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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靜靜流
作者: 蘇應元
引子
多少年了,方濤依然夜夜做夢,在夢中,又常常會看見一條小小的河
流,清沏、平靜、在綠竹青楊中間緩緩地向前流淌。那柔絲似的波紋,晶
光鱗鱗,永無止息地曲伸、消失、又重新閃現。突然間,或者是鯽魚驚跳
,或者是燕子掠過,或者是莫名其妙的黑影一閃,波紋迅即化成一圈圈漩
渦,而在漸漸擴展中的漩渦裡,又慢慢地展現出親人熟悉的面龐:母親、
妻子,而後,差不多總是在最後,又呈現出他心愛的孩子海亮那一雙滴溜
溜圓的大眼睛。方濤伸開雙臂,撲向河心。但一瞬間,綠竹、青楊、親人
的面龐,一切都消失了。方濤驚醒過來,睜開眼,面對著的是黑洞洞的房
間,深沉的夜。
小小的河流呵,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牢牢地糾纏、折磨著方濤。方濤的
心中湧起一股怨恨。可是,正當他想要咀咒你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
了你曾經給過他的溫暖和希望,感激你曾經伴隨他度過的不無甜蜜的青春
歲月。
第一章
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方濤沿著故鄉村後的小河,去柳宅尋找
一位名叫柳霞的姑娘,感謝她對他不久前摔傷的媽媽的熱心照料。那時他
大學畢業不久,在北京某研究所工作,是兩天前接到母親摔傷的信後匆忙
趕回來的。回到家,發現母親的傷腿已差不多復原了。母親告訴他,那多
虧了柳霞姑娘的幫助。十來天以前,母親去十裡外的長明鎮購買家用東西
,由於年歲大了,手腳不靈便,走走歇歇,返回時天已黑了,不小心絆在
路邊的一個樹樁上,重重摔了一跤。她的左腿扭傷了,幾次試著都站不起
來。天黑路遠,旁無村莊,正當方濤的母親在為如何回家焦慮不安的時候
,過來一輛自行車。騎車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她一見此情,趕緊
扶他母親上車,問清路,將他母親徑直送到家裡。接著,她又趕往附近醫
務站,請來大夫給方濤母親包紮傷腿。她見方濤母親孤身一人,回柳宅打
過招呼後又趕回來護理。以後,她幾乎天天放學後都要來看望方濤母親,
幫著做點家務,直到他母親又能自己行走、操勞。
這姑娘,就是柳霞,長明鎮中學高中三年級學生。
小河靜靜地流著,那波紋細得叫人難以覺察。桃花、柳枝、竹葉的倒
影,都清清楚楚。夕陽在河面上撒下一層金粉,晚霞又微顫著象彩綢將粉
末布勻。幾尾小魚,自由自在地竄來竄去,追逐著水面上的柳絮、落紅。
沿著河邊的小路行走,方濤總是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他熟悉這條小河,
它正好從他家後窗口經過。他童年時代的美好回憶,可以說都是和這條小
河緊相聯繫著。抓魚呀,摸蟹呀,逮王八呀,雖然笨手笨腳的他很難弄到
什麼像樣的東西,但對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更歡樂的遊戲呢
?六年半以前,他,一個普通的農家少年,也正是沿著這條小河,離開家
鄉,去北京的一個大學念書的。
生活,曾經是那樣地令人回味。他是村上的第一個大學生。鄉親們的
祝賀,母親的喜悅神色,迄今猶在眼前。他永遠也忘不了臨行前的晚上母
親為他縫補衣服的情景。母親讓他早早睡了,自己端一張竹椅坐在床邊。
半夜裡,他一覺醒來,看到一星星火仍在那半明半暗的豆油燈上閃爍。母
親正用她那看不大清楚的眼睛細細地注視著衣衫,一下下拉著針線。「媽
,半夜了,還不睡覺呀?」「你睡吧,我一會就好了。」他第二次醒來,
母親還在為他熬夜。「媽......」「好,我馬上就睡。」可是,當他第三
次醒來,母親已經把早飯都做好了。那時候,東天還剛剛發白。
他為自己有機會念大學感到興奮,但同時也有點捨不得母親。父親多
年前就去世了,他是母親跟前唯一的親人。農村不比城鎮,別提輾米、挑
擔等重活,就是平常喝水,也得有力氣從深井裡往上打、往家提。母親年
近六十,體質又差,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方濤真有些不放心。但母親說
:「你能念大學,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有什麼好猶豫的呢?我身子還可以
,再說,親戚鄰居也會幫忙的。放心去讀書吧,孩子。」那充滿感情的聲
音,至今仍在他的耳邊迴響。
開初兩年,母親常常托人給他來信,告訴家裡諸事平安的消息。但後
來,信漸漸少了。接著是農村連續三年的大歉收。母親的體質愈來愈弱,
親戚鄉鄰也忙於為自己的生計奔走,對母親的照應也不可能周到了。雖然
母親儘量地向他隱瞞生活上的困難,但到他畢業那年,終於忍不住說:「
濤兒,我老了,要有可能,你就去跟領導說說,回家來工作吧。」方濤沒
有答應,因為當時的大學畢業生都得聽從政府統一分配。母親也就打消了
這個念頭。沒有料到,不過一年半時間,她就摔傷了腿。
往事象小河的波紋,緩緩地、不間息地流過他的心田。不知不覺,已
到謝家村口上的一個售貨店。從那兒往西望,已經可以隱隱約約見到柳宅
。方濤十分感激柳宅那位未曾見過面的姑娘,但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
在鄉下,親戚朋友往來,總要帶點水果、糕點一類的東西。他這是第一次
去見一位幫過他家大忙的陌生人,總不能空著手吧。該買點什麼呢?霞姑
娘是個學生,送個筆記本呀,鋼筆呀,當然最合適。不過,他看過一些當
代小說,發現裡面的鄉村青年談戀愛送的往往是這類禮物,故欲購又止。
買點水果吧,可不管是蘋果還是梨,表皮上都是斑點皺褶,看來起碼已展
覽了大半年。他的目光於是落到食品櫃裡的蛋糕上。蛋糕還新鮮,包裝也
大方。他拿定主意,買了一盒。
霞姑娘家住在柳宅的後邊。因此,當方濤找到她家時,差不多半個村
子的人都知道她家來了位稀客。柳霞不在家,屋裡只有她的爸爸媽媽。方
濤說明來意,把蛋糕放到桌上。老倆口代女兒謙讓了一番,男的陪他喝茶
,女的出去找霞姑娘回來。柳霞正和幾個同學在村西頭一個孤老人家裡幫
忙。大約七、八分鐘以後,就聽得門外傳來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來
謝?這麼點子事還用得著登門來謝?真是城裡來的大書生。」接著是柳媽
媽阻止她說下去的短「噓」聲。方濤臉上一熱,有點不知所措。門「吱呀
」一聲推開,柳媽媽帶著女兒進來了。柳霞站在她母親身後,神情已變得
嚴肅,只有一雙晶亮的眼睛,還閃爍著活潑光彩。方濤想說幾句感謝的話
,但不知為什麼,竟一個字也說不上來。多窘人的時刻呵!還是柳媽媽為
他解了圍:「這位姓方的同志是來感謝你對她媽媽的幫助的。」方濤嘴唇
動了動,但還是接不上嘴。柳霞的父親笑了笑,指指桌上的蛋糕說:「方
同志還給你帶來了一盒蛋糕呢!」霞姑娘的目光在桌上掃過,「噗哧」一
聲笑出來,又急急掩上嘴,扭過臉,奪門就跑。門外,也響起一片嘻笑聲
。方濤抬頭一看,才發現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圍上了一大堆人。
這是方濤和柳霞的第一次見面,是那麼倉促,又那麼清晰地刻印在他
的記憶裡。
看到母親的腿已無什麼大問題,幾天後,方濤就回到了北京。但母親
未久就來信說:腿傷留下了後遺症,颳風下雨,酸疼難熬。她已很難獨自
料理生活了。方濤放心不下,決定將母親接北京來住一段日子,治治腿,
也散散心。
這年十月,他讓母親來了北京。經過幾次檢查治療,母親的腿就不那
麼酸痛了。方濤利用星期天的時間,陪著她到城裡的各個公園走了走。年
邁的母親有兒子陪著,顯得分外精神。她臉上的血色增加了。北京乾燥的
氣候,對她顯然也非常有利。
但母親畢竟得回去。方濤沒有能力長久留她,她也離不開生活了幾十
年的故鄉。
臨走前的晚上,方濤和母親在機關招待所的小屋裡沉默相對。他想寬
慰母親幾句,但不知該怎麼說。母親嘴唇微動著,看來有許多話要跟方濤
說,卻總不開口。上床後,母親翻來覆去,不能安寧。方濤也怎麼都睡不
著。他上京念書前那個晚上母親為他熬夜縫補衣服的情景,又清晰地呈現
在腦海中。
「濤兒,」母親也發現方濤沒有睡著,開口叫喚他。
「嗯。有事嗎?媽。」
「沒事。你,你快睡吧,明兒你還要上班。」
但過了一陣,母親又輕聲叫他:「濤兒。」
「媽,有事嗎?」
「......」
「媽!」
「睡吧,濤兒。」
「媽,」方濤披衣坐起來,「有話你就說吧,跟兒子有什麼不好講的
呢?」
母親沉默了一陣,也披衣坐起來:
「濤兒,媽是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媽,你怎麼這樣跟自己的兒子講話!」
「濤兒,」母親終於下了決心,「你年紀也不算小了,也該--」
方濤預感到母親要講什麼。他想阻止她,但母親自己就停住了。方濤
抬起頭,看到母親那欲說還休的不安神態,反而不好意思開口了。
「濤兒,」母親見兒子沒有打斷她,咬咬唇,繼續說,「我老了,你
也不算小了,在家鄉找個對象吧。你成了家,我活著有依靠,死也能放心
了。」
母親的聲音低微又急促。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黑裡帶黃的眼睛觀察方
濤,似乎有點緊張。
方濤不能拒絕母親,只是說:
「可家鄉的姑娘我都不瞭解呵!」
「那--,柳霞姑娘呢?」
「柳霞?」方濤的心猛地一震。那清脆的笑聲、晶亮的目光,以及那
掩嘴而笑的模樣,象激浪一下撲進他的腦海,接著,又象那小河的流水,
慢慢地流向心田。
「柳霞可真是個好姑娘呵!人好,心好。」母親繼續說,「我傷腿那
些天,真難為她。可你,遠道去致謝,帶了啥去?蛋糕!真叫人笑掉大牙
。柳宅人都取笑霞姑娘:『那個大學生哪裡只是來感謝你呀,是拿蛋糕來
孝敬丈母娘呢。』長舌頭的更是添油加醋,弄得霞姑娘十分尷尬。如今她
已高中畢業,正逢什麼『文化革命』,也無大學可考。濤兒,我看就來個
弄假成真,托人去提提親。」
「可我和柳霞一點也不熟悉。」方濤說。
「那怕什麼?你們都識字,可以先通信,慢慢就熟悉了。」
就這樣,母親回去一個來月後,經人介紹,方濤和柳霞通起信來。
那時,號稱「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熱火朝天。許多昨天還
是位高權重的國家領導人,一夜之間成了「叛徒」、「反動派」。人們在
「關心國家大事」的口號下,紛紛拉幫結派,投身於這場「革命」的洪流
中。方濤也在幾個同事的慫恿和介紹下,加入了其中的一個群眾組織。
但柳霞的來信寫的總是家鄉莊稼的長勢、年成的好壞。以後,隨著兩
人關係的密切,也只是增加了一些有關方濤母親健康情況的描述和對方濤
衣食住行的提醒,而對於這場「革命」,則從來沒有涉及,好象她並不知
道有這麼回事似的。但方濤還是喜歡反復閱讀柳霞的來信。她寫得一手清
秀好字。她的語言是那麼平和、溫柔,裡面雖沒有什麼激情洋溢的句子,
也從未象火一般滾燙過他的心,卻總是使他象沐浴著春風似地感到舒適、
溫存。那一年底,縣上為補充小學教師開辦教師訓練班,柳霞的母校和村
上推薦她去,但她為了照顧方濤的母親,放棄了機會。對這樣一件涉及個
人前途的大事,她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提了一筆。方濤漸漸愛上了她的性格
。柳霞的每一封信,都使他聯想起家鄉的小河和小河裡那永遠不曾停歇過
的清清的流水。......
他倆就這樣逐漸確立了關係。說來也許很難讓人相信,從開始通信到
結婚,在差不多二年時間裡,儘管中間方濤也曾回去過兩次,但倆人卻從
未在一起長談過,從未在一起看過一場電影,更不曾去城裡逛過一次公園
。當方濤不在家的時候,柳霞倒常常去方濤家看望、照料他母親,拿他母
親的話來說,「簡直象親閏女一樣」,但方濤回家後,她反而很少去了。
所以,說來也許有些見笑,只是在新婚之夜,方濤才第一次有可能也有勇
氣仔細打量柳霞。
柳霞的臉也正象她的性格一樣,並不光豔照人,但端莊清秀,閃爍著
一股使人明顯感覺得到的溫柔。她的臉色微黑,黑裡透紅,一張小嘴,透
露出一股孩童般的天真。特別是她的眼睛,那麼晶瑩,那麼深邃,總是那
麼奕奕有神。
柳霞知道方濤在打量她,臉漲的腓紅。她悄悄抬起手,半掩住臉,微
微低下頭說:
「幹嗎這麼看我?是陌生人,不認得?」
方濤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怎麼能不認得柳霞?他早已熟悉了她那顆善
良、赤誠的心。三年多來,柳霞就是用這顆心,溫暖著他的媽媽,也溫暖
著他。柳霞當然不是陌生人,她早就是方濤家裡的人。
第二章
蜜月飛快過去。已經到了臨別的夜晚。柳霞早早就催方濤上床休息,
自己則搬一個小凳子坐在床頭,為他縫補衣服。從木板隔開的外間,已經
傳出母親輕輕的鼾聲。但方濤沒有一點睡意,不時地半睜開眼悄悄打量他
的小霞。當年頭髮灰白、目光遲鈍的老母親坐過的位置上,如今已坐著一
位頭髮和眼睛都烏黑得發亮的年輕少婦。柳霞低著頭,抿著嘴,認真地一
下下抽著針線。有時候,她停下來,凝視著衣裳呆呆深思;有時候,她又
悄悄地抬頭瞥方濤一眼,而方濤則趕緊把眼睛眯成一條線。她低下頭去,
方濤又馬上半睜開眼。柳霞發現方濤根本沒有睡著,小嘴一裂,微微地笑
了。但馬上,她「啊唷」一聲叫起來,是縫衣針剌破了她的手指。
「霞!」方濤緊張地坐起來問,「疼嗎?」
「搗蛋鬼!還不睡,我要拿針剌你了。」
「霞!」方濤激動地說,「我真捨不得離開你。我一定要儘快回來看
你。不,春節裡,我要讓你和媽媽到北京玩。」
「去!說什麼好聽話,誰希罕?」
「霞,我這是真心話。」......
確實,方濤當時說的完全是真心話。但沒有料到,他的許諾很快告吹
。這一別,竟是整整兩年。
回到北京,單位裡「文化革命」的風向發生了突變。不久前曾被大紅
大綠的大標語宣佈為絕對革命的行動,一下子變成了反革命性質的活動遭
到猛烈批判。各個派別的政治屬性也象萬花筒般說變就變。方濤參加的那
個群眾組織,本來曾得到過「文革」要人的肯定,也在一夜之間成了反動
組織。未久,他與他所屬的那個組織的大部分人,都被下放到邊遠山區的
「五.七幹校」進行勞動改造。
在幹校,又開始了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方濤所屬的那個組織的成員
,成了理所當然的清理對象。一樣是花花綠綠的大標語、大字報,一樣是
鮮豔奪目的大旗小旗,一樣是人山人海的集會聲討,一樣是震耳欲聾的口
號,一句話,一樣是當年眩目的革命氣象,所不同的是這回已不需要方濤
他們去緊跟,他們已經成了由這一切裝點起來的另一場運動的對象。
方濤的幾個同事經不住夜以繼日的逼供,不僅承認自已是一個反革命
集團的成員,而且把方濤也牽涉了進去。方濤以著一個農民兒子的誠實和
固執,拒不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他的行動因此完全失去了自由。
讓柳霞上北京,早已化為泡影。申請休假,也不可能得到批准。而比
起眼前遭遇到的一切,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他想什麼也不告訴柳霞,但隱
瞞真情的家書簡直無法下筆。他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卻又擔心會嚇壞她、
連累她。當時,方濤的私信往來也已經受到審查。不過,柳霞很快就猜出
方濤出了事,因為專案組已派人去那裡調查方濤的祖宗三代。
當時,一個受審查人的家屬,其處境是可想而知的。掌權者的岐視、
親戚的疏遠、旁觀者的譏諷、年邁婆婆的眼淚,對於一個剛剛開始獨立生
活的新婚婦女,該是多麼沉重的打擊!方濤覺得對不起柳霞,但他的信,
又只能寫些言不及義的東西。
然而柳霞還是經常地來信。語氣永遠是那麼平和、溫柔,不斷地關心
著他的飲食起居、健康狀況,向他報告家裡諸事平安的消息。柳霞從不催
問方濤什麼時候能夠回家。對於他受審查的事,不問也不提及,仿佛根本
就不認為是什麼大事。柳霞的冷靜給予了方濤極大的精神支持。
兩年以後,方濤終於得到解脫,獲准回家探親。
家裡果然一切都好。母親身體健康,屋子裡收拾得整整齊齊。
晚上,經過了兩年的分離,他倆終於又坐到了一起。
「霞,連累你了,真對不起。」方濤內疚地說。
「快別這樣說話!」柳霞打斷方濤,細細端詳著他的臉,關切地說,
「看你,瘦多了。」
「能不瘦嗎?」方濤說,「這兩年,我可害怕了。」
「怕?怕什麼?」
「我差一點成為『反革命』呢。霞,難道你不害怕嗎?」
「反革命?去!別聳人聽聞了。」
柳霞停了停,平靜地說:
「說你會做蠢事,我相信。你呀,你這樣一個不通世情的人,一個曾
想著用一盒蛋糕去感謝一個女孩子的人,在這年頭做點蠢事,也有什麼不
好理解的?不過,說你是壞人、反革命,我肯定不會相信。沒有對你的起
碼瞭解,我會嫁你嗎?說真的,你呀,實在是一個......」
柳霞說到這裡,突然停住,調皮地一笑,瞅著方濤。
「好人!」方濤連忙挑好詞接上。
「不準確。」柳霞搖搖頭。
「老實人。」
柳霞撇了撇嘴。
「正派人?」
「去!」柳霞「噗哧」一笑,「沒羞。盡把好詞兒往自己頭上堆。」
「那......」方濤有點不知所措了。
「你呀,」柳霞收斂起笑容,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說,「公平地說,
你是一個十足的--」
「說下去呀!」
「好好聽著!」柳霞伸出右手食指,朝方濤額上輕輕一戳,「書-呆
-子!」
說完,她咯咯笑起來。方濤倒在她的懷裡,感到羞愧,但更感到溫暖
和寬慰,就像是在大海的風浪中日夜顛簸差一點沉沒的迷途小船,終於回
到了風平浪靜的港灣。「呵,小霞。」方濤在心中默默地說,「你不僅是
我賢慧的妻子,母親孝順的媳婦,你還是我生活道路上最貼心的伴侶。」
第二年六月,方濤和柳霞的第一個孩子——海亮出生了。
六月,正是幹校早稻管理的重要時節,方濤因此未能獲准回家。直至
稻穀進倉、晚秧插完,並隨之進行了一個來月的思想總結之後,幹校領導
才讓方濤回家探親。那時候,海亮已經四個多月了。
孩子長得又白又胖,臉蛋園園的,小嘴園園的,一對大大的眼珠,更
是水靈靈、滴溜溜園。孩子總是帶著哭聲來到世界的,但海亮給方濤的第
一個印象卻是笑。每當方濤做個鬼臉叫聲「亮亮」靠近孩子,孩子准會裂
開小嘴巴咯咯咯笑起來,是那麼自然、真誠,反映出滿心的歡愉。即使你
不逗他,他也會時或嘻嘻笑著自得其樂。睡覺醒來,他不哭不鬧,經常伸
出絲一般柔軟、玉一般白嫩的手,來回搖擺著,伊伊呀呀唱起自個兒編的
小曲兒。孩子還頗有些有福同享的觀念,當方濤用小勺喂他糯米粉漿時,
他每吃一口,就會眨眨含笑的眼睛,伸出小手指著方濤的嘴,非要方濤也
嘗一口,才願吃第二口。
多麼惹人喜愛的孩子!
但海亮的誕生,同時也給家庭帶來了陰影。
由於方濤未能及時回家,柳霞產後沒有得到應有的調養。開初幾天,
柳霞的媽媽曾趕來照料。但那年頭農民是靠下地掙工分吃飯的,柳媽也有
自家的生計問題,哪能長留在方濤家裡。方濤的母親主動讓她回去了,由
自己肩負起照料柳霞和孩子的重擔。但她年邁體弱,哪裡能支持得了?柳
霞不忍心,產後幾天就從床上爬起來,幫婆婆做飯、洗尿布、料理家務。
不到滿月,她就下地幹活了。因此,當方濤回家的時候,與又白又胖的孩
子相反,柳霞已變得又黑又瘦。
「你呀,」方濤抱怨她,「幹嗎那麼急著下地呢?」
「能不急嗎?」柳霞微笑著,溫柔地向方濤解釋說,「家裡又添了張
嘴巴,靠你一個月幾十元工資,怎麼夠用?我要不多掙點工分,到年底不
得喝西北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現今農村分紅這麼底,......」
確實,當時農村裡收成一年比一年差,分紅低得可憐。拿這個村子來
說,去年一個整工只分三角錢,還不夠買一塊肥皂。
「文化大革命」的疾風暴雨,也沒有漏過這個小小的村莊。單生產隊
長幾年裡就換了好幾個。後來,村上一個最會耍嘴皮子的朱洪佔據了這個
職務。
從此,小村的容貌也大大改觀。田野上,首先讓人注目的已不是綠油
油的莊稼,而是一塊塊用大紅漆塗寫的標語牌,什麼「狠鬥帝、修、反,
堅決幹革命」呀,什麼「革命加拼命,大批促大幹」呀,一個字就象農家
的泥牆那麼高、那麼寬。再走近些,你可以發現,田頭還插著一塊塊雖小
卻也高過莊稼的竹牌子,上面寫著做夢也不敢想的高產指標。隨著「文化
大革命」的步步向前,這大大小小的牌子也越豎越多。當然,這也決不僅
僅是為了點綴風景。農民很懂得這些牌牌的分量。不到半夜決不散場的批
判資本主義的大小會議,農活越少越鬧騰得厲害的通宵加班,挖河填河填
河挖河永遠也定型不下來的水利大業,高地窪地酸性地鹼性地整齊劃一的
「以糧為綱」,縮小又縮小卻仍讓人一腳跨下去象踩了毒蛇一樣提心吊膽
的自留地,......這就是這些牌牌在農民實際生活中的效用。
與不斷增長的牌牌成反比例的,是收成在年年減少。撇開這些時髦的
標語牌,人們可以看到,農民事實上仍按著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傳統方
式在耕作,祈求著風調雨順,擔心著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幾十年來,土地
沒有增加,人口卻增加了一、二倍。農民進工廠、進城的路早被堵死,城
裡的知識青年卻在年復一年地分配進來。農民的生活水平怎麼能不下降呢
?
又一年過去了。
這一年,柳霞和母親過得多麼不容易呵!
母親的頭髮差不多全白了,也稀疏了。柳霞烏黑油亮的頭髮也變得幹
枯,中間甚至還夾雜著一、兩根白髮。
變老了的,還不僅僅是人。
小屋也是一副殘破相。四壁透風。老鼠大白天在瓦楞和磚縫裡竄來竄
去。灰塵、蜘網、甚至碎磚屑,時或向下掉落。方濤回家不過幾小時,頭
發上、衣服上就積了一層灰塵。
「房子該修理了。」方濤伸手撣撣頭上的灰塵自言自語。
「是呀,」柳霞笑笑說,「可修房的磚瓦呢?我曾聽你說,你那個幹
校裡有個磚廠。你回家時怎麼也不想著背幾袋磚瓦回來呢?」
柳霞當然是在跟我開玩笑。但是,玩笑也反映出嚴峻的現實。當時,
想在農村買點磚瓦可難了。那家沒有個住房問題呀!多少年了,人口在不
斷增加,但新房卻沒有一間。如果說,田野上的變化是以標語牌為標誌的
話,那未,村子裡面的變化首先就體現在老宅上。人們先是在房子內部打
主意:一間隔成兩間,廚房兼作臥室,過堂截為內間......慢慢地,廚房
被從房屋內遷了出去,或者靠著正房伸出個象鼻小間,或者乾脆遷進柴屋
、豬舍。於是,柴草垛舉目皆是,院場、路邊也出現了一個個用茅草、葦
席搭起的新畜棚。但終於連這樣的處置也不能解決問題了,一些稍有點積
蓄的人家勒勒褲帶開始籌劃起蓋屋來。人們為巴掌大的一塊房基地爭吵不
休,為磚、瓦、木料日夜奔波。磚瓦廠既少又簡陋,建材很快成了熱門貨
。在這種情況下,象柳霞這樣一個溫良的年輕婦女,縱然有天大的本領,
也休想弄得到一磚半瓦。更不用說家裡還有一老一小拖著她。
因此,聽了柳霞的玩笑,方濤一點也笑不出來,只是低下頭,輕輕歎
了一口氣。
母親也在一旁說:
「沒錢買不起磚,有錢買不到磚,就算買到了,柳霞一個婦道人家,
也沒法運回來呵!」
方濤無言以對。
母親接著說:
「濤兒,你還不知道呢,柳霞自去年生下海亮後,已得了腰酸病。陰
天下雨,家裡可熱鬧了。她腰酸,我腿疼,連做頓飯也不容易。房子也來
湊熱鬧,外頭大雨,裡頭小雨;外頭雨停了,裡頭還是滴滴嗒嗒漏個不停
。」
方濤還是無言以對。想不到興致勃勃回來,到了家裡,睜眼看看都是
煩惱事。
但是,他們的孩子海亮,卻給了這個小家庭的暗淡生活增添了不少樂
趣。
一定是柳霞和母親在孩子面前天天念叨方濤的緣故,孩子見了方濤一
點也不陌生,第二天就「爹爹、爹爹」叫不離嘴,揚開雙臂讓方濤抱。
方濤很少抱他。在幹校看點喜愛的書有種種不便,一回到家,他總是
抓緊時間看書。
孩子很懂事,見到方濤看書,就不大去糾纏。他已經一周歲多了,大
該是缺鈣的緣故,還在學走。他總喜歡獨自扶著牆壁、凳子,在小屋裡晃
晃悠悠兜圈子。
柳霞收工回來,看到方濤看書,也很少來打擾。只有在自己實在分不
開身時,才看著學走半天的孩子對方濤說:
「別老埋在書本裡呵,過來抱抱伊吧!」
海亮一聽,馬上邁著兩條小腿扶壁向方濤走去,伸出一雙白白嫩嫩的
小手撲向方濤:
「爹爹抱伊喲!爹爹抱伊喲!」
孩子大概聽到媽媽每次說「抱伊」時抱的都是他,以為自己的名字也
叫「伊」。
多麼天真可愛的孩子!
再好的書都失去了吸引力。方濤緊緊抱起他,在屋裡來來回回走著,
讓他叫「爹爹」。
「爹爹!」方濤永遠也忘不了孩子那清脆甜蜜的聲音。
「叫響一點,亮亮。」
「爹爹!」海亮果真放開了嗓門。
「再響一點!亮亮!」
「爹--爹---!」孩子喊得小臉蛋都漲紅了。
方濤心裡甜絲絲的,親親孩子,嘴巴貼著他的小耳朵問:
「爹爹好嗎?」
「好。」孩子的聲音是那麼肯定。
「媽媽好嗎?」
「好。」
「奶奶好嗎?」
「好。」
「這間房子好嗎?」
「好。」
在孩子眼裡,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是美的,和孩子在一起,還有什
麼憂慮不能忘懷呢?
柳霞微笑著,眼角噙著淚花;母親也微笑著,臉上的皺紋也似乎少了
好多。
「一家人團圓,窮日子也過得香甜。」母親說。
方濤點點頭,把海亮抱得更緊了些。
離家前一天,母親忽然對方濤說:
「你在幹校也是種地,留在家裡種地不也一樣嗎?」
「那可不行。」方濤說,「在家多待幾天都要挨批評。」
「濤兒,」母親想了想,說,「乾脆申請調到家鄉來工作吧。你看這
個家,缺個男人怎麼行?回來吧。一家人團聚在一起,苦日子也過得香甜
。」
方濤沒有出聲,但母親的話卻不時地在他的耳邊縈繞。母親的話是對
的,這個家庭繼續分居已經很難了。
回到幹校不久,他向校方打了一個請調家鄉工作的報告。
第三章
幾個月後,方濤接到了調令,但不是回家鄉工作,而是回原單位。對
於他的請調報告,沒有一個字的答覆。
但方濤還是為重新達上工作崗位而感到高興。他甚至想,領導既然決
定讓他回北京工作,說不定以後也會讓他把家屬遷京呢。
單位裡不少是老相識,只是在當時大搞「階級鬥爭」的政治氣氛下,
相互間戒備甚深。倒是在宿舍裡,方濤很快找到了知已。
宿舍很擠,十幾平方米的小屋裡,已經住了三個人:鄭葉、許大興和
陳路。鄭葉原是技術員,現在是研究室裡的秘書。許大興是食堂廚師。陳
路還是個小青年,去年才分配到這裡。他們都很熱情地歡迎方濤進去。只
是小屋裡四個床位加上行李,簡直沒有了立足之地。
擁擠的遠不只是宿舍。宿舍只是一面小小的鏡子。回京後方濤的第一
個感覺,就是人多了。那怕到街上理個發,也要等上大半天。單位裡人員
也增加了不少。看來,什麼人員「下放」、機構「精簡」,在那些權貴手
裡,不過是排拆異己的手段。一批批老工作人員剛剛被下放,那些新老權
貴的老交情、新派友、家屬、家屬的親戚、親戚的家屬......就紛紛從其
它地方湧了進來。因此,當方濤這樣的「下放」對象因工作需要等原因重
新被召回來時,人口就明顯地多起來了。
許大興和鄭葉的妻子也都在外地。成了家的無家者聚到一塊,不免要
扯扯這方面的問題。
方濤發現,無論是許師傅還是鄭葉,都窩著一肚子火。
許師傅已經五十多歲,家在外省小鎮。他搬到這間屋子還不到半年。
原先,他和另一個家屬在外地的食堂廚師住一間屋。但半年前,那個師傅
將老伴的戶口遷到了北京,那間屋子成了他家的團聚的場所,好心的許師
傅主動搬了出來。
有一次,方濤問他:
「許師傅,你這麼大年歲了,你怎麼不學學那師傅的樣,設法將家小
的戶口遷京呢?」
許師傅伸出兩手十個指頭,冷冷地反問道:
「你有這個嗎?」
「怎麼沒有?」方濤伸出自己的手指。
許師傅哈哈笑起來:
「書生,我指的是錢!」
「錢?」
「對!這個數目的錢。」
「十元?」
「做夢!」
「一百?」
「天真!」
「一千?」
「嗯,這還差不多。當然,這還不算臨時增加出來的費用。」
方濤驚呆了:一千元,這相當於許師傅兩年多的工資哪!他一句話也
說不出來。
但許師傅卻又哈哈笑起來,邊笑邊說:
「你呀,真是個十足的書生。你不是搞什麼調查研究工作的嗎?怎麼
對世情一竅不通。你常去市場嗎?知道老百姓是怎麼買東西的?菜,挑最
便宜的;布,挑削價處理的;就是買一盒火柴,也要掂掂硬幣的分量。可
是,買煙酒呢?什麼好煙名酒一上櫃檯,馬上就是幾裡長的隊。大家擁著
、擠著、罵著,唯恐買不到。是老百姓忽然之間錢多了起來,要吸好的、
喝好的?當然不是。還不是為了送禮。如今小百姓想辦點事,不送禮、不
動錢,等於是白日作夢。而好煙名酒又算得了什麼?那只能辦點小事。這
遷戶口的事,一點子煙酒怎麼行?我一個月四十來元工資,養家糊口都困
難,能拿了去送權貴嗎?」
許師傅說著說著又激動起來,臉色漲得紫紅,額上青筋暴突。方濤聽
說他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不宜衝動,急忙把話題引開。
但許師傅還是悻悻然不能平息,過了老半天,才淡淡一笑說:
「當然,也不都靠錢。各有各的神通,你看你們室裡的那個新生力量
。......」
許師傅指的是方濤室裡那個新提拔的副室長莫靈。不久前,莫靈依靠
他的關係網,把老婆孩子從外地調了來。
鄭葉原是一個自學成才的農村技術員。當年,他懷著很大的抱負,告
別妻兒來北京尋找施展才能的機會。但一連串的政治行動荒疏了他的業務
,打破了他的夢想,留著他的只是與家人兩地分居的日子。他的妻子鄉村
女教師,結婚十多年了,身體不大好。有一陣,北京因缺少教師從外地調
人。一些妻子在外地當教師而本人又有點門路的人,一個個把家小接來了
。有些門路大的,即使妻子是做其它工作的,也象孫悟空般說變就變,一
夜之間成了教師進了京。消息傳到老實人鄭葉耳朵裡,他還將信將疑,四
處打聽是否真有其事。等到他弄明情況,老老實實給研究所的領導寫申請
、找路子時,接納外來教員之風停刮了。
鄭葉的希望迅速化為泡影。
鄭葉提起這件事,就情緒低落。方濤也感到胸中鬱悶,預感到家人遷
京的希望是何等地渺茫。柳霞還是不時地給他來信,但三言二語,不大提
家庭和她個人的困難。她原來那一手清秀好字,已變得越來越粗大。從一
個個歪歪鈄鈄的字體裡,方濤感覺得到艱難的生活對她的折磨。
宿舍裡,心情鬆快些的,唯有小陳。他還沒有成家,女朋友在南方水
鄉的一個生產隊裡當會計。倆人的關係看來很不錯,每星期,他都要寄走
兩封信,收到兩封信。
這年春節,方濤本想讓柳霞帶孩子到北京來探親。按規定,柳霞的車
票可以報銷。但柳霞不同意。她說,她和孩子來了,母親怎麼辦?她勸方
濤還是回家休假,同時看看年老的母親。
探親對於方濤,已經不是什麼愉快事。一想起那數不清的無力克服的
煩惱事,他有時想,還不如待在外頭,眼不見為淨。小小的家庭裡,唯一
能為他解憂、給他歡欣、象磁石一樣吸引他的,也就是他的孩子海亮。
海亮已經三歲了。方濤同事的孩子也正是這個年紀。星期天到同事家
走走,總看到他們的孩子一個個穿戴得乾乾淨淨,伏在小桌上看書呵,畫
畫呵,壘積木呵,神情專注。客人一到,父母一句話,馬上又「叔叔、阿
姨」叫著,端凳請客人坐,顯得熱情又禮貌。有時候,他們還爭著給客人
表演節目,朗誦呀,唱歌呀,跳舞呀,樣樣都行。看著同事們的孩子可愛
的模樣,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海亮,恨不得一步跨回家,抱抱他、親親
他,聽聽他親親熱熱叫一聲聲爹爹。他想,海亮也是那麼聰明、伶俐,他
一定不會比這些孩子差。......
但想不到這次回家,出現在方濤面前的海亮,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他的臉上、手上,全是泥槳斑。頭髮灰濛濛的簡直象從麵粉缸裡爬出
來的一樣。一件藍棉短大衣,上面沾滿油膩。褲腿的兩個膝蓋處雖幾經補
綴,還是露著兩個新磨破的窟窿。原來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變得紅紅的
。
一年不見,可愛的小海亮已經變成了這麼一副模樣。
方濤的心涼了半截,問他:
「會寫字嗎?」
孩子搖搖頭。
「認得字吧?」
孩子又搖搖頭,帶著迷茫的目光望著方濤,似乎對他的問題很感驚訝
。
「會唱歌嗎?」
「會!」這回孩子高興了,馬上「嘩啦嘩啦」喊起來。
這哪裡是唱歌,簡直是瞎嚷嚷。方濤煩躁地制住他,揮揮手讓他走。
但孩子卻對爸爸異乎尋常地親熱,纏著他不願離開。
「爹爹,打彈子來哇?」
海亮湊一方濤眼前,小手伸進棉短大衣口袋,摸出兩粒已經砸出了不
少小棱角的紅心玻璃球。
「不。」方濤冷冷回答。
海亮失望地把玻璃球放回衣袋,呆呆地想了一會,又從另一個衣袋裡
掏出一個木頭疙瘩:
「爹爹,看手槍。我會玩打仗呢,玩打仗來哇?」
「不來!」方濤沒有好氣地回答。
海亮又失望地把木頭疙瘩塞進衣袋。他低頭想了半天,兩手吃力地撩
起棉衣,用右手托住,抽出左手伸進褲子口袋,好久好久,又摸出了一疊
沾滿泥塵的紙折牌片。他將牌片在手裡一張張來回捏著,偷偷觀察著方濤
,過了好一會,才又鼓起勇氣說:
「爹爹,地上刮牌片來哇?我會刮牌片。」
「不來!」方濤的回答裡已經含有惱怒,「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學
,盡知道玩!」
海亮傻呆了,委屈地把紙牌塞進棉衣口袋,兩顆又圓又大的淚珠,在
眼邊滾落下來。
天知道方濤當時的心腸怎麼會那樣硬。他連一句安慰的話的也沒有。
他仿佛忘記了海亮的存在,眼前浮現出他在同事家中看到的一個個清潔、
能幹的孩子。
「爹爹!」少亮帶點沙啞的聲音又喚醒了方濤。孩子眼睫上的淚珠已
經滾落,嘴唇邊慢慢出現一絲天真的笑容。
「爹爹,」孩子說,「我會折牌片呢,我會折牌片呢。」
「嗯。」孩子的天真使方濤的怒氣消去了一些,他的聲音也放輕柔了
些。
孩子受到了鼓勵。他快步跑到寫到寫字桌那邊,踮起腳尖,拿起一個
本子,「嘩啦」撕下一頁來,又快步跑回來說:
「爹爹,我折牌片給你看。」
方濤奪過他撕下的那頁紙一看,正是他剛剛買來的一個記事本的首頁
。他不禁怒從心起,伸手在孩子的手背上打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起來。柳霞聞聲過來,抱起孩子,拍著、哄著、盤
問著,聽完了孩子的哭訴,眼睫上也閃出了幾滴淚珠。
「你呀--」她轉向方濤,低聲埋怨說,「你真是個鐵心人。孩子多愛
你,一年多不見,恨不得把學的東西都告訴你。可你,......就那麼心疼
那麼張紙?」
「學會什麼了?歌不會唱,字不會寫,盡學這些?」
「你,你以為這裡是大城市?是機關?是幼兒園?」柳霞的聲音提高
了一些,顯然有些不高興。但她很快收住話,輕輕歎口氣,在小屋裡走了
兩圈,才又低聲說,「要怪,也該怪我。我沒有教育好孩子,是我的責任
。你要說,就說我;要罵,就罵我。孩子有什麼責任?犯不著對他生這麼
大氣。」
柳霞說著說著,淚珠兒也掉了下來。方濤只感到胸中悶悶的,好象心
頭壓著一塊大石頭。
「這也怨不得柳霞,」母親在一旁說,「她一個病弱身子,白天累得
半死,回來,又要種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縫補......,那麼多家務
,哪顧得上教孩子這個那個?說到頭,其實是我的錯。孩子小,腳頭不硬
,我老擔心他到後河邊亂跑,就老哄著他在屋裡玩這些。你知道,那後河
本來說要挖寬一倍,但挖了一半,上頭又改變了主意,停下不挖了。現在
,河岸高低不平,土又松,河面上的洗衣石板也在一點點向外傾鈄,真不
敢放孩子去。我手腳不靈了,整天就想著怎麼哄住孩子別往外闖,哪顧得
上他念書學寫字呵。再說,我是個鬥大的字不識半升的老人,也教不了啊
。」
方濤知道錯怪了孩子,傷了柳霞和媽媽的心。他懊恢莫及,默默地從
柳霞手中接過孩子,緊緊摟著他。
孩子還是不停地哭,哭聲象利箭直插方濤的心。
「亮亮,別哭,別哭!爹爹不打你了,再不打你了。......來,聽話
,讓爹爹親親你。」
孩子果真乖乖地把小臉蛋貼向方濤。他的身子仍在微微抖動,但看得
出來,他是在竭力制止抽泣。
過了半天,孩子睡著了。屋裡靜悄悄的,只聽得門外傳來斷斷續續的
鋸木聲。
母親告訴方濤,那是隔壁朱洪隊長家的大兒子在家裡鋸蓋房用的木板
。誰也弄不清他家哪來的神通,一般人做夢也夢不到的好磚好瓦好木材,
堆滿了他家屋前屋後。他大兒子與柳霞一樣,是高中畢業生,但是,當年
他進了縣裡舉辦的教師訓練班,目前在公社中心小學當教員。自從他家准
備蓋新房後,就常常泡病假在家裡幹活。
朱洪和方濤家是合牆鄰居,因此,母親擔心地跟方濤說:
「他家的舊房子一拆,我們的破屋失去依傍,就更不結實了。」
一切都是老樣子,方濤一回到家,睜眼就是煩惱、煩惱......
這次回家探親,方濤能夠記得的唯一一件高興事,也就是全家出動看
電影了。
那是一個北風料峭的夜晚,縣裡的流動放映隊在謝家村放映電影「閃
閃的紅星」。方濤已經在北京時看過,本不想去。但柳霞說:「你從來沒
有陪我看過一場電影,還不陪孩子看一場?你在外頭看電影容易,可這裡
,一年半載也不一定有一場呵。」母親也說:「你不在家,就是有電影,
我和柳霞身體不好,也不一定帶孩子去。這次你也在家,可真是個難逢的
好機會。」海亮則抱著方濤的大腿,甜甜地一聲聲叫著「爹爹」,一定要
方濤帶他去。當方濤終於答應時,孩子是多麼高興呵!他連聲叫著「好爹
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隻歡樂的小免子,跳著、蹦著,堅持在前面
帶路,不讓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腳踏空,摔倒了。柳霞
急忙抱起他,海亮卻掙扎著,堅持要自己走。他連聲說:「不疼,不疼,
別抱我,我自己走,我認得路,我要給爹爹帶路。」
一家人趕到謝家村電影已經開場,黑壓壓的人群,哪裡擠得進去。方
濤和柳霞輪流舉著海亮,讓他斷斷續續看上些鏡頭。但孩子還是那第興奮
,那麼全神貫注,眼睛睜得圓圓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還
嘮嘮叨叨向家人講述電影裡小主人公殺壞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濤和柳霞
才發現,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謝家村的路上就摔傷了。孩
子忙於給爸爸帶路,竟一聲也沒有吭。方濤和柳霞撫摸著孩子的傷口,心
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聲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當作紅纓
槍,「沖呀!殺呀!」滿屋裡穿來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麼可愛......」方濤的眼睛模糊了。
第四章
為了孩子,為了柳霞和母親,方濤打算回京後找有關領導直接談談,
請求他們幫助解決他和家屬的兩地分居問題。
但一回到單位,方濤看到,同屋鄭葉的情況比他嚴重得多。鄭葉的那
位鄉村女教師得了精神分裂症。
鄭葉的妻子身體一直不大好。在這讀書無用的歲月,當教師可不容易
。而鄭葉的妻子偏又是個工作責任心很強的教師,一心想把孩子們教好。
每天放學後,她都要留在學校裡給孩子們細心批改作業。一天,她改作文
本直到晚上,一個人摸黑回家,半路上遇到兩個二流子攔路耍流氓。她受
不了這麼大的剌激,病倒了。
鄭葉因為年初孩子生病提前探過親,接到妻子得病的消息,只得又自
費回去。一星期後,他又自費將妻子和孩子帶到了北京。但是,那時候,
在北京沒有戶口的人,住下去談何容易。病人,醫院不收。孩子,幼兒園
不接納。想買點豬肉、雞蛋、豆腐給妻子、孩子添點營養,沒有購貨本。
鄭葉無法可想,把病人、孩子托給同事照管,到處到有關官員反映困難,
請求他們設法將他的家人調來北京。但是,他每次回來時都臉色陰沉。他
對方濤說,接待他的人非但不幫他解決任何問題,反而大發議論,要他不
要老是考慮個人的小事,應把精力放到學習無產階級理論和批判資產階級
法權上。
鄭葉垂頭喪氣,在同事們的幫助、接濟下,勉強熬過了半個來月,從
研究所醫務室買了些藥,又帶著妻子和孩子回去了。
鄭葉這一走,兩個月也沒有回來。聽說,在老家,一些好心人告訴他
,有個在他家鄉插隊的青年,是北京一個頗有神通的大官的兒子。病急亂
投醫。鄭葉動用了工作以來的全部積蓄,備了不少名煙、好酒、土特產,
一頭紮進了這個青年的住處。但不久就發現,這個所謂的大官的兒子原來
是冒牌貨。財、望兩空,研究所裡又連續發電報催促他回來參加政治運動
,他不得不灰溜溜地回來了。鄭葉什麼困難也沒有解決,反而背上了超假
不歸和走後門謀私利的惡名聲,成了大反資產階級法權運動中的一個批判
對象。
從此,鄭葉的臉色更陰沉了,話更少了。一些好心的同志問問他妻子
的病況,他總是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問這幹什麼?我對她有何用?她
與我又有什麼相干?我早把她忘了,忘了!」而晚上,不過十二點他決不
回宿舍睡覺。
宿舍裡睡不著覺的,又豈止鄭葉一人。方濤總是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直
到鄭葉回來。柳霞來信很少,寫的話也不多,但母親卻開始不時地偷偷托
人來信,訴說家裡的種種困難。方濤已經神經衰弱,幾乎夜夜失眠。許師
傅睡著了,但他吃過安眠藥。可能是藥物的功勞,他睡得很香,那呼嚕,
就像是開水壺一陣陣響。這單調的、攏人耳膜的聲音,也夠一個神經衰弱
者受用的了。方濤曾聽人說,打呼嚕的,你推推他,他翻翻身,就有停止
的可能。但他怎麼忍心?好心的許師傅,對單位裡的單身漢,總懷有特殊
的同情。星期天,有些食堂師傅值班,總是一式的剩饅頭、剩米飯,外加
前幾頓剩菜煮的大雜燴。但許師傅值班,總要給單身漢們炒點新鮮菜。知
道單身漢沒有購貨本,買不到雞蛋,有時還特意為他們煎幾個金黃金黃的
荷包蛋。逢年過節,為了讓單身漢們吃頓餃子,他可以忙忙碌碌幹上一整
天。還是讓許師傅好好睡一覺吧!方濤知道,近來,許師傅的血壓又升高
了。而明天早晨四點,他就要上班。
小陳本來倒是個落枕就能睡著的人,但近來,他也翻來覆去、長籲短
歎,不能安睡了。是小夥子為單身漢們抱不平嗎?不錯,單是為了鄭葉的
事,他就不知生了幾回氣。但是,他瘦了,眼睛也陷下去了。他的心事,
看來比僅僅為老鄭等的事生氣大得多。
未久,真相終於大白:小陳和他在家鄉的女朋友小蘭中斷了戀愛關係。
起因在小陳。他寫信給小蘭,不希望在將來與她過兩地分居的日子。
消息傳遍了機關。大家議論紛紛,都為小陳的舉動感到迷惑不解:一
個象小陳這樣有朝氣、講義氣的年青人,怎麼能做出這樣輕率的決定?有
人甚至把此事作為大學畢業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例
子,在反對「資產階級法權」的會上進行不指名批判。
方濤他們幾個和小陳相好的同志,私下裡常勸小陳,不要因為兩地分
居的一些困難而斷絕一位姑娘純真的愛情。但他們的勸告,只是惹出了他
滿腹的牢騷。
「就一些困難?」小陳冷冷一笑,說,「你們都有切身體會,請告訴
我,這一些困難究竟有多大?多小?象我們這樣無權、無勢、無錢的人,
又有什麼辦法去解決?」
小陳越說越激動,聲音一下提高了:
「說什麼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屁!老實告訴他們,
我確實不是什麼高大、完美的樣板,不過,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還是要略略多一點人性。我不遺棄小蘭,不,我主要為的她。我不敢說為
她的幸福,但起碼是為了她將來不遭受那些莫明其妙的苦難。我不是喜新
厭舊。不!我向你們保證:在小蘭找到意中人之前,我決不會去找別的人
,死也不會!」
方濤他們的勸說以徹底失敗告終。要解決小陳的思想問題,不是他們
力所能及的。
方濤本人也很快落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母親來信說,朱洪家年前就
要蓋新房,他們要方濤家同時拆房,一是想平分合牆磚木,二是想乘機逼
方濤家往西搬一搬,讓給他們幾公尺地。可方濤家那有錢蓋房呢?糾紛已
經鬧大。朱洪的二兒子阿二的老婆三天二頭尋釁,阿二甚至揚言要動手推
房。母親因此讓方濤千萬年前趕回去。方濤雖然不相信朱阿二真會光天化
日下蠻幹,但也很擔心本來已經搖搖欲墜的小屋可能經受不起鄰屋的拆建
。
方濤不得不在年前趕了回去。
生活,看起來總是那麼紛幻無窮。即使在最陰暗的日子裡,也常常會
有星星點點快樂的火花在你的眼前閃爍。
本來,方濤是懷著非常鬱悶的心緒回去的,但一到家裡,首先碰上的
竟是愉快事。
家裡只有母親一個人。她告訴方濤,柳霞在公社中心小學代課,還沒
有回來。
「代課?怎麼她沒有來信告訴過我?」
「柳霞說,不告訴你,讓你回來能有個驚喜。她已經教了三個月書了
。」
原來,隔壁朱洪家的大兒子為準備蓋房,這半年乾脆請了長病假。而
前一段學校又稍稍重視了一點教育,遂聘請柳霞任代課教員。
海亮正在外頭撒野。孩子大了,母親已很難看住他。方濤看看屋裡,
門背後,窗櫺上,都歪歪扭扭寫著不少粉筆字:爹爹、媽媽、奶奶、上海
、北京……毫無疑問,是海亮的作品。方濤隨手拿起鈄放在飯桌上的一個
練習本,一看,封面上用鉛筆寫著兩個又粗又大的字:海亮。那重重的筆
跡,把封面雙層紙也印下了條條小溝。打開第一頁,是一首手抄的小詩:
天上星,亮晶晶,
我站村後望北京,
北京有座大樓房,
爹住樓裡想亮亮!
字跡比門上、窗上的粉筆字要工整得多,看來是新近寫的,只是最後
那個大驚嘆號,歪歪地快平躺了,一定是寫累了的緣故。
這一筆一劃拼成的方塊字,凝聚著一個農村孩子多大的決心和毅力!
方濤正在細心欣賞,海亮從門外進來了。他的外貌還是不佳:頭髮灰
濛濛的,衣服上沾著泥斑,膝蓋上又是兩個磨破不久的窟窿。他是奶奶叫
回來的。奶奶已告訴他爹爹回來了。但他一見到方濤,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偷瞥了一眼兩隻不大乾淨的小手,站在門邊怯生生不敢進來。他一
定還想著去年方濤打他的情景呢!方濤心頭一熱,大步跑過去,一把抱起
他,親著他的小臉蛋連聲說:
「孩子,好孩子!」……
柳霞天黑才回來。方濤以為她是給孩子們改作業誤了鐘點,聯想起鄭
葉愛人的不幸遭遇,勸她以後寧可把作業本帶回家來改,也不要摸黑走路
。但柳霞苦笑著告訴他,就是沒有作業本要改也回不來。校方有規定,為
了限止「資產階級法權」,教員不允許在貧、下中農收工以前離校。
柳霞解釋著,水也不喝一口,拿起扁擔、長繩就往外走。
「哪去?」方濤問。
「挑柴。生產隊今天下午分了棉秸。我回來時,遠遠望見地頭留著兩
堆柴,恐怕是我家的。」
「分柴?怎麼也沒有人給捎來家?也不通知一聲?」
「喲!好大的口氣。」柳霞笑笑,「你是什麼官?要人伺候啊?」
「那,我去。」
「你不知道在哪兒。」
「那,一塊去,我帶上手電。」
門外,朦朦朧朧還有些亮光。過了橋頭,果然能望見河東地頭似乎堆
著兩堆柴。兩人快步過去,拿手電一照,正是棉秸,上面貼著一張小紙條
,寫著柳霞的名字和棉桔數量。
柳霞把小紙撕下,放進口袋,熟練地用長繩把棉秸捆成兩大捆,輕輕
插上扁擔。
「霞,我來。」
「不用。你長年坐辦公室,一下挑這麼多,不習慣的。」
「那你,你不太累麼?」
「累?傻。你不在家,我還不一樣幹?」柳霞頓了頓,繼續說,「有
你在旁邊,我就滿足了——心滿意足!」
柳霞說著就蹲下身,肩貼扁擔一頂,把棉秸挑上了肩。
「我就空著手跟你走啊?」
「給你個任務,給我照路!」
方濤趕緊打開手電,緊隨在柳霞身後執行任務。
小河在旁邊靜靜地流著,寂靜的田野裡,只聽得柳霞清脆的聲音在響
:
「傻,照路上,別照我的腳。」
「傻,一下子又照這麼遠,我是千里眼喲?」
「好!濤哥,完全合適,這回可以給你打百分。」
「注意,又偏了。」
「咦,手電光幹嗎老晃?傻,你不專心打手電,老看著我幹嗎?」…
…
柳霞的話可真多呵,她不停地指揮著方濤,溫柔、親切、有時帶著甜
甜的責備。小星點點。月兒象一彎銀鉤掛在西天。扁擔在淡淡的月色星光
下一閃一閃,兩捆棉秸也在扁擔兩邊有節奏地上下顛簸。柳霞微微仰著臉
,小跑步般不停往前趕,任晚風輕輕地掀動著耳邊的散發。腳踩在高低不
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
「呵,親愛的霞,今夜的你是那麼精神、那麼快樂、那麼活潑,而唯
一的原因,就是有我在後面給你打手電。……」方濤默默地想著,眼睛模
糊了。
深夜,臨睡之前,柳霞忽然走到方濤身邊,調皮地一笑,說:??「
等著,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象小鳥一般飛跑到衣箱前,掏出鑰匙,打開箱子,用腦袋頂著箱蓋
,從裡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小的包裹。
她走到床邊,把包裹放在床上。包在外面的是一條她結婚時用的花頭
巾。打開頭巾,還包有一層紙。柳霞瞥了方濤一眼,甜甜笑著,背過臉,
用身子擋住方濤的視線,迅速打開紙,又猛地回過身,說聲「看!」,把
一件天藍色的毛衣捧到方濤眼前。
「毛衣!又給我織了一件?霞,你真好。」方濤高興地說。
柳霞打開毛衣,雙手執平貼到方濤胸前,深情地說:
「濤哥,這是我給你的,第一次,有生以來第一次!」
「霞,說什麼傻話。我身上的毛衣、毛背心,那一件不是你織的、你
給的?」
「不,這一件跟過去的不一樣。這是真正的、完完全全我送給你的毛
衣!」
柳霞告訴方濤,這是她第一次拿到代課工資後買了毛線給方濤織的。
過去,毛衣雖是她織的,但毛線都是方濤寄回的錢買的。她雖然也掙工分
,但最多抵點口糧錢。而今天,她也拿到工資、拿到現金了!她也可以用
自己掙的錢買禮物送給方濤了!
柳霞的臉紅紅地象天邊的朝霞,她激動得說話時也有點微微喘氣。
「濤哥,快穿著試試,看合身不?」柳霞說著親自幫方濤把毛衣套上
身。
毫無疑問,完全合適。
柳霞笑著,久久傻笑著。
方濤心裡又高興又酸酸地不太好受,他緊緊地摟住柳霞,用他整個的
身心。
「霞,謝謝你。可你得答應我,以後,在錢上面,再不許分你我。」
柳霞沒有說話,但沖著方濤微微一笑,把臉埋在方濤的胸懷裡。
柳霞笑得多美!那羞怯的、深情的一笑,仿佛把小屋都照亮了。方濤
的心暖暖的。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柳霞時,柳霞望見蛋糕時露出的羞怯
的、天真的一笑。
「呵,我的霞,你依然是那樣可愛,你還是我多年前看到的那個小姑
娘。」方濤喃喃自語著,眼睛裡滾出一顆又一顆晶瑩的淚珠。他不知道這
是由於激動、興奮,還是由於辛酸?......
第五章
絢麗的火花稍縱即逝。第二天早上,迎接方濤的即是一場惹人惱火的
吵鬧。
方濤正在吃早飯,門外忽然象砸開了鍋一樣吵雜。在「劈劈啪啪」的
竹木倒地聲中,暴發出一個女人尖利的叫駡聲。這是隔壁朱阿二妻子的聲
音。原來,方濤家又「得罪」了她家。早晨,方濤的母親在屋門前搭架子
曬被褥,一根橫竹竿子伸到了阿二家的地界內。這還了得!阿二妻一下子
沖出來把架子、竹竿、被褥掀翻地上。方濤母親跑去阻攔,也被她推倒在
地。阿二妻仍怒氣難消,隨之又殺氣騰騰朝方濤家門口沖過來了,一邊跑
一邊喊叫:
「好欺侮人哪!男的一回來,就神氣活現啦?占著人家的牆不算,還
要霸人家的地皮?什麼臭知識分子、臭娘兒,我可不怕你們!」
「有話好好說,別這樣不講道理。」方濤走出門,壓住火對她說。
「什麼?我不講道理?放屁!是你們裝窮霸牆,還是我不講道理?仗
著從大城市來,想欺侮我貧下中農婦女?真正的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
其實,阿二妻老家的家庭成份既非貧農,亦非下中農,父母是無業游
民。她不是本地人,十來年前,由於在家鄉行為不檢點混不下去,才跟著
幾個不三不四的人盲流來到這裡。憑著她有幾分姿色,終於被貧農朱洪的
二兒子選中。夫貴則妻榮。這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時代更不會例
外。阿二妻因此身價百倍,成了響噹噹的貧、下中農「革命派」。
有了響噹噹的身份豈可沒有響噹噹的神態?你看她,一排齜咧著的黃
牙、亂蓬蓬的長髮、伸過頭頂的利爪般的雙手,加上那騰身撲過來的姿勢
,是多麼威武嚇人。隨著她的腳步,團團泥塵卷上半空。方濤真有點懷疑
,這是不是從什麼古穴中鑽出來的不祥之鳥。但事實當然不是。你聽,她
左一個「資產階級」,右一個「臭知識分子」,吐出的又分明是二十世紀
七十年代前半期中國大地上最時髦的語彙。
方濤豈敢與她糾纏,不住地往旁邊閃讓。謝天謝地,她似乎對方濤的
表現已感到滿意,不再理會方濤,從方濤的一側一沖而過,繼續往屋裡闖
去,口裡仍喊叫著:
「滾出來!滾出來!靠男人擋架,擋得過去?」
方濤明白,她是在找柳霞。她以為方濤昨天才回來,今天柳霞一定
會請假在家。清早,方濤倒也曾勸柳霞托人給學校請一天假。但柳霞說:
「代課教師讓人代課,像話嗎?」故在一小時前就去學校了。
阿二妻形勢估計錯誤,撲了個空。她悻悻然往屋裡吐了一口痰,慢慢
退出來:
「哼!想躲,看你能躲到那一天。要不順老娘的心,有你好看的。」
方濤強忍怒火,注視著這個柳霞多年來不得不與之朝夕相處的鄰居,
心裡實在不是滋味。
還算好,女將只是孤軍奮戰。不僅朱阿大夫婦躲得遠遠的,就是外號
「剌頭」的朱阿二,也挺沉得住氣,老婆那樣聲嘶力竭喊冤,他卻不露一
面。
朱阿二是個「實幹家」,到拆房子那天,才大大地露了身手。你看他
,不偏不倚,就蹲在正對著兩家合牆的屋面上。嘴裡,叨著一支過濾嘴香
煙;兩邊耳根上,還各夾著一支。油光光的頭髮,在北風裡紋絲不動。朱
阿大他們在忙著拆磚搬瓦,他卻蹲在那裡悠悠然閉目養神。但是,他決不
是偷懶。等到自家屋面上的瓦片搬光後,他馬上卷起袖子,掄起板斧,大
拆起栓子、橫樑來。那「乒乒乓乓」的捶打,震得方濤家屋面上的泥屑、
碎瓦片「悉悉索索」直往下掉。但他仍感不夠勁,蹲在那裡思索了一會,
又猛吸了幾口煙,突然放下斧子,伸手把靠著方濤家屋面的一根栓子猛力
往上掀去。只聽得「嘩啦」一聲,方濤家屋面上的幾張瓦片飛騰而下,帶
出一股煙塵。朱阿二慢悠悠地微抬起頭,欣賞著張張飄下的瓦片,把臉一
偏,嘲諷地看著方濤,那神態似乎在說:「你不是從大城市來的大知識分
子嗎?回來了又怎麼樣?一個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誰怕你?」
是的,他這時的架式,完全是一個大無畏的英雄。
方濤很想找他的爸爸朱洪隊長評評理,但見不到他的影子。聽說,他
到外地參觀去了。他是個大忙人,一年到頭,總是在外邊開會呵,學「理
論」呵,取「革命」經呵,自我介紹吹噓呵,……馬不停蹄。要見到他不
比見一個縣官容易。
其實,即使找到了朱洪又怎麼樣呢?有其父才有其子。朱阿二夫婦若
不是仗著他的權勢,哪裡敢這樣放肆!
吵雜的一天終於過去了。晚上,方濤一家人吃過晚飯,早早關上門,
以求得暫時的清淨。
但門外很快響起了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震耳。
「砰砰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是誰呀?」方濤問。
「是我,代理隊長。」聲音頗為威嚴。
是朱阿二。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公事。」
方濤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門。
朱阿二走進屋裡,皮笑肉不笑地向方濤點了點頭,自己找了個凳子坐
下。
「什麼事?快說吧。」方濤說。
朱阿二看了看正在灶前洗碗的柳霞,說:
「今天我代表公社上級來,是為柳霞代課工資的事。」
「我的工資?」柳霞驚訝地回過頭來說,「學校裡不是已經發給我了
嗎?一月三十元。」
朱阿二泠泠一笑,說:
「一月三十元,想得倒美。拿著不覺得扎手?」
「你這話什麼意思?」方濤問。
「什麼意思?大有意思!」朱阿二清了清喉嚨,說,「你倆都是知識
分子,最近一定學過反對資產階級法權的理論吧。學是為了用!為了堅決
限止資產階級法權,生產隊作出規定:本隊社員到學校代課所得工資,一
律收回作為生產隊收入。生產隊給代課的人另記工分。柳霞是婦女,按生
產隊標準一天記八分工,去除星期天,一月二十六天,計二十個整工另八
分。生產隊分紅每個工三角,柳霞可得六元二角四分。已經多領走的,限
定三天內交回;不能交回的,生產隊劃入私人借款,至時另收利息。」
朱阿二說得飛快,但字字清楚,計算也頗為精確,顯然是一篇經過充
分準備的檄文。
柳霞驚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得「啪」地一聲,她手
裡的洗碗布掉倒了地上。方濤的母親正在裡屋哄孩子睡覺,也聞言吃驚地
跑了出來。
「你們這種做法有法律根據嗎?」方濤問。
「根據?」朱阿二泠泠一笑,「限止資產階級法權,這就是最大的政
治,最大的根據。老實告訴你們吧,這也不只是我們生產隊的做法,全公
社都一樣!」
「那……」方濤的母親呐呐地問,「那你家那位病哥哥的工資呢?」
「他是正式教員,病假不超過期限工資當然照發,生產隊管不著。再
說你兒子的工資,我們現在不是也沒有扣嗎?」
朱阿二說完,再不容方濤家人分辯,站起身,拔腳就走。
柳霞腿一軟,跌坐到旁邊的一隻小桌椅上。桌椅「嗄吱」一聲向後傾
去,方濤慌忙走過去,把小桌椅和柳霞一塊扶住。
「濤哥——」柳霞無力地倒在方濤的身上,「濤哥,這究竟是怎麼回
事呵?拿走了錢,還給一頂資產階級帽子。我拿的代課工資是資產階級法
權?天哪!我是資產階級?」
方濤什麼也沒有說。他能說什麼呢?在朱阿二夫妻一類人自封為「響
當當」的革命階級的時候,柳霞被指為資產階級受到盤剝,又有什麼奇怪
呢?方濤也很清楚,柳霞是聰明人,他懂得的,柳霞一定也懂得。
一陣長久的沉默。突然,柳霞翻起方濤的上衣襟,裡面,正是她送給
方濤的那件藍色毛衣。柳霞緊緊抓著毛衣,手指顫抖著,眼睛裡,淚水象
雨珠沿著兩頰「涮涮涮」往下掉。......
方濤家七拼八湊籌措了一筆錢,將合牆的另一半用高價從朱洪家買了
下來,日子才算稍稍安生了一些。
但破屋越來越不經風雨了。晚上,西北風「嘩嘩」嘶叫著從磚瓦縫裡
往屋裡鑽,寒冷剌骨。海亮的身體本來就很虛弱,未久就凍病了。起先高
燒近四十度,隨後又低燒不退,臉瘦得似乎只存下了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
。母親也是三天兩頭感冒,臉色臘黃。柳霞忙忙碌碌,一天到晚沒有空閒
的時候,人變得又黑又瘦,眼稍出現了一條條細密的皺紋。
方濤清醒起意識到,這個家庭已經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特別是海亮
的狀況,最讓方濤慮心忡忡。按說,孩子已經不算小了,他的教育也該提
上日程。雖然倔強的孩子這兩年很用功,看了不少小人書,認了不少字,
但與城裡的同齡孩子比起來,畢竟差了一截子。而且,方濤一走,柳霞和
母親兩人一個沒有時間照管他,一個沒有精力照管他,任孩子拖著病弱的
身子屋裡屋外亂闖,也實在叫人放心不下。
方濤思來想去,感到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回北京時把海亮帶走。
他講了自己的打算。柳霞和母親雖然捨不得孩子離開,但也不表示反
對。孩子聽說後更是歡天喜地,天天晚上纏著方濤打聽北京的樣子,又大
又圓的眼睛閃閃發亮,顯得分外活潑、精神。
但方濤卻很快又動搖起來。愈近回京日期,動搖就愈厲害:一個在北
京沒有戶口的孩子,如何生存呢?就算有同事的接濟,方濤是一個有工作
的人,又如何帶孩子呢?再說,他有帶孩子的能力、經驗和耐心嗎?想起
同屋鄭葉妻子和孩子在北京時的狼狽處景,方濤的心就寒了。
方濤的猶豫未久就在神色和言行中表露了出來。
柳霞第一個摸到了方濤的心事。起先,她只是悄悄地歎息,幾天後,
終於主動開口說:
「算了,這次別帶孩子去了。你是有工作的人,勉強帶了去,也很難
應乎。」
她停了停,補充說:
「再說,你從未帶過孩子,毛手毛腳的,我也不放心。」
母親也說:
「讓孩子留在家裡吧。我年歲是大了些,但也不是老得什麼都不能幹
了。再說,孩子也懂些事了,在家有時也能幫著做點事呢。」
母親說的是實話。海亮雖然小,但掃地、喂雞喂鴨,都能幫著幹。特
別是喂雞鴨,他還真有些著迷。他聽媽媽說爹爹在北京很難吃到蛋,一心
要把家裡的雞鴨喂好,說要讓爹爹回來吃大雞蛋、大鴨蛋。他的辦法也真
不少,草叢裡挖蚯蚓呀,河邊用竹籃子撈小魚呀,把雞鴨一隻只養得肥肥
的。方濤這次回來吃的蛋,主要就是海亮的勞動成果呢。每天,他起床後
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鴨棚裡找蛋。他總是一手抓著一個又大又白的鴨蛋,
歡騰著給方濤看。
就這樣,在離家的前一天,方濤決定還是把海亮留在家裡。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次和海亮的離別。
整整一個上午,孩子總跟隨著方濤進進出出,看方濤收拾東西、整理
行裝。他不說話,但目光愈來愈顯得迷惘。他肯定在想:爹爹怎麼盡顧自
己啊?怎麼不給亮亮洗洗臉,戴上小鴨舌帽,換件新衣服,穿上媽媽一星
期前給做的小布鞋啊?其實,前一天方濤已經告訴過他這次不帶他走了。
但他不相信,總是笑嘻嘻地說:「爹爹說過帶我去的,爹爹一定會帶我去
的。」但現在,他似乎已隱隱約約感覺到,爹爹這回真的不帶他走了。
終於,吃過午飯,奶奶開口跟他說:
「亮亮,爹爹要上北京了,跟爹爹說聲再會吧。」
「不,」孩子卻執拗地說,「我要跟爹爹上北京去。」
方濤搖搖頭,表示不能帶他去。
孩子堅持著,眼淚汪汪,也不敢哭,只是拉著方濤的行李帶,一遍遍
重複著自己的願望。
但是,方濤終究沒有答應孩子。
柳霞也在一旁勸孩子:
「聽話,亮亮。爹爹有工作,不好帶你去。」
奶奶也勸他:
「這次別去了。以後,和奶奶媽媽一塊跟爹爹去北京,更快活。」
方濤也說:
「明年,我帶你去北京。」
其實,這也只不過是一句空話。明年,方濤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但這句話卻起了作用,海亮終於一點點放開了抓行李帶的手。
「好孩子,聽話。別纏爹爹了,嗯?」奶奶順勢說。
海亮想了半天,低低地回答了一聲「噢」,乖乖地轉過身,向門外走
去。
這時,方濤多麼希望母親能跟孩子說一聲,象以往幾次那樣說一聲:
「亮亮,等會再出去玩吧,先送爹爹一陣。」
但她沒有說,這一回竟沒有說。
方濤也沒有叫住他,不知為什麼,連「再會」也沒有跟孩子說一聲。
孩子出門了,走遠了,突然,方濤心頭一沉,感到悵然若失......
第六章
方濤回到單位,驚悉許師傅已經去世。一星期前,許師傅不知是勞累
過度還是心情過於衝動,心臟病突發不起。多好的一位老人,竟如此迅速
地結束了一生,終未能合家團聚。
填補許師傅床位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新分配來的食堂炊事
員,所裡一個職工的兒子。他在北京已有女朋友,正等著找到房子結婚。
方濤他們的宿舍,實際上也是他的覬覦目標之一。所以,小夥子雖說也是
單身,與方濤他們並無多少共同語言。宿舍裡的氣氛明顯地比過去沉悶了
。
鄭葉的鄉村女教師身體仍未復原,經常給鄭葉寫來一些催人淚下的長
信,使得鄭葉寢食不安。小陳現在一封信也沒有。他白天黑夜都泡在外頭
,宿舍只是他不得已才回來合眼的地方。
方濤的愛人柳霞也不象過去那樣冷靜了,一封封信詳細地敘述著家裡
的困難:小屋越來越不結實了,稍刮點風就搖晃。母親感冒不斷,心口老
感發慌,走幾步路都要喘氣。柳霞自己腰疼、頭暈。海亮還是低燒不退,
查不清原因,柳霞也沒有時間、精力和錢帶他去城裡的醫院檢查,只能從
公社醫務站拿點退燒藥對付著。
一切都叫人掛心呵。
? 知道家裡這個樣子,方濤吃不下睡不好,健康情況也大不如從前了。
他總是感到精神恍惚,擔心著家裡可能會出事。他盼望著柳霞能經常給他
來信,但又害怕她的每一封來信。每當他拆閱柳霞來信的時候,他的手總
是微微顫抖,嘴裡一遍遍祈願著「萬事順利」。
七月,柳霞來了一封長信。她告訴方濤:海亮還是有低燒,但孩子也
不顧身體,天天到後河洗衣石板上撈小蝦小魚喂雞鴨,叨念著讓爹爹回來
吃大鮮蛋,帶他上北京。母親神志似已有些麻木,常常呆呆地坐著象木頭
人,管不了孩子。柳霞心力交瘁,仍強撐著天天下地。「濤哥,這日子可
怎麼過呵?」長信的結尾出現了這樣無力的歎息。
方濤無法回答,他沒有給柳霞寫回信。
這以後,方濤差不多一個半月沒有接到家裡來信。
「柳霞,你生我的氣了嗎?」方濤在心裡嘀咕著。
但突然,九月初,方濤接到一封字跡陌生的家鄉來信。他急忙拆開,
一慌,把信紙也撕破了。拼好信紙,上面只有一行字:
「方濤,望速返回。」
信的落款是柳媽。
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方濤的心頭。是和朱阿二家又鬧糾紛了嗎?是房
屋倒塌了嗎?是媽媽病倒了嗎?是柳霞身體拖垮了嗎?是海亮終天查出什
麼大病了嗎?方濤心神不寧,眼皮跳動不止,設想著家裡可能發生的種種
情況乃至不幸。
天哪!他怎麼能夠想到,他又怎麼能夠相信,這不幸竟遠遠超出了他
所有的設想:
海亮去世了,他心愛的亮亮溺水去世了!
當方濤回到家裡,他的天真、活潑、可愛的孩子,已經化為灰燼,無
聲地安息在房間小桌上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子裡。……
八月二十九日,一個初秋的下午,四點來鐘。方濤的母親象往常一樣
,淘米、切菜,準備做晚飯。海亮見奶奶忙得不可開交,獨個兒在門口玩
了陣,又去後河洗衣石板上撈魚蝦去了。孩子就這麼走了。母親糊裡糊塗
以為他還在門口。她把米下了鍋,點起火,坐在灶邊望著火苗呆呆出神。
突然,外面響起一位過路木匠的驚叫聲:「誰家孩子落水了!」方濤的母
親一聽,發瘋似地奔出去。木匠和聞聲趕來的人把落水的孩子——海亮從
河中救起。孩子已經昏迷,河水已經嗆壞了他的肺臟,他口流血沫,再已
沒有醒來。……
海亮究竟是怎麼落水的?據當時在離河不遠幹活的人說,出事前曾有
一隻汽油船駛過。河小船重,一定是河水湧上了石板,將體弱有病的孩子
捲入了河中。汽油船「噠噠噠」響著駛走了,卻留下孩子在河水中掙扎。
……
方濤不忍心去弄清楚這些細節。他甚至不敢打聽那幾天母親和柳霞的
境況。她們曾多少回哭昏過去,又多少回在昏迷中哭醒,又有誰能夠記得
清楚?當他回家的時候,她倆的眼淚已經哭幹,那兩雙簡直難以分辨的幹
枯的、青黑色的眼珠深陷著,仿佛已失去了生命。
就是柳媽也哭腫了眼睛。她破例在方濤家住了一個多星期。
柳媽沒有給方濤發電報。她說,城裡車輛多,怕方濤精神上過於緊張
出事。她也不希望方濤立即返回,不想讓方濤看到母親和愛人哭天愴地的
淒慘情景。方濤因此也未能與海亮的遺體告別。這一點,柳媽提起來雖感
到負疚,但並不懊恢。她對方濤說:「我不能讓你一下子受那麼多剌激。
你是一家人的主心骨,你再出了事,這一家子怎麼過?」
多虧柳媽和幾位熱心鄉親的幫助,在她們的全心勸慰和護理下,柳霞
和方濤的母親已初步經受住了這突如其來的殘酷命運的打擊。當方濤回家
,她倆都已從床上爬起來。柳霞已重新扛起鋤頭下地。她說:「和村裡人
一塊勞動,心情要好受一些。」方濤母親的情況要差一些。她是悲痛和自
責交加,在精神的重負下整天佝僂著身子,顫顫巍巍,隨時都象要摔倒。
海亮遇難三星期,按當地習俗,謂「三七」,是死者的一個重要祭日
。
方濤的母親早早就起來了。她沒有話,一句話也沒有。她只是來來回
回忙碌著,顯得分外幹練、利索。吃過早飯,她就從枕頭底下拿出一疊專
買的銀灰色錫箔,折了滿滿一簸箕「元寶」。她一個人燒了飯,炒了雞蛋
,煮了小湯圓,又用方濤兩天前從小鎮上買回的粉絲做了一大碗湯。她的
兩臂也顯得有了力氣,獨自一個把放著海亮骨灰盒的紅漆小桌搬到北壁正
中。她小心地把湯圓、雞蛋、粉絲一樣樣端上紅漆小桌。然後,從碗櫃裡
面拿出海亮活著時用的一個小小的花邊鐵皮碗、一雙小小的紅筷,來到灶
前,揭開鍋蓋,從大米、麥片飯裡挖出一勺雪花白米,輕輕裝進鐵皮碗,
轉過身,恭恭敬敬把飯碗和筷子放到桌子的最前面。她做完這一切,從灶
頭油鹽櫃裡取出蠟燭、長香,一枝枝小心翼翼燃上,靠桌子的右邊放著。
最後,她又把「元寶」點著。那熊熊的火焰,映照著她刀刻似的皺紋、深
陷的眼眶和枯黃的眼珠。
她乾癟的嘴唇喃喃顫抖著:
「亮亮小孫孫,吃吧,多吃一點。那粉絲湯,是你最喜歡的,家窮,
一年也未能讓你吃幾次……還有那元寶,拿去換點糖……」
她再也說不下去,聲音哽噎在喉嚨裡。
這場面,方濤並不陌生。他仍記得,二十多年前,逢到父親祭奠日,
母親就要這麼安排一番。那時候,他已經上學,知道點科學常識,不相信
這類迷信作法,也曾多次勸阻過母親。年復一年,母親也逐漸將此淡忘了
。想不到今天,她又恢復了這早已過時的祭奠儀式。但方濤沒有阻攔她。
他不信鬼神。但這時,他又多麼希望世界上真有鬼神呵!因為那樣,他肯
定會好受一些。而方濤的母親看來還是相信的,起碼比起方濤來要相信些
。她相信孩子的死是命中註定,人死了,靈魂還在。方濤不忍心打破她的
夢幻。他沒有阻攔她,非但沒有,還走進裡屋,拿出他從北京帶回來的香
酥糖,恭恭敬敬放上小桌子,就放在那花邊鐵皮碗旁邊。然後,方濤退後
兩步,站在母親旁邊,摘下帽子,垂下頭,咬緊嘴唇,向著他的孩子肅穆
致哀。......
但方濤畢竟不是一個迷信的人。未久,他就和母親激烈地吵鬧了一場
。
直至今天,方濤還是抑制不住錐心的痛苦恢恨著自己當時的所言所行
。
那是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柳霞出工還沒有回來,方濤獨自一個人躲在
裡屋,從雜書堆裡翻找亮亮留下的字跡。他一眼就瞥見了孩子的練習本。
封面上粗大的鉛筆字「海亮」和第一頁上那首小詩,依然象當年一樣清晰
。練習本已經寫滿,最後一頁上,是用紅鉛筆描的一幅畫:「北京天安門
」。孩子是多麼嚮往北京呵!但小小年紀竟終生不能如願。方濤再也抑制
不住滿眶的熱淚,淚水一滴滴把鉛筆畫打濕了。他看不下去,抬起淚眼。
壁上掛著的一個木頭疙瘩一下映入眼簾。這是海亮的小手槍。方濤於是又
想起了兩年前孩子拿著木手槍請他玩打仗而他後來竟打了孩子的情景。方
濤痛心欲裂。不過,這並不是當年孩子手裡的那塊木頭疙瘩,而是方濤送
給海亮的禮物。為了彌補那次對孩子的不公平態度,方濤決定給孩子做一
把像樣的手槍。一天,他找來一塊榆木疙瘩,就用切菜刀砍削起來。小亮
亮興奮地蹲在方濤旁邊,手撐著膝蓋,烏黑的眼珠隨著父親的刀子一上一
下閃動。方濤甚至能覺察得到他的胸部的起伏,聽得見他緊張的呼吸聲音
。孩子是懷著多大的希望呵!但笨拙的方濤哪裡是玩具製作者。半天半天
,刀口都砍成鋸齒狀了,木頭疙瘩還是木頭疙瘩。他只好把這不成功的產
品權作手槍送給孩子。海亮一手接過父親的作品,一手從口袋裡掏出自己
的那個木頭疙瘩對照著看。他眼神迷惘,顯然發現不了父親的作品到底高
明在哪裡。但他還是下決心把自己那個木頭疙瘩丟掉了,拿起父親給的木
頭疙瘩跑去向母親報喜:
「看!媽媽,看手槍,爹爹給做的手槍!」
「呵,親愛的孩子,我怎麼竟從未想到過從北京給你買一支玩具手槍
回來?」
方濤呐呐著,伏在桌上,微微抽泣。
房間門輕輕推開。母親進來了。
方濤沒有抬頭,只是儘量地控制抽泣。
母親靠近來,方濤感到她的外衣已貼著了他的背脊。他咬住嘴唇,還
是沒有動彈。
「兒,別太難受了。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好,出去散散心吧!」
方濤依然沒有吭聲,淚水仍在不停地往下掉落。
「兒,別......,別這樣,」母親撫摸著方濤的肩膀,繼續說,「凡
事想開些。亮亮短命,也是命中指定。說不定真象古人所說,這孩子是來
討我們前世欠他的債的。你看他活著時多頑皮,多讓人操心......」
這是什麼話?一股怒火從方濤胸中沖起。你,媽媽,你沒有看管好孩
子,疏忽了,你害死了他,毀掉了這活蹦活跳的小生命,你不自責,還跑
來詆毀他!方濤猛地站起來,怒吼道:
「出去!你給我出去!」
方濤起身太猛了,他忘了母親正貼著他的背。他猛烈地碰撞了母親,
只見母親象失去平衡的木偶,跌跌碰碰往後倒去,「噗」的一聲摔倒在牆
角裡。
牆壁搖晃著,「涮涮涮」掉下一大片灰土。
方濤驚呆了。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一動不動地站著
,看著他母親顫顫巍巍地用胳膊撐著牆站起來。她喘著氣,呆呆地望著方
濤,沒有責備,沒有不滿的神色,那乾瘦的臉上,只帶著迷惘的、不知所
措的神態。
方濤的母親默默地站了一會,直到喘氣不那麼厲害了,才扶著牆壁,
顫顫巍巍地一小步一小步走出去。
方濤伏在小桌上,出聲痛哭。過了一陣,聽得外間一陣「嗦嗦」響動
,不放心,強止住淚水,走到外間。
母親卻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正在淘米、切菜,準備做晚飯。
方濤也就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去井臺打水,然後掃地、喂雞鴨。..~
....
傍晚,柳霞下工回來,一家人象往常一樣,圍著小桌子吃晚飯。中間
,只有柳霞講點話,打破點靜寂。然而,方濤聽到的只是一個熟悉的低沉
的聲音在重複,根本未聽清柳霞究竟說了些什麼。而且,方濤懷疑,柳霞
自己也未必清楚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一家人象往常一樣,九點來鐘分頭休息。一天,似乎又象往常一樣過
去了。
但女人的心總是很細的。柳霞似乎發現了什麼,老用一種異樣的目光
望著方濤。方濤避開她的目光,只管自己睡。柳霞輾轉反側,過了好一陣
,終於打破沉默,開始盤問方濤:「白天發生了什麼事?」方濤裝作若無
其事的樣子回答她:「沒什麼事。」但柳霞不信,堅決不信,低聲說:「
你的氣色不對頭,媽媽的氣色也不對頭。你倆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你
騙不了我。」
多少年來,柳霞總是能洞察方濤心底的那怕是纖細的感情變化的,有
什麼能瞞得過她呢?方濤咬咬嘴唇,只能如實告訴她,把下午發生的事一
五一十地告訴她。
柳霞沒等方濤說完,就猛地從床上披衣坐起來:
「你!......你太不應該了。你怎麼忍心再傷老人家的心?」
「霞,」方濤也跟著坐了起來,「我知道我錯了。」
「你呀,」柳霞邊穿衣服邊說,「你真自私。孩子死了,就你傷心?
就你悲哀?亮亮是你我生的,可是,也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扯養大的呵。
特別是這些年,我體力不支,又忙,很少顧得上亮亮,還不是靠奶奶照管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碼有一半日子的晚上是奶奶陪亮亮睡的呀!孩子
晚上要撒尿,她還得抱他起來。快七十歲的人了,體弱,腿又不好使,卻
為你帶了這麼多年孩子。亮亮死了,她不心痛?就你心痛?不!她要比你
心痛得多!你,你做了什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在家幾天?你的功勞
,就是一個月寄回家幾個錢。你,你還好意思傷她老人家的心!你......~
你......」
柳霞說不下去了,她跳下床,向房門口跑去,嘴裡一個勁叫著:
「媽!媽媽!」
沒有回音。方濤一驚,預感到有更不幸的事情發生,也趕忙下床,向
房門口沖去。
外邊靜悄悄的。房門反扣著。柳霞絕望地敲著門。方濤咬緊牙關,用
全身力氣撞過去。門「咣啷」一聲開了,震得屋頂泥塊、碎磚屑「沙沙」
往下掉。但他倆也顧不得這些了,箭一般向母親的床頭沖去,嘴裡高叫著
:
「媽媽!媽媽!」
「是誰?」
呵!是母親的聲音。這輕輕的、淡漠的回音,在此時此刻,對方濤,
對柳霞,是多麼巨大的安慰乃至福音!
柳霞拉開燈。母親並沒有睡,呆呆地坐在床頭。她眯眼望著兒子、兒
媳。
方濤下意識地發現,母親的右手不自然地垂在腰後面。他走過去,攫
住母親的胳膊,發現她手裡拿的竟是一條繩子!
「媽媽,你這是幹什麼?你想幹什麼?」
「媽媽!」柳霞一見繩子,一下撲倒在母親懷裡,「媽媽喲!......~
」
方濤的母親鬆開手,繩子象死了的毒蛇一樣滑溜到地上。她抬起左手
,撫摸著柳霞的頭,溫和地說:
「孩子,好孩子。放寬心。媽不會自尋短見。剛才,媽是糊塗了一陣
,不過很快就醒悟了。媽已經害了你們小倆口,害苦了你們倆呵!媽媽怎
麼還會自尋短見,讓人懷疑你們倆待我的一片孝心?不,不會的。媽不會
這樣去死。孩子,別哭了。放寬心,放寬心吧!」
方濤的母親微微抬起右腿,用腳探索到那根繩子,重重踩在腳底下。
她停了停,繼續說:
「有時候,我也真想死了乾淨。我沒臉見你們。小亮亮一個人在陰間
,也需要我去照應。孩子在世時,哪一天不叫我幾十聲奶奶,睡覺都抱著
我,他怎麼能沒有我呵!......不過,孩子們,你們放寬心。我不會這麼
去死,我不能再害你們倆,我已經太對不起你們小倆口了。」
「媽!你別再這樣說話!」方濤哀求著,「是我對不起你。媽媽,你
的兒子太無能、太無用呵!你這麼大年歲了,兒不能讓你安度晚年,還讓
你這樣勞累、受這麼多罪。是兒子對不起你呵!」
「不,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照料好孩子,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
柳霞嗓子沙嗄,邊哭邊說,「我......我......,我根本就不該來這個家
啊!我當年太天真,不懂得過日子的艱難,嫁過來了,結果害苦了你們母
子倆,又害死了小亮亮......」
「不......不不!」方濤和母親的嘴唇顫抖著,卻誰也說不出一句完
整的話。
外面,風「呼呼」刮著,屋子四壁跟著不停地顫抖。
一家三口,鳴咽著,抽泣著,緊緊地相依在一起,半天,半天......
又到了該離別的前夜了。深夜裡,方濤和柳霞都沒有睡意。倆人坐在
靠窗口的一條長凳上,緊緊相依在一起。
屋子裡靜悄悄的。柳霞總是出神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小屋。方濤知道,
在柳霞的眼裡,這間小屋的每一塊磚、每一張瓦上,都會有亮亮的面影,
更不用提小屋本身,就預示著新的艱難的生活。
一陣風過,只聽得屋頂上磚瓦碎片又在「嗦嗦」往下掉。殘破的東牆
微微顫動,仿佛隨時都會倒塌。
柳霞的身子靠方濤更緊了些,她的心似乎也跟著東牆在顫抖。
方濤想把柳霞的注意力從小屋上引開,但又找不到話。
柳霞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牆壁,過了好半天,才抬起頭,望著方濤說:
「濤哥,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方濤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無法回答。但是,他必須回答。
萬般思緒湧上方濤的腦海。他不僅思念著心愛的亮亮,也想起了許師
傅,想起了鄭葉,想起了小陳,想起了這些年來他認識和不認識的所有善
良正直的人,想起了他們的不幸,也想起了他們的不平和憤怒。方濤不知
不覺攥起了拳頭。不,他不相信不公正的事情能夠永遠存在下去,不相信
生活會永遠是這個樣子。不,這太不公道了。
「霞,」方濤咬咬唇,輕聲說,「我想,事情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
「真的?是真的嗎?」柳霞一下睜大了熱望的眼睛。
「我想是這樣。」方濤說。
「那......,濤哥,你說說,什麼時候才會好起來呢?」
「這......」方濤答不上來,他只是緊緊地摟住柳霞。
「濤哥,你說呀!」
可方濤還能說什麼呢?
「濤哥---」
「霞......」方濤思想著說幾句寬慰她的話,但他剛剛開口,喉嚨就
開始哽咽了。
「濤哥,你怎麼了?」柳霞吃驚地問。
「沒,沒什麼。」方濤感到自己的眼睛濕潤了,淚珠已開始在眼睫上
滾動。他趕緊將柳霞的頭按在自己的胸脯上,他不願讓柳霞看到自己流淚
。
「濤哥!」
「霞。我,我沒什麼。」方濤竭力控制住自己,顫聲說,「可你要答
應我,霞,答應我,你要堅強,要懷著希望,好好地活下去。」
「......」柳霞沒有出聲。
「霞,回答我,答應我。」方濤使勁地搖著柳霞,「你要是不能堅強
地生活下去,我怎麼走呢?」 「濤哥,......」柳霞聽了方濤的話,~
努力將臉微微仰起,一字一句地說,「你,你放心。霞不會讓你失望。霞
會堅強地生活下去,照料好媽媽,等著你明年再回來。」
柳霞的聲音微微顫抖,但深沉有力。方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淚珠一滴滴掉在柳霞的已經有些灰白的頭髮上。方濤久久、久久地把柳霞
摟在懷裡。他不僅聽得到她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甚至還感覺得到
她全身血液的流動,那是靜靜的,但又是那麼火熱,不可阻擋。方濤不由
自主地聯想到了小河---他在北京時常常夢見的、如今就在窗外的熟悉的
家鄉小河。他的左手繼續緊緊地摟著柳霞,右手悄悄地抽出來,側身推開
了窗戶。
呵!小小的河流,你又呈現在方濤的面前。在這寂靜的秋夜裡,你並
沒有歇息,那永不枯竭的河水,依然在不斷地向前流動、流動。抹去淚花
,方濤甚至還能辨別出一條條波紋,因為,在這條條的波紋底下,正微微
跳蕩著幾顆星星。......
方濤忽然感到,那不是星星,那是他心愛的孩子---海亮的眼睛!
第七章
第二天清晨,柳霞送方濤到小河橋頭。
小河還是靜靜地流淌著,永無止息。輕風略帶涼意,兩岸的楊柳樹,
已經開始落葉。那片片小小的黃葉,無聲地離開枝頭,緩緩地飄向河面,
隨著流水靜靜地滑向遠方。
方濤和柳霞久久執手相視,並不說話,要說的話已經都說過了。兩雙
濕潤的眼睛,傳達著相互間的無限情意。
是分手的時候了。方濤終於放開了柳霞的手,克制住滿腔的依戀和辛
酸,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轉身上路。
小路曲曲彎彎,高低不平,不間斷地在方濤的面前伸展。
一直走了六、七分鐘,方濤才站住,回頭望瞭望。田野灰濛濛一片,
村莊已籠罩在昏沉沉的迷霧中。但是,方濤依稀看到柳霞的身影仍屹立在
小河橋頭。
方濤佇立片刻,再次轉身前行。他心亂紛紛,兩腿只由習慣支配著運
動,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到了車站,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火車一聲長鳴,把方濤從紛亂中喚醒。
列車,是方濤熟悉的。它南來北往,多少回把他送回故鄉,又多少回
把他運往遠方。它裝載過他的喜悅、他的幸福,也裝載過他的別情、他的
煩惱、他的憂傷。而今天,它又裝載著他的哀思、他的悲憤,將他運往茫
茫的前方。
列車呵,你能知道方濤此時此刻的心境麼?你能窺探出車廂裡每一位
旅客的內心世界麼?
列車行進著,穿過城市,駛進曠野,越過山山水水。在隆隆的車輪聲
中,不時地響起汽笛長長的嘶鳴。
車廂裡十分擁擠。座位全部超員。方濤坐的三人椅上擠了五個人:方
濤、一個五十來歲的工人、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和她的兩個孩子。孩子都
不大,一個兩三歲,另一個還在吃奶。婦女的丈夫在東北一個小廠工作,
兩口子已經近兩年沒有見面了。工人是因為遠在西北的老伴重病請假回去
照料的。他們的座位對面,坐著四個衣衫襤褸的工匠,看樣子是從農村跑
出來賣藝糊口的,大概是許多日子沒有好好睡過覺的緣故,全都腳踩著工
具箱養神。
靠另一邊車窗坐的是六個小夥子。他們穿著褪色黃軍裝,臉容瘦削灰
暗,一上車就開始打牌。據靠過道坐著的一個介紹,他們是在大西北插隊
的上海知識青年,都有五、六年的插隊歷史了。
車內能有個位置挨著擠著的,還算是幸運兒。站著的大有人在。每到
一站,都有人拼命往上面擠。先是過道裡,然後是廁所外的洗臉間,再後
來是車廂交接處、車門兩側,都擠得水息不通。
車廂的廣播喇叭似乎還嫌裡面不夠熱鬧,反反復複宣傳著神州大地「
鶯歌燕舞」的大好形勢,聲嘶力竭地鼓動人們為「世界革命」不斷奮鬥。
其實,這種鼓動完全是多餘的。車廂內的鬥爭形勢本來就頗為逼人。車廂
中間的人想上個廁所,起碼在半小時以前就得開始進行不屈不撓的開路鬥
爭。
與廣播喇叭的單調乏味相反,車廂裡洋溢著風趣橫生的語言。
過道上總是最熱鬧的:
「同志,請讓一讓。」
「唷,輕一點,腳都給你踩扁了。」
「勞駕,閃閃道。」
「媽的,要把人擠死怎麼的?」......
座位上則另有一番光景:
「對不起,腳麻木得實在受不了,往你的小腿肚間伸一伸好不好?」
「小心!別碰我兩褲腿泥。」
「唉,腳怎麼也無法伸直,酸麻死了,真該上車時就砍掉。」
「最難受的還是腰---」
「脖子也不好受。」
「都砍掉!都砍掉!」......
突然,座位中間的一個人提腿怪叫起來:
「天哪,怎麼發起大水來了?」
哪裡是發大水,車內的水龍頭早已滴水不流。那是一個小孩撒了一泡
尿。
「見鬼!怎麼又下起雨來了?」
哪會是雨,沾滿泥塵的車窗根本就不曾打開過,也打不開。那是行李
架上一個破帆布包裡滲出來的臭水珠,裡面幾條發臭的帶魚正在腐爛。
接著,是不分區域的咳嗽聲、打噴嚏聲,一個傳一個,此伏彼起。那
些不知困倦的旅客,則相互介紹著擠上車來的艱苦鬥爭歷程。
但終於,隨著夜色深沉,各種聲音都慢慢地小了、稀了。打牌的幾個
小夥子,也開始打呵欠了。
「天不早了,睡吧。」靠車窗的一個小青年放下牌說。
「睡?」他對面的一個高個兒立即反對,「這車廂哪能睡覺?」
「可老打牌也夠乏味的。」小青年說。
「什麼?乏味?你想半途而廢?」高個兒突然站起身,沖著小青年大
吼一聲,「同志,半路上停下來,危險!」
顯然,他摹仿的是當時政臺上一個炙手可熱的權貴的訓人腔調。
其它三個先是一楞,但很快會心地相視而笑。
靠窗口的另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慢慢站起來,壓緊嗓門,發出女人一
樣尖利的叫聲:
「革命小將們!我支持你們,一定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
「首長英明!」他旁邊的一個小矮個兒手揮紙牌緊接著說,「鄙人又
完成論著一篇:『評---』......」
「去!」靠車窗的那個小青年把牌奪過來往地上摔去,「顛來倒去還
不就是那麼幾張臭牌,還不如丟垃圾堆裡去!」......
逐漸安靜的車廂裡,突然響起這一陣喧叫,大家先是吃了一驚,但很
快,這裡那裡,發出了陣陣會心的笑聲: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
小夥子們沒有料到會有那麼多人聽著他們的話,似乎又拘謹起來。他
們趕緊發牌正式開戰,企圖用打牌的新的吵鬧聲來轉移大家對剛才的笑駡
聲的注意。
但沒有用,輕笑聲此起彼伏。而且也沒有必要。在如此擁擠、吵雜、
肮髒的夜半車廂裡,決不會有什麼「堅定革命家」前來體驗生活。
「哈哈哈哈!」我旁邊那個老工人忽然開懷大笑。
「你們在笑什麼?」中年婦女方才正專心給孩子餵奶,似乎有點納悶
不解。
「你沒聽見?剛才的多口相聲?」
「哈哈哈哈!」對面的幾個木工也一下子精神起來,睜眼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聲變高了。打牌的幾個青年人一見此情,乾脆把牌往小桌上一撂,
也一個個捧腹大笑起來。中年婦女也傻傻地笑著,連那個吃奶的嬰兒,也
放開奶頭喜咧開嘴。
頓時,整個車廂都充滿了歡樂的笑聲。人們笑得那麼舒暢、愜意,眼
冒淚花。不管是相識的,還是不相識的;不管你來自哪兒,不管你想去哪
兒;不管是上車時相互扶持過的,還是剛剛擠過、罵過的;在這歡樂的笑
聲裡,大家一下子就變得那麼融洽、親熱、心心相印。而同時,那些當時
政臺上不可一世的人物,不管是「旗手」也好,「理論家」也好,「堅定
左派」也好,都在這小小的車廂裡小小老百姓的歡笑聲中化成了無足輕重
的小丑。
火車奔馳著,裝載著滿車廂歡快的笑聲。原先顯得那麼單調、沉悶的
車輪聲,也一下子顯得充滿朝氣和活力。
車輪聲中,方濤似乎聽到家鄉的小河也在奔騰。
呵!人們沒有昏睡,山河終將怒吼。方濤忽然感到,這不是車輪在響
,而是祖國的大動脈在有力地跳動。
方濤也輕輕地笑著、笑著,感到輕鬆、感到歡暢,心裡燃燒起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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