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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石
趙愷
南京城別名石頭城是有石為證的——大到鑲嵌在城牆上的鬼臉石,小到播撒在
阡陌間的雨花石,這座六朝古都的街衢巷閭中,隨處可以邂逅石頭的形態和神韻。
提到雨花石,先聲奪人的是一則關於雨花石的神話:傳說古時雨花臺上有一座
雨花觀,雨花觀中有一位雨花真人。雨花真人端莊睿智、深藏若虛,他經年靜坐而
絕少宣道,仿佛自己就是一部玄秘古奧的經書。一天,雨花真人開壇講經。微言大
義、懸河流水、探本溯源、咳唾成珠,品格和智慧的魅力震撼了眾多百姓乃至感動
了上蒼諸神,歡悅之中諸神命令降下一場五彩天雨來。五彩天雨比肩接踵雜遝而下,
好似一幅珍藏在故宮博物院裡的米芾山水長卷。泠泠雨水敲擊在雨花臺上,一粒粒
變成了瑪瑙般的雨花石.
用雨花石製作工具,用雨花石繪圖記事。把雨花石作為一種藝術品殉葬,則出
現在南京先民北陰陽人的出土文物裡。北陰陽人屬新石器時代,距今已有四千多年。
至於尋覓、收集、鑒賞、珍藏和吟詠雨花石,有史可查的,當始于大學士蘇東坡。
元豐五年五月,蘇東坡在長江岸邊漫步的時候,遇見一群孩子在波浪間撿拾石子。
他端詳那石子晶瑩剔透、斑斕璀璨,而那色彩和線條結構出來的鬼譎奇幻、撲朔迷
離,就更是任何丹青妙手也不可企及的了。驚訝愛慕之餘,便用隨身攜帶的餅餌和
孩子交換,那一天便換得了二百九十八枚。這二百九十八枚石子中,大的約有寸許,
小的宛如棗栗。一枚最奇,奇得酷肖一匹虎豹,眉眼口鼻纖毫畢現,通體作蟄伏待
吼狀。為了這些石子,蘇東坡還特意買了一隻銅盆。注水盆中,置石水中,便得到
一個目眩神迷的小千世界。自打蘇東坡開了供養、鑒賞雨花石之先河,近石迷石遂
蔚然成風。他們之中,與石同起居者有之,與石同行止者有之,與石同憂樂者有之,
與石同生死者有之。大江東去,逝者如斯,滔滔揚子江畔,留下多少關於雨花石的
奇人奇事。
池九公便是當代金陵石癡中的一位。何謂池九公?石號而已。癡石醉石,覓石藏
石,珍稀盈屋,富敵石城。在時閱五十年,數累千萬計的石質生涯裡,他年年置換,
年年淘汰,作為「代表作」,則始終保持九塊絕品以體現歷久不衰的活力與魅力,
並因此把石頭棲息的那一間屋子命名為「九石齋」。天長日久,石友們便把九石齋
主尊作「池九公」簡稱池九。他的本名,倒逐漸被石友甚至都被他自己忽略淡忘了。
南京遍地雨花石,但它的產地又相對集中在三處:雨花臺、儀征縣和六合縣。
三處之中,又以六合為最。據南宋杜綰《雲林石譜》載:「真州六合縣水中或沙土
中出瑪瑙石,有絕大而純白者,五色紋如刷絲,溫潤瑩徹,擇紋采斑斕者巧作佛像
。」《康熙六合志》也說:「蘇(軾)、米(芾)二公亦以寄情而名後世,其實未嘗見
六合石也。」得天獨厚的是,池九的家,就在六合縣靈岩山下的靈岩村。靈岩山其
實就是一座雨花石山,雲聚雲散,雨打靈岩,潺潺山泉迤邐流進揚子江裡,把一條
大江染得殷殷地紅。難怪曹雪芹讓賈寶玉口含一塊玉石來到世間,難怪那塊石頭上
鐫刻著「通靈寶玉」四個字:這不言不語、無生無死的石頭,蘊含著深邃的靈性。
就說池九吧,他的命運就和雨花石有著不解之緣。
池九的父親名叫池江,是一位忠厚本份的農民。一九三八年歲末,日本鬼子重
兵合圍南京,中國首都告急,便四鄉徵集民工修築工事加固城防。於是,年輕力壯
的池江就到了雨花臺炮臺。在開掘戰壕的時候,他連連挖出三塊石頭,一塊關公石,
一塊彌勒石,第三塊最奇:一尊渾圓的石基上,半邊墨黑,半邊雪白,而且黑中有
一個白點,白中有一個黑點,黑白之間,嵌以一條優美含蓄的S形曲線:這塊石頭,
不正是一幅鬼斧神工的太極圖?絕在底色:底色幽幽地藍。中國造形藝術中有一個極
高的美學境界叫作「墨分七彩」。墨分五彩易,墨分七彩難。你比如雨花石,赤橙
黃綠青藍紫,就天造地設地缺了一個藍。大凡雨花石中出現一點兩點藍色已屬珍稀,
更何論通體地藍?池江是靈岩山下人,他懂得這塊石頭的價值。依照圖案把這塊石頭
命名為《太極石》,更仿佛賈寶玉的「通靈寶玉」,命根子一般日夜揣在襟懷裡。
池江挖到奇石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出十天,師長要看石。先拿一塊關公石,又要一
塊彌勒石,輪到第三塊,池江是說什麼也不肯出手的了。師長發下話來:限期三天,
不送石頭就送人。第三天月黑風靜、大雪紛飛,池江狠狠一咬牙,跑了。派兵直奔
靈岩村,豈料池江根本就沒回家。一聽沒了池江,女人兩眼烏黑砰地一聲摔倒在地,
嚇得孩子滿屋爬著哭。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池九,當時他才剛滿兩周歲.
靈岩村建在雨花石上,靈岩村的孩子是躋身於雨花石縫中長大的。池九的與石
為友也始自童年。在諸多以雨花石為材料的遊戲中,有一種叫作「石吃石」的遊戲:
兩人各拿十粒石子,五黑五白。一黑吃一白,兩白吃一黑,誰先沒子誰輸。連來兩
把,池九連輸兩把。轉眼之間,第三把又只剩一粒了,一氣之下,他想把最後那一
粒石子遠遠扔掉以除晦氣。可是手剛揚起又驀然止住,他想,輸也要輸個明白:這
最後一粒石子,究竟是個什麼模樣呢?收回拳頭,打開手掌,黑乎乎、黏兮兮一個
泥巴團子。抹去爛泥,揩淨水斑,眼前兀然現出一個松脂般的晶體。湊近細瞧,石
子中間好像藏著一件活物。什麼活物,辨不清。這時,他心裡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今天有戲!想到這裡,撒腿就往江邊跑。跑到江邊,洗淨石子,仰面對著太陽一瞧:
哎呀呀,你猜那松脂一般的石頭裡藏著什麼活物?一匹小鼠!那匹小鼠懷抱一塊石頭,
正眯眼對著他笑呢。池九喜獲異石的事無翅飛遍靈岩村,全村都說:這孩子與石有
緣——十二生肖中,他不正屬鼠?
池九秉賦穎慧、為人篤實,高中畢業回鄉當上生產隊長,不久又作了公社書
記。豈不知當官非他所願,還是在中學的時候,他就愛上了詩。詩這個尤物真好比
雨花石,埋在土裡,浸于水中,得天地之資質為肌骨,汲日月之清輝為血液,斑斕
靈感,汨汨自心中出。作為詩歌作者,他發在《詩刊》上的代表作,題目正是《雨
花石》:
不是花,不是雨
你是有形的音樂,
無字的詩篇,
流動的繪畫,
靜止的戲劇。
宏觀和微觀交響,
具象和抽象對比,
短暫和永恆融合,
未來和現實相依:
透明的胸膛,
包融多少奧秘?
從火的呐喊,
到石的沉寂,
又把魂魄交給江河哺育。
激流、漩渦、泥沙。
滌蕩、琢磨、砥礪。
時間在石頭中綿延,
無限在有限中彙集。
女媧補天已千百萬年,
不朽的只有水與火的兒女。
人年輕,詩也斑斕。連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詩中「無字的詩篇」這個句子,
日後竟然依偎在石頭上,成為他生命的追求和寫照。幾年過後,他辭去官職,去了省
報文藝部。之後,又去了作家協會。工作變了,天地寬了,接觸雨花石的機會更多了。
公務和寫作之餘找石頭。從雨花臺到夫子廟,到長江路,南京城裡的每一個雨花石集
散地,每一個集散地的每一家攤販,每一家攤販上的每一隻碗盞,每一隻碗盞裡的每
一塊石頭他都爛熟於心。或逢年過節,或星期禮拜,得空就上六合:六合開辦了雨花
石場,那裡的石頭論斤稱。時光荏苒,歲月蹉跎,這一塊塊雨花石竟然結構出一部關
于池九的人生戲劇來。
在這部人生戲劇中,有許多五味俱全的折子戲,有溫酒斬華雄,也有拖刀走麥城。
先講溫酒斬華雄。
廿多年前,池九在六合雨花石場買石頭。雨花石場的石頭是在江濱撈出,經過漂
洗、粗選、精選一道道工序揀挑出來的。精選的石頭裝箱上鎖入庫,那個鄭重嚴密好
似珠寶商店。有過統計:從漂洗到精選,十萬比一。池九和場家熟悉,他在精品庫裡
挑。石癡在精品庫裡挑石頭,就好像餓漢在籠屜前面挑饅頭,竟然不知從何下手了。
斟酌比較,沉吟推敲,在連連發出的驚悸讚歎中,他相中大小不等的石頭一共七塊,
上秤一稱,二斤二兩,而他帶來的錢扣除返程車票,只夠買二斤,如何辦?牙一咬,
眼一閉,伸手取出一塊放回箱中。再一稱,一斤八兩。銀貨兩訖,轉身要走,鬼使神
差一般,他的心兀自生出一團懊糟來:七塊石頭變成六塊石頭,而剛剛取出的,也是
一塊心頭肉啊。於是收住腳步,於是回眸顧盼。這不回頭倒不打緊,一回頭,只見那
塊石頭瑩瑩地亮,亮得仿佛大地睜開一隻眼睛,正惆悵繾綣地對著自己張望呢。池九
心底怦然一動,捧起一條生命似地捧起了它,並用它換下一個大塊的石頭。
回到家裡,小心汰淨,小心淨水,按著他「石觀八面」的經驗,就著燈光細細打
量,細細琢磨,細細品味。說來玄妙,世間諸相大到恒河沙數,小到須彌芥子,你作
一面觀,它現一面相;你作八面觀,它現八面相。悲喜驚恐境隨心造,得失成敗事在
人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小一塊雨花石,仿佛一部無字的《道德經
》。如是打量、琢磨、品味者,閱三月餘。三個月,誰知道他在這塊石頭上發現了多
少奧秘?一天,雨打石城,聲如撥弦,池九輾轉反側,夜深難寐,他的夢醒,全然縈系
在那塊新近得到的石頭上。夜過子時,天地間驀地刮過一陣硬風,硬風過處,訇訇作
猛獸吼。風聲消匿,側耳聽石,石頭竟錚錚地響。
一聽石響,池九兀然翻身下床,趕緊把石頭握在手裡搖。不搖不打緊,這一搖倒
搖出了奇跡:輕搖如風起青蘋,重搖如江濤裂岸——原來,它是一塊千載難逢、絕無
僅有的響石。
發現難,命名更難。池九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一直等到一次全國詩會的召開。
那次詩會真可謂群賢畢至、俊彥雲集,赴會諸君中,自然少不了慕石昵石的高人雅士。
剛剛報到,就有人嚷嚷著要找池九,要找池九看他的石頭。對於好奇者池九莞爾一笑
並不言語,鞠躬作謝之後,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把石頭讓人任意挑揀。熟悉些的,親近
些的,則悄悄拽至一邊,悄悄從懷裡取,直到他們或驚呼、或慶倖、或感慨、或沉思
著一一離開。每逢這種時候,池九在他們臉上讀到的總是同一句話:此次石城,不虛
此行!莫道敷衍,不是敷衍:只要是池九保留下來並堪作饋贈的,哪有不入品的石頭?
直到散會前一天,池九才請了兩位遠道詩翁入室賞石。兩位遠客一位來自雞血石的故
鄉,一位來自和田玉的故鄉,由一位石城詩翁作陪。一口兩口熱茶,三句五句寒暄,
池九首先拿出那塊無名石來。燈光照著一碗水,水裡浸著一塊石,三顆白頭聚在一起
靜靜地看。看著,看著,瑩瑩水底漾出奇跡:始而朦朧,繼而明晰,接著石面上次第
凸現出一幅彩墨長卷來:上端淺紅,仿佛天空;下端深赭,仿佛大地。天地之間佇立
著一位峨冠博帶、形容枯槁的哲人,哲人孑然兀立雙臂舉向蒼穹之最深處。再遠望,
則蒹葭、則鷗鷺、則雲朵、則點點篷帆出沒迷蒙水天間。三位詩翁都
再說拖刀走麥城。一日採訪途中忽遇暴雨,池九踅進一座老宅躲避。主人信佛,
觀音佛下供著一隻瓷碗,瓷碗中盛著一碗清水,清水裡浸著一塊雨花石。圓圓的,黑
黑的,乍看,頑石一塊而已。因為下雨,並且還下得執著而耐心,他就坐下,就端過
那只碗,就把碗捧在手中細細地瞧。瞧著瞧著,不覺漸次凝神起來,氣屏著,眼凸著,
嘴張著,兩道濃眉在額頭結成為一個黑疙瘩。時僅片刻,池九雙臂兀自一抖,乒乓嘩
啦,失手將瓷碗跌落在方磚地坪上。就在瓷碗墜地的同時,天空哢嚓嚓砍下一個霹靂,
震得門窗玻璃嘩嘩響了半天。驚雷過後主人忐忑發問:「怎麼了?」池九悚然作答:
「雷嚇的。」主人隱忍一笑:「個子不小,膽子不大,實在看不出來。」池九拾起碗
碴,掃淨水跡,陪禮之後,歉疚要賠碗,還想一道買下碗裡那塊石頭。聽說要買石頭,
石主便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買石頭?不騙你,去年兩個石販打過價,三百塊錢
沒出後。你想要,二百拿去。」一聽索價,池九頓然冒出一臉的晦氣色,接著戰戰兢
兢地說:「高抬貴手,你就一百塊錢讓給我了吧。石主又是隱忍一笑:「一百?我還
不如留著打水撇撇玩呢。」戰戰兢兢地付了碗錢,戰戰兢兢地告別石主——討價還價
之間,雨停了。走出屋門,穿過小巷,池九撲地一下樂出聲來:剛才那個戰戰兢兢,
裝的。
當晚,池九徹夜不寐。第二天,他又去了。越是想買,便越是咬價不放。出到一
百八,就差二十,還是沒成交。事不過三。第三天天一亮,池九急乎乎敲開石主的門。
進得屋裡,掏出二百塊錢往桌上一擺,伸手要取石頭。石主眯眼打量一下池九,還是
報以隱忍一笑:「我料定你今天會來的,也難為你癡石到如此的份上。為略表我的一
點真情,昨天連夜把石頭打磨了一遍:你看此刻可是體面多了?」池九倉皇接過一看,
立即覺得眼前一黑,砰一聲跌坐在木椅上,老半天才睜得開一雙眼睛。眼剛睜開,兩
行熱淚刷刷刷地往外竄,弄得石主茫茫然、惶惶然不知如何措手足。一杯熱茶落肚,
池九才淒淒涼涼地說出下面一番話來:「天可憐見,地可憐見,這天地之大什麼不能
毀,為何偏偏要毀掉一塊石頭!過來,過來,你過來好好看看:一、二、三、四、五、
六、七……石之一圈按十二時辰排列著十二個小孔。每到一時,即有一隻紅蜘蛛結網
孔上,後網成,前網消,一座天然日晷也。這座天然日晷經你這麼一番打磨,就活活
毀損了那一隻蜘蛛。毀損了紅蜘蛛,這塊活石也就成了一塊「死石」。說完,踉踉蹌
蹌起立,踉踉蹌蹌出門,踉踉蹌蹌回到家中。回到家中,飯不思,茶不飲,撲到床上
納頭便睡。夜半,腹部劇痛,痛得大汗如雨,痛得滿地滾翻。送到醫院檢查:膽結石。
治好膽結石,池九居家調養。調養期間閉門思過、潛心悟石——讓他痛悔並警醒
一生的是:那塊日晷石,不就是死在他自己的手上?就這樣,在得失取捨之間,逐步
發展、豐富、成熟了池九和他的「九石齋」。
「九石齋」有多少石頭?說不清。但他的品級之劃分是極為嚴格甚至苛刻挑剔的。
他把天下的雨花石分為三品,每品又分為三級。上三品絕、珍、奇;中三品幽、精、
淑;下三品淨、常、庸。拒絕下品,收納中品,珍藏上品,並分級收儲,按品陳列,
他的家儼然一座雨花石藝術博物館。品級不同,保養各異。上品每年浸埋于含水之沙
中十天,以養石之筋脈。觀賞時使用天然雨品。每逢雨季,他以潔淨器皿承接,貯於
瓦甕備用。浸水觀石,不宜過久,觀畢則拭幹水跡收藏。上品石絕不任人摩挲把玩,
他說雨花石生於山岩、長於水畔,自有其天然靈性。染于汗水,汙於濁氣,靈性日漸
散失,靈石終將泯然眾石矣。雨花石友送來一本《世界知識畫報》,畫報報導了一則
消息:新加坡舉行國際石展。深夜,池九端坐燈下閱讀畫報。一幅、一幅、一幅,他
細細觀賞過去。當他看到一塊藍色石頭的時候,全身兀自一震,不覺以掌擊案,竟然
潑翻了案頭那杯灼熱的碧螺春。讓他震驚的那塊石頭不是別的,是一塊《太極石》。
那塊《太極石》的大小、色彩和圖案,與他父親當年在雨花臺挖到的那一塊竟然如此
地酷肖!奇怪的是,畫報發表的諸多石頭中,偏偏只有《太極石》沒有標明收藏者的
姓名和國籍。第二天,池九發出三封信:一封畫報社,一封新加坡駐中國使館,一封
中國駐新加坡使館。悠悠半年才等來兩封回信:查找不到有關《太極石》的任何資料。
從那,那塊《太極石》給他帶來命運一般的懸念。手捧回信,池九腹部隱隱作痛:他
的膽結石又發作了。
池九不多參加石展。他的不多參加似乎有兩個原因:一是他的一塊石頭曾在一次
展覽上被人以狸貓換了太子。二是他主張參悟石趣、修身養性,一旦置石於喧囂市塵
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就失去了「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那樣的意蘊。至於再深
一層的原因,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不多參展,但熱心觀展,比如一次在夫子廟舉行的
雨花石展他就不僅去看了,而且一連看了三天。那次石展應該說是一次高水平的藝術
盛會:開闊的視野,迥異的風格,豐富的內容、高雅的品位,無不給觀眾留下深刻印
象。第三天,來了一位鶴髮童顏、矍鑠飄逸的耄耋老者。這位老者手持一隻金屬把柄
的放大鏡把全部展品逐一看過,之後,在留言簿上以頗俱功力的顏體楷書寫下兩行文
字:「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墨蹟未乾,已然激惱了諸多觀眾。可是對於「觀眾留
言」,除了激惱,你又能有什麼辦法呢?老者剛要離開,展廳裡發出一個克制而又執拗
的聲音:「請先生留步。」老者駐足回身,看見一個高身架濃眉毛的漢子正直面對視
著他。
老者:「先生是和我說話嗎?」
大漢:「請原諒打擾一下。」
老者:「不知有何見教?」
大漢:「莫非先生拿得出什麼更奇特的石頭能讓我們開開眼界?」
老者:「有倒是有,只是我不能拿出來。」
大漢:「此話怎講?」
老者:「因為這裡的展品和我的不在一個檔次上。」說完他謙恭得體地低下
了頭,久久沒有抬起來。
沉默片刻,大漢開口說道:「我想請先生欣賞一次菊展,不知可能賞光?」
一聽菊展老者頓感驚訝:「酷暑盛夏,何菊之有?」
大漢恭敬作答:「先生且看——」置碗斟水後,大漢從懷裡掏出一塊圓圓的石
頭放入水中。待到石頭穩妥,水面平靜,老者俯身一望,這浸潤于水中的哪裡是石
頭:銀縷為瓣,冰珠為蕊,仿佛正絲絲沁出霜雪一般的冷香來。大漢說:「是為『
倒卷珠簾』。」第二塊則是墨綠闊瓣,花瓣上閃爍著瑩瑩金粒。大漢說:「是為『
雨打芭蕉』。」接著是「貴妃醉酒」、「月上西廂」、「陽關三疊」、「十面埋伏
」、「昭君撫琴」、「紅樓夢醒」、「陶令歸田」——九塊石頭,九朵菊花,一個
名副其實、匠心獨運的菊花展覽。
在眾人驚愕讚歎之余老者眯眼打量大漢,半晌才問出一句話來:「莫非你就是
我要尋訪的金陵石癡池九公?眼前這九塊石頭,莫非就是那馳名遐邇的『九石齋』
的絕品珍藏?」不問則已,這一問倒把大漢問懵了,他說:「石是『九石齋』之石
但不是那九塊石頭。人倒正是世間慣稱的所謂池九,敢問先生——」老者且不作
答,他從容撕去留言簿上那一頁宣紙,重新寫了兩句話:「攝魂奪魄,歎為觀止」。
寫畢,合掌躬身向觀眾施禮致歉:「在展品中沒有找到池九公,請原諒我用了一次
激將法。」說完在池九耳邊悄聲言道:「到得府上我有話要與你說。」接著,兩人
一前一後走了。
入室落座,斟水沏茶,池九恭請老者見示。老者說他受青城山道長委託,青城
山道長受一位雲遊道長委託,要他把一件東西親手交給金陵石癡池九公。但在遞交
這件東西之前,他想先看石頭。
池九預感來者不凡但又不知底裡,只是暗自揣度:莫非今日有文章?於是,他拿
出那絕少示人的九塊石頭來。
幾為紅木幾,石為斑斕石,石置幾上,如星列夜空。池九將九塊石頭分為三組,
每組三塊。第一組為文字石,三塊石頭上分別長出三個古樸凝重的篆字:稻、麥、
黍。無論間架結構,無論筆意墨趣,都讓人產生殷墟龜背的遐想。單獨看已屬奇觀,
排在一起是氣勢貫通、結構生動,儼然一卷精警別致的經典法書。第二組為水膽石,
就是石中包孕著晶瑩流動的水珠。這三塊石頭中的水,一塊像是江河,一塊像是湖
泊,一塊像是大海,從江河,到湖泊,到大海,這小小一粒水珠,究竟跋涉了多少
年,又還要跋涉多少年呢?第三組為變石。它們一塊閃著星辰,一塊隱著月亮,一
塊燃著太陽。變石變石,絕處在變。星辰石變幻色彩,月亮石變幻形狀。太陽最奇:
晝觀深赤,夜觀淺黛;入水三天則隱去,出水三天則顯出——去留無痕,深淺有序,
儼然一部東方《哥德巴赫猜想》。
稻麥黍 河湖海 日月星
池九分組列定九塊石頭,之後,抬眼望著老人,仿佛等待他的鑒定。觀石、思
石,老人半晌才擊節說道:「遺憾哪,遺憾!」
池九彳亍發問:「恭請先生見教。」緩緩端起茶杯,緩緩喝口熱茶,之後,老
人正襟危坐緩緩說道:「恕我冒昧,容我直言。就組合角度看,從地面到天空,從
文字到聲音,從微觀到宏觀,從物質到精神:這九塊石頭已然形成一個三部曲式的
結構。可是作為結構似乎有所欠缺:它欠缺一個首尾。欠缺首尾即欠缺呼應,欠缺
呼應即欠缺完整——未知九公意下如何?」
聽到這裡池九渾身一顫,頓然覺得腹部作痛,痛得額頭沁出一層密密的汗珠來。
於是他心中倏忽閃過三個不詳的字眼:膽結石。
忍住疼痛池九淒然說道:「未料想先生竟然一語道出我淤積多年的心病。我此
生始之於詩,但只怕是難以終之於詩的了。這九塊石頭其實是我用生命寫出的無字
詩篇。但它之所以久久不敢示人,原因不在別處,正在於欠缺一個結尾。欠缺結尾,
就影響詩篇的嚴整和完美,而詩篇欠缺嚴整和完美,也就是我的生命欠缺嚴整和完
美呀。先生請看——」說到這裡,池九拿出他的《問天》,只輕輕一搖,屋中隨即
發出一縷深邃曠遠的聲響。這聲響始如尋覓,繼如呼喚,終如等待:一個鏤骨銘心、
地老天荒的等待。等待中,池九俯身把它放在九石之首。於是,紅木幾案上就變成了:
問 天
稻麥黍
河湖海
日月星
聞石之聲,觀石之形,老者不覺暗自一驚,以至杯中茶水悄然濺濕了白綢對襟
衣衫之一角。放下茶杯,他趕緊從包裡取出一隻金絲楠木盒,並鄭重把盒子雙手交
給池九。池九開啟合蓋,只見裡面是一個紅綢團子。展開綢團,裡面是一塊藍色雨
花石。再凝神定晴打量,哦呀呀:不偏不倚,不虛不幻,臥在他面前的,竟是那塊
讓他魂牽夢縈了幾近一世的《太極石》!
老者伸手取出《太極石》,只輕輕說了一句:「這石頭,也是一塊響石。」之
後,把它輕輕放在九石之尾。這樣,紅木幾案上就變成了:
問 天
稻麥黍
河湖海
日月星
太 極
就在《太極石》觸及幾案的刹那,石頭詩篇終於怦然完成了它苦苦尋覓、苦苦
呼喚、苦苦等待的嚴整完美之結構。
列就石陣老者發問:「你的作品該當如何命名?」池九拿起那塊《太極石》只輕
輕一搖,便仿佛太極圖像之一側發出白聲,一則發出黑聲,黑聲和白聲一旦相逢,便
呼應成平易和諧、空靈博大的詩音。
老者俯首自語:「一生九九,九九歸一。」
池九仰天長歎:「天得一清,地得一寧。」
說完,池九雙目微閉,端坐不語,仿佛神游於蒼茫太極間——他的膽結石,好了。
是年,池九適逢耳順。那年屬鼠,又恰是他的本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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