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偽幣製造者 刁鬥 在我的感覺裡,現在在中國,大面額人民幣的上市週期似乎不斷縮短。有人說 錢毛了。這我不大懂,金融知識可是一套挺艱深的學問。 我知道在以前,那些五元十元的人民幣,一經佔領市場,就稱雄二三十年。我 想,這的確沒什麼意思,即使它們是又金貴又寶貝的錢,讓人握久了也會感覺麻木, 心生厭倦的。而後來五十元面額的人民幣的出現(同時也出過百元大票但印數極少, 較難見到),就讓人感到科學了不少。它們暢行市場只有十年便退居次席,心甘情 願地擁戴新的貨幣成員對流通領域的全面統治。現在面額最大的人民幣是一百元 (主要為1990年版),但由於如今的人們商業活動頻繁,消費水平提高,只過了短 短五六年時間,這一百元的大票也讓人們覺得使用起來不那麼方便了。所以我估計, 一俟某種時機趨於成熟,面額更大的人民幣就會投放市場。這都是未可知的事兒。 幸好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的俗語偶爾反用也大體成立。大面額人民幣延緩上市, 至少可以讓國家和老百姓能少受一點假幣困擾之苦。因為誰都知道,造假者總是貪 心不足蛇吞象,他們是不屑於為了一元兩元錢去鋌而走險,擔驚受怕的。而再過幾 年,人民幣的防偽技術提高了,那時再出大面額的人民幣,就可以把作假的可能性 降到最低點了。 有些造假術真是可以以假亂真。我看過有人從廣州以一比四甚至一比三買進的 假幣,找銀行的朋友用肉眼鑒定都蒙混過關了。當然也有的造假手段過於拙劣。前 些天,錦州市一個渴望發財的傢伙從南方花三幹真鈔買了兩萬面額一百的假幣,使 用頭一天就被抓住了。他去飯館吃飯,付費時把一張百元假幣遞了過去,老闆一看 一摸,說你這是假的,不要。他屁都沒敢放,就重新給了人家真鈔。然後他又去小 攤上買煙,想唬賣煙的老太太,可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也不含糊,照樣拒收假鈔要他 的真錢。結果他真錢花完了,只得利用夜色去坐出租車,以為黑暗對他會有所幫助。 可是下車時,司機說什麼也不讓他走,還是要真錢。他說我只有這個錢,司機就把 他送到公安機關了。這個愚蠢的傢伙,我沒有見過他那三千真鈔買來的是兩萬什麼 樣的假幣,但我敢斷定,那假幣的製作成本不會比高級衛生紙的製作成本大到哪去。 現在言歸正傳,說說1983年。 1983年,我第一次見到五十元面值的大額人民幣,是在春紅手裡。 「五一」過後,春紅從瀋陽回到學校,我去看她,並通知她到潭柘寺春遊的事 兒。那天我一進她寢室,就見好幾個女生正在議論紛紛地傳著看兩張五十元的人民 幣大票,只有春紅含笑坐在一旁。我聽說五十元的人民幣已經發行了,但沒有見過, 現在女生們傳看的這兩張大票,肯定是春紅從家裡帶過來的。我知道,春紅的父母 都在銀行工作。 「幹什麼呢這麼熱鬧。」我一時有點手足無措,只能這麼沒話找話。 「看錢呢。」春紅一邊回答,一邊把我讓到她的床上坐。她住下鋪。與她同寢 室那幾個看錢的姑娘,一見我來了,立刻識趣地走了出去。那兩張五十元的大額鈔 票,眨眼之間就又回到春紅手裡。 「出五十的啦?」我明知故問地說,「來,給我也看看。」 「還出了一百的呢。不過我也沒見過。」 「真新。」 「我家有十張,我帶來兩張,你看看,號還是挨著的呢。」 我看看錢上的號碼,果然是挨著的。 「好!」我說,便做出愛不釋手的樣子,反復摩挲。我知道我這樣做,春紅高 興。 果然春紅春風滿面。她說這錢她不想花,只留著看。春紅一高興,我心裡邊就 一塊石頭落了地。這說明她不再為「五一」前的事兒怪我了,我說對,這錢不能花, 就留著看個新鮮。 這時候是我們讀大二的第二學期。第一學期,學習之餘,有許多同學就已經能 夠騰出精力談情說愛了。特別是那些在中學時代即有過單戀、相戀、失戀三部曲經 驗的同學,都開始合飯盆吃飯了(也有合床睡覺的,但我只是聽說)。那時候,在 一般情況下,我們說某男生和某女生戀愛了不說「戀愛」了而是說他們「合飯盆」 了。儘管並不是所有談戀愛的同學都合飯盆吃飯,但用「合飯盆」這種說法來指稱 談戀愛,還應該算是挺不錯的發明。既不那麼正規,又很形象。還有一點調侃的味 道。所以,當時如果哪個男生要追求哪個女生,總是先找一個和那女生比較接近的 人去打聽:「有人和她合飯盆嗎?」沒有的話,他就可以展開攻勢了。如果被告知 那個女生已經有人與之合飯盆了,男生也不會如何沮喪,他只消立刻去打那個他渴 望與之合飯盆吃飯的第二候選人的主意就行了,不必非吊死在一棵樹上。那時候我 們這些大學生們,已經像最初投身商海的人一樣,成了這個社會較早懂得要注重實 效的人。我們懂得如何避免去犯那種初級錯誤:單戀多時後方才知道,人家早就名 花有主了,鬧得自己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合飯盆吃飯,在兩情相悅的精神享樂之外,亦有多種好處。對於男生來說,沒 有比合飯盆吃飯更能體現大丈夫威風的事情了。飯前是女生排隊買飯,飯後是女生 去水房刷盆,而男生只負責吃和占個座位就行了。那時候食堂裡人來人往,不去買 飯不去刷盆的人,都是占盡風光的人,而對於女生來說,雖然買飯刷盆都要多幹一 點活,等於是多侍奉了一個人,但每每從賣飯口擠出來,十指張開端著好幾個盆, 軟軟地沖遠處正在張飯桌前誇誇其談的男友喊上一聲:「哎,你倒是幫我一把呀!」 那其實是可以憑添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自豪與驕傲的。至於男女雙方都有好處的一點 是,合飯盆吃飯省錢。假如你是自己吃飯,你吃什麼菜呢?吃好的吧,太貴,每天 兩頓(早餐不算),奢侈下來,並不是什麼人都受得了的。可吃差的呢,營養不營 養、饞不饞還都在其次,關鍵是丟不起那個人。在大學生中,節儉就是小摳和窮的 代名詞,而合飯盆就好多了,每頓飯都可以那麼一好一壞地搭配著吃,既科學又經 濟,還能堵住別人的嘴。 基於以上種種以及身體的理由,與一個女孩子合飯盆的念頭在我心中蠢蠢欲動。 我來校最初一見到春紅,就喜歡上她了,當然喜歡也僅僅是頗有好感,我從沒 想過要與之合飯盆之類的事兒。那時候,對於男女戀愛我毫無經驗,乍一見到老生 勾肩搭臂地招搖過市,我還有些小小的厭惡呢。我懂得年輕人要刻苦學習的樸素道 理。可大二一開學,就好像「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那樣,在我們中 文系,在春紅她們外語系,還有哲學系、經濟系、數學系、化學系……所有系裡的 二年級學生中,都出了一對對合飯盆的男生女生。在閱覽室裡,在晚自習上,這些 與我同齡的戀人們都像在食堂吃飯一樣,旁若無人,親密無間,這實在無法不讓我 心生豔羨。我是一個要強的人,什麼事情都不甘人後,現在既然同年級的同學們有 好多都開始戀愛了,我想我也必須迎頭趕上。我可不願意在夜裡熄燈以後同寢室的 人大談愛經時,我像個木頭那樣插不上言。我想到了春紅。我認為,我的第一「合 飯盆」候選人,應該是她。 瞄準了一個目標,首先要做的自然是觀察。幸好我們兩個班的小教室相距不遠, 我稍微繞上幾步,就可以看到春紅。我發現,春紅開朗隨和,跟誰關係都不錯,並 沒見她與哪個男生有什麼特殊接觸。這讓我看到了最初的可能性。「桃李杯」系際 足球賽上,春紅班上一個男生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就試探著問他春紅的名字,誰知 他露出來一副驚訝的表情。「怎麼,你們不認識?春紅可說過你是你們東北老鄉裡 的才子呀。」我這才知道,她叫春紅,她是我的老鄉瀋陽人,而且她早就瞭解我, 還對我有點好感呢。我聽著那個男生的話不露聲色,可我心裡邊簡直高興死了!再 往後,我和春紅就熟悉起來,並且在大二的寒假裡,我們還一起搭伴回瀋陽過年, 然後又一起回到北京。這期間,我們的瞭解不斷加深,互相間的好感也都不言自明 了。 這樣就發展到了有那麼一天,我給春紅講完某男生和某女生合了飯盆的事後, 不失時機地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追了一句:「乾脆,咱倆也合飯盆算了……」 我是一個還算有些眼色的人,我認為現在提出與春紅合飯盆的建議應該是水到 渠成的。可是讓我沒想到的是,春紅卻一口回絕:「去!別瞎說。」她顯得有些慌 亂,好像是受到了羞辱。「你要再這麼說話,我就不跟你來往了!」 我說過,那時候我沒有戀愛的經驗,我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對我好又拒絕我是什 麼意思。 就是在這之後不久,我見到了春紅的五十元大額人民幣。 「五一」前夕,春紅要回瀋陽,她問我是否也有回家的打算,我猶豫了一下, 如實說沒有。我的確沒有回家的打算。我家經濟比較困難,家裡給我的錢,除了勉 強維持我的正常生活,無法再允許我一年裡邊在北京和瀋陽之間往返四次。當然如 果在不久之前,春紅響應了我「合飯盆」的建議的話,這個「五一」我是能夠與她 同行的。即使去賣血,我也要陪她回趟瀋陽。可是現在春紅讓我摸不著頭腦。說她 喜歡我嗎,她卻不同意與我合飯盆;可說她看不上我呢,她又非常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被她搞得迷迷糊糊,我想不好該怎樣擺放我與她的關係。雖然我還不至於立刻去 向別的候選人發動進攻,可我也不敢在她身上做更多的無效投入了。 春紅離開我時,表情不大自然,明顯地有些不快。這讓我心裡感到難受。本來 事先說好了我送她上站的,可她走那天,並沒等我,讓我在她宿舍挨了幾個女生一 頓「沒有騎士風度」的數落。結果「五一」放假那幾天我就心情不好,一頁書也看 不下去。幸好物理系一個姓陳的哈爾濱姑娘約我進城去逛王府井,我才有了點拎包 陪行的營生幹。 可是我心裡沒法放下春紅。沒有陪她同回瀋陽,我自己都覺得我狹隘,好像我 成了那種非愛即恨的小肚雞腸的人。我就想,即使真地不能與春紅「合飯盆」了, 我也該彌補我有可能給她留下的不良印象。我不願意給任何人留下不良印象。在這 樣一種心境下穿行在人群如蟻的王府井大街上,我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哈爾濱的陳 姑娘是個感情細膩的女孩子,她見我情緒不好,非常著急,一個勁問我怎麼了。我 說沒什麼,就是學習搞得太緊張了。她便說,那還不好辦,有空的話,咱們這些老 鄉(在學校裡,東三省的人都互稱老鄉)一塊出去散散心唄。聽了她的話,我一下 子受到啟發,我記起來春紅曾經說過,她很想去潭柘寺玩玩。當時我表示要陪她同 去,是她嫌人少沒有意思,我們才未能成行。現在陳姑娘這個偶然的建議,幫助我 找到了在春紅那裡扭轉不良印象的最佳途徑。我立刻拍著手對陳姑娘說,對對,咱 們東北老鄉搞一次春遊吧,去潭柘寺。陳姑娘見我高興了,她也高興,連聲說好好 好好,去潭柘寺。於是這天回校以後,我和陳姑娘連夜就開始分頭行動,沒到第二 天中午,我們就約好了各系各屆的十名東北老鄉。加上我和陳姑娘以及尚未返校的 春紅,一共十三人,我們決定在「五一」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同遊潭拓寺。我和陳 姑娘自然成了這次活動的總協理,經過估算大夥每人均攤六元五角錢,都由我倆掌 握。待結伴出遊那天,買車票、買膠捲、買飯買菜啤酒等一應開支,就全靠我倆的 統籌安排了。 春紅從瀋陽回到學校那天,也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五十元新版人民幣那天,我在 把這次行動的全部情況通知給她時,暗示了我這樣張羅全是為她。 「你看,你嫌我一個人陪你沒意思,我給你找了十二個伴兒。」 春紅面色緋紅地笑了起來,雖然我只是點到為止,但她肯定心領神會了。 「我領情,我領情。」春紅舉起一張五十元鈔票對我說,「你說我怎麼報答你 吧,要不要我把這張大票捐出去?」 我說:「可別!你還是留著你這寶貝的連號新錢當紀念吧。」我還想說你那六 塊五都不用拿,我替你包了得了,可我沒敢。我說:「咱一視同仁,你也交個六塊 五就行。」 出遊潭柘寺那天,我起了個大早,跑進女宿舍樓,先叫醒了陳姑娘,讓她去喊 別的女生,然後我鑽進了春紅寢室。一般來講,不論男生女生,每個人床上都一年 四季掛著蚊帳。所以男生到比較熟悉的女生寢室,女生到比較熟悉的男生寢室,並 不大忌諱什麼時間。在宿舍門前找個老頭老太太當道德警察,那是後來才有的舉措。 那天我來到春紅的寢室時,除了春紅正對鏡梳妝,別的女生都在蚊帳裡蒙頭大睡, 她們對我的到來沒有半點意見。 「快點走吧。」我擠著嗓子說。 「馬上就好。」春紅並沒有壓低聲音。 「你這錢怎麼不收起來?」我看到,那兩張連著號碼的五十元新票,正擺在春 紅要背的小包旁。「我一會兒得帶上。」看來春紅對這兩張鈔票的喜歡勁兒還沒過 去呢。 「又用不上,帶它幹啥?」 「你沒看過《百萬英磅》嗎?」 我笑了,春紅的孩子氣十分可愛。「你這跟百萬英磅的差距未免大了點。」我 摸了摸兩張鈔票說,「我敢打賭,你用這買東西,所有的小商小販對它們珍惜的程 度都不會超過對待一捧爛杏。」 「那我就自己拿著玩。」 「你可別把它們折舊了。」 「就是呢,我也是怕折了,不知該放哪。」 我想了一下,順手從春紅蚊帳裡邊的枕下抽出一本書來,「夾這裡」我把書遞 給春紅。那是一本圖書館新購進的小說,叫《偽幣製造者》,法國人紀德寫的。在 春紅把它從圖書館借出來之前,只有我借過,前一陣子春紅要讀小說,讓我給她推 薦,這本就是我的推薦之一。 「你真聰明!」春紅讚賞地點了我一指頭,小心翼翼地把那兩張五十元新票夾 進書裡,又把書裝進背包,和我一起走出寢室。1983年春天的潭柘寺風景區,天高 樹綠遊人稀少,野味十足。我們一到那裡,大夥極目四望,立刻一迭聲地誇我和陳 姑娘選了個好地方,什麼審美趣味高呀,組織能力強呀,全是美譽。陳姑娘和我自 然十分得意。我倆忙前忙後,發號施令,不斷竊竊私語,又不斷推出新點子。後來 玩那個抽紙條的遊戲,就是我和陳姑娘靈感閃爍的即興之作。 玩這遊戲是在午飯以後,按照計劃,上午爬山踏青看景點,中午喝酒吃飯,然 後做遊戲,唱歌跳舞,3點鐘啟程返回學校。 在去潭柘寺的路上,在爬山踏青看景點的過程中,我始終精力充沛,我幾乎替 所有的女生背過包,翻溝過坎時我還幾乎拉過所有女生的手。在我的帶動下,全體 男生都變成了殷勤的情人,紛紛搶著幫女生背包拿東西,拉女生翻溝過坎爬山頭。 本來我幫助別的女生,都是在為幫助春紅打掩護,可讓別的男生這麼一攪和,我連 春紅都幫不上了。大夥對我說,你總指揮就不用幹這簡單勞動了。我說別別,我還 是吃苦在前的好,長征的時候毛主席還把馬讓給戰士騎呢。可他們還是不幹,說現 在是和平年代,領導應該有所特殊。於是,我出發時挎了一身女式小包,到最後連 自己的軍用書包都不用背了,的確感到身輕如燕。 吃過午飯,我要求大夥坐在原地不要動,先玩個抽紙條的小遊戲,然後再唱歌 跳舞、大夥很感興趣地望著我,我得意洋洋地指示陳姑娘把幾張白紙撕成窄條,分 發下去,同時我宣佈遊戲規則。 「這個遊戲雖然簡單,但它隱含了某種天意,請一定慎重對待。」我賣著關子, 虛張聲勢。「現在每人手裡都有三張紙條,你們在填寫時必須遵循如下規則:在第 一張紙條上寫出自己的名字,在第二張紙條上寫出某個地方,在第三張紙條上寫出 幹什麼。比如XX(我自己的名字),在潭拓寺,春遊。當然了,我只是舉個簡單的 例子,在寫的時候,除了自己的名字,後兩項越荒唐、越可笑、越……」 「明白了。越有想像力……」 「越莫名其妙……」 「越標新立異……」「越好玩……」 「越好!」 接下來,大夥紛紛埋頭寫,陳姑娘繞場一周將紙條收回。她按照名字、在什麼 地方、幹什麼的類屬,分成三組把紙條擺在圈子中央。她把三組紙條分別混一混, 然後依次從每組裡抽出一張。「一會兒大夥照我這樣子抽。」她說,「我就先來了。」 抽完她低頭去看手裡的紙條,可還沒等念出聲來,就已經把腰笑彎了。 「快念快念!」大夥催她。 「寫的什麼?」有人問道。 陳姑娘笑得更厲害了。「張三——」她念出所抽紙條上的名字,「在,在,在 女生宿舍,撓腳心……」 大夥瞧著張三笑成一團。張三是個油頭粉面的小夥子,跑到女生宿舍去撓腳心 的形象,對他來講十分滑稽。就這樣在笑聲中,大夥興致勃勃地依次抽取紙條,當 眾宣讀。 「李四,在宇宙中,想家。」 「王五,在一間沒有別人的房間裡,踢足球。」 「趙六,在故鄉的田野裡,流浪。」 「陳,在愛情的滋潤下,眺望未來。」 「春紅,在孤獨與痛苦中,體會快感。」 …… 這樣一個人一個人地輪下去,最後剩下三張紙條,就是我的了。我沒想到,其 他十二個人抓到的都是寫著別人名字的紙條相組合,剩給我的,就必然是有我自己 名字的重新組合了。「這是怎麼搞的!這是怎麼搞的!」我一邊伸手,一邊叨咕, 別人就都笑:「這是緣分!」「你自己設計的嘛。」 「××」,我彆彆扭扭念出我自己的名字,可另兩張紙條上的話,我無論如何 也念不出來。「我就算了吧……」本來我自己寫的是:「××在孤獨與痛苦中,眺 望未來。」可現在我的「孤獨與痛苦」給了春紅,而「未來」給了陳。我自己則是 —— 「不行不行!」大夥一齊喊,「這時候不能搞特權。」 「××,」我只好硬著頭皮往下念,「在陳的飯盆裡,尋找愛情……」我一念 完,大夥的情緒就被推上了最高峰,有的人一邊大笑著,一邊開始起哄。「合飯盆 嘍!合飯盆嘍!真是天意呀,××和陳合飯盆嘍……」 我顧不上大夥的插科打諢,也顧不上陳的羞澀不安和百媚千嬌。我只是用眼角 的餘光注視著春紅,我發現她的表情特別難看。 我開始痛恨這個遊戲了。同時我又感到慶倖,似乎這個始料不及的結果又洞開 了一條奇異的縫隙,使我看到了一線光明。 跳了一會舞唱了一會歌,看到春紅的情緒和緩了許多,我也感到某種鬆馳。這 時已經沒人再提我與陳「合飯盆」的話茬了。我不會跳,除了偶爾隨大夥一塊喊一 首歌,就一直在旁邊給他們跳舞的人擺弄錄音機,所以我能夠注意到春紅神態的細 微變化。後來春紅退出舞場,坐到我們剛才吃飯喝酒玩遊戲的地方。我有點緊張, 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什麼不開心了。但很快我也就感覺到了,她沒不開心,她 確實是有點累了,需要歇一會兒。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過去陪她說說話。這時 我注意到,春紅在擦著汗水看了一會別人跳舞後,哈下腰,在那一大堆十幾個包中 間翻了兩下,拎出她自己的那個小包。她打開包,把《偽幣製造者》拿出來,當成 扇子來用,也算是物有所值了。現在春紅已經停止扇風,開始了一本正經的閱讀…… 可是就在這時,就在我想繼續這麼不遠不近地把春紅優美的坐姿讀姿欣賞下去時, 我發現她的臉上出現了駭人的變化。 夾在《偽幣製造者》裡那兩張五十元的連號新票,不翼而飛了! 在1983年,一個人一下子丟失了一百元錢,可不是個小事。雖然春紅強打著精 神說,算了算了,破財免災,財去人安樂。可我們這個十三人的春遊團體還是立刻 緊急動員,全力查找。我們翻遍了《偽幣製造者》的每一頁,我們搜索過了周圍的 每一處草叢和每一堆石塊,我們甚至每人都主動地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包(因為那些 包總是混放在一起的),當然都毫無結果。「五一」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我們這 十三個東北老鄉,在愉快的潭柘寺之行最後階段,因為春紅丟錢這件事情,都樂不 起來了。 回到學校以後,我們這些老鄉再見面時,都有點訕訕的。尤其是我們這些男生, 所有的人都幫春紅背過包,自然所有的人都應該對丟錢的事負一點責任。但我們又 都沒法問春紅的錢找到了沒有。如果那樣問了,就好像是在指責春紅自己管理不善 讓大夥跟著擔嫌疑。照理說我應該去安慰春紅,我是這次活動的發起人、組織者, 我是能夠證明春紅的錢的確夾進了《偽幣製造者》裡的唯一一個人,我和春紅又同 樣來自瀋陽並且關係最為密切。可是好幾天裡,我只去過春紅宿舍一次,而且呆的 時間不足半小時。春紅那種不冷不熱的敷衍態度,讓我沒法跟她深入交談。在那幾 天,我對春紅情況的掌握,全部來之于陳姑娘的傳遞。她說回校以後春紅又翻了宿 舍,自然還是白花工夫她說春紅看上去情緒低落,沒想到丟了一百元錢對她構成這 麼大的打擊。她說春紅到底病了。 聽說春紅病了,我立刻想往女生宿舍跑,我還想到了應該給她買一點水果。可 是正在我躊躇著找誰去借這筆買水果的錢時,我們班的團支部書記正從教工樓那邊 向我走來。團支書說,你先別忙著去幹別的,老師有事找你,正在辦公室裡等著呢。 我只好先放下春紅去找老師。 在辦公室裡等我的老師,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我一見到他們,馬上就明白是怎 麼回事了。我很緊張,說句心裡話,還有點害怕。儘管我知道我沒有道理緊張和害 怕,可我依然心跳如鼓,動作僵硬。我想起有一句俗語叫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現在我認為這真是大錯而特錯了:一旦鬼找上門來,沒做虧心事也讓人很難坦然應 對。 現在在我面前的兩個老師是一男一女。那個姓高的中年男人一臉正色,他,我 們班的輔導員;那個姓宋的年輕姑娘目光犀利,她是春紅班級的輔導員。他們坐在 靠牆的長條桌子後面,卻示意我坐在空空蕩蕩的地中央一把椅子上,我感到這十足 是對正規審訊形式的照抄照搬。那時候,我是一個剛滿20歲的白面書生,通過森嚴 的環境和壓抑氣氛將我擊垮打倒,簡直易如反掌。 「有什麼事兒嗎?」我問了一句。 坐了片刻,我感到窒息,對他們就充滿了憤怒。他們除了在我進屋時伸了伸手 呶了呶嘴,然後就那麼一聲不吭聲地直視著我,看得我發毛。我無法忍受這種污辱 人的心理攻勢,可是發出來的聲音卻小得像蚊子。 「老師,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又問了一句。「當然有事。」良久之後,高老 師先說話了,同時看了宋老師一眼,宋老師會意地沖他點了點頭。他接著說,「其 實不用我們說你也知道是什麼事,但我們等了你幾天,你也沒能主動一點。不過現 在你說了也可以算你主動。」「是潭柘寺春紅丟錢的事嗎?」 「是在潭拓寺春紅的錢被偷的事!」高老師一個「偷」字,說得又重又狠。 「這——」我想起身憤然離去,可是不敢。再說我仍然希望他們對我如此態度只是 例行公事,而並非已經視我為賊。「如果你們需要瞭解情況,」我誠懇地說,「我 可以彙報一下那天……」 「那天的情況我們全掌握了,我們已經分別與其他十二人都談過了。」高老師 不緊不慢地說著,還「哼」了一聲,滿臉的輕蔑和蠻橫。我盯著他的牙齒,害怕到 極點。當然我現在怕的已經不僅僅是這高老師和宋老師了,我怕的對象,已經擴大 到包括春紅、陳姑娘在內的其他十二人。這些天裡,他們沒有一個人對我提起過老 師正在調查這件事。「現在,」高老師繼續說,「就看你的態度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我只能更加誠懇。 「你應該明白我什麼意思……」高老師卻更加輕蔑與蠻橫。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在以後差不多半個多月的時間裡,他們幾乎每天都找我,有時是高老師單獨找 我,有時是宋老師單獨找我,更多的時候則是他們兩個一齊找我。他們已經不再忌 諱什麼,直截了當地要求我還回偷拿春紅的一百元錢。他們軟硬兼施:硬的誰都可 以想像,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處分開除送交公安機關之類;軟的則是勸誘分析推理說 服。他們大概因為也像我一樣看過許多偵破小說,講出來的理由全都讓人沒法反駁。 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會時常要順著他們的思路,去把自己規定成為偷錢的竊賊。 而之所以我現在對偷竊的細節已經喪失了記憶,是因為當時我處於一種下意識狀態, 對自己的行為並不十分自覺,這能夠證明我還不是慣犯。首先我有充分的偷錢動機。 我家裡比較窮,我又是個既愛面子又好出風頭的人,一百元錢對我來說至關重要。 我還喜歡那兩張新版的五十元鈔票,見到它們我愛不釋手,我流露過它們有紀念意 義之類的話。最主要是我曾試圖要與春紅「合飯盆」,卻遭到拒絕,我完全可能懷 恨在心伺機報復。另外我也有充分的偷錢條件。是我讓春紅把錢夾在《偽幣製造者》 裡的,而我是那本書的第一個讀者,我熟悉那本書的構造(這一條玄了一點,可提 示出來,能夠更像專業辦案人員的談吐)。在去潭柘寺的路上,我多次緊靠在春紅 身邊,並且我幫助春紅背包的時間最長。在吃飯喝酒時,在玩那個抽紙條遊戲時, 尤其是在大家去跳舞時,我都與那一堆包挨得最近。而更有一個關鍵之點是,在那 天去潭拓寺的所有人中,只有我和春紅知道在她的包裡,在《偽幣製造者》的書頁 之中,夾著兩張面值為五十元的人民幣。 在那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我的精神處於崩潰的邊緣。我除了一遍一遍地對高老 師和宋老師解釋(當然他們總是能把我的解釋駁得體無完膚),我還想去找春紅解 釋,找陳姑娘解釋,找同去潭柘寺的另外十個老鄉解釋。可是我發現,不論在食堂 在路上還是在閱覽室在教學樓,他們所有的人都在有意地躲我。好像我已經成了能 夠傳染瘟疫的細菌。我也幾次下了決心,要去他們的宿舍找他們,可是每回我都會 在邁開腳步的那一刻又喪失了勇氣。找到了他們,我能說什麼呢?他們又能說什麼 呢?萬般無奈中,我只好在一個高老師和宋老師都沒有找我談話的下午,跑到一個 在北大讀書的中學同學那裡,借來了一百元錢。我決定不論是誰,不論是高老師還 是春紅或者陳姑娘,只要他們當我面再提一句春紅丟錢的事,我就要毫不猶豫地把 那一百元錢交到他們手裡。「對不起,」我會這樣說,「是我偷了春紅的錢。可是 那兩張五十的新錢已經被我花了,我只能還回來這些舊錢。」 但是從此之後,卻再沒人當我面提到過春紅丟錢一事,好像這件事情從來就沒 有發生過,直到兩年以後我大學畢業,直到過了十三年以後的現在。 十三年以後的現在,有一天,領導派我去採訪一對美國夫婦,讓我寫他們的報 告文學。據說那個美國佬的妻子是中國人,而且就是瀋陽人,他們這次是來瀋陽投 資的。我早就下決心不再寫什麼報告文學,可是領導說這是組織決定。「也是為了 編輯部創收嘛。寫他們老外的報告文學,要比寫國內那些企業家合算一百倍。」接 著領導和顏悅色地告訴我,他已經事先談好了價錢。最後領導又說,「虧不著你, 按千字四百給你開搞酬。」我知道,在瀋陽,還沒哪個作家拿到千字四百的稿酬呢。 我只能去了。 讀者可能已想到了,那個美國佬的妻子就是春紅。 我當時就決定放棄八千元的稿酬了(領導規定的報告文學字數是兩萬),可我 不能不接受春紅的盛情邀請與他們夫婦共進午餐。當然即使共進了午餐,我也未能 與春紅合上飯盆,因為他們請我吃的是西餐。在我們的午餐將近結束時,春紅用英 語對她的美國丈夫說了些什麼,那個美國佬像孩子一樣聽得張口結舌,然後一臉嚴 肅地指示春紅再對我說點什麼。 「羅伯特讓我向你鄭重道歉呢。」春紅說。我知道羅伯特就是他的丈夫。「道 歉,怎麼了?羅伯特有什麼地方對不住我了?」 「不,羅伯特指責我對不住你,」春紅臉色有點發紅。但我想那不是因為歉疚, 而是因為啤酒。「為我懷疑你偷錢的事。」春紅說到「偷錢」這個字眼,就像她在 對羅伯特說「Darling」。我停止了手裡的刀叉,也停止了嘴裡的咀嚼。 「當時宋老師把錢一給我,我就想去找你,可我怕你不理我。其實從來也沒認 為你會偷我的錢,但老師同學那麼一分析,我就也……」「怎麼回事,宋老師把錢 給你?」這種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 「是呀,宋老師跑到圖書館,把我還回去的《偽幣製造者》又借了出來,她一 翻,就找到了那兩張錢。」 「這——不可能!」 「不可能?就是這麼回事呀!」 「那本《偽幣製造者》我們幾乎翻遍了每一頁。」 「大概是翻得還不徹底唄。」 「你對了那兩張錢上的號碼嗎?」 「對號碼?……我,當時我很難過,那錢我都沒再看一眼,就讓同學拿出去把 它們破成十塊的了。你是說……」 現在,我很想找一個到北京出差的機會,去見一見那個在1983年時很年輕的目 光犀利的宋老師。可我知道,我依然沒有勇氣。我大學畢業那天起,我曾無數次地 滯留北京,但從來沒有過重新邁進母校大門的勇氣。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