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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根的樹》
陳韻琳
這篇文章寫得不錯,只是空字太多,亦凡實在沒有時間去把它們一一填上,請各
位讀者見諒,反正湊合著能看。
( 序 )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改變他一生的日子。
那年他二十歲。
他突然興起了要去找田曉慧的念頭。他跟自己說,北太酷熱了,該去南部
鄉間走走。
當然是因為暑期見不著曉慧,份外思念的緣故━━而他不確知曉慧是否
也是如此的想念他。因為他們是社團認識的朋友,雖談得來,卻還未認真涉及
愛情。
很多人都說田曉慧是個追不得的女孩。但他對自己倒挺有自信。
因此他去了南部鄉間,進了陳舊、陰暗而莊嚴肅穆的大廳。
聽聞曉慧出去玩一趟也該回來了,他坐在大廳等待。女進內室喚曉慧的
父親。
他還記得從大廳向外看,天井被午後陽光照射得耀眼奪目,光明又趁勢搶
入大廳,照亮半面屋宇。地面被光與暗切割成二。 大廳陳設簡單。家具木質,
漆已斑駁,但外觀仍顯高雅且潔淨整齊。 他在暗處。陰涼。一室沈寂。牆上老
式時鐘滴答噪響。
然後曉慧的父親從內室走出來,坐在亮處。陽光照亮他一身白色的運動服
,與白。他略顯福態,面色紅潤而可親。
很多年以後,當他偶而提起這一日他與田醫生曾面對面坐著談話,聽者多
半不可置信,且以極其羡慕極其欽佩的態度望著他,彷他定有某種高評價才能
得此待遇。 但當時的他完全不明白田醫生在灣政壇發展史上的地位,及其受
人禮敬的程度;或許說,他在這方面是尚未啟蒙的;因此面對這出身顯赫的世家
,他竟是漫無所謂的自負。
他之自負,是因為他深受系上老師喜愛,是多年來難得一見高材中的高材生
。
田醫生隨和輕的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在古樸木椅上斜身坐著。
「你是曉慧班上的同學?」他灣國語腔調很重,話講得很慢。
「不是,她讀政治,但我讀的是生化。我們是社團認得的。」
「生化跟醫很相近。我們家族有好些人習醫。」
曉慧的父親皮膚黝黑,加以口音重,鄉土味濃,叫哲朗聯想到的是農人世
家。但他其實是知識份子。哲朗跟這樣的人沒多大接觸,因此對他雖畢恭畢敬,
卻不知該如何主動攀談,只好有問有答的一句句湊和。
「我講國語速度慢。但我家幫的剛才跟我說,你講語講不通。」 哲朗
初扣門是人應的門,她問∶「催啥郎。」 哲朗以國語答∶「田曉慧。」 然
後人嘰嘰咕咕用語講了一段,又快又急,直叫哲朗反應不過來。人只好把
他帶進大廳,再入內喚曉慧的父親。
「聽是聽懂一些兒。但她講話速度太快了。我在眷村長大,讀的又是眷村子
弟小學,沒機會學灣話。」
「這不是理由,你終究在灣住了二十年啦!」田醫生溫和的笑說。
哲朗心底不是很愉快。灣這幾年突然蓬勃發展起來的「黨外」,選舉時
都拿溝通的語言作分裂的工具,上發表政見不用灣話,都要被噓下。他厭
惡政治。父親說這些人都是被共產黨利用,要分化吞掉灣。「共產黨就是這樣
。」父親說。
當時他就沒跟父親提田曉慧的父親被抓進去關過幾回。可能他內心對田曉慧
已萌生愛意,深知田曉慧的家族史是父親絕不肯接納的,所以刻意規避著。 而
現在面對著曉慧的父親,他仍舊想規避這類的話題。
他不經意的皺眉,卻與田醫生的笑容遇著了。
迎他進門的女端茶上來,一杯給他,一杯放在田醫生身邊的茶上,田醫
生撂開茶蓋,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問∶ 「我們曉慧在學校表現怎樣?」
「她很有名!」哲朗笑著說∶「很會領導學生運動,有獨到的識見、有辯才,頂
出鋒頭的。」 田醫生也笑了起來,是那種對愛女的得意之笑。他的笑與曉慧倒
有幾分神似。
「你們同學贊不贊成她所作的一切?」田醫生問∶「校方是不贊同的,已約
談過幾次了。你們的看法呢?」
哲朗一下子回答不出來。因為大家對曉慧的看法是很分歧的。一個女孩子
,作著一個突出的運動領袖,又老與校方唱反調,每每言之自成理....;這樣的
女孩,叫人怎麽看呢?
當哲朗漸漸喜歡上她之後,連自己都挺納悶;他好幾次問自己究竟是怎麽
回事,卻理不出頭緒來。
這疑問要到九年後當他再和曉慧碰面,他才恍然大悟得著解答。
他和曉慧其實是很相像的。
但是那時他怎知道呢?他暗暗欣賞著她,卻不諳她所關切所懷抱的種種。
曉慧經常表達的知識份子應當走出課業的象牙塔,關心灣的的前途,以及老與
校方對立,在他看來近乎叛逆的見解,他是又陌生又疏離,且不大有興趣;但有
一次他邀她去實驗室觀賞他所作的片子,邊眉飛色舞的講解那肉眼不可見的世界
的生動與浩瀚,他便滔滔然不覺時間的飛逝。
很久以後,曉慧才指著老被查禁又重辦的一份雜上的專訪,說受訪人就
是她的父親。那時他終於明白曉慧的種種是其來有自。
他以為曉慧的父親該是黑黑壯壯的流氓頭子。
哲朗一下子回答不出來。
田醫生再撂開茶蓋喝茶,那神色,彷是懂了哲朗七八分,而他的沈吟,
便是在思慮該如何處理面前這年輕人。
哲朗突然失去了自信,既慌且亂。
「你有沒有想過畢業後作什麽?」
「當兵,然後出國深造。生化這學科,不深造是不行的。」
「深造以後呢?」
「我還沒想那麽多。還是得看看那給我發展的機會。」
「所以你的生涯中,只有學問與工作,沒有屬於你的群眾?」
「群眾?」哲朗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將來若在國外定居,你可能想念家人,可能懷念童年往事
,你卻不會有那種屬於知識份子的鄉愁。」田醫生搖頭∶「曉慧跟你不一樣。我
們家族的人,還沒有人能出國定居心中快活的。我們的根在這。」田醫生指指
地上∶「曉慧不能離開灣太久,否則她會像離了根的樹,除非她清楚在異地的
奮是為了自己的根。」
田醫生說話緩慢,字字敲進哲朗心底,哲朗卻因這思想過於陌生來不及有回
應。但田醫生最後一句話他馬上有了反應。
田醫生說∶「曉慧不適合你, 你們差異太大。」
「太快下結論了,我們終究還沒開始啊!」
「有些事是不需要開始的。」
哲朗不服。他的自信與自尊都受到傷害。但田醫生竟一收起初的和藹可親,
向他灼灼逼人。
事後他細細回想,不得不懷疑田醫生是極有用心的。
「你的根在那?」田醫生問∶「這?大陸?還是美國?」
「我沒好好想過。」
「現在想呢?根是一種感情,一喚即醒。在那?」
「那那!」他大聲回答,被激怒了∶「總之不是這。」
家沒有族譜,親戚只稀落一兩人,父親說,他們遲早是要回大陸去認親
的,這邊是個寄居的地方。那邊,又一直只在書本上認識,是片回不去的
土地。
既是這樣,是去美國定居,或去法國定居,又有何區別呢?他早已習慣沒
有族譜、沒有親戚。
田醫生從座位上站起來,手反背身後,面向天井,整個人在陽光反照下成為
一團看不清細部的黑影。
之後,他說了那句九年來一直響在哲朗心底揮之不去,像鳴鐘定時敲響他的
話∶「樹木無根、葉子不旺, 人無歷史、理想不深...... 去!去那找你的曆
史、找你的根啊!」然後他發出一聲長歎∶「苦難啊!苦難!」
也不知是田醫生的歎息太深重驚醒了他,還是曉慧湊巧於那時回來,而他從
她驚異莫名奇妙的表情中揣知她根本不想念他......,他所有的自負自信霎那間
瓦解,他痛恨自己,痛恨到一個程度,覺得自己下在經歷一場內心被火焚燒的苦
難。
「苦難啊!苦難!」返回北的一路上,他不停的對自己這麽說。
( 第一章 )
1.
夏威夷的海是極其的藍且清澈,天色好的時侯,可以在灣看見追逐玩的
海豚。四季如夏,幾乎不見風,偶而落雨,以觀光為主的島嶼,物價雖高,生
活卻挺悠閒,白日不見上班的緊張,反倒充滿觀光客的好興致,衣著也隨便。
聽說很多人是以到夏威夷一為此生心願;躺在沙灘上慵懶的聽風聲浪聲人
聲,享受人間仙境的恍惚感。
但夏威夷來來往往的人潮雖多,卻不生根只是過客。
哲朗來夏大轉眼已三年。
這日他與同宿舍的維中一道赴海灣觀賞落日。霞光染透半邊天,又薰染了半
個海面,浪花不停在遠處的珊瑚礁上起條條白浪。灣內平靜無波,人聲笑語從
近海一直綿延過來,複遍滿沙灘。又是觀光的熱季。維中甫從灣探親回來,時
差才調好,整個人慵慵懶懶的,失去一向擁有的健談開朗。
哲朗只有在來夏大一年後的暑假,回去探視過父親,便沒再回去過。今年暑
假他進論文研究最棘手之處,每天都心煩意亂的, 鄉愁更深, 因此待維中時
差調好人一清醒,便拉他出來散心,順帶聽他說說灣的近況。
他們坐在滿石頭的堤岸上。斜日將他倆的身影長長地投進了海,身影又
不斷被艇、游泳者的翻擾給沖碎了。
「論文弄得怎樣?」維中問∶
「還是老樣子,一點進展也沒有。」
「灣的人力結構有這麽雜?」
「是我搞雜的,我就想作社會與經濟的結合面,不想把題目弄得太專精,
失去全盤的縱覽。結果兩個指導教授各說各話,根本統合不起來。」
整個論文提綱契領的主軸,社會學指導教授提供哲朗社會學的觀點、經濟學
指導教授提供哲朗經濟學的觀點;而論文中的分支,有許多地方所需的指導,經
濟學推給社會學,社會學又推給經濟學。
「當初我就覺得科技的東西又專又精,實驗室的門一關,天下事一概不知;
而且專精的結果,個個是一家之言,趾高氣昂,統合極其困難。誰料到從科技轉
進人文,還是碰到一樣的問題!」
哲朗說的是大學時,兩個生化學的教授都在研究細菌培養,卻因領域不同與
學術上的競爭,竟悶頭各作各的,連討論互通有無的可能都沒有,最後還反目成
仇的事。這事維中知道。
「這是後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微,各有定位各需專精,對立不統合。」維中說
。維中研究大眾傳播,也不知怎麽扯上後現代這時髦玩意,動不動就大談後現代
。
2.
當初哲朗從生化轉到社會系,叫全系上的人都大吃一驚,個個教授更是氣極
敗壞。放下頂尖的課業不說,還得降轉讀大五,簡直莫名其妙。
哲朗無法說明大一那年暑假,他走訪田家之後,再回到自己的實驗室,已對
「生化悍將」這恭維極度厭惡。
人若沒有超越自我的關懷,不管擁有什麽大偉人第二的封號,都是沒有意義
的。
他走進一個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
再看看顯微鏡下的世界,他看見的不是宇宙的浩瀚,而是一個靜止、切割成
碎的物質,即或那物質是有生命的,也是殘缺不完整,亟待拼湊的東西。
他更厭惡自己受這些物質鎖牽絆。每逢實驗期間,夜晚必不得好睡,每兩
個小時得被鬧鐘吵醒一次,好記錄顯微鏡或試管的變化。白天昏昏然,除了趕
赴上課,其餘的時間全在昏睡與預備考試間度過。
就算細菌培養出來又怎樣?還是得把他們放在垃圾堆中,看他們是否一如所
願的吞吃垃圾解決人類生態的危機。就算他們真能吞吃垃圾又怎樣?還得看他們
是否造另一種生態危機。此時不會,也不表示真的不會,尚待十年百年的驗證
。
人類只能在試管中實驗室,用分割出來殘碎不完整的物質推論宇宙,永不
識得真正的大。
在這種厭惡的心情中,複進了學術的紛爭。 因他與 A 教授合作實驗,
遭 B 教授百般的排擠刁難,被 B 教授教的課因此差一點被當, 據 A 說,是因
研究題目相類,A B 只能有一人得國科會補助之故。
雖是研究學術的學者,是莘莘學子的教授,是學有所長的專家,是自詡浩瀚
宇宙的發覺者,仍免不了在人性最窄最暗之處最狹之處,陷溺於爭。
他要掙脫!在他還年輕,還有韌性改變的時候,他可以選擇更寬廣,更有人
性,更能擁抱群眾的路。他不要終此生攀爬一道爬不完的科技階梯,他要邊做學
問邊身奉獻。
因此他逃進了社會學完全不同的領域,且一周有兩天做義工從事社會工
作。
他那書香門第官宦世家的父親,素來就是只要讀書好,立志作大事就行,不
管其他。
他跟教授,同學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交代了不同的理由,能被說服的便被說服
了,不能說服的猶在納悶。
但田家給的刺激,曉慧的跟他難圓感情,因此叫他更發想在曉慧面前證明
什麽的決心....,卻是他自個兒埋在心底,堅不吐露的最重要原因。
近日他被論文搞的心情沮喪,往事便歷歷在目揮之不去了。
是否那時真的太意氣用事了?若不轉行繼續攻生化,現在博士早該拿到了吧
?學業不成,還談什麽犧牲奮擁抱群眾?這時代根本不缺搖旗呐喊半瓶子水的
人啊!
雖然那時候是滿腦子理想高貴的情操,也鼓足了勇氣,下定了決心,意願擺
上代價,但也未嘗沒有些許自負∶憑自己生化之高材生,研人文難道會不成?
而轉系的全校轟動,與攻讀社會後成績依然是第一,卻也叫自己飄飄然不能
自持。
卻依然挽回不了曉慧的心。
3.
現在遭受生平最大的挫折,便懊惱一切了。那時曾被激起來的理想高貴的情
操,現在已一文不值。
「灣現在如何?」哲朗問。
「回去還真得適應一下哩!同樣是小島,灣亂多了!」
「亂些什麽?」
「什麽都亂!回灣才兩個月,悶的透不過氣來。政治議題被逼的進步了些
,其他還是老樣子,立法院打的更。文化方面,唉!簡直是沒什麽盼望。」
維中對文化方面最是熱衷,每次老中聚集,就口沫橫飛。他也的確有的蓋
,在灣大學時,是蘭陵劇坊的成員,對成為一個文化工作者在灣遭逢的難
處,是親身受。舞幾年跑下來,文化界人士多有接觸,加以個性開朗健談,
為人古道熱腸不耍心機的赤子之心,知名度頗高的好友不知凡幾。
維中繼續說∶「倒是趕上一場相聲『灣怪譚』,跟『這一夜』、『那一
夜』是同系列的。把灣這兩年亂象諷刺的一塌糊,又挺有深度的,老賴這人
,真有兩把刷子。」
維中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大叫∶「唉啊!我說,下回大夥聚聚,來
聽相聲怎麽樣?我買了兩灣怪譚的錄音帶過來。包你樂透,煩惱全忘光。」
「你那『大夥』指的是誰呢?」
「這是什麽意思?」
「我可不要大陸來的,聽諷刺灣的事,還笑得前後仰。」
維中是常拿灣的藝術文化和大陸同學分享的。
「原來是指這個。唉!他們才聽不懂呢!」維中說∶「我回灣的時候,文
化界正在吵本土文化吵得不亦樂乎。我聽完『灣怪譚』這相聲,就在想,這『
灣怪譚』相聲,才真叫道地的本土化哩!」
不知不覺的,太陽便接近海平面了。漸有人放棄了逐浪遊回岸邊。霞光變
換了顏色,從橘黃的亮麗緩慢的轉為近似粉彩的透明的桃紅。天仍大亮。夏威夷
的夏夜來得晚,像個害羞的姑娘。
維中看看,將放在水的腳丫子提上來∶「我說我怎麽餓得厲害!我全
忘了是緯度不同。在灣天黑正是吃飯時間,在夏威夷,等天黑才吃飯包准餓死
了。」
維中拉哲朗去吃烤肉,硬要請客;哲朗隨他。想想論文這副慘狀,是該慰勞
慰勞的。幸好有維中這個好友,他心想。
4.
光說請客這事,哲朗便在赴夏大讀書的頭一年,傷到不少從大陸來的同學。
他第一個認識的大陸學生,名叫白還。
那時候也是黃昏。他坐在甫搬進去的學生宿舍餐廳,遙望陽外的落日餘暉
。住的地方約有十二層樓高,俯覽外邊,可看得好遠好遠。那時的心情,其實是
很與奮的,既沒有開始課業的壓力,又心動神醉於一個全新的生活、全新的環境
。 他在等學長來喚他赴一聚會。
白還便是於那時刻出現的。他穿著T恤短褲,白晰俊俏的臉向他只一望,便
回身打開冰箱找東西,沒有一點笑容。 可能是離鄉赴異地吧!想找人攀談的欲
望甚強,尤其又是個中國人。 因此他向白還「嘿」了一聲。 白還這才笑起來
∶「您好!」
就這麽兩個字,哲朗認出他是大陸過來的。
兩岸文化開始在民間偷偷交流起來的時候,哲朗正在當兵。因此退伍下來還
沒出國那兩個月,他猛看了些大陸過來的片了,諸如什麽紅高梁、老井、...
...,大陸口音就在這不知不覺間刻印進內心深處。 白還的聲音,好像把心
底的音樂給唱了出來似的。 渲而出的,卻不只是音樂,還有近乎激動的感情
。
「唉呀,你是大陸過來的。」他叫道。
父親從他懂事起一直就告訴他∶「族譜在浙江上虞,等那天回去了,你得代
表你這一代,到祖宗牌位前上一根香。」 哲朗的親戚全在大陸,伯叔輩的,文
革期間死了不少。父親常仰天長歎,怨怪都是因為自個兒逃出來害慘了一家人
。
從來不覺得父親的耳提面命有多大影響。直到聽見白還的聲音,才覺出自己
的往。
「唉呀!你是大陸過來的。」他再一次道,走近他∶「我是從灣來的。」
「我知道。」白還仍舊用悅耳的聲音微笑道。
哲朗與他是靠得如此之近,方才又是這麽熱絡的走過來,便非得繼續些話題
才好。但是哲朗這時才恍然大悟其實他和白還根本就陌生的很,話題實在難續。
白還仍舊禮貌而微笑的看著他。 哲朗很是尷尬。幸好突然想起來∶
「你來多久啦?」
「才兩個禮拜。」
「唉啊真好!」哲朗又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跟我一樣是新生。你想家嗎
?」
「想的!」
白還一直顯得很有教養似的,等著回答問題,既不拒絕也不主動。
後來哲朗才意會大多數的大陸留學生都是這般的態度。
「那......你那地方人呢!」
「浙江!」
「哦, 是浙江!我也是啊!」雖說哲朗心頭仍舊一震,這回卻叫白還給影響
,矜持起來了。
白還聽說「我也是啊!」,禮貌的道∶「榮幸!」臉上是一種沒有表情的表
情。
那表情哲朗印象深刻很,一直忘不掉,常在腦海中翻出來回味,隨著與大陸
來的學生相交日深,是愈來愈明白其含意。
哲朗的學長於此時闖入。「原來你在這,我敲了半天房門呢!」
聞聲哲朗與白還均回頭。
白還含蓄的點頭,又回身翻冰箱。
哲朗忘了那天他們是否有道再會。
其實那天的聚會到底在些什麽,哲朗也忘了,只確知是一群灣來的學生
相聚,打打鬧鬧的,但人名一個也沒記住,連來邀他的那位學長也只記住臉孔而
已。
夜深回宿舍以後,哲朗寫了封家書∶
「親愛的父親∶
住宿已安頓妥當,只等開課,今天跟一群灣來的學生聚過,很溫暖。
認識一個大陸來的學生,名叫白還,也是浙江人,說了幾句話,聲音跟電影
的一樣,好悅耳。
錢很夠用,勿念!謝謝父親苦心栽培。
兒 朗敬上」
父親的回信是這樣的∶
「吾兒哲朗:
家中均安,勿念,凡事以讀書為重。你是吾家唯一的孫兒,務必光耀門楣揚
眉吐氣,祖宗牌位前我也心安理得,不負你祖宗想盡辦法送我離家鄉的苦心。可
憐你堂兄弟均無你的福氣,我甚虧負他們。
喜見你遇浙江同鄉,便當兄弟般照應,天若有知,也會如是照應你堂兄弟。
父字」
5.
夏大的大陸留學生很多,不僅如此,夏大的東西文化中心,還有從大陸出
來作研究的交換學者。那天聽到白還的聲音便莫名其妙的與奮,其實當真是大驚
小怪,往後那悅耳的口音經常的出現,哲朗漸漸的就習慣了。
但是哲朗仍舊對白還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白還和他不但住同一層,還是鄰
居。他的左鄰右舍與斜對面,全是大陸留學生。當他後來發現這事,還著實與奮
了一陣子。 這些大陸留學生多半在宿舍開夥,不愛外頭吃,哲朗因此也愛在空
閒時往餐廳陽坐坐,想跟他們作個朋友。初到夏大的頭半年,仔細想來,跟大
陸同學磨菇的時間還比灣同學多。
也說不來是怎樣的心理。 在飛機離開地面的那一霎那,哲朗感覺到一種前
所未有的開闊,隨著灣愈來愈模糊,至終消失,哲朗定意要叫自己跟過去完全
的不一樣。
「一定有某種全新的東西在我身上著生,」哲朗心想∶「一定有些舊的東西
,是早該扔了,卻讓我當寶貝般收著的。」
這樣的想法在踏進夏威夷的土地,更確信不移了。
因此那次學長邀約灣同學聚聚,哲朗的意願不高,也顯得被動,甚至坐
在餐廳等學長時,還萌生一種想逃走的念頭。
出了國還得窩在一起,多厭煩呢!
夏威夷的氣氛是多自由多寬廣,讓人可任意的作他自己;往後我應當擺脫舊
有的無形的束縛,讓自己的潛能完全激發出來,我相信我有韌度彈性,可再生全
新的自己......。
就是在想著這些的時候白還出現了。
哲朗是靠著白還,逐一認識其餘的大陸同學。
他們一個個都像白還,露著含蓄有禮的笑容。
他們經常聚首,輕輕的談著事,當哲朗出現,便那樣笑著,可是話題卻也中
斷了。
哲朗意識到那樣的笑,其實是一種距離,他亦發想要與他們作朋友。因此他
常常拿了盤較昂貴的、精的菜或點心請他們吃,表達他的誠懇,順帶拿把椅子
坐下來。
大夥兒便開始聊天。總是哲朗起話題,他們跟。
最愛聊的是剛結束的奧運,或是夏威夷的景觀、大陸的山水。當哲朗向白還
問起浙江,白還也會口沫橫飛。
但他們不主動提大陸的事,也不愛問灣。
只有一回,住哲朗斜對面的王淮問∶「灣獨立在你們灣是不是也吵得緊
?」
「沒啦!」哲朗道∶「只在國外鬧鬧。灣最關心的還是老國代退職的事。
」
「是嘛!」王淮便不多問。
哲朗總覺得自己和他們隔了千山萬水,走不進他們心去,而自己卻是誠懇
、坦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很是辛苦。
他們除了吃飯問餐廳聚聚,其餘時候不大能碰首。
這些大陸同學多半很忙,因為他們得打工,甚至是打黑工,而且他們的平均
年齡也較灣同學大的多。
認識約半年後,哲朗有一回又主動窩進他們中間,為打破沈默便拿打工作話
題∶「你們這麽的半工半讀,太不簡單了。」
「能出來已太煩勞家人,學費得自己攢。」
「你呢?」王淮問。
「我父親會寄錢給我。他只要我好好讀書。」
那些大陸同學個個都不答話,專心吃飯。
哲朗只好另起話題。
洗碗的時候,白還悄悄貼近他∶「昨兒個路上......。」
哲朗沒有會意,問∶「什麽?」
「昨兒個路上,你要打電話......」
哲朗明白白還原來說的是一個鎳幣的事。哲朗臨時要打電話,身上沒鎳幣,
跟迎面而來的白還借了一個,因為錢小,轉身便忘了。
白還是來跟他討錢的。他有點吃驚。因為真的是小錢。但他還是還給了他。
白還便轉身走了。
那天夜,哲朗邊讀書邊很不專心的想著白天的事。
愈與大陸同學相處,愈得知他們的清苦與重視金錢。但白還今日討錢顯出的
錙銖必較的吝惜,讓哲朗意會其實他仍舊不明白大陸同學的貧寒。這樣的事在
灣同學間是不可能發生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哲朗有一種虧欠的感覺,彷他該為此付上些什麽責任。
哲朗便想起他架上還有幾罐高蛋白質的營養品,他拎了便去敲白還的房門。
白還應門,忡怔一下,又回復他一向有的禮貌∶「有何貴?」
「抱歉打擾。我今天下午去購物,東西買多了,擱著也是擱著,想送你與王
淮、葉丹。」
「多謝盛情,您還是自個兒留著吧!」
「不客氣,朋友久了不要見外。」
說完,哲朗把袋子往地上一擱,拔腿便回自己房。
可是沒幾秒鐘,白還來敲門∶「哲朗,好意真的心領,我不能收。」
「為什麽呢?」
白還沈默著,好一會才說∶「這禮我還不來。」
「噯你別還啊!好兄弟互相照應,你別還啊!我知道你們經濟壓力大。」
白還臉上又是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
「打擾了!」他說,堅決的把袋子又放回哲朗自己房,上了鎖。
哲朗很納悶,也很難過。
這樣的拒絕,不單是拒絕他的禮品,也是拒絕他的心。但他不明白這是為什
麽?好像他和白還是在用不同的戲規則交往,因此永遠摸不著彼此的心。
更叫哲朗難過的,是白還,葉丹,王淮都開始躲著他,好像突然間消失了,
再也沒有出現在餐廳。哲朗餐廳尋不著,便冀望著能在回宿舍的電梯,樓梯
間,或房門口遇著,也是沒有。
經過那次事件後,哲朗也不敢再冒失的敲白還的門。
管是這樣,哲朗仍舊跟灣來的同學保持若即若離的關。
6.
他跟一群老外作了朋友,用英文閒聊,談國情談觀念,友誼在一種開朗健談
的氣氛中增長,雖然內心距離可以大到不關涉私人內在的感情,仍舊處得很融洽
。
夏威夷有太多不同國族的人來來去去,觀光是如此,學術亦是如此。既不定
居,與人在生活上保持距離互不侵犯,又溫暖的閒話家常,便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更何況夏威夷獨獨擁有的悠哉的情趣,更容易弛人與人之間的戒心。
哲朗的第一年課業壓力不是最重,因此隨性與人交交朋友,練練語文能力,
覺得挺好。
與湯米是在一齊讀報時認識的。
他有一天的假期,心情浮動不下書,突然興起坐公車環島的念頭。就在車
站等車的時候,遇見湯米。
湯米一看便知是夏威夷土著,黝黑的皮膚,大而圓的肚子。他拿份報紙,靠
在欄杆上閱讀。
哲朗等車等得無聊,將脖子伸長了看湯米的報紙。待湯米發現,便分兩張給
他,說∶「哈!」
上車以後,湯米便和他坐在一起,主動攀談起來。湯米說他父母給他取的
名字太難了,叫他湯米就好了,還問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之後,湯米指著報上一則有關香港一九九七的報導,問哲朗有何看法?
哲朗說∶「中國一定要發展出屬於中國的民主,香港人一直在奮。」
「你們中國碰到什麽困難?」
「沒有自由。沒有自由就沒有民主。」
湯米搖頭,因為搖的用力,連肚子都在振動∶「你說的是奮一種制度。但
真正的民主絕不是光靠奮制度就可產生。」湯米說∶「需有一種文化精神,那
就是愛與尊重。我尊重且愛你,非因你有什麽,或因你跟我有什麽重要關
,而是因為你是你; 同樣的,你尊重我愛我,只因為我就是我。有這種尊重與
愛的觀念,才有可能產生平等,產生民主。」湯米向了起來,無比的驕傲,說∶
「尊重與愛,就是阿哈精神。」
阿哈這名詞,原本是夏威夷土著文化的代名詞,竟被湯米詮釋的如此有現
代感又有豐富意涵。哲朗看著湯米這夏威夷土著容光煥發的臉,也不知怎麽就想
起灣的原住民來。他離前,因著一則原住民湯英伸殺害老一家人的社會新
聞,灣正爆發著為原住民謀福利的社會運動,掀出原住民壯丁作基層勞工。
女人淪落綠燈戶的悲慘事實。
他知道夏威夷在制度上對土著有著層層的保護,但此刻才從湯米口中明白,
美國如何細的將土著精神文明與西方文明結合,發揚光大,讓土著深深地以
自己為傲,也讓夏威夷客感受到的不只是天與海的蔚藍,還有一種令人往的
人文精神。
哲朗與湯米還聊了些別的,湯米便先下車了。後來他們沒再碰見過。
哲朗有很多這種偶遇閒聊間,帶給他些許啟發的朋友。有些常見面,也有些
難得見一兩次。
但哲朗最想念湯米這個僅一面之緣的朋友。尤其是兩個月後天安門事變爆發
,讓哲朗不斷思考中國的民主這課題,湯米的「尊重與愛」,便響在他的腦海
。
「尊重與愛,非你有什麽,而是因為你就是你。」這觀念對中國人何其陌
生。哲朗相信,這觀念一定涉及西方文明中非常深的內涵,是他需要花時間去了
解的。
終於還是與白還碰面了。
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偶然相遇在餐廳。
差不多近兩個月沒打照面,哲朗吃驚的張開口,都不曉得該怎麽打招呼才好
。
白還很篤定。好像這兩個月的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您好啊!」他微笑地略移一下身子∶「許久不見。」
「是啊!您們都忙了些什麽?」哲朗回答。
「總不外是讀書與營生。您呢?」
「也差不多吧!」
兩人話題便打住了,哲朗感覺過去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關又毀壞了,重又
回到第一次的見面。看著白還離去的背景,哲朗彷看到某種僵化的人際關,
隱藏內斂的不敢外放的思想感情,無形地無可言喻地籠罩著白還的全身;不僅哲
朗無法打破,連白還自己也是無能開的。
哲朗多希望自己跟白還還問,一如跟湯米或其他外國人,是乾乾脆脆不拖泥
帶水的,能開懷暢談當然最好,若很久無緣會面,甚至就此永隔連道聲再會也沒
......;除了偶而有些想念,也不需生髮任何的遺憾。終究在過客之地,碰的都
是過客罷了。
但他對白還就是沒有辦法,他用了很多的感情。因他從來就不能把白還視為
外國人。
7.
近四月底的時候,在灣同學之間耳語著一個消息,便是東西文化中心一
個大陸來的交換學者,在超級市場偷了兩口紅被逮著的事。偷竊在美國是很丟
臉的,更何況口紅是很便宜的東西,從灣過來的觀光客,總是買大量的化妝品
回去分送親友,所以灣同學傳著這事時,都多少露出不可思議的口氣。
聽說這大陸學者是北大的教授,再些天就要回去的。他也不是沒錢,在夏威
夷這麽的省吃儉用,一定攢了些。但這回回去,他得解決住房問題這挺棘手的事
,因此想送太太禮物,又嫌口紅終究是奢侈品不得買,便與起偷的念頭。
雖說這是挺私人的事體,關涉不了別人,哲朗那幾天卻躲著所有大陸同學,
生怕讓他們知道他也聽聞此事,也說不上來這是怎樣的心理,總是怪怪的就是了
。偏偏這天中午餐廳陽就白還王淮葉丹和他四人。哲朗拿著剛買的飯盒到陽
,才發現角落坐了他們三個。那角落恰恰被門擋住,否則哲朗遠遠看見一定會趕
緊躲回房去。現在四人撞見了,哲朗就非得與他們同桌聊聊不可了,否則還真
是見外的叫人起疑。
哲朗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那三人仍是竊竊聊著什麽,看哲朗來了,止住話題。四人一桌坐了,卻僵得
很。那三人就等哲朗起話題,彷這是他的責任。而哲朗心中既有前兩個月的陰
影,又有近日必須假裝不知情的事端,失去所有的靈巧,變得好生木訥起來。
四人竟沈默吃了有半頓飯。哲朗才說浙江上虞有個作家叫夏 尊,他的文章
是國中生的國文教材。他這麽說,是因為白還是上虞縣人,理應對這話題有反應
才對。
「你還知道浙江有那些別的作家嗎?」白還果真有反應,問道。
這可難倒哲朗,他抓抓頭,想了半天,竟想回唐宋元明清去了,素來這領域
就不熟,那還知道他們是那地方人呢?
白還見他答不出來,數著指頭點了七八個人名,沒一個是他聽過的。
「他們是哪朝代的?」
三人聞此問話,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白還說: 「就是二十世紀的人哪!還是當今八○年代的。」
「這我們是無從知道的。」哲朗道。
白還提的,是中國分裂後的事,直到離開灣前,這些還全是禁事。
「光浙江就數了這些個,你就別說上海北京這些地方了。」
「我倒是知道你們灣有個瓊瑤呢!」王淮接口道∶「是不是地方太小了,
怎麽就盛行些個白描文學呢?」
白描文學這字的含意哲朗懂得,他這才知道自己代表了灣,被狠狠輕視譏
諷了一頓,很不愉快,便不再說話,低頭快快吃完飯告辭了。
那天下午哲朗又生氣又焦躁地一點書也讀不下,他方知自己己的自尊連帶感
情一嚴重受了傷害。直到這時,他才有一種趕快窩回灣同學群的渴望,覺得
自己才是真正屬於他們的。因此,當他既睡不著又讀不下書,煩悶的在校園閒逛
,迎面看見最初邀他到灣同學會聚會的學長走來,(他現在已知道他的名字是
陳守則),簡直是熱情的叫人有點奇怪。
「陳守則陳守則,」他將手攀搭到肩上∶「咱們聊聊吧!」
陳守則瘦瘦高高, 長的滿臉青春痘,常在校園晃,一副閑得不得了的樣子。
他很會要寶,團體有他在就笑聲不斷,來夏大四年,還是滿口的洋涇幫英文、
和灣國語,大家都道只要他開口,便知他打灣來。
其實陳守則很聰明,再幾個月博士學位便拿到了。他人寬廣隨和,和大陸同
學能處得好,在灣同胞間尤其有人緣。來夏大四年,他推掉四次同學會會長的
提名,而實際上,他一直是灣同學群中間的柱。
因此哲朗如此熱情的央他聊天,陳守則當然是不會拒絕的。兩人隨處找個蔭
涼處坐下。
陳守則穿著T恤短褲拖鞋,仍維持他一貫的散漫風格。他原本就得人信任,
加之哲朗這日心事重重,因此哲朗滔滔不絕把就他與白還的相識、結交與近日情
感交惡五一十抖了出來。
「怎麽變成這樣呢?」哲朗喪氣的說∶「我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白還是剛從大陸出來的。若你遇上出來四五年的大陸留學生,情況可能會
好很多。你沒發現那白還,躲著所有的人嗎?」
「他躲別人我沒話講。但我對他是所有夏大學生中最用心的的,他還這麽對
我。」
「你覺得你對他用心,說不一定覺得你另有企圖害他呢!」
哲朗用不以為然的表情看著陳守則。
陳守則說∶「你不瞭解兩岸分隔四十年造成的差距到底有多多。你作錯了。
你太積極的與他們建立關,沒給他們足夠的時間準備。剛從大陸出來的人,對
別人是沒有愛與信任的,他們不相信你的好意。總要等他們漸漸適應了西方文化
,才敢開放自己,與別人建立關。」
8.
陳守則很同情哲朗。當初哲朗蓄意規避灣同學,又與大陸同學靠攏,便有
人不以為然,還說出∶「真巴結!」「有夠肉麻!」之類的話。那時陳守則便曾
替哲朗圓場,發出「再給他一段時間」的回應。
因為陳守則在夏大期間,確是觀察到一個現象∶雖然從灣來的學生都會對
大陸學生無比的好奇,想接近談話,甚至引發政治辯論; 但從灣出來的外省第
二代,卻會在好奇之餘,發生一種難以形容的情感,總要在確知兩岸差距之大,
情感才慢慢平息下來。
但是哲朗平息的速度又比別人慢的多。
陳守則看得出來哲朗性格有某種易激動起來的濃烈情感,是蟄伏時難察覺
,一踴躍起來又很難收住的。不曉得這樣的性格是否導致他以理工高材生突然降
轉社會?所以哲朗失望與受傷受挫的心,也會比別人來得大。
但是像陳守則這樣一個家族在至少二百年的灣人,就無法體會哲朗失根
的心情了。
「還有就是貧窮的問題。」陳守則繼續說∶「一面臨西方的富裕,他們是很
難堪很自卑的,所以常常將這種感覺反應在過強的自尊心上。他們一出國外,多
半自成一封閉的小集團以保護自己;在小錢上也會計較,你想想,這些小錢換算
成人民幣是多麽龐大的數目啊!他們最受不了的就是灣同胞擺闊。其實我們未
必有這樣的心,不過是手頭寬些,請請客罷了!」
陳守則的聲音在哲朗的耳邊模糊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一幕幕的畫面∶他端
的菜坐進他們中間、他提著營養品去敲白還的門....。
父親信上說∶ 「.... 當兄弟般照應。 天若有知, 也會如是照應你堂兄弟
....。」
「去!去那找你的歷史、找你的根....。」
竟是田醫生的聲音。
哲朗驚醒。
陳守則正看著他。
他不曉得自己已沈默多久了。
「你在想什麽?」
「在想.... 」哲朗沈吟。一言難盡。
半晌,還是說出中午最深的創痛。
「他們竟然諷刺我們是小國島民出不了深度的文化。」
「噯呀也不是只有你受到這刺激。我們當中有好多人聽過類似這樣的話,快
被氣瘋了。你想想,這是他們面對西方文化與灣有錢,唯一最自之處,為何
不搬出來談?何況大陸學者偷竊之事還在風風雨雨的傳播著,白還他們正受著傷
呢!」
哲朗沈思。他感覺出他和陳守則對大陸的情感不一樣。現在不只那邊的人排
斥他,連他與陳守則也顯出極大的不同。他從未感覺過如此的孤單。
陳守則繼續說∶「你記不記得你剛到夏威夷那幾天,我曾找你去灣同鄉會
,你還問我會何不邀大陸同學?我說是有原因的。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們是有
隔閡的。」
「但我看你跟他們還是談笑風生呢!」
「我愛交朋友。他們是我的朋友。但你不一樣。你一直把他們當兄弟看。」
「難道不對嗎?他們是兄弟,你看白還,還是浙江人呢!」哲朗被觸動了內
心深處,略顯激動。
「你的心情我略能體會,」陳守則說∶「我也不願批判你如此接近大陸同學
疏遠灣同學。但現在你也知道了他們跟你是多麽的不相同。海兩岸這四十年
,遙隔的不是只有時間哪!」
他們有一陣子沒說話。兩人坐在大樓前階上,也不理會過來過往的人,
悶坐者。
陳守則來夏大比林哲朗多了三年。他早就倦怠了灣跟大陸同學的針鋒相對
。奇怪的是灣的大陸的遇見其他國家的人,文化再懸殊,觀念差異再大,也都
忍耐著相安無事,挺多用對方聽不懂的自家話罵一罵。但是灣的大陸的彼此面
對,卻完全失去了這種容忍力,總要辯論到傷和氣。陳守則到最後歸納出原因來
∶彼此都不把對方當外國人看!管觀念差異根本就雷同兩個不同的國家。用著
自己國人的心情面對彼此,就會出現華人文化才有的人際關∶要求同一不容異
己。
漸漸的陳守則得到他自己的結論∶「就算未來要跟大陸共同承擔歷史,」他
跟哲朗說∶「現在也要情感上完全分離,否則得不到尊重得不到尊嚴。先學會作
朋友,才有資格談兄弟感情。」
哲朗從沮喪的心情中走出來了。因為陳守則告訴他一個他從未想過的觀念。
他太吃驚了,看著陳守則簡直像看一個陌生人。原來陳守則隨和寬闊的個性底下
,有這麽堅持的深思熟慮。
自此以後,哲朗跟陳守則走得最近,讓人難明其理。
其實哲朗心底一直清楚他跟陳守則的最大差異∶守則是家族世代務農,在
灣有二百多年家族史的子弟,他卻是家族,祖墳族譜全在大陸的失根的人。
但他對守則懷抱最深的同情理解,當守則後來赴美進修,竟參與了宣導灣
獨立觀念的團體,他仍舊沒有批判他。管被迫著不停觸碰灣獨立的話題,哲
朗沒有放棄渴望做中國人的感情。
他和守則同有深藏內在易激動起來的濃烈情感,但最終選擇了不同的路。
那天晚上,哲朗收到父親的信。這封信是灣開放探親,父親返鄉回來後寫
的,面大部份是囑咐課業要上進與注意身體等,只在最後一段寫了他回大陸的
事∶「你祖父母早已過世。帶我長大的大伯也死於文革。晚輩對我敬畏的太生份
。四十年隔開疏離掉太多的人與事。家鄉一切都改變,不似我夢中的懸念,盼望
了這麽久終於見面,卻只剩下幼年的回憶可作彼此的聯。家人均貧窮,需孔甚
切,我將能留的都留下了。」
9.
夏威夷時間的六月三日,爆發了天安門事變。
事變之前的五月,大陸學生已經常談論學生群聚天安門廣場的事,談著談著
,都迭聲抱怨起大陸的政治腐朽與生活疾苦。
只要有大陸學生聚集,便有抱怨;甚至在灣同學面前埋怨。
以前不是沒有抱怨,但總是輕輕帶過,點到即收;不像這時整籮筐的傾倒,
永遠講不完似的;彷壓抑了許久再也忍不住;彷天安門的學生成為他們強有
力的後盾,他們不需有任何的害怕。
灣學生因此發現,在這時機說大陸的不是,只要不過份,是不會像過往一
樣引發他們的自我防衛、反彈、與辯論的。
因此哲朗與白還他們,終有了一種默契,一種自然便引發毋需努力去找出來
的話題。
其實五月的韓國與灣,一樣有著學運。
韓國的激烈學運,英文報章雜偶有報導;但哲朗他們沒有韓國人的朋友,
所以沒多大興趣,灣的學運呢,是只有灣過來的中文報紙有提及,外文世界
根本就不關心的,但哲朗又不想拿此作話題,因為哲朗一直就認為這些大學生總
是跟著已點燃的社會運動政治運動的後頭跑,根本沒自己的主張立場,因之那場
社會運動政治運動一壯完聲勢一定不了了之,挺不像個樣子。
那像大陸學運是這麽的有主導性呢!
所以哲朗雖和著幾乎已是批判大陸之一切的話題,內還是對大陸能產生這
樣的大學生很佩服的。
誰料到天安門事變還是發生了。
大陸來的和灣來的學生從來沒這麽團結過。他們立刻召開會議,討論能為
天安門事變作些什麽。
夏威夷的地利,在於能接觸到不同國家的人,而這些人多半是要回到自己國
家去的;因此有利於觀念的宣導。他們立刻決定了要印傳單散發,央看傳單的
人明白中國產生民主的艱辛,全在於領導者的頑強不肯放權,致使學生為爭民主
而犧牲;也央看傳單的人回國之後能藉各種管道,促使政府向中國領導者施壓。
文章短巧有力,說服力強;是一已出國四年的大陸學生研擬,眾人一致道好
。一北大畢業在夏大學翻譯的女孩,將它譯成德、法、英、日四種語言。印傳
單的經費是大夥湊成的。
那幾日,大陸來的灣來的全混合編隊利用空閑時間聲援中國;還在夏大最
醒目的角落擺桌子放置傳單與募款箱。當哲朗看見用英文書寫了的「聲援中國民
主」的大紅布條,懸在夏大活動中心廊下,就莫名的興奮,熱血沸騰起來。
這是多麽美好的感覺!
10.
哲朗投入聲援運動約莫半個月,便按早訂好的計劃,搭機返探望父親。出
乎他意料之外的,回臺灣尚未感受解思鄉苦的溫馨,卻已先感受脫節似的疏離感
。
而這樣的脫節,在臺灣各報刊也以天安門為主題的時候,理是不應發生的。
但他看著報刊上登載的募款與各式聲援活動,卻有一種隔閡感,遠不及大陸
更遙遠的夏威夷,曾給他的澎湃激。
總覺得在灣處處看的是口號與宣傳。但他在夏威夷的投入,卻是極其用情
而用心的。因此他想念那,想趕快回去再參與。
一些尚留在灣沒出國繼續學業的大學同學得知他回來,聚了一次。
他不由自主的談起夏威夷支援天安門的行動,講得甚至有點激動。
同學們卻挺是譏諷的∶
「我去參加一機構舉辦的『支援天安門,送報到大陸』活動,講是要摺報一
個下午,卻花了至少一小時介紹他們的機構,感謝某董事長、某某經理的廢話
,我終於不住了,跑上去大聲質問∶『你們到底要不要摺報紙啊?』」
「你們夏威夷都是些單純的留學生,容易叫運動保持理想的色彩,在灣天
安門簡直是被各機構各企業用來打知名度了。」
「真正有心的人,大概只知道捐錢吧!在臺灣,所有的理想全可化約為一單
純行動∶捐錢。」
「噯呀!昨兒個晚報田曉慧寫一篇文章,談的正是『除了捐錢,我們還能作
什麽?』內容大致是說,灣若沒有誠意徹底推展民主,是有資格聲援天安門的
。」
「田曉慧?就是我們學校那個名女人田曉慧?」
「還會有誰?她大概跑到那晚報去作記者了吧!最近常有她的文章。她跟大
學時代的風格倒沒大變,就是更犀利了些。」
「大學時我就常想,還有誰敢追她?天下的道理全教她拿去了!」
話題從天安門轉向田曉慧。
一聽到田曉慧三個字,哲朗心頭一震,便不大能專心了。
那種對灣的疏離感,在話題碰上天安門時,是極其強烈的,幾乎是兩個星
球的遙遠;但一轉到田曉慧,心頭強烈的痛楚便打散驅走所有的疏離感。
那痛楚竟與過去的痛楚如此相似,彷他從未離開過臺灣;甚至讓他有一種
錯覺,去夏大根本是白走一遭,他一點改變也沒有。
當然這僅只是錯覺。
他的同學都感覺得出來他變了,只是說不出來他變在那,連他自己也整理
不出來。
一如他在飛機上曾想過的∶將有些全新的在哲朗身上著生,有些舊的會丟掉
。只是蛻變過程中,新與舊都是曖昧不明的、難以交代的東西。
或許他期待的舊,便是田曉慧。
但是正是田曉慧刺激他去尋覓某種新。
若他丟掉田曉慧,他也去掉尋覓新的可能性了。
因此田曉慧一直是他心中的一種痛。
再上飛機返夏威夷時,竟是帶著有曉慧文章的那份晚報,和心頭的痛回去的
。
從他知道曉慧在這家新起的晚報社作記者,他便每天固定買這家的晚報看,
就像過去一樣,帶著一種距離,欣賞他所做的一切。
晚報風格比較起來是自由派的,因此曉慧能維持她一向就有的獨持異議的立
場。當大家都在「聲援大陸民主」時,她卻一直用銳利的筆鋒「聲援灣的民主
」。
奇怪的是,曉慧筆下的天安門,就不再有著疏離感了,這當然不僅只是因為
它是曉慧的言論,也是因為曉慧拆除了某種外在的屏障,直搗內。雖是不同的
角度,她一樣是用了心用了情的。
曉慧讓他想起陳守則。但陳守則只是個持守理想主義的書生,他可以把目標
推到最激進,卻在與任何不同立場的人相處時,維持著開闊不排除異己的戲謔。
而曉慧是個實行家,目標及或不如陳守則般激進,確是咄咄逼人誓不罷休的,簡
直有與異己勢不兩立的味道。
不曉得陳守則與田曉慧匹配起來會如何?偶而哲朗在看完晚報會胡思亂想道
∶他們兩人的大原則是一致的,但一個重理論,一個講實際,一個豁達一個犀利
,真是配的好啊!
想到心就酸起來!
飛機再度離開灣地面時,他向心中的田曉慧告別。其實此番回,他根本
沒有去找田曉慧的勇氣。他心目中的曉慧,永遠跑在遙遠的前面。而自己呢?這
一年來他到底在追逐些什麽?尋找些什麽?他何嘗對自己對家國有過任清晰的洞
見?本是期望蛻變新生的,卻更加迷惘了。
因此那種痛便油然而生。
飛機一抵夏威夷,他直奔夏天活動中心「聲援中國民主」的辦事處。
他心中的景象仍是事變後最初的兩。
但一切所見均令他愕然。
辦事處已被撤走,人去樓空。
只剩下「聲援中國民主」的紅布條垂在廊下,也已褪色。
哲朗一頭霧水的找到陳守則,一探究竟。
「事情都結束了。」陳守則說∶「現在大家各管各的。」
「才過一個半月啊!大陸民運人士才陸續在脫逃中,怎麽說事情結束了?」
「一開始這樣的聯合是沒問題的,但久了灣同學就開始疲倦了,整場運動
一點主導地位也沒有,耗這麽多時間金錢,盡做著小角色,到底意義在那?就有
灣同學跟大陸同學商量,能否重新定位灣同學在這場運動中扮演的角色?」
「結果定位是什麽?」
「當然是沒有啦!這根本是大陸的民主運動嘛!國情不同背景不同,走過完
全不同的歷史,要灣學生參與,當然只插花。」
「灣終究是走過極權過到民主,經驗難道不能傳承?」
「是啊!也有人這麽想。結果大陸同學說,他們要的不是灣的民主。」
「這什麽意思?」
陳守則聳聳肩∶「大概他們看到更好的吧!」
見哲朗如此錯愕,陳守則拍拍他的肩算作安慰,便離去了。
哲朗這才感覺到時差的疲倦,眼睛都快睜不開來。他拖著行李袋走回宿舍,
東西一扔,便倒在床上。夏威夷與臺灣隔得好遠。
「一直知道要什麽,且一直如此的努力,而我卻仍在找尋,尋到
的只是破碎、空茫,與走過千帆皆不是的挫敗。」
他昏昏然跟曉慧說,便沈沈睡去,什麽夢也沒有的睡了一天。
11.
維中抵達夏威夷已是九月。他有著快及肩的長、不修邊幅的臉,與高高
大大的個兒。性格爽朗、背著行李袋,才在樓梯間,笑聲便傳遍了整層宿舍。
哲朗便是聽見了笑聲,探出頭來張望。
「嘿!我打灣來。」維中說。
次日,維中發現哲朗搬進他隔壁。
維中認識的哲朗,是個一頭栽進書本的人。與人交往雖不積極,態度倒
和善沒什麽排拒的心理。他不太愛起話題,若別人談起什麽,也還能回應。沒什
麽棱角不大出鋒頭,不惹人厭,也不引人注意。相當的隱藏而內斂。
但維中是個交廣闊的人,他身上正應了「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名言。
不管是在電梯內在餐廳,或在樓梯間、浴廁碰到了人,管他是怎樣的膚色從那個
地方來,維中皆趨前問安示好握手拍肩,維中氣質含帶極強的親和性,給人溫
暖的感受,贏得許多人的好感。
因為維中這個名字對老外來說太難記得,加以維中的自我介紹定有「從
灣來的」,所以大多老外喊他「 Taiwan 」。但是有一個愛爾蘭人喊他「 China
」。這是因為維中介紹他那個「中」字,說是「中國」的「中」,愛爾蘭人便高
興道∶「 Oh,I see!China。」
又名叫 Taiwan,又名叫 China, 這對海峽兩岸來說,是挺惹爭議的事,
但維中人緣太好,也就沒什麽引以為忤。
後來哲朗認識到維中的「世界一家觀」, 回想起 Taiwan 與 China 無意
間竟同時出現在維中的身上,份外覺得是無巧不成書,幽默而適切。
陳守則離夏赴美國本土後,哲朗彷是收刀入山的俠士般,決心好好讀書
了。
原本哲朗就是個會讀書的人,加以痛定思痛立定心志的結果,其勢銳不可
當,馬上就叫很多教授注意起他來。
所以維中認識哲朗的時候,正是他另一個階段的開始,維中對哲朗的過去
一無所知。
陳守則上飛機以後,哲朗在心底說∶「把那個最被你瞭解的『我』帶走吧
!那個『我』原本就是因刺激而出,現在又因刺激而隱退,或許天生我原本為的
就是學問。」
終歸說的是心境而已。當哲朗砥礪研究社會與經濟的時候,他不可能不想著
灣,也不可能不想著中國;即或不再急於尋求答案,內心深處仍有著尋根的心
情。他已不再能像他曾有的,將一切熱情投注在為學術而學術的陶醉。
兩年不知不覺的流逝。
一切改變有因有果的發生。
灣的政爭已由老國代退職,改為更激烈的統獨之爭。
哲朗與白還已能自然隨和的談笑。
白還比哲朗更明顯的有了些改變。他開朗的多,也開放的多。天安間事件彷
擊碎了他心中的牆,使西方文化更易滲透進他的心靈。他敢跟各式各樣的人作
朋友,也敢表達他對這樣事或那樣事的看法,偶爾辯論起來時,甚至會因著強烈
抒發己見,顯得獨斷。這跟初來時被動因應話題,深著城府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不知什麽時候白還買了件夏威夷最花俏的 T 恤,有一天突然穿上了, 哲朗
看見,差點認不出他來。
他們在一起多半談功課,白還稱之為「談專業」。白還本身學的是美國史,
但專攻美國與中國的外交史; 哲朗學社會學,側重經濟面。白還說他打從心底佩
服哲朗的專業水平。
也會聊聊各國同學間文化背景不同發生的趣事或不解之疑。
哲朗與白還在一起,是愈來愈自然放了。
其實和白還談專業也有談不通的時候。
白還說起自個兒大陸進入聯合國,是外交史上多麽重大的突破,哲朗心頭卻
隱隱痛起來。他不得不想灣正喧鬧著要重返聯合國,大陸的百般阻撓,與因之
而起的獨意識的高漲。
哲朗說起自己灣經濟之起飛,驕傲的眉飛色舞時,白還何嘗不是心頭痛痛
的,想著自個兒國家的赤貧,與接連不斷的天災。
那心頭之痛,兩人都以微笑帶過,不提了!
也知道是絕對不能向對方提的。
六四兩年之後,一個中午,哲朗與白還一道兒午餐,兩人都說起自己下午
三點有約。白還是要去中國同學會,說是法國民陣有人過來,大夥便想聚聚,談
些中國民主的問題。哲朗則是為了陳守則,他回灣探親,特地經過夏威夷,哲
朗與他約了,想解他參加的那個推動灣獨立的聯盟,究竟在做些什麽。
當然哲朗只說了與陳守則敘舊。白還知道哲朗與陳守則是好友,兩人話舊順
情順理。
關於灣獨立的話題,哲朗是絕口不在大陸同學面前提的,他知道不會有人
贊成這件事。
兩人各赴約會的時候,哲朗突地驀然醒覺了他與白還愈來愈放自然的原因
,那不僅是因為白還拆除了心中的牆,也是因為兩人都在民主的異國,學習交朋
友━━給對方足夠的空間,對不同意見給足夠的尊重。或許這是離開中國文化
,走進異域,反而比較容易學的吧!
至於那無法妥協的沈默,是屬於歷史的傷痕,只好交回給歷史來解決。
陳守則只是過境,帶給他些許擊。但他跟不上陳守則的速度,他也停下來
沒有跟。
因為陳守則一離開,維中便出現了。
12.
維中果真是不但邀了灣同學,也邀了大陸同學一道兒窩著聽「灣怪譚」
的相聲。
不出哲朗所料,大陸同學是聽不懂的,當灣同學笑得拍手瞪腳人仰馬翻時
,大陸同學一逕兒在問∶「啥?啥?」
「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這一夜我們說相聲」與「灣怪譚」,公演時
都在灣造成轟動,哲朗三回都沒看到,都聽得是錄音帶。
聽「那一夜」,一逕兒笑,覺得是再有意思不過的相聲,是從沒聽過的。
聽「這一夜」,失根的心情已經有了,雖然是「抖包袱」抖出滿場笑,哲朗
卻是笑中帶淚,心中澀澀苦苦的,滿身包袱的沈重。
這回仍是這樣的感覺,卻更加的難受。因為對這些個笑話略有了疏離感。三
年離,便有了三年的隔閡,固然每年都有從灣過來的新生稍來些訊息,還是
片片斷斷有著距離的。相聲呈現出來的亂,卻又是再熟悉不過,三年來未曾改
變的灣印象。
澀澀苦苦感覺的加重,也是因為哲朗已破論文最初的困難,開始順當起來
,這便意味者他必須很慎重的考慮前程的問題了。
所以雖是夥著一道兒笑鬧,一直是心是重重的。有時會突然從這氣氛中抽
離出來,帶著有距離的旁觀,在心底問自己問大夥∶
「諷刺一計見血,幽默高人一等,但是,你笑歸笑,心底愛不愛灣呢?」
相聲播完,一個很認真的大陸同學拿了筆記本遞給維中,上面密密麻麻寫了
一大堆聽不懂的術語,叫維中詳盡地解釋解釋。
這是哲朗反對邀大陸同學的原因之一。太容易引發政治辯論了。
他的指導教授曾跟他聊天道∶「我觀察你們中國人,不管是從大陸或從灣
來的,都有一個特徵,愛講政治。話題十次有九次是政治。」
「你們都談些什麽呢?」
「生活。」教授說∶「後院草皮長菌該怎麽處理啦!公園該不該讓車輛進
入啦!今年度假去那啦......,你們中國人太嚴肅太辛苦了。」
「是啊!為什麽中國人在一起除了政治沒別的好談?」當哲朗跟維中說及教
授的看法,維中附和道∶「假如中國過去的歷史,處理的不只是政治、不只是王
道霸道,不只是道統非道統;花更多的篇幅處理文化藝術的淵源流傳互相吸納彼
此影響,今天的大陸與臺灣,就不會這麽尖銳的對峙了。中國太習慣於處理政治
與思想,是很忽略文化與藝術的民族。」
雖然大家都很關心文化藝術,但像維中這樣具有專業水準,能分析導演風格
、侃侃而談美術史之流變,或介紹世界最新趨勢的,便無人能出其右。加以維中
性格不具侵略性,隨遇而安,因此賣著這些學問時,便不給人壓力。
自維中來夏大,靠著這種溫馨的團聚,哲朗與白還之間的張力多多少少消解
了一些。
哲朗很快便察覺有維中在的地方,政治性話題明顯的減少許多。其實哲朗也
已一點不想談這方面的事,所以和維中在一起毋寧說是一種休息。但跟維中交情
深了以後,他便知道,維中是故意的抵擋掉政治性的話題。他對灣的泛政治化
極其的反動。
「有政治便有對立,界的劃清。這根本就妨害文化藝術的成長。泛政治化
最強的時代,也是文化藝術最受傷害的時代。」維中說,舉了希特勒與大陸文
革作例子。
維中到夏大一安定下來,馬上四處結交夏威夷土著,深入瞭解他們的藝術文
化,後來還跟他們學起跳舞來。
送走陳守則這樣一個臺灣土生土長的知識份子理想主義者,迎來不愛劃界
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維中,又正值哲朗與大陸同學交往鎩羽而歸的時節;擊之大
,叫哲朗茫茫然更漫無頭緒了。
「要有世界的眼光要作個世界人。」維中說。
哲朗喜歡維中這樣的朋友。
兩年苦讀的生涯,維中帶給他許許多多的歡笑與輕。
兩年後的暑假,維中回台省親,哲朗與論文的起始艱苦奮戰,陳守則突然過
境夏威夷。
與陳守則會晤了幾天,才送他上飛機,維中又回來了。
13.
彷維中那天海邊散步後請哲朗吃飯當真管用,哲朗自此論文突然冒出頭來
。
原來在美國指導老師是純給建議與適時的指點,若學生用的還是自己的方向
與角度,老師多半是聽任其便不加干涉的;哲朗習慣了中國的教育方法,總以為
老師一定會在某個時候宣標準答案,一直還在等待,不敢按自己所想的動手作
。
那天跟維中吃完飯回去,哲朗忽然開竅似的,下筆切了兩個指導老師都沒提
的角度,靈感一現,論文大綱全寫了出來,直寫到東方露白。
算准了教授去辦公室的時間,哲朗拿了大綱便去給兩位教授看。
這兩位教授一位叫史提芬,一位叫桑德,他們都叫學生直接喚他們的名字。
哲朗上過他們的課,但是直到寫論文,才跟他們有這麽密切的接觸。
史提芬與桑德,在不討論論文的時候,和哲朗像朋友般無話不談。
因此哲朗知道史提芬到夏大來是為了離婚後需療傷,桑德一直夢想作足球明
星,但因韌帶拉傷美夢破碎的私己事。
奇怪的是一遇上論文討論,兩個教授都顯得很有距離的莫測高深起來。
哲朗一直為這種現象困惑不已。
拿論文大綱去找桑德,桑德看了便說..「這得靠你自己了,這不是我最熟
悉的領域。你去看看史提芬怎麽說。」
史提芬看了,也道..「你這角度大半得靠自己。」便不再說話。
哲朗挺生氣。這樣的答覆,是叫他作下去,還是該放棄?
到底史提芬與桑德,在整個論文進行中,是扮演怎樣的角色呢?哲朗不敢向
史提芬與桑德提這問題。
哲朗回宿舍睡了一場,醒來已是午後。也不知怎麽發了狠,到圖書館將資料
一一翻出來,決心先作再講。 就算錯了,至少得出「此路不通」的心得,總比
苦苦等待來得好。 他在圖書館耗了三天,除了吃飯睡覺;,沒離開大門一步。
第三天的晚上他還在檢閱資料,冷不防史提芬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嚇得他差
一點跳起來。 「你作得很好!」史提芬說,說完便走了。
在心頭有著壓力、有著孤單心情的艱苦奮戰中,聽到這樣一句話,簡直要叫
哲朗感動的掉下淚來。
哲朗對自己所作的有了自信。
他才知道史提芬與桑德每與哲朗討論論文,都出現莫測高深的距離的原因,
這是他們對哲朗獨立自主的尊重,是他們的為師之道。
論文一開始進行,哲朗更一頭栽進學術不問天下事了,除了住隔壁的維中,
偶而扣扣門吃宵夜聊上幾句,簡直就是活在無人的世界。
這時候的哲朗一心只想著拿到學位。論文進行順利,進度一直超前。
年底,史提芬開始跟他談起往後的打算。
他這才從學術中探出頭來,意識到他在夏威夷的時日不多了。
他常常在想,若他當初選擇的不是夏大,是否現在已沒有掙扎的力氣?甚至
他懷疑他之選擇夏大,正是在潛意識中選擇一個無法生根的地方。
史提芬一直想寫推薦信讓哲朗赴美攻讀超博士研究。
「雖然你寫的是臺灣的人力結構,但你已觸及文化性格對經濟發展的影響,
只要再按此方向研究東亞東南亞,按亞太地區未來的經濟發展,你的研究一定會
在學術上有一席之地。」
但是哲朗對學術研究已然厭倦。
進學術,如今回想起來及是重重的幽暗。只是切文化性格的角度,史提
芬與桑德便說超過他們的領域能幫得很有限;而在他靠自己的努力過程中,不知
多少次慨歎自己若要建立學術的嚴謹,只能鎖住文化性格之與經濟的關;但文
化性格與政治呢?與思想呢?或是與藝術呢?與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呢?甚至要問
文化性格從何而來呢?為何中國是中國,而不是猶太或盎格魯撒克遜呢?
要嚴謹必得專精,人文的領域卻是如此龐雜互相棄,研究的成果一放進大
領域,便渺小的失去影。
而且不一定找得出因果關、預測得出未來。就在著手論文期間,蘇聯不是
就來場大變動了嗎?誰敢稱它跟經濟、政治、思想、藝術與文化性格沒有關呢
?
不談學術的時候,史提芬便把哲朗當成年輕的朋友,勸道∶
「美國適合生活。你語言沒問題,學術又有前景,到美國一定可以生存得很
好。大陸與臺灣我都去過,不好!」
正是史提芬告訴他,他印象中的中國人愛談政治,卻不懂生活。
父親來信也是跟他說∶「在美國另有發展便不要回來,灣一切都很亂,不
值得。不用顧慮我,反正我每年都會去美國看你姐姐,可順便看看你。我年紀大
了,去美國定居不習慣,還是在灣找朋友下下棋喝喝茶吧!」
14.
這時候的哲朗與白還,在心靈上有某種共通處。因為白還在夏威夷的日子
也剩不多。
但是白還是沒有掙扎的。他想盡辦法要留下來,或赴美國本土。
「不是我背叛國家,是國家背叛了我。」他說∶「昨天我在東西文化中心碰
到從你們那兒出來的交換學者,在北京作官的,姓陳-」
「我知道他!」白還道∶「怎的?」
「他說,若他在夏威夷買棟房子,作作學者,養兩隻狗兒,定居下來,他寧
可自殺。」
「哎呀你聽他白講,他是公費出來非得回去不可的,而且回去還有官做,他
還有什麽好為難的?你知道東西文化中心有另有一個作研究的,你大約是不認
識他,他深居簡出孤獨得很,他在大陸上官做得很大,六四時坦護學生,官當然
作不得了,丟了妻小逃出來,他才真是從什麽都有變成一無所有呢!」白還道。
哲朗說∶「我看過你們那兒一位作家叫蕭乾的,寫的一本傳記。他放棄了劍
橋回到北大,結果碰到文革,封筆三十年,連個固定的家都沒有。人家問他後不
後悔?他說是他自己選擇了承擔中國的歷史。」
白還搖頭∶「不,我不選擇歷史。」白還說∶「我選擇機會。」便問道∶「
你呢?」 哲朗沒有回答。
我呢?他也在問自己。
史提芬一直呼喚著他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夏威夷的日子即或不能生根,已叫
他貪戀美國的生活。
「美國任何一個城市都比臺灣強。史提芬說∶「臺灣不宜居住。相信我,你
在美國有機會。」
陳守則來信說∶「臺灣正站在一個轉捩點上,一切均如我所期待。但在這時
,我心底卻突生茫然。原來灣於我竟是如此陌生,有時空距離,便有疏離。除
了獨立,我還瞭解它些什麽呢?」
維中卻仍是不改變的樂天∶「我是會去紐約或是巴黎研究後現代的。你相不
相信,有一天當我談紐約或巴黎,你會覺得我是在談北京或臺北。」
論文即將結束,哲朗仍舊沒有作決定。但離情別緒已不知不覺升起。
又近觀光最旺的季節。 天空一片湛藍。
想著該去環島一番。誰曉得此生是否會重夏威夷。
心情煩悶,說走便走了。
一路上想起曾在也是環島的路上偶遇湯米。
其實也不只想到湯米。
斷斷續續回想起許許多多四年來發生的故事。
再回宿舍時經過餐廳,突然看見白還站在冰箱旁邊。
其實是個幻象。或許是印象太深刻了,經過冰箱旁邊時,他偶而會有這種幻
象。
但他這次不只看到了白還,也看到自己。
彷時光倒流了,而他又從己身脫離出來。因此他看見白還和哲朗站在一起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
「唉呀!你是大陸過來的。他說∶「我是從灣來的。」 幻象便不見了。
他走到陽臺上,俯視著不遠的群山,與夕陽美景。 思想從來沒有這麽清
明過。 田家教會了他失根與尋根,他曾如此浪漫激情的想從浙江來的白還投以
尋根的心.白還與天安門卻逼退了他。
不管他如何躲進叫自己優異無比的學術領域,「樹木無根葉子不旺,人無曆
史理想不深」這句話他未曾忘懷。
即或他不是偉大到選擇歷史承擔歷史,他也不可能因一種生活方式便此生滿
足。
他不是白還!
不是陳守則!
不是餘維中!
他是林哲朗,在眷村長大不會講臺灣話的外省第二代,一個失了根渴望有根
的人。
在臺灣面臨轉捩點的當頭,他林哲朗選擇了作自己,要完成自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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