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割草的小梅 葉蔚林 一 他說: 你們這個城市,嘈雜得厲害,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在互相碰撞、擠壓。我知道這 是一種活力的表現,但我感到煩躁,來了之後一直失眠,看來今晚怕也難得見到周 公。忽然十分嚮往一小塊遠離塵囂的僻壤,有陽光、泥土、青草和水漿的氣息,風 吹過,樹葉兒飄飄墜落。看樣子你也睡不著,來,給我一支香煙,聽我來講點陳年 往事吧。 五十年代末,由於一場眾所周知的政治誤會,我被迫離開大城市,流放到南方 的遠山遠水。有一段時間,我住在一處叫雲湖鎮的地方。雲湖鎮有半截街筒子,幾 家商店,是個農村墟場,仍屬生產大隊建制。這裡民風淳樸,人們善良而富於同情 心,知足常樂,安于田園。這裡的大隊幹部頗有人情味,並不像後來許多小說描寫 的那樣作威作福,作奸犯科。對於本地管轄的「分子」,他們眼睜眼閉。應付上面 的辦法是外緊內松,陽奉陰違。因此,有那麼大半年時間,他們為了「保護」我, 「勒令」我去鎮外河那邊的沼澤地割草。於是我便認識了一個長年在那裡割草的女 孩子。她叫小梅——極普通的名字,姓沈。 二 出雲湖鎮東頭,有條不大不小的河,叫穀河。沿谷河上行五六裡,便看見一棵 纏繞寄生藤蔓的老樟樹,濃蔭蔭著一個渡口。渡口寬兩丈有餘,五級埠頭一色長條 麻石砌成。雖說有些石塊已破損移位,石縫間生了狼筋草,但仍見棱見角。據說這 渡口舊時頗為繁忙,後來上游20裡處建起一座水泥大橋,有汽車往來,這渡口便基 本荒廢了。如今除了偶爾有入過河打柴割草,三日兩日難得有人喊渡。一條破渡船 似乎永遠靠在對岸。艄公是個天生聾啞人,你喊是喊不應的。喊不應不要緊,樟樹 幹上靠有一根長竹竿,竹竿頂端系塊白布。你舉起竹竿大幅度左右招展,那邊渡船 便依啞槳動了。倒是風雨無阻,召之即來。 這是公渡,不收渡錢。 對岸渡口自然就極冷落了。沒有埠頭,一脈河灘,雜草夾卵石。河坡灌木荊棘 叢生,向外一遞遞傾斜,連接兩山之間一大片灰蒼蒼的沼澤地——據說原來是個 湖。遠望沼澤地,霧靄沉沉,面目模糊,晨昏有一群群烏鴉臨空徘徊尋覓,夏日則 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息四溢,仿佛是酒糟、泔水和糞便的混合。 灌木荊棘包圍中有兩間小屋:一間土牆瓦屋,一間蔑箔草棚。 土屋住著小梅和她的父親。 草棚住著聾啞擺渡人旺古。 可以肯定,許多年以來,河岸上下十幾裡內只住著這三個人了。不,起先是有 第四個人的,那是小梅的母親。可是小梅八歲上,母親去沼澤割草,就死在沼澤深 處。好久以後才發現她的屍體,那已是一把皮肉零落的枯骨。小梅的母親倒在一激 死水的邊緣,水面不寬,佈滿開紫花的水浮蓮,野芋與荷葉雜生其間,荷箭高高支 起,清新挺拔,鶴立雞群。死者的姿態依然明顯,下身齊胸陷入泥淖,上身前傾, 右臂竭力伸出,直探荷箭。小梅母親死于夏末,其時荷花正盛開。母親是想采技荷 花,帶回小屋,讓寂寞的小梅高興一陣嗎?人們猜測;是的,小梅堅信。小梅不放聲 號哭,只是默默流淚。沒有了母親,以後誰給她梳小辮呢?誰給她講故事呢?誰教她 識字讀書呢?誰給她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歡樂呢?沒有了,一切只能靠自己了,小梅 想。母親就埋在屋旁豆梨子樹下,墳包和小梅睡覺的地方只一牆之隔。靜夜夢醒, 風在枝葉間走過,小梅仿佛聽見母親的呼吸,以及她偶爾歎息一聲兩聲。 小梅爹本來話貴,喜歡獨坐冥想。母親死後,爹更難得掏一句話。爹和旺古邀 夥在河坡上開墾荒地,種苞圠、種粟子、種茄子辣椒。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歇息 時兩人像木菩薩,你望我,我望你。爹的目光藏在眼鏡片深處,時時關注小梅,目 光貯滿慈愛也浸透濕淋淋的哀傷。哀傷催他衰老,才40歲出頭的人,鬚髮花白,咳 嗽連連,腰背迅速彎勾下去,像風吹草莖,像火烤蠟燭。 白日裡河水潺潺,鳥雀啁啾,蚱猛子在草叢間蹦來跳去。到了夜間,沼澤時不 時傳來莫名的種種聲響,唧卿噥噥,如話如訴,叮叮咚咚,如磐如罄。有了這些聲 響,河岸越發顯得死寂。 三 在雲湖鎮好些人心目中,小梅是個不幸的孩子,生不逢時錯投胎,不該在土地 改革正熱鬧時,降生沈家大屋。撈出腳盆,裹成蠟燭包的當兒,她爹正跪在河邊曠 地的土檯子上挨鬥。接著,小梅便隨同父母被逐出雲湖鎮,逐出沈家大屋,逐進穀 河那邊的土屋裡。虧了沈家祖上積德,舉辦義渡的同時,一併蓋了那間土屋,為的 是讓艄公有個遮陽避雨所在,也便於渡客打尖小憩。何曾料到如今卻庇蔭了後人。 否則這一家被掃地出門,何處去安身?這就是命啦!命是一根繩,是長是短,或粗或 細,前世結就,可遇不可求,能認不能改啊。所以富貴者不必驕人,貧賤者無須自 艾。若小梅早生十年八載,豈不是金包銀裹的沈家小姐? 谷河是天然的隔離帶。小梅的母親至死未返雲湖鎮。小梅的父親則不得不來應 卯,向大隊幹部彙報思想或出席「分子」會。但他即來即去,從不逗留,影子一般 出沒。旺古倒是隔三差五常來雲湖鎮,買鹽、買煤油、買火柴以及其他生活必需。 但旺古是聾啞人,不便溝通信息。一晃七八年,雲湖的人差不多將沈家夫婦遺忘, 對小梅更是毫無印象。小梅母親的死,自然也曾引起雲湖人們一陣議論、喟歎唏 噓,但很快也就淡然了。 母親死後第二年,小梅有生以來頭回去雲湖鎮,倒真是引起一陣小小騷動。那 天正逢農曆初一,雲湖鎮開墟。街上人頭湧湧。從廣西那邊來了耍猴戲的江湖班 子,河邊曠地上,鑼鼓響得風風雨雨。小梅怯怯地跟在旺古身後。小梅對眼前所見 都感到新奇,但並不特別興奮。小梅最感興趣的不是別的東西,是人。小梅不能想 象:同一地點,同一時間,怎麼可能聚集起那麼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著 打扮不同,走路姿態不同,講話聲調不同。小梅時不時站下來看人,嗅著人體散發 出來的氣息。小梅心裡好感動,忽然想哭,但忍住了。 雲湖鎮的居民們終於發現跟著旺古的小梅了,並且一下就注意到小姑娘有點說 不出的特點。她黑黑瘦瘦,並不打眼漂亮,但五宮搭配得十分周正、整齊、乾淨利 索,好象經過能工巧匠冥思苦想設計製造出來。一雙眼睛又深又亮,眸子靜靜轉 動,裡面似乎藏有許多神秘的念頭。 「這是誰家的小女子呀,好乖雅呢。 」 旺古出手出腳比劃一番,人們終於明白這就是當年降生沈家大屋的女孩了。 「哎,怪不得,十足像她娘呢。那麼懂事的樣款。」 「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娘。」 「快長大吧,長大嫁戶好人家就跳出苦海啦。」 婦女們一邊議論,一邊摸摸捏捏小梅,心腸軟的,眼眶就潮紅了。小梅抬眼望 著眾人,眼神溫婉,天真無邪。她愛聽人們說話的音調,至於說什麼與她無關,她 不感到自己身世的不幸,這樣就越發使人倍加同情和憐憫了。 旺古是劃渡船直接來鎮上的,現在也划船返回。上船之前,旺古給小梅買了一 串糖油炸糍粑,一串四隻,焦黃油亮,糖香四溢。小梅一下子就坐到船頭,背對旺 古,雙腳垂向河面。小梅有點害羞,不願讓旺古看見自己的食相。五月裡的天氣很 好,陽光燦爛,鬆軟的河風溶著土氣草息,陣陣迎面敷過來。兩岸自毛草參差排 列,搖曳歡欣。洋姜花盛開,簇簇倒垂,如金耳環懸吊,黃得不能再黃了。船頭逆 水,偶爾碰濺起一片兩片浪花,打濕小梅的赤腳板,小腿肚,涼絲絲好愜意。小梅 是頭回吃糖油糍粑,她審視糍粑如審視珠寶,心裡思謀應該怎麼個吃法。小梅先伸 出舌尖舔舔粑上的糖漿,儘量讓糖漿浸潤整個舌面,然後慢慢咽下去。糖漿舔盡, 小梅繃緊嘴唇,上下兩排牙齒對齊,小口小口噬那雪白粘軟的粉團。每噬一口,她 都將粉團從左頰移到右頰,再從右頰移回左頰,細細嚼爛,與唾液充分攪拌,感覺 著怎樣滑下喉管,進入胃囊。由此而產生無限享受、綿綿幸福,只有小梅自己才能 體會。這樣直到船靠岸,小梅才吃去兩隻糍粑。剩下兩隻留給父親;不是吃不完, 是小梅一開始就盤算好了的。 四 小梅從小就渴望到沼澤去,獨自一個人去。夏秋兩季,雲霧較少,遠眺沼澤, 濃綠一片,淡綠一片,其間點綴好些野花組成的色斑。不規則的水窪,這兒那兒在 陽光下閃亮,猶如鏡子碎塊,隨便拋擲。這時沼澤上空瓦藍純淨,好像水洗過的大 磁盤;總有一隻兩隻老鷹,風箏似的慢吞吞左移右移;叫天子則動作急躁,驟起驟 落,起落叫聲不絕,如箭如丸……可是父母從來不讓小梅到沼澤去,哪怕只離小屋 十幾步,父母就急切加以制止。母親去沼澤割草,更不肯讓小梅相跟。倘若小梅癡 纏,母親就急得發脾氣,毫不容情地將小梅關進小屋,板門倒扣。臨了,等母親走 遠,父親才將她解救出來。父親對小梅說:「小梅乖,不跟媽去。那裡日頭曬,有 蛇、有毒蟲咬人啊。」 小梅不信父親的話。事實上,母親每回割草回來,從不曾被蛇蟲咬傷過。母親 從沼澤回來,總少不了給小梅帶回好吃好玩的東西,比如黑的酸草莓,比如白的蘆 根;或者火柴盒裝幾隻花斑的小甲蟲,頭帕兜幾隻鵪鶉蛋。母親死前不久,曾給小 梅逮回一隻小野兔,赭黃皮毛夾白條紋,眼睛像紅寶石,耳朵尖長,豎起像兩面小 旗,可愛極了。小梅掐來鮮草嫩葉喂它,逗它玩,抱它睡,樂趣無窮。可是不幾天 小野兔到底還是跑了,跑回沼澤地去了。小梅想,小野兔為什麼要跑呢,必定是沼 澤地比任何地方都要好吧。 母親的死,自然使小梅悲傷。但悲傷緩解後,小梅並不感到沼澤可怖,並不以 為母親的死與沼澤有必然的聯繫,她那童稚的心反而想像更多,欲望強烈。小梅聽 說母親死在沼澤某處一泓水邊,那裡荷花朵朵,荷葉田田。小梅渴望看見那些荷 花,究竟以怎樣的美麗誘惑了她的母親。還有那跑了的小野兔,如今它藏在沼澤哪 個角落? 在小梅心目中,沼澤永遠是美麗神奇的所在,生靈活躍的世界。事實上,那裡 也是她唯一可以嚮往並到達的地方了。面對沼澤,滿懷幻想,小梅時時覺得風從背 後緊緊吹來,她的身子像鼓滿的帆,隨時要離岸遠航。 秋天某日下午,大隊來人通知小梅爹去雲湖一趟,旺古立即划船送他走。他們 剛走不久,天上幾朵灰雲移動,接著便落下一場太陽雨。雨絲勻勻細細,閃閃發 光,猶如一道巨大的珍珠簾幕,斜斜地從東向西拉開,跨過河的上空,漫向沼澤 地,很快就化成水沫,一片迷濛。這時太陽已稍偏西,陽光從雲湖鎮那邊跟蹤而 來,在水沫中溶解散射,攪拌出一道七彩長虹。當時小梅站在小屋門前避雨,彩虹 竟離她那麼近,就在眼前十幾步開外淩空拱起,彎成一個大弧,另一頭則遠遠地插 入沼澤深處。觸手可及的色彩,朦朧而繽紛,讓小梅驚喜若狂,呼吸急促,怦怦心 跳。她躡手躡腳向彩虹靠攏,想置身其中,染一身絢麗。然而當她臨近時,彩虹卻 淡化了,失色了,周圍只有無數水沫,塵埃一般在陽光中旋轉飛舞。仰頭看,彩虹 還在,只是升高了,仿佛有意躲閃,不讓小梅輕易接觸到。於是小梅不由自主地順 著彩虹墜落處走去,走向沼澤。但沒走出多遠,陽光被一朵浮雲遮擋,彩虹完全消 失了。小梅想:這彩虹就像一條河吧,紅紅綠綠流入沼澤底部去了。小梅繼續向前 走。 開頭小路白白的,被細雨打濕,沒有浮土。小路兩旁遍生茂密的含羞草。不像 別處的含羞草那樣低低匐地,它們一律長起齊膝高,枝莖有小小的尖刺丁兒。但無 論它們長得多麼高大,性情依舊敏感害羞。小梅離開小路,踏入含羞草叢,隨著她 雙腳交替倒動,含羞草一律收斂起細密的葉片,枝梢兒低垂下來,顯得那麼柔弱, 那麼嬌媚,那麼楚楚可憐。於是小梅回到小路上,不忍心去踐踏它們了。 小路變成灰褐色,步步向下傾斜,鋪滿腐葉,赤腳踩上去,軟濕陰涼。很快小 路就被各種雜生植物所淹沒。周圍成了車前草、魚腥草、地菜子和馬齒莧的世界。 它們都貼地生長,吸足水份和養料,綠成蒼黑。唯獨金櫻子那串滿白花粉花的柔軟 枝條,這兒那兒拱起一蓬蓬,突出在一派蒼綠之上,酷似一隻只高貴的花籃。每走 一步,都會驚動蝴蝶、蜻蜒和粉蛾子成群飛起,而丸花蜂一直繞著金櫻花嗡嚶,跳 著黑色的舞蹈。不知從哪兒飄浮過來蒲公英絨球,悠然蹁躚,跳起白色的舞蹈。陽 光在這兒被濾去熱力,空氣仿佛濃縮。小梅覺得涼嗖嗖的,皮膚變得光滑。整個人 似乎瘦小了許多,結實了許多,輕捷了許多。 沒有路又到處是路。在一片靜謐中,小梅想起母親,不知她是否來過這裡,她 的腳曾經踏在哪棵草上。小梅站住了,回頭後望,隆起的地面擋住她的視線,看不 見河岸,看不見小屋了。小梅知道自己已經走得很遠,現在該返回了,否則父親和 旺古回來看不見她會焦急的。但正在這時,小梅突然看見一隻野兔在兩蓬金櫻子之 間一掠而過。小梅心裡一動,趨前尋找。那野兔竟然沒有跑開,安閒地蹲在草地 上,舉起前腳胡亂「洗臉」,三瓣嘴急促蠕動。小梅一眼就看出或者說認定,它就 是那只跑走了的野兔。一點不錯,它同樣有赭黃夾白條紋的毛皮、尖長的耳朵和紅 寶石一樣的眼睛。當然,它長大子,肥碩了許多。這意外的重逢,叫小梅滿心歡 喜。小梅一邊向野兔走近,一邊說:小兔,小兔,認識我嗎?我是小梅,來,過 來,讓我抱你回家去……野兔放下前腳,審慎地打量小梅,突然身子一縮,耳朵支 起,轉身就跑開了。小梅喊一聲,什麼也沒顧及,撒腿追了上去。野兔好像存心和 小梅嬉耍,並不打算徹底逃逸。它不跑直線,左縱右跳,有時還往回兜圈子。追追 停停,小梅幾乎跑到沼澤最低窪處了。後來野兔終於一下子失蹤了,仿佛鑽入了地 底。小梅停步喘息,懊惱之餘,舉目四望,發現自己不知身在何處了。身後是雜亂 的蘆葦芒棟草,前面展開寥廓荒蕪的水草地,而她的雙腳已陷入滑膩的污泥中了。 但是小梅一點不害怕,或者說不曉得害怕,不明白這水草地便是可怕的深淵,會不 留痕跡地將人吞沒。它有極大的迷惑性,別有一番景致。參差的草墩與參差的水面 犬牙交錯,卻又吻合得天衣無縫,好像拼起來的一大塊七巧板,當然它只有白綠兩 色。草墩大部分生長著龍鬚草、席草、蒲草和燈芯草,葉片細長,攢集成束,好像 豎起一柄柄軟毛刷子。水面呢,浮漂散碎,賣油郎屈起細長的後腿匆忙穿梭其間。 綠底紅邊的睡蓮,平展如大小圓盤,一隻小泥蛙蹲伏在一隻大圓盤當央,怡然午 睡。殘荷支起斷梗,招來蜻蜓棲息尖端,一隻紅蜻蜒與另一隻紅蜻蜒,兩尾彎曲相 接,飛起來又半沉入水,不知做的什麼遊戲。這時陽光又西斜了許多,穿過蘆葦 叢,長箭般射向水草地,濺起金光萬點。這景色令小梅著迷,只有小梅看到,只屬 于小梅。 小梅費力地從污泥中拔起雙腳時,發出很大的聲響,就像拔出那種軟木瓶塞。 小梅辨認著自己的腳印,撥開蘆葦芒棟往回走,葉片的鋸齒在她的手臂上劃出血 痕。走不多遠,無意間小梅發現在積水的一叢蘆葦根部,交叉擱著兩把鐮刀,是那 種專門用來割草的闊口鐮刀,一把柄短,一把柄長。小梅十分熟悉這兩把鐮刀,連 木把上的節巴她都認得。小梅拾起鐮刀,抱在胸前,轉身朝水草地高聲大喊: 「媽媽,媽媽——」遠方傳來沉沉的迴響。 返回小屋時,天已擦黑,父親和旺古還沒回來。小梅決定不告訴他們她已經去 過他們不讓去的地方。小梅為自己的遠行暗暗興奮。小梅將兩把鐮刀小心藏起。 五 在認識小梅兩年之前,我就認識地主分子沈同生了。因為我與他同是「分 子」,有機會坐在一起「學習」或接受訓斥。但出於忌諱,我們從未說過話。所以 不知道他有個女兒叫小梅。前面說過沈同生很少過河來雲湖鎮,平時是難得見到他 的。不過沈同生的外貌特徵突出,令人過目不忘。臉上那副深度近視眼鏡和瘦長彎 曲的身形,與雲湖鎮眾生相格格不入。還有就是他的神情,大多時候淡漠,偶爾卻 異常專注。有一次開完「分子」會,沈同生便匆匆拔腳回家。但剛出街口,他猛地 一頓,卻在河邊站定,身軀驀然挺直,久久出神遠眺。時值黃昏,西天的落日反射 東方堆積的雲朵,疊疊如大海波濤,繼而慢慢蠕動,拉長、扭轉,分離又粘合,塑 出種種奇形怪狀,如山如陵,如獸如禽。沈同生是被這幻景迷住了,忘情地咀嚼心 頭的感受。這時我正站在沈同生身後不遠,我也在觀賞雲景;忽然產生和他交談的 願望,但還是抑制住了,一是不想驚擾他,二是為了避嫌。 雲湖鎮的老百姓大都階級立場模糊,對沈同生缺乏階級仇恨。沈同生七歲喪 母,隨父親的一位好友外出讀書,先在省城,後到北平,畢業于燕京大學哲學系。 接著便在北平結婚,一邊閒居岳家,一邊找職業,根本沒打算回雲湖鎮。解放前一 年夏初,老父去世,沈同生不得不攜妻南歸奔喪。喪事料理完畢,內戰正緊張,北 京已和平解放,中原烽煙四起,沈同生只得留在家鄉雲湖鎮,靜以觀變。轉年夏 天,這裡就解放了,接著就土改……雲湖鎮的人說: 「沈同生是地主不假。不過他是讀書人,不諳事。他和他老婆都為人和善,不 擺格。叫化子上門討吃,他們夫婦總吩咐給飯給菜,還舀一瓢擱了砂糖的綠豆湯 ……」 這年夏初,大隊派定我去穀河對岸沼澤地割絲茅草,時間半年,定額五千斤幹 草。我雖然沒割過草,且聽說沼澤是個爛地方,但我還是爽快地領下這任務。我知 道這是大隊幹部有意照顧我,否則我就得去公社水庫工地抬石頭。割草自然比抬石 頭輕鬆多了。何況還可以獨來獨往,少受許多白眼。我打心眼裡感激雲湖鎮富於人 情味的大隊幹部。 割草第一件事要準備鐮刀,於是我去了街上的鐵木生產合作社。不料沈同生正 好也在那裡,他是為鐮刀回爐加鋼來找鐵匠師傅的。在這種場合,我們互相打了招 呼。沈同生先來一步,我謙讓他先辦完事,然後我再和鐵匠師傅說話。我說我要打 兩把鐮刀。鐵匠師傅問我打什麼鐮刀,做什麼用的。我說是割草的。鐵匠師傅又 問,在哪裡割草割哪一種草。我不懂在不同的地方割草以及割種類不同的草所使用 的鐮刀是否有所區別。不過看鐵匠師傅認真的態度。不像開玩笑,拿我出洋相開 心。於是我老實回答,大隊派我去沼澤地割絲茅草。鐵匠師傅說,明白了,我照沈 同生的鐮刀做吧,三天以後你來取吧。 我和沈同生相跟離開鐵木社,走到街上。沈同生走在我前面,他遲疑了一下, 轉身推推眼鏡問道: 「你真的要過河去割草嗎?」 我說是真的,大隊派的任務。 沈同生高興地說:「這可好,小梅可有伴了。」 我問他小梅是誰。他說小梅是他的女兒。小梅從12歲開始割草已經整整割了五 年。接著他又說: 「小梅割草有經驗,你有困難她會樂意幫助你的。另外,你中午還可以在我那 裡搭夥吃午飯。晚上在那裡歇夜也行,帶著被席就是,免得來回過河……」沈同生 對我表示出難得的熱情,推推眼鏡,竟然很明亮地笑了一下。 幾天後,我就在穀河的對岸看見了小梅。 六 雲湖鎮的老百姓都相信一種說法,清明節出生的人,大都性格溫婉,心地純 良,玉潔冰清,但就是命苦,尤其是女孩子。這當然不會有任何依據,不過想想清 明時節,春雨淅瀝,春風輕拂,青草如茵,空氣中流溢青蒿和艾葉淡苦味的情形, 無疑覺得大自然所創造的氛圍,的確是對生命走向的某種暗示。 這一年清明節,小梅滿12歲。 果然有雨,紛紛細雨中,河那邊有兩個人喊渡,旺古划船將他們擺了過來。來 人一老一小,老的是老陳,小梅認得,小的卻陌生。五年前就是這位老陳伯伯來找 沈同生夫婦,開門見山說:他是縣城一家手工造紙作坊的師傅。解放前作坊一直出 產一種很有名的紙,叫玉箔紙,和宣紙一樣,是用來畫畫寫字的。原料就採用此地 沼澤生長的龍鬚草。但是解放後再沒有人割龍鬚草,加上別的原因,玉箔紙便停產 了。最近北京來了一位大首長,他早年做地下工作時在縣城中學教過書。當他知道 玉箔紙已絕跡時,表示婉惜,對縣裡的領導說,這種就地取材,具有地方特色的文 化產品,應該努力保留,並發揚光大才好。於是縣領導雷厲風行,指示有關部門迅 速組織原料,恢復生產玉箔紙。 「所以我就找你們來了。」老陳說,「你們住得近,割起來方便。一天割一 點,集少成多。我們是少量生產,一年有萬把斤乾草足夠了。總之,我是請你們支 援來了……」 老陳態度平和,說話間完全是平等商量的口吻。沈同生夫婦受到這種待遇,很 是感動。 老陳接著又說:「我們按質按量,單獨付現款收購,不打入大隊的勞動工分, 統一分配。如果你們不要錢,也可以按國家牌價兌給你們糧食……這事我已經通過 公社和你們大隊聯繫好了,你們不必有顧慮,這是社會主義需要,不算資本主義 ……」 老陳有備而來,事情辦得那麼周到,何況條件那麼優惠,沈同生夫婦商量一 下,便欣然同意了。 小梅記得當下老陳就和母親一起,到沼澤地察看龍鬚草生長、分佈情況去了。 後來老陳還來過兩次。一次是當年冬天來收購第一批龍鬚草,借用旺古的渡船 運走。老陳沒多說話,遞給小梅母親一張證明,說憑證明可以到公社糧站兌現一百 五十斤米。老陳第二次來,是在小梅母親死後。老陳先到小梅母親墳前鞠躬致哀, 對沈同生表示深深的內疚,歎氣說:「唉,我是始作俑者……」然後,將小梅母親 生前割下的龍鬚草,悉數打捆裝船運走…… 沈同生對老陳突然來訪,雖然有點納悶,但他是歡迎的。荒涼的河岸,無人問 津,老陳曾經來過三次,算得上老朋友了。 沈同生急忙迎上去,讓老陳和那同來的少年一塊進屋坐下,又叫小梅趕緊燒水 泡茶。 老陳摸摸那少年濕漉漉的頭髮,對沈同生說:「這是我兒子,滿15歲了,快叫 沈叔!」那少年很乖地叫沈同生「沈叔」。 從一開始,小梅就注意到跟著老陳從岸上走過來的少年。他有多大,比自己大 幾歲吧。他沒打傘,沒戴斗笠和帽子,短頭髮細雨打濕,雞冠似的豎起來。他穿一 件舊軍大衣,大衣很長,蓋住他的套鞋鞋面。於是他的身姿,他的步履,便顯出做 作的威風。走近了,便看清他那新鮮紅潤的臉蛋,黑眉毛和亮眼睛。這亮眼睛其實 在遠處就注視著小梅,但逼近時卻迅速閃開,看向別處去了。恰恰由於這迅速的躲 閃,給小梅留下很深的印象。 現在小梅半跪在灶前燒火,雖然面向漆黑的灶口,但她明顯感覺到小陳在後面 看她,正如背對陽光,仍然感覺得到它的熱和光一樣。柴草有點潮濕,只冒煙不起 明火,小梅鼓腮吹半天,弄得眼淚淋漓,火仍然燒不起來。於是小陳就主動攏來幫 她。他拿過小梅手中的吹火筒,連連猛吹,吹得柴草滋滋響,「蓬」的一聲,火舌 竄起來,蛇信子似的亂舞。他們相視一笑。小梅看見他的上唇有一抹毛茸茸的暗 影。小梅想:他長起鬍子了。 喝著茶,老陳和沈同生有一搭沒一搭地扯些閒話。沈同生很快就意識到老陳此 番來意了。 果然,老陳瞧著小梅說:「小梅長大了,能做好多事了。」 沈同生接口說:「她能做什麼呢,滿打滿算才12歲,今天清明,恰好是她的生 日。」 老陳說:「是嗎?早曉得應該給小梅帶點禮物才好。小梅,陳伯伯下回來再 補。」 於是就沉默喝茶。沈同生沉吟一會,覺得還是把話挑明好些,相信老陳是通情 達理的,不會強人所難。 「老陳,承你看得起我……我明白你的來意,造紙需要原料。可是我真的愛莫 能助啊!我身體不行,旺古擺渡是公家指派的,小梅實在太嫩……」 老陳連忙說:「我知道,看見了,所以張不開口。為了割草,小梅她媽…… 唉,什麼也不說了,我會另想辦法的。這次我來,也不完全為割草的事,到了雲湖 鎮,就順便看望你們來了。」 沈同生松了一口氣:「那麼,以後還要來啊!」 老陳站起身說:「會來的,我來不了就叫兒子來。」說著就拍拍兒子的肩。小 梅看見小陳和老陳幾乎一般高矮了。 老陳告辭,沈同生留他父子吃飯,老陳不肯打擾。 當老陳父子輛出屋門,走向依然細雨迷蒙的河岸時,小梅知道,他們不可能再 來了,從此再見不到他們了。一瞬間,小梅心裡有被掏空的感覺,產生了留住他們 的強烈願望。小梅眼睜睜地目送那穿著軍大衣的身影,一擺一擺地上了河岸,往下 一沉就消失了,只見旺古扛著槳片還站在高處。 就在這最後一刻,沈同生撿起老陳遺落在小桌上的打火機,交給小梅:「快, 給陳伯伯送去。」如果沒有這個打火機,小梅不會追到河邊,不會再見到老陳,不 會和老陳說話。以後的事情也許會完全另一個樣子。誰知道呢? 小梅似乎在河邊停留很久,才回到屋裡來。小梅紅著臉,興奮地對沈同生說: 「爸,我答應陳伯伯去割草了。」 這太出乎沈同生的意外,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但他不想責怪小梅自作主張, 只是摸摸小梅的頭,心情複雜地歎口氣。 小梅懇求說:「爸,我長大了,我能割草,我去過沼澤了。」 小梅翻出兩把母親用過的鐮刀給父親看。 七 小梅沒有鬧鐘,更沒有手錶,也不曾喂只叫雞——喂不成,黃鼠狼太猖獗。小 梅不上學,不開會,不與人約會,不參加社會活動,無拘無束。對於小梅來說,季 節的交替無關緊要,時間就像穀河的水流不完。小梅的生活規律完全遵循著自然法 則:餓了吃,困了睡,累了歇。大概這是最科學的規律了,因此小梅發育良好,身 心健康。 記得最初幾天和小梅一起割草時,我時時摳出手錶看看,對小梅說:「我們休 息一會,或者說,我們該吃午飯了。」小梅就笑說,我不懂你是肚子餓了要吃飯, 還是因為手錶轉到一定的地方要吃飯。真是,這麼簡單的道理,我可沒捉摸過。往 深處想想,雖說按時進食無疑是人類一種文明進步,然而又意味著一種羈絆,作繭 自縛,到頭來甚至弄得本末倒置了。平時不覺得,自以為得計,一旦回歸自然時, 便顯得有點可笑了。於是在雲湖鎮時,我把手錶扔一邊,居然似乎少了點累贅,獲 得解脫感。 大概沒有多少人知道壁虎會叫,小梅知道,從小就知道。壁虎在夏夜黎明時分 叫,報時的準確性絕對不比公雞差。壁虎叫得動聽,聲音清脆結實,活躍興奮,那 急促的謔謔聲,好像木琴奏響,木魚頻敲。小梅從小愛聽壁虎叫,如今更加愛聽。 夏天是熱切的季節,飽滿蓬勃的季節,龍鬚草在沼澤是瘋長的季節。壁虎叫出第一 串音符,小梅便霍然醒來,沒有伸腰呵欠的過程,雙眼一睜開就像水洗過的玻璃珠 子那樣明亮。壁虎的叫聲就是小梅的晨樂、晨鐘和晨號。 小屋內三合土築平的地面,光滑而濕潤,赤足貼在上面,如薄荷般揮發清涼。 門栓有點緊,用力一拉,兩扇薄木板門便自動左右大開,那是夜風夜色洶湧使然。 屋外曠野的空氣又濃又鮮,吸一口有吞咽的感覺,胸腔仿佛一下子被擴張開來。小 梅連跑帶跳,一邊解脫褲帶,褪下褲子,隨便找個地方蹲下撒尿。當飽脹的膀胱熱 熱地緩解時,小梅徹底輕鬆了。頭上晨星依然閃爍,河岸那邊低垂一鉤殘月;沼澤 有薄薄的霧氣,兩邊的山丘輪廓分明,好像鉸出來的剪紙。屋旁豆梨子樹上的豬屎 鵲已經跳出巢,試探地喳喳一聲兩聲。這一切都預示今天是個好晴天。小梅喜歡晴 天,晴天可以割下更多的龍鬚草。 小梅開始磨鐮,小梅磨鐮動作熟練,有板有眼。前腿跪,後腿蹲,前手捏鐮 尖,後手握鐮柄,雙臂環如抱月,身子微微俯仰。鐮刀在磨石上貼緊,平平地推 出,平平地拉回,正幾下,反幾下。然後再潑水,重複一遍,鐮刀便磨好了。 小梅有兩塊磨石,是旺古替她找來的。一塊紅砂石,一塊青砂石,紅砂石粗 糙,青砂石細膩;粗石磨鐵,細石礪鋼。只有經過兩道磨石的打磨,鐮刀才能鋒利 無比,所向披靡。新磨的鐮刀,在黎明中映出一道水銀般的弧線,明媚而溫柔。小 梅用指頭刮刮鐮刃,滿意地笑了。 現在小梅該回屋裡準備飯食了。飯食自然極簡單,做起來不難。做好了小梅先 吃,留給父親的熱在鍋裡,小梅輕手輕腳,儘量避免響動吵醒父親,免得他醒早了 咳嗽。小梅中午不回來吃飯,帶上飯盒,有時也不帶,就在沼澤現煮,有一隻小鋁 鍋藏在固定的地方。小梅不帶茶水,她知道沼澤地裡有泉眼,什麼水能喝,什麼水 不能喝。 短柄鐮刀握在手中,長柄鐮刀擔在肩上,小梅向沼澤出發了,投入一天辛苦的 勞作。每每這當兒,旺古手裡端只缽子站在草柵前等候她,時間算計得那麼準確。 旺古要親自替她的手腳抹一種油膏,這種油膏可以防止蚊蟲叮咬。其實旺古完全可 以把油膏交給小梅自己塗抹的,但旺古不這樣做,他仿佛要堅持一種慣例,保留一 份權利,借此表達對小梅的愛心。小梅能夠理解,並虔誠地接受。她靜靜地站在旺 古面前,任由他那粗糙的巴掌在自己的手足上來回摩挲。這情形有點像進行某種儀 式,比如洗禮,比如受戒。 小梅青春洋溢,步態輕捷,向沼澤走去。這時曙色初露,霧氣消散,如絲如縷 向四方逃逸。灌木和草叢一節節現出來。兩山之間沼澤的盡頭,灰青色的天幕上晨 星隱去;完整的一幅天幕,不覺間好像被鐮刀劃了一下,割出一道藍亮的橫縫。這 藍亮頑強地上下擴展,好像湖水漫溢。接著藍色加深,紫微微地顫動。變幻的速度 加快,眨眼間,冷色全被驅逐,暖色霸佔開來,勢不可擋,洋洋得意。於是以橙紅 兩色為主調的晨光鋪張了東方天際,輝映四方,整個沼澤新娘子似的罩上紅羅帕。 太陽升起來了。陽光迎面斜射,小梅回頭看見自己的影子睡得很長,身子躺在 白白的小路上,腦袋枕著河岸萋萋芳草。 八 那天下午,我穿戴草鞋斗笠,腰帶紮緊,左右插兩把鐮馬,腋下夾住行李捲, 全副武裝開赴沼澤去割草。到了渡口,我按照別人的指點,舉起那根長長竹竿朝對 岸搖晃。但卻不見旺古召之即來,等了好一陣才見旺古匆匆跑下河灘,解纜推船掛 槳。船靠埠頭,旺古接過我的行李捲,援手拉我上船。旺古抱歉地向我笑笑,比劃 一番,大概是解釋他因事來遲。我搖手說沒關係,又指指鐮刀和行李捲,努力表白 我的來意:今後早晚要請他來回擺渡,中午還可能要跟他搭夥吃飯,夜間跟他搭鋪 睡覺;總之,要給他添許多麻煩了。旺古認真看我比劃,頻頻頷首,一臉誠樸,他 拍拍我的臂膀,表示友好和歡迎。 與沈同生比較,我對旺古要熟悉些。因為旺古常去雲湖鎮,在街上常見到他。 相遇次數多了,旺古大概曉得了我是什麼人,便主動向我打招呼,並且抱歉地笑 笑,意思是原諒他說不出話來。旺古與世無爭,與人無礙,而且有求必應,所以人 緣特別好。雲湖鎮無論男女老少,都願意接近他,喜歡邀他說話,互相咧嘴歪鼻, 指天劃地,手舞足蹈的。這種交流方式,新鮮有趣,半懂不懂,自然令人開心。一 些青皮後生最喜歡打趣旺古想女人。每逢旺古與某個婦女「說話」時,他們就攏過 去,擠眉弄眼向旺古示意,做出一種全球通用的猥褻手勢——將大拇指夾在中指和 食指之間,一進一退。於是弄得女人滿臉脹紅,跳腳罵人,追打不休。旺古則不慍 不怒,無聲地訕笑,接受青皮後生們並非惡意的玩笑。 旺古是孤兒,孤且被棄,兩三歲時,沈同生的祖母力排眾議,收留了旺古,一 衣一食將他養育成人,就當了沈家大屋的長工。土改時,旺古18歲,一個正牌雇 農。可是紮根串聯就是串不上他。任你舌生蓮花,他就是聽不見。鬥爭沈同生時, 他竟理所當然地跪到沈同生身邊陪同,扯都扯不開,弄得土改工作組好生尷尬。好 在旺古天生聾啞,容易作出合理解釋,他無法接受教育,提高階級覺悟嘛,便原諒 了他。土改後,旺古份下分了房屋和土地,還有桌椅板凳之類,但旺古一概不要。 沈同生夫婦帶著小梅被逐出雲湖鎮那天,旺古挑擔籮筐跟他們走。貧農團的人覺得 不像話,派人去攔,旺古放下籮筐,橫起扁擔要拼命。沒辦法,只好由他去,順水 推舟做了穀河上的擺渡人,也算是代表貧下中農,監督地主沈同生吧。 旺古自然談不上監督沈同生,他根本不存在這種意識。他那淳樸的心,大概只 認定一個簡單的道理,當年沈家不收留他,人世上就不再有他旺古的存在。所以他 知恩必報,義無反顧,與沈同生一家相濡以沫。也許這是過時的思想了,但過時的 東西未嘗就不好。事實上,我們這個世界永遠都依仗過時的東西來支撐維持,無論 精神或物質。雲湖鎮的老百姓私下裡對旺古的行為給予高度評價:旺古是難得的好 人,有情有義有良心。甚至引申說,可惜他天生聾啞,不然入黨當幹部就好了。當 然,人們也覺得旺古太死心眼,一點不曉得變通,傻乎乎多年跟著沈同生受苦。 唉,30大幾的人了,連個女人都討不上,褲襠怕不熬出火來!惋惜、遺憾的口吻中 仍透出由衷的讚歎。 渡船靠岸,聽風響動,沈同生就從小屋裡拱出來,手打遮陽朝前望,眼鏡片一 閃又一閃。等到看清來人是我時,便勾腰緊走,迎上來和我握手,一副喜出望外的 樣子。老實說,那時我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和別人握手了。幾乎遺忘了這種文明禮 節。沈同生的手粗糙而溫暖,握它好像握住一把曬熱的河沙,印象極深。在後來的 年月裡,有機會和無數的人握手,我曾努力尋找這種熱切的感覺,然而卻再沒出現 過。這不奇怪,某些體驗,在人的一生中往往只有一次。 當天我沒有返回雲湖鎮,借宿旺古的草棚。我想先熟悉一下環境,做點準備, 第二天一早便去沼澤割草。旺古的草棚狹小而簡陋,單層的篾箔牆,篩子似的透 光。想當初必定是倉促搭蓋起來的,以後也再沒有認真加工修葺過。草棚緊挨土 屋,屋角相接成曲尺形。於是兩屋之間便框出一小方塊空地。站在空地上眺望沼 澤,視野開闊,當然也感到撲面的荒涼。土屋右側有一棵豆梨子樹,樹上有雀巢, 是黑色的豬屎鵲,喳喳地叫。 出乎我的意外,旺古的草棚,內部比外觀要好得多。地面用三合土築平,篾箔 牆下半截,全用舊報紙糊裱。靠裡牆一張板床也方正,草薦、席子、棉毯、蚊帳, 一應俱全,當然帳子是發黃了,且有水漬。一邊擱兩張窄條凳,另一邊小窗下擺一 張自製的白木小方桌,方桌上一隻貯水的寬口瓶裡,竟插著一束野花,藍的是矢車 菊,金黃的是非洲菊,還有一種長莖細碎的粉花,麥穗似的高挑起來,叫不出名 字。窗板支起,陽光映著花束,格外鮮明醒目。毫無疑問,這一切佈置與旺古無 關,必定出自一個女人的照料。不用說她就是沈同生的女兒小梅了。可是沒見到小 梅。沈同生說:「小梅割草去了,天黑前才回。」 旺古將板床上的草薦扯下來鋪到地上,而將我的行李捲打開鋪到床上。我連忙 制止他,大聲說,不行不行,我來睡地鋪。然而聲音再大亦屬徒勞,旺古聽不見, 只管按他的想法辦。 沈同生無奈地笑笑說:「隨他吧,恭敬不如從命。」 後來在大半年時間內,每逢我留宿草棚時,旺古就讓出他的床鋪給我,自己睡 地鋪,或者睡到河邊渡船上。 傍晚時分,小梅從沼澤回來了。她馱著那麼一大捆龍鬚草,簡直如一座綠色的 小山。當旺古跑上去接她,幫她卸下沉重的負擔時,我看見她的腰肢,像柔韌的青 竹一下子便彈直起來。於是十步開外站著一位少女,健壯、秀美、亭亭玉立。她籲 一口氣,脖子一轉,將擋住半邊臉盤的黑髮甩到腦後。這一動作猶如雲破月朗,芙 蓉出水,任何人看著也會為之心裡一動,眼睛一亮的。 九 小梅喜歡小陳是很自然的事,女孩對男孩天生敏感。但說不上小梅對小陳情有 所鐘。因為小梅當時還小,是一粒毛茸茸的青杏兒。小梅太寂寞,無論什麼人造訪 她的小屋,都會給她帶來歡欣、留下印象。實際上,小梅更喜歡老陳伯伯。老陳伯 伯已經是熟人了,為人和藹可親,說話像河水緩緩流動。老陳伯伯一來,小屋便有 了生氣,父親也有了喝茶、說話的興致。小梅想,如果母親還活著割草,該有多 好。老陳伯伯就會來收草,一年來兩次。所以當小梅拿著打火機追到河岸,對老陳 伯伯表示她可以代替母親割草時,唯一的心思是能讓老陳伯伯再來,至於其它小梅 根本沒顧及。果然,小梅達到了目的。老陳伯伯十分高興,認真地對小梅說:「小 梅,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多謝你幫了伯伯的忙。那麼說定了,秋後我就來收 草。可是你別太累了,無論多少我都來收。」 小梅對小陳情有所鐘、深深暗戀,是在秋後才萌發的。那是個好季節,天高雲 淡,草白花黃。 重陽過後,龍鬚草開始黃梢,老化變脆,小梅就停鐮不再割了。半年陸續割下 來的龍鬚草,全部及時曬乾,剔去雜質,紮成大小相等的一捆捆,整齊地垛起。旺 古還專門為草垛搭了棚子,避免草垛受雨發黴腐壞。草垛有一人多高,幾乎兩丈 寬,足夠裝滿一船了。看著草垛,小梅就心情愉快,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傑作。小 梅甚至有點驚訝,不太相信這麼一大堆草竟是自己一把把割下來的。 小梅急切地盼望老陳伯伯快來,讓老陳伯伯看看草垛,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快到冬至時,老陳伯伯沒來,小陳卻獨自來了。小梅覺得奇怪,老陳伯伯怎麼 不來。仔細端詳小陳,小梅立即有了不祥的預感。小陳的神色不對頭,不像上次來 那樣有一股可笑的憨氣。這回小陳沒穿軍大衣,一身單衫的他,顯得瘦削了,長高 了,似乎也長老了,好像一株苞圠剛躥起拔節,卻缺了雨水和肥料,蔫蔫的不精 神。果然,沈同生剛問小陳:「你爹怎麼沒來啊?」 小陳立即扁起嘴巴,硬咽說:「我爹他死了!」 天啊,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一下子就沒有了陳伯伯。小梅不能相信這個事實, 正如當初不能相信母親死去一樣。想起母親,小梅覺得現在的小陳和自己同是苦麻 藤上的兩片小葉,霜打來,風吹來,一齊簌簌發抖。於是小梅忍不住淚水奪眶而 出。 小陳向沈同生訴說父親橫遭不幸的經過:老陳隨拖拉機下鄉運木材,返回時拖 拉機翻下深溝,司機當場死去,老陳壓坍半邊肋骨。送進醫院昏死兩天。後來蘇醒 了一會,艱難地囑咐小陳:我答應過小梅秋後去收草的,看來我去不成了,你一定 要將草收回來啊!小梅割草不容易,別叫她失望……小陳說著,含淚望小梅。小梅 又感動又難過,陪著小陳抹眼淚。 這天夜裡,小陳沒走,留宿小屋。小梅曾企盼過老陳伯伯能在這兒留宿一晚, 沒想到如今留了小陳。而這個小陳眼下是那麼不幸,那麼哀傷,那麼軟弱,讓小梅 好同情,一種與生俱來的女性溫情,好像一張細網在她心中撒開。小陳要和旺古搭 鋪,小梅堅決不同意,要小陳睡自己的小房。小梅悉心照料小陳,特意燒了熱水, 叫小陳洗臉洗腳。小梅又細心地將自己的床鋪收拾一遍,枕頭拍松,稍稍墊高一 些。小梅自己蜷縮在灶前的草堆邊過夜,聽屋外秋蟲唧唧,夜風走過灌木叢,很久 沒睡著。小梅側耳傾聽小陳的聲息,開頭小陳輾轉反側,後來就安靜了,時不時響 起嬰兒般的咂嘴聲。後來小梅自己也睡著了。 天亮時,小陳情緒好轉,眉眼開朗黑亮了,見著小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小 陳和旺古很快就將草捆一一搬到河岸,裝上渡船。太陽出來時,有點熱,小陳和旺 古都脫光了膀子。小梅看見小陳並不瘦弱,流汗的胸膛鼓起兩塊肌肉。 臨了,一切弄妥,小陳向沈同生告別,交給沈同生25元錢,說是收購款,請沈 同生簽收。又說,小梅割下的龍鬚草質量極好,沒有一根雜草。玉箔紙還要繼續生 產,所以辛苦小梅繼續割草,明年秋後他再來收購。小梅一邊聽見,心裡好高興, 這正是她一直想知道又不便明問的事。 沈同生接過錢,想了想,又交還給小陳,說:「這是小梅勞動所得,來之不 易。這樣吧,明年你再來時,替小梅扯幅好一點的布,讓小梅做套新衣吧——小 梅,好不好?」 小梅紅著臉,點頭又點頭。 小陳像大人似的和沈同生握握手。 小梅送小陳到岸邊。小陳問小梅:「你想要哪樣的布?」 小梅望他一眼,低頭說:「不知道,隨你……」 渡船解纜,旺古撐篙,船向後移,船底磨擦卵石,硌硌作響。小陳向小梅揮手 告別。小梅忽然向前緊跑幾步,一隻腳踏入淺水中,大聲問道:「你明年幾時來 啊?」 「秋後——」 「秋後哪一天?」 小陳一時答不上,又揮揮手。 渡船進入中流,很快就順水走遠了。 十 當我在小梅的幫助下,逐漸掌握割草的技巧,並且領略到沼澤的許多奧秘時, 我就不再覺得勞動的沉重不可忍受了。事實上,半年割下五千斤乾草,每天平均割 下六七十斤鮮草就行了,任務不重,而且我沒有必要顯積極去超額完成。何況我相 信大隊幹部們壓根就把這事淡忘了,到了冬天很可能隊裡不會派人來收草,任由它 腐爛了之。在那個年代,無效無償的勞動,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因此,在那段時 間,我是「鬧中取靜」,很少感到壓力。我時常偷懶,早上太陽老高,我才出工渡 河,天未黑齊就收工返回雲湖鎮。旺古從不耽擱我的往來,那渡船幾乎為我所專 用。甚至連我割下的草,都不必費心收拾,小梅順手就幫我曬好、捆好。興之所 至,我帶點酒肉過河,與小梅他們共進晚餐,夜裡便在旺古的草棚留宿。如果碰上 旺古逮住一條魚或者什麼野物,那就有一次「盛宴」了。小梅也喝酒,只要一小杯 她就面帶桃花,青春光豔照人。 總之,這段時間,我以悠閒的心情貼近了大自然,淡忘了昨天,不計較明天, 在自由、平和寧靜的小環境中,窺探大自然的各種奧秘並接受它的恩賜,於是對生 命、對人生,便有了新的感悟,點點滴滴,可咀可嚼。所以事隔多年,我仍然懷著 複雜的心情回顧那段日子,其時其地其景其情,嗟歎歲月匆匆,白雲蒼狗,凡事可 遇而不可求。 有時我放下自己的絲茅草不割,跟小梅深入沼澤地,幫她割龍鬚草。我發現, 同樣是草,同樣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絲茅草和龍鬚草卻有天壤之別。前者生相粗 賤,參差不齊,幹枝混雜,一叢絲茅草酷似一個衣衫襤樓,首如飛蓬的癲婦。後者 呢,一律長到四尺高,不生節,不出幹枝,純系幾片墨綠葉子從根部集束挺拔起 來。離根半尺以下,有茶褐色的魚鱗葉片精心包裹。到了開花時節,它們仿佛預約 似的,齊齊綻出花梗,小花綴生,粒粒晶瑩如碧玉細顆。瞧吧,一叢龍鬚草,便是 一個衣飾整飭,青絲如瀉,風姿綽約的少女了。絲茅草生長在沼澤周邊,實際上離 沼澤很遠,割起來是方便的。而龍鬚草只茂生在沼澤深處,那裡蟲蟻橫行,蚊蚋肆 虐,泥淖沒膝,甚至陷及腰際。於是我明白自已的輕鬆和小梅的辛苦了。 我說:「割龍鬚草真不容易啊!」 小梅說:「當然,它是龍鬚草嘛。」 這是為什麼呢,難道龍鬚草知道自己的價值,就遠遠匿藏嗎?小梅說領我去看 花,我便跟著她鑽過蘆葦叢,大步小步,忽左忽右,孩子跳「格格」似的從一個草 墩跳到另一個草墩,提心吊膽地越過大片水草地,來到一處污泥環繞的水沼邊緣。 舉目望去,深黑如墨的水沼裡,荷花、石蒜花開得正盛,紅白相映,其間還有一種 花紅得發黑,花梗直立,花形如杯。我說想不到這裡會有黑鬱金香。小梅說什麼玉 金香黃金香,是野百合花。三種花高低分出層次,有合有分,就像花王刻意栽培的 一個花壇。大自然所創造的美境,真是不可思議。我不禁蠢蠢欲動,渴想搞下鮮花 三朵兩朵。幸虧小梅早有提防,用力抓住我的臂膀,嚴重警告:千萬別再向前去。 好險,眼皮底下就是死亡的深淵,鏽色的泥淖東鼓一個氣泡,西鼓一個氣泡。一腳 踏人,便永無天日。 上蒼為何如此設置?美麗而誘人的物事,總是與我們阻隔,總是橫亙難以逾越 的艱險,總是可望而不可及。 「十五月亮十六圓,十七玉兔睜開眼。」我忘不了坐在谷河岸邊草地上,面對 沼澤所度過的月夜;好像一方單色木刻拓印在我的心靈深處,黑白分明,反差強 烈,永遠清晰。那是名副其實的月夜,純粹的月夜,徹底的月夜。沒有星星,沒有 燈火,沒有燃燭,沒有磷光,甚至沒有一粒流螢,天上地下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一輪 明月。滿世界光輝燦爛,玲瓏透剔。穀河凝然無波,流水仿佛凍結成冰。霧氣把沼 澤填平,那是水銀的湖泊。每棵樹,每叢灌木,每塊石頭,全像剝殼的熟雞蛋,煥 然一新,脫胎換骨。微風把沼澤的氣息攜來,草葉瑟瑟,蟲蟄低鳴,白玉鳥便在這 輕柔的和絃上婉轉高歌。此時此刻,亦虛亦實,似夢似真,怎不教人心如止水,寵 辱皆忘。我想,大自然決不會無緣無故作出這種安排,冥冥中必定有其目的,有其 意旨所在。醒悟吧,讓我們向大自然頂禮膜拜,感激它的無私、慷慨和公允。它不 但同樣給予每個人所必須的土地、陽光、空氣和水——因而派生出種種衣食;它同 樣還給予每個人無數額外的享受,比如這月光、這風、這鳥鳴……那麼你還有什麼 可抱怨的呢?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在沼澤裡,我每每看到新草從枯草中綻出嫩芽,殘荷的斷梗下,小荷初露尖尖 角。這便是生與死的詮釋,簡潔明瞭,不必再費神思考了。是啊,為了獲得生存力 量,我們需要建立某種信仰。然而信仰往往枯燥,生命的豐滿還必須信賴我們心靈 感應到的一切。 十一 小梅就這樣一隻腳浸在水裡,目送載草的船漸漸遠去,並不覺得初冬的河水已 經很涼。渡船仿佛拖一根無形的線,牽扯她的眼睛,牽扯她的心,牽扯她的脈搏。 直至渡船消失在下游轉彎處,那無形的線才「嘣」的一聲斷了,小梅明顯地聽到這 一聲響。小梅十分羡慕旺古,能夠打著雙槳,陪伴小陳去縣城,水路迢迢40裡啊! 從這時候起,一年年,對小陳的回憶和期待成了小梅歡樂的中心。每年秋末冬 初,小陳的到來,短暫的駐止,便是小梅期待的結果,又是小梅另一輪回憶的開 端。冬季連著春季,漫長的寒冷和潮濕,小梅不再覺得寂寞無聊,難以打發;苦海 孤航的海員看見燈塔的感覺,也比不上小梅對小陳的回憶那樣溫暖明亮。小梅像一 個看管篝火的旅人,專心致志,不舍遠近,四處尋找,將一些枝枝葉葉,收拾起 來,加添到篝火上,讓它長明不熄。這篝火便是小梅對小陳的回憶。雖然小陳走 了,但小梅以為他並沒有離去。小屋外的空地上依然有他的影子,他坐過的小板凳 沒有挪動,他吃過飯的碗筷,小梅久久不加涮洗,他睡過一夜的床,留下他的體溫 和氣息,在小梅的感覺中能夠留到小陳下一次的到來。恍惚間,小陳就出現在小梅 的面前,人顯得又高了些,精幹些;眼睛、嘴巴、鼻子,一樣接一樣,交替出現, 可是卻難以捕捉住,集中起來,湊出一張完整、固定的臉龐。這有點讓小梅苦惱, 小小的苦惱滋味悠長,恰似嚼一枚青橄攬,啜一碗涼瓜湯。夏日來臨,壁虎叫出第 一聲,成了小梅回憶和期待的分界點。小滿過後,沼澤氣溫迅速升高,龍鬚草已經 長齊,綠油油臨風擺蕩。小陳囑咐過:最好此時開鐮,纖維成熟啦。所以小梅再無 暇回憶,滿懷期待,早出晚歸,全身心投入辛苦的勞作。小梅埋頭一把把割草,輕 快得如同撕下一頁頁日曆。當草捆一迭迭不斷增高成垛,小梅便知道她的辛勞即將 得到補償。小陳就要來啦! 回憶使人溫情脈脈,期待使人熱情奔放;回憶是重疊舊的溫馨,期待是懸望變 化的未知。兩者交替,仿佛一個夢去,一個夢來。在夢的去來中,小梅長到17歲。 那麼,小梅和小陳之間,有過什麼表白嗎?有過什麼許諾嗎?有過肌膚之親 嗎?我曾悄悄問小梅,小梅紅著臉說:「沒有,真的沒有,幹嘛要那樣呢?」我相 信小梅的話。小梅對小陳的鍾情,純然是冰清玉潔的暗戀。說來奇怪又不奇怪,隨 著年齡的增長,暗戀程度的加深,小梅對小陳反而似乎是愈來愈疏遠了,一年比一 年擴大了距離。這情形就像迎風前進的旗幟,速度愈快,旗子愈朝後飄舞。 每年,小陳大約總是冬至前後那幾天到來。小陳往往下午到,住一夜,第二天 早晨將草捆裝船,半上午就隨船走了。滿打滿算,前後不到20個小時,其間還要除 去睡覺的時間呢。就在這有限的分秒中,小梅也總是心慌意亂,目光躲閃,期期艾 艾。唯有晚飯後睡覺前一段時間,小梅能夠充分享受。這時候,小陳和父親坐在燈 光下說話,小梅早早選好位置,坐在灶前一角的陰影裡。小陳在明處,小梅在暗 處,他看不見她,她可以恣意盯住他。小梅悄沒聲兒聽著,聽小陳說些與她完全無 關的話題。比如講龍鬚草造紙的操作過程;又講龍鬚草可以製作許多精緻的編織 物,席、帽、墊……等等。小梅把小陳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咀嚼,連同他的呼 吸,一起咽下。小梅的目光在他身上縫來縫去……小梅覺得這就很夠了,一顆心滿 滿的、濕濕的,就像穀河漲了桃花水。 小陳每年來,都要給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各人帶來一兩樣城裡的小東西。小梅 始終認為小陳送她的東西最好,最合她的心意。小梅將這些東西小心包裹,又時不 時擺開細看,想像它種種可能的含義。其中,小梅最喜愛一隻紅色的塑料髮卡,中 間寬,兩端尖,彎曲像一把小弓。小梅割草時,我曾看見她戴過,一條緞帶似的齊 額綰住她的頭髮,很美。割著草,小梅支起腰對我說: 「小陳送我髮卡,他知道我頭髮老愛往下掉……」 小梅獨自偷偷去過一次縣城,去看小陳。這是一樁秘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 天是雲湖鎮鬧子日,我沒有過河去割草。早飯後,我到街上買蚊香,忽然看見了小 梅,確實是她,頭髮上卡住那只紅色的塑料髮卡。她站在街口一部拖拉機旁邊和司 機說話,然後敏捷地爬上拖箱。我剛想喊她,她身子一蹲躲了起來了;顯然她不願 意讓人看見。拖拉機立即開動,向縣城方向駛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照常過河割草,和小梅一起離開小屋走下沼澤時,我笑著問小 梅: 「昨日你去縣城了吧?」 小梅微微一驚:「亂講。」 「我看見你了,站在街口,戴著紅髮卡是不是?」 「哎呀!」 「看見小陳了吧?」 「……看見了。開頭不曉得他住哪裡,問好多人才找到。他們那工廠真好、伴 條小河,有筒車轉,水磨軋軋響……他穿件紅背心,藍短褲,使條白毛巾蹲在河邊 洗頭洗臉,呼呼噴水……我就躲起看他洗頭洗臉……」 「後來呢?」 「後來我就走了,回來了,拖拉機等著。」 「就走了?」 「唔。」 「不跟他說說話?」 「不要說話,我躲著,他不知道我看他……哎,你莫跟爹學說!」 「我不說。」 「來,拉鉤算數。」 「好,拉鉤!」 十二 旺古那渡船已經老掉牙,船幫開裂,船頭船尾磕碰得凹凹凸凸。最糟的是漏 水,要時時勤著戽水,否則三兩天會自動沉沒。每隔幾個月,旺古就要將渡船拖上 卵石灘,翻轉過來底朝天,敲敲打打,挖去朽木屑,填補上桐油灰。旺古很能幹, 不要別人幫手,用圓木和撬棍,將諾大的渡船移動上岸。 旺古早就不想當艄公。他曾多次去雲湖找大隊幹部,企圖表明自己的意願。但 大隊幹部弄不懂旺古比手劃腳說什麼,或者是懂了裝不懂。大隊幹部也有難處,旺 古不擺渡又派他幹什麼好?再說,找遍雲湖難得另找到比旺古更適合的擺渡人了。 於是大隊幹部對旺古打哈哈,又拍肩膀,又豎大拇指,將他打發走。旺古不願擺 渡,不是嫌渡船破舊,麻煩費事,是嫌太清閒,無聊得心裡發慌。旺古覺得對不起 沈同生,特別有愧于小梅母女倆。世上既然有他旺古在,怎麼也輪不到她們母女倆 苦巴巴去沼澤割草,蚊叮蟲咬,日曬雨淋。小梅母親的死,旺古覺得錐心,始終認 為罪在自身:一是沒有代替她去割草,二是沒有好好關照她。旺古哭得哀絕,淚水 成河。他一次次跑沼澤,野狗似的嗅尋,好容易才找到小梅母親的屍骨。屍骨是他 用草席包好背回來的,棺木是他運回來的,坑是他挖的,土是他填的,墳是他壘 的。旺古對死者,一片至誠,一往情深。 旺古十分疼愛小梅。在旺古的腦子裡,小梅繈褓時的模樣,永遠鮮活。當初離 開沈家大屋,出雲湖鎮渡過穀河那天,陰雲低垂,河風尖冷。小梅窩在母親懷裡, 露出的小臉凍得通紅,但她卻吮著手指,若無其事,那龍眼核似的雙眸滴溜溜轉 動。小小的可人兒,純潔晶瑩,宛如蚌殼裡的一顆珍珠。小梅一兩歲,母親教她喊 「旺古叔叔」。旺古聽不見,只見女孩兒小嘴呶成花骨朵,時不時向他一綻一閉。 旺古抱小梅,親小梅,帶她到河岸放風箏,帶她下河洗澡,將她赤條條扛肩上,顛 顛地跑,逗得小梅格格笑。小時候,小梅親近旺古,比親近父母更多。到了五六 歲,小梅最懂旺古的「語言」,旺古每一舉手投足,小梅都能心領神會。常常是父 母弄不懂旺古的「話」時,小梅就準確無誤地加以闡明。喜得旺古抓耳撓腮,連連 擊掌。總而言之,在那寂寞的時空裡,小梅是旺古的快樂和安慰,心中的太陽和月 亮。小梅母親死後,旺古不但對小梅倍加疼愛,且增添了一層責任感。亡羊補牢, 猶未為晚,他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了;必須時刻關注她、保護她。小梅自作主張答應 老陳代替母親去割草,沈同生倒沒說什麼,只是歎著氣囑咐小梅多加小心,千萬別 靠近泥沼。旺古卻強烈反對,急得嗷嗷亂吼,將小梅的鐮刀拿走。小梅不吵不鬧, 款款地磨纏旺古,呶嘴不停喊「叔叔」。臨了,還是沈同生為女兒說情: 「旺古,小梅長大了,總是要做事的,就讓她去吧!」 旺古只好將鐮刀拿出來。 一紅一青兩塊磨刀石,是旺古沿河灘走好遠,從千萬塊石頭中選取的。旺古手 把手教小梅磨鐮。另外,旺古還不知從哪裡學來、或者乾脆就是他的發明,用多種 野生草葉,配以山蒼子油,熬制出一種氣味辛辣、棕色粘稠的防蚊油膏。每天早 晨,小梅去割草之前,旺古就用油膏替她塗抹手足,然後替她紮緊袖口和褲腳,目 送她上路。直到小梅的身影沉人沼澤草莽中,旺古才快快返回河邊,守候該死的渡 船。在小梅割草的一天中,旺古總是心神不定,眼巴巴等著太陽落山,好讓他看見 小梅背著草捆,平安歸來。像所有聾啞人一樣,旺古充分發展了視力和嗅覺,神經 也敏銳異常。情之所致,心有所念,遠在沼澤深處割草的小梅,一舉一動,是冷是 暖,旺古都會產生感應。有一次,旺古無緣無故手指疼痛,晚上小梅回來,旺古果 然看見她割傷指頭。 一天黃昏,旺古望著沼澤盡頭,一群烏鴉從霧藹中飛過,忽然心裡惶然不安, 覺得小梅似乎出了什麼事故,必須立即去幫助她。當旺古匆匆來到小梅割草的地點 時,果然看見小梅跌坐在地上,背靠割下來的草堆;頭髮散亂,臉色泛白,神情驚 疑,雙腿僵直併攏前伸。旺古慌忙扶小梅起來,但小梅卻身子軟遝遝往下墜。等小 梅站直時,旺古看見她褲子上染有血跡,不禁大吃一驚。 小梅抽抽嗒嗒地說:「旺古叔叔,我要死了!」 旺古立即背起小梅往回跑。但跑出一小段路,旺古驀地站住了,小梅霎時也止 住了抽噎。他們同時意識到了什麼,產生異乎尋常的感覺,好像閃電驟然割開夜 幕,照亮隱蔽。緊接著,小梅掙扎著要下來自己走。掙扎的結果,使她的身體在旺 古赤裸的背部蹭來蹭去。小梅衣衫單薄,柔軟的身體熱氣騰騰。一種從未有過的新 奇感覺,使旺古好像被大火烤灸,頓時渾身毛孔張開,汗水淋漓,他手足無措地將 小梅放下了。 從那以後,旺古明白小梅長大了,小梅不再是從前的小梅了。小梅變得害羞, 時不時毫無道理地臉紅。小梅不再蹦蹦跳跳,一無顧忌地癡纏他了。女人的特徵在 小梅身上一天比一天表現得淋漓盡致。整個人兒有了起伏,有了曲折,有了飽滿和 圓潤,搖曳和輕盈。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春天泛青的柳條,秋天成熟的豆莢。小梅走 路的姿態也變得賞心悅目,腳尖踮起,碎碎地移動,仿佛風吹浮萍過水面。旺古想 看又不敢傻看。小梅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會使旺古心旌搖動,勾起他對女人的許多 好奇,許多真切的欲望。旺古很惶惑,若有所失。儘管小梅仍然喊著「旺古叔 叔」,仍然溫柔體貼幫他做一貫做著的事情,但無論如何旺古是再不能隨意愛撫 她、抱她、親她了。旺古終於生出明確的念頭,他需要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日裡 任情看著,夜裡任情摟著。旺古瞪大眼睛四路張望,可是荒涼的河岸永遠是衰草斜 陽,老樹昏鴉,不見另外的女人闖入眼底,臨了依舊只看見小梅。旺古感到絕望, 枯守渡船時,便狠狠揪自己的頭髮,用力打自己的臉。旺古夜間時時離開草棚,睡 到渡船上。渾身燥熱難耐時,便赤條條跳入河水泡浸。旺古漸漸瘦削下去,體內仿 佛焐著暗火,把他烤得焦幹。 我到沼澤不久,就發現旺古的一樁秘密。 小屋和草棚是擺成曲尺形的,所以後面兩屋之間就有一小塊夾角空地。空地除 去雜草,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圍上一道籬笆,好像一個小曬場。小屋後門與空地相 通,空地朝東,下午陰涼,河風徐來。沈同生常坐在這兒看書、冥想,或者釘釘磕 磕收拾家什。偶爾小梅也在空地擺開小桌,招呼大家吃飯。空地另外還有一個用 途,傍晚小梅收工回來,燒桶熱水在這裡洗澡。小梅說,熱水洗澡解乏。 一天傍晚,我收工晚了些。當我從沼澤回到河岸時,看見屋前空地已經攤開新 割下的龍鬚草。說明小梅先回來了,但卻不見人。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過河回雲 湖,卻四下找不到旺古擺渡。草棚的門掩虛著,我推門進去,旺古當然聽不見響 動。旺古很古怪地弓起腰,屁股撅起,額頭抵住竹箔牆,眼睛湊在縫隙上,一動不 動,聚精會神地正朝屋後空地窺探著什麼。我怔了一下,立即便猜測到他所窺視的 內容了。我沒驚動他,免得他難堪。我裝作一無所見,退出門外。 第二天,我特意到屋後空地觀察,確鑿無疑,證實旺古昨晚是在偷看小梅洗 澡。發現了旺古這個秘密,我有點為難,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提醒沈同生或者小梅。 十三 小梅的確是個可愛而美麗的女孩子,或者正如某位哲人說的:由於可愛而美 麗。她的可愛出於她的善良,她的善良植根在苦難與不幸的土壤中,而偏偏她自己 卻絲毫沒有苦難與不幸的感覺和表現。她的美便有一種天使般的聖潔感,令人動 心,令人歎息,令人像看星星月亮那樣看她。 在剛剛和小梅相處的時候,我常常產生一些遠離實際的想像。比如小梅穿一套 連衣裙,再配一雙高跟涼鞋,她走路時會怎樣地顧盼呢?比如讓小梅抱一摞書,走 過清華園的林蔭道,她將會有怎樣的神情?又比如讓小梅乘船出海,好風滿帆,浪 飛潮湧,鷗鳥低翔,她又會怎樣興奮歡笑?然而轉念間,我又意識到:這一來,恐 怕小梅就不成其為小梅了。小梅只能是割草的小梅。 小梅很沉靜,但從來不發愁。小梅很少縱聲大笑,但出自內心的愉悅,卻時常 燦爛著她的面容。特別是小梅在沼澤割草的時候,更顯得美好。 說到沼澤,前面我把它形容得那麼美妙,那麼富於詩情畫意;說到割草,輕描 淡寫,似乎極其輕巧。一方面與事隔多年有關,正如人們在溫暖時,容易失卻對酷 寒的記憶而閒談雪景。另一方面我對沼澤的印象,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小梅的影響, 借助了她的目光和心靈,去觀察,去感覺,或者說是由於感覺到小梅的感覺而產生 的感覺。可以肯定,如果沒有小梅相伴和幫助,沼澤給我的印象必定只留下黯談無 光,陰森可怖,半年的割草生涯必定苦不堪言。 小梅有兩把鐮刀,一把短柄,一把長柄,長短交替使用,因地制宜。因此小梅 割草的姿勢有了間歇的轉換,可以減輕疲勞。用長柄鐮刀割草看起來是比較舒服 的,身體可以直立,改深彎腰為腰部左右扭動。但是使用長柄鐮刀必須具備一定條 件:地面比較平坦,草叢面積較大而茂密。更重要的是需要技巧,動作高度協調, 掌握適當的力度。否則事倍功半,弄不好會砍傷自己的腳杆。我曾用過小梅的長柄 鐮刀,結果是狼狽不堪,出盡洋相,惹得小梅忍俊不禁。 小梅無論使用短柄或長柄鐮刀割草,表面看來,她的動作都相當緩慢,仿佛漫 不經心。然而一個上午下來,她割下的草起碼比我割的多出兩倍。這便是舉重若 輕,得心應手,這便是藝術了。 我緊跟在小梅身後割草,腳下泥漿唧咕,頭上烈日暴曬,周圍蚊蟲正舞,我們 的喘息此起彼伏。我忍不住時而停止揮鐮,雙手扶膝,半支起酸痛的腰杆,觀看小 梅割草的姿態。她的柔韌,她的線條,她的節奏,她的旋律,使我聯想到雜技和芭 蕾,聯想到提香和安格爾的繪畫,聯想到老小斯特勞斯的圓舞曲。而小梅每每聽到 我的響動時,也就停止動作支腰扭身朝我回眸一笑,說:「咱們歇一會兒吧。」於 是她伸長下唇,朝上長舒一口氣,吹動散亂的額發。然後用巴掌轉圈兒將一把臉上 的汗水,隨手一甩,陽光裡便閃出幾粒亮點。 在割草的日子裡,我和小梅中午不回家,午飯就在沼澤地裡吃。早上帶上飯 盒,藏到避光蔭涼處,上面再遮蓋些青葉,吃時攏堆火烤烤熱。飯菜自然簡單而粗 糙,但肚子餓得透,吃起來格外有滋有味。有時小梅不帶飯盒,臨時做。飯做好小 梅總邀我再吃一點。小梅的飯菜可謂「豐富」,除了熱軟的米飯,還煮一鍋鮮嫩的 馬齒莧或水蕹菜,而且總有鵪鶉蛋,花斑一堆。鵪鶉蛋是小梅割草時撿集起來的, 奇怪的是她撿得到,而我卻從未有過此幸運。小梅叫我坐下,然後剝開一隻鵪鶉 蛋,蘸點鹽末,遞給我吃,我吃一隻,她剝一隻。看我吃得愜意,她就笑。等我說 吃飽了,吃不下了,小梅自己才吃。小梅吃得慢而細緻,咀嚼時嘴巴不張開,牙齒 在口腔內磨動,不伸出舌頭左舔右舔。小梅決不是矯揉造作,她壓根兒不懂這個。 她的端莊優雅與生俱來。吃罷飯,小梅還要掏出一把白嫩的蘆根當作飯後水果。她 知道我牙齒不行,就只管自己嚼,嚼得索索響。吸著微甜的液汁,她又笑了。 我還要說說沼澤裡的「雨浴」。沼澤夏日,氣候多變,好好的太陽天,眨眼間 風起雲來,陣雨驟降,令人猝不及防。起初碰到這種情況,我便張惶失措,狼奔犬 突。但四敞的沼澤地根本無處避雨,結果還是成了落湯雞。小梅應付的辦法是順其 自然,雨來時,她索性洗頭洗臉。更妙的是她居然備有一小塊肥皂,搓出滿頭白 沫,在密密的雨幕中,她像湖中浮出的一個水妖。相信如果我不在場,她很可能脫 光衣衫,承受大自然的賜予。雨後,小梅躲到一邊,脫下濕衣扭幹再穿上,然後就 站在草綠天藍的空廓裡緩緩梳理她的頭髮。她左手挽發,右手持梳,胳膊從頭頂拐 過來,梳一下頭髮,甩一下梳子。陽光從側面照來,給她鍍一層金光,勾勒出她那 濕潤玲瓏的身影。這時候,涼風習習,暑氣全消,那份輕鬆舒適,只能屬割草的 小梅。 那時我就認定,割草的小梅是幸福的,或者說她的幸福感無處不在,無時不 有。我羡慕她,並分享她的幸福。 幸福本來就沒有定義、沒有標準、沒有度量的。幸福並不玄妙,只不過是由對 比、反差所產生的一種心理效應,而且因時因地因人而異,完全出於當時的主觀感 受。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很難作出結論:帝王定比乞丐幸福。 終於有一天,我想起旺古偷窺小梅洗澡的事來了。我忍不住向小梅說出所見情 形,小心地問她: 「這事你不知道嗎?」 小梅不經意地說:「知道呀。」 「你應該避開一下才好。」 「不行,旺古會難過的……」 「不過……」 「那有什麼呢,旺古從小看著我長大的。」 「可是長大就不同了。」 「長大還是我小梅呀。告訴你吧,我只給他看後背……再說他現在已經不看 了。」 十四 小屋旁那棵豆梨子樹,是小梅的母親栽下的。初來時草草把家安下,她做的第 一件事就是栽下這棵樹。栽下時認不得是什麼樹苗,它弱小如一根羽毛。小梅的母 親勤護理,早晚澆點水。開春之後,樹苗居然紮住根,綻出幾片新葉。後來還栽下 另一些樹,全枯萎了,唯獨豆梨子樹亭亭玉立。有一回,小梅的母親笑著對沈同生 說: 「我很喜歡這棵樹。哪天我死了就葬在樹下。」 沈同生對妻子說:「我給你買副水晶棺材。」 沒料到玩笑竟成真,只是沒有水晶棺材。 豆梨子樹樹形極美,樹幹筆直,樹冠如塔。它也和同族其它梨樹一樣,先花後 葉,葉成心形,對生,油綠肥厚,好像上了一層釉。果實蒂長,細小如珠,好看不 能吃。待到霜降之後,葉子將落未落時,鮮紅如一束火把。這時候,沈同生常在樹 下徘徊,抬頭看紅葉片片墜落,低頭看亡妻的土墳,神思恍惚,心似枯井。我聽沈 同生在豆梨子樹下低吟李商隱的《錦瑟》,念到動情處,聲音顫抖,目有淚光。 我不知道沈同生是否相信命運,我相信他是相信的,當然,他是從哲學的角度 解釋命運。他曾開導我說,世界上萬事萬物,偶然寓於必然,個體看是偶然,整體 看是必然。所以凡事應順其自然,不必強求,費心去算計。 沈同生對旺古、對小梅的一舉一動、一眉一眼,了若指掌,但他什麼也不說。 旺古是個棄兒,卻是個有來頭的棄兒,旺古的祖上高陲記曾是縣城一方富豪, 擁有良田千畝,大宅連街,僕役如雲。到了旺古曾祖一輩,兄弟五人,開展嫖賭飲 吹大競賽。不出十年光景,諾大家產,落得個五馬分屍,皮毛不存,後代流散四 方。這時候,高家有個長工,姓沈,年方20,強悍精明,看準時機,勾搭上了高家 38歲的麻臉老姑娘,結為夫婦,出奔雲湖鎮。麻臉姑娘頗有私蓄,於是資助其夫跑 廣西販運私鹽。20年經營,幾番起落,他們終於發家,在雲湖鎮廣置田產,建起大 宅。這長工不是別人,就是沈同生的曾祖父。所以沈同生的祖母在世執意收留旺古 時,曾向家人道出其中隱情。當然,旺古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祖上曾經有過的榮 耀。 旺古對小梅的覬覦,沈同生一目了然。他知道旺古的躁動不寧,神情呆滯,形 銷骨損,皆因小梅而起。沈同生對此並無反感,這是正常的人性使然。沈同生同情 旺古,為自己無能為力替旺古找個女人而感不安。沈同生曾設想過讓旺古離開此 地,搬回雲湖鎮,讓他成家立業。但沈同生知道,旺古絕不會有這種念頭,旺古寧 可枯萎而死,也不會願意離開他和小梅,何況這事沈同生是不便向大隊幹部去說 的。弄不好會有藉故趕走貧下中農,企圖擺脫監督的嫌疑。百般無奈中,沈同生時 而想起曾祖父與那麻臉姑娘的舊事。當年那麻臉姑娘比曾祖父年長18歲,如今聾啞 的旺古也比小梅年長18歲。這種巧合,莫非天意。沈同生這麼思量的時候,覺得就 將小梅許配于旺古,也沒有什麼不可以的。人世滄桑,聚散離合,誰能逆料? 最早發現旺古偷窺小梅洗澡的並不是小梅自己,是沈同生。他小吃一驚,但也 不生氣,同樣認為這是人性使然。他既不指責旺古,也不點醒小梅。他知道事情一 旦戳穿,就會打破固有的和諧,再難融洽相處。沈同生幾經思考,採取極明智的措 施:有意無意地拾來一些柴草雜物,堆放在竹籬牆外,擋住竹籬牆上的縫隙。過了 一段時間,沈同生又有意無意地將柴草雜物搬開。 於是旺古再也不偷窺小梅洗澡了。 小梅鍾情于小陳,沈同生從一開始就覺察到了。沈同生感到欣喜。眨眼間,小 梅就長成亭亭少女。哪個少女不懷春,這就像花開、水流那樣自然合理。他願意看 見女兒那被初戀照亮的雙眸,有時燦若晨星,有時幽深如潭。 小陳自然是個好男孩,周正、誠樸、老成、懂事。不過普天下好男孩恒河沙 數,而小梅孤守僻處,無緣接觸。小陳成了她唯一的選擇,無可選擇的選擇。沈同 生不禁唏噓,替小梅感到委屈。但是活又說回來,無數的男孩不來,單單來了一個 小陳,這就是緣分吧。沈同生滿懷慈愛注視小梅,默默祝福她對小陳的愛得到回 報,最後結出好果。然而沈同生想到有朝一日小梅要離開他時,他的心又揪緊了。 他不能想像身邊少了小梅,他還有多少可能繼續生存在這荒涼的河岸上。 重陽過去不久,農曆十月初二,是小梅母親的生辰。像往年此日一樣,沈同生 和小梅為墳頭培土。不燒香焚紙,不供獻酹酒。沈同生尊重妻子生前淡漠,不重禮 儀的習性。沈同生扶住小梅的肩,默默向親人三鞠躬。旺古則照例跪倒叩頭,保留 鄉間固有的方式。 豆梨子樹的葉兒已經開始泛紅。 沈同生久久繞墳踱步。末了撫摸著粗糙的豆梨子樹幹,沉一口氣,慢慢對小梅 說: 「小梅,你聽著,我是永遠不會離開你媽媽的。」 小梅鎮定地望著父親,毫不猶豫地說:「那麼,我永遠也不離開爸!」 十五 那天早晨,我來到樟樹渡口喊渡,高舉搖晃那根竹竿,但不見旺古擺渡來接 我。卻是小梅來了。她在對岸喊什麼,但聽不清楚。小梅就揮動雙手做出要我回去 的動作,然後她就匆匆離開河岸。 我尋思一定是旺古病了,這些日子他顯得軟弱無力,氣息懨懨的。 我只好返回雲湖鎮。 旺古病得不輕,且病勢來得兇猛。旺古是傍晚時突然暈倒的。當時旺古坐在草 棚外面,等候小梅割草歸來。遠遠看見小梅馱草的身影了,旺古起身去迎她,剛邁 出兩步,就直挺挺僕倒,額角碰在一塊石頭上,流出許多血。 旺古整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渾身火燙,呼吸粗重,虛汗淋漓。沈同生和小梅 急得團團轉,束手無策。擺渡人本身病倒,谷河成了難以逾越的天塹。小梅會遊 泳,提出泅過穀河去雲湖鎮喊醫生。沈同生堅決制止。這時天已經斷黑、何況即使 喊了醫生,醫生又怎麼渡河!小梅很後悔,這麼多年沒有跟旺古學會擺渡。 只好聽天由命了。唯一的藥是十幾片阿斯匹林。 小梅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衣不解扣,眼睛只看著旺古,寸步不離旺古。小梅沒 有什麼辦法,只能用毛巾濕水不斷為旺古冷敷,拭擦全身,這時候的小梅,完全拋 開少女的羞澀和男女界限,親手將旺古汗濕的衣褲剝得精光,她覺得這樣旺古會舒 服些。這時候的小梅,面容一改沉靜溫婉,變得僵硬淩厲,唇線下沉,牙關緊咬, 通紅的雙眼好像火在水下燃燒。這時候的小梅,腦子裡猶如冬天收割過的稻田,一 片空蕩蕩,只有一個念頭烏鴉似的在那裡繞來繞去:旺古不會死,旺古不要死,旺 古不能死! 小梅深深自責,近兩三年對旺古有所疏離。雖然小梅開始就意識到這是不應該 的,沒有必要又沒有道理的,但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理障礙,像一道無形的 牆,橫立在她與旺古之間。小梅越想像以往樣自然地接近旺古,臨了卻越發不自 然,莫名地緊張和退縮。小梅企圖擺脫這樣境況,但做不到。這是因為小梅對自己 身體所產生的種種變化,不能處之泰然。每當經血來潮,她不得不躲起偷1偷加以處 理,乳房一天天大,脹疼難忍,而且無意中她竟發現在小腹下端,兩腿之間的三角 地毫無道理地生長出一層柔毛,她狠狠地拔丟,但隔不幾天又令人絕望地複生了。 這一切都是不可告人的神秘。沒有人給小梅解釋這些神秘,小梅便被神秘所困擾。 困擾不但出於小梅自身,還來自旺古方面。旺古喜歡小梅,前一樣,現在一樣。在 小梅的感覺中,前後有明顯區別。從前旺古是流水清風、陽光和月光,時時處處, 寬寬鬆松地包裹著她,撫愛著她。如今呢,旺古似乎對她噴射渴望的火,強烈而尖 銳。小梅有被灼傷的疼痛感,於是下意識地加以閃避。 當眼下旺古瀕臨死亡,毫無知覺,赤裸裸橫陳在小梅面前時,神秘、一切障 礙、一切距離,不復存在了。生與死不過是左腳和右腳的倒換,男人和女人原是相 連的一體。這三天三夜,在小梅的頭腦裡,許多朦朧的思想,一一趨於明晰。小梅 驀然醒悟:旺古眼中的渴望,是男人對女人的渴望,渴望男人對女人必須做的事 情。可憐的旺古,為了壓抑這種渴望,飽受折望,以致病倒並可能死去。小梅後悔 自己醒悟得太遲。否則她會心甘情願滿足旺古的渴望,做某種女人必須對男人做的 事情。她是有能力拯救他的。然而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旺古要死了。 「旺古、旺古叔,你不要死!睜開眼看看,我是小梅,你從小看著長大的小梅 ……」 第四天淩晨,沈同生聽見小梅號啕大哭,急忙爬起床,從小屋奔入旺古的草 棚。他看見小梅趴在旺古床邊……沈同生心裡猛地往下一沉…… 「旺古他怎麼啦?」 「他活過來了,剛才睜開一下眼……」小梅話沒說完,一頭就栽到地上。 七天過去,得不到小梅他們的任何消息。我下決心從穀河上游過橋,繞道60公 裡到達對岸。 在晚霞中,我遠遠就看見小梅攙扶著旺古站在草棚前向我招手。走近前去,我 發現小梅蒼白、消瘦了許多,人似乎也長高了一些,眉目間多了一種沉思的成熟。 旺古軟弱地倚在小梅肩上,像一個孩子,向我艱難地笑笑。小梅欣喜地告訴我這些 天旺古死而復生的情形。臨了,小梅說: 「七天沒割草啦,從明天起得鉚勁補上。小陳快要來收草啦。」 時令又到了冬至。大隊突然通知我撤回雲湖鎮,還是上公社水庫工地去,不是 抬石頭,是去辦工地廣播站,限我三天內報到。 我向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告別。告別的當天中午,我們一起吃了一頓飯:有臘 肉,有半瓶雜糧酒。小方桌擺在屋前空地上,我們四個各據一方,無聲地頻頻舉 杯。其時河岸無風,天氣晴朗,初冬的陽光溫溫地暖人。屋側那棵豆梨子樹,葉子 正紅得鮮豔。遠望沼澤,衰草連天,一片蒼涼寥廓……由於命運的驅使,我與他們 相處了大半年,他們幫助我、照顧我,待我以善意和真誠。我想對他們說幾句感激 的話,但一時卻不知如何表達。我想最好的感激,莫過於在今後的歲月裡,記住此 時此刻的氛圍,自己也能以善意和真誠待人。這樣,紛紛擾擾的世界大概會增添一 分和平與寧靜。他們也沒多說話,沈同生和小梅只是反復叮嚀: 「以後常來看我們啊!」 旺古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他們一起送我到河岸。沈同生就在河岸上和我握手告別。他摘下眼鏡,揉了一 下眼睛。旺古擺渡,小梅送我過河。踏上對岸麻石埠頭時,小梅對我說: 「小陳這幾天就會來。我真想讓你見見他。」小梅眼睛裡含著笑意,我完全理 解她說這話的含義。 很遺憾,我見不到小陳。我鼓勵小梅說: 「你有什麼話就對小陳說吧。不要躲閃,不要憋在心裡頭 小梅若有所思地點頭,抬起手摸摸頭上的紅髮卡。 我上了河岸,回頭望見渡船已經返回河心。旺古從後面攏住小梅,手把手教她 划船。 從此,我離開了雲湖鎮,再沒有見到割草的小梅。天地無垠,生命有限。許多 地方我們一輩子也許只能到臨一次,許多相識相思相念的人,一別永無重逢,再無 相見。 十六 他說:喂,你睡著了嗎?喂喂,他媽的,你什麼也沒聽見,我算白說了。 (其實我沒睡著,但我不說話,我不想說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