金林對他女人說,「問題是要大錢,一萬,兩萬,三萬,四萬。」
二木看著甯金林,眼也直了。
「你就把錢準備好吧。」甯金林又說。
「我哪有錢?」二木說。
「沒有十萬還沒有七萬八萬?」甯金林笑著說。
「我真沒有。」二木說。
「看看你,我又不跟你借。」甯金林笑著說。
二木出了一臉的汗。
甯金林就笑了起來,「不跟你開玩笑了,你想想正經主意吧。」
「不行我就和他們拼了,我有槍。」二木想起了自己那支獵槍。
甯金林笑得更厲害了。
二木看著甯金林,忽然很恨這個老鄉。
甯金林忽然不笑了,二木臉上的表請讓他不敢再笑了。
「打聽打聽他哥哥是不是要出院,如果一半天要出院的話,你最好避避,到別
處先住幾天。」甯金林說。
二木幾乎像是要一下子哭出來,二木真還想不出自己能去哪裡,去自己姐姐家,
姐姐家一共只有兩間房,能擠得下?
「你們單位就沒間空房?」甯金林說。
二木飛快地把單位可能住人的房子都想了一想。
「我們那個單位真是個爛單位。」二木歎口氣說。
「先打聽打聽那邊多會兒出院。」甯金林又對二木說。
「對,找人打聽打聽。」甯金林的女人也在一旁說。
二木在腦子裡飛快地想了一想,又發愁了。
「我給你找人,我兄弟媳婦在醫院化驗室。」甯金林的女人說。
二木發現甯金林瞪了一眼他女人。
「不行先到我們那套空房子裡住幾天,就是沒床。」甯金林的女人又說。
甯金林的女人是個熱心人,二木心裡忽然很感動,他看看甯金林。
「也行。」甯金林說,很不情願的樣子。
二木從甯金林家裡出來,心裡真是亂極了也怕極了,二木多會兒遇到過這種事?
二木推著車子慢慢慢慢走,路邊白白的什麼一大團在滾動,嚇了二木一大跳,二木
躲了一下,那是一大團滾在了一起的柳絮。
「五萬,媽的五萬。」二木大聲說,把路邊的一個行人嚇了一跳,直往這邊看。
「我兒還上不上大學?」二木對那個行人大聲說。那個行人忙把臉掉開,忽匆匆走
開了。
回到家,二木在消防學習班上認識的秦建設已經在家裡等了他多時了,坐在那
裡喝水,抽煙,看電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都準備要走了。
「好傢伙,你可回來了。」秦建設說。
「我都快麻煩死了。」二木說。
二木現在是見了誰就跟誰說這幾天發生的事,二木一坐下來,就很氣憤地和秦
建設說交警李慶要勒索五萬的事。
秦建設靜靜地聽著二木說話,一聲不吭。
「你說咋辦,咋辦?」二木想讓秦建設給他拿主意。
「說著玩兒呢吧,哪會有這種事。」秦建設說。
秦建設不以為然的態度讓二木幾乎要發火,二木站起來,從床邊走到沙發邊,
又從沙發邊走到床邊,坐下來,又站起來,又走到沙發邊。
「他要是跟我說著玩,我寧肯叫他爹。」二木說。
「誰能一下子掏出五萬?」秦建設說,「這還不是說著玩兒?別說你,就是一
般的小單位也一下子掏不出五萬,還不是說著玩兒。」
「也他媽對。」二木說。
「爛交警是不是瘋了,要五萬。」秦建設說。
「他媽的,連給我兒子娶媳婦都夠了,五萬!」二木說。
「他以為你是開銀行的呢。」秦建設笑起來。
二木和秦建設說話的時候,二木的老娘就一直看著他們,二木的娘不知道二木
和客人說什麼,她聽不清。
秦建設說的也是,二木他們單位現在真的一下子也拿不出五萬,別說五萬了,
前幾天自來水公司來收水錢,一共才九千還拿不出,自來水公司那邊揚言要停二木
他們單位的水。
「你別怕他,我看不過說說而已,要動真的就不說了。」秦建設又說。
二木便忽然去了陽臺,把自己那杆獵槍拿了過來。
「媽的,誰也別逼我。」二木說。
二木的樣子讓秦建設笑起來,秦建設一直覺得這件事很好笑,覺得這件事不可
能會搞得那麼嚴重,再說交警隊也已經做出了處理。秦建設便勸二木不要急,中國
畢竟不是美國,哪會亂到美國西部那個份兒上。
秦建設越勸二木,二木越急,把槍拴拉得嘩嘩的。
二木不想說這事了,「你是不是找我有事?」
秦建設便對二木說了來找他的意思。秦建設的妹妹是印刷廠的工人,廠子裡最
近給工人們下了硬性任務,這硬性任務就是不再給工人們開工資,而是給他們發一
大堆學生用的練習冊,讓他們四處推銷,賣出去頂工資。秦建設的妹夫也在印刷廠,
兩口子為這事幾乎要愁死了,秦建設便一下子想起了在教育局勞動服務公司工作的
二木。
「這個忙你一定要幫。」秦建設對二木說。
二木張大了嘴,看看秦建設。
「先給你拉過一些好不好?」秦建設說。
二木結巴起來,想不到會有這事。
「就這麼說定了。」秦建設說。
「我先給你問問行不行。」二木心虛虛地說。
「別問,你也別推。」秦建設說。
「我的事都快把我給愁死了。」二木說。
秦建設看了看二木的娘,忽然拍了一下手,他有了正經主意。
「你別愁,到時候他們怕你呀。」秦建設說。
「怕我?」二木看著秦建設。
「你娘歲數這麼大了,到時候給他們一嚇躺到地上,看他們怕不怕。」秦建設
小聲對二木說,「這一招肯定靈。」
二木看看坐在床上的娘,忽然從心裡很討厭這個秦建設。
晚上睡覺的時候,二木躺在那裡,把秦建設出的主意對自己女人說了。
「真的,你娘往地上一躺,看他們誰敢?」二木的女人一下子坐起來。
二木把身子背過去,不再說話,傷起心來。
七
這天早上,二木去交警隊那邊的車庫,被那個交警李慶堵在了車庫門口。
交警隊的車庫不在交警隊而是在城西一家菜市場的後邊,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
早先是貨物,現在蓋了許多貨位出租,院子裡就亂得不能再亂。到處是垃圾,到處
是髒水,到處是爛塑料袋子和裝水果的爛紙箱子。這兩天草莓正上市,院子裡到處
是一時賣不掉壞掉的草莓。
「下來。」交警李慶站在那裡,朝二木招手。
二木猶豫了一下,很想把車一下子開過去,但還是停下來。二木停了車卻沒下
車,二木覺得自己不應該下車,他這麼想著,交警李慶便又原地不動地朝他招了一
下手,惡狠狠地大聲說,「下來!」
二木覺得自己不應該下車,但還是下了車。二木下了車,就站在車旁邊。二木
覺得自己不應該過去,二木有些害怕,二木從小膽子就很小。
「過來!」交警李慶又朝二木拍一下手,大聲說。
二木覺得自己不該過去,就那麼站著不動,看著那邊。
「過來!」交警李慶又朝二木招一下手,大聲說。
二木站著不動,心裡怕極了。
「你過來不過來!」交警李慶大聲說。
二木覺得自己在朝那邊走,但二木覺得自己不該朝那邊走,二木覺得自己不該
朝那邊走,但還是走了過去,二木不敢不過去。
「叫你過來你咋不過來?」交警李慶說。
二木已經站在了交警李慶的面前。
「站好!」交警李慶惡狠狠地說。
有三個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就一下子出現在二水面前,這三個人都很年輕,二
木被嚇壞了,二木覺得自己給那三個人中的一個人猛地推了一下,身子便朝一邊踉
踉蹌蹌沖過去,還沒收住腳,便又被另一個猛地一推。二木便朝另一個方向踉踉蹌
蹌。二木在那一刹那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球,被人踢來傳去。那三個人誰也沒動手,
就是那麼把二木當球一樣推來推去,二木出汗了,頭暈了,二木站不穩了,二木一
屁股在地上坐下來。那三個人又把二木從地上拉起來繼續推,二木更站不穩了,又
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來。
「跟你說,」交警李慶走了過來。
二木看到了兩隻皮鞋,擦得很亮。
「你找誰也不行,這是你跟我哥的事,要不就是五萬,要不你就自己看。」交
警李慶站在二木面前說。
二木把身子縮了一下。
「你說你多會兒給?」交警李慶說。
二木忽然哭起來,抱著頭哭起來。
二木在那一刹那真怕挨打,二木把身子縮成一團兒。
「告訴你,這是先跟你玩玩兒。」交警李慶說。
二木坐在那裡一哭,交警李慶也沒了主意。
交警李慶和那三個人走開了,好一會兒,那些旁觀的人才慢慢圍過來。
「警察還這麼壞?」有人說。
「是不是個警察?」又有人說。
「為啥?」又有人說。
「我到哪找五萬。」二木不哭了,大聲說。
「誰跟你要五萬?」便有個老頭兒蹲下來,問二木。
「他哥喝醉酒騎摩托撞了我的車,又不是我的車撞了他的車,公家已經判了跟
我沒一點點關係,他還跟我要五萬。」二木不哭了,抬起頭來,二木突然覺得有些
害怕,害怕自己怎麼就把這話講了出去。
二木站起來,上了自己的車。
那個問話的老頭跟了過來,「你咋不告他?」
「我到哪給他找五萬?」二木說。
「你告他,咋不告他?」老頭憤怒地說。
二木把車開出好遠,那老頭還氣憤地追著二木的車。
「你告他,你咋不去告他。」那老頭兒說。
二木把車開出好遠了,還聽見那個老頭在後邊大聲喊:
「你告他,我們給你作證。」
這天上午,二木把拉的水泥墩送到了地方,然後就把車悄悄開回了自己單位。
二木想回單位找老王想想辦法。二木覺得那句話說得真是好,「惹不起還躲不起」。
二木想跟老王商量商量找間房先躲躲。
「說啥也得先躲躲了。」二木對自己說。
二木他們單位院子裡梧桐的葉子已經有銅錢那麼大了。這一陣子,人們忽然又
都不怎麼來單位了,人類的行為從來都和鳥類或其它什麼動物差不多,要幹啥都幹
啥,忽然都做這,忽然都不做這。前一陣子人們都天天來單位,這一陣子又都不來。
人們都不來,老王倒來得勤了,如果他再不來,單位就要像個空廟了。人們現在已
經習慣了單位不開支了,也都不再憤怒或大驚小怪。有辦法的都在外邊找了事做,
大家彼此也都不再回避,碰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絮絮叨叨說近來找事做的事。
老王正在院子裡一下一下翻辦公室前邊的那個圓形花圃。
每年春天,老王總是要把單位院子裡的草除除,土松松,種上該種的花草,比
如大麗菊,日日紅什麼的,花圃裡更不用說,每年都是種得花團錦簇,人們進進出
出眼也是亮的。老王今年照例不願讓花圃荒了,想多種些花,比往年都多種些。
「你咋啦,看看你那張小臉兒?」老王對二木說。
「我碰上麻煩事了。」二木愁眉苦臉地走過去,對老王小聲說。
老王不翻地了,和二木進辦公室裡去。
「啥雞巴事?」老王問二木。
二木苦著臉問單位有沒有空房。
老王看著二木,不知道二木出了什麼事。
二木已經想好了,這事瞞不了老王,便對老王把發生的事講了。
「我就想躲幾天,我惹不起人家。」二木說。
「他媽的,還會有這種事?」老王生起氣來,看著二木。
甯金林的女人已經給二木問了醫院那邊,醫院那邊說那個李慶的哥很快就要出
院了,也就是一半天的事,石膏已經拆了。
「把人一下子抬到家裡你說咋辦?」二木對老王說。
「你說你為啥要怕他?」老王看著二木,「你越怕他越不是個事,事故已經處
理了,又沒你的責任,讓他找交警隊去。」
「咋辦?」二木看著老王。
「我就不信這個邪。」老王說,又罵一聲,「媽的!」
「要不,讓我媽和我女人到單位這邊躲躲,我自己在家裡對付他們,我有槍呢。」
二木說,「獵槍。」
「你這回可有個打的了。」老王忽然又笑起來。
「你說他們硬往進闖,我打了他們負不負責任?」二木對老王說。
老王就不笑了,「不好。」
二木看著老王,希望老王能給他出個好主意。
「你這人就是太軟,人軟了受欺侮。」老王說,「你說你有獵槍,你要真是把
人家打了你更麻煩,到時候兩個五萬都完不了事,你兒子靠誰?」
二木就更沒了主意,看著老王。
「要不,」二木結結巴巴地說,「你說行不行,讓我媽到時候給他們躺到地上,
看他們誰敢。」二木這幾天就總想這事了,要真是讓自己的八十多歲的老娘往地上
一躺,那些人肯定就不敢了。
「讓你娘躺在地上?啥爛主意?」老王挺吃驚。
「我娘那麼大歲數,你說他們還敢動手?」二木說。
「他媽的,啥爛主意。」老王說,看著二木。
「我也說不好,電影公司的秦建設硬說這個主意好。」二木臉紅了。
「不行你就先在我的辦公室擠幾天吧,帶上你的槍,到時候打他一槍。」老王
歎口氣說,「總比讓你娘躺地上好。」
「要不是為了我兒子,我就和那個爛警察拼了。」二木忽然臉紅紅地火起來,
「我就是為了我兒子。」
「人人都為兒子。」老王歎了口氣。
「咱小百姓惹不起還躲不起?」二木說。
「對,平平安安就好。」老王說。
二木和老王說好了,晚上就搬到老王的辦公室裡來住,老王的辦公室裡原來就
有張很寬的單人床,二木決定讓他娘就睡在這張床上,自己和女人睡在地上,老王
說可以從庫裡取兩個大草墊子。
窗外忽然有了動靜,老王和二木都朝窗外看去,是下雨了。
窗玻璃很快就一片迷蒙了。
八
這天晚上,二木和他女人攙著娘悄悄到了單位。
「去你姐姐家呀?」二木的娘問二木。二木給娘打著傘。
「不去。」二木對娘說。
「咱去哪?」娘說。
「哪也不去。」二木說。
「我哪也不去。」二木的娘忽然很倔地說,掙了一下。
「您小點兒聲吧!小點兒聲行不行!」二木對娘發了火。
「你甭跟娘發火。」二木的女人對二木小聲說。
「誰說我跟娘發火了。」二木說。
「你就跟娘說那邊修房呢。」二木女人小聲對二木說。
「要不是為了咱們兒子我早跟他們拼了。」二木對自己女人說。
二木和他女人都不說話了,兒子是他們的惟一的希望,只要兒子大了,從學校
畢業了,他們就有指望了,兒子就是他們的太陽,一說到兒子,他們的眼前便是亮
的。二木和自己女人扶著娘進了單位的走廊,走廊裡很黑,二木的女人打亮了手電。
二木摸出了鑰匙去開門。
「咱去哪?」二木的娘忽然又問。
「咱那邊的房子要修呢,先在這邊住兩天。」二木把門開開了,對他娘說。
白天的時候,二木已經把房子收拾了收拾,地下的地鋪也已經鋪好了,從家裡
拿來的褥子也已經鋪好了。二木把娘攙到床上。然後和女人在地鋪上坐下來。二木
忽然想起了忘了拿暖瓶。
「我回去拿壺水吧。」二木小聲對自己女人說。
「我去好,你要是一出門碰見咋辦?」二木女人也小聲對二木說。
二木女人回去取了暖瓶,順便還拿了一個塑料痰盂。
「沒看見有人吧?」二木問自己女人。
二木的女人說院子裡沒有人。
「別亮燈,咱們早早睡吧。」弄好了一切,二木的女人對二木說。
「我兒子以後非當一個管警察的人不可。」二木在暗中說。
二木的女人不知道管警察的人該是什麼人。
「睡吧。」二木說。
「睡吧。」二木的女人也說。
躺在那裡,二木和他女人都睡不著,聽聽床上,娘那邊也沒有動靜,屋子裡黑
極了,外邊下著小雨,屋子裡什麼也看不著。要在往常,二木又會爬到女人身上去。
可這會兒沒那個心情,他坐起來,點了一支煙。
「要是他們找到這兒咋辦?」二木對自己女人說。
「兒子要是在就好了。」二木的女人說。
「他在把他也揪扯上有啥好。」二木說。
「多一個人多一個膽子。」二木的女人說。
「你聽,是不是有人?」二木忽然把聲音放低,他讓自己女人聽外邊。
外邊院子裡,一點點動靜都沒有。
「咱們兒子現在不知幹啥呢?」二木老半天又說。
「要不把你娘送你姐家吧,光咱倆咋也好說。」二木的女人忽然說。
二木不說話了,二木忽然憤怒起來,二木是越想越憤怒,事情一點點也不怨自
己,到頭來自己倒像個賊躲來躲去。
後半夜,單位院子裡有兩隻貓在號春,忽遠忽近風情萬千地叫著。
二木被叫得睡不著了,他摸到自己女人的被子裡開始做事,聲音漸漸粗大起來,
忽然,二木停下來,對自己女人小聲說,「聽,外邊是不是有人?」
「沒人吧?」二木的女人聽了聽,說。
「好像有人。」二木小聲說。
「你都快給嚇出病來了。」二木的女人說。
「真的好像有人。」二木又小聲說,不做了,從女人身上下來。
天亮後,老王早早地來了,問二木昨天夜裡出沒出事?有人來過沒有?
「昨天黑夜還算平安。」二木說。
「小百姓還要啥呢,就要個平平安安。」老王說。
二木洗了臉,要回家看看,老王不放心,陪著他,這讓二木很感動。
二木的鄰居周小偉正在院子裡遛狗。那只狗在汽車軲轆上不停地尿。
「你昨天夜裡踅哪了,你家門也快給破壞了。」周小偉對二木說。
「來了幾個人?」二木的心亂跳起來。
「兩個。」周小偉說。
「是不是還拉了個人?」二木說。
「好像是拉了一車書。」周小偉說。
二木舒一口氣,知道是誰了,肯定是電影公司的秦建設。
二木就是在那一刹那打定了主意,他要把他娘送他姐姐那裡去。
二木和老王回家看了看,然後又去了前院,老王看二木這邊沒什麼事,就又轉
早市去了。二木讓自己女人到早市去割點兒肉,「今天中午咱們吃頓餃子吧。」二
木對自己女人說,「吃完飯我就把娘送到我姐家裡去。」
過年以來,這還是二木家第一次吃餃子。
這天下午,老王背著二木去了交警隊,老王去找交警隊的領導反映問題,想不
到交警隊領導說,「證據呢?那三個人是誰?叫啥?也不能你們說啥我們就聽啥?
那三個人叫啥?你一個一個把名字叫上來,叫不上來吧?這說明你也是道聽途說,
這種事現在太多了。」
老王給氣得說不出話來。
交警隊院裡院外打掃得乾乾淨淨,門口貼著紅紅的標語。有不少人來認領丟失
的汽車,老王在院子裡站了站,納悶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丟了汽車?怎麼丟失的汽車
又都停在這裡?電視臺也來了人,扛著機子拍那些汽車和失主。
老王在人群中看見了李家了。
「嘿,嘿,嘿,小李,李家了。」老王喊李家了。
李家了過來,說他的一個朋友想在這裡買一輛夏利跑出租。
「老王你是不是也想來一輛?」李家了笑著問老王幹啥來了。
老王便把二木的事對李家了講了講。
「把他娘都送走了,兩口子嚇得連家都不敢回,睡在我的辦公室裡,你看看現
在都成了啥了。」老王感歎地說。
李家了問老工交警隊這邊怎麼說。
「老百姓就別活了,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了。」老王便又氣起來。
「小事,有啥了不起。」李家了卻說。
「這可是瘡兒沒長到你頭上。」老王馬上就不高興了。
「我保險給你一句話就了了,你信不信?」李家了說。
「你找誰?」老王看著李家了。
「我給他找找王棟去。」李家了說。
老工聽說過這個叫王棟的人,人們都說這個叫王棟的人是黑道上的老大,可老
王說什麼都不信,老王怎麼會相信公安局的人會做黑道上的老大?老王也知道這個
叫王棟的公安因為一件事給關過一陣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像誰也說不清。出
了事,好像給關了半年多,從裡邊出來又回了公安。
李家了和王棟從小是在一個院子裡長大的,從小到大關係一直很好。
「小事一樁,保險一句話就了了。」李家了又對老王說。
「那你就快點兒,二木瘦了一圈兒。」老王說。
「這點點小事,你以為王棟是誰?」李家了說。
「會不會要錢?」老王小聲問李家了。
「我一句話就行。」李家了說。
「那你就快去說說。」老王說。
「老王你不買一輛夏利?」李家了和老王開玩笑。
「你別不當一回事。」老王對李家了說。
李家了看准了一輛八成新的夏利,他想把它買下來跑出租,李家了不會開車,
他想到了二木,讓二木來開,每個月給二木一千五工資。大家都住在一個院子裡,
車又在眼皮子下,李家了的這個想法不錯,如果二木肯的話。
「你別跟別人說,我想買輛舊車跑出租。」李家了對老王說。
老王吃了一驚,想不到李家了還會有買車的錢。
「要不咋辦呢,孩子老婆。」李家了笑著說。
「就是舊車也還不得個三五萬?」老王說。
「借唄。」李家了笑著說。
「別忘了二木的事,咱們一塊兒都待二十多年了。」老王又對李家了說。
「行,一句話的事。」李家了又說。
九
二木把娘送到了姐姐家,姐姐的樣子好像很不高興,這倒讓二木心裡感到了平
衡,如果二木姐姐臉上一點點不高興都沒有,二水倒會覺得內疚。二木忍不住,還
是把家裡的事告訴了姐姐。二木的姐姐便慌亂起來。二木安頓姐姐讓她別把事情告
訴給娘。二木是開著那輛清障車去的姐姐家,路上還有活兒,二水只在姐姐家待了
一小會兒就又趕了回來。
「有啥事你告訴姐。」二木的姐把二木送出來。
「告訴你也沒用。」二木心裡說。
「要不你也搬到姐家來往幾天。」二木的姐又對二木說。
「你把娘伺候好就行了。」二木心裡說。
「要是用得著,姐這裡還有一千多塊錢。」二木的姐想想,對二木說。
二木的心裡熱了一下,這話真讓二木感動。
這天中午,二木是在路上吃的飯,三塊錢買了一盒幾盒飯。
那幾個工人沒買盒飯,他們都自己帶著飯,各自取了出來在路邊草草吃完了事。
二木明白他們的飯菜都是涼的。
「其實你們不必帶飯,盒飯多方便,還是熱的。」二木對那幾個工人說。
「三塊錢呢。」那幾個工人馬上說。
二木想想,便把盒兒裡的那兩片黃菜葉夾起來吃了。
二木想自己是不是太奢侈了,便又到賣盒飯的車那邊要了些湯把盒裡的米粒都
涮了涮吃了。二木剛才還想是不是再買一盒兒,這會兒決定不買了,雖然一盒飯吃
不太飽,再來一盒就浪費了,二水從來都浪費不起。
二木吃完了他的三塊錢的中午飯,就坐到路邊樹下去。
天雖然還不太熱,二木的女人卻讓二木戴了一頂很大的草帽,二木的女人還給
二木找出了兒子小兵的一身衣服,二木的女人安頓二木把帽子戴好,到了地方別往
車裡坐,坐在離車不遠的地方,「多留點神,要是坐在車裡你想走也走不開。」二
木的女人對二木說。
二木的女人說二木這麼一化裝一般人還真認不出他是二木。
二木就戴了那頂大草帽,穿了兒子小兵的舊衣服坐在離車不遠的地方,那是路
邊的樹下,樹後邊是菜地,城市的擴展把農民的地都占了去,但那些農民還堅持著,
在城市的邊沿種他們的菜,眼看著,他們的菜地都要被城市的樓群包圍了,許多菜
地已不在城市的邊沿,而幾乎要成為城市中的一景了。
二木提心吊膽地坐在那裡,留神著左左右右。
二木已經想好了,一旦那個叫李慶的交警帶上人出現他就馬上跑掉。
「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二木對自己說。
「你就把那些人當作豬,啥東西才把人推來推去?」二木對自己說。
「老天保佑,你過得有多麼不容易,啥事也別出。」二木對自己說。
二木就想那個叫李慶的交警的哥也不容易,拖家帶口也是一大家子人,出了這
種事,家裡的人怎麼生活?這麼一想,二木就怕得不行,二木想要是自己也出了事,
也給撞成那樣,兒子咋辦?老娘咋辦?處處要錢,處處離不開自己,二木從小到大
從來沒這幾年這麼緊張過,從來沒這麼覺得自己哪怕是一點點差錯也不能出,也出
不起。別病,別碰著磕著,別得罪人,別碰著什麼不好的事。
「我快累死了。」二木昨天晚上對自己女人說。
「那你就睡睡。」二木的女人說。
二木就覺得自己女人什麼也不懂。
二木也想過了,把他的那杆獵槍放了起來,就是一下子從外邊闖進一夥匪徒二
木也惹不起人家,二木想過了,真要是打死一個兩個,兒子就沒父親了,老娘就沒
兒子了,女人就沒男人了,忍著吧。能躲開就躲,躲不開就跑,跑不掉人家愛怎麼
樣就怎麼樣吧,死是最大的了還有比死更大的事嗎?二木對自己說。
「好好兒過吧,啥事也別出。」二木對自己說。
那幾個從農村來的工人吃完了飯就又上路幹了起來。
二木看著那個穿了一件紅背心的年輕人,這瘦瘦的年輕人還不到二十,卻忙著
結婚的事了,那幾天,這年輕人的對象還來看過他。
「結婚不好,一個人過最好。」二木忽然對那個瘦瘦的年輕人說。
那年輕人抬起頭對二木笑了笑。
「一個人過最好了。」二木又對那個瘦瘦的年輕人說。
那個瘦瘦的年輕人又笑笑。
「真的,一個人,啥也不要最好。」二木又說,頭又暈了起來。
那個瘦瘦的年輕人又笑笑。
「一個人啥心也不用操,你操不起心。」二木又說。
那個瘦瘦的年輕人把一個水泥墩子又撬了起來。
「農村人,跟你說你也不知道。」二木又小聲嘀咕了一句。
這天一白天二木都沒出事。
晚上,二木和女人悄悄地在屋裡吃了飯,他倆儘量不弄出聲音來,吃飯、洗菜、
上廁所、說話、走路、都悄悄的,像做賊一樣。二木還時不時地朝窗外院子裡看看,
二木只等一吃完飯就過到單位那邊去。快吃完飯的時候,二木就忽然聽到了敲門聲,
輕輕地敲了幾聲,那輕得程度讓人感到了一種禮節性,但這也足夠把二木嚇一跳了。
二木給自己女人示意了一下,不讓她弄出響動,聽聽外邊,外邊那個人想必也在聽
屋裡的動靜,停了一會兒,外邊又敲了起來,輕輕地敲兩聲,又輕輕敲兩聲。這敲
門的聲音無端地讓二木放心,他便去開了門。門開了,二木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門口站著的人正是那個交警李慶。
交警李慶手裡提著一盒點心和一些水果。
「開門吧。」交警李慶的口氣是和氣的。
二木懵了,站在那裡。
「開門吧。」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真是懵了,把防盜門開了。
交警李慶把半個身子邁進二木家的時候,二木的女人一下子沖了過來想把門關
起來,這樣一來就擠了一下交警李慶,李慶「啊喲」了一聲,人還是進來了。
二木的女人不知怎麼就知道了來人就是那個警察。
二木覺得頭暈,他讓自己站穩。
「對不起,對不起。」交警李慶一進來就把點心和水果放在了桌子上。
二木不會說話,一下子不會說話了,整個人懵得什麼也弄不清,二木給嚇壞了。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那個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還沒見到老王,也沒見到李家了,二木給嚇壞
了。不知道交警李慶又要幹什麼。」
「咱們的事就到此為止好不好?就不用驚動王哥了。」李慶坐了下來。
二木莫名其妙,不知道誰是王哥,二木讓自己站穩。
「我那不過是說說而已,我哥也沒一點辦法,一家子全靠他。」交警李慶說。
二木張著嘴,看著交警李慶。
「我也不過說說而已。」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晃了起來,二木在交警李慶的視線裡猛地一晃便倒了下去。
「二木,二木。」二木的女人尖叫了一聲,從床那邊撲了過來。
「是不是心臟病?」交警李慶跳起來。
「二木,二木。」二木的女人從來都沒見過二木會這樣。
「是不是心臟病?」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的女人顧不得說話,她用手掐二木的人中想讓二木醒過來,可二木就是不
醒,二木的女人倒把自己急出了一頭汗。
「去醫院吧?」交警李慶在一旁說。
「去吧。」二木的女人也說。
二木是在出租車裡醒過來的,交警李慶出去攔了輛出租,讓出租車馬上往醫院
開。交警李慶坐在二木的左邊,二木的女人坐在二木的右邊。
二木一下子醒過來了,坐起來。
「幹啥?」二木說。
「去醫院。」二木女人說。
「不去醫院。」二木說。
「去吧。」交警李慶說。
「誰也沒有那麼多閒錢。」二木說。
「去吧。」二木的女人嚇壞了,說。
「不去醫院。」二木又說。
「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咱們都是一家人。」交警李慶又說。
二木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這個叫李慶的交警這麼說話,讓這個叫李慶
的交警來了一個這麼大的大轉彎。二木還是被送到了醫院,醫院在小城的北邊。醫
生讓二木先住院觀察觀察再說。二木不願住院,不知道這筆住院的錢該由誰來出。
那個交警李慶不說話,二木的女人倒有了主意。
「不管誰出錢都得住院,看看有沒有病再說。」二木的女人說。
這天夜裡,二木就睡在醫院的病房裡,病房的窗外是一棵很大的梧桐樹,晚上
又下雨了,雨點打得梧桐葉子唰唰唰唰響。二木好幾天沒睡個好覺了,一下子就睡
著了,睡得很香,睡到後半夜,二木大叫一聲又醒來,二木做了個惡夢,夢見有兩
個警察把他的兒子小兵頭朝下一下子吊到了一棵樹上。
二木大汗淋漓地坐在病床上,天一點一點亮起來。外邊天晴了,是一個很好的
雨後的晴天。天亮以後,二木又睡著了,才睡了一會兒,二木又忽然醒了,他記起
了出車的事。二木穿好了衣服,從醫院裡溜了出去。
「怎麼就暈倒了呢?」二木自己都有些奇怪,長這麼大,二木還沒暈倒過。
十
二木知道了是誰在暗中幫了自己的忙,也嚇了一跳,李家了怎麼會去求那個叫
王棟的人,王棟在小城裡的名氣真是大得了不得。
二木去李家了家裡,才知道李家了還買了一輛舊夏利車。
交警那邊的清障車不讓二木開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甯金林只給二木打了個電
話,說那邊不用人了。
沒有車開,二木就急了起來,急得什麼似的,李家了就向二木提出要二木給他
開出租。二木很爽快地答應了。
快過五一節了,天倒又忽然冷起來,這天,二木接到兒子從學校打來的電話,
說五一節要回來過,二木問兒子幾號回來,他想給兒子一個驚喜,親自開上車到車
站接兒子。兒子在電話裡告訴他是四月三十號晚上的車。
四月三十號這天,二木整整忙了一天,他給一個客人包了車,去了很遠的地方,
原來說好天黑就可以回來,想不到那客人辦完事要吃飯,吃完飯又要去歌廳,開車
趕回家都半夜了。二木想兒子肯定早就回了家,這會兒差不多都可能睡了。二木把
車在院子裡停好,悄悄回了家,悄悄開了門,他怕把兒子驚醒,兒子這時候一準是
睡了,兒子坐了一天車了。
二木開了門,在進家的那一刹那,二木大吃了一驚,他看到女人和兒子小兵在
圓桌邊坐著,桌子上是擺好的飯菜,桌子上方的燈把桌上的飯菜照得紅紅綠綠很誘
人。二木的眼淚便一下子湧上來。
「多好。」二木說。
「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二木又說。
「你們咋不先吃。」二木又大聲說,眼淚早奪眶而出了。
[作者簡介]王祥夫,男,1958年6月出生,祖籍遼寧瀋陽,現居山西大同。當
過十年攝影師,1984年起從事教學工作,其間在山西文學院當過三年專業作家,19
94年調至《北嶽》雜誌社任副主編至今。1984年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蝴
蝶》、《種子》、《生活年代》,中篇小說集《西牛界舊事》、《非夢》,出版短
篇小說集《從良》,散文集《子夜隨筆》等。本刊首選載他的中篇小說《回鄉》。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作協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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