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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花都
趙琪
初夏的一天,秦幹事接到主任的電話。主任說小秦,有個報告你來看一下吧。主任
辦公室就在樓上,秦幹事放了電話,就去了。她雙手交叉著把一具文件夾抱在胸前
,臉上帶著些天然的淺笑。輕輕邁上樓梯,緩緩推開門扉,步態輕巧,端莊斯文。
從走廊一路經過時,鞋跟敲擊出的那一串節奏均勻不急不躁的音響,叫各個辦公室
的軍官們好一陣走神。
報告是教導營寫來的,說最近首長和機關多次表揚我們營與駐地瑪麗鎮的軍民共建
工作勢頭很好,要求我們注意總結經驗,把活動引向更高層次,爭取造成較大影響
。為了切實搞好這項工作,不辜負首長和機關的期望,希望上級派一名同志前來幫
助指導……
秦幹事心裡一動。
秦幹事知道瑪麗鎮是個美麗的地方,鎮裡有一座又古老又漂亮的尖頂教堂。瑪麗鎮
不種莊稼光種花,四周上十裡都是花地,一年四季開滿了各色鮮花,住家的房屋全
都掩映在花海中。瑪麗鎮出產的鮮花不但旺銷三角洲的各個城市,海外也天天要來
運取。瑪麗鎮又有擁軍的傳統,還是戰爭年代,就在花叢中掩藏過八路軍--那次
幾個八路軍被鬼子一路趕下來,眼見要落如魔爪,危急關頭碰到了瑪麗鎮的花農。
花農們二話不說,就把氣喘吁吁的八路軍拖進了花海深處的花叢中。
後來收集整理革命故事的人覺得「把八路軍掩藏在花叢中」容易叫人產生誤會,就
改成了「掩藏在莊稼地裡」。因為要是荷花、梅花、木棉花、山菊花等等問題還不
是很大,都是革命的花、英雄的花、窮人的花,前輩們躲在這些花朵下可以接受情
操的薰陶,從而堅定革命鬥志,爭取更大的光榮。要命的是,據考證,當時地裡開
著的,盡是牡丹、芍藥、薔薇、美人蕉這些,樣樣都是富貴的花,嬌氣的花。要是
讓八路軍臥在這類鮮花的懷抱中,未免有損名節,那是寧死也不能臥的。再就是「
花叢中」這種說法在漢語裡也還有別的歧義,所以只好改成「莊稼地」。
秦幹事沒到瑪麗鎮去過,故事都是王景說給秦幹事聽的。王景說從前有個男孩子在
課本上讀到這個故事後向老師提出了質疑。男孩子說三角洲的莊稼就是水稻了,五
六月份,水稻不過才是半尺長的青苗,八路軍是怎麼藏得鬼子看不到的呢?老師瞪
眼說你這個小孩子就是喜歡不懂裝懂,你難道不知道鬼子都是近視眼嗎--電影上
常見的。男孩子一聽,抱愧而去。
這個男孩子當然就是後來的王景。王景在教導營當過教導員,一直當到他消失的那
天為止,瑪麗鎮的故事他知道不少。
這個教導營,要批評。主任說,怎麼能把難題往上級這裡推呢。
你去一趟怎麼樣,主任說,你是群聯幹事,情況比較熟悉。瑪麗鎮一貫是我們軍區
軍民共建的先進單位,從王景事件以後,這個先進就光線黯淡,現在加強一下很有
必要。搞好了,老典型重放光芒,意義很大。
下午,秦幹事就上路了。
一
瑪麗鎮在秦幹事是一種感覺,一種情緒,一個人和一段往事。那時王景常常向秦幹
事發出邀請,春天王景說你快來看看吧,這是瑪麗鎮一年裡最好的時光。秋天王景
又說快快來,秋天的瑪麗鎮能叫你醉倒。在秦幹事最初對於瑪麗鎮的神游之中,王
景的身影一直是其中的風景之一,是在王景親近的導行中她才翩翩走過了瑪麗鎮的
村路與田園的。秦幹事曾經在王景的熱情召喚下收拾行裝了,上路的前一刻終於又
放棄了。後來王景不在了,瑪麗鎮,該叫她如何的落寞與傷感。她不願意叫這種感
覺加強與發展。
那個故事過去很久了。秦幹事到的當天晚上瑪麗鎮請吃飯,教導營的徐教導員把秦
幹事此行的目的向瑪麗鎮作了通報。徐教導員向秦幹事解釋說軍民共建工作是軍地
雙方的工作,瑪麗鎮請客勢在必然。
秦幹事這幾天胃不好,一路還有點暈車,就問:能不能免了?徐教導員說搞「共建
」,少不了要和地方領導打交道,你是上級來的首長,一到這裡馬上就見他們,他
們肯定高興,這就為下一步工作提供了方便。而且「共建」也是瑪麗鎮今年的重點
工程,他們的上級有要求,所以他們對你的到來非常重視,吃飯就是重視的表現之
一。秦幹事想既然有這麼重要的意義,就不好再推託了。
吃飯時瑪麗鎮的劉鎮長說,最近市里講這幾年全國評選雙擁工作模範鄉鎮,我們市
都是光頭,今年再不能光頭了。市里把希望寄託在了瑪麗鎮這邊。評上了,市里要
重獎。
劉鎮長說:我們瑪麗鎮水平有限,主要靠部隊組織引導,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酒就都集中到秦幹事面前了。
秦幹事當然不喝。秦幹事有觀點,她認為酒席上就兩種人:酒徒和非酒徒。秦幹事
這樣典雅的女人自然不肯做酒徒。不過要實現不做酒徒的偉大目標,就要經過一番
艱苦的角逐。
當兵怎麼能不喝酒呢,劉鎮長說。不喝酒的人命氣不旺。舉例?……對,從前那個
王教導員就不喝酒,後來……那個王教導員辦法是有的,他要一直搞下去,我們瑪
麗鎮可能早就評上全國先進了……
哦,他們還記得王景,秦幹事不由有些感歎。這是她到了瑪麗鎮之後第一次聽人提
到王景的名字。這和她原來的預想完全不一樣。她原先想,在瑪麗鎮,在教導營,
肯定隨時隨地會有人說起王景來的。王景當然是不會被人忘記的,他曾經把瑪麗鎮
發動得一團火熱,而且,他又是那樣一個特別的人……
二
第二天天才亮秦幹事就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記得是從夢裡出的,夢的是什麼卻一
點找不到。找了一陣後不禁失笑:你想找什麼呢?秦幹事穿好軍裝,隨意往營區邊
緣走去。
拐過牆角,是一片不深的樹林。樹牆外有天空的明亮,那應該是田野的所在了。秦
幹事朝那邊走了幾步,眼光才穿出樹隙,就猛地怔住了。
花地,花地,全是花地。向左看滿目鮮花,向右看滿目鮮花,向前看,還是滿目鮮
花。燦爛的花海無岸地向遠方延伸而去,一直遠到看不清的地方。
呀!好久之後,她才輕輕叫出一聲。
愉快的微笑從心底漾上來。秦幹事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細細打量著眼前的這
一片。這是些結在青綠的草本上的白色小花,它們似乎也才從睡夢中醒來,在乍起
的天光下眯縫著眼睛,身上還散發著那種叫人沉醉的夜氣的芬芳,每一片花瓣上都
沾著些晶亮的露水。輕輕觸上去,指尖上傳來一絲柔弱的清涼。秦幹事更有興致地
湊近了些,努起嘴用一道氣流去推搡它們。花朵們紛紛向後退縮了,示弱的表示毫
不掩飾。秦幹事像個女孩子那樣毫無顧忌地笑出了聲。
秦幹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忙朝四周張望了一番,覺出自由有點可笑了。然而有一
種感動在進到她本來平靜無波的心地裡,她想起王景來了。又想起早上醒來時尋夢
的自嘲。其實那時她就知道自己想找什麼,不過故意以為自己不知道就是了。
三
我們的彙報準備得不很充分,首長。徐教導員說。徐教導員攤開手上本子,已經把
彙報的姿勢擺好了。
不要叫首長了。秦幹事說。其實,我就是來幫你們打工的。
不敢不敢。徐教導員忙說,那我就開始彙報了。
瑪麗鎮軍地雙方的友好有傳統,徐教導員說。雖然這同教導營的長期努力分不開,
但瑪麗鎮的幹部群眾在這方面表現出的善良大度也是個重要因素。瑪麗鎮這裡風氣
不錯,不愛和教導營動氣。比如有時我們個別戰士不注意。踩了人家的花草,人家
也只是半開玩笑地喊一聲。還有次一個戰士一大早往人家花地邊倒垃圾,這是很犯
忌的,人家也沒鬧。當然後來我們知道了,作了嚴肅處理。
徐教導員覺得,這幾年來,瑪麗鎮為部隊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年節期間的物資慰問
,安置家屬工作,請部隊外出參觀遊覽等。特別是,他們在幫教導營接待客人和安
排活動方面,做出了很大貢獻。
秦幹事停下筆記,問:「接待什麼客人?來隊家屬嗎?」
徐教導員說:包括來隊家屬。當然也有其他客人,比如上級機關下來檢查工作的,
還有同兄弟單位的一些正常交往。我們是個營級單位,一年的接待費只有幾百塊錢
,迎來送往加個菜什麼的,主要是他們出面。
秦幹事正想說什麼,徐教導員先笑了,說我們也知道這一點不宜宣傳,不過借著說
明我們和瑪麗鎮的關係不錯就是了。人家瑪麗鎮不圖憑這個出名。這個經驗就不用
總結了。
徐教導員說著臉上有愁容,說從前搞擁軍愛民,軍民「共建」,其實就是部隊幫地
方和群眾解決問題,部隊也習慣了這種角色。現在情況顛倒過來了,是地方和群眾
幫部隊解決問題。我們這裡還算好呢,聽說有的部隊營房都是地方幫修的。我們是
安心做這樣呢,還是也要反過來有所表示。不過怎麼才能反過來,卻一點主張也沒
有。這就要指靠上級幫我們想辦法了。
我們目前也沒有什麼辦法。秦幹事說。這是當前帶普遍性的問題,還是先搞搞調查
研究吧,再看看怎麼辦好。
於是決定儘快同瑪麗鎮的領導共同研究一次,討論一下近期工作和長期規劃。教導
營同瑪麗鎮本來就有一個「共建領導小組」,趁秦幹事來了,正好開個會。
有王景留下來的材料沒有,秦幹事問。聽說王景那時有很多想法,也許有什麼可以
參考的呢。
秦幹事順口就說了這話,說出了之後覺得裡面不免有幾分假公濟私的意思,就有點
後悔了。忙說:「沒有就算了。」這倒反而加重了前面的意思,成了強調什麼似的
。她想自己這是怎麼了?
四
早上,秦幹事站在花地邊上。
田野正起著霧,散漫的霧氣填充在花叢間,塞滿了那裡的空隙之後,就從縫隙裡冒
了出來,集結在花梢頭。於是稍遠幾步的花朵就在沙網似的霧氣中朦朧了面目。再
遠些的,就隱匿在了漸濃的白障後面,看不清了。
王景原本是機關幹事,有次到瑪麗鎮來過之後,回去就要求到這裡來任職。「你不
知道,那裡有多美啊。」他悄悄對秦幹事說。
王景來了瑪麗鎮後老是大老遠地跑回機關,一頭紮進秦幹事辦公室,同她「共商」
瑪麗鎮的「共建」大計。瑪麗鎮是「共建」的重點,秦幹事是群聯幹事,在機關裡
主管「共建」,倒也順理成章。秦幹事當然明白王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打個電話就成了嘛!」秦幹事故意說。
「電話發生了故障。」王景笑道。
「另外還有個任務,」王景說,「看看個別同志是不是又需要教育一下了。」
秦幹事和王景,雙方都覺得對方需要自己經常進行教育,簡直是非常需要。教育少
了或教育不到位,形象就會走樣,道路就會彎曲。所以兩人一到一起,每每要互相
教育一番。
王景那人喜歡幻想。王景兜裡才揣上十塊錢就敢作環遊世界的美夢。他也真這麼幹
過,有次領了一個月的工資就旅行去了。結果在外頭連麵條都吃不上,晚上也只好
臥火車站。還好沒穿軍裝,要不才丟軍人的面子。後來是怎麼返回的,也很可疑。
「不像個政治軍官。」秦幹事那時忍不住教育他,「簡直是對政治軍官的形象不負
責任。」
「政治軍官應該怎麼樣?」
「政治軍官是謹慎、細心、精明、克制、發表意見時有所保留,見到對立的敵人也
不生氣,生氣也就是背後的冷笑,眯著細眼洞察世界的那種。」
「還有什麼,」王景說,「我就是這樣操練的。」
你要打破幻想,面對現實,秦幹事繼續教育道。那時候秦幹事覺得自己當他的老師
嫌浪費了。教育這種人,拖到幼兒園小小班去就可以了,要不人力物力才力都是浪
費。
「小官小僚。」王景卻反過來這麼笑秦幹事。王景說看你天天苦練基本功,想當訓
練標兵啊?
亂講。秦幹事不認。我什麼時候又苦練基本功了?
還說不是。那天管理處長文件念錯了,好多人都笑了。你先想笑的,可是馬上又忍
住了。
那關乎形象,同苦練基本功有什麼關係?
哈,基本功練的不就是形象嗎?
女軍官當然應該有形象。
什麼形象?跟長白山人參一樣啊?
不跟你講了。你就愛欺負我。
哈哈,這樣講話就有點味道了。這才是女孩子應該說的話,說明你還有救。
秦幹事又樂又惱:不跟你講了!
王景說還有呢,女播音員在播新聞稿和主持夜間節目時,聲音是完全不一樣的,當
然是夜間節目的聲音好聽。你也有這兩種聲音,只不過你使用新聞發言人聲音的時
間越來越多了。
秦幹事哈哈大笑:「要是我用夜間節目的聲音同機關裡的每個人說話,人家不是要
懷疑我有病嗎?王景,到此為止,你的教育全部破產了!」
機關裡好像沒人知道秦幹事同王景的友誼。現在一般的男女交往已經不為人注意了
,已經很平常了,可能很少再有人像前些年那樣費神去琢磨一對男女到底是什麼關
系了。
王景是精力太旺盛了,「事情總是夠做。」他老是這麼帶點矯情地在秦幹事面前說
,「你能不能找點事情給我做?」
秦幹事說:「找點事容易啊。辦公樓的地板,好久沒打蠟了……」
策劃個熱鬧活動好不好?王景在日曆上圈好了一個日子,就真的去找主任,於是好
多人都是跟著他受累。大家就罵:王景,沒處發洩呀!要不要送你一副瀉藥?
除了這個,我找不到更需要力氣的事情做。王景說。能帶著一幫子兵去解放臺灣嗎
?不能!能游過大洋到南沙諸島去偵察敵情嗎?不能!能向鬼子清算南京大屠殺的
欠債嗎?也不能。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身為八路軍軍官,總得作點對人民有益的事
情吧?
王景在機關裡挺討人喜歡的,講究禮節,做事勤勉,前景看好。
「這是苦練基本功的結果。」有次他告訴秦幹事,「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他說,
「我很散漫的。那才是我的個性,我的本來面目。」
秦幹事說:「這不就是說,你現在是在裝模作樣嗎?」
「這是誠實的虛偽。」王景說,「是個性對集體的犧牲,很高尚的。個人服從集體
,還不高尚啊?」
我喜歡浪漫,王景說。我不喜歡太實際,這日子本來就已經太實際了。當然,大部
分人都會說自己不喜歡太實際,但這要看是不是葉公好龍,不要真到了火車開過來
了,就恨不得找根繩子把自己綁在站台的樁子上了。比如說……哈,不說了。
這不就是說了嗎,「哈」了一聲,秦幹事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我們是不是正在變得越來越功利和實際了呢?王景說。越來越缺少浪漫了,童心也
越來越少了。我們在日益成為環境的工具,職業的符號。我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已
經僅僅放在這能否為別人所接受上了,越來越沒有個性了……
我喜歡想些詩情畫意的事情。王景說。就算一時辦不到,想一想也是很過癮的。說
不定,什麼時候就真的可以了呢。而且這些事情是你想過的,到它真的過來了,你
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去加入了。比如……哈,不說了!
又是故伎重演。
秦幹事就故意掃他的興:「對,不說好。」她心裡知道他藏住的那一半都是什麼,
卻不想讓他說出來。都說出來了,又要費好大神才能對付過去。不說多好,他不說
你就裝傻。裝傻的感覺是很妙的。裝傻的是一種智慧呢,「難得糊塗」,「大智若
愚」這些話,都是稱讚裝傻的。
王景的臉色暗了許多。
秦幹事那時挺欣賞自己這種收放自如的把握分寸能力。她想自己同王景是有距離的
。她其實是站在高處看他。王景也覺出了這種位置。王景在想一個男子被他愛慕著
的女人站在高處看著,一般是看不出什麼結果來的。王景在各個部隊裡挨個看過去
,想找出一個可以蓋倒秦幹事的女子,帶到秦幹事面前顯擺一番,多年來一無所獲
。
營地裡已經沒有可堪造就的女孩了。王景無奈地歎著氣。有點樣的女孩們都被不相
幹的造就成不相干的樣子了。視察了一遍,真的沒有了。你是最後一個了。何況你
已經造就好了。就差一點點了。
五
秦幹事有空就跑到田野上去看花。到了瑪麗鎮以後,到田野上去看花就成了她日常
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現在秦幹事正在驗證王景那時的一個說法。王景說:
太陽在花地裡,有不同的顏色。
陽光已經是熱辣辣的了,秦幹事在強光下瞪大眼睛搜索著。慢慢地,她發現花地裡
的陽光真的顯出了不同的顏色:紅光、黃光或者白光,這要由它是投在了哪樣的花
枝上來決定。真是太有意思了,同一個太陽竟會化出不同顏色的光芒。秦幹事想王
景那時也是傻傻地在大太陽下站了好久才發現的嗎?
大太陽下的花地叫人不得不承認「百花爭豔」的說法,不過這過於強烈的明豔卻又
是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只幾眼之後,每一朵花上都是套著虛光的了,再看不真實了
……許多花農在花間穿行著,耳邊上盡響著蜜蜂飛行的聲音。
秦幹事想起來了,王景說過,在花叢中掩藏八路軍的故事就發生在一個大晴天。想
來當時大太陽下的花地一定把鬼子的眼光晃得暈暈乎乎,再看不遠。
哇,把八路軍掩藏在鮮花叢中,多麼浪漫的行止!
聽說那時的鬼子們追帶了花地邊就不追了。站在花地指手劃腳,似乎想都沒想到在
這一派風姿綽約的花枝底下,會躲著那幾個被追趕得汗流浹背的八路軍。到是每個
鬼子都折好了滿滿一大抱鮮花,就收隊了。
從前的軍民關係,稱得上浪漫。王景那時說。你能說當年瑪麗鎮的老百姓把八路軍
掩藏在花叢中是為了功利嗎?弄不好要掉腦袋的,有什麼功利可言?除了階級立場
民族感情這些大的,一般人性意義上對弱者的同情,還有人的天性中的童心、好奇
心、逆返性也都在起作用,功利肯定沒放在要緊位置上。這就是浪漫。反過來軍隊
幫助老百姓,在戰爭年代或者還有直接目的,那麼戰爭以後的實際利益就不是那樣
直接了。就因為擺脫了這些具體的利益關係,軍民之間的交往才更加淳樸了。比如
雷鋒,做好人好事就不是為了任何集體和個人的利益,也不是為了某種需要有意設
計出來的形象,這絕對浪漫。像「老房東查鋪」之類的情景,一派自然,就像是大
地上的風景一樣,浪漫到了藝術化的程度。還有「想起你們格外親」也是一派浪漫
,你找不到一點扭捏造作。
今天不一樣了,秦幹事想到王景當時的話就笑了。王景說今天如果碰到「老房東查
鋪」,可能馬上就會激起一連串的反應:第一,老房東是不是想收床鋪費;第二,
出於安全保密方面的考慮放不放老房東進去;第三,出於風化方面的考慮,老房東
的年齡性別都是問題;第四,上級對此類情況有什麼規定沒有……
秦幹事當時也笑著說:還有,第二天要向上級報告……報告上寫:「昨夜有老房東
一名,半夜潛入我軍宿舍,意圖不明……今後此類情況如何處置,請上級指示。」
是才開好「共建領導小組」會,秦幹事就到花地裡來了。
會上徐教導員說:這兩年,地方幫我們部隊做了不少工作,成績顯著,有目共睹,
而我們幫地方做的工作很少。這點我特別慚愧。雖然原因很多,但我要負責任。
劉鎮長說:你們不要緊張的。就比如兩家睦鄰,無非是你景況好時想著我一點,我
景況好時也不忘了照顧你而已。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想的。
秦幹事想:這倒是一個新鮮想法,不過呢,好像離宣傳底線有點距離,不光是調門
不高,高度也不夠,好像性質也有些變化。將來作為地方群眾樸實的意見在材料裡
引用一下是可以的,但不能作主旋律。
徐教導員又說:我覺得現在要加強重點,就是我們部隊方面的工作。秦幹事你是專
家,你看看我們目前能為瑪麗鎮做些什麼工作。
秦幹事覺得徐教導員的想法當然有他的道理,就是起點不高,過於接近實際,或者
接近實惠。要按這個思路發展,軍民「共建」就成了軍民「互助組」了。似乎方向
不是很對。因為從「共建」的本意上說,是要用軍隊整體上政治文化素質高的優勢
,去加強地方的精神文明建設。當然「互助」也是一個方面。「精神文明」是一種
概念,可以理解成很大,也可以具體到很小,操作起來比較方便容易。這就使人很
佩服第一個提出「精神文明」這種說法的人,那人不用說水平在極高處。
秦幹事想:看來先要把思路整理一下。不能光看到你幫我做了什麼事,我幫你做了
什麼事。先要想到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做之後對加強雙方特別是地方的精神文明
建設起到了什麼作用。如果起不到什麼作用,做了也白做。當然,辯證法告訴我們
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相互聯繫相互依存的,只要做了工作,就一定能找到由彼及此
的意義。不過呢,這種工作的意義最好是直接一點,免得日後說起來叫人感到牽強
附會。
站在花地裡的秦幹事,想法同剛才有了點不一樣。她現在覺得剛才兩方三家的想法
,其實都有點太實際了,不是特別「精神文明」的那種,從本質上講,都沒有從具
體利益裡超脫出來。
六
徐教導員把王景留下來的資料一古腦地找了出來,統統送給了秦幹事。王景這小子
鬼點子是多,他說。光計劃就作了這麼一大把。
徐教導員問:「你認得他吧?」
秦幹事淡淡地說:「見過。」秦幹事在別人面前,一向不談王景。另外她聽到別人
管王景叫「小子」,心裡也不大舒服。
秦幹事眼裡看著材料,記憶裡在過著的全是王景那時的情形。那時她和王景天天都
要通幾次電話,王景在這邊弄出了點什麼響動,馬上就報告到她那裡了。
王景那時也是負著「共建」任務到了瑪麗鎮的。來了後就召集著軍地兩夥人琢磨辦
法,準備要熱熱鬧鬧地鋪開攤子大幹一場,創出全國叫響的典型。不過按照秦幹事
的想法,王景到了瑪麗鎮,沒有機關那麼多眼睛瞪著他了,本性就大暴露了。
現在我們應該叫你什麼了呢,叫名字,還是叫「教導員」?秦幹事奚落王景。
我從來沒有名字,王景說。我的名字叫「王幹事」。你也沒有名字,你的名字叫「
秦幹事」。我們都沒有名字。我們的名字已經被機關飯堂當點心吃掉了。
秦幹事見王景抓住話題要發揮的樣子,就不敢跟他把有關姓名的問題接著討論下去
了。
秦幹事喜歡在心情清寂時看到王景。王景的樂觀與熱烈,能使憂鬱中的她感到溫暖
與燙帖,使她得到那種作為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所必不可少的心靈的滋潤。實在說
,王景是很會體貼女朋友的。那時她想看到王景,聽著王景的東扯西扯,或者有些
炫耀的華麗,或者不著邊際。自己只是在邊上微微地笑,並不多說什麼。然後就會
有一種過往的溫情慢慢化開了孤寂,第二天一早又可以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
亮亮地微笑著走在通往辦公樓的林蔭道上,走在去到辦公室的樓梯和走廊上了。有
時她也會生髮出一種要靠近挽住王景手臂的衝動,不過這種熱望每次都是才跳動到
手指,就被她收住了。
是熊熊燃燒起來,還是封著火叫它只是慢慢地維持著發熱呢。共同的規律是前一種
叫人血熱、嚮往並產生衝動,可是細細一想如果在燃燒以後又發現燃燒的來源或者
質量似乎並不那樣可靠,又如之奈何?這是女子們前赴後繼換得的血的教訓。從杜
十娘時代甚至更早,一條條嚴重的紀錄就書寫在女子燃燒史上,警告女子:燃燒是
帶電操作的危險行當,一次熱情的燃燒,可能足以摧毀一個好女人的一生。這就令
得後來學習過女子燃燒史的女子們望而生畏,不能不獨慎其事。秦幹事不用說當然
是認真學習研究過全部女子燃燒史的。秦幹事在學習的時感動萬分,恨不能化作蝴
蝶翩翩舞,可是到了過後卻每逢火種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我構想出了一個「軍民共建精神文明全能二十項」。王景有次在電話裡興高采烈地
告訴秦幹事。它幾乎包括了「共建」的所有內容。
王景說:這二十項活動要是全在瑪麗鎮開展起來,不是到處都要熱氣騰騰了嗎?瑪
麗鎮還能有不健康的東西嗎?思想文化陣地不就徹底佔領了嗎?精神文明在瑪麗鎮
不就要蔚然成風了嗎?
王景的熱度怕是把電話都燒焦了。
秦幹事就想王景一方面是在搞「共建」,另一方面也是在煥發那種屬男孩子的燦
爛的浪漫。或者說那種屬青年軍官的熱衷於表現自己的急迫。他把兩種東西混到
一塊了。這是兩樣不同的東西,也不知會弄出什麼結果。
現在把王景的「全能二十項」學習了一遍,秦幹事覺得王景的想法很豐富很全面,
就是太過浪漫。要那樣搞,瑪麗鎮就成了巴黎市了。顯然不可能。她想了又想,又
同徐教導員和瑪麗鎮的領導商量了,覺得可以挑出兩項來開展。第一是學習普通話
活動,第二是收看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節目。王景那時發現鎮上人差不多不看中央
電視臺節目,當然也就不看新聞聯播,主要原因是不習慣聽普通話。王景態度堅決
地在他的計劃中提出定要改變這個面貌。秦幹事又到現場考察了一下,肯定王景那
時發現的問題現在依然如故。
「還是再好好研究研究。」秦幹事說。
說了這句話秦幹事忽然感到有點詫異。這不是被王景指責過的那種經典的「小官小
僚」的語言方式嗎?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這樣講話的呢?也許這類語氣在機
關裡經常脫口而出不以為意,只是今天想到了「小官小僚」這個詞,才意識到了。
七
秦幹事決定親自出任普通話教員。秦幹事形象清麗,音質純正,做過好多次大型活
動的主持人。她往講臺上一站,只說了一句「先生們好!」瑪麗鎮的人就都被鎮住
了。
女士們好!秦幹事又說了一句。秦幹事的臉上有一種端莊的微笑,那是一種標準的
教師的笑容,也就是標準的職業女性的笑容。
講完一課,秦幹事發現再同瑪麗鎮的人們打交道時,感覺上有了很大的改變。特別
是那種對於性別的強烈注視變得溫和多了。
秦幹事想了很多辦法來加快教學進展提高教學效果,上課時也特別注重方式方法,
什麼誘導式啟發式,把教學法整個操作了一遍。連徐教導員都非常佩服地說秦幹事
你應該去當老師才對,你沒去當老師,真是中國教育界的一大損失。秦幹事自己也
感覺良好,以為自己這個老師不但非常稱職,而且形象又好聲音又好,氣質與修養
也都好,素質是很難得的。中國教育界的確特別需要自己這樣的同志。
不想「先生們」和「女士們」一段時間後對前途表現出了共同的悲觀失望,「秦幹
事,我們要多久才能把普通話講得同你一樣呢?」他們問。「我看我們就是學一世
,也講不到你那麼好的。」他們沮喪地說。他們在課堂上也有點不那麼用心了,眼
光雖然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師,也不過就是為了看老師而已。這一點秦幹事一看就明
白。
真是個沉重打擊。看來老師水平太高了對學習也是個不利因素。
還是要以鼓勵為主。這天上課時秦幹事就說廣東人常常自豪地說粵語要從小就學,
長大了以後才學的,一聽就怪腔怪調。其實普通話也一樣,很少有成年後學普通話
能學到完美無缺的。不過這不要緊,又不是要當播音員,發音準不准不必特別追求
。能講到別人聽得懂,就可以了。
正講著,秦幹事的胃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痛得她表情失色,腦門上沁出一層細汗
。秦幹事下意識地用手支了支腹部,講話也頓住了。課堂裡的人看著她,想問什麼
,又不好開口。劉鎮長給了婦聯主任一個眼色,婦聯主任就離開座位上去了。秦幹
事生怕人家要往別的地方想,忙解釋說沒什麼,就是胃有點不好。她還想把這堂課
對付了,要不就這樣下去,一來把生病弄得過於正式,二來也說不定給人留下解放
軍很嬌氣的印象。才要開口,又一陣巨痛泛上來。秦幹事眼前一黑,歪倒了。
八
「今天把我氣得夠嗆。」王景在電話裡說。
「你還會生氣?」
「是職業氣。」王景說。王景從前解釋這個詞。「職業氣」不是真的生氣,是因為
職業的關係,需要做出生氣的樣子。比如有的軍官喜歡敲著桌子叫:「怎麼搞的嘛
!」這就是「職業氣」。
「幾個兵在排房裡唱歌。你猜他們唱什麼?
「他們唱: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
「我沖進去說:都給我住嘴!瑪麗鎮鮮花盛開,風景美麗,你們是害蟲想吃什麼?
吃花瓣啊?
「後來我說:歌詞需要改一下,改成『我們是恐龍,我們是恐龍!正義的恐龍,正
義的恐龍!一定要有理想,歷史,歷史!』改了詞以後,可以在小範圍唱。」
秦幹事笑得伏在桌子上,手上的話筒都捏不住了。
「編的。」下次王景看到秦幹事時說,「看你累成了材料蟲子,臨時想出來的,叫
你輕鬆三分鐘。」
「就知道你是編的。」秦幹事說,「一聽就是王氏風格。」
秦幹事把王景的優點缺點看的明明白白。有時她也想這樣清醒,是否有問題。因為
按照傳統說法,情愛應該是盲目的。再想想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她想所謂盲目,
是指從前的深閨或村姑而言。一個具有良好教養的現代女性,不會也不可能盲目。
她面對的已經不是簡單的性別對象,而是經過社會裁決了的。秦幹事挺欣賞地想,
情愛上的清醒也許可以看作是現代女性作為性別解放和進步的一個標誌。
王景沒有秦幹事的這些深刻。這似乎不是取決於智商,是因為深刻對王景是一種奢
侈的物質,王景喜歡平易與簡樸,不把情愛與生活複雜化,就絕少動用。王景只有
在面臨書面問題時才調動他的深刻,這就有點像個書呆子氣的學者,也屬一種浪
漫。上帝給人以智慧,不是讓他分了場合使用的。你自己分了,好歹都得受著了。
由於這種思維深度上的差距,王景實際上在尚未行動之前就已經站到了臺階底下了
。
當然這還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秦幹事認真對待過王景的愛慕。她一再考慮過王景,尤其是在與王景愉快地相處了
那些時間以後。秦幹事詳細地在紙上列下了王景的合適與不合適,結果不合適的這
邊文字要多過數倍。天平上一稱就顯示,王景太輕了。
秦幹事知道王景缺少的是什麼船票,也知道自己應該到達的目的地。那類所求算不
得特別優雅,與她養成的審美標準交相矛盾。她很小心地不去整理這些思想,儘量
不使美感與實用在思維的通道上狹路相逢。自我批判是哲學與藝術的使命,這時她
相信自己不必要那樣做。
她希望能夠把火候保持在精神愛慕的程度上。這似乎有點難。不過王景是那種一路
讀書出來的青年軍官,他相信精神力量是世界最重量級拳手,這就比較好辦一些了
。說心裡話,她在精神上對王景已經有一種習慣性的依賴。雖然程度不重。不然她
不至於花這麼多心思。
九
雨住了。剛才還狂驟不已的雷電也消聲匿跡了。大風不見了。都走了,就把滿地流
水和滿地雜葉、滿地倒伏的柵欄留給別人收拾。像個沒規矩的孩子,把什麼都弄亂
了,弄髒了,弄壞了,就不管了,開了後門就溜走了。
花枝在風雨中洗滌了一番,現在出脫得更加清秀了。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一種成熟
的風韻,這就到了待嫁的時光了。花朵和葉片的相互陪襯在這一刻達到了珠聯璧合
的境界,再合適不過了。也有嬌弱的花葉不勝風雨,這會已經安祥地躺在了枝幹之
下,或正隨著流水向溝渠中漂遊。許多道細流正在進入花地中,路基上的,青草下
的,來不及消化的水分都在朝花地淌去。
黑雲遠行了,天幕上的強光卻還沒有來得及返回,視野格外的清晰與明亮,看一眼
就舒服極了。這會可以清楚地看見了,花地一直連接到遠方的山根那邊,在這一大
片開闊的田野中,它們分顏色地集合著,這一大片紅的,那一大片是黃的……
這幾天秦幹事每天就只有看花這一件事。昏倒在講臺上的先進事蹟把瑪麗鎮的軍地
雙方嚇壞了感動壞了,雙方商定要請各新聞單位來採訪報道,秦幹事不准。又要送
秦幹事去醫院,秦幹事說先休息兩天看看,不行再去吧。
怎麼一到了瑪麗鎮就有了故事呢?她想。這幾年,都是波瀾不興地過來的,她也習
慣了那種生活。現在這樣是不是有點可笑呢?
為什麼一再延遲了瑪麗鎮之行呢?自然是來自那些理念的惶惑,那些由「基本功」
造成的理念的惶惑。是怕在美麗的瑪麗鎮的美麗風景的漂染下,會令得自己醉意醺
醺,丟失了那些理念和抑遏。叫心靈深處的那種跳動終於穿透手指,化作故事。
故事幾乎是發生了的。那夜她和王景在一處亭台上海聊,很晚了也不想起身。
真舒服啊,她想。
夜色已經很濃重了,亭台四周空寂無人,只要涼風輕輕吹過,樹葉在細細地吟著晚
歌。
王景坐近了些,伸出一隻手,圍住了她。她覺到自己心跳起來,身上泛起一陣慵懶
。她把頭靠在了王景的肩膀上。兩張臉的距離已經很近了,她聽見了王景的呼吸聲
。呼吸聲越來越近地靠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她不想什麼了,只覺得有點眩暈。
她感覺到王景在吻她了,小小心心的,生怕打破了安靜似的,輕輕地吻了很久。
王景在漸漸加速了,他的列車正在駛過了一站又一站。
怎麼辦呢?她想。她極不想動彈,身體的慵懶也不想做出抗拒的舉止。然而王景的
快速飛奔在叫她緊張了,她想再不表示就沒有機會了。她倒不是特別在意怎麼樣了
,她甚至想應該給王景這樣癡心的朋友一些報償。然而她又想,要是那樣了,以後
的一切,怕就要無法控制了。
該停車了。她想。
她忽然笑了一聲,一下坐正了。「你弄癢人家了。」她說。
「以後不准這樣了。」她柔和地,卻是清楚地說。說這話時她歪著頭,像小姑娘在
任性似的,姿勢仍然可愛極了。「太晚了,我們回去吧。」她說。說著她站了起來
。站起來時還讓王景扶了她一下。
「你真厲害!」好幾天以後,王景才省悟過來,這樣評價她。王景不笨,王景說你
的一招一式幾乎沒出一點差錯,功夫真是臻於化境。
她笑而不語。她沒有失去王景這個朋友。當時的確使用了心計,現在就只好由得王
景占點嘴上的便宜了。她滿意自己在歷史的嚴重關頭控制住了局面。而且,從心理
上講,她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報償過王景的情意了。所以幾乎可以確定,這種嚴重的
局面今後再也不會出現了。
秦幹事想,應該離開瑪麗鎮了。在這裡她總想著王景,以致心緒紛亂。對她來講,
王景也許是最可愛的人,但不是最合適的人。她願意愛他,但由之產生的力量又遠
不足以讓她擺脫現實的羈絆去奔向他。一切的結果都是由此出發而註定了的。那時
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秦幹事忖度了一下,發動了講普通話活動,又落實了中央電視臺新聞節目的收看率
,有了這兩項主要成績,再加上別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蹟,一篇材料很豐富了。瑪
麗鎮的先進今年是跑不掉了。其實把一個共建點變成先進單位,不需要特別大的動
作的,有這些也就夠了。王景那時不知是不明白,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總之他做的
和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秦幹事向徐教導員把工作交代了,想了想又說有個問題比較特殊,就是瑪麗鎮幫部
隊接待客人的問題。我個人覺著,不是很合適,我估計上級早晚要說話的,還不如
趁早自查自糾。當然,營裡有營裡的難處,客人來了,營裡表示一下,這是常情。
要表示又沒有能力,是個難題。我看是不是可以在農副業生產收益裡想想辦法。徐
教導員說這個問題我們也意識到了,既然秦幹事專門指出了,我們一定改正過來。
不過,我們這個駐地比較特殊,養豬環境不允許,種花我們又不會,農副業生產的
收益很少。
還是學學種花吧。秦幹事認真地說。聽說以前王景就有過這方面的考慮,王景還宣
布過等花種好了,官兵過生日,就不買蛋糕了,改成每人送一束鮮花。
不錯,王景那時是這樣說過。徐教導員說。他有點奇怪地想,這話不是寫在材料上
的,是王景那時閒扯的,秦幹事怎麼知道呢?
秦幹事想了想又笑道:叫瑪麗鎮派個專家教教你們,教會了,不又是一件很值得總
結宣傳的共建活動嗎?拍照呀上電視呀都很漂亮。
還是上級首長水平高。徐教導員也笑了起來,那我們就試試了。
秦幹事想著日後教導營官兵一起學習種花的情形,心裡就泛起了一些美麗的想像。
她想很難講他們種的花能上到花市去,說不定七長八短,顏色駁雜,肥瘦不一,到
花市上擺了一天,也沒一枝出手,軍官們個個氣急敗壞。不過也不一定呢,要是真
從瑪麗鎮的花農那裡學了幾招呢。那時候營院裡肯定處處是花,誰到教導營來了,
先送一束花給他。以後住的房間裡,水果點心一律都不用放了,就放一些鮮花,這
有多好。她想自己這是又有點犯了浪漫的毛病了。
十
王景是在一次水上訓練時失蹤的。
這是王景的「全能二十項」中的「民兵訓練」那部分。按設計,本來是一場精采又
妙趣橫生的軍事演練,規格連演習都算不上,誰知怎麼就出了事。在一個水上項目
進行完了後,王景就不見了。
王景失蹤了。到處都找了,什麼辦法都用上了,一絲影子都沒有。
一直到後來也查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那是個不大的水庫,從沒出過事。然而只這
一次,王景和他的「全能二十項」就一起化作了雲煙,以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好意
思提到這項活動了。
幾天以後秦幹事才聽到消息。那幾天她在賓館開會。去開會前曾跳出過跟王景通個
電話的念頭,後來又想這陣已經有點過熱了,該涼幾天了。一念之差,再聽不到王
景的聲音了。
機關裡沒人知道秦幹事和王景之間發生過的故事。要是有人知道,就會注意到在王
景出事後的那個星期,秦幹事請了一周的病假,不會是一個簡單的巧合。機關裡好
像也沒有想過秦幹事在那個星期做了什麼,或者去了哪裡。
實際上那個星期秦幹事一直在自己房間裡哪也沒去。想過立即就到瑪麗鎮去,後來
想碰到認識的人怎麼說呢,就沒去。想過要到王景的父母家去一趟,後來想要是別
人聽說了,要怎麼想呢?也沒去。
後來就只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才記起王景了。
後來記起來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
後來就循著生活軌跡平穩地去了該去的車站。雖然常常覺得不知什麼地方不是特別
對勁,也不去細細琢磨了。不想了,就這樣了。
秦幹事走進花地深處。
花農們都已經下工了,一望無際的花地之間,似乎就只走著她一個人。夕陽的光輝
平鋪在花地上,給花地穿上了一套華貴與豔美的晚裝。豔光之中的花枝雍容又冷傲
,美麗得不可逼視。然而誰知道這是否只是表像呢,誰知道在那冷峭的面孔之下,
是否沸騰著熱烈的憧憬與嚮往呢。秦幹事記起王景說過,花農們從不在傍晚時採花
,說這時花性太過激烈,花貌不能久長。這在現在聽來真像個寓言。
秦幹事現在明白了,王景這個人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花叢深處再沒有回頭了的。他
在花海中隱沒了,或者匍匐在了花地上,或者就化作了花地。要是他已經死了,他
的靈魂必是常常要到這花間來徘徊的。
秦幹事這一刻想起聽到王景出事時的情景,連自己都覺得奇怪了。那時她只是輕輕
「哦」了一聲,同別人沒什麼差別,沒人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什麼。怎麼會那樣呢?
她不解地回憶著。按現在的想法,那時她應該大驚失色,熱淚盈眶,掩面哭泣。因
為雖然她沒承諾過什麼,但王景卻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她心裡從沒否認過喜歡王景
。她想王景要是還能站出來說話,一定會嘲笑她的鎮靜和堅強,「基本功練得很到
家了呀!」他會這樣說。
秦幹事抱緊了雙臂。她忽然感覺到了一種恐怖,她好像看見花一般的時光正抽身而
去,青春的情懷在萎縮蒼老,繁茂的土地在進入另一番落寞的輪回。她想昨天再不
會有了,昨天永將成為緬懷。在昨天已成為過去的這一刻,我們能夠給別人講述什
麼故事呢?就是這些長久堅持苦苦練就的功夫嗎?
以後的生活會怎樣呢?秦幹事想。漸漸浪漫還是更加實際?不知道。她這時有點明
白錯過了王景,對自己意味著什麼了--那或許將是一次生命的昇華。她隱隱有一
種想法,她想要是那晚上就那麼坐上了王景的列車,後來的結果可能會完全不一樣
的。
秦幹事的目光被一枝明燦的向日葵抓住了。那枝向日葵獨自一個卓立在花地邊緣,
細挑的身體和碩大的頭顱組成了一副樂觀又帶著喜劇色彩的容貌。這會它那碩大的
頭顱上的那張鮮豔的臉膛正在夕陽下悠然自得地搖晃著,漫不經心的溫和中又透著
羞于表露的自信。
目及的花地上,就這麼一枝向日葵。
是王景嗎。秦幹事忽然想。她的眼淚慢慢湧了出來,直把面前的花枝化得一片模糊
。王景你好,在花地的暖風裡,她的心在說。
秦幹事蹲在向日葵下哭了很久。
花地的暖風一絲絲收斂了,漸漸縮回到了花絲間,那是在準備著明天的另一番熱情
呢。涼意慢慢覆蓋下來,最後一縷晚霞在離開天頂,華美的暉光在一分分黯淡下去
。滿目的花叢漸漸地呈現出一種古遠的油畫色調,美麗得叫人傷感,叫人沉迷,叫
人就想在此長眠了。秦幹事想要是王景這時從花叢中走來,她應該不會猶豫,她會
撥開花叢一徑迎向他,任他挽住,一道去走遍天涯。
【作者介紹】趙琪,男,1960年生於江西高安,1978年入伍,畢業于解放
軍藝術學院。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現在廣州軍區政治文化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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