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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泊
向啟軍
我的老家長田河,毀於多年前的一場大火。據當時的目擊者說,那場大火極其
壯觀又十分可怖。從初冬的太陽鑽出漫天晨霧的那一刻,大火開始燃燒並迅速蔓延
開去,挨擠又抹以無數通桐油的青瓦木屋接二連三地著了火,沒到兩個時辰便如同
多米諾骨牌全數倒進了沖天的烈焰中,整個寨子也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大火
燃燒的過程中,寨巷裡鋪砌的青石板和豎插的麻石爆裂開來,彈射而出,劈叭如同
爆竹和子彈的炸響。成群的老鼠四處亂躥,吱吱的慘叫聲經久不絕。大火燒了幾乎
整整一個白天,周圍的樹木被烤得發燙,樹葉鳥羽般紛紛翻卷飄落,而寨中升起的
滾滾濃煙像一面呼啦啦扯開來的黑色大旗,遮蔽了天空。那天的太陽實際上只出現
了一會兒就又重新隱沒了。到最後,也就是傍晚時分,除了一些燒成黑炭的木頭還
在冒煙以及跳蕩其上的零星小朵的火焰之外,大火終於熄滅了。寨子焚燒後的景象
可謂慘不忍睹,遍地皆是燒焦的泥塊,由青變紅的碎瓦和黑糊糊的殘牆斷壁,空氣
中則彌漫著肉被燒焦的腥臭以及糧食和木頭的焦糊味。寨子已然化為灰燼,變成了
一座廢墟。惟一保存下來完好無損的竟是不知何時被棄置在寨中池塘裡的一隻雞籠。
大火並不是自己燒起來的。縱火者是一群土匪,他們的頭兒是斜持著一支盒子
槍的田子文。對於田子文的出現,不是說他有多重要或有多了不起,而在於作為當
年我老家周圍方圓百里很有點勢力的一名慣匪,他是焚毀長田河的罪魁禍首。縱火
前後,田子文一夥先是偷襲得手攻破了寨子,又大肆搶劫了一通,將凡是能夠帶走
的財物洗劫一空,還殺了寨子裡大小二十八口人。這是一筆血債。被殺者大多是老
人、婦女和孩子,其中有一個叫白五的年輕女人,她是我的祖母。
我祖母的死多少有點意外。她本來是有充裕的時間逃出寨去的。當時的情形是,
土匪雖然已經打開了寨子,但尚被阻在寨北一隅,我父親的爺爺即我太爺正帶著寨
中壯丁與之作最後的抗擊,土匪距我家還有好幾條巷子,而這時祖母拎著一個包裹,
抱著三歲多一點的父親已經走出了大門。如果祖母就這樣抱著父親走出寨去,那就
不會有事了,但祖母在門口路站了站,想著還有沒有必要給大門上一把鎖,這時她
犯了個錯誤,忽然記起一對玉鐲塞在枕下,便追回屋裡去取,不知何放卻把父親從
身上放了下來。意想不到的事就在這時發生了。等祖母轉身出來時,卻沒看見留在
門邊的父親,也就是說父親在她進屋的這一會兒竟然不見了。眨眼間的變故所帶來
的災難是可想而知的。祖母一看不見了父親,她頓時慌了,忙大聲喊著屋前屋後四
處尋找,可找來找去只是不見父親的蹤影。祖母急得哭起來,喊父親的聲音也變了。
她知道父親在短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走遠,不會鑽入地下也不會飛走,父親會到哪裡
去了呢,可就在祖母尋找父親的過程中,已經把時間耽擱了。寨北的抵抗實際上並
沒有持續多久,不過一袋煙的功夫就垮了。一堵男人們便紛紛往寨子南門跑,跑過
我家外面見我祖母還呆在家裡,以為她是發了瘋了。大家邊跑邊喊,快跑啊,土匪
殺來了還磨蹭什麼?祖母好像並沒聽到那些叫扶,那時她也真的快搞了,頭髮技散
開來,一臉的汗水塵土,包裹早就丟在了一邊,口裡卻響響不斷地叫著父親的名字。
父親不可思議的失蹤已P然使她進入一種不真實的虛幻狀態,一切如在夢中。那天我
太爺是最後一個撤退的,而且提著一口長柄樸刀打自家門前路過,大概是土匪已經
追殺上來,子彈在頭上嗖嗖飛著的緣故,他只是瞅了一眼開著的大門,卻沒停下,
更沒發現已經陷入困境的兒媳。他想當然地認為兒媳早已抱著孫子蹲在南山上某處,
至少也正在南山坡上拼命地往山上爬,所以他應該儘快趕上他們。他甚至在一瞥間
還為兒媳只顧逃命而忘了鎖門生出了一絲不滿,在心裡嘀咕著罵了一句,媽那個屁。
我太爺剛跑過,土匪就追了過來,一窩蜂地追到了南門,接著就開始了搶劫。
寨子裡到處是乒乒乓乓的咂響,土匪的怒駡聲和罎罎罐罐的破碎聲。而對於這一切,
我的祖母卻充耳不聞。說來也奇怪,我家在寨子裡無疑算是殷實的人家,房子也寬
大,土匪卻直到搶劫完畢放起火來也沒踏進我家的門。現在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我
家敞開的大門造成了一種這家人早已搬空了的假像,從而迷惑了土匪,認為這道門
是不值得進的。事實上土匪也多到門上鎖大的人家去,或許根據他們過去搶劫的經
驗這些人家的錢財也比較多,另一方面,砸這樣的人家也正符合他們急於報復的心
理,而一扇敞開的大門就只能叫他們洩氣。這樣一來,我的祖母雖已陷入土匪的圍
困之中,在大火燒來之前卻無驚無擾,只是目光呆澀近乎虛脫地坐在堂屋裡,毫無
希望地想著我的父親,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對她來說,我父親的去向現在成了一
個謎,而這個謎她是到死也解不開了。濃煙夾帶熱浪一陣陣地撲向堂屋裡的祖母。
有會兒祖母似乎還不為所動,當火舌快來舔到她時,她才猛然驚醒,求生的本能使
她一骨碌爬了起來,冒著大火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當她來到門外時,一邊不停地
咳嗽著,一邊四處觀望,尋思著逃往何處,卻發現不遠處站著一個人,定神一看竟
是個拿著一支快槍的土匪,於是驚叫了一聲。那個觀看大火想在大火中再撈一把的
土匪顯然也被我祖母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他在睜大眼睛的同時迅速端起了槍,但
不久把槍又慢慢地放下了,同時臉上現出一絲淫邪的笑容。他發現這個從煙火中走
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女人,而且標緻,他甚至已然看清了掩藏在紛亂頭髮和熏煙下我
祖母那姣好的面容,忍不住喉頭滑動,咽了一口口水。土匪的這一細微動作被我祖
母看在眼裡,因此她叫了一聲就不再叫了。祖母當年不過二十出頭,在她十七歲那
年嫁給我爺爺之前,她一直住在城裡,雖說是在城裡長大的,但她從小養成了淘氣
任性、敢作敢為的性格,這也是她日後嫁給我爺爺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在她看到土
匪胡亂地把槍往肩上一掛,搓著雙手嘻笑著向她走過來,她當然嚇壞了,但並沒有
癱軟下去,而是順手操起了碼在門邊的一塊松樹劈柴,說你不要過來。祖母平靜的
聲調使土匪怔了一下,但他沒停住腳步,也依舊迷亂地望著祖母,笑著說乖乖,你
看我並不想殺你,殺你我還捨不得呢。但話音未落,祖母手中的劈柴已飛了過來。
土匪頭一偏躲過了。土匪還笑著,說你看你看,你這樣做完全沒用,我只不過想和
你做件好事,這不會傷你皮毛的。又一塊劈柴飛了過來,這下土匪沒來得及躲開,
劈柴打在身上,具體說來是打在一雙擋出的手上,擦破了手背上的一點皮,血流了
出來,而這時祖母又迅速地抓了一根又粗又長的木棒在手裡,雙手緊握盯著土匪。
祖母的行為使土匪感到意外,他不得不在木棒夠得著的距離之外停了下來。有一會
兒他看了看周圍的大火,大火是越來越猛烈了,他正在受著燙熱,顯然拖延下去是
無趣的,再說他也不想拖延下去了。他又看了看我祖母和她握著的木棒,掂量著木
棒打下來可能出現的結果,這使他改變了主意。現在他不笑了,站在那兒很無奈地
歎了口氣,甚至都沒發火,只是像望著一隻歇在高枝上沒法捉到的鳥兒那樣很失望
地望著我祖母,不無惋惜地說,我本來想快活一下,看來我是快活不成了,說著一
伸手把槍從肩上取了下來。看著土匪舉槍,我祖母握著木棒本能地向後退縮,不過
退路是沒有的,大門已經燒著了,門內則是一片火海,這使我祖母稍稍遲疑了一下,
才決然轉過身去。就在這時土匪手中的槍響了。我祖母像是被誰猛推了一把,一下
子撲進了屋裡,燃燒的大門反彈了一下,然後便自動地關上了。
現在沒法知道我祖母臨死前是否還惦記著我父親。但有兩點是清楚的:一是祖
母因為父親送了命,至死也不知道父親是死是活;二是父親躲過了那場災難,的確
還好好地活著。很簡單的道理,如果父親在他三歲時死了,我是不可能存在的。事
實上,在祖母發瘋般地尋找父親以及大火焚燒寨子的整個時間裡,父親近在颶尺,
他沒法也沒有走遠,他就躲在我家屋後池塘裡的那只雞籠裡,而且不久就睡著了。
這當然有點不可思議。關於那只棄置的孤零零的雞籠,顯然是被我祖母忽略了。她
更沒有意識到池塘從秋後就已經乾涸。泥塊早已板結,走在上面既鬆軟又愜意,而
我家的後門是有一道很平整的石階通向池塘的。至於父親怎樣以及為什麼會穿過堂
屋,翻出後門,搖搖晃晃走下石階然後不慌不忙地鑽進雞籠,那就不得而知了。他
也許是為了找我祖母,也許因為好玩或別的,也許什麼也不為。而在鑽進雞籠之後,
他卻沒有叫喊也沒聽到我祖母的叫喊,雞籠裡有趣的空間或雞籠本身讓他已經著了
迷。之後便是熊熊的大火。但一畝多大的池塘空空如也,使得大火只是烘烤而燒不
到池塘裡的雞籠,也就是說大火只會讓父親感到溫暖,玩倦了的父親便俄縮在雞籠
裡的一團稻草中,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繼而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多年後的一個冬天我來到長田河,見到了山腳下的一大片麥田。天氣晴好,出
著太陽,尺寸高的麥苗在麥田裡迎風拂動,泛著淺淺的一層綠意。麥田前面流著一
條細瘦清澈的小河,周圍的山嶺上長著一些樹木,更多的是一些枯黃的芭茅和衰草,
包括麥田在內整個山野顯得乾爽而靜寂。我是第一次來這裡,以前沒來過,以後會
不會再來也很難說。不可否認,這是片對我來說並非完全陌生的地方。來時我曾想
到我也許會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感覺,好像我過去不僅來過還似乎曾在這片
不見人煙的地方住過多年似的,但是這種感覺一直沒有出現。想來這或許是我和我
所居住的城市與長田河間隔太大的緣故。從地理上說,我所居住的城市與長田河之
間有一條長長的鐵路,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走完它。然後我還坐了大半天的汽
車,又步行整整四個小時這才到了長田河。也可以這麼說,如果我是站在寓所窗前,
我得一直朝西南望去,目光在越過城市之後,再起過越去越遠的重重疊疊的無數山
嶺,森林和河流,直抵虛淡朦朧的天邊,然後在天邊的某處,就是長田河。至於我
與長田河在其它方面的間隔,那就很難說了。我只知道,即使我現在到了長田河,
置身于麥田之中,這種間隔也不可能完全消除。
那天我在長田河呆了一個下午。明亮的陽光加上本來就比較暖和的南方氣候,
使得麥田裡沒有多少寒意。我呆在那裡其實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也想不出要做什
麼,就只是各處看看,在麥田裡來回走走,有心揀一塊碎瓦片或一枚銅錢什麼的留
作紀念,但除了麥田裡的幾個草垛和田埂上的一棵老柳樹,我沒看到任何遺跡。因
此到了後來,我只是坐在田埂上曬太陽吸煙,打了一會兒隘睡,然後又從瞌睡中醒
了過來。瞌睡時,陽光照在我耷拉下來的眼皮上,一片通紅,感覺到它歷來曆去又
跳蕩不止,這使我聯想到早已消逝的那場大火。在一種似題非睡的、似醒非因的狀
態裡,那場大火也就一忽兒顯得非常實在,一忽兒又變得虛幻飄忽,以至於那個下
午有一陣子變成了現實與夢境的混合體,我也由此沉浸在對不復存在的親手和先人
們的懷想之中。
說起來,長田河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是由於兩個人的被打而直接引發的。這兩
個人一個叫狗二,一個叫毛三,是田子文手下的嘍羅。他倆奉命來長田河催取錢糧,
沒想到等著他倆的卻是寨西酒鋪裡的一頓飽打。打他們的當然是長田河人。值得一
提的是,在這個事件中,我父親的爺爺即我的太爺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進而又成
了主謀。而與我太爺形形不高的父親,前一天剛剛度過了他三周歲的生日。
這件事發生在中午。開始我太爺對此還一無所知。當時我父親已經吃罷了中飯,
嚷著要出門,正在堂屋切一把煙絲的太爺只得說就完了就完了,卻並未放下刀來。
我父親是個性急而又被寵壞了的孩子,他走過去奪下了太爺手中的刀,說走吧爺爺,
然後便腦袋一插一晃地行進在寨巷裡了。父親其實並沒有走路,順著他的腦袋往下
看,就會看到戴著一圈黑絲帕的我太爺的腦袋,接著便是太爺的兩隻給實的肩膀和
措在上面的父親的兩條腿。這是父親同他爺爺走路的一種經典方式。現在他們順還
寨巷往前走,往寨西而去。巷子裡鋪著麻石,很窄,兩邊人家的屋簷搭了過來,本
來挺長的巷子就顯得更長了。父親騎在太爺肩上,高高在上,儘管只能看到巷子和
兩邊的屋榕,可他還是扭來扭去東瞧西裡打著野眼,腳下的路卻自有太爺替他走著。
那天我父親戴著頂瓜皮小帽,穿著厚厚的綠扶紅褲,棉鞋,一身簇新,完全像個地
主息於,這身打扮也使他本來瘦黃的臉有了幾分清秀使氣。我太爺則穿著一件羊皮
褂於,這件褂子的獨特處就在於它是寨子裡絕無僅有的,也是讓我太爺引以為自豪
的,現在隨著我太爺腳下走動,羊皮褂子的衣角一抖一擺,很深的口袋裡便不時發
出銅錢碰擔的叮噹聲。這聲音使我太爺感到充實而快樂。他們走著的時候原來累巷
裡是空的,但現在有人走了過來,像所有不清世事的頑皮孩子那樣,我父親是不會
放棄這個可以顯示自己的機會的,他一邊讓太爺馱著一邊掙脫了一隻手臂(他的另
一隻手臂被我太爺抓得很緊);並且不停地揮動著,像真正的騎手鞭策胯下的坐騎
那樣駕駕地叫著驅趕我太爺。我太爺樂了,說媽那個屁,暗暗地笑了起來。他們就
這樣笑鬧著,一路往寨西而來。
那時狗二毛三先一腳到了寨西。寨西這個地方是長田河的寬敞熱鬧處,也是一
處是非之地。不僅有小賭場,還有一個酒鋪,一個戲臺,平日裡總有一些人聚集在
這裡,有戲看時這裡當然也是親人看戲的地方。與別處不同,這裡的寨牆是用石頭
而不是用泥磚壘成的,兩扇用原木控排的厚重木門各寬五尺,高一文五,打開合上
都會發出撓誰的腋窩似的咯咯咯的聲音。緊靠寨門是一座用以Liao望的碉樓,旁邊
一棵兩人還抱不過來的刺柏樹拔地而起,伸進天空。對於這樣一個地方,狗二和毛
三也許會感到一點陌生,因為他倆都是第一次來。而對於兩個陌生人的出現,照說
寨人是不會在意的,但狗二和毛三肩上各掛著一支快槍,這就完全不一樣了。因為
格引起了寨人的注意,或者說是警覺,很必然的,狗二和毛三也就引起了寨人的注
意。因此當兩人叼著煙捲一前一後地走進西門時,一下子就吸引了親人的目光,有
一會兒寨人全都停止了動作和說話,不約而同地側過頭來看著他倆,於是出現了有
趣的四場時刻。你可以想像,在這個時刻裡,其餘的一切都是凝止不動的,只有狗
二和毛三大樓大樣搖搖擺擺地走著,東看看西看看,神態基本上是旁若無人的,同
時肩上升掛的快槍也就不住地晃來晃去。他倆先是走到了一處賭場前,那兒的人最
多,一群人圍著一張賭桌還沒散開,但人們看著他倆,沒吱聲,也沒動,只是在與
他倆的目光相過時便把自己的目光很快地沿開了。狗二和毛三也許想同親人說說話
的,但看出沒人理會他們,不過這是他們經常遇到的,因此並不在意。倒是賭桌上
一些散亂的和碼成一刀一刀的小銅錢使他們感到手心有些發癢,很想把它們拾起來
揣進兜裡,但卻終於沒有伸出手去。隨後他們繼續往前走。這時一段很濃的香味飄
了過來,鑽進了他們的鼻孔。兩人一抬眼,發現他們順著光滑的石板街正好走到了
一家酒鋪前,香味正是從彼而來,頓時覺得有些餓了。想著既然是來征派錢糧的
(那年頭土匪像官府一樣堂而皇之地征派錢糧是常有的事),吃飽了酒飯再去找村
長也不遲,兩人便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酒鋪。
四個後生此時正在酒鋪裡喝酒,而且喝一陣子了。他們也看著狗二和毛三走進
寨來,在街上走動,在他們多少有點醉意朦朧的眼裡,這兩人就總給人一種吊兒郎
當的感覺。所以當兩人坐進酒鋪,將快槍重重地放下,弄出了一些響聲,又陰陽怪
氣地叫著老闆娘的名字,他們沒吭聲,但卻感到了不耐煩。其中一個後生叫寄寶,
長得五大三粗,一張臉黧黑如炭,平時好弄槍使棒,按輩分我得叫他小爺,這會兒
他的名字正寫在一塊用來記酒賬的黑板上,而黑板就掛在狗二和毛三身後的柱子上。
黑板上當然還寫著另一些名字,但寄寶的名字在最前面,而且他名下的欠帳也最多。
就因為這個,接下來他將成為肇事者。狗二和毛三坐下之後,老闆娘秋月就過來了,
當年她不過二十六七歲,據說是全寨除了我祖母之外最好看的漂亮女人。秋月這時
給狗二和毛三倒茶,兩人一見秋月,眼睛就眯了,誕著臉說老闆娘好韻致,我們今
天是要多喝一壺酒了。秋月這時還笑著,轉身去端酒菜,屁股上就被不知狗二還是
毛三摸了一把,這個動作被寄寶看在眼裡。秋月再回來的時候,因為剛才摸她一把
她沒叫,兩人就更加放肆起來,眼光依然充滿了淫邪,可以想到在這種眼光裡秋月
身上的衣服已被嘩啦啦一點不剩地剝下來了。在秋月彎腰放下酒壺杯盤的時候,狗
二就說來吧,坐下來陪我們哥倆喝兩杯。秋月已不笑了,板著臉說不會。不會怎麼
開酒鋪呀,狗二又說,你不喝我們哥倆就喝不出味了。毛三這時用一雙筷子扒著盤
子裡的肉萊,說老闆娘的手可真白,你怎麼沒給我們端來豆腐,要知道我們是很愛
吃豆腐的啦,說著嘻嘻地笑了起來。當然這些話不僅秋月聽著,寄寶幾個後生也聽
著,他們都漲紅著臉,悶頭喝酒,而秋月依舊沒理會,只轉身走了。如果事情到此
為止,也就算了。秋月作為老闆娘,她見得多了,慪點氣只得自覺自解,再說被人
在話語上占點便宜也並非真的就吃了虧。對於寄寶幾個來說,他們不知道這兩人是
來幹什麼的,但拿著槍就不是善者,因此他們忍耐的直接原因顯然是狗二毛三的兩
支快槍起到了威懾作用,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但威懾的作用也不是沒有限度。事
實證明,這個限度不久就被越過了,狗二和毛三酒足飯飽之後抬腿走人,卻沒送錢
的意思,秋月說錢呢?攔著不讓走。狗二兩眼一翻說你想留我宿啊,我們哥倆就是
來要錢的,哪裡還有錢給你。秋月說沒錢就別吃喝,毛三嘻嘻一笑說,先欠著怎麼
樣,我們記帳,秋月說我今天不想記帳。狗二聽著惱了,說記帳還不行?你曉得老
子麼,老子是田大爺的人!又指著黑板說這個寄寶是誰,這個雜種能記帳老子還不
能記帳?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忍了多時的寄寶這時終於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
說,狗日的你罵誰?狗二側過臉來說你是寄寶,隨即嘿嘿一笑說老子今天罵你又怎
麼樣?但話未說完見寄寶已踢開凳子向他走來,一急便端槍對著寄寶說你敢過來老
子一槍打死你,寄寶就真的站住了。於是出現了一個對峙場面,一邊是端著槍的狗
二毛三,一邊是以寄寶為首怒目盯著他們的四個後生,而酒鋪門口早已圍滿了人。
在對峙中氣氛就驟然緊張起來了,有一會兒雙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都在猶豫,雙
方也就都處在一種比較尷尬的境地。誰也沒說話,就那麼相互盯著便愣愣地站在那
裡。不過這個時刻很短,不久就有人在門外人群裡慢悠悠地開腔打破了僵局。誰想
殺人呢,我看這兩支槍不過是兩根燒火根,沒有一點用處的。
說話的是我太爺。說話間別人已經讓開了道,我太爺不緊不慢地走進酒鋪,他
肩上依舊騎著我父親。我太爺的話顯然讓狗二有些猝不及防,而且擊中了要害。其
實他清楚,不到萬一他是開不了槍的,這是在別人的窩裡,如果真開槍他和毛三也
就死定了。人生地不熟不說,關駐是他們已處在眾人的圍困之中,狗二覺得從一進
來他本來就應該感覺到這裡的不對頭而小心行事,可他忽略了,本還指望能嚇唬住
他們然後脫身,沒想到這想法竟像一張紙似的被人戳破了。驟然間他的臉色已變得
蒼白。見我太爺進來,狗二忍不住惱怒而後突地問了一句,你是誰?有趣的是我太
爺並不回答,也不看狗二毛三,顧自將我父親從肩上放下來,安頓在一條凳子上坐
下,自己也坐下來,又伸手從背後羊皮褂下抽出一根一尺多長的銀嘴銀鍋刺杆煙袋,
在腳下叭叭磕響,裝上煙絲,接過秋月送上來的炭火點燃,這才撩起眼皮看著狗二,
一字一頓地說,老弟,這話該我問你,你是誰?狗二為匪多年,也經歷過不少場合,
但不知怎的卻被我太爺的架式弄得有些發懵,加上又不知其來頭深淺,頓時感到十
分虛弱,端槍的手不免有些發軟。我太爺看在眼裡,沒動聲色,跟著又說我再問一
句,你們敢來長田河鬧事,究竟是什麼人?狗二想著示弱不得,他看一眼毛三,說
我們是田大爺的人。喔,媽那個屁,是田子文的人,我太爺說著漫不經心地轉過頭
去,看了寄寶幾個後生一眼,冷不防喝一聲,把槍給我下了!接下來的情形是可想
而知的,經過短促的扭打,轉眼間狗二毛三已被四個後生擠在了地上動禪不得,來
不及使用的槍早被扔到了一邊。平心而論,這次行動應該說是我太爺平生的傑作。
他也許站在門外時就打定了先嚇唬再麻痹最後幹掉狗二毛三的主意,而行動的成功
無疑使他感到十分開心。現在他樂哈哈地看著我父親,生怕他被嚇著了,卻對寄寶
幾個說,把兩個狗日的用繩子捆了。
接下來,我太爺對狗二毛三的處置卻未免有點過分,或者說是過於魯蠻輕率了。
我太爺是那種典型的憨直且敢作敢為的人,但對一件事可能帶來的後果卻常常估計
不足。大大咧咧不拘小節而又十分情緒化,看來正是我太爺的個性。他把一件本來
應當小心謹慎對待的嚴重事件最終弄成了一個隻圖痛快而似乎是無關痛癢的玩笑,
這樣一來給長田河間下大禍也在所難免了。話說將狗二毛三一繩索捆翻之後,我太
爺就開始了酒鋪裡審訊似的盤問。他讓兩個人並排靠牆站著,自己特意搬了張椅子
坐在桌邊,先還把我父親抱在膝上,想想不合適,就轉讓秋月抱著,然後看著狗二
毛三說你們來長田河幹什麼?不料問了幾聲卻不見回答。狗二毛三在被按倒之際已
是鼻青臉腫,接著又被五花大綁,但已從最初的慌亂中冷靜下來,消了酒意,不過
一死的頑固匪性卻冒上來,故而只是昂頭站著不吭聲。我太爺倒覺得有趣,笑一聲
說看來你們兩個是被嚇傻了。這時狗二卻說老子傻不了,老子要見你們村長。我太
爺眨了眨眼睛又哈哈一笑說你不是早已見到了麼?狗二稍稍怔了怔、說那麼實話告
訴你,老子是奉田大爺的命令來取錢糧的。我太爺一聽覺得好笑,說媽那個屁,來
取錢糧,誰欠你們的錢糧,你們的錢糧放在哪兒?話這麼說,直到這時我太爺卻並
沒生氣,也並不在乎狗二一口一個老子,甚至還想著嚇嚇他倆就放人,這叫井水不
犯河水。至於錢糧,那當然是沒有的。田子文領著個百十號人槍橫行鄉里,但還沒
有來過長田河,也從沒得到過長田河一粒糧食一文小錢。但狗二已經繩索在身吃了
虧卻不知高低,見我太爺松著口氣說話,居然來了勁了,說不欠老子錢糧老子也要
取,老子知道放在哪兒。我太爺說是嗎?狗二說你最好放開老子,叫人把錢糧給我
們田大爺送去,這樣你和你們寨子也許還有教,我太爺又說是嗎?這時他已經不笑
了。他不緊不慢地吸了最後兩口煙,這當兒他的臉色有些漲紅,他又碰了磁煙鍋,
用嘴吹了吹,把煙鍋拘於淨,然後指了指狗二對幾個後生平淡地說,讓這個「老於」
跪下,這樣肯定比站著舒服些。幾個後生正等著,上去朝狗二的腳灣裡幾腳一踢,
狗二撲通就跪下了。跪下了狗二還要掙扎著站起來,又是一陣踢,狗二便不再掙扎,
嘴裡卻不絕地叫駡。我太爺子是被煽動起來,激怒了。媽那個屁,他說,還像屎坑
裡的石頭一樣具硬呢,給我吊起來!首先是狗二,接著是毛三,隨著我太爺一聲令
下便從酒鋪被連打帶踢拖了出去,然後就被反剪著雙手高高吊在了碉樓邊那棵刺柏
樹的一根技杈上,看上去就像兩隻結實的秤碗。狗二叫駡時嘴巴已被扇出了血,被
吊在空中卻還在滿口噴血地罵個不絕,加上人又精瘦,那樣子就有點駭人。而毛三
顯然也不是一捏就破的軟蛋,雖然從被一繩索捆翻的那一刻起蒼白的臉色就沒恢復
過來,卻一直一聲不吭地站著,吊上了樹也還是一聲不吭,朝西的眼光卻頑強地望
了出去,即使遭受鞭打也沒改變方向。實際上那天田子文及其匪眾就駐在長田河西
邊僅二十裡的一個名叫壩上的寨子裡。那一天田子文基本上是在從容舒適的休閒中
度過的,酒和女人使他感到很盡興也很滿足,同時也有點倦意,因而大部分時間是
將派去長田河的狗二毛三置諸腦後而暫時忘卻了。但在黃昏到來時他重新記起了他
倆。那會兒他斜躺在一張煙床上吸著大煙,同他睡覺的那個女人在為他燒煙,一邊
做著千般嬌媚的樣子,但田子文沒有什麼興趣,在想著狗二毛三也該回來了。可當
他倆不一會兒真的出現並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驚得跳了起來。因為兩人已面目
全非,衣服襤褸又遍體鱗傷,全然像是死裡逃生的樣子,更甚的是狗二還沒了一隻
耳朵。
狗二的一隻耳朵是我太爺親手割下的。囂張的狗二令他大怒,不禁惡從膽邊生,
在叫幾個後主將吊著的狗二毛三一頓鞭打之後,便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隨身帶著的一
把匕首。伴隨狗二的一聲慘叫,他的右耳便離開了他的腦袋,像一小塊石片那樣飛
上了瓦背。我太爺的用意很明白,他要給狗二一個深刻的記憶,同時警告匪首田子
文,那就是長田河人不是好籌的,最好不要打長田河的主意。然而我太爺並沒有達
到目的,他顯然是低估了田子文。田子文除了氣得咬牙切齒之外並沒被嚇著,而且
第二天立馬就向長田河殺了過來。
我太爺不是長田河的村長,他誆了狗二毛三。村長是我太爺的一個堂哥,那天
恰好進城辦事去了。當然,我太爺作為他堂哥的心腹或說是得力打手,在他堂哥不
在家的時候他是能夠說話算數的。我太爺並不是有了點權勢就為所欲為的人,事實
上他在村裡十分尊敬長者,豁達寬厚且上下無欺,除了頭腦比較簡單時常愛出一點
風頭弄出一點笑話之外,在長田河似乎還很有一點口碑。由於過於憨直,又頗有一
些拳腳功夫,加上雖然魯蠻卻不失公正,我太爺的性格行為已然成為寨人行事的標
准之一,頗得寨人尤其是年輕後生們的尊敬。寨西賭局,平日多是幾枚銅錢進出的
遊戲,但即使進出一頭牛,依照寨風,規矩之下雙方都不得翻勝,否則即遭人唾棄。
我太爺既是也局的參與者同時又是執法者,他自己不逾矩,若有這矩者,他將刺杆
煙袋一揮,說一句媽那個屁,基本上就可以解決問題。另外,還有一點是不可忽略
的,即我太爺惟一的兒子也就是我爺爺的出息。我爺爺年紀輕輕就成為蘇鹽有名的
一名軍官,這不僅讓我太爺臉上光彩,同時也為長田河帶來了榮譽。可惜的是我爺
爺命短,在他二十四歲那年春天便不幸死去了。我爺爺的死對我太爺的打擊無疑是
沉重的,這與他六年後跟著去世有著某種一脈相承的東西。這是後話。
我太爺一輩子愛好賭博,一度曾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賭徒。天性使然,他的人生
也就充滿了隨意性。據說他年少時家裡不惜錢財專門請了一個牟師教他武藝,卻不
知為何沒讓他讀書學文,總之他是個文盲,甚至不能歪歪扭扭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十五歲那年他父母相繼死去,沒了人管束,我太爺悲痛之余大概想不出別的好活法,
一抹眼淚便投了軍。我太爺一生中第一個偶然事件就發生在他從軍的第二個夏天。
那時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卻報名參加了襲擊一條大河對岸的敵營的敢死隊。夜裡
敢死隊過了河,我太爺缺乏夜戰經驗,他只顧著往前走,終於摸近了敵營,黑暗中
卻不知同伴們都到哪裡去了,我太爺掉了隊,失去了與同伴的聯繫。情急中他朝四
周學了幾聲蛙鳴,這是敢死隊員相互聯絡的暗號,卻沒聽到回答,倒是敵營敵人的
說話聲清晰地傳了過來。這下我太爺傻了眼。他不能馬上回去,那是要砍腦殼的,
孤身一人更不敢向敵人發起攻擊,事實上他已經有些後悔參加敢死隊了。天氣悶熱,
野地裡蚊子又多,我太爺進退不得,便耐著性子坐在草叢中偷偷地吸起煙來(這當
然是違令的),一邊無聊地數著天上的星星。隨便說一句,那會兒我太爺早已吸煙
了,而且常年隨身帶著一個尺把長的竹煙袋。吸完了一袋煙,他順手在地上碰一碰
煙鍋,準備收起煙袋,誰知這一碰不要緊,居然磕響了埋藏在草叢中的一顆地雷。
這還是個連珠雷,也就是說這顆地香與許多地雷連在一起,隨著一聲巨響,地雷接
二連三地爆炸開來,硝煙在爆炸閃光裡升騰彌漫,幾乎覆蓋了敵營過的那片野地。
敵營震動,騎兵步兵數百人朝這邊殺來,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過來了,而實際上敢
死隊的輸裝點恰好在改營的另一邊,見此情景也不知怎麼回事,但大好時機不可錯
過,便從那邊動了手,一時間殺得敵人措手不及,砍掉的腦殼像冬瓜一樣在地上拋
滾,鮮血在敵營中灑得到處都是。不用說這一仗是大獲全勝。接下來便是論功行賞
了,作為敢死隊裡聲東擊百戰術的執行者,那個弄響地雷的人當然得記上一功,這
樣找來找去就找到了我太爺,而我太爺也就從人群中憨笑著站了出來。我太爺磕響
了身邊的地雷卻沒被炸死,甚至沒傷者皮毛,實在叫人不可思議,即使到了今天我
也感到難以置信。我想除了相信我太爺命大之外,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了。在地雷炸
響之後,他只是兩隻耳朵嗡嗡地響個不停,同時有些發低,但追殺過來的敵人使他
很快清醒了過來,接著連滾帶爬跑到了河邊,因為走錯了路,他沒找到敢死隊過河
的船,只好下水游泳,倒差點被淹死。在敢死隊的這次襲擊行動中,確切地說我太
爺惟一的損失是丟了那根竹煙袋,同時耳鳴整整伴隨了他一個月。正因為如此,當
司令官在行賞會上叫到我太爺名字時,叫了幾聲他都沒反應,直到身邊的人拍拍他
的肩膀又指指臺上告訴了他,他才急急忙忙地跑上去。那天司令官沒有責怪我太爺,
而是在他腦袋上讚賞地敲了幾下,然後親手給了我太爺一錠五十兩的賞銀。
這錠賞銀促成了隨後一件事的發生。我說過我太爺曾經是個賭徒,但並不是天
生的,總之即使是賭徒生涯也總得有個開端,不幸的是隨著這錠賞銀的出現它終於
到來了。也就是說這錠賞銀成了太爺一生中第一筆真正的賭資。這錠賞銀是筆意外
之財,而五十兩數目對於十六歲的太爺又未免太多了,這麼一花沉甸甸的傢伙成天
揣在懷裡太爺還從未經歷過。我太爺感到了一點不習慣,有那麼兩天他心裡總是惴
惴的,揣著銀子像揣著個包袱,可將其存放在什麼地方或收藏起來作為一個過集體
生活的士兵又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兵營裡人人都知道他有這麼一錠銀子。當然,
我太爺並不是那種十分看重錢財的人,膽子不算小,骨子裡還有點豪俠之氣兼貪玩
的本性,要處置這花銀子也並不是什麼難事,因此幾天後的一個夜裡他便偷偷地溜
出了兵營,去了五裡外的小鎮。像那個年月所有富庶繁榮的小鎮一樣,那個小鎮的
賭場不止一家,我太爺揣著那錠銀子在鎮上走了走,選擇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賭場走
了進去。但事後證明他的選擇卻是個錯誤。賭場小,但並不能說明賭場老闆的喉嚨
就小,實際上那個搖著一把破蒲扇在賭場內走來走去的瘦骨鱗峋的老頭一見我太爺
掏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他的眼睛馬上就亮了,接著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說小
兄弟,歡迎歡迎,恨不得將我太爺連同銀子一口吞掉。那天晚上我太爺犯下的第二
個錯誤是他沒著軍裝而穿著一身便服,老闆誤以為他只是一個純粹的半大小子,想
幹什麼也就沒有了顧忌。而對於老闆的心思,我太爺即便想到也並不在意,他是個
大大咧咧的人,現在只想痛痛快快地玩一玩。開賭之後,他將那錠銀子壓在櫃上換
來一些籌碼便下了注,賭得小自然就玩得久些,同時他還選擇了從小就在長田河看
熟了的揭飛碗。揭飛碗是將骰子丟在盤子裡,用一隻小碗扣上,然後將盤子小碗一
同端起來使勁搖幾下,下注的眾人各猜一個點,揭開來看就行了,是一種小把戲。
那晚我太爺先是一口氣揭了十八碗,居然贏大於輸,也就是說滾動後的骰子多被他
猜中了,興致陡然高漲起來,腦殼便有點發熱。這時老闆過來笑對我太爺說,小兄
弟手氣不錯,我們單挑如何?我太爺還沒反應過來,老闆又說按老規矩,五比一,
你按一兩銀子下注,多點也行,贏了我賠你下注的五倍。我太爺心想一兩銀子一注
有什麼了不起,就說行,他不知道自己已落入了一個圈套。接下來他的手氣就不行
了,或者說是壞透了,一連揭了十碗皆輸,他反復地檢查骰子,骰子沒問題,但就
是猜不中。我太爺想著是見了鬼了,不信邪又連揭了十碗,結果還是一碗沒中,他
才知道今晚是不行了,反倒輕鬆起來,抬手指了把額臉上的汗,哈哈一笑說,算了,
不賠了,接著就讓老闆找剩餘的銀子,準備回去。老闆說小兄弟,急什麼,你還沒
到數呢。我太爺不明白,說你說什麼?老闆說單挑起碼得賂五十把,這是我們這兒
的規矩。這話我太爺聽明白了。那會兒賭場裡還有不少人,但顯然都是鎮上老闆的
熟人,所以當我太爺帶著探尋的意思朝他們望去時,他們就都模棱兩可意味深長地
嘿嘿笑起來。直到這時我太爺才知道他是上了老闆的當了。頓時一種被要弄的感覺
像升騰的泡沫那樣在我太爺的每一個細胞裡膨脹開來,同時伴隨著的是一股沒法遏
止的惱怒。我太爺轉臉看著賭場老闆說,你這是什麼規矩?愛賭不賭是我的事,拿
銀子來!老闆這時又搖起了他的破蒲扇,慢悠悠地說你要不賭下去,銀子是沒有的
了。我太爺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說你敢不拿來,媽那個屁!老闆臉一沉,說你要要橫
麼,乳臭未乾竟敢罵老子,隨即吩咐手下人說,把這小雜種給我扔出去。稍後的一
幕就有點驚心動魄了,先前站在老闆身邊的兩個漢子走過來預備將我太爺奶出門,
但卻缺乏應有的心理準備,以為弄我太爺不過是碟小菜,他們(同時也包括老闆和
賭場內所有的人)顯然不知道我太爺從七歲起整整練了八年武藝,而且身上還帶著
把刀子。所以當兩人雖然滿臉凶相卻多少有點懶洋洋地伸手來拿我太爺時,被我太
爺搶先打了個措手不及,劈叭兩拳出手之後,一個連環腿,兩人便翻天倒下了,接
著我太爺一躍朝老闆躥去,躥去的同時也就拔出了刀子。賭場裡的人尚來不及看清,
也沒聽到什麼聲響,我太爺手上的刀子已然變短,幾乎全部沒入了老闆那肋骨畢露
的胸口。而留在外面的只不過是一截樸素無華的紅木刀柄。
我太爺就這樣殺了人。那晚的結局是頗有些滑稽的,一時間賭場的人都不敢動
彈,也沒出聲,好像都驚呆了或者是被嚇傻了,眼睜睜地看著我太爺這個毛孩子殺
了人,然後不慌不忙地走出賭場,消失在門外的夜裡。值得一提的是,我太爺臨走
前還去老闆的胸口取回了刀子,但他沒取那錠尚有三十兩屬他的賞銀,他也許覺
得這樣一來就兩相抵消,誰也不欠准的了。那晚太爺沒敢再回兵營,也沒逃往別處,
而是直接往家裡逃來。在路上他賣掉了那把惟一值兩個錢的刀子,靠著乞討和做零
工,兩個月後回到了長田河,從此再也沒有出去。
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太爺成了長田河的一名賭徒,同時喝酒也在長田河出了名,
而且豪氣驚人。那些日子,太爺隔三差五就會邀約他的親朋好友在秋月父親的寨西
酒店聚飲,而每回總是我太爺做東,一陣碗盞交錯、五霸強七雄出之類劃拳吆喝的
聲浪過去之後,大夥已是搖搖晃晃東倒西歪抑或是爛醉如泥,我太爺自然也是如此,
但卻總不忘在倒下睡去之前高聲告訴店主一聲:酒錢麼,算我明清的!明清是我太
爺的名字,店主於是就毫不含糊地去記帳黑板上我太爺的名字下再記下一筆。而隨
著黑板上的欠帳不斷記上又抹去,更隨著我太爺不停地在賭場內進出,父母留給他
的田產便像被蠶食的桑葉那樣一點點地減少了。很顯然,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我太
爺很快就會成為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的,事實上地距這一天也的確不遠了。
但這時一個奇跡出現了。我太爺沒有越滑越遠,及時刹住了車。出現這個奇跡
的契機是我太爺娶了我太婆。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我太婆拯救了我太爺,使他從
此開始了浪子回頭的過程。我到現在還不甚明白,我太婆父親即我太爺的岳文作為
距長田河不遠(只隔一道山梁)另一寨子裡的首富,他怎麼肯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
太爺這麼一個傢伙。他雖然有四個女兒,可我太婆是最小最嬌弱的,也是他最疼愛
的,這或許就是所謂的陰差陽錯吧,而事實上他也的確看不起我太爺。冬天裡我太
婆嫁給了我太爺,大年初一我太爺帶著我太婆去給岳丈拜年,同時其他幾個女兒女
婿也都到了。岳丈似乎在那裡做戲,對其他三個女婿有說有笑十分客氣,對我太爺
卻正眼也沒看一眼。時逢天降大雪,飄揚的雪花在地上積了半尺深,冷得甩下鼻涕
都會結冰。我太爺岳丈的青磚瓦屋裡當然是暖融融的,洋爐大火燒得正旺,酒飯過
後我太爺岳丈招呼其他三個女婿圍著方桌打起了麻將,卻叫我太爺去山上燒炭。我
太爺的岳母娘看不過意,說大冷的天燒什麼炭呢,岳丈卻冷冷地說,不燒炭幹什麼,
吃閒飯嗎?坐在一旁的我太婆本來就已委屈難當,一聽這話當即嗚嗚哭了。出乎嶽
丈意料的是,我太爺在堂屋裡站了半晌卻沒發作,說好吧,我去燒炭,便拿了砍刀
背簍出門去了。這一天對於我太婆一家人尤其是我太爺的岳丈來說一定是漫長的,
因為他那樣做未免太過分了一點,而對於我太爺也同樣漫長,因為他的人格尊嚴受
到損傷的同時靈魂也一定接受了一次洗禮。這天傍晚,我太爺終於渾身透濕滿臉炭
灰地背了一簍炭回來。他放下炭簍之後,卻沒有去換衣洗瞼吃飯烤火,甚至沒再走
進堂屋,只是站在門外於眾目睽睽之下喚過我太婆,說四妹,你要還是我媳婦就跟
我回去。我太婆哭著走了過去,我太爺二話沒說,背起我太婆就轉身走了。
從此我太爺開始了發奮治業。整整十年間他沒進過一次賭場,還一度戒了酒,
當然這十年裡他也沒再去給岳丈拜年,但卻收回了先前賣出的全部田產。不僅如此,
他還去長田河後山高高的界上墾荒,開出了大片玉米地,在寨外小河邊建了一座油
坊,原來的青瓦木房被擴建修繕一新。在這個創業的過程中,我太婆是功不可沒的。
她生下了我爺爺,使得我太爺子起來變得更來勁了,她精打細算善於持家,這又正
好彌補了我太爺的弱點。如果說我太爺發狠治業多少有點意氣用事,那麼我太婆從
一開始就是以想當然的平靜心態來操持這一切的。現在想來我太爺太婆真是天生的
一對,我太爺粗糙強壯,太婆嬌小細膩,他們的密切合作相互補益進而延續了我家
的血脈。我太爺很愛我太婆那是無疑的,八月裡收玉米,得從高高的山界上背下來,
太婆好強總要跟著同去,我太爺知道她嬌弱,崔陡路險總是讓她空手下界而自己盡
量多背些,只是快到寨邊時才往她的空背簍裡象徵性地扔幾棒玉米,那情形像是大
人與小孩的遊戲,如同母雞呵護小雞。但在家裡我太爺幾乎對我太婆言聽計從。我
想我太爺對我太婆的愛無疑是一個強壯的男子對一個所傾心的嬌弱女子的愛,陰陽
的極致又使這愛變得更深。但也不能否認,我太爺的愛裡無疑含有某種感激的成分,
太婆在我太爺陷入困境時毅然選擇了我太爺而不是她父親,這肯定是我太爺無法忘
記的,也許從十年前那個傍晚她哭著走出大門爬上我太爺又濕又髒的背上那一刻起,
我太爺心動的同時也就決心愛她一輩子了。
事實證明這是真的。我太婆在我爺爺十二歲那年冬天因偶感風寒而一病不起。
臨終前她躺在我太爺的懷裡說對不起我太爺,只給他生一個兒子,我太爺這個七尺
漢子平生第一次放聲大哭起來,他哭了很久,哭聲震動了整個長田河。當時他不過
三十多歲,正當壯年,但太婆死後他再也沒有續娶,只是一門心思地把我爺爺養大
成人。他酒戒大開,因寂寞難耐偶爾又死灰復燃地玩起了賭博的把戲。
田子文率領眾匪殺向長田河的這天上午是個陰天,太陽沒來得及露臉就給布幔
似的雲層嚴實地遮住了。這種讓人多少會感到有些憋悶的天氣是否符合一場大戰或
一處戰場所需的氣氛不得而知,但卻頗像我太爺當時的心情。這是不難理解的。到
了這時,我太爺即使像一根木頭那樣遲鈍而不明事理,他也該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那就是即將到來的並非兒戲而是一場事關生死存亡的真正的戰爭,而所有這一切可
都是他給長田河惹下的。這會兒他站在寨西的碉樓上,依舊穿著那件羊皮褂子,因
為一夜沒睡眼角上還沾著兩點眼屎。碉樓下四處蹲站著準備廝殺的長田河的壯丁,
有人提槍爬上了牆頭。這種高昂的鬥志讓我太爺感到滿意。當然,在我太爺臉上你
是看不到有什麼後悔的意思的,實際上他也不讓自己想得太多,這沒有好處,他只
是一直在靜靜地等著敵人的到來。在我太爺內心深處倒確有一點愧疚和心虛,這是
無法抹去的。因此當他遠遠望著田子文的百來條人槍像一條長蛇,出現在寂靜狹長
的河谷裡時,激奮前的一刹那他的神情現出了一絲陰鬱。
還是在昨晚,我太爺剛剛放走狗二毛三,村長也就是他的堂哥就回來了。一聽
說此事堂哥頓時傻了眼,全身癱軟了下去,一屁股在自家堂屋裡的太師椅上坐下了。
對於堂哥來說這事實在來得太突然,而且毫沒道理,一切像是個噩夢。他兩眼發直
地坐在那兒,也沒責怪我太爺,沒說一句話,徑直墜入到一種喪魂失魄的境地裡去
了。堂哥嚇得如此,這可是我太爺沒想到的。儘管他那時已從先前的興奮中逐漸冷
靜了下來並隱隱地感到了事情的莽撞不妥,但堂哥對此事反應的激烈程度還是出乎
他的意外。這樣一來,我太爺也就多少有了一點惶恐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陪伴著
堂哥,兩人不停地吸煙,偶爾聽著堂哥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眼見得兩股煙子和著沉
濁的歎息慢慢地彌漫開來,充滿了點著一盞油燈的昏暗的屋子。那是一個滑稽而有
趣的時刻,堂哥經過這個時刻將從最初的驚駭虛幻中回到急需應付的現實中來,而
我太爺則一直等待著說話機會。作為一種客觀評價,應該說村長即我太爺的堂哥是
個好人,他不失聰明,甚至有些狡猾,但同時伴隨他的是謹慎遲疑,膽小怕事。在
許多場合他也是談笑風生的,可一遇事情就會不由自主地現出一種深思熟慮甚至是
老謀深算的樣子來,但卻又註定不會有什麼作為。總之我太爺的堂哥屬那種思慮
總是大於行動的人。當然在當時那個動盪的年月裡他的這種性格也沒有什麼好指責
的,更何況作為一個稱職村長,他的思慮更多的是為了長田河。他與我太爺雖然個
性完全不同,卻正應了兄弟如手足那句話,是彼此貼心親密無間的,一般說來我太
爺因為冒失粗心時常受到他的呵斥,正可謂長兄如父。但這回卻不一樣了,不僅一
切都想過了,人也回過神來恢復了元氣,終於在太師椅上抬起了腦袋,說明清,事
已至此,你看怎麼辦呢?我太爺見堂哥開口說話不覺松了口氣,說不用拍的,田子
文肯定不敢來的。堂哥聽說卻並不看我太爺,只是又恨鐵不成鋼地歎了口氣。我太
爺就說媽那個屁,來了打他姐的。看來也只此一條路了,堂哥無奈何地說,那就打
吧。
接下來便是連夜備戰。其實這不是什麼難事,隨著敲打銅鑼的一陣聲響,長田
河也就整個兒地動了。全寨男女老少一聞召喚便走出各自的家門迅速聚集在寨西戲
台前的空地裡,聽完村長的訓活,隨即便行動了起來。在長田河,召之即來是一種
傳統,抑或是一種習慣,是長田河人的脾氣,為了寨子長田河人是不惜做出最奮不
顧身的勇敢行為來的。想來這也是長田河人引以自豪同時也是那個年月裡長田河很
少受官匪侵擾的重要原因。一俟明白了要幹什麼,長田河便成了一隻打足了氣的皮
球。有意思的是,我太爺堂哥的訓話是很具說服力和鼓動性的,這個謹小慎微的缺
乏行動的人一旦已經行動了就毫不含糊,他說田子文說不定幾時就會殺來,所以提
早做好準備是刻不容緩的,同時不是貶落而是充分肯定了我太爺的行為。在此可見
村長的精明。他很清楚,此時此刻讓眾人團結一心才是最重要的,它超過了一切,
而任何疑慮部只會有害無益。他還說我太爺若不整治狗二毛三,讓他倆胡來,就像
河堤開了個口子,今後長田河就會陷入被人任意欺淩的境地了,說罷又鄭重地把守
寨子指揮權交給了我太爺。事實上,這番道出了實情而在他本人又多少有點言不由
衷甚至帶有某種欺騙味道的話語很好地達到了目的。寨中一些人先前還怨我太爺做
得太出格以至惹禍,聽了這話心中的疑慮便一掃而空,我太爺也因此理直氣壯振奮
起來了,並立即調動村民開始實施他的指揮。對於戰事,我太爺見過也經歷過一些,
但並不如何懂得,好在守寨並不是一件複雜的事,無需什麼計謀,似乎更多的只是
需要勇氣和刀子的鋒利,而這些我太爺當然是不缺乏的。隨著我太爺一聲令下,寨
子馬上熱鬧起來,如同影視裡我們常見的某個敵後根據地準備著進行反掃蕩的樣子,
其中的情形不難想見。村民們于寨中往來穿梭,老少上陣,格木頭搬門板,將岩石
碼上寨牆抑或磨刀霍霍,忙得不亦樂乎。其中離我家不遠的街中有個鐵匠鋪,整夜
通紅一片叮叮噹當的敲打聲不絕,七八個人圍在那裡,將一些大刀長矛重新加鋼淬
火,還臨時打造了許多箭頭,又將無數的破鼎罐爛鍋一應生鐵溶化成水,倒出了成
噸的鐵砂。一些人找來生銹的犁口,用錘子敲碎,以作為需彈,另一些提著油燈去
老屋的牆角和附近的洞中刮來成筐的硝土,摻和碾碎的木炭煉製火藥。作為那晚諸
多不尋常的景象之一,整個長田河的公雞都失去了對時間的把握,沒到時辰便此起
彼伏地叫了起來,嬰孩也不能安睡,不時從夢中驚醒,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片母親嚶
嚶嗡嗡的催眠聲,而所有的狗子卻出奇地安靜,整個夜裡沒吠叫一聲。等到一切就
緒的時候,天也亮了。長田河人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埋鍋造飯,飽餐一頓,然後寨
子就徹底安靜了下來,在晨光裡靜悄悄的一片沉寂,這時的長田河就不再僅僅是一
個普普通通圍著寨牆的村落了,而是一個嚴陣以待的堅固的防寨,一個對於田子文
來說不花點力氣付出點代價將難以攻克的堡壘。
戰鬥是在九、十點之間打響的。在此之前,不知出於什麼理由,田子文曾讓匪
眾在距寨西半裡之外的路邊停歇了一『會兒,並沒有馬上發動攻擊。本來按照這夥
土匪的習性,他們見了存心洗劫的寨子總是按捺不住的,會呀呀叫著一窩蜂地撲上
前去痛快淋漓地完成他們殺人放火的勾當,但這回卻沒有即刻動手。這當然不是走
了二十裡山路系乏了的緣故。也許長田河緊閉的寨門和不同尋常的靜寂引起了田子
文的警覺,這想來是有可能的,因為到這個時辰長田河不可能還沉睡在一片甜蜜的
睡夢裡而沒有醒來,也不可能人都逃光了而成為一座空寨,這在田子文是清楚的,
憑他多年為匪的經驗一眼便看了出來。他冷眼站在半裡外的拗口上甚至還感覺到了
掩藏在寨牆背後的寨人的呼吸。田子文已看出寨人有所防備這是沒有疑問的。至於
田子文是否知曉長田河人為了等候他的到來早已忙活了一夜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從
後來的戰事來看,他顯然對長田河人的抵抗能力估計不足,而作為一個怒氣衝衝前
來發洩憤怒的人,這只能說明他對長田河已有的實情缺乏瞭解,因而也就沒把長田
河放在眼裡。事實上他的指揮輕率而簡單。他有黑壓壓的一連人,完全可以分兵攻
擊甚至包圍寨子,但他卻只是一味在寨西硬拼,終落得夾死帶傷大快人心。當然他
手下的眾匪更草包無知了,他們以為一俟槍響長田河便會寨破人亡唾手可得。所以
他們停在路邊吸煙說著下流的話,鬆懈無備又顛狂作態,如同一群饕餮前的老鼠。
路邊是塊綠油油的萊地,他們走進去,拔吃地裡的蘿蔔,菜地也就毀了。後來田子
文拔出身上斜掛的木匣子槍,眾匪便一哄而起沖了過來。
跟著劈劈叭叭的槍聲大作。最初一刻土匪們叫囂著來勢洶洶,射出的槍彈打在
石牆和寨門上,又噴噴的飛過了牆頭。我太爺和寨人已經從寨牆後面露出頭來,對
於他們來說,已經等到太久,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不過他們一時還沒有動作,只是
眼睜睜地看著土匪在開闊的大路和田野中呐喊鼓噪,像魔鬼的化身那樣跳躍前行,
同時打開了扳機搭好了箭,火煤子也霍霍地燃著。寨人用的土炮、火槍和弓箭,射
程都極其有限,他們得等著敵人走近,這是沒有辦法的,可是他們沉住了氣絲毫沒
見驚慌。他們清楚,只要到了近處,土匪就沒有任何優勢了,那他們就要將敵人殺
他個人仰馬翻。這一刻不久就到來了。我太爺已經憋得難受,眼見土匪已近牆下,
便猛然大吼了一聲打啊,頓時牆上殺聲四起,跟著傾瀉而下的則是雨點般的槍彈和
夫箭。所謂槍彈不過是一些兩寸長的鐵條和黃豆一樣的鐵砂,鐵條可洞穿身軀,鐵
砂的威力是一槍一大片,不死亦傷。槍響的同時寨人還點看了牆頭上的兩門土炮,
這才是最具殺傷力的,這種被寨人叫做豬兒炮的傢伙形狀笨拙,彈倉國大如豬肚,
每次要喂整整兩木部的碎犁片,一炮轟響便放出了上百把飛刀。如此一來,可以想
見在第一回合的較量中田子文便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像鳥群那樣漫天橫飛的鐵條鐵
砂以及碎犁片在最終插入樹幹潛入泥地而停止飛行的時候也很有一些鑽進了匪徒的
身體,因此他們即刻便趴下了。被打死的倒下了已無法動彈,沒死的卻不敢動彈。
鼓噪呐喊已暫告熄滅,稍後便一溜煙地撤了回去。當然,此時戰鬥不過才剛剛開始。
長田河人的沉著以及他們出乎意料的強大火力對田子文的影響是使他真正地惱火了。
他命令眾匪對寨子一陣猛射,接著就發起了第二次攻擊。匪徒們這次已經學乖,不
再只是肆無忌憚地往前沖,而是在放論的當兒閃回著前行,以便於在護住自個兒性
命的同時消滅敵人,而且一度退到了牆腳。無奈長田河人居高臨下又有所憑藉,寨
牆都是石頭壘的。惟一的木頭寨門又厚達數寸,哪怕是快槍也是無法打穿的,而田
子文又沒有大炮、更兼寨人在頭次得手後更加增添了信心,所以說即使從純軍事的
角度看這場戰鬥也是明顯有利於長田河人的。於是第二次進攻不到半小時就敗退了。
此時田子文已是惱羞成怒,他感到丟了面子,長田河人又喝罵不絕,並不時地從寨
牆後發出了陣陣的嘲笑聲,使得他由惱怒而切齒痛恨,而近於瘋狂了,隨後的進攻
就純粹變成了他個人的意氣用事。只見他揮舞著匣子槍,狂叫著督促匪徒們一次次
地往前沖,他自己甚至還沖在前面,匪徒們也都紅了眼。而隨著田子文的不斷攻擊,
寨內的情勢也越來越緊迫了。眼見得彈藥箭矢被大量地用掉並且越來越少,臨時制
造既來不及也不現實,尤其是火藥,工序複雜,何況寨內的硝土早已在昨夜裡被刮
得一乾二淨。我太爺急,只得準備以大刀長矛作最後的拼殺,而看現在的田子文,
恐怕是很難頂住他的,可如果項不住,其結局就必然是一場屠殺。但在這個過程中,
時間也已從上午到了下午。就在長田河人彈藥即將告罄,料定一場冷兵器對快槍的
廝殺在所難免時,奇跡卻出現了。田子文在屢攻無效的情形下似乎冷靜了下來,幡
然省悟並突然停止了攻擊。現在只能說上天有眼,長田河作為寨子還不到毀亡的日
子,長田河人還命不該絕。這天的最後一幕是奇特而極富意味的,田子文及其匪徒
一邊開著槍從寨邊往後撤,一邊忙著背抱倒在地上的七八具屍體,按說這時他們最
容易成為擊中的目標,但寨牆上卻停止了射擊。爾後,眾匪也不再發起新一輪的進
攻,在我太爺和寨人驚訝的目光下按來路退回了河谷,最後在河谷裡消失了。
長田河作為一個寨子究竟始於何時,已無從知曉。我沒有見過話如族譜或類似
的隻字片紙。這類東西也許曾經有過,爾後卻遺失了。也許它現在還存在著,被封
存在某個神秘莫測的山洞裡抑或珍藏在我既與之素不相識更無法找到的某個同是後
人的手中。當然這類東西也可能從來沒有過。不過即使如此也沒有什麼,我不會把
它看做是我先人的失誤或說疏漏。因為就其本質而言,長田河並非歷史名城抑或某
個失落的古都,而只是千萬個自然村落中的一個,我的先人不過是一群普通平凡的
百姓罷了。按照慣常的價值觀,記載他們,在他們身上花費筆墨是毫無意義的,我
的先人也肯定知道這點。還有一點也是最重要的,我相信無人們較之他們的後人諸
如我輩雖然生存的環境遠為簡陋惡劣,但一定生活得更為高尚,更為樸素實在,也
就是說他們不僅生活在時間之中,生活在不斷的連續之中,而且更多地生活在現狀
即當前的永恆之中,他們根本不會憂威未來圖慕虛名,簡直像一尊尊蔑視一切的神。
他們當然也十分注重繼承先輩遺產並留傳後代,而且其堅決的態度遠遠超過了今天
的我們,但他們採用的方式卻不是掛一溫萬的表面漢字,而是一種遠為神聖的東西,
那就是信仰。是的,他們是以信仰的方式來記載他們自己並傳之後世的。我這樣說
並非純粹出於個人的臆斷。我有事實和根據,這就是流入我的耳朵並封在我心靈深
處的傳說。這傳說當然是關於長田河的,也是關於我先人的,這個傳說還與一根直
立在天地間的人形石柱相聯繫。我不妨告訴你,時至今日我甚至已不記得聽到這傳
說的確切一地點和時間了,說不準還是在某個夢裡,而講述這傳說的聲音也似乎來
自冥冥之中。但有許多個夜晚,當我凝視著廣博深邃的星空默想著它時,卻不由地
怦然心動。
現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置身的地方是一道
狹長的河谷或說一片曠野。這是個年輕而強壯的男人,長得高高的、瘦瘦的,渾身
襤褸肌膚熏黑,閃耀著一等銅像應有的色澤。你可以想像因為風吹日曬以及長途的
跋涉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因為經歷了身心磨難和精神洗禮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事實上他的臉孔是剛毅的,他的眼神是痛苦倔強的,是憤怒燃燒過後尚有一點餘燼
的那種略顯一點憂鬱的眼神,他左邊的肩上背著一個多少有點松垮的包裹,右手則
拿著一把閃亮的刀子。他身邊的女人當然也同樣年輕強壯,但顯得比他更為推悻,
如果不是過於疲累和憂心忡忡,她應是一個好看的甚至可以說是美麗的女人。她的
臉是圓的,有些蒼白,鼻翼小巧而且微微上翹,光光的前額下面是一雙受過太多驚
嚇的大眼睛。顯然即使經歷了無數的困苦顛簸,她看上去依舊給人一種圓潤飽滿的
感覺。活潑的生命在她的體內湧動,明顯隆起的肚子則表明有孕在身。這男人和女
人當然是一對夫妻,他們的名字叫做七公和七婆。他們有幸逃脫了追殺,在翻過了
一重又一重山嶺並且在沿著這道荒無人煙的河谷走了許多天后,終於遠離了是非之
地和那些噩夢般的日子。現在他們雙雙在河岸的一處高地上站住了。這是一天裡的
上午或下午,時令正值地裡的莊稼已經收割完畢的秋後,因為在這對年輕夫妻的頭
上天空是晴的高遠的,閒散的雲朵像白帆那樣隨意飄移,飛過天空的鳥雀發出了歡
快的鳴聲,而周圍茂密的樹木色彩斑斕,隨風而下的是繽紛的落葉。在他們眼前,
那條伴隨他倆度過了不少時日的小河正無聲流淌著,河水清澈又蜿蜒如蛇,河的對
岸則是一大塊長著少許灌木、茅草簇生又一片金黃的窪地。實際上正是這塊迷人的
窪地吸引了七公夫婦的目光並留住了他們的腳步。毫無疑問,他們在逃難的過程中
心裡總是存有希望的,而希望的最初所在就是尋找一處新的棲身之所,現在他們找
到了。面對這塊窪地,我有理由相信七公夫婦先是在臉上規出了一絲欣喜之色,接
著就展開了他們的關於未來美好生活的想像的翅膀,於是木屋、稻田、玉米地、菜
地也許還有桑園果樹之類的有關一個家園會有的種種景象就都出現了。但是促使七
公夫婦決定就此安家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這是我們意想不到的,那就是窪地
後面半山腰上一塊巨大的石頭。那會兒他們的目光在窪地裡留連了許久之後,很自
然地就向窪地縱深處投了過去,那裡是屏風似的一列高山,山上古木參天,山腰有
裸露的灰白斷崖像畫卷那樣鋪排展開,隨著他們就看到了仁立在崖下的那尊石像。
那是一個天然造物,卻那麼惟妙惟肖地具備了一個人的面目,有鼻有眼似乎還有血
肉,無聲無息地站在一片稀疏的落光了葉子的林梢後面,其神態又是那麼安詳,在
默然凝視遠方的同時像在想著一個什麼亙古的問題,又像在說著什麼,只是說出的
話語讓人難以聽懂並且化作了穿過林梢的風聲。七公夫婦久久地望著石像,心裡居
然就有了一種風平浪靜的感覺。這尊石像似乎給了他們缺少的某種東西,或者說他
們正亟待著什麼時卻從這尊石像也就是這塊天地間的石頭身上得到了。他們感到了
莫大的安慰,又慢慢地看出了這塊石頭所發出的那種難以察覺的平和慈祥而深遠的
笑容,照我想來這應是一尊佛或一個神所具有的那種微笑,因此等到後來他們就深
深地感動了。而就接受一種事物或精神的影響以及對事物的直覺感悟能力而言,女
人似乎是天生優勝快捷于男人的,我們看到先前凝聚在七婆臉上和眼睛裡的憂慮焦
心不見了,消散了,替代它的是自從逃命以來從未有過的那種欣慰幸福的神情,隨
後一串長長的淚水已然淌在她的臉上。她轉過身來拉過七公那只沒拿刀子的手,並
將它輕輕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對我們的七公說,就在這兒住下吧,我不想走了,我
要在這兒生下我們的兒子。
七公夫婦住了下來。這塊窪地就是長田河。為什麼會把這塊窪地叫做長田河而
不是別的名字,我不知道,但也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我們已從傳說中得知了長田河
作為一個寨子是怎樣開始的,怎樣留下了先人最初的足跡。接下來當然就是長田河
寨子的形成和發展了,以至到被一場大火燒毀前的那個樣子,這個過程無疑是漫長
的,也是順理成章容易讓人想到的。就像一顆發芽的玉米種子從地裡長出苗來然後
打苞揚花結出了玉米棒子一樣,變得簡明必然因而也就沒有詳盡敘述的太多必要了。
我想令人關注的焦點依然是七公夫婦也就是我們的先人,他們在長田河居住下來,
生下了他們的兒子,通過辛勤的墾荒勞作,建起了新的家園,一步步的實現著自己
的理想,而在此之前他們又究竟來自何處?關於這,那是傳說的另「部分。在這部
分傳說裡出現了一個叫做蓮花池的地名和一條浩蕩的大河,這條大河卻沒有名字。
也就是說年輕的七公夫婦來自一條大河邊的一個叫做蓮花池的村子裡。我不敢肯定
沒有傳下名字的大河和傳下了名字的村子連在一起是否含有時間的暗示,隱含地提
供了漁獵時期尚未完全過去而農業墾殖又已蓬勃興起的信息,但那時村子裡的確是
又撒網打漁又荷鋤種植的。蓮花池依傍在河邊山腳下,樹木蔥郁修竹成林,每年夏
秋之際盛開的蓮花清香撲鼻。同時村子裡就住著一家人,這家人養有七個兒子,七
公是其中最小的一個。他們自耕自足又恰然自得,幾乎同樣注重勞作與休養,可謂
勞逸結合的典範,完全是一種與世無爭聽憑歲月自然流逝下的自然人生。這樣不知
不覺又到了秋後。糧食已經歸倉,土地已經歇息,人也閑了下來,大概是豐收使人
喜悅,喜悅又促使人要樂一樂的緣故,七公和他的兄長們忽發奇想,居然編織了一
雙大如小船的草鞋,將其掛在村口的一棵楓香樹上。又合力叮叮噹當地打制了一把
真正的大刀,刀片竟如門板,刀杆有一根柱子那麼粗,又長達數丈,幾兄弟晨昏無
事便抱著在屋前的評場裡快活地舞來舞去,這想來純粹是一種精力的發洩和拙樸的
娛樂,不想卻惹出禍了,他們的玩樂引起了官家的注意和忌恨,並因此被安上想要
造反的罪名,官家欲派人捉拿,又探知這七兄弟個個勇力過人,於是便調了大軍前
來捕殺。消息傳到之日,這七兄弟只得棄家連夜分頭逃命,七公帶了自己的女人跳
上一葉小舟即渡河而去。等到他們終於在河谷出現的時候,整整三年已經過去了。
現在說說後來。長田河經歷了自己的發展和繁榮,但不可能永遠發展下去,或
說發展下去又必然會從鼎盛走向衰敗。小到一個細胞的生長與死亡,大到人類和世
界的必將終結,地球將成為生命的故宮,都莫不如此。事實上長田河在被一場大火
焚毀之前已有了種種不祥的兆頭,其一便是寨後半山上那尊有如庇護之神的石像在
一年春夏的一個雷雨之夜被掀掉了腦袋。伴隨著一聲巨響,天上落下一個雷來,石
像的腦袋就成了碎散的石片。這個像是上天怒吼的炸雷甚至還展動了整了寨子,街
巷和房基抖動不已,屋上的瓦片紛紛滑落,雞狗亂作了一團,使得寨人驚恐萬分,
徹夜難眠。第二天跟著就來了百年未見的滔滔洪水,洪水淹沒了河谷的大片良田,
衝垮了河堤寨牆,漫過了寨子。不知從哪裡鑽出了許許多多數不清的有毒和無毒的
蛇,它們吐著信子在街巷中四處遊動或纏繞在樑柱間遊戲,又在樓板上瓦背上盤成
一團靜靜地打著瞌睡,洪水退了還不肯走,令寨人不寒而采。其二是這事過去多年
之後的一場瘟疫。說瘟疫其實是麻疹,可它那麼厲害,像一場颶風那樣掃蕩了整個
寨了,奪去許多寨人的性命,還使活下來的寨人大多破了相,不論男女都帶上了一
張坑坑窪窪的麻瞼。應當指出,發生這場瘟疫的時候離長田河毀亡的日子已經不遠
了,說具體些也就是三年的光景。三年後長田河作為一寨子將不復存在,而這場來
自外鄉的瘟疫也就成了預示長田河毀亡的最後一個凶兆。值得一提的是,從外鄉帶
來這個凶兆的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無緣見識的年輕而短命的爺爺。
我爺爺神秘而虛妄。每當我去想像他時,他總是顯得含混而面目不清,有如一
個蒙面大俠那樣叫人不可捉摸。他甚至不肯在我的腦子裡久留,仍有閃現隨即便消
失了。他遠不如我太爺那樣令人親切,想起我太爺就會聽到他那大大咧咧的笑聲,
而我的爺爺不,他總像一片剪紙那樣飄忽。我想這是因為構成他形象的事蹟太少,
他死得太早了的緣故。在他二十四歲的生命歷程裡許多事還來不及在他身上發生,
人們對他的印象還不夠深刻,可他已經不在了。事實上他去世時我父親才三個月,
也只僅僅見過他兩面。在他回家的那天下午他抱了抱父親,在父親小臉蛋上親了兩
口,捉住父親的小手摸了摸他特意留下的一抹上髭。半個月後他臨死前又讓我祖母
將父親抱去,父子倆遠遠地相互看了一眼,試想父親能對他有什麼印象呢。所以後
來父親每每跟我談起我爺爺,我總覺得父親像個二道販子,他說的一切都是從別人
嘴裡聽來的,實際上也的確如此。至於有人說我除了身材矮小一些之外倒長得很像
我爺爺,聽著那就只能叫我疑惑傷心了。站在鏡前,我見到的可是一個瘦削而臉色
蒼白的人,看上去謙遜有餘而自信不足。似乎還有一點委瑣,即使我做出最昂揚的
姿態,可眉宇間也看不出什麼英武之氣。我那令我太爺引以驕傲寨人也曾引以為榮
的爺爺怎會是這麼一個樣子呢,我感到心裡有什麼東西就要咋咬一聲破碎了。
但我的爺爺說到底不過是個從軍書生,一輩子娶了兩個媳婦而已。當然我爺爺
能夠從小讀書,就他的家庭和當時長田河的風氣而言,這是他的福氣,實際上也是
我太婆而非我太爺的主意。她生前曾說過養兒不讀書等於養只豬的話,所以早早地
把我爺爺送進了寨中推一的一家私塾,爾後又把這話作為遺言留給了我太爺。我太
爺當然是愛他兒子的,但他是個粗人,雖然平生十分佩眼識文斷字有學問的人,卻
不相信他兒子有朝一日也會成為這麼一個人。我太婆在世時,他只管教我爺爺早晚
練功學武,對他的讀書識字卻是從不過問任其自然的,這也與他大字不識很有關係。
但我太婆去世後,他態度大變,也不管有無可能,居然欽下心來要把我爺爺弄成一
個讀書人。現在我想,我爺爺作為一個農家子弟後來之所以能夠從六歲發獲一直讀
書到二十一歲,從長田河讀到縣裡,又從縣裡讀到省裡,而我太爺一直堅定不移地
供養著他,這並非說明我太爺是多麼地望子成龍心切,其實這更多地應是他對我太
婆愛情執著的證明。有趣的是我太爺供我爺爺讀書,卻不知我爺爺讀的是什麼。他
告誡我爺爺要好好地讀,還嚴加督促,其方法卻是極其簡單的。長田河的私塾先生
是個嚴厲的老秀才,他的教具除了書本就是一把戒尺,幾乎每天都有學生光著屁股
被打,我太爺非常欣賞這個辦法,先生又每天放學時去學生的額上畫上一個紅圈或
黑圈以示對學生在這一天裡讀書好壞的褒貶,我太爺即依照圓圈顏色毫不含糊地對
我爺爺進行獎賞和懲罰。紅圈是一碗紅糖荷包蛋,得了黑圈便是罰跪讀書到半夜,
晚飯吃一頓鞭打。好在我爺爺天生聰穎,我太爺的脾氣又使得他不得不警醒,不僅
幾句死書被他讀得滾瓜爛熟,字寫得像模像樣,還能應對作文,悠哉遊哉地成了先
生的得意弟子。先生滿意,那紅圈就多了,以至有那麼兩年我太爺每天就總是忙著
煮蛋不迭。等到我爺爺離開私塾去了縣上讀書,那時他已經十六歲,這在長田河已
算是一件出人頭地的事情,而長期煮蛋的經歷使我太爺對兒子不僅十分滿意,這時
就由滿意而佩眼了。佩服的結果就免不了要在人前誇耀。可一本不論什麼書對我太
爺來說都是一本天書,書上的字是那樣親多密麻,黑壓壓的一片,可我爺爺信手拿
來便一頁頁地翻過讀過了。太爺驚奇。對人也總是驚奇地說,我的兒啊,真是不錯,
連很細的字都認得。聽者大笑,我太爺也笑了。
我爺爺十六歲那年也即進縣城讀書的那年冬天裡娶回了他的第一個媳婦。媳婦
是我太婆寨上的一個十九歲的大姑娘,早在太婆在世時就定下了親事,現在娶回來
一望而知則是我太爺的意思。娶親是成人的標誌,在太爺看來他那有學問的兒子是
已經成人,況且家裡縫補洗刷總得有個女人操持。至於我爺爺,也不能說他在這事
上是如何的不情願,而只能說是被動的,害羞的,他只是朦朦朧朧地感到會有這麼
一件事,並因此而全身燥熱,所以當大他三歲顯然也遠比他成熟的媳婦在花燭洞房
裡久等不來而自己掀掉了紅蓋頭並熱烈大膽笑眯眯地望著他時,我爺爺窘得滿臉通
紅,遠遠地坐在床沿一邊,仿佛一隻畏縮不前的小貓。我爺爺並非一個老實無用的
人,他只是太小了。一個初出茅廬的滿腦子詩書的少年突然面對如此強烈赤裸的誘
惑,只能使他暈眩。但只要再過幾年,那就不是他的搞頭了。他前後判若兩人,那
時他會碰上另外一個小女子並展開一番追逐而最終將其納入懷抱。這樣一來先前的
媳婦就將成為我父親的大娘也即我的大婆,而那個名叫麼五的小女子則是我的親祖
母。這事也許標誌著我爺爺自由天性以及愛情的真正被喚醒,標誌著一個真正男人
的誕生,但對於我大婆無疑卻是不公平的。我爺爺出外讀書,一去數年,她漿洗操
持還下地勞作,苦守著空房只等丈夫回來,沒想到丈夫回來了卻還帶回一個遠比她
年輕漂亮的女人。我想最初一陣子,我大婆一定被身心俱碎的痛苦所擊倒,並久久
地爬不起來,爾後這種苦痛還時隱時現地伴隨了她漫長的一生。而她有如受難基督
的品質和行為,就只能讓我爺爺即使長眠地下也將感到不安和羞愧了。我大婆沒有
生養,但她卻靠紡線織布賣田賣地將我父親養大成人,她是那樣長久地愛著我爺爺,
寬視我父親如同已出。在她最後的風燭殘年裡,又百般溺愛呵護著我這個孫兒。我
還記得大婆皺紋滿臉耷拉著眼皮在屋外陽光下一邊慢慢地搖著那架老紡車一邊笑啦
啦逗我玩樂的情景。她的身膀還硬朗,只是背已經駝了,她總是將一隻紡好的線團
或什麼東西丟出去逗我去撿,我回來的時候她已在那兒打著瞌睡。她經常給我講故
事,故事都是有關我爺爺的。也是從她那裡,我知道我爺爺是個了不起的騎白馬挎
連槍的人。所有這些都歷歷在目,我那仁慈寬厚的大婆卻早已去世了。願神靈與她
同在。
我爺爺並非一個浪蕩公子,他只是本性多情。事實上他還學有所進胸懷抱負。
他一定是看出在他所處的時代做一個教書先生或小文人是窩囊沒有出息的,因而便
走上了我太爺的老路,在縣城讀書三年之後毅然投筆從戎考入了省城的一所軍官學
堂。我對他在學堂裡的情形知之甚少。我只知道兩年後他成了一支地方部隊裡的一
名軍事教官。赴職之前他曾回了一趟長田河,住了兩個月,在寨西戲臺前為寨人表
演了一套單雙杠和跳馬,寨人看得津津有味。我爺爺興之所至,還玩了淩空躍上寨
牆以及格鬥拼殺一類把戲,按寨人的說法是我爺爺在杠子上舞動飛旋如風車,武藝
不在我太爺之下,只是表面上看去就還是個讀書人。當然以此說明我爺爺在學堂表
現不俗還不足為憑證,但他畢業後能謀取教官之職並在以後的三年中數度以上尉連
長的軍銜領軍作戰而最終升為少校營長,則似乎表明了他確有過人的地方。想來作
為一個軍官學堂的學生他的成績是優良的,而畢業之際立馬娶了我的祖母,則表明
他已能夠臨事決斷並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
娶回祖母之前,我爺爺一直將這事瞞著家人,這是不難理解的。在此之前他與
我祖母相愛已逾兩年。說到他們相愛,這算得上一段奇線,抑或是上天冥冥之中的
安排。他們是在城裡端午節那天的廟會中相識的,當時我的祖母不過是縣城裡一個
梳著條小辮的十五歲女孩。她同幾個姐姐一起出來趕廟會,不知怎麼一來就走散了。
但我的祖母並不是那種膽小的女孩子,她是膽大調皮的,也許她故意與姐姐們走散
也說不準,總之離開了姐姐們之後她並不驚惶,反而獨自一人裹挾在熱鬧的人群裡,
自由自在、東瞧西望地漫遊起來,在城內看夠了又隨著人流來到了城外,那裡有一
座石拱虹橋,流經橋下的河水匯成了一汪清碧狹長的深潭,傳統的龍舟競賽正在熱
火朝天地進行。祖母來到橋上,擁擠的人群將她推到了橋邊也渾然不覺,她只是趴
在石欄上大聲地喊著為龍舟加油。龍舟駛近前來又朝橋洞裡駛去,我祖母不知不覺
地也將身子探往橋外,這時人群一擠,祖母一下失去了重心,就在她呀一聲即將翻
落橋外時,一個年輕男人的手將她抓住了。這個男人就是我爺爺。在看賽龍舟的過
程中,我爺爺就站在她的身後這是肯定的,但救她之前沒注意,到她也是可以肯定
的,因為他抓過她之後本還想教訓她兩句,可當她轉過臉來滿臉緋紅地望著他時,
他卻怔住了。她怎麼那麼好看,她可真迷人,他當時想,後來也對別人這樣說。毫
無疑問,我爺爺就在那一刻愛上了我祖母。我祖母也的確長得嬌豔秀媚,雖年齡尚
小可良好的發育使她已開始顯出一個少女的身段了,說是一枝挺拔而起的花骨朵一
點也不過分。而且她又那樣天真無邪,還有那麼一點調皮,這樣一來迷住我爺爺也
就在情理之中了。還是她剛轉過身來時,當然是驚魂未定,可見我爺爺呆呆地望著
她,似乎比她還要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撲味一聲笑了,說我沒事的,你怎麼了?
我爺爺臉一紅,這才說你要小心一些。我祖母點點頭說謝謝你。我爺爺說你家裡就
你一個人來麼,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祖母笑了笑,也沒正面回答,長長的眼睫毛
撲閃了幾下,然後就又去看龍舟賽了。這當兒我爺爺卻沒有走開,他依舊站在祖母
身邊,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等到龍舟賽結束,橋上的人群開始散去,我爺爺卻
對祖母說,你也住城裡,我們一起回去?我祖母略作遲疑說好吧。她也許本來就不
想拒絕我爺爺,或者眼前這位救她一命的文質彬彬的瘦削青年真的獲得了她的好感
和信任。那天我爺爺一路陪著我祖母,一直把她送到了家裡。
事後看來,這是一段雖然短促但卻充滿了浪漫情懷的旅程。我爺爺不知用了什
麼手段,是一路上的話語還是途中下起了小雨便共撐了一把雨傘抑或是別的什麼,
總之一場漫步居然就讓他贏得了我祖母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子的苦心。也就是說我
祖母于回家的路上喜歡上了我爺爺。我祖母還小,我想如果因此給我爺爺這個已有
風月經歷的年輕人戴上一頂誘騙未成年少女嫌疑的帽子似乎並不過分。但事情並不
如此簡單。事實是,我祖母愛上我爺爺並非完全處在被動接受的位置上,相反從以
後他倆愛情的發展來看她是主動大膽的,甚至是一個進攻者的姿態。打從虹橋認識
不久,他倆就開始偷偷地頻繁地約會了,就像我爺爺溜出學堂一樣,我祖母藉口買
一根針或一根線或者乾脆說是走玩,從城的一頭走到另一頭去找我爺爺,而這也正
是我爺爺所期盼的,然後兩人在學堂附近的小樹林裡或城外的河邊共度一個愉快的
中午或下午。兩人在一起的情景也挺特別,總是我祖母笑鬧作弄我爺爺的時候多,
用泥巴給我爺爺畫鬼臉,摘下樹枝挽成圓圈頂在我爺爺的頭上掛在我爺爺的耳朵上,
或捏住我爺爺的鼻子讓他眸啤學牛叫,而玩到最後她卻無一例外被我爺爺擇一隻小
鳥似地摟進了懷裡。不過這段時間很短,因為秋後我爺爺去了省城。但兩人的別離
不僅沒有使愛情的火焰熄滅,反而燃燒得更熾烈了,有一陣子我祖母甚至病秧秧的
茶飯不思,而推一的藥方就是寄自省城又幾經轉手的我爺爺的來信。在隨後的兩年
裡,偷偷地鴻雁傳情也就成了他們戀愛的推一方式。而這種方式對於不請世事又發
著愛情高燒的少男少女無疑是最佳的,它使得一切美好的東西得以保持,避免落人
庸俗,又給幻想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和肥沃的土壤,愛情也就變得更純潔成長得更茂
盛了。及至我爺爺畢業從省城回來,兩人已急不可耐,再無法等待下去,便閃電般
地結合了。到了這時,哪怕我祖母是她爹娘的掌上明珠,我爺爺又是有婦之夫,但
他們要說什麼已經遲了。當然我爺爺祖母能順利結成夫妻還有一個背景,即對祖母
一方的家人來說,我爺爺本人配得上祖母,是可以滿意的女婿,祖母十七歲也到了
可以出嫁的年齡。而我大婆為人厚道且無生養,何況當時一個有出息的男人,娶不
止一個媳婦更是尋常的。
隨後三年我爺爺基本上是在戎馬生涯中度過的,這也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光。
他參加了多次戰事,但戰事完了也呆在軍營裡,很少回到家來。這期間我祖母一直
住在長田河,也就是說他們在一起的實際生活是短促的,愛情更多被蘊含在一種美
好的期待之中。就在這王年裡,祖母生下了我父親。那會兒我爺爺剛提升少校不久,
他也許覺得老將祖母扔在一邊未免有違兩人的初衷又太過煎熬,於是決定將我祖母
和父親一同帶去軍營。我爺爺是春上回來的,騎著一匹耀眼的白馬,還帶著兩個荷
槍實彈的護兵,其春風得意的樣子可想而知。寨人親切讚賞的目光和翹首以待的嬌
妻,又使他歸家的心情裡除了一份自豪還很急迫。所以當他翻過山勒,走下河谷,
遠遠地看到長田河時,忍不住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那馬便馱著他一團銀光急馳而
去,兩個護兵被遠遠甩在了後邊。我爺爺當然不可知道這時他的身上正帶著麻疹病
菌,它們將在長田河肆意流行,給長田河帶來死亡和恐懼,而他這一回來也就再也
出不去了。
我爺爺的病是在回家三天之後爆發的。這三天裡他耗費了太多的精力,身體傷
了元氣。回來的當晚夫妻自然是要同宿的,我爺爺毫無疑問更樂於與祖母共度良宵,
但按照長田河傳統的治家之道他必須首先呆在我大婆的房裡,實際上他也這樣做了。
而第二天,他就一直與我祖母廝守在一起,整個白天幾乎沒出我祖母的房門。房內
的情形可想而知,一對年輕的思愛夫妻久別重逢,該發生的事情當然也就發生了,
事實上他偶爾露上一面瞼上已顯疲憊之色。歸途中的勞累,愛情與房事的操勞,我
爺爺照說是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了,但這天傍晚被寨中幾個遠房兄弟拉去喝酒,他又
去了。這一喝就是一個通宵。據說我爺爺和他四五個遠房堂兄弟喝掉了滿滿一缸米
酒,先是用碗,後來興致高漲,各人乾脆捧著一隻木瓢,就著大塊煮爛的狗肉一瓢
瓢地往喉嚨裡灌,已看不出是喝酒還是喝水了、及至酒缸見底,天已亮了,其餘幾
人無不大醉了躺在屋裡,我爺爺居然還硬撐著搖搖晃晃地走回了家,這才一頭倒下
了。我爺爺這一昏睡直到半夜方才醒來,那時他已在發燒,麻疹已經開始了,然後
我爺爺就一直被這麻疹折磨著,直到半月後他丟下悲痛欲絕的家人不治死去。
這是一個令人傷感的結局。與此同時長田河的一場劫難也就到來了,直到秋後
天涼樹葉飄落為止,麻疹的流行使得時有寨人步我爺爺後塵而去,寨子裡也就整日
哭聲不絕,牆頭白幡隨風飄動,山上的大樹被一棵棵地砍倒做了棺材,而送終的哀
樂和著巫師祭神驅邪的吟唱聲繞寨數匝又響到了雲空裡。一切似乎都在暗示長田河
氣脈已盡,一個淵技已到了。
田子文再次殺向長田河是在他失敗一月之後。這是一個晴朗的大霧彌漫的早晨,
白茫茫的霧氣濃得化不開,如同一隻碩大無比的口袋將長田河及其周圍的山嶺溝壑
盡數塞了進去。對於田子文來說這樣的天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也可以說是天意。
我們可以想像他自從慘敗之後,一個多月來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他的心一定為仇
恨所齧咬,腦子裡也總是浮現著長田河的影子,長田河人刺耳的哄笑,揮之不去無
法忘卻。作為一種人之常情或說人與生俱來的殘忍的本性,這是不難理解的,何況
是玩熟了以強欺弱把戲的田子文。一個重量級拳手被同樣強大的對手擊敗,自然無
話可說,若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看客打翻在地,這如何忍受得了。又比如一頭兇猛
無比嗜血成性的獅子被一隻羔羊騎在頭上拉屎,這只會氣得吐血發瘋,而這正是田
子文眼下的感受。他是要將長田河撕成碎片,讓其作為一個寨子從地面上抹去而後
快的。當然對付長田河並非真的像獅子對付羊羔那麼容易,田子文對此深有體會,
他已經領教過了,於是便處心積慮小心翼翼地要開了詭計。他不惜偽裝起來,一段
時間甚至放棄了對其他寨子的勒索搶劫,也不管這樣做有無必要。他帶領眾匪離開
了原來駐紮的寨子,遠遠地走開了,擺出一副惹不起長田河人並甘心認輸的樣子,
甚至還放出話來,說他不願再把惹長田河。這樣做的目的當然只有一個,即迷惑長
田河人,用心險惡,還不免有點殺雞用牛刀的味道。私下裡田子文卻在養精蓄銳,
伺機復仇,這是無須說明的。至於長田河人,卻沒有這樣的心計,這也是他們處在
明處的位置所決定的,似乎除了嚴加防守,再無什麼招數好使。以不變應萬變,本
也無有不可,但問題是長田河人卻遠遠做得不夠,做得不夠的原因就是未能始終如
一。當然這是一個逐漸麻痹鬆懈的過程。開始時長田河人也是十分戒備的,與田子
文血戰一場,雖然取勝也不免心驚,我太爺知道怠慢不得,組織寨人生產自救補充
了彈藥,還說動村長讓寨人出份子買了四五條快槍進寨,又集合賽中壯了集體練武,
演習攻防策略,以他的半桶水搞得寨子熱火朝天,看上去已經是真正的全民皆兵了。
但好景不長,這樣搞了沒多久,寨人便有些厭倦了。因為誰都不知道田子文到底會
不會再來,也許一年兩載也許永遠不來了,這每天爬牆頭撲打拼殺弄得汗流浹背一
身灰土卻似乎永無了時。再說,即使田子文真的來了,就打他娘的,又有什麼了不
起?寨人這樣想著,作為領軍者,這也是我太爺的想法。村長謹慎,但他遠不及我
太爺在寨人中的號召力,何況一戰全勝他也不免有些頭昏,接著又傳來了田子文遠
走的消息,像是懸著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也就不再督促甚緊。到後來,練武操演隔
三差五還在進行,但已沒有了即將臨陣的緊張感覺,中間歇息時便有人圍在地上賭
起了小錢,或者就一窩蜂地嚷著口渴,買酒來喝。
這天早晨,田子文及其匪徒不期而至。他採用偷襲的辦法,一路人馬依舊順河
穀直奔上次吃盡了苦頭的西門,一路卻爬過山界遠遠地繞到了長田河背後的獅子嶺。
在此又兵分兩路,一路匪徒直接下嶺鑽進了北門外的一片竹林裡,潛伏了下來,另
一路卻沿著嶺上的傍山路斜穿而下,走過了寨子,折回頭來到了東門。所有這一切
都是在黑夜裡動作的,而寨人對此一無所知。天亮了,長田河正處在一片晨起的響
動裡,吱呀的開門關門聲,雞鳴狗吠聲,人們響亮的說話以及擔水劈柴聲此起彼伏,
交相混雜又清晰可聞,寨人及寨子似乎在經歷了一夜香甜的睡夢以後,又迎來了一
個美好的太平無事的早晨。最滑稽可笑的是幾個在碉樓寨牆上守夜的寨人,由於缺
乏應有的警惕,加之霧又確實太大了,土匪到了牆腳下猶渾然不覺。其中守在寨西
牆頭的是一,個名叫梁青的後生,他抱著一杆快槍,因為一夜困倦而懶洋洋地在牆
頭上來回走著,想想該下哨了,便不慌不忙地扯下褲子,一邊打著寒啦一邊哈欠連
天地朝著牆外撒開了尿水。無意低頭朝下一看,牆腳下卻居然全是人影,他這一驚
非同小可,立馬清醒了過來,尿也就跟著完了。隨即梁青大叫一聲土匪來了,同時
就聽到一聲穿霧而過的清脆的槍響。也就是這時,田子文的攻寨即長田河人的最後
一戰開始了。
可想而知,接下來的已註定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只是這場為時不長的戰
鬥中的某些細節,卻稍稍出乎了我們的意料。首先是梁青並沒有被打死,寨西土匪
也沒有爬上牆來。子彈嗖的一聲擦著梁青的耳邊飛過,他嚇得提著褲子轉身就跑,
邊跑邊高聲大叫,叫著跑著卻覺得不對勁,才記起快槍還擱在牆頭上,這可值一頭
牛呢,這時看見寨人已紛紛湧過來了,膽子一麻便轉身往回跑。這段時間不算長,
但寨西土匪若肯翻上牆頭,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上面空無一人,但土匪居然沒
有這樣做。由於對上次的慘敗還記憶猶新,而除了一個毛頭小子在那裡高叫跑跳整
個寨西卻靜悄悄的,這或許就是誘兵之計了,或許長田河人正趴在牆後,一俟他們
上去大刀片就會砍瓜一樣切砍下來。狡猾的土匪不免躊躕。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在
于田子文不在這夥土匪之中。按他的佈置,這夥土匪只是佯攻,造成一種攻打西門
的假像以吸引長田河人的注意力。因此在被梁青發現之後,他們甚至後撤了一點,
退回了霧裡,然後就鼓噪著乒乒乓乓地放起槍來,寨西一時槍聲大作。事後證明田
子文這一招是完全奏效了。以我太爺為首的寨人在慌亂之中根本來不及細想便直奔
槍聲而來,又密集如螞蟻一般上了寨牆,與土匪對打起來。霧大,或看不見匪徒,
看到的也虛幻如鬼影一樣在霧裡飄浮。寨人疑懼,不辨虛實,只當田子文及眾土匪
又如上次一樣全在這裡,便抖擻了精神,吼叫聲在寨牆上如雷而起,又點燃土炮,
轟轟地朝霧裡放去。而此時的田子文伏在寨北的竹林裡,嘿嘿冷笑,心知這回長田
河已成囊中之物,卻一時依舊按兵不動,他要像貓玩老鼠一樣戲耍一下長田河人,
玩夠了,再將其嗖的一刀收拾。田子文想到做到了。寨西的土匪為著東門北門順利
得手,裝著煞有其事地發起了兩次攻擊,但每次進攻幾排槍一放,便又退了下去,
其時有顆流彈從霧中飛來,正好打在有福之人梁青的胯襠裡,他哎喲一聲捂著蹲下
了,待解開他的褲子來看,子彈卻只是在那玩意上擦去了一點皮。時值大霧開始變
薄,寨西進攻的土匪又剛剛退卻,退卻便不復再來。眾人於是看著梁青大笑,有人
喊著土匪敗了,更甚者就有人提議去喝早酒。可話音未落,寨東寨北卻突然殺聲槍
聲驟起。這一突變非同小可,寨人一下子驚得呆了。我太爺此時才如夢方醒,知道
中計,冷汗順著他的背心流了下來。
長田河到了毀亡的最後一刻。槍響之際,東北兩路土匪已毫無抵抗地殺進寨來,
寨西土匪又趁勢發起攻擊,這次卻是動真的。寨人三面受敵又突如其來,況且長田
河不過一彈丸之地,很顯然的,一切已經完了。接下來塞中的情形是淒慘的,人們
驚慌奔逃兼之以雞飛狗跳,老人婦女和孩子的哭喊哀號響成了一片。看著寨子像洪
水衝垮了大堤,我太爺心已慌亂,但慌亂中他還是指揮寨人進行了最後的抵抗。抵
抗是短暫悲壯的。我太爺臨時將人馬分成四撥,一撥掩護塞中老小經南門逃出寨去,
兩撥分頭抗擊寨東寨西的土匪,他則親率一撥人心急火燎地趕到殺喊聲最凶的寨北。
當然,我太爺最後的努力並沒有多大的效果,但就他個人的表現來說是勇敢無畏的。
當他領人沖至寨北,便與田子文親率的土匪碰個正著,槍彈橫飛中,不斷有人中彈
倒地,我太爺只顧操著那把長柄樸刀往前撲殺,幾個來回雪亮的刀鋒上便已盡染鮮
血。眾人見此也都跟著衝殺上來,土匪驚駭,一度被殺得倒退了下去。可惜好景不
長,隨著其他兩撥人馬的潰退,匪眾已蜂擁而入,聽著各處喊殺聲越來越近,寨北
土匪在田子文的驅使下重又逼殺了上來,我太爺明白寨子完了,再拼下去無濟於事,
只會多賠幾條人命,遂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對眾人一揮手說,媽那個屁,都逃命
去吧。眾人轉身便跑,長田河也就徹底垮掉了。我太爺不想讓寨人死絕,他自己也
沒有為長田河捐軀的意思,但在逃跑的過程中他卻犯了一個經過家門而不入的錯誤,
致使我的祖母因無人救護而殞命。及至逃出寨去,又到了南山上,他這才急急忙忙
地尋找他的兒媳和孫子來,可找遍了南山避難的人群,也不見我祖母和我父親的影
子,問誰誰都搖頭,他的腦袋就嗡一下子大了。那天接下來的情形是,我太爺傻呆
呆地站在一棵油茶樹下,腳邊丟著那把血跡斑斑的樸刀,兩眼發愣地看著山下濃煙
滾滾大火沖天的寨子,神情恐懼而絕望。最後他忍不住孤獨無助地哭了起來,我的
孫兒啊,他哭著兩腿一軟便癱坐在南山上了。
第二年我太爺因病死去。確切地說是死於早春裡的一個意外事件。這是一個陰
雨沉沉的早晨,我太爺挑著一擔兩百來斤的茶枯出門,大概是想用它換回一點米。
他出門不久路過一片菜地,發現有兩隻豬正在啃吃地裡的油菜,便吆喝了兩聲,那
豬卻搖著耳朵不為所動,像是沒聽見似的,依舊低頭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太爺不禁
有些惱了,便走進菜地去趕,進菜地時卻沒有歇下擔子。事後想來那天是我太爺的
劫數到了。要知道幾個月來他的心情一直很壞,一改平素樂觀大度哈哈大笑的天性
而變得陰倡寡歡,人也似乎有點發低,大家同他說話也不敢像過去那麼隨便,因為
他時不時地就會莫名其妙地表現出不耐煩,甚至會大光其火,而現在菜地裡的兩隻
討嫌的豬卻將他惹上了。我太爺走進菜地,那兩隻豬顯然是看到了的,便一哄而散,
散了卻並不走遠,只在菜地裡轉圈,而且停停走走不住地吃著,只拿眼睛斜覷著我
太爺,貪婪的吃相中現出一副挑釁的架式。這兩隻豬要麼是餓極了,因而爭分奪秒
不顧一切,要麼就是故意同我太爺作對。而我太爺恰巧想到了後者。他於是勃然大
怒,甩開兩腳就在滑膩膩的菜地裡追趕起來。豬跑到東,他趕到東,豬跑到西,他
趕到西,兩豬一人滿菜地奔跑的場景便顯得十分滑稽。那豬也逗,一會兒兩隻合在
一起奔跑,一會兒又驟然分開,哼哼嘰嘰,但就是不肯跑出菜地。我太爺被牽住了
鼻子,他趕豬趕得忘了情,約摸有半袋煙功夫,他只在那裡咒駡著怒氣衝衝地追趕,
而一副兩百斤重的擔子尚挑在肩上,他卻不可思議地竟然給忘記了。待豬終於被轟
出菜地,他已是兩腳爛泥一身大汗,氣喘吁吁之下,才記起應該先將擔子放下來,
卻突然覺得胸口憋悶嗓子發癢,一聲咳嗽便噴出了一口鮮血。
兩月後我太爺死在了他臨時搭建的茅屋裡。那會兒寨子已經完全毀壞了,牆垣
傾廢,遍地瓦礫,到處是煙薰火燎的痕跡。但令人心寒的是倖存下來的寨人已不再
把寨子看成自己的家園,自從上年的冬天起已在陸續地遷出寨去;或遠去他鄉投靠
親友,或搬進了附近別的寨子,更有一些無所投靠的寨人居然選擇了寨外的某個山
灣或坡角臨時造屋獨戶而居,總之是寧可外出流浪也不肯再住在寨子裡了,以至到
了春天我太爺死時像我家那樣的茅屋在長田河也稀稀拉拉所剩無幾,而遷移的浪潮
還在繼續。對於寨人的最後舉動,事隔多年之後當我想起這一幕時,說實在話,開
始我無法理解。寨人並沒有發瘋,可他們的行為無疑是近乎瘋狂的,甚至可以說是
荒唐透頂,房子被燒了可重建,山上有的是樹木,比起遠走他鄉或搬到別處再修造
房子要容易得多,這是顯而易見的。寨牆壞了也可以重砌,一年不成就兩年,兩年
不成就三年五年,這也是完全可能的,何況長田河是自己的故土,地勢寬闊平坦利
于居住,周圍又有祖祖輩輩開墾的田地,為何非要遷走呢,非要讓一支血脈分崩離
析四散飄零呢。有許多個夜晚,我苦苦地默想這個問題,但都不得其解。我只知道
寨人不會無緣無故地這樣做,他們付出的代價一定是極其沉重的,因為世上沒有比
背棄祖宗,背棄土地和家園更令人揪心更大逆不道的了。僅僅是因為被田子文打敗,
僅僅是發生了諸如麻疹流行、洪水肆虐、石人崩裂等事件似乎都不足以說明其中的
原因。有一個時期,我茫然無措,以及有關長田河寨毀人亡的根源是無法追究的了。
但有一天,不經意地,我卻突然想到了人的本身,於是出現了破譯的契機。我想,
是精神的崩潰導致了長田河人的棄寨逃亡。前面的一系列事件是使長田河人信仰日
趨動搖喪失的一個持續的過程,而田子文燒起的一把大火便是最後的一擊。這樣一
來事情似乎就簡明化了,包括我太爺死亡的真正根由及寨人的種種行為。實際上,
寨人在離開長田河的前前後後也確乎是充滿了內心痛苦並懷著無法排遣的矛盾心理
的,一方面他們心存恐懼滿懷驚煌,急於走人,他們對長田河已完全失望了,還惟
恐走近了什麼災禍又會降臨。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做到只服從理智的調遣而全然不
顧自己的情感,因而變得憂鬱愁悵依依不捨。臨走之前,他們心神不定徹夜難眠,
紛紛來到先人的墓前揭香燒紙長跪不起,傾訴自己的苦衷,請求寬恕,又於寨中不
停地走來走去,挨家挨戶地問候道別。因此寨人的出走既是奔著一條生路而去,又
無可奈何令人心碎,充滿了生死別離的意味,有如一支纏綿傷感的哀歌。長田河就
這樣上演了它的最後一幕,事實如此,而事實是沒法改變的。
那時我父親已是孤兒。我太爺死後,他也就離開了長田河,隨我大婆也即他的
大娘住進了一山之隔她的娘家。父親奇跡般地躲過了毀寨的大火,大難不死,這似
乎註定了他必將是一個幸運者。在他的成人過程中,我大婆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己的
兒子,護愛有加。關於我大婆,現在我只能這樣說,她是一個世上少有的好女人。
當初我爺爺娶回祖母,她受了許多委屈,說我祖母奪走了本屬她的愛也完全不過
分,但她能平靜寬容地對待這一切,雖然這也是她那個時代一些女人的普遍遭遇。
事實上她待我祖母也一直很好,人前人後稱她麼妹,祖母因為生長在城裡,從小嬌
生慣養,除了一些簡單的針線幾乎做不得什麼,而我大婆一直親事各種農活,還紡
紗織布養牛喂豬,父親出生後又幾乎包攬了全部家務,但她任勞任怨,乃至我爺爺
死後也是如此。田子文破案縱火那天她剛好回了娘家,想來是她的造化。她的一生
作為一個女人是不幸的,我爺爺生前她一直沒有生養,我爺爺死後她又一直沒再嫁,
其實她那時才二十幾歲,完全是一副殷實人家的一個強壯農婦的模樣,但她卻將自
己封閉起來,任其隨著年月的流逝枯萎了下去。而在那些日子裡,她養大了我的父
親。
幾十年之後我見到了我大婆。她是我在我家祖輩中見到的惟一親人。我當時很
小,她當然已經老了。枯瘦的身子有點駝,頭髮花白,滿臉滿脖子的皺紋,身板還
硬朗。那時我們一家住在遠離長田河的一個小鎮上,大婆帶著我的同時還在紡線織
布。在我看來那也是只有我大婆那樣耐煩的人才能做的活,一架木制的紡車被我大
婆搖著,嗡嗡地轉了一圈又一圈,那些棉條才慢慢地變成一個線棒子。也就是在那
些日子裡,我開始知道我家的一些往事。我知道,我大婆帶著我父親回到娘家後,
不久她就建了一幢木屋和我父親單獨過了,我想她不僅從未懷疑自己是我家的一分
子,還堅信養大我父親,將我家的血脈延續下去,是她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大婆不
僅善良,而且是有見識的,父親六歲那年大婆就送他進了私塾。那時我家長田河的
房子毀了,但田地還在,大婆沒有別的進項,送父親讀書就只有賣田。我父親從私
塾到進城讀小學又讀中學,一直讀到十八歲,我家的田也就一丘丘地減少,但我大
婆卻毫不遲疑,後來我想大婆一定是把她丈夫即我爺爺當做了培養我父親的目標,
她一定始終深愛著自己的丈夫,而有關我爺爺騎馬挎槍的英武形象實際上最初就是
她提供給我的。後來我父親高中一畢業就參了軍,不久又升為參謀,一把匣子槍吊
吊地在屁股上掛著,我大婆高興,她的理想似乎已經實現,逢人便要說她賣田賣地
可真值得。
我九歲那年大婆去世。她是春夏之際突然走的,那時她身板還依然硬朗,也就
閒不住。一天去鎮邊的小河裡撈蝦子,回家後說有點累,早早地睡下了,卻再也沒
醒來。這事誰也不曾料到,我還記得那天下午大婆回家時並沒有什麼異樣,腰上系
著一隻巴簍,手裡拿著把補過幾回的撈鬥,一路走進院子還同人說笑來著,只是挽
著的褲腳連同衣襟下擺有些濕了。我迎上去翻看那只巴簍,看裡面有沒有螃蟹,又
將巴簍和撈鬥一同接了過來,說大婆你快去換衣服,不然要著涼了。大婆說哪有那
麼嬌貴呢,不過我真是有點累了。那天父親回來很晚,大概是忙著一些什麼事情,
所以沒見著我大婆,而在平時他總要問候一聲的,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但那晚聽
說我大婆睡了也就算了,這樣就到了第二天早晨。在我家,我大婆總是每天第一個
早起的人,燒火做飯洗衣掃地之類的一應事情也是她做,但這天父親起床後大婆的
房門還關著,不見一點動靜,父親似乎預感到什麼,便推門走了進去。我那會兒正
躺在床上,睡意朦朧中,聽得父親喊了幾聲大娘,聲音有些異樣,接著屋裡就騷動
起來了,跟著傳來我母親和姐姐的哭聲。我驚醒過來一骨碌翻身下床,進屋看時,
就見我母親正摟著姐姐,兩人在床邊哭成了團,父親臉色蒼白兩眼發呆,傻愣愣地
在一旁站著,我大婆則躺在床上,一張依舊是熟睡的臉安詳平靜地露在被子的外面。
我大婆孤獨勞累的一輩子,她就這樣靜悄悄地去了。
我大婆最後被葬在了長田河。小鎮距長田河五十裡,沿途山路又陡峭崎嶇,人
空手走動尚且艱難,何況運去一具棺材,需要耗費更多的錢糧也是顯而易見的,而
當時我家又正處在生活的困難時期,但父親還是決定這樣做了。現在我沒法弄清楚
父親當年究竟是怎樣想的,。但我大婆沒有留下半句話語便意外地突然逝去無疑是
其中的一個原因。父親性格內向,平時不講多話,但骨子裡是傲慢而倔強的,當年
他在軍隊裡因精明強幹又有文化可謂如魚得水,前途一片光明,不料一份有關我爺
爺的材料被送到了部隊。首長找他談話,意思要他復員,父親憤懣之下不顧軍紀頂
撞了起來,回到宿舍又猛喝其酒,第二天,二話沒說便離開了部隊。但在家裡,父
親卻是孝子,他對我們嚴厲,對大婆卻是溫和有加十分孝順的,記得一次大婆不知
為什麼生了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肯起來,父親著急,當著我們的面雙膝一彎
便給大婆跪下了。現在大婆突然去世,悲痛中父親肯定會愧疚不安,而推一可行的
彌補辦法,就是將大婆送回長田河去。實際上,大婆不僅讓父親翻山越嶺地送到了
長田河,還極其用心地同我爺爺葬在了一起。想來那也算是一場非凡的葬禮。可惜
我置身其時卻沒能參加,我只是目睹了院子裡最初的情景。發現大婆去世的當天下
午為她殮身入棺,當停放在院子裡的漆黑棺材將會上時,父親顫抖著喊了聲大娘,
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哭泣,他雙手趴在棺材上,眼睛直直地望著棺材
裡的大婆,兩行淚水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滾滾而下,一些淚水流進了嘴裡。父親的失
聲慟哭攫住了我,使我一時六神無主,不由自主地跟著大哭,而圍著棺材的父親的
同事們神情也變得肅穆。現在回想父親的哭泣,哀傷而悲涼,有如一隻孤獨的狼爆。
這只能說明父親對大婆的感情是無限真摯的,這種情感也許只有一個孤兒在失去撫
養他的恩人的時候才會發生。或許正因為聯想到了自己苦難的身世,大婆的去世不
僅擊碎了父親的心,同時也喚起了他那掩藏已久的歸根意識,於是乎運葬大婆的行
為也就變得意味深長,成為一種象徵。父親請了十六個人在大婆入棺的第二天起運
上路,前面的人拿著鋤頭刀子以隨時修整道路,後面的人則背著飯食烈酒。一路行
進中沒響鞭炮,不聞哀樂,只有抬運的人們在吆喝呐喊,一隻紅公雞在棺頭孓然獨
立,前面舉在櫃前的白幡一路迎風飄動。經過整整三天的艱難跋涉,抬斷了好幾根
木棒,途中還遭受了一場瓢潑大雨,終於將我大婆運回了長田河。其後便是安葬。
填土之際父親再一次淚流成河,無盡的悲傷加上連日勞累,使他在給大婆最後一次
磕頭時驟然倒在墳前竟至昏厥,好半天才慢慢醒來。父親作為一個先是讓我害怕及
至老了又讓我同情的男人,當年他的用心可謂純潔而深遠。這樣想著,我的眼睛濕
潤了。
在長田河的那個下午,離去之前我去了一趟墓地。墓地在長田河東南一側半山
腰的一塊平緩的臺地裡,長著十幾株高大濃黑的柏樹,從麥田中望去像是一些頭頂
藍天沉默不語的人。墓地又叫老寨,富有意味。裡面墳塋大小不一,只是很多,一
座緊挨一座,擁擠如當年的長田河。我在墓地裡走動,心中肅然,叢生的灌木野草
一次一次地劃破了我的皮肉。通過辨認苦跡斑剝的墓碑字跡,我找到了先人們的墳,
其中包括我祖母的衣冠土塚,它緊挨著我爺爺墳墓的另一側。
彼時,一片西斜的陽光亮亮地照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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