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實話難說 作者:張興元 1、翻出個文學夢 鄭喜成高中畢業,只差兩分沒有達到高考錄取分數線,一場大學夢便被這小小 的兩分給粉碎了。今後如何辦?爹說:「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爹專門給他騰 了一間小屋,叫他在家複習功課。鄭喜成把高中時的課本又翻了出來,可那破紙箱 裡僅有幾本他過去讀過的小說和詩歌。他隨便翻了翻,卻翻出了當年的那個文學夢! 鄭喜成上中學時,頗有幾分文學天才,他有一篇作文被王老師推薦給老河報, 居然在「新芽」專欄發表了。他樂得什麼似的,有人卻譏笑他說,那「新芽」是發 中小學生作文的,你鄭喜成已是堂堂的高中生了,還跟小學生紮堆兒,不嫌丟人嗎? 這小辮子一下被抓了個準兒,連鄭喜成也知道這「新芽」裡標示的「中」字是指初 中生的。但他不氣餒,他要拿出更好的作品來證明他的水平。他丟下最難啃的數理 化, 把時間和精力都傾注到寫作上。 半年後他果然成功了,有首小詩發在老河報 「精美文學」版上,竟然跟本市著名作家平起平坐。他樂滋滋地去找王老師,並客 客氣氣地說:「請多指教!」王老師僅僅看了一眼,便知這小子誤入歧途了!王老 師把眼一瞪說:「我看你是發瘋了!你趕快迷途知返,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當時鄭喜成急著去廁所解決燃眉之急,對王老師的話沒有細作思量,等他從廁 所出來,渾身猛一輕鬆,竟把王老師的諄諄教導連同那憋了一上午的尿液一總丟到 尿池裡了。這次高考落榜,他才忽然記起王老師的警告,可惜悔之晚矣!現在他閑 在家裡,代數幾何物理化學實在讀不進去,他鬼使鬼差地重又拿起筆來,想用寫作 填補他空虛而又無聊的生活。他像一隻勤奮下蛋的母雞,一天就有幾首小詩問世。 他向大報小報大刊物小刊物投稿,每次寄稿都得花好多錢。老娘喂的那幾隻老母雞 雖然同他比賽似的爭著下蛋,但那賣雞蛋的錢仍難以抵擋他與日俱增的郵費錢。他 不得不向爹頻頻求助了。 爹問:「你那稿子能掙多少錢?」他不屑地說:「錢是小意思,我是想證明一 下自己的價值!」爹說:「價值不就是錢嗎?」他說:「價值不等於錢,它比錢更 珍貴!」爹疑疑惑惑的,知道兒子比自己學問深,也就不再多問,從衣袋裡掏了半 天才掏出幾塊錢,遞給兒子說:「只要有價值,爹就捨得!」 爹對寫作一直充滿敬意,他認為能在報上發表文章都是了不起的,可後來看到 投出去的稿子沒個響聲兒,便悄悄問兒子:「那作家能是好當的嗎?當上作家是不 是就有飯吃了?」鄭喜成以冷冷的一笑而置之,因為這問題太不值得回答了。爹沒 有生氣,只站在一旁看兒子筆走龍蛇。是呀,古代一篇文章能考取頭名狀元,如今 不是也有人在報上發表一篇稿子就被提到上邊去吃皇糧了嗎?爹高興地說:「孩子, 寫吧,寫吧,能寫篇好文章混個好差使也不賴!」爹把自己腰包裡僅有的幾塊錢全 掏出來,放到鄭喜成桌上,輕輕退出那間小書房。 寄出一篇稿子也同時寄出去一片希望,鄭喜成自信會有慧眼識珠的好編輯把他 的大作發表在顯著位置上,讓縣裡和市里的官員知道大槐樹村有個筆桿子,能寫一 手好文章。可惜現在報刊既不退稿,也不回信,是發表了還是槍斃了,也不知道。 那每一句詩行那凝聚著自己心血!既懷著希望又懷著失望的苦苦等待是最最難以忍 受的。他坐臥不安,心急如焚,憂思中忽然想到,作品發表是要寄來稿費的,有了 匯款單便可知作品發在哪家報紙哪家刊物了! 鄭喜成跑到古河鄉郵電所,目光越過高高的櫃檯,他看到一個女子低頭看書的 倩影。她全神貫注,目不旁視,如處無人之境。這天不逢集日,這小小的郵電所更 顯得冷落。鄭喜成喊了兩聲,居然沒有得到回應。鄭喜成大為惱火,他憤怒地敲了 敲櫃檯:「請問,我的匯款單來了沒有?!」 這一聲吼馬上得到女營業員的迅速回應。在農村能收到匯款單的人家不多,因 此那女營業員的反應便格外靈敏,也格外熱情,她沒看清對方的臉面,便投過來一 個甜蜜的笑。姑娘的臉蛋黑粲粲的,而她投來的那個笑更使這黑粲粲的臉蛋兒變得 光彩照人。以寫詩寫出幾分形象思維來的鄭喜成頓時在腦瓜裡閃現出來一個十分生 動而妥貼的比喻來——黑牡丹! 黑牡丹看了一眼鄭喜成,眼裡頓時放射出驚喜的光彩:「呀,這不是我們的大 作家鄭喜成同學嗎?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鄭喜成一時沒有認出這黑牡丹是誰,這種不被認可的冷淡最令人尷尬,黑牡丹 氣得哼了一聲,把臉扭到一邊說:「你還記不記得,有人曾在你的語文課本裡夾個 小紙條兒?那紙條兒可不是一般的紙條兒,那是從一本掛曆上裁下來的,背面是劉 曉慶火紅鮮豔的嘴唇兒!」 鄭喜成忽然想起來了!那是他的作品在市報發表時,有人在他語文課本裡夾了 一張小紙條兒,那上面的話也真夠刺激的——我愛你,未來的作家!當時他費好大 猜疑也沒猜出給他寫信的是誰。現在經這黑牡丹一提示,才忽然想起來。啊,火紅 的嘴唇,不就是「郝虹」的寓意嗎?對,黑牡丹就叫郝虹,她把自己的名字巧妙地 隱含到劉曉慶的嘴唇上,從而表達出一種很性感又很生動的內容!「對不起,對不 起!」鄭喜成連聲道歉。黑牡丹說:「這也不怪你,我高中沒讀完,就來接爹的班 了,咱班那麼多女生,你哪能認得完哩!」 二人趴在高高的櫃檯上,面對面地談了個海闊天空。最後,黑牡丹問:「是不 是有海外關係,給你寄來一筆鉅款?」鄭喜成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有幾首小 詩,可能發表了,我看看匯款單寄來沒有。」話一出口,鄭喜成頓時掉了價兒。黑 牡丹用嘲弄中帶有鄙夷的口氣說:「哎呀呀,你寫那破玩藝兒幹啥?現在寫詩的比 讀詩的還多,你還去湊什麼熱鬧?」 黑牡丹的嘴像刀子戳痛了鄭喜成的心,二人的距離一下子拉大了。鄭喜成轉身 要走,忽聽街上人聲喧鬧,還有鑼鼓聲和叫駡聲,使這個小集鎮頓時陷入激動和不 安之中。兩人都跑出郵電所看熱鬧去了。 供銷社門外擠滿了一群莊稼人,一個個黑脊樑在七月的毒日頭下閃著黑油油的 光。為首的一個光頭光脊樑的小夥子雙手抱著一塊玻璃匾,走到一家農藥門市部前, 在一陣鞭炮聲中將玻璃匾掛到門旁邊。圍觀的群眾卻發出一陣憤怒的吼聲和咒駡聲。 鄭喜成走向前去,只見玻璃匾上寫著兩行醒目的大字: 假農藥救我妻一命,實該感謝! 棉鈴蟲顯威風減產,責任誰負? 鄭喜成面對這副對聯覺得挺有趣,這顯然不是表揚,而是一種很巧妙的控訴。 街上的莊稼人越聚越多,把小小的農藥門市部圍了個水泄不通,那憤怒聲也越來越 強烈了。這時打門市部走出來一個身穿T恤衫的年輕人,他將那塊玻璃匾摘下來, 狠狠地摔在地下,指著那送匾的小夥子責問:「你有什麼根據證明你那假農藥是從 我們這裡買的?」農村小夥愣了一下說:「我前天親自從你們這裡買的,還會有錯?」 那T恤衫氣勢洶洶地問:「你把發票拿出來我看看,沒有發票,你就是誣陷!」那 農村小夥急得臉發紅,他說:「俺莊稼人買東西又不報銷,開發票有球用?你們經 營這麼多東西,平時給誰家開過發票?」 那T恤衫好象抓住了理由,他更加氣壯如牛地向圍觀的人們發話說:「我給你 們講清楚,沒有我們開的發票就說明你們的農藥不是打我們這裡買的!你們無根無 據來這裡胡鬧,嚴重損害了我們的聲譽,影響了我們的正常經營,我們要向司法部 門提起訴訟,追究鬧事人的責任!這期間所造成的一切損失均由你們負責!」 鬧半天受害者反而成了有罪之人了。世界上哪有這樣的理兒?在場的莊稼人怒 吼起來:「全鄉這麼多棉田受害,都是你們賣假農藥造成的,你們得賠償我們的損 失! 」那T恤衫卻有恃無恐,他指著大夥訓斥說:「你們想幹什麼?你們是想造反 嗎?」人們被激怒了:「我們就是要造反!造你們假藥販子的反!」憤怒的莊稼人 沖進農藥門市部,把櫃檯和貨架砸了個稀巴爛…… 鄭喜成又轉回到郵電所來。他問黑牡丹:「咋回事兒?咋回事兒?假農藥咋會 救人一命?」 黑牡丹告訴鄭喜成,那送匾的小夥子叫黑牛,跟她是一個村。黑牛哥是個老實 人,今年種了十幾畝棉花,指望撈筆大收入,把家裡的大瓦房蓋上。昨天也不知為 了啥事兒,他跟媳婦拌了幾句嘴。中午回到家,只見媳婦躺在床上,床前扔著一個 農藥瓶兒……黑牛哥知道大事不好,忙拉起架子車,把媳婦送到了醫院。黑牛嫂娘 家就在鄰村,一聽閨女喝了農藥,料定性命難保,於是娘家爹和娘家娘領著娘家兄 弟娘家侄一大幫子人來找黑牛哥算帳來了。閨女喝藥,自然是受到了女婿的虐待。 他們正要實施報復手段,黑牛哥卻拉著媳婦從醫院回來了。黑牛嫂從架子車上跳下 來,端起一瓦罐涼水,咕咚咕咚喝了個夠,最後長出一口氣說:「哎喲,我的娘哎, 真把我渴死了!」 鄭喜成打斷黑牡丹的話問:「咋回事?黑牛媳婦喝的不是農藥?」黑牡丹說: 「前些年假農藥氾濫,引起上級領導重視,後來改為供銷社專營,於是大夥也就放 了心。有時打了幾遍藥,害蟲也打不死,大夥也沒想到會有假藥,都說是害蟲產生 了抗藥性。這次黑牛哥把媳婦送到醫院,人家一化驗,那不是1059,而是劣質醬油 加了一點大蒜汁兒。」鄭喜成連聲說:「有意思,有意思!這是個好題材,可以寫 一篇諷刺小說!」黑牡丹連連搖頭說:「現在的小說沒勁,還是寫新聞報道影響大。 給供銷社曝曝光,為農民出出氣,你這大作家也算為莊稼人幹點有意義的事兒了!」 鄭喜成欣然答應說:「我寫,我寫!我也嘗嘗搞新聞報道的味道吧!」 黑牡丹把鄭喜成請到櫃檯裡面來,給他搬好椅子,抹好桌子,還沏了一杯清茶。 鄭喜成畢竟有著多年的文學功底,寫這幾百字的小稿實在是小菜一碟。他一揮而就, 連草稿也沒打,一篇情節生動文字優美的小通訊便在黑牡丹的桌頭誕生了。黑牡丹 連聲稱讚:「好好好,不愧是大手筆,出手不凡!」鄭喜成紅著臉說:「哪裡哪裡! 我只不過隨便畫畫而已!」黑牡丹又把稿子看了一遍說:「寫這類批評稿最好署個 筆名,免得以後惹麻煩。」 鄭喜成在這大熱天趴在桌上雖然寫得從容,寫得自然,但畢竟努了一頭熱汗。 所以,當他走到門外時,一股小風迎面吹來,涼絲絲的真舒服。他順手簽上了一個 名字——夏風! 黑牡丹對這名字大加讚賞:「這名字起得好,起得好!既有詩意又不落俗套。 平時人們總是寫詩歌頌春天,歌頌春風,因為它給人的感受是溫馨,是輕柔。其實, 最有價值的是夏天的風。如果沒有夏天的風吹拂著大地,能孕出秋天的累累碩果來 嗎?」黑牡丹這番話正好道出了鄭喜成心裡的話。他對黑牡丹說:「你也成了詩人 了!」 黑牡丹把稿子封好,作為郵局內部信函,連郵票也沒貼,就寄給了老河報! 2、因禍得福 鄭喜成並沒有把這篇新聞稿放在心上,稿子寄走,也就忘了,而不像平時對待 自己的一首小詩那樣,總是日牽夜慮的,盼望著它快點兒發表。一直過了十幾天, 他連郵電所也沒去,只是因他又有一篇稿子要寄給一家文學刊物,才第二次來到郵 電所,想求黑牡丹免費給他寄走。 黑牡丹一見鄭喜成,樂得跑出櫃檯,差點兒給他來了個熱烈擁抱,嚇得鄭喜成 後退一步:「幹啥?幹啥?」黑牡丹手裡拿著一張老河報在他面前抖了又抖:「你 咋才來呀,稿子登出來好幾天了!」 鄭喜成接過報紙看了一眼,也樂得跳了起來。那署名夏風的文章居然登在頭版 顯著位置上,還加了花邊,加了短評,題目就是《決不許坑農事件再發生!》鄭喜 成過去雖然發過幾篇短文,但大多發在報屁股上。想不到這小小的不費吹灰之力就 寫成的小稿居然能引起報社如此重視,這使他更深切地感受到新聞報道的分量。他 激動地拉住黑牡丹的手抖了又抖,說:「謝謝你的指點,今後我再不寫那無聊的詩 歌了!」 鄭喜成拿著那張市報一溜小跑著趕回家,向爹爹報喜說:「爹,我的稿子登出 來了,我終於找到自己的位置了!」爹正在豬圈出糞,兩手沾著豬屎,他顧不得擦 一擦,接過報紙就要看。鄭喜成怕把報紙弄髒,就站在一傍給爹讀了起來。 鄭喜成正讀得津津有味,爹突然打斷他的話問:「這稿子是你寫的?」 鄭喜成樂滋滋地說:「當然是我寫的羅,這夏風就是我的筆名!」 「我看你是瘋了!」爹兩眼一瞪,用沾滿豬屎的手朝鄭喜成臉上打來,只聽啪 的一聲,鄭喜成臉上頓時冒出五個紅紅的指印兒。 鄭喜成從來還沒有挨過爹這樣重的打,他一時被打懵了,打愣了,他問:「爹, 你……你咋了?我發表了作品,你應該高興啊!」 爹沒理睬,又怒氣衝衝地沖到鄭喜成的小書房裡,把他的書桌掀了,把他的稿 紙撕了,把他的鋼筆墨水扔到豬圈裡了,同時發話說:「今後不准你再寫稿子給我 惹禍,你老老實實地給我到地裡戳牛屁股去吧!」 爹從來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從來沒有對鄭喜成發過這樣大的火,這倒讓鄭喜 成冷靜起來,等爹把滿肚子的火氣發了出來,才問:「爹,你今兒是咋了?我哪裡 惹你老生氣了?你給我講清楚,孩兒好改啊!你光發火,有什麼用啊?」 爹氣得直喘粗氣,停了好大一會兒才說:「那假農藥的事兒別人都不寫,你為 啥逞這個能?你這稿子一登,可把你二大爺害苦了。他混了大半輩子才弄了個芝麻 粒子大的官兒,你這一戳,就把他的烏紗帽給戳掉了。你真是昏了頭啊!」 鄭喜成的二大爺在古河鄉供銷社當主任,在全國供銷系統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 這個地處窮鄉僻壤的小供銷社所以能一花獨秀靠的就是造假販假。但二大爺卻不像 那制假販假的小販,他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裡邊有假貨,假裡邊也有真傢伙, 因此不易被人識破。黑牛送匾揭穿了他們的老底,一下激起了廣大棉農的義憤,他 們紛紛要求供銷社賠償他們的經濟損失。那個氣勢洶洶的穿T恤衫的小青年沒有制 止住事態的發展,反而弄了個引火燒身,憤怒的莊稼人一下湧到了鄉政府,控告供 銷社販假坑農。這使書記鄉長大為惱火,立即打電話把二大爺從縣社叫了回來。二 大爺還想再進步進步,因此這些天他往縣社跑得特別勤。智人千慮,必有一失。不 料後院失火,以至引出他的終身遺恨。當然這是後話。 二大爺畢竟當過多年供銷社主任,自有一套對付農民的辦法。面對憤怒的莊稼 人,他笑嘻嘻地說:「老少爺們,大熱天的,別發火,得了病還得你們自己吃藥花 錢找罪受,這是何苦呢!你們說我們賣假藥,那好,你們派幾個代表,咱一塊對我 們出售的農藥親自做個試驗如何?如果證明我們的產品有假,我願包賠你們的一切 損失!」 二大爺的一番話把大夥的火氣撲滅了。大夥派出幾個代表,從農藥門市部當場 取出幾瓶農藥來,倒到一個水盆裡,接比例兌上水,然後從棉田裡捕了幾隻棉鈴蟲, 放到了藥水裡。十幾雙眼睛瞪得像玻璃球兒,想親眼檢驗一下這農藥效果如何。那 幾隻棉鈴蟲在藥水裡拱了幾拱便喪了命,憤怒的莊稼人竟然一時沒了啥說…… 稍有點兒社會知識的都知道,凡販賣假貨者沒有一個人敢把假貨公開擺在明面 上出售,真正的假貨被鎖在後院倉庫裡,只有在銷售時才來個暗渡陳倉。耿直憨厚 的莊稼人哪知道這些?當這個小小的試驗結束後,人們不吭聲了,二大爺卻發起威 風來,他站在街心破口大駡:「哪個小子敢說我的農藥有假?有膽量的親口來嘗嘗? 他要是能活到今兒個吃晚飯的時候,我賠他一百萬!」二大爺吆喝大半條街也沒有 人敢吭聲,於是這場由黑牛一夥人精心策劃的事件便風平浪息了。 然而,二大爺實在沒有想到,幾天後,作為市委機關報的老河報居然在頭版顯 要位置曝了這個假農藥的光,市委領導親自作批示,幾家有關部門很快組成工作組, 一杆子插到底,先封存農藥門市部的庫房,又一筆筆審查每批農藥的來路。這一審 查,二大爺可就倒了大黴了!一是農藥來路有問題,不少是二道販子轉手倒賣的; 二是二大爺同業務員相互勾結,從中吃了數目不小的回扣。眼下正處在打假的風頭 上,二大爺正好撞在槍口上,當場被宣佈停職檢查。這麼一來,那眼看就要到手的 縣社副主任也就泡了湯! 二大爺本來不知道那寫稿的夏風是何許人也,曾暗暗查訪本鄉愛寫報稿的傢伙 是否被人利用,向他打黑槍。那幾個筆桿子向二大爺申明:「俺作為基層通訊員, 向來都是歌德派,哪敢跟領導作對,去寫批評稿?」二大爺久經官場,他猜想,一 准是有人對他當縣社副主任不滿,背後給他來了一槍。二大爺正為這稿子的背景細 思量,不料鄭喜成卻一片天真爛漫而又歡天喜地的自投羅網來了。爹問明真情,其 憤怒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爹打了他幾個耳光仍不解恨,又逼著鄭喜成去向二大爺 賠情道歉。 在農村,賠情道歉可不像城裡人那樣文明,說聲對不起請你原諒就算完事了。 農村賠情要雙膝跪倒在地,把自己臭駡一頓,甚至還要當面煽自己幾個嘴巴,直到 對方消了氣說聲起來吧,才算完成任務了。二大爺畢竟與普通百姓不同,當鄭喜成 象徵性地把雙膝往地下彎了彎,連句痛駡自己的話還沒說出口,二大爺就把他拉起 來了。二大爺聽說那批評稿沒啥政治背景也就釋然坦然了,只是出於長輩的關心和 愛護,才語重心長地訓斥本家侄兒一通:「大侄子,那批評稿能是隨意寫的嗎?你 翻開報紙仔細看看瞅瞅,哪篇不是講成績講經驗,為領導評功擺好歌功頌德的?就 是寫批評文章也得看清對象,哪有寫本鄉本土的呀?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夠厲害 的吧?他們曝過幾個中央領導幹部的光?南方週末夠尖銳的吧?他們揭露幾個廣東 的貪官?你一個小毛孩子,至今連個工作都沒有,咋能胡寫呢?今後你要是能到人 民日報當個記者,寫寫鄉幹部還差不多!」 二大爺這番肺腑之言令鄭喜成肅然起敬,簡單幾句話就把當今新聞工作的本質 道破了。鄭喜成聽了如雷貫耳,茅塞頓開,以至若干年後每每想起二大爺這番話來 仍佩服得五體投地。鄭喜成向二大爺發誓說:「侄兒年幼無知,請您老高抬貴手, 今後我再不瞎胡寫了!」 鄭喜成不再得到爹的優待,他只得扛起鐵鍬,到地裡幫爹幹活去了。 這是一個乾旱的日子,日頭像個大火爐高懸在西南天空,將烈焰噴灑在大地, 烤得玉米卷了葉,土地裂了縫,烤得莊稼人心裡發焦,頭上冒火。喜娃子跟爹一起 鑽進玉米棵子裡澆水,像鑽進一個大蒸籠裡,汗水在光脊樑上沖出一條條小溪。他 鑽出玉米棵子,來到地頭上,忽然一陣清涼的小南風輕輕吹來,感到是那樣輕鬆那 樣愜意。這感覺城裡人絕對享受不到!爹一直低頭不語,默默地挖地改水。爹像一 頭不知疲倦的老牛, 在這玉米棵子裡鑽來鑽去。 鄭喜成看看爹彎曲的脊背,說: 「爹,你歇會兒吧!」爹抬頭看看他:「孩兒,這鑽玉米棵子的味道爹知道不好受, 爹鑽了一輩子,不好受也得鑽呀!」鄭喜成安慰爹說:「你等著,我一定好好複習 功課,爭取明年考上大學,等我有了工作,再不叫你鑽玉米棵子了!」這話並沒有 給爹帶來喜悅,他苦笑一聲,弄得滿臉都是皺紋。這皺紋讓鄭喜成心裡很難受。 父子二人正在低頭幹活,只見一輛小汽車從青紗帳裡沖了出來,直向大槐樹村 駛來。大槐樹村至今沒有一條像樣子的大路,那小車行駛在那條黃土路上像扭秧歌。 有人爬上大堤向他這裡高喊。「喜娃子,張書記找你來了,快回家去吧!」 這讓鄭喜成暗暗吃了一驚,是不是我那篇小稿子惹鄉里的書記不高興,又來找 我算帳了?鄭喜成丟下手裡的化肥袋子,就往玉米棵子裡躲。這時黑牡丹已領著一 位白面書生爬上了大堤,向鄭喜成介紹說:「這是張書記,專門來找你哩!還不快 點兒出來呀?」 鄭喜成這才認真看了看這位張書記,一時分不清這位年輕的張書記是哪一級的。 鄉鎮幹部那身打扮就是他們的身份證。穿西裝從不系領帶,穿皮鞋也從不擦鞋油, 西褲拉鎖往往被那腐敗肚撐開,形成一個三角地帶。這位張書記卻是一位白面書生, 那西裝革履襯托出一種學者風度。黑牡丹再次向鄭喜成介紹說:「這是咱古河鄉張 書記,今天專門來找你的。」 鄭喜成有點害怕,他愣愣地站在那裡,竟沒有跟張書記打個招呼。張書記握住 鄭喜成的手,說:「早兩天我就叫人給你傳個信兒,讓你到鄉里去一趟,可老不見 你的影兒。」爹一聽「傳信」這個詞兒,頓時變了臉色,他說:「張書記,請你高 抬貴手!我已經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你看他臉上的指印兒還沒退掉哩。你要是不解 氣,那就再打他一頓吧!」張書記笑著說:「哎呀,看你說哪裡去了!鄭喜成同志 是個大筆桿子,我是讓他到鄉政府去幫助寫點材料兒。」 鄭喜成在書記眼裡居然成了「同志」,而且被稱作「大筆桿子」!這讓爹深受 鼓舞,但當他聽到「寫材料」三個字時,又忙向張書記求情說:「俺孩子腦子裡缺 根弦兒,辦事沒輕沒重,你還是饒了他吧,免得給你惹禍端!」張書記卻哈哈哈地 大笑起來,他勸爹說:「大叔,你那一巴掌打得好沒道理呀!鄭喜成同志那篇報道 可為咱鄉立了大功呀!市里在古河鄉抓了個典型,一下刹住了假農藥的氾濫,很受 農民稱讚嘛!」張書記拍拍鄭喜成的肩膀,說:「沒想到你這麼一個小青年,新聞 敏感性竟這麼強,抓出這麼一篇好文章!」 張書記把鄭喜成大大誇讚一番,從而消除了爹的顧慮,但在臨離開家時,爹還 是暗暗囑咐兒子:「到鄉里要聽張書記的話,可不能亂寫啊!」張書記說:「大叔, 你放心,只要把筆桿子掌握在党手裡,就永遠不會犯錯誤!」 鄭喜成同張書記和黑牡丹一起鑽進那輛桑塔納,嗤溜一聲,消失在一片綠色的 莊稼棵子裡,看不見影兒了。一個農家娃子被鄉里最高官員親自接走,且坐上書記 新買的小汽車,這在大槐樹村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村民們紛紛前來祝賀,爹樂得 合不攏嘴兒。咱莊稼人的孩子能到鄉政府工作,那不是一步登上金鑾殿了嗎? 3、三篇文章起家 鄭喜成到了鄉里,被安排到鄉黨委辦公室,簡稱鄉黨辦,具體任務就是寫材料。 中國的語言概括性兒忒強,無論是寫總結,寫報告,寫講話稿,寫彙報題綱等等, 凡是形成書面文字的,統統被稱為寫材料。張春海沒有馬上向鄭喜成交待具體任務, 只把一大堆材料交給他說:「你先熟悉熟悉這些材料,吃透上級精神,以後再寫材 料心裡就有數了。」 鄭喜成把閱讀這些材料當成一項政治任務,看得特別認真,特別仔細,重點地 方還進行圈圈點點,甚至作了摘抄。他原以為這些材料很枯燥,很乏味,很繁瑣, 誰知一深入到裡邊去,還有很多文學詞典裡找不到的新鮮語言和新鮮詞匯哩,比如 文明戶呀,奔小康呀,科技興農,兩高一低,開放帶動戰略,五講四美三熱愛,還 有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等等,只是讓他一時說不清這裡邊講的一二三四五具體內 容是什麼了。 鄉黨辦跟郵電所雖是兩個院子,實際上只是一牆之隔。鄉幹部多是「一頭沉」, 晚來早歸,院子裡平時很少有個人影,只有幾隻鳥兒在樹上抱窩兒,時而發出幾聲 親昵的叫聲。 這天,黑牡丹穿一身時裝像陣風兒似的飄然而至,那超短裙把兩條修長的大腿 袒露出來,顯得特別引人注目。那大腿也是黑粲粲的,不知塗了啥油彩,顯示出青 春的健美,逗得鄭喜成兩眼直勾勾的,覺得女人就是怪,無論醜的俊的,黑的白的, 只要仔細尋找,都有讓人臉紅心跳之處。 鄭喜成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可一時又沒有找到恰當的詞兒,愣了一下神兒, 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有事兒?」黑牡丹粲然一笑,那兩排雪白的牙齒也格外動 人:「沒事就不能來了?你當了大秘書就忘恩負義,把小妹的功勞全忘了?」 鄭喜成覺得這話裡含有某種不滿, 但又一時想不起這不滿來自何處。 便說: 「郝虹同志,敝人有何不當之處,請多多指教,有啥意見,請提出來好嗎?」黑牡 丹白瞪白瞪眼兒,做出一番嫵媚又顯出一絲哀怨說:「當初那篇假農藥稿不是我向 你提供素材,你能寫出來嗎?你能受到張書記的重用嗎?你能坐在這風吹不著日曬 不著的地方,跟一位年輕姑娘在一起談話嗎?」 這話兒說得好撩人。但是鄭喜成沒有忘記爹那一巴掌。他說:「你那個忙實在 幫得好,我這半拉腮幫子差點兒被爹用巴掌扇掉!時至今日,每逢陰天下雨,還又 酸又麻,好難受啊!」「是嗎?是嗎?」黑牡丹湊近鄭喜成一步,伸出小巧的手兒 就去撫摸鄭喜成的臉龐:「叫我看看,叫我看看!哎喲,這上面還有兩個指印兒哩!」 說著,竟「叭」的一聲,吻了鄭喜成一下!鄭喜成嚇得急忙站起身,向院裡看了看。 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窗外樹梢上有一對斑鳩在咕咕咕地叫個不停,好像在抱窩兒。 鄭喜成不敢再跟黑牡丹開玩笑了,他正正經經地坐在那裡問:「張書記叫我來 鄉里幫忙,是臨時借用幾天,還是想把我安排到鄉里工作?」黑牡丹說:「張書記 原在縣委搞新聞報道,是有名的筆桿子,他一定是看重了你的才華,想重用你哩!」 鄭喜成感到新鮮:「靠幾篇新聞稿還能被提拔重用?」黑牡丹說:「那當然能了! 張書記就是靠三篇文章起家的嘛,關鍵是看你會不會寫,能不能寫到點子上。」 黑牡丹打開了話匣子,講起她平時聽到的張春海靠三篇文章起家的故事來。 張春海初中畢業回到家鄉,那時剛剛分田到戶。鄰村有個專業戶,經營洗衣機。 為了打開農村市場,特意提供一部樣品讓村民試用,還在村頭貼了一份廣告:「我 家有個洗衣機,省時省電省力氣,歡迎大家來看看,洗多洗少不收費!」這事一下 轟動了附近幾個村莊,三裡五村的人都來看稀罕,有人說:「現在的人真吊能,連 洗衣服也有機器代替了,今後要發明個機器替人生孩子豈不省大事了?」這次展銷 雖沒有產生多大經濟效益,但卻引起上級領導的重視。當時一位很有政治頭腦的鄉 長聽說這件事,在一次致富大會上說:「現在群眾生活好了,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 有人擔心會兩極分化,說什麼無商不奸,為富不仁!我說,不!富裕起來的農民跟 舊社會的地主老財絕不能同日而語!」於是他就講了這個例子,進一步說明,在社 會主義的條件下,農民富了也不會出現兩極分化,共產主義精神依然在閃光!這番 話讓張春海聽到了,他從中看到了這件事的新聞價值,他來到那個專業戶家裡,發 現他家還有一部黑白電視機和幾本科技圖書也是無償供村民們看的。他帶了這些素 材,來到老河報。那時的編輯真是盡職盡責,硬是從那一堆素材梳理出一條新聞來, 題目就叫《貼在村頭的廣告》這是出現在八十年代初期的新事物,充分反映了新時 代的農民新的精神風貌和新的思想品德。稿子發在老河報頭版頭題位置,省報也很 快轉載了這條消息,這使張春海出了名,不久便被抽到鄉廣播站當了一名小記者, 從而為他的進步奠定了第一塊基石。 第二步是從鄉走向縣委宣傳部,那也是得助於一篇新聞稿。平原縣是全國聞名 的老災區,群眾中流傳一句民謠說,紅芋幹子紅芋饃,離了紅芋不能活。進入八十 年代,這個老災區的老百姓不但有飯吃了,還能吃上白蒸饃,特別是城裡人,連白 蒸饃也吃膩了,在大街上居然出現賣窩窩頭的,一時成為人們搶購的食品。張春海 到縣城跑了一趟,一下就捕捉住這件新鮮事,回到鄉里寫了一篇小通訊,又在老河 報發了個頭版頭條。文章雖短,卻從一個新鮮的角度反映了本縣群眾物質生活的提 高和人們生活條件的改善。市委領導看了這條消息,連聲稱讚說:「平原縣的貧窮 帽子真正扔掉了!」當這評價傳到縣裡時,縣委書記便叫宣傳部查查這個張春海是 幹什麼的。於是他這個鄉下娃子一下變成了吃皇糧的國家幹部了! 第三篇稿子純屬偶然,但卻讓張春海跨入領導階層。 袁縣長原來是市農科所的副所長,來平原縣掛職下放,當了一名科技副縣長。 縣政府僅有三輛小車,袁縣長自知輪不到自己坐,每次下鄉都是騎那輛他從家帶來 的破永久。他每天沿著田間地頭轉,指導村民建塑料大棚,在全縣推廣小麥和玉米 良種。有次下鄉,他那輛老掉牙的自行車竟被人偷走了。這事被村民們聽說了,幾 個蔬菜專業戶主動買了一輛新永久車,送給袁縣長。張春海寫了一篇新聞稿《雨水 情深》,頓時在全縣引起轟動。是呀!現在的領導幹部,別說是縣長了,就連鄉長 也是出門坐小車,沿著柏油路轉,誰肯騎自行車到鄉下來呢?袁縣長能騎自行車到 鄉下指導農民科學種田,僅憑這一點也足夠村民們高興的了!這消息一傳開,那些 受惠于袁縣長的莊稼人居然推著幾十輛自行車來找袁縣長來了。張春海又來了個跟 蹤報道,一時間袁縣長成了新聞人物。這時候縣裡搞換屆選舉,袁縣長竟得了個滿 票,他這個老九便成了縣裡的大老闆了。當個縣長自然比當個副所長實惠得多,於 是他也就不再堅持回市里了。後來,張春海那篇稿子被省裡評為好新聞一等獎,袁 縣長想重獎他一下,縣裡沒錢卻有官帽,於是張春海便由一名新聞幹事榮升為新聞 科長了! 事情到這裡還沒完。古河鄉黨委書記和鄉長為爭核心和中心鬧得不可開交,雙 方被就地免職。古河鄉地處偏僻,經濟落後,鄉長和書記的位子空了下來,卻遲遲 沒人去接替。張春海主動請纓,要求到最困難的地方去經受鍛煉,改變古河鄉的面 貌。這請求自然會得到袁縣長的支持,於是張春海便成了古河鄉古河鄉的一把手。 鄭喜成聽了個津津有味,覺得這張春海太幸運了。他問黑牡丹:「張書記寫的 這些稿子都是唱讚歌的,我那稿子揭露了咱鄉的陰暗面,張書記為啥還把我抽到鄉 裡來?」黑牡丹說:「這有啥秘密的?你二大爺自以為要調到縣社去了,平時對鄉 政府有點不甩乎。你那篇假農藥的稿子發表正合張書記的口味。張書記從假農藥抓 起,罷了你二大爺的官,封了那個假農藥門市部,這一下贏得了廣大農民的擁護和 讚揚。莊稼人爭的往往是一口氣兒,能替老百姓出口惡氣,他們就說你好。」 張春海的發跡史使鄭喜成大受啟發和鼓舞,他覺得選擇新聞工作太有前途了。 黑牡丹最後又向鄭喜成提個醒兒說:「你別傻頭傻腦的,光知道坐在辦公室裡看材 料,你要主動向張書記請示彙報,多寫點歌功頌德的新聞稿。」 4、張春海的新思路 鄭喜成還沒來得及去向張春海請戰,張書記卻主動找他來了。他拿了一份稿紙, 在上面先寫了八個大字:務實進取,富民升位!然後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看鄭喜 成。 鄭喜成略加思考便來了個滔滔不絕,他說:「這是新來的市委書記在最近一次 市委擴大會議上提出的口號,市報正在圍繞這個口號展開一次大討論,有人說這位 市委書記是個務實派,不喜歡花裡胡梢,主張撲下身子,認認真真地為群眾辦點兒 實事好事!」張春海滿意地笑了:「小夥子,腦瓜兒還挺靈活!」接著他又在稿紙 上寫了一串新名詞兒,諸如深圳模式、溫州模式、山東模式、蘇南模式等等。鄭喜 成都根據自己看過的那些材料,一一作了解答。張春海連連點頭說:「好好好,思 路開闊,反應敏捷,日後必然前途無量!」 張春海對這次簡單的考察十分滿意,然後便向鄭喜成佈置新的任務了。他在那 句「務實進取,富民升位」八個大字下面劃了一個長長的破折號,寫出了文章的副 標題:關於發展鄉村工業的新思路。 鄭喜成很快明白這就是張春海給他擬定的文章題目。果然不錯,張春海談了一 番無工不富的大道理之後,拍拍鄭喜成的肩膀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該 你施展自己的才能了!你就按這個題目和我剛才談的思路,寫一篇既有理論分析又 有實際經驗的文章來。時間嘛,當然是越快越好嘍!」 鄭喜成從張春海辦公室裡走出來,好像一副重擔壓到肩上,不再感到輕鬆和愉 快了。既有理論分析,還要有實際材料,二者要有機地結合,時間還要越快越好! 天爺,這可真叫他頭疼了!如果這張考卷不及格,自己只好卷行李走人,從這裡滾 蛋了! 鄭喜成在燥熱的辦公室裡直直坐了兩天,竟連一個粗略的提綱也沒在自己腦子 裡形成。過去他很是瞧不起那些機關裡專為領導寫講話稿的秘書的,認為他們是寫 作機器,完全是按一個固定的模式製造內容重複的文稿。現在他才知道在機關當秘 書也是一門大學問,否則,那飯碗也端不牢。 這天晚上,鄉政府大院裡燈火相繼熄滅,整個大院裡僅有鄭喜成的小房間裡還 是明燭高照。那蚊蟲實在是窮凶極惡,你縱然穿著厚厚的衣褂,它也能把你叮得皮 膚紅腫。鄭喜成只得搬把椅子來到院子裡,頻頻搖動芭蕉扇,既為驅趕蚊蟲,也為 驅趕心頭的煩惱。 隨著一陣清香飄來,黑牡丹那柔柔的甜甜的聲音也像一泓清泉流進鄭喜成燥熱 的心田。她先遞給鄭喜成一杯清茶,然後才開口說:「你這樣閉門造車咋能行?你 要去請教請教高手。這次可不是隨便寫個新聞稿,它關係著你的前程和榮祿!」鄭 喜成實在是有病亂投醫了,他說:「老同學,你熟悉鄉里的情況,給我指點指點, 我先謝謝你了!」黑牡丹狠狠地瞪了一眼:「你開什麼國際玩笑!我要有這個本事, 早跑到市委去當秘書長了。」鄭喜成問:「咱鄉誰是高手?」黑牡丹說:「咱鄉哪 有這號人才?你要到縣城去找。縣委有個趙秘書,外號趙寫家,它是專為領導寫講 話稿的,當年他曾給咱講過寫作課,難道你能忘了?」黑牡丹的話提醒了鄭喜成, 他「啊」了一聲:「就是他呀!自稱御用文人的那一個?」黑牡丹說:「就是他!」 那是鄭喜成上高中時,學校臨時開了一門寫作課,特請縣委辦公室的趙秘書去 講課。縣高中是本縣最高學府,能去那裡講課,這對一般人來說自然是一件很榮耀 的事情,何況是寫作課呢?那趙寫家也不客氣,一上臺就大吹大擂說:「別看我不 是作家,可我在本縣卻是公認的『寫家』。我在縣委耍了十幾年筆桿,經我的手寫 出來的工作總結、領導講話、會議發言、彙報材料以及紅頭文件等等等等,加在一 起,若是印成書籍,恐怕比《巴金文集》還要厚得多。如果套用舊社會的話講,我 就是御用文人一個!」 同學們對他這種開誠佈公,坦誠相見,報以熱烈的掌聲。掌聲為趙寫家壯了膽, 他更加放肆地大講特講起自己來。他說:「別看我其貌不揚,默默不聞,可我在縣 委卻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縣委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可哪一茬領導都離不開我, 我可以用一句形象的話作比喻,就是我的腦袋長在書記縣長肩膀上,別看他們周武 正王地站在講臺上哼啊哈啊地講得一本正經,實際上是他們照我寫的講話稿一字不 差地照本宣科!」 這時主持會場的一位老師發現趙寫家中午多喝了幾兩酒,說話沒了把門的,就 暗暗糾正說:「只能說你的肩膀長在書記縣長的腦袋上,領導叫你寫什麼你就寫什 麼,你是聽領導指揮的。」不料趙寫家把頭一扭,不屑地說:「球!領導開會從來 不說講什麼內容,只說開個什麼會,我就知道講什麼了。不瞭解底細的,覺得那講 稿挺神秘的,一講就是一大套,其實呀,上級有文件,報上有材料,摘摘抄抄也就 行了。」 這番話又等於自我嘲弄。你趙寫家寫這麼多材料,原來全是抄襲人家的呀!於 是課堂上便出現了譏諷的笑聲。有的同學當面揭老底說:「你這趙寫家應當叫作趙 抄家!」 趙寫家聽了頓時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拍著桌子,警告那些無知學子說:「你們 太無知,太無知了!你們以為只有詩辭歌賦小說散文新聞報道才是正兒八經的東西 嗎?狗屁!你們現在不懂,等你們走向工作崗位,你們就知道寫作課的重要了。一 個連講話稿都不會寫的人,別說進高層領導機關,就是在縣委大院也呆不住!」同 學們依然不信他這一套,有人自負地說:「俺不進縣委大院,俺要進科研機構,要 上大學講壇!」趙寫家氣得臉發白,他本是一片好心勸說學生們丟掉這不切實際的 空想,走務實之路,不料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學生卻以譏笑回報他的一片好心, 他拍案而起,訓斥他們說:「無知,無知!等你們回到家裡去戳牛屁股時,就知道 我的話有幾斤幾兩了!」 當時,鄭喜成也同大夥一樣對趙寫家這番話發出一陣嘲弄的笑聲,然而事隔數 年,當他重新回味趙寫家那番話時,方知句句是真理,實在了不得!他沒有拐彎抹 角吞吞吐吐閃爍其辭雲遮霧罩以顯示自己的高深莫測,他倒是真心為同學們好啊! 趙寫家能在縣委混十幾年,穩坐在縣党辦秘書科長的寶座上,自然有他修煉的一套 真功夫。於是鄭喜成決定親赴縣城去拜訪這位有幾分書呆子氣的老師了! 鄭喜成走進縣委大院,登上那座辦公大樓,心裡不覺有些緊張,腳步放得很輕, 生怕打擾了人家的工作,惹人家不高興。然而,當他樓上樓下跑了幾趟,才發現整 個大樓幾乎都是房門緊閉,看不到一個人影,這時他才想到這天是星期天,人們都 不上班。 到哪兒去找那個趙寫家呢? 鄭喜成正發愁,忽聽五樓拐角處有響聲。推開那扇虛掩的房門,果然有個人躺 在一張破沙發上睡覺。那部十二寸黑白電視機還開著,上面閃動著一層雪花點兒, 只能勉強看到幾個又唱又跳的人影。這音樂起到一種催眠曲的作用,那躺在沙發上 的中年人扯著甜蜜的鼾聲,以至那「呀」的一聲開門響也沒能把他驚醒。這給鄭喜 成一個仔細觀察此人的機會,他很快發現,這正是他要找的趙寫家! 趙寫家在睡眼朦朧中靠第六感覺發現房間裡闖進一個陌生人,他警覺地坐起來 問:「誰?幹什麼來的?」 鄭喜成畢恭畢敬地站在那裡,先作了一番自我介紹,還特意說明某年某月某日 在某校聽他講過一次寫作課。鄭喜成的本意是想先跟他套套近乎,誰知在趙寫家看 來這鄭喜成是哪一壺不開他專提哪一壺。那次講課讓他倒了大黴,他雖然一再聲明 是酒後失言,連寫幾份檢討,仍沒能得到縣委領導的諒解,由副科級秘書降格為辦 事員,去搞行政雜務去了。只是縣裡再找不到像趙寫家這樣得心應手的筆桿子,兩 年後他又被重新起用,回到辦公室裡仍當一個副科級秘書。 鄭喜成想套近乎卻得到一個冷淡的回報:「去去去,今天不辦公!」鄭喜成恰 到時機地將兩條黃河煙遞了過去,使趙寫家的臉色一下變得和悅多了。俗話說,官 家也不打送禮人。趙寫家地位卑微,平時來給他送禮的不多,有這兩條煙足可討得 他的歡欣了。他給這個年輕的陌生人讓出沙發的一角:「啥事兒?坐吧!」鄭喜成 沒敢馬上入座,仍站在那裡自我介紹說:「我是古河鄉辦公室的,今天特來向你拜 師求教,希望你能收下我這個學生!」趙寫家不喜歡這種客套,他說:「有話就說, 有屁就放,你有啥事兒,就直說吧!」鄭喜成在趙寫家對面一張破木椅子上坐下來, 用最簡潔而又明確的語言講明這次來訪的本意! 趙寫家一下激動起來。這年頭筆桿子已經不吃香了,向他拜師學習寫作的年輕 人是越來越少,甚至幾近絕跡了。現在居然有人一口一個老師地來向他討教寫作知 識,僅憑這一點就叫趙寫家激動不已,興奮異常,似乎重又看到自己的價值了。他 忙問:「寫啥材料?寫啥材料?」鄭喜成把張春海向他交待的寫作任務如實稟告, 最後說:「趙老師,我是剛到古河鄉去的,你可得幫我這個忙!」 趙寫家拍拍亮光光的額頭,在小房間裡踱了幾步,忽然像悟出什麼機密似的, 連聲說:「高,高,高!這個張春海實在是高!」鄭喜成不知這趙寫家是不是又發 了神經病,只愣愣地站在一邊不敢吭聲,生怕有個言差語錯的,惹他不高興。趙寫 家拍拍鄭喜成的肩膀說:「小夥子,這篇文章非同小可,你要掏出吃奶的勁兒把它 寫好。你若能寫出個縣委書記,你小子今後可就前途無量了!」 鄭喜成如墮五里霧中,這縣委書記也是能寫出來的嗎?初涉世事的鄭喜成被趙 寫家說得一頭露水,只得再一次向趙寫家求教說:「趙老師,你給學生把話說明白 點兒,這文章到底有啥不尋常的地方?」趙寫家看看牆上那個玻璃匾裡的電子錶。 那錶針已經快到12點了。鄭喜成會意,馬上說:「老師,該吃飯了,咱上街吃點飯 再說,好嗎?」趙寫家問:「你請客能不能報銷?」鄭喜成說:「我是為個人的事 來找你的,公家哪能報銷?」趙寫家說:「要是公家能報銷,咱就美美地撮一頓。 要是你掏錢,咱就一切從簡了。」趙寫家從床底下掏出半瓶張弓特曲,說:「我對 酒,你對菜,你去街上買一斤鬼子肉就行了。」「鬼子肉?」鄭喜成不知此肉為何 物,便問:「鬼子肉是啥肉?」趙寫家說:「你先買去,回來我再對你說。記住, 大隅首東邊那一家,他們才是正宗!」 5、趙寫家和鬼子肉 鄭喜成買了一包鬼子肉,覺得這太不成敬意,便又買了一隻燒雞,掂來一瓶張 弓酒。趙寫家責怪他說:「你一月才弄幾個錢?這太破費了!」他接過酒瓶,用牙 齒將瓶蓋咬開,咕嘟咕嘟一陣響,將兩個玻璃杯倒滿,兩人便喝起酒來。 鄭喜成看著那鮮紅的肉塊,疑惑地問:「趙老師,這鬼子肉是牛肉吧?看這肉 絲兒,多粗!」趙寫家撕了一塊遞給鄭喜成說:「你先嘗嘗,味道怎麼樣?」鄭喜 成細細咀嚼著,品味著:「好吃,好吃!」趙寫家又問:「吃出啥味道沒有?」鄭 喜成搖著頭說:「沒有!不像豬肉,也不像牛肉,是不是狗肉?」趙寫家洋洋得意 地說:「告訴你吧?這是驢肉!」鄭喜成一怔:「驢肉算啥好東西?過去賣不掉, 有些肉食攤兒暗暗摻到牛肉裡賣,要是碰到回民,那可就要鬧成大事了!」 趙寫家吃一口鬼子肉,喝一口酒:「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鬼子肉已成了 咱縣的名優特產,正在申報專利呢!你真是孤陋寡聞,這麼大的事也不知道?」趙 寫家告訴鄭喜成說:「這鬼子肉是特殊工藝製作的,若細究起來,發明權要歸屬於 小日本!」 趙寫家今天顯得特別高興,他自飲自酌,談得興致勃勃。他說:「我對這鬼子 肉的發明權專門作過考證,那是1938年日本鬼子侵佔咱豫東,當時駐防在咱縣城的 是日本的一個小隊長,他吃膩了雞鴨魚肉,逼著炊事員做一道不同於雞鴨魚肉味道 的大菜來。炊事員作了難,做了幾道菜都不合那小隊長的口味,最後拉出去要砍頭。 正巧有個小鬼子從鄉下牽來一頭黑緞子似的小毛驢,長得膘肥體壯,滾瓜流油,那 小隊長一下高興了,連聲叫著好的好的,今天就吃這個,由我來操作!那小鬼子說, 驢肉不好吃,有一股別味兒。那小隊長搖著頭說,我自有辦法,我自有辦法!那小 隊長把那小毛驢牽到一間小黑屋裡,先架上劈柴火,烤得小毛驢直流汗,然而端來 一盆拌有醬油和各種佐料的水盆,叫小毛驢喝。小毛驢喝過後,小隊長再架起火來 烤。這樣烤了喝,喝了烤,直弄得小毛驢奄奄一息,才殺吃了。那肉燉出來一嘗, 呀,真是鮮嫩可口,美死了!」 鄭喜成是農家子弟,他對牲口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聽了趙寫家的津津樂道,他 胃口大減,連聲說:「太殘酷了,太殘酷了!」 趙寫家依然吃得興致盎然,那一大包鬼子肉幾乎被他風掃殘雲似的報銷了。他 抹抹嘴唇,又點燃一支煙,接著往下說。「這幾年改革開放,市場搞活了,都在挖 掘本地傳統產品,這鬼子肉一下子走紅了全縣,也走紅了省城。去年省裡有個大人 物來咱縣視察,品嘗了這鬼子肉,連聲說好,並指示有關部門,趕快開發這個新產 品,向國外出口!」 趙寫家的興趣好象全在鬼子肉上,把鄭喜成來拜師的事兒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鄭喜成看那一瓶張弓酒快喝完了,又趕忙跑到街上買了一瓶孔府宴酒。趙寫家看看 那包裝盒上的廣告詞兒,喝孔府宴酒,做天下文章!忽然醒悟過來說:「你小子聰 明,你這哪是去買酒,你是提醒我給你講講那篇文章的寫作吧?年輕人,你過慮了! 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再喝一瓶也不會把正事丟掉。在縣委幹了這十幾年,咱從來沒 有誤過事,當秘書沒有這個小本事還能當秘書嗎?」 趙寫家雖然醉意朦朧,但思想還清醒。他說:「上午講哪裡了?你別說,你別 說,叫我想想,叫我想想!噢,我想起來了,你問張春海為啥要叫你寫這狗屁文章 是吧?怎麼樣?我沒記錯吧?這證明我沒喝醉,我腦子清亮著哩!好,我看你也是 個誠實人,我就把老底向你交待清楚吧!」 「張春海這小子野心不小,他還想往上爬啊!」趙寫家剛開了個頭,又忙打住 話題說:「這是黨內秘密,我不能犯自由主義。」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只能 告訴你,這篇文章對張春海至關重要,我一定全力幫助你把它寫好。剛才我說的那 些話全當大風刮跑了。 在黨辦工作嘴要嚴, 你千萬要記住這一條!」鄭喜成說: 「你真是我的好老師,這次能認得你,親耳聆聽你這一番教導,真是我三生有幸, 我一定銘記心中!」 趙寫家酒足飯飽,一邊打著酒嗝,一邊說:「李白鬥酒詩百篇,我雖不是李白, 但每逢叫我寫材料,行政科都得先給我準備兩瓶好酒。我這個人呀,兩眼一睜,忙 到熄燈,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今天喝了你的拜師酒,我要把我的看家本領全傳 給你,你要牢牢記住!」 趙寫家是個實在人,他把當秘書的經驗全掏出來了。他說,當秘書第一位的任 務就是要像蛔蟲那樣鑽進領導者肚子裡,把他的心理愛好和脾氣摸清楚。有的領導 為了顯示自己的理論水平高,總愛在講話中引經據典,一會老馬老毛如何講,一會 兒還要來個老鄧如何說。有的領導為了顯示自己工作深入,瞭解下情,總愛引述一 些下面的典型,證明自己對當前形勢的分析如何正確。還有的領導追求一種會場效 果,希望在會場裡能出現一些笑聲,因此他們希望引一些來自群眾中的歇後語順口 溜,還有一些新民謠,比如十種人呀,比如大沿帽兩頭翹呀,比如革命不怕喝酒難, 三陪過後盡開顏呀,等等,這些話最能取得明顯的會場效應。說實話,不少順口溜 都是群眾創作然後由領導在大會上傳播出去的。那些諷刺貪官的順口溜往往能引起 某些貪官的共鳴。為啥哩?他們有親身體驗嘛! 趙寫家跑了題,把揭露和諷剌貪官的順品溜背了一套又一套。鄭喜成只得攔住 他的話題問:「張書記是屬哪個類型?」趙寫家說:「剛才我是一般而論,是為 你以後當好秘書作參考。張春海嘛,他不會在鄉下幹久的,他想進步進步,動動窩 兒!」鄭喜成問:「有人想進步,一般是請記者為他寫幾篇新聞報道,製造點兒政 績。張書記為啥要寫這理論文章?」趙寫家說:「你不懂,你不懂!請記者給自己 吹吹,固然重要,但不是人人都需要。張春海在古河鄉時間很短,吹過分了還會適 得其反哩。這理論文章嘛,既可以表明他的工作成績,又可以顯示他的理論水平, 因此,這不是一般的講話稿,他一定有別的用處。」鄭喜成仍不得要領,一個鄉黨 委書記寫理論文章有何用? 趙寫家皺著眉頭, 細細琢磨著張春海親自擬定的那個標題, 嘴裡喃喃地說: 「新思路,新思路,什麼是新思路?」他一拍大腿站起來說:「明白了,明白了! 前任市委書記曾去山東參觀學習,提出學習山東模式,讓鄉鎮企業遍地開花,要求 村村上項目,家家辦工廠,一傢伙弄得鄉鎮企業產值猛增幾個億,這位市委書記不 久便提到省裡去當副省長了。這次新上任的市委書記最近去蘇南和溫州考察,回來 後又提出學習溫州模式,大力發展個體私營經濟,走公司加農戶,產銷一條龍的新 思路,市報上還展開一場大討論,淨是空對空!」 鄭喜成回想起那天張春海跟他的談話,頓有所悟,他問:「趙老師,張書記在 這上面標出的發展鄉村工業的新思路是不是從理論上論述一下發展個體私營企業的 必要性和緊迫性,再結合古河鄉的實際證明它的可能性呢?」「你真聰明!」趙寫 家樂得站起來,又一次拍拍鄭喜成的肩膀:「你有了這個認識,文章就等於寫成一 半了!」 趙寫家從抽屜裡拿出來一個精裝筆記本,跟文革時期的毛主席語錄差不多,分 別摘錄有中央文件,領導講話,報紙社論,還有典型材料。這裡面分門別類,綱目 分明,有一部分新摘抄的就是溫州模式材料。鄭喜成一看如獲至寶,往胳肢窩裡一 夾說:「趙老師,這材料太好了,鄉里平時訂幾份報紙,沒來得及送到辦公室就被 人捲煙吸了,想找份參考資料也辦不到。你真是有心人,竟然積累這麼多,這對我 太有用處了!」趙寫家卻把那本資料搶回來說:「你拿走可不行?我隨時都可能有 用!」鄭喜成忙上街買了二斤鬼子肉和兩瓶孔府宴,連喊幾聲趙老師,並且向他保 證說:「你只要給我打個電話,我立馬送來,決不耽誤你用!」趙寫家說:「怪我 喝多了二兩酒,把這珍貴的秘密洩露給你了……」 6、走,到老河報去! 鄭喜成回到鄉政府,把門一關,按照趙寫家的指點,緊扣新來的市委書記的新 思路,把本地一些實際材料揉進中央領導和報紙社論多次闡明的觀點裡,再作一番 理論性的分析和論述,於是乎一篇理論色彩相當濃厚且有本鄉本縣和本市典型材料 的洋洋五千字的大作便在鄭喜成桌頭誕生了。此時正是清晨六點來鐘,旭日臨窗, 霞光滿天,清風習習,百鳥齊鳴。他忘記了疲勞,急匆匆跑到郵電所,推開黑牡丹 的房門,說:「我寫好了!我把稿子寫好了!」黑牡丹還沒起床,穿著貼身的內衣, 一躍而起,忙接過鄭喜成那篇文章,從頭至尾細讀一遍,連聲說好:「好,寫得好! 真不愧是大作家啊!」鄭喜成說:「我拿給張書記看看去吧?只有張書記滿意,才 能算好。」黑牡丹說:「看你寫得潦潦草草的,送給張書記看,他不說你太不認真 了嗎?」鄭喜成看滿篇都是龍飛鳳舞,便笑笑說:「對,對,我再抄一遍吧!」黑 牡丹看鄭喜成滿眼都是血絲兒,就說:「你休息吧,我給你抄!」 鄭喜成沒想到黑牡丹還有一手好字,她用工筆正楷將稿子謄寫得清清楚楚,簡 直跟印出來的一樣。鄭喜成真誠地說:「太謝謝你了!」黑牡丹問:「咋個謝?」 鄭喜成臉紅了。黑牡丹微閉雙眼,作出一個期待的動作。鄭喜成卻被這動作嚇跑了, 他說:「明天咱去縣城,我請你吃鬼子肉!」黑牡丹嗔了他一眼:「傻冒!」不過, 看著鄭喜成那憨態可愛的樣子,她還是暗暗笑了。 鄭喜成畢恭畢敬地把稿子呈送到張春海案頭, 本想得到一番誇獎,不料張書記 用不信任的目光掃了他一眼說:「這麼快就寫好了?」目光裡除了不信任外,鄭喜 成還發現一種偏見。一個學生娃剛進機關,你能一下子拿出像樣子的文章來嗎?鄭 喜成有點兒後悔,若是我用它十天八天,每天在小屋裡憋出幾頭熱汗來,張書記肯 定會對我這種吃苦精神和認真勁兒大為稱讚,還會從中看出我對他的盡職盡責和忠 心耿耿,從而對我留下一個好印象。領導對自己的部下要求的並不僅僅是能力和水 平,而是忠心是聽話是服從,你若是太冒尖兒,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他,那你就可 能處處受限制受約束受打擊,你這輩子可就要倒黴了! 鄭喜成的分析果然不錯,張書記翻了幾頁,便說:「這不是寫篇新聞報道,把 事情經過敘述清楚就行了。這文章是要下一番工夫的,既要達到一定的理論高度, 又要有實際經驗的總結和概括。」鄭喜成心裡涼了半截,輕聲解釋說:「張書記, 我是先拉出來一份草稿,想請你看看整個大框架如何。」張春海僅從鼻孔裡嗯了一 聲,目光便落在那稿子上,再懶得看鄭喜成了。鄭喜成自感招了個沒趣,便灰搭搭 的從張春海辦公室裡退了出來。 鄉政府滿院子栽著泡桐樹,那闊大的枝葉搭出一片綠蔭,使鄭喜成感到這小院 別有一番情趣。他雖然僅僅來了十來天,就已愛上了這個小院。若這篇文章不符合 張書記的要求,自己又得去鑽那玉米棵子了。鄭喜成的情緒壞透了。他在小院裡轉 了一圈又一圈,可惜這院子太小,轉了幾圈一看表才過去十分鐘,這樣轉下去,別 人不說我是神經病嗎?鄉政府裡沒有他可以談得來的人,明知黑牡丹對他有點兒情 意綿綿,最後他還是轉到郵電所裡來了。 郵電所裡依然很冷清,黑牡丹正趴在桌上寫什麼。鄭喜成悄悄來到她的身邊, 目光越過她的肩頭,只見那稿紙上寫著一行題目《假合資的騙局》。啊,黑牡丹也 想走這條路?鄭喜成突然生出一份嫉妒,若是張春海看中了她,我這筆桿子豈不被 她頂掉了? 「俺村又出現個好典型,報道出去肯定又能產生轟動效應!」黑牡丹也不管鄭 喜成愛聽不愛聽,就獨自講了起來。她說:「俺村跟南方一家企業談成一個新項目, 村民們千辛萬苦集資十萬塊錢,合同簽訂了,機器也拉回來了,可安裝好一試車, 才知道那機器是早被淘汰的一堆破銅爛鐵,根本沒法用。」 這叫鄭喜成暗暗吃了驚,張春海向他提供的一個最有說服力的例子就是這個企 業,並以此證明農民觀念大改變,村辦企業是一條富國強民的必由之路。現在若把 這條消息發表出去,那文章豈不好似斷了一根脊樑骨? 黑牡丹依然向鄭喜成敘述得津津有味,她說:「村民們叫我寫個報稿,向社會 呼籲呼籲,這些南方騙子太黑心了!喜成哥,我筆桿子上不去,你就給俺村寫一篇 吧!」 一聲親密的「喜成哥」,又叫鄭喜成心裡感到不自然。他對這種層層遞進的情 感有點擔憂。剛來鄉政府就談情說愛,這會給人家一個什麼印象?他必須以工作為 重,不能對黑牡丹太近乎。面對黑牡丹的請求,他只能轉個彎兒說:「這事件本身 ……報道出來恐怕有負面效應。鄉黨委正在強調招商引資,借助外力發展自己,你 卻寫合資受騙,那不等於說,外商不可信,外資不能用嗎?你想想,你這不是同鄉 黨委唱反調嗎?」 黑牡丹眨巴眨巴美麗的大眼睛,忽然醒悟過來,連連說:「太謝謝你了,要是 你不提醒我,我可要犯大錯誤了!」說罷,嘶啦嘶啦幾聲,把自己辛辛苦苦寫了半 天的稿子扔到垃圾筒裡去了。鄭喜成站在一旁沒有吭聲,他感到自己的卑鄙和自私, 同時又感到黑牡丹的單純和可愛。那黑牡丹撕碎的不是稿紙,而是他的心。 鄭喜成剛走出郵電所,小通信員就風風火火的來找他。「哎呀,鄭秘書,你叫 我好找!張書記叫你趕快去他那裡,他有急事找你呢!」鄭喜成一聽這話,心裡撲 通撲通直跳。他想問問小通信員張書記是啥表情,又覺得去向一個小通信員打聽情 況太掉自己的身價。於是他便一溜兒小跑,連房門也沒敲一下,便闖進張春海的辦 公室裡了。張春海見了鄭喜成,開口便誇讚說:「好小子,是把刷子!我果然沒有 看錯人,這文章寫得滿有水平!」 鄭喜成頓時滿面春風,但他又馬上警告自己,不能在領導面前表現得太自負。 他要借此機會把剛才的失誤彌補過來。他說:「張書記,為寫這篇稿子我簡直脫掉 一層皮!這些天你不在家,不知道我熬了多少個黑夜,把你同我的談話反復琢磨多 少遍,最後才開了竅。我只是把你的思想變成了文字,要說文章還可以,只能說我 對你的觀點沒有理解錯。」 張春海可不是那土頭土腦的鄉幹部,他聽了鄭喜成這番恭維之辭,卻把臉一板 說:「你小子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文章出自你的手,我只是給你出了個題目。我 不喜歡油滑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有啥說啥,今後可別在我面前耍花招!」鄭喜 成雖然碰了個軟釘子,但心裡卻很高興。有這樣一個講實話辦實事的領導,當個下 屬也就不必提心吊膽,小心翼翼了。 張春海把稿子交給鄭喜成,那上面僅改動幾個錯別字,補充幾個具體數字,別 的沒啥改動。張春海吩咐他說:「你去街上打印幾份,一定要校對清楚,不能有錯 別字!」 鄭喜成打印回來,只見張春海正趴在桌上寫信封,有給縣委李書記的,有給縣 長袁根法的,還有給市里石書記田市長和組織部長秘書長等一大串領導者的。鄭喜 成這才明白,他耗盡了腦汁寫成的論文只是報給幾個領導隨便看一看的。他覺得這 太沒價值了!所以,當張春海寫好信封,鄭喜成突發奇想,居然大膽提議說:「現 在全市正在開展如何務實進取富民升位的大討論,這篇文章要是能在市報上發一發, 肯定會產生較大影響,引起領導重視的。」 這話提醒了張春海,他暗暗思忖,一個鄉幹部要把自己的理論文章呈報市委領 導一閱,說不定送到市委辦公室就被小秘書抽了下來,作為一般材料,扔到一邊去 了,最後落個泥牛入海無消息。就是小秘書責任心強,把這材料轉到市委書記辦公 桌上,各單位每天報送的請示報告會議總結還有上級發下來的各種文件摞在桌頭像 座小山,日理萬機的書記市長哪有時間去看你這打印稿呢?況且,自己推薦自己的 稿子,也容易讓人起疑心,認為你是為了眩耀自己推銷自己,那動機就值得懷疑! 如果能在市報上發表,就是市委領導沒有時間閱讀全文,僅瀏覽一個文章標題,也 會留下一個好印象。若這文章正對了哪個領導的口味,他把文章在常委會上一宣傳 ……哈哈哈,張春海一拍桌子站起來說:「走,咱現在就去老河報!」 鄭喜成又一次坐進了那輛乳白色桑塔納,陪同張春海駛往大河市去了。車過平 原縣,張春海突然把方向盤一磨,向縣城方向疾馳而去。張春海雖然也搞過多年新 聞報道,但自當了鄉黨委書記,跟報社也就來往少了。他知道,這麼幾千字的文章 要在報上全文發表是很難的,摘取其中的一段,給你發巴掌大一塊兒,這就算是對 你的最大照顧了。這樣發表出來不會有什麼影響,要發就全文發,占它半個多版, 這才顯得有氣勢有分量。要達到這個目的,張春海只得去向王大筆求取妙方了。 王大筆也屬這座小城的名流,張春海走後,他便接替了新聞科長。他靠一支 筆活躍在這座小城,成為人人都用得著的人物。張春海拽著王大筆的胳膊,像拖死 狗似的硬從辦公樓裡把他拉出來。一直拉到汽車上,王大筆還嘟嘟囔囔地說:「啥 雞巴吊事,硬把我拉出來?你沒看我正開各鄉鎮通訊員會嗎?」張春海卻不吭聲, 直到把王大筆塞進汽車裡才說:「好久沒跟你坐坐了,今天是個機會,咱倆喝幾杯。」 王大筆的屁股在一家小餐館裡落了座,他還嘟嘟囔囔地說:「你這傢伙一撅屁股我 就知道你屙啥屎!是在鄉里呆膩了,想叫我給你製造點兒光輝業跡,挪挪窩兒,再 高升一級,是不是?」張春海卻擰著王大筆的耳朵說:「就你這張臭嘴和臭筆,我 想高升的話,得跟你躲得遠遠的。這會兒是花錢買版面,報紙越吹誰誰的威信越低, 我才不幹這傻事兒哩!」王大筆一聽這話惱了火,他站起身來就要走:「你這個貨 真是沒良心!你離開新聞界才幾天,就糟蹋起自己的老本行了?不是報社扶持你, 你能有今天這一切嗎?」張春海自覺把話說重了,忙賠情道歉說:「是我錯了,是 我錯了!你先罰老兄三杯酒!」說著就倒了三杯酒,一飲而盡,並把酒杯朝下,證 明滴酒不剩。 王大筆這才消了氣,但他仍不動筷,也不接酒杯。他說:「我向來不白吃白喝, 要吃要喝就要吃在明處。你小子講清,今天到底有啥事找我?」張春海只得如實奉 告:「我想在市報發篇……小文章!」王大筆冷笑一聲:「發文章不也是吹自己嗎? 你小子還裝什麼正經?」張春海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向王大筆解釋說:「不是宣 傳我鄉的成績,也不是為我歌功頌德,這是一篇理論文章,屬探索性的……東西!」 王大筆聽了冷笑一聲說:「啥雞巴理論文章?你能理論出個吊啥來?是想從另一方 面塑造自己,來顯示一下自己的水平吧?」張春海只得讓步說:「你想咋說就咋說 吧!我問問你,現在報紙發稿難不難?有沒有什麼附加條件?」 王大筆這才一邊吃菜一邊喝酒,慢慢向張春海講起目前報社的內部情況來。他 說:「發稿說難也不難,這就要看你寫的什麼稿,看你跟編輯的關係是深是淺了。 若是發個一般的稿子,稿子內容也說得過去,你只要請編輯吃一頓也就行了,但是 發表時間和文章長短卻難以保證。若你要全文發表,還要發在顯要的位置上,那你 就得破費幾個。至於破費多少,那就要看編輯的胃口了。」 張春海對王大筆這番話半信半疑,過去他向報社投稿,給編輯扔盒煙也就行了, 頂多請他們吃頓飯。如今新聞界真的變成這個樣子了嗎?張春海也說不準,幹喝了 幾杯酒,再沒有了剛才的興致和勁頭。 王大筆卻對新聞界的不正之風大發起感慨來。他說:「報社也不是清水衙門, 誰掌握版面誰為自己撈好處。特別是工商部,都被企業老闆慣壞了。他們給編輯記 者塞紅包,把廣告改成新聞稿發表,企業節約了開支,記者撈到了好處,發出的新 聞稿又比廣告的效果好。工商版變成了變相廣告版,這種隱性廣告連報社老總也管 不了。現在就數農村部好一些,他們的報道範圍主要在農村,到了鄉里就是請他吃 頓飯,臨走時給一點兒土特產,他就高興得不得了了!不過他們把關嚴,部主任郭 禿子是報社裡的業務尖子,他管的那幾個版--哎,你到底寫的是啥東西?你讓我 看看我再給你出出主意!」張春海說:「我這稿子是談農村經濟改革的,屬理論 文章,能發在理論版最好。」王大筆說:「理論版?你壓根兒就別打這個譜兒。一 個月兩個理論版,縣裡市里的頭兒把講話稿一改,都想拿到理論版上露個臉兒,顯 示顯示自己的水平。咱市沒有一個理論家,可理論版的稿子卻排著長隊兒發不完。」 這話說得張春海臉上直發燒,好在有幾兩酒蒙住臉兒,別人沒有發現。最後, 他掏出那篇稿子,讓王大筆看了看。王大筆不愧是行家,他說:「你標明是『工作 研究』,在農村版發表就名正言順了。」王大筆把稿子往他衣袋裡一裝,說:「這 事包給我了!近人不說遠話,我請農村部的幾個人吃一頓,每人再撂兩盒煙,你拿 兩千塊錢也就可以了!」 張春海想,五千字,半個版,兩千塊錢不算多。可又一想不中!王大筆的嘴像 個排氣扇,半天時間他就會把這消息傳遍半拉縣城。要是叫別人知道我是花錢買的 版面,豈不……張春海耍了個滑頭,他說:「這文章只是個草稿,我還沒有來得及 修改。晚一天我改好了,一定請老弟幫忙!」說著,就把那稿子從王大筆衣袋裡掏 了出來。 王大筆發現自己上了當,頓時氣得紅了臉,站起身就要走:「我得開會哩,快 送我回去!」張春海從飯館裡拿了兩條紅塔山,塞進王大筆提包裡,他這才有了笑 容,說:「稿子改好,一定交給我!」 送走了王大筆,張春海直駛大河市。鄭喜成對王大筆所談報社情況總覺得太不 可信。他過去也在報上發過幾篇小稿,編輯連自己也不認識,不是照樣發表了嗎? 鄭喜成把自己的想法向張春海談了談,張春海說:「這個王大筆越來越不像樣子了。 憑他在新聞界多年的關係,利用他那支破筆,到處為自己拉關係,撈好處。五千字 給我要二千元已是對我的照顧了,要是給企業寫廣告性的新聞稿,翻兩倍番也不算 完。」鄭喜成問:「他僅僅是個縣裡的新聞幹事,發稿能有這麼大把握嗎?」張春 海說:「編輯想撈錢得先通過通訊員,剛才王大筆講的只是編輯怎麼怎麼樣,實際 上他同編輯是狼狽為奸!」張春海說到這裡忽覺不妥,忙糾正說:「當然,這只是 個別現象,真正好的稿子他們搶還搶不到手呢?自然也就沒有什麼附加條件。」 說話間不覺已駛進老河市區,張春海把小車停在一家餐館,對鄭喜成說:「我 在報社熟人多,進去不方便。請這個不請那個,容易有意見。你直接去找農村部的 郭禿子,就說古河鄉有個張春海找他就行了。」 7、別叫我犯錯誤 鄭喜成還是第一次到報社來,當他登上那座新建的辦公大樓時,好象走進一座 神聖的殿堂,激動得心兒咚咚直跳。在他看來,編輯都是神聖的天使,手裡掌握著 稿子的生殺大權,很多無名之輩都是通過他們的扶持才登上名人的寶座,成為世人 敬慕的人物。新聞記者更是了不起,他們手中的那支筆既可以叫你威名遠揚,又可 以叫你威風掃地,就連縣裡鄉里的領導者對他們也懷著幾分敬畏。所以當鄭喜成踏 進農村部的辦公室時,一時竟緊張得不知如何開口了。 「同志,是來送稿子的吧?」一位年近四十的瘦子向鄭喜成點點頭,目光裡帶 著幾分熱情。鄭喜成忽然想到張書記給他的一盒阿詩瑪,忙把煙遞到每一個編輯手 裡,並且親自打著火機,一個一個給點燃。就在這讓煙和點煙中間,鄭喜成作了一 番自我介紹說:「我也在咱報上發過稿,是揭露假農藥的。那稿子在俺鄉影響可大 了,農民稱讚報紙為他們辦了一件大好事,假農藥從此在俺鄉銷聲匿跡了。」 農村部發揭露假農藥假化肥假種子的稿子每年都有好幾篇,接到的農民來信也 有好多件。這是個永遠存在的熱門話題,而且常講常鮮。農村部所以受廣大農民歡 迎和稱讚,這是一個根本點。鄭喜成談起這事兒,自然引起編輯們的興趣,有人問: 「你手頭還有啥好稿子?拿出來我們給你發!」 鄭喜成忽然想到黑牡丹講的那個假合資的故事,便向編輯們吹了一番。有人問 他:「稿子寫好不有?這稿子可以上頭版頭條。」鄭喜成當然不會寫這稿子,但他 卻在這吹噓中給編輯們留下一個好感,而且在這閒談中發現那個瘦編輯正是他要找 的郭禿子。郭禿子並不禿,只是有點兒敗項,額頭的毛髮較為稀疏而已。 下班時間快到了, 有的編輯收拾一下提包陸續走了。 鄭喜成對那瘦編輯說: 「郭主任,俺張春海書記在外邊等著你哩,想請你坐坐。」「坐坐」是代名詞,郭 主任自然明白:「要是來送稿,就把稿子放這裡,要是請客,我明確告訴你,我們 農村部不興這一套!」 鄭喜成實在缺乏公關經驗,瘦編輯的幾句官腔把他說得沒了下言,只得跑回來 向張春海彙報。「現在哪有不吃魚兒的貓?」張春海在心裡冒出這個問號,便開車 來到報社大門口。報社下班沒個準頭,十點多鐘就有人外出辦私事,可也有人等到 一點多還在堅持工作。郭禿子就屬後一種人,張春海等到十二點半了,還不見他 的影兒。張春海懷疑鄭喜成認錯了人,再一次尋問那個瘦編輯的長相和外貌特徵。 正說著,那郭禿子從大門走了出來,但張春海沒有去主動喊他,直到郭禿子走到他 面前,他才向前跨了一步。拉住了他的手:「郭主任,咋?認不得老弟了?」郭禿 子習慣性地用手指理了理稀疏的額發,啊了一聲說:「是你呀?你當了書記成了大 官就把我們這些當年為你做嫁衣的人都忘了?」「哪裡,哪裡!我今天不是特意來 拜訪你了嗎?」張春海把郭禿子拉上車,郭禿子問:「去哪裡?去哪裡?」張春海 說:「審判廳!」郭禿子一愣:「你傢伙要幹什麼?」張春海笑著說:「是去大富 豪酒家!審判廳承包給一家南方來的大老闆,那裡的海鮮可是有特色的。」郭禿子 卻執意不去吃飯。他說:「最近報社正在抓職業道德教育,不准吃請,不准收紅包, 更不准搞有償新聞和變相廣告。老弟,在這風頭上,你不能拉我犯錯誤!」張春海 說:「啥職業道德!還不是做做表面文章。你要是怕受影響,咱找個偏僻的小餐館, 點幾個滿意的菜。哎,你品嘗過俺縣的鬼子肉沒有?市里有俺縣辦的一個專營店, 走,咱去品嘗品嘗!」 這番話依然沒有把郭禿子打動,他說:「我在報社這麼多年,什麼新鮮玩藝兒 沒嘗過!」郭禿子把張春海拉下車,來到一個偏僻處,神秘兮兮地說「老弟,你的 心意我領了,這次宴請就免了。你要是看得起我,就給我幫個小忙吧!」 張春海覺得怪。我本來是求他幫忙,他怎麼倒提起叫我幫忙來了?張春海正疑 惑間,郭禿子掏出一卷表格,向張春海解釋說:「報社黨委正在對編輯進行考評, 印了徵詢意見表,發到基層,廣泛徵求群眾的意見。這是對編采人員的一次全面考 核。」張春海接過來看了看,考核內容有十幾項,是否給編輯送過禮,是否請吃過 飯,是否送過紅包,是否搞過變相收費新聞等等。張春海冷笑一聲說:「我看呐, 你們這也是認認真真走過場,一本正經搞形式!如今這年頭誰還說真話?肯跟你們 過不去呀!」郭禿子卻很認真地說了個「不」!「平時要是得罪了哪個人,他給你 來一傢伙,你可就要倒黴了!況且,這意見表裡還有正面意見,你看看,對稿子處 理認真,態度熱情,廉潔奉公,不徇私情等等,也要填在上面。這是對採編人員的 一次全面考核,非同一般,請老弟費個心,讓鄉鎮通訊員直接填寫,寄給報社黨委。」 郭禿子緊握張春海的手,抖了幾抖說:「老弟,拜託了!你把這些表填好,比請我 吃一頓飯重要多了。」說罷,便轉身走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記住,我是 農村部的,名字叫郭長江,別填錯了!」張春海趁機拉住郭禿子說:「我有個事求 你幫忙哩!這篇稿子,請你給我發一發。」郭禿子一看是理論稿,又一次撓了撓稀 疏的額發說:「難辦,難辦!我不管理論版呀!」張春海說:「我講的是發展農村 工業的新思路,作為『工作研究』,發你們農村版不是正對路嗎?」郭禿子仍遲疑 著,張春海悄悄塞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他說話的口氣頓時變了:「我變通變通, 儘量給你發出來。」張春海的口氣也硬了:「要全文發表,位置要顯要!」郭禿子 連聲說:「好,好,好!」 張春海和鄭喜成回到縣城,王大筆還在四樓會議室開會。各鄉鎮通訊員也都是 老油子了,每月例會總是十點多鐘才來到,中午不管頓飯他們決不走。有時事多了, 連晚飯也得捎帶走。王大筆也有對付他們的辦法,就是把會議時間延長,上午的會 不開到下兩點決不結束。這樣頂多管一頓飯,就是晚上想捎帶一頓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已是兩點半了,那四樓會議室裡依然煙霧繚繞。 張春海闖進會議室,沖著王大筆說:「哎呀,你看看表,現在幾點了?你就是 把人家當牛使也得歇歇鞍喘喘氣呀!」王大筆卻滿肚子牢騷說:「縣委領導對新聞 報道只是口頭上重視,一說掏錢就沒人吭聲了。每月一次例會,通訊員大老遠的跑 過來,連路費也不報,中午只補助五塊錢,別說去坐桌,就是喝碗羊肉燴面也不夠 用!我這新聞科長也沒本事屙錢,只好延長時間,兩晌合成一晌開!」張春海一拍 胸脯說:「今天我請客!你們進過海鮮城沒有?」大夥說:「沒有!一盤海鮮百十 塊,我們把脖子紮起來呀?」張春海說:「今天我請諸位到海鮮城品嘗品嘗山珍海 味, 表表我這個老新聞對同行的一片癡情和厚愛! 」王大筆伸手拉住張春海說: 「此話當真?」張春海把手一揮:「走!」 這些來自鄉鎮的通訊員全是農民,他們第一次走進如此高檔的大酒店,僅那豪 華的設備和服務小姐的微笑就足令他們興奮不已激動萬分的了。這次點的菜算不上 最高檔的,只有幾盤海參魷魚對蝦而己。這些窮秀才們大飽了一頓口福,心裡的感 激便溢滿每一個人的面孔。當大家面紅耳熱似醉非醉而幾近說胡話的時候,張春海 這才開口說:「諸位,請暫時聽我說一句話。最近市報發了一份徵詢意見表,想聽 取一下群眾的意見。」 大夥接過徵詢意見表,一個個議論起來。有的說:「稿子寄出如石沉大海。」 有的說:「平時送稿沒人理睬。」還有人氣更大:「俺的稿子在省報發了,卻在市 報發不出來,難道他們的水平比省報還高?」大家越說越有氣,整個宴會幾乎成了 對報社的聲討會了。 張春海不知這些農民通訊員還挺有性格,只好擺出鄉黨委書記的架子鎮唬大家 說:「你們真是思想浮淺,沒有遠見。你們想想,你們的稿子都是誰給你們發表的? 可以說百分之九十是農村部。你們要是得罪了他們,發稿指標完不成,你們這些聘 請來的通訊員還能拿到每月二百塊錢的補助費嗎? 」 大夥一下明白了,連聲說: 「是哩,是哩!沒有這二百塊錢,我們就成了徹底的農民了!」張春海說:「我是 為你們著想哩!平時你們想巴結編輯還巴結不上哩,這次我正好給你們一個機會! 只准說好,不准說壞,而且要真實可信,不能只填幾個空洞的讚美詞就行了。」大 夥連忙改口說:「好好好!現在是少放屁,多磕頭,有意見憋到心裡頭。今天不能 白喝張書記的酒!為領導歌功頌德是俺的看家本領!」 張春海把通訊員的意見表寄給了老河報,三天沒過,那既有理論色彩又有實際 經驗的文章便在老河報顯要位置發表了。雖然署的是張春海的名字,鄭喜成卻樂得 半夜沒有睡著。是呀?有了這篇文章作基礎,我在古河鄉就站穩腳跟了! 8、筆桿子的威力 一個月沒過,趙寫家給鄭喜成打來電話說:「你小子厲害呀!剛出山就吹出個 縣委副書記!」一句話把鄭喜成說得丈二和尚不摸頭腦,他急忙跑到縣城去找趙寫 家。趙寫家拿出市委組織部一份任命通知叫他看,啊,張春海竟當了縣委副書記了。 通知還特意注明其列其他副書記之前, 系縣裡的第三把手了。 鄭喜成不解地問: 「提拔張書記跟我有啥關係?」 趙寫家從抽屜裡拿出半瓶酒說:「咱邊喝邊談,我給你講講內情!」鄭喜成急 忙跑到街上買了二斤鬼子肉和一瓶孔府宴,趙寫家三杯酒下肚,便興致勃勃地向他 講起來。 現在全黨工作重點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過去縣委幾個書記都是分管宣傳、幹 部、紀檢等方面的工作,沒有人具體管經濟。最近市委要求各縣要配備一名副書記 分管經濟工作。在選擇這個副書記時,縣裡一二把手又出現意見分歧。縣委李書記 主張提宣傳部的朱部長,袁縣長卻主張提張春海。袁縣長跟張春海的關係非同一般, 當然,更重要的是,今後這個副書記要管經濟,把手伸到縣政府大院來,要是二人 配合不好,他這個縣長的位子就會不穩,甚至會被取而代之。因此,袁縣長必須選 一個聽他的話跟他跑的人來充當這個角色。多年來書記和縣長都尿不到一個壺裡, 袁縣長越是主張提張春海,李書記越是反對提他,理由是張春海是宣傳部出來的, 沒有做過經濟工作。袁縣長立即反駁說,朱部長是教師出身,是從教育戰線出來的, 對經濟工作也是不熟悉的。二人的意見難以統一,最後組織部長提出一個折衷意見, 將提拔二人的意見都報到市委,由市委領導定奪。 趙寫家對官場上的事特別靈通,他分析說,張春海實際上沒有朱部長威信高, 他來古河鄉沒有取得什麼明顯成績,講經濟收入,這古河鄉幾乎沒一家像樣子的鄉 鎮企業。但他抓住了新來的市委書記的那個新思路,從理論上顯示出自己的水平。 據說市委書記看了老河報那篇文章很高興,他說:「這篇文章的觀點很新鮮很符合 我市的情況嘛!」組織部長說:「張春海就是平原縣報的那個副書記候選人之一, 有人反映他沒有抓過經濟工作。」市委書記很生氣:「誰從娘肚子裡出來就懂經濟? 共產黨就是先學會打仗然後才學習搞經濟工作的嘛!今後選幹部要看他的思想素質 和理論水平,沒有理論的指導,光有實踐經驗怎麼能成?」 張春海被提拔為縣委副書記,鄭喜成自然高興,自己有了個靠山,今後混個正 式工作也就有了希望。鄭喜成已經成熟多了,他回到古河鄉見了張春海,什麼也沒 說,好像他是個格外人。有幾個鄉幹部悄悄來到鄉党辦,向鄭喜成打聽張春海的情 況。鄭喜成搪塞說:「這是領導的事,我怎麼能知道!」有人嘲笑鄭喜成說:「張 春海當了縣委副書記,馬上要調走了,你裝什麼迷?」鄭喜成聽了這話也沒表現出 來特別的驚喜,更不向外人提那篇文章的事。有次黑牡丹向別人透露了一句,說那 文章是鄭喜成寫的。鄭喜成馬上聲明:「我哪有那麼高的水平?我只給張書記搜集 一點資料,最後還沒用上。」晚上,他悄悄跑到黑牡丹住室,把黑牡丹訓了一頓: 「你這是破壞領導的威信,今後可不准再瞎胡說了。」氣得黑牡丹半天沒吭聲,人 一進了官場咋就變了心腸?從此,她跟鄭喜成的關係也就慢慢疏遠了。 張春海是講情義的,在他調縣委工作之前,特意給鄭喜成要了個招工指標,正 式安排到古河鄉黨委辦公室當了一名秘書。過去發工資,會計從賣廢報紙的錢裡取 出一疊扔給他,僅僅讓他打了個條兒,這讓他自己也感到這錢太沒有分量。現在工 資表上有了他的大名,他成了吃皇糧的正式幹部! 然而,鄭喜成沒有高興幾天,便發現自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在縣以上機關, 黨委管幹部管宣傳管紀檢管政研管統戰,那是一個無所不管無所不問無所不在的至 高無上的權力機關。可在這鄉下,鄉長和書記一肩挑,每項工作都有副書記和副鄉 長分管,鄉党辦不管錢,不管物,也不管生產。他每天坐在辦公室裡,聽著樹上的 知了叫,便突然感到自己的可憐!鄭喜成知道,一個無事可做的人最後很可能被淘 汰。他必須找點兒事幹,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可這位新來的程鄉長平時開會從來不 用人代寫講話稿,就是去縣裡彙報工作,也從來不叫你寫材料。他那腦瓜兒裡幾乎 裝著所有問題和材料,需要什麼,他眉頭一皺,便啥都有了。有時縣裡來個通知, 需要什麼數字,鄭喜成想下去一個村一個村的跑一跑。可程鄉長卻說:「你跑幾天 得來的也是假數字,還不如我估計的準確哩!」於是他眼皮一耷拉,隨便說出一個 數字,向鄭喜成交待說:「今後就按我這個數字報,只要口徑統一就行了。」鄭喜 成覺得這個程鄉長挺有意思,他估計的數字比村幹部給你說的數字真實多了。但是, 這麼一來鄭喜成徹底地成了閒員一個了。有次縣裡開電話會議,號召防旱抗旱,程 鄉長親自擔著水桶,跟鄉幹部一起去地裡幹了大半晌,流了一身臭汗。鄭喜成覺得 這是個好題材,立馬寫了一篇新聞稿,拿給這位程鄉長看。程鄉長只看了一個標題 就把眼一瞪說:「在報上發這樣的稿子,豈不是給咱鄉丟人現眼嗎?搞了這麼幾十 年水利化,至今還搞肩挑人抬!我到了這把歲數,也不想進步了,那通訊報道你就 給我少寫一些吧!」 一個愛耍筆桿子的碰上個不願意吹捧自己的領導,坐冷板凳便是必然的了。鄭 喜成每天在辦公室裡閑得腚疼,越是寂寞,他越是想念張春海。在這樣的領導手下 工作,就是吃苦受累也高興。於是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想法調到縣裡去,能混成趙 寫家和王大筆那樣的幹部,這輩子也就不錯了! 鄭喜成常往縣城跑,想向張春海訴說一下自己的苦衷。但他進不了張春海的辦 公室,因為書記縣長住在單獨一座小樓上,那裡是一座獨院兒,有專人看守,別說 你是個鄉下人,就是各局委的頭兒要見見書記縣長也得先打個電話,征得同意才行。 鄭喜成往縣城跑了幾次,白花幾十來塊錢,連張春海的影兒也沒見到。然而,張春 海並沒有忘記他。有一天,他親自打電話叫鄭喜成來縣城一趟。鄭喜成頓時心花怒 放,馬不停蹄地趕到縣委大院。當他走進那個獨院,這才發覺今天是星期天,院裡 院外都是一片寂靜,唯有張春海坐在一張籐椅上曬太陽。冬日的陽光把這座小院鋪 了一片金黃,曬得人渾身都是舒暢。張春海的家屬還沒搬來,他在這大院裡暫時還 是單幹戶,所以星期天才有這份清閒。張春海睡得很香,頭歪在扶手上,手搭在胸 脯上,那鼾聲均勻而舒緩,似乎剛進入酣蜜的夢鄉,以致鄭喜成在一旁站了好大一 會兒竟不忍心把他喊醒,甚至打內心深深地同情起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來。當個縣 一級的領導也不容易啊!很多老百姓能享受到的東西他們卻享受不到。就說這張春 海吧,他有時間陪妻子上街逛商店嗎?他能陪孩子到公園暢快地玩一天嗎?他能像 一般老百姓那樣睡個大頭覺嗎?不,只有今天他才能這樣自由這樣舒心地在這溫暖 的陽光下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恩賜,而這一切對老百姓來說又是多麼平常的事情! 張春海醒了。他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這才喊了一聲:「小鄭!」鄭喜成 雙腿並立,誠惶誠恐站在張春海面前,親熱地喊了一聲張書記說:「我來了一會兒 了,見你睡得正甜,沒有喊你。」 張春海把鄭喜成讓進辦公室坐下,問了問他這幾個月的情況。「唉,那個老程!」 張春海有點兒生氣地抱怨一聲古河鄉的新任書記,就這一聲「唉」,已經足以讓鄭 喜成感激的了。一個縣裡的領導能知道自己下屬的處境,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體諒 和關懷嗎? 鄭喜成還沒考慮好如何提出自己的請求,張春海卻主動說:「我知道你在古河 鄉發揮不了作用,這也不怪老程,各鄉都是這樣。他們忙著收糧收款,催收催種, 筆桿子在下邊沒有用。我想把你調到縣裡來!」張春海深情地看看鄭喜成,話兒說 得語重心長:「要到縣裡來,你得拿出點兒成果,擺在那裡,證明你的水平,我才 好說話呀!」 這幾句話直讓鄭喜成心裡發熱,他還以為是張書記要交給他什麼具體任務哩, 誰曉得張書記在繁忙的工作中,還惦念著他的工作調動。鄭喜成隻覺得淚水直在眼 圈裡打轉轉,心裡也酸溜溜的直想哭。他想,我到古河鄉也沒幹啥,為張書記起草 個文章還沒署我的名。要想得到社會的承認,就得拿出幾篇像樣子的東西來!一個 耍筆桿子的,沒有幾篇像樣的文章立在那裡,誰知你一頓能吃幾個饅頭喝幾碗稀飯 呀!但是想想那個新來的程鄉長,不由得又抱怨了幾句:「他不給我分配任務,也 不叫我下鄉跑跑情況,我整天悶在辦公室裡,想寫點兒東西,也不掌握材料!」 「我叫你來,就是想向你提供一個好典型!」張春海從抽屜裡掏出幾封信放在 桌上,對鄭喜成說:「現在報上正宣傳廉潔奉公的典型,這幾封信就是最好的材料, 你好好挖挖,一定能寫一篇有分量的新聞報道。」 9、正面文章反面作 原來是幾封群眾來信,都是表揚縣委李書記的。某某說,某月某日他給李書記 送去多少多少錢,求他辦什麼什麼事,李書記滿口答應給辦事,卻把錢全部退給他, 還批評他不要搞歪門邪道!又有某某說,某月某日他送給李書記一些什麼什麼貴重 東西,要李書記給他辦什麼手續,李書記堅決不給辦,當場退回了那些東西,但後 來覺得那手續合理,主動給他辦了。還有某某人要辦什麼事,又是送的什麼什麼, 李書記又是如何如何……總之,李書記廉潔奉公,堅持原則,僅僅一個月就拒賄五 萬多元,等等。 張春海說:「這是來自群眾的讚揚,最真實最寶貴。你可根據這些群眾來信, 給李書記寫一篇報道。能在咱市樹立一個廉潔奉公的好典型,這對推動當前的廉政 建設大有好處!」 鄭喜成已不是當年那個寫假農藥案的傻頭傻腦的小青年了,他也學會在適當時 機拍馬屁討領導喜歡了。他看了看那幾封群眾來信說:「張書記,寫人家幹啥?我 還是寫寫你吧!你到縣委半年多,在發展民營企業和塑料溫室大棚方面很有成績, 在全市都能數得著。」張春海說:「現在不是宣傳我的時候,你要寫寫李書記,這 是一項政治任務!稿子寫好直接交給我,在稿子見報以前,此事不要對任何人說!」 鄭喜成把那幾封來信翻了翻說:「光靠這幾篇來信難以寫得充實,我去採訪採訪李 書記吧?」張春海說:「李書記很謙虛,他一向不叫宣傳他個人。這是縣委幾個領 導研究決定的,所以暫時不要對李書記說!」 鄭喜成回到古河鄉,翻看著那幾封群眾來信,暗暗琢磨。張春海過去跟李書記 不太融洽,李書記支持的是朱部長,現在張春海是不是想討好李書記,向李書記靠 攏,以後另謀高就?想到這裡,鄭喜成覺得張春海太不夠意思。現在你張春海已是 第三把手了,你巴結李書記,是不是下一步想把袁縣長擠掉,再來個取而代之呀? 你本來是袁縣長一手提起來的,你這樣幹,豈不是忘恩負義嗎?人啊人!為啥一進 入官場就變得這樣殘酷無情無恩無義了呢? 但是鄭喜成從內心講還是希望張春海能有更大的進步和更大的權力的。他作為 一個從農村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小青年,無根無底的,能有一個靠山一個支柱自然是 求之不得的。如果張春海今後能當上縣長或是縣委書記,在縣裡說一不二,他要把 我調到縣裡來,一句話不就辦成了嗎?還用得著叫我表現一番,來個曲線行動嗎? 幾封群眾來信已提供了較為充足的素材,要寫成一篇千字文,這對鄭喜成來說, 實在是小菜一碟。 兩天過後,他便帶著那篇《廉潔自律 無私奉獻》的稿子去找張 春海了。 張春海看了一遍,就提起筆來,抹去了一些褒揚的話說:「新聞報道要靠事實 說話,切忌作者在那裡空發議論。你把這一次次拒賄的事實擺出來,一個廉潔自律 的典型不就立在讀者面前了嗎?」鄭喜成連聲說:「對對對!」可又覺得把那些從 他心頭發出的讚美的語言抹掉怪可惜的。 張春海又把標題改成《拒賄記》:「什麼廉潔啊,無私奉獻啊,這都是官話套 話!一個人能在金錢面前不動搖,把到手的錢財推出門外,這才是真正的無私,真 正的廉潔!李書記的可貴之處就是拒賄,這才是我們要認真報道的!」 這番話又叫鄭喜成對張春海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愧是個老新聞,人家說話辦事 就是有根有據。自己寫稿總愛融入個人的情感,每到動情處,總愛發一番議論和感 慨。但鄭喜成只是把這敬佩深藏在心裡,靜靜地站在張春海身邊,等待接受新的任 務。 張春海把稿子改好,交給鄭喜成說:「你謄寫清楚,寄給郭長江,哎,這會兒 人家已是副總編了!你給他附個信,就說這稿子是我叫你寫的,給發個頭條!」鄭 喜成覺得這頭條可不是好發的,便提出再讓張春海親自跑一趟。張春海卻連連搖頭 說:「不用去,不用去,我幫了他那麼大忙,這點小事他還能不給辦嗎?」鄭喜成 不知道張春海給郭長江幫了啥忙,但他知道在領導手下工作很多事只能靠自己去分 析去揣摸。他趴在張春海辦公室桌上,很快把稿子謄寫一份,便跑到郵電局寄了個 快件,頓時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鬆。 然而,當鄭喜成走出郵電局在街頭轉了一圈兒,忽覺此事不妥。報社每天收到 那麼多稿子,收發員分給採編科室,科室編輯挑選出來編好報給部主任,部主任審 閱後再報給分管總編,就是一路綠燈也得好幾個關口。若是哪一道關口卡了殼,我 這稿子豈不是白寫了?稿子發不出來,不但辜負了張書記的一片希望,我也失去一 個表現自己的機會。鄭喜成越想越覺得事關重大,連忙又跑回郵電局,好話說了一 大串,才把那快件從郵筒裡取出來。他要親自把稿子交到郭總編手裡!他要把張書 記如何安排他寫稿的過程向郭總編彙報一遍!他要等郭總編親自簽發個頭版頭題才 放心!只能這樣才能證明自己對領導的忠心和認真! 鄭喜成來到汽車站,一摸口袋,身上僅有三塊五角錢。從縣城到市里票價是五 塊多,要坐豪華車那就更貴了。這三塊五角錢一下勾出來他一片酸楚,他每月工資 三百多塊錢,交給爹娘一百元,剩下二百多塊錢,每月來縣裡跑幾趟,剩下的幾個 錢連吃飯都不夠。這三塊五角錢咋去市里?他忽然想到了二大爺! 一篇假農藥稿,幾乎把二大爺弄了個人仰馬翻。但二大爺自有一套經營策略和 處世哲學,他主動承包了一個面臨倒閉的棉花加工廠,暗中倒賣計劃內棉花,從而 為縣財政創造了一筆不小的收入。於是他東山再起,當上了縣棉麻公司的經理,這 是一個相當實惠的單位。 鄭喜成自認有了同張春海這層關係,在他來到二大爺家裡時也就不卑不亢,並 且主動聲明,他不久就要調到縣裡來了。二大爺若有用得著他的時候,他一定盡力 效勞。 二大爺經過那場風波,深知筆桿子的重要性兒。他說:「大侄子,好好幹,二 大爺老了,今後就看你們年輕人的了。縣棉麻廠也是個爛攤子,今後你別給我戳窟 窿就行了。」 二人說了一陣話再沒啥說了,鄭喜成想借錢卻又難以開口,吭吭哧哧的,似有 難言之苦。此時,鄭喜成深深體會到人窮志短的滋味。張書記交辦的大事他自然不 敢拖延,最後只得說出真情。二大爺順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百元大票說:「拿去花 吧,不夠用再找我!」鄭喜成羞得滿臉通紅,伸手去接那張紙幣,感到似有千斤重! 鄭喜成來到老河報,那郭禿子果然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過去是幾個人擠在 一間辦公室裡,一轉身稍不留意就會碰著別人的屁股。如今,郭秀子住的是套間, 有寬大的老闆台,有成套的真皮沙發,有通信員給提水掃地抹桌子。職務僅僅提一 級,其待遇簡直是一個地下一個天上。怪不得人人都想當官,大小當個官兒都比當 老百姓的強。 鄭喜成在郭總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自我介紹說:「我是古河鄉的,上次我跟 張書記來找過你……」郭總編說:「認識,認識,你叫夏風,夏天的夏,東風的風, 是不是呀?」 郭總編認識鄭喜成,主要是那次填寫徵詢意見表。那天,張春海請過鄉鎮通訊 員的客,把意見表寄走後,鄭喜成又單獨給報社寫了一封信。他以一個回鄉青年的 身份寫道:「我是一個剛剛從學校門走向家門的農村青年,我第一次投稿就被選中 了,登在農村版顯著位置上。那篇稿子對推動我鄉我縣打假鬥爭發揮了巨大作用, 俺古河鄉農民不但再沒吃過假農藥的苦,以後連假化肥假種子也銷聲匿跡了。農村 部的同志為俺農民辦了件大好事!俺不知那篇稿子的責任編輯是誰,請報社領導向 他轉告俺農民對他的一番敬意!」 這封信情感真摯,語言樸素,幾個老總看了都深受感動。在報社全體員工大會 上,總編輯宣讀了這封群眾來信,號召全體編輯和記者向農村部學習,做人民群眾 的知心人和代言人。郭長江是農村部主任,這成績這光榮自然要歸功於他了。郭長 江在報社的威信大增,當報社兩個老總退居二線時,市委組織部來人考察,郭長江 理所當然地成了新任總編第一候選人。有的部主任不服,說我們也收到很多讀者和 通訊員的表揚信,為啥唯獨念一份表揚郭長江的?其實,道理很簡單,郭長江的表 揚信絕大多數是來自鄉鎮通訊員的,信寫得朴樸實實,跟鄭喜成的差不多,很令人 信服。其他幾個部就不一樣了,來信者集中在市里幾家工廠企業,有的筆跡相同, 連措辭幾乎都一樣。這麼一對比,那些稱讚郭長江的來信其可信性和含金量就高得 多了!郭長江力挫群雄,當上了報社主持全盤編務工作的副總編! 鄭喜成當然不知道這一切,當郭總編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時,他實在是受寵若驚, 連接茶杯的手都微微顫抖,連句感謝的話也不知咋個說了。鄭喜成還沒來得及把稿 子拿出來,郭總編就開口說:「是來送稿子吧?我分管整個編業,所有稿子都要經 過我的手。寫的啥稿?我這就給你簽發!」郭長江既是炫耀,也是一種報答。當鄭 喜成把那篇《拒賄記》掏出來時,他只是掃了一眼標題,便打電話叫來總編室主任 交待說:「今天編好,明天上版,後天見報,發頭版頭條!這樣的典型報道太及時 了!」 10、如願以償 郭長江的確說話算數,沒過幾天,那篇《拒賄記》便在市報頭版頭題登出來了, 而且加了編後記,在稱讚了李正民書記拒腐蝕的事之後,筆鋒一轉,對當前嚴重的 腐敗現象大加抨擊:「一個月內拒賄五萬元之多,行賄受賄之風達到何種程度,我 們從中亦可窺其一斑!」 這篇文章一發,報紙頓時改變了過去那種誰寫的誰看和寫誰的誰看的狀況,一 時間竟在平原縣產生一次不大不小的衝擊波。報紙一到縣委,收發員還沒來得及送 到各部委,人們就從半路截留下來,圍在院裡或蹲在地上來個先睹為快。於是,一 份報紙形成一個小會場,大家聚在一起便議論起來。有人讚揚中透出一種怪味兒: 「呀,真是世上難找的好書記,錢送到手裡又退回去,這思想境界實在了不起。」 有的則從另一個角度發出感慨:「哎喲哎,能讓我當一任書記就好了,三個月收禮 五萬,那三年該是多少啊!」當然,更多的人是含笑不語,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長歎中透出來令人難以捉摸的情緒。 鄭喜成聽說他的大作發表了,樂得屁顛顛地跑到縣委大院裡來,想向張春海來 個討功領賞。不料剛到縣委大院,就被趙寫家一把抓住了:「這稿子是不是你小子 寫的?」趙寫家把鄭喜成拉到自己住室,把門關嚴,這才開口對鄭喜成進行審問, 那臉上的表情分明帶著十分的不滿甚至是怨恨。 鄭喜成一時被趙寫家弄得心裡發慌,不知自己又惹出啥麻煩來,他吞吞吐吐地 說:「不,不……是,是我……」趙寫家生氣地說:「他媽的,還拜我為師哩,這 麼大的事還瞞著我?」鄭喜成只得如實稟告說:「這稿子是張書記授意叫我寫的, 那幾份群眾來信也是張書記為我提供的。」趙寫家聽了,連說幾聲:「厲害,厲害! 這個張春海實在是厲害!」鄭喜成又一次如墮五里霧中,輕聲問:「趙老師,張書 記是不是想巴結李書記?故意為他歌功頌德,暗送秋波呢?」「豬腦殼!」趙寫家 瞪了鄭喜成一眼說:「你看看你這稿子是咋寫的?這能是歌功頌德評功擺好的稿子 嗎?這是一顆重型炮彈,將把整個縣委炸亂。你知道不?縣黨代會近日就要召開!」 趙寫家似乎心懷憂慮,自言自語地說:「李書記呀李書記,你吃虧在於太老實 了。這次黨代會呀,你恐怕就難以坐穩江山了!」鄭喜成一下子緊張起來:「哎呀, 趙老師,你別嚇唬我!我這稿子全是表揚李書記的,一句批評的話也沒有,咋能影 響到李書記的江山坐穩坐不穩呢?」 趙寫家沒有正面回答,他冷冷地一笑說:「你小子厲害!上次你一篇大作吹出 個縣委副書記,這篇你又放了個重型炮彈,很可能要把李書記轟下臺。當然嘍,有 人下臺就會有人上臺,這一下一上就要改變咱平原縣目前政治權力的格局,明日的 張春海可不是今日的張春海了!」鄭喜成更是嚇了個臉發白,他連連表白:「趙老 師,我實在不知道這文章有啥政治背景,我不是想害李書記,我至今連李書記的面 還沒見過哩!」 趙寫家不願再多費口舌,只敲敲桌子警告鄭喜成說:「你還是個小雛,官場上 的事你不懂,你不懂!」鄭喜成仍纏住趙寫家不走,他說:「我這文章到底問題出 在哪裡?你給我講清楚,我以後也好多個心眼,少犯錯誤!」趙寫家順手拿起一張 省報,指著上面一篇典型報道說:「你看看人家是咋寫的?寫幹部廉潔奉公,要先 作鋪墊,在奉公上大做文章,寫他工作如何認真負責深入群眾,一顆心都撲到革命 事業上等等,然後再寫他如何自覺抵制不正之風,設宴不到送禮不收,但是該辦的 事照樣給群眾辦,至於收多少禮,拒多少賄,那是不能說很具體的,頂多舉幾個典 型事兒就行了。可你看看你是咋寫的?你把拒賄的時間、地點和金額全盤托了出來, 與其說是稱讚李書記,不如說是對李書記進行一次大揭露大曝光!」 鄭喜成頓時嚇了個毛骨悚然,聲音顫抖地說:「趙老師,這事我、我、我實在 不懂,我從來沒有想這麼多。這都是張書記叫我……寫的,我聽領導的,還、還、 還會有錯嗎?」趙寫家又把眼一瞪:「今後千萬不要提張書記叫你寫的!官場上的 事你不懂!」然後又自鳴得意地說:「我在縣委十幾年,誰一撅腚要屙啥屎我都清 楚。你趕快回鄉下去,別在這裡轉來轉去的,以為你有多大功似的!」鄭喜成嚇了 下愣怔,像做賊似的溜回到古河鄉里來,把門一關,只悄悄注意外界的反應。 鄭喜成不敢出門,每天躲在辦公室裡看電視,幾乎不漏過每一個節目。這樣過 了幾天,忽聽鼓樂聲大作,鞭炮聲齊鳴,原來縣裡的電視臺在搞現場直播,播音員 用激動的聲音向全縣人民報喜說:「具有歷史意義的縣黨代會今日勝利召開了!」 這讓鄭喜成得以瞭解縣城裡發生的最新消息,從此便一天到晚守候在電視機旁不動。 電視圖像雖然不太清晰,但那主席臺上的每個領導還是看得很分明。第一天,縣委 全體常委在主席臺上就坐,李書記春風滿面地坐在正中間,並代表縣委作了長達三 個小時的工作報告。第二天,他到各代表團去看望代表,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第 三天進入大會選舉階段,李書記坐在主席臺上就有點兒神色不安了,一會兒喝水, 一會兒擦汗,那眉頭似乎越皺越緊,臉上的得意之情似乎被一陣大風刮跑了。到了 會議最後一天,新當選的領導班子登臺亮相,李書記便從此消失了。最後,播音員 仍然用激動的聲音向全縣人民報喜說:「新的縣委誕生了!」三天后,市報在一版 發了個花邊新聞,袁光明當選為縣委書記,張春海排在第二,並且代理縣長職務, 成了第二把手! 這結局令鄭喜成長出了一口氣,欣喜之情悄然爬上他的眉梢。但他並不急於去 找張春海,依然在古河鄉平心靜氣地呆著,想看看張春海到底對他是啥態度。這天, 張春海來檢查春耕生產,中午在古河鄉吃的飯。從上午十二點一直喝到下午五點半, 臨走前才在別人不經意的時候對鄭喜成說:「你明天去縣委宣傳部一趟,他們找你 有事!」 這話在別人聽來只是很隨便的捎個信兒,但鄭喜成卻知道張春海實踐了他的許 諾,要把他調到縣城裡去了。鄭喜成眼望著那輛深藍色奧迪車消失在冬麥搖翠油菜 花黃的田野裡,一股熱淚從他臉上滾落下來。那個程書記卻全然不知鄭喜成同張春 海的這種特殊關係,竟然當著鄭喜成的面罵:「這小子,爬得真快!」 11、一炮三響 鄭喜成又一次登上縣委辦公大樓,心頭油然升起一股豪情。過去他多次登上這 座大樓,但那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走在這寬大的走廊裡連腳步也放得很輕很輕, 生怕惹大樓裡的主人不高興。今天,他已成了大樓的主人了,他故意把腳步弄得很 響,說話聲音也提高了幾度,他好像在向人們宣佈,我這個鄉下娃終於從那黃土堆 裡爬了出來,這座大樓的主人了! 然而,這高興並沒持續多久,當他走進新聞科,發現辦公室裡沒有他的位子, 他只能暫時坐在一個老病號的辦公桌前充當臨時工,於是那激動和興奮便煙消雲散 了。新聞科長王大筆告訴他,宣傳部早已超編,他的關係掛在縣廣播站裡,來新聞 科也只是幫忙而已。這使鄭喜成很惱火,然而又無可奈何,他只能暗暗告誡自己, 今後仍得多燒香,多磕頭,有話憋在心裡頭,先做幾年童養媳,小心謹慎地侍候好 公婆,等到明媒正娶到這個大院來,方可挺起自己的胸脯。 鄭喜成瞅了個星期天,掂著酒和肉,去向趙寫家討教在機關工作的要領。趙寫 家一見鄭喜成便豎起大拇指,說:「小鄭呵,你真是個大寫家!你那文章一炮三響, 寫走個書記,寫上任個書記,又寫出個代縣長!厲害呀,厲害!」鄭喜成忙拱身抱 拳做慚愧狀,一片誠心地向趙寫家討教說:「趙老師,你別給學生開玩笑。我今天 是專門來向你求教的,我那一篇小文章咋會產生那麼大影響?」趙寫家有了酒來助 興,話便格外稠。他喝了個淋漓盡致,又吃了個興味盎然,那話兒便像滔滔不絕的 黃河水,一路奔流而下,把縣委和縣政府東西兩個大院的情況談了個清清楚楚。 「縣委書記和縣長尿不到一個壺裡!」趙寫家以如此概括的語言作為他這次談 話的開頭, 使鄭喜成眼睛一亮, 心裡豁然打開一扇窗戶。趙寫家進而又分析說: 「兩個黨政一把手爭執的焦點就是一個權字,是以你為核心,還是以我為中心?核 心裡的成員,西院(政府)只有袁縣長一個人;東院(縣委)卻占了絕大多數。每 逢討論重大問題,袁縣長總是少數派,他有很多設想和打算卻難以實行。張春海的 提拔使東西兩個大院的力量發生傾斜,袁張聯盟常把縣委書記李正民置於進退維谷 的境地,這次黨代會上進行換屆選舉,兩軍決戰的陣勢更加明朗化了。 李書記也意識到自己的地位不鞏固,在這次選舉前也想做點文章,為自己多爭 幾張選票。李書記已經連任兩屆縣委書記了,每一屆選舉他都要做點暖民心得民意 的事情。第一屆正趕上賣棉難,棉農排幾天隊還把棉花賣不掉,有個老農一怒之下 竟把一車子棉花燒了。李書記那時剛上任,他嚴厲處理了那個棉花收購站的站長, 然後抽調幹部,增設網點,延長收購時間,使賣棉難的問題得以解決。這經驗經記 者一宣傳,他威信大增,農民齊誇來了個好書記,選舉時一下得了個滿票。第二屆 選舉正趕上中央強調減輕農民負擔,他又狠抓了亂攤派,把幾個不聽招呼的鄉長撤 了職,還同時向工商稅務車管等部門的頭頭敲了警鐘,這次又被群眾譽為「莊稼人 的貼心書記」!選舉時又是以絕對多數票當選。 有了這兩次經驗,李書記很重視輿論宣傳。這次選舉他又在想,當前什麼是群 眾最關心的熱點問題?說實在的,李書記連任了兩屆縣委書記,政績還是大大的, 在反腐倡廉方面也是下大氣力抓了一陣子的,他本人也是比較公正廉潔,比較講究 原則的。他曾多次拒賄,有群眾來信稱讚他是「包青天」,但李書記過去一直不叫 宣傳。這次選舉,他覺得自己不能太老實了,便把自己過去拒賄的事向幾個自認為 信得過的人透露了點底兒。為了顯示拒賄成績之巨大,他把幾年來的十幾封信都拿 出來了。平時寫信,一般只寫月日,不寫年代,這麼一來,幾年間的事都變成近一 兩個月的事了。市報發表了那篇《拒賄記》,他還以為是他手下人為他拉選票,暗 暗為之高興呢!等到黨代會一開,各鄉鎮在討論他的工作報告時,那篇《拒賄記》 一下成了代表們議論的中心話題。有人公開提出質疑,一個月拒賄五萬元,任兩屆 書記整整八年,那該收多少禮啊!這麼一算帳,便有人驚呼,天爺喲,當個書記真 是了不得啊!怪不得縣城裡蓋那麼多小洋樓,那都是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錢啊!黨代 會成了反腐敗會,從鄉鎮長到各局委的頭頭們都認為,李書記為給自己拉選票,把 領導幹部都出賣了!於是,當初追隨他的「自家人」也紛紛改換門庭,投向了袁張 二人。這些中層領導都掌握著實權,他們在會上一鼓動,李書記便由廉潔奉公者變 成貪污受賄者了。這是李書記預料不到的,直到第三天選舉時他才發現了端倪。鄭 喜成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個一會兒擦汗,一會兒皺眉頭的鏡頭正反映了他此時此刻的 心理…… 鄭喜成聽了,又嚇了個心驚肉跳,他說:「我得把名字改了,要是別人知道那 稿子是我寫的,我在縣城還能呆得住嗎?」「不用改,不用改!」趙寫家點燃一支 煙,長長吐了一個煙圈說:「李書記也是因禍得福,你那稿子引起市委領導重視, 後經考察,證明李書記確實是個好幹部,縣裡落了選,卻調到市里當紀檢書記,官 升一級。」 鄭喜成聽到這裡才松了口氣,他說:「趙老師,想不到官場上的事這麼複雜, 今後你得多提醒我,哪些能寫,哪些不能寫,你可不能看著學生我往火坑裡跳啊! 我不求別的,今後能不犯錯誤,有碗飯吃就行了!」趙寫家連連搖頭:「不不,你 千萬別學我!我整天小心謹慎,生怕惹是生非,平時連口大氣也不敢喘,雖然保了 個一身平安,可我混了這麼多年,混出個啥來了?跟我一起進縣委來的一個個都提 了起來,有的成了我的上級。就說張春海吧,當年叫他寫個講話稿他都寫不成,是 我把著他的手教的,現在倒他成了我的頂頭上司,我倒要為他寫講話稿了。」 趙寫家說到這裡又激動起來:「我至今還是個副科級秘書,可我的貢獻,我的 成績,誰能知道啊!」他搬了個凳子,就要往牆上爬,但那兩條腿卻直顫抖。鄭喜 成忙問:「趙老師,你要幹啥?」趙寫家往天花板上的那個通口指了指:「你給我 取下來,給我取下來!」鄭喜成踩著凳子向那通口裡探望了一陣,發現裡面全是打 印的文稿。鄭喜成探著身子,掏出來一本又一本。每本都裝訂得工工整整,摞在一 起足有一米高。 趙寫家手摸著這些發黃的材料,居然激動得涕淚交流地說:「這是我的半生心 血啊!我好像一頭牛,默默地耕耘,我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不,我擠出來的是 水,是眼淚!」 趙寫家真名叫趙中華,按時下說法屬「老三屆」,但他卻有幸被貧下中農推 薦為工農兵大學生,來到省城一家最高學府,並且成為一名尖子生。大學畢業前夕, 省委在學校召開一個什麼現場會,他被抽到材料組。臨開會前兩天,大會報告還沒 準備好,那草稿便又拿到材料組裡去進行集體修改了。趙中華看了一眼,不屑地說: 「寫的啥傢伙?亂七八糟!」不料這話被材料組長聽到,也許是他圖省事,也許是 想給趙中華辦難看,也許是他真的認為趙中華是塊料,於是便把修改這份報告的任 務交給當時年僅二十幾歲的趙中華了。那時學校的筆桿子都趕到了鄉下接受貧下中 農再教育去了,有幸留下來的幾個雖能掂動筆桿子卻又顧慮重重,生怕一句話說不 好而犯錯誤。這麼一來,便應了一位偉人的話,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才。趙中華 熬了兩個通宵,一份代表學校革命委員會的報告便交卷了。也許是時間緊,不能再 拖了。也許是趙中華真的下了功夫,那份報告就是寫得不錯。開會那天,省裡來的 頭頭聽了連連鼓掌,指令省報摘要發表。這一下趙中華出了名,他連黨員也不是就 被調到省委宣傳部,成為寫作班子裡的一員了。 那寫作班子裡的成員都是從全省拔出來的大筆桿子,類似北京那個「梁效」, 有次省委書記給寫作組出了一個新題目,如何把大批判引向深入,提高農民的路線 覺悟。寫作組長忙帶領一幫子人去農村作調查,又是開座談會,又是進行家訪,忙 乎一陣子,拉出來三個提綱,送給省委書記審閱,都未通過。趙中華家在農村,就 是兩眼一閉,也能把農村的實際情況想出來。為了再次露崢嶸,他便背著寫作組, 悄悄地拉出來一個初稿,交給了寫作組長。組長連看都沒看就把那稿子扔到一邊去 了。因為趙中華實在太年輕,抽他到寫作組,實際是為了讓他給那些大筆桿子抄抄 稿子。然而,沒過幾天,趙中華那篇稿子居然在省報顯要位置發表出來了。省委書 記看了頗感興趣,在上面批示:請寫作組以此文為基礎,儘快把稿子拿出來。寫作 組長接到省委書記批示忙把寫作組成員召集起來學習那文章,趙中華不好意思地說: 「老師,這稿子寫得不好!」組長眼一瞪:「你太驕傲了!省委書記都稱讚,你敢 說寫得不好?」趙中華說:「這是我寫的,是根據呈送你的那個文件初稿改寫的。」 組長聽了大吃一驚,看看文章署名,照華?「這是你的名字嗎?」趙中華嘿嘿一笑: 「照華,就是我趙中華,意思是光照中華。」 趙中華從此在省委機關名聲大振,很快成了寫作組的骨幹力量。然而好景不長, 隨著四人幫的倒臺,他被發配到家鄉,到縣委黨校當了一名理論教員。後來形勢有 了鬆動,省裡一家社科單位要調趙中華去一個研究所工作。這時縣裡才像發現一個 寶貝,省裡幾次下調令,他們硬是不放,理由是人才不能外流。為了表示對趙中華 的重用,後來便把他從縣委黨校調到縣委辦公室,當了一名專為領導起草文件和講 話稿的副科級秘書。當時,趙中華已經娶妻生子,又有年邁體弱的父母,對於縣委 這種安排自然很滿意,也就不圖高就,安心當他的秘書。那次在高中講課雖是酒後 失言,卻也是實話實說。 然而,趙寫家此時此刻再也湧動不出那天向中學生講課時的豪情逸興,他淚流 滿面,發出聲聲長歎。鄭喜成安慰他說:「趙老師,你別看不起自己。這報告這講 話哪一份不在全縣引起轟動?幾千人的大會上,書記念著你的講話稿,各單位回去 還得向全體幹部傳達,傳達後還得組織大家討論,談心得談體會,然後還要向上級 彙報貫徹和落實情況。你想想,哪個作家的作品能這樣被重視?哪個理論家的著作 能這樣被廣泛地傳播?你比那些作家和理論家都強多了!」趙寫家說:「你別安慰 我!當初我要是調到那個科研所,現在也成個理論家了。」鄭喜成說:「當個理論 家又咋著?要想出本書,還得自己掏錢買書號,自己去銷售。我看呀,搞理論研究 還不如你給領導寫講話稿實用哩。你這些材料都是珍貴的歷史檔案,要是過個三百 年五百年的,有哪位歷史學家想研究這段歷史,你這材料就成無價之寶了!」 趙寫家被鄭喜成說得破涕為笑,他說:「你小子,真會給我開心呀!除非地球 來個大爆炸,新人類在地球殘核中發現這批材料,研究逝去的舊人類是什麼樣才有 點兒用途!」他吩咐鄭喜成說:「你拉到廢品站賣了吧,換幾個小錢,咱喝酒!」 鄭喜成把這堆材料翻開看看,有評法批儒的輔導資料,有批林批孔的發言稿, 有揭批四人幫的動員講話,還有真理標準討論發言摘抄,更多的則是為領導起草的 會議總結和工作報告,的確沒什麼價值!於是他便拉到街上賣了,最後又添了二塊 錢,才買了一瓶張弓酒。 二人又接著喝下去,鄭喜成說:「全縣百十萬人,能混到你這一步的有幾個? 你落在高枝上還不滿意,人家老百姓該咋過?我現在要能有你這份工作,就謝天謝 地了。」趙寫家吃驚地問:「咋?你的工作問題還沒解決?是不是張春海對你還留 一手?」 12、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鄭喜成在宣傳部上班,工資關係卻掛在縣廣播站。每次發工資,別人都是去縣 委財務科領,唯獨他要跑大老遠地去廣播站領,這使他感到低人一等。這樣過了半 年多,縣人代會召開,張春海將他頭上的那個「代」字摳掉,成了名符其實的縣長。 鄭喜成便趁一次開會的機會找到張春海說:「張縣長,你能不能給我批個編制,把 我正式調到宣傳部?」張春海做出一副吃驚狀:「怎麼?你的關係還沒辦?這太不 像話了!」 一句話說得鄭喜成感動得不得了,看來趙老師的分析也不是每句話都準確。他 向張春海表述了一番感激之情,希望他能再幫他一把。張春海卻說:「我是縣長, 東院的事我不便插手。這事你找找朱部長,叫他寫個報告,我給他批個指標,這樣 才合乎程序啊!」 朱部長沒有當上縣委副書記,心裡憋了一股子氣,李書記一走使他失去一座靠 山,他自感在這平原縣沒有了奔頭。新聞報道都是為現任領導唱讚歌的,他怎肯為 自己的反對派出力賣命?過去新聞科最吃香,現在基本上沒人問,放任自流。這使 鄭喜成心理負擔很重。別人每天喝開水看報紙可以過得舒服自在,然而鄭喜成地不 能這樣混下去,他要用自己的成績表明自己的存在價值。他從縣委和政府以及各局 委弄來一些工作簡報,稍加修改,寫成一篇篇新聞稿,有的給縣廣播站,有的寄老 河報,大多被採用了。這類稿子都是講成績講功勞的,發誰家的稿子誰家高興。這 麼一來,鄭喜成在縣城知名度大增,誰家開會都爭著向他發邀請,會上不但能美美 地吃一頓,還有紀念品相贈,光文件包和石英鐘他就得了一大摞。 這天,鄭喜成把自己發表的幾十篇新聞稿複印一份,裝訂成冊,誠惶誠恐地送 給朱部長,本想得到朱部長幾句稱讚,不料朱部長連一聲也沒吭,只看看他,那眼 神似乎在說,你小子還想討好我嗎?你把平原縣吹成一朵花,不是為張春海製造政 績,為他往上爬打基礎嗎?鄭喜成是個明白人,他後悔自己辦了件蠢事,白花幾十 塊複印費,討來的卻是朱部長冷峻的目光。他深深感到新聞科是個失誤,今後永無 出頭之日了! 然而,這天太陽偏從西邊出來了! 朱部長平時從不到新聞科來,此時卻笑嘻嘻地爬到五樓上,一進門就跟王大筆 打招呼:「王科長,有項重要任務非你莫屬了!」 平時領導要找自己的下屬,只須打個電話或讓人傳個信就行了,今天朱部長親 自登門,從中足可看出此項任務非同一般了。但是王大筆依然坐在桌前,連屁股也 沒動一動,話裡卻帶刺地說:「部座,有何吩咐?勞你大駕光臨!我還以為你把新 聞科忘了呢!」 朱部長臉一紅,照王大筆後腦勺上輕輕一摸,表示一種親近,又表示一種平等。 在這小縣城有些習俗跟農村差不多,一種特殊的動作和特殊的行為往往能表示出來 一種至親至密的關係。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腳,或者拍拍你的肩膀,連一句客氣 話也不必說,那感情就一下子貼到一起了。而這拍拍後腦勺或者擰擰耳朵,又是一 種更親近的動作,只有關係達到「鐵」的程度,才可這樣做。 王大筆見朱部長如此友好,這才站起身問:「啥雞巴重要任務?是提官?還是 分獎金?這兩樣能有一樣歸你這宣傳部長管,你放個屁也是重要任務!」 「你這臭嘴!」朱部長不願跟王大筆多費口舌,便把省裡一份通知放在王大筆 桌上。此時,二人的關係好象打了個顛倒,朱部長像向王大筆彙報工作似的,站在 王大筆面前,彎著腰,低著頭,一字一句地說:「省委召開農村思想政治工作研討 會,指定咱縣參加。會上要宣讀一篇論文,既是經驗性的,又要有理論的高度。」 王大筆把那印著省委紅頭文件的通知掃了一眼,冷笑一聲說:「朱部長,你太 抬舉我了。我搞了十幾年新聞報道,只會寫消息通訊,何曾寫過這類經驗性理論文 章或者叫作理論性經驗文章呢?不是我不聽你指揮,是我實難完成這項偉大而光榮 的任務!」朱部長把臉一板:「這是部務會上定的!」王大筆脖子一挺:「國務會 議決定的也不中,你不能趕鴨子上架呀!」朱部長這下惱火了,他一拍桌子,怒氣 衝衝地指著王大筆的額頭說:「你還是中層領導哩,你從來不聽指揮,不服從領導!」 王大筆卻嘻嘻嘻地笑了起來,用軟中有硬的口氣說:「因為你指揮有誤呀!」朱部 長臉紅得像關公,有點兒下不來臺地說:「我有啥不正確?你說!」王大筆往鄭喜 成那兒努努嘴兒:「有合適的人你卻不用,這能是指揮正確嗎?人家可是大筆桿子 啊!你連這個都不瞭解,你這部長豈不是失職嗎?」 僅僅在這時候,朱部長才轉身看了看坐在牆角落裡的鄭喜成,好像忽然發現屋 子裡還有個大活人似的,眼睛突然瞪大起來,用不信任的口氣問鄭喜成:「你…… 怎麼樣?」 鄭喜成見王大筆把皮球踢給自己,知道這是王大筆在給自己出難題。王大筆對 鄭喜成到新聞科很不歡迎,就說這辦公桌的擺放吧,原來兩個桌子並在一起,擺放 在臨窗的地方。鄭喜成來了,他把自己的桌子橫擺在窗前,把鄭喜成趕到另一面靠 牆角的地方,其理由是減少互相干擾,有利於寫作。現在王大筆把這任務踢給鄭喜 成,一是想試試你有多深的水兒,二是想叫你作作難,若是完不成這部長親自佈置 的任務……哈哈!鄭喜成明白這一切,但他作為一名臨時工,自然懂得事物的兩面 性。他一直想在朱部長面前表現表現自己,這次王大筆豈不正好給自己提供一個機 會嗎?所以,鄭喜成從心裡發出了會心的笑聲。但他又不能太自負,他面對朱部長 期待中含有輕蔑的目光,作出一個頗為完美的回答:「我試試吧?朱部長!」朱部 長卻不理解這潛臺詞,他說:「不是試試,而是必須完成!」王大筆在一旁笑著說: 「朱部長,人家說試試是一種謙虛的說法,這事兒交給鄭喜成同志,你情放心了!」 朱部長仍不放心,他又一次交代說:「你把通知仔細看看,要吃透上級的精神,按 省委的要求去寫,這可不是你寫一篇新聞報道,隨便編編就成了!」 不料這話卻戳住了王大筆的麻骨,他長長「哎」了一聲說:「朱部長,你這話 說得太沒水平了。新聞報道能是好寫的嗎?你也給我隨便編一篇,上個人民日報頭 條?」 王大筆就是靠一篇發在人民日報上的頭條新聞起家的,足令全縣人民驕傲。王 大筆所以能被人公認為大筆一支,也是這個頭條為他奠定的基礎。朱部長本是想提 起鄭喜成的注意,不料卻把王大筆惹惱了。他只得向王大筆表示道歉說:「對不起, 對不起!新聞報道當然也是不好寫的,你看人家穆青寫的焦裕祿,嘿嘿,那真是傳 世之作啊!」王大筆感歎一聲說:「就是穆青下來,再也寫不出個焦裕祿來!因為 是生活中再也找不到焦裕祿了!」 朱部長不敢再跟王大筆多說,他自知在言辭上不是王大筆的對手。在他離開新 聞科時,只回頭看了看鄭喜成。鄭喜成忙向朱部長保證說:「我一定盡力寫好,按 時完成任務!」 鄭喜成很快進入角色,全力投入寫作。這篇經驗性理論文章可不像張春海那篇 新思路好寫。這篇經驗性理論文章是講農村思想政治工作的,要在實踐經驗的基礎 上提煉出普遍性的東西,然後再上升到理論的高度。這就要求你要有實實在在的工 作,有明顯而突出的成果。可現在農村的情況如何呢?就他家鄉來說,幾年沒開過 一次黨員會,村幹部有的外出去打工,有的忙著跑生意,誰有時間去做思想政治工 作?上級有什麼大事,村幹部在大喇叭上吆喝幾聲就算完事了。每逢催公糧收稅款 和搞計劃生育時,書記和鄉長帶著派出所幹警和治安隊下到村裡。群眾驚呼,日本 鬼子來了!要在這樣的地方寫出經驗性理論文章來,那只有瞎胡編了! 鄭喜成發現自己想得過於簡單,同時也感到王大筆實在了不起,他僅僅掃了一 眼那通知便知其難度而巧妙地拒絕了。自己傻乎乎地接受下來,想露一手,結果是 弄巧成拙!他想到趙老師說他是「小雛」,當時不理解,現在他才明白了! 鄭喜成苦幹一個星期,連拉兩個初稿,朱部長都搖頭說:「太空了,太空了!」 朱部長啟發誘導他說:「這個會是個小範圍的,省裡只給咱市一個名額。這次會議 重點在研討,主要是談觀點,談想法嘛!你要放開一些嘛!」 鄭喜成到機關工作一年多,也學會了揣摸領導的心理了。朱部長的這番啟發誘 導使他明白,第一,與會人員少,又都是外地的,不瞭解平原縣的情況,你在會上 情放開膽子吹了!第二,既然是研討會,那自然是重在研究和探討了,能從理論上 大膽探索一下,發一番高論,提一串高見,就足以顯示你的工作成績和理論素質來 了!有了這個理解,鄭喜成思路大開,膽子更大了。他把山東的蘇南的廣東的還有 張家港等典型經驗糅合在一起,又發揮當年寫小說虛構誇張的藝術才能,編造了幾 個很生動感人的典型,充實到文章裡,於是乎,一篇洋洋數千字的經驗性和理論性 都很強的大作便問世了!朱部長看了,也像那次張春海一樣,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 膀說:「想不到你這麼年輕,筆桿子還挺硬的!」鄭喜成趁機提出他的入編問題, 朱部長滿口答應說:「我去省裡開會回來就給你辦,像你這樣的人才,找還找不到 啊!」鄭喜成又提出參加老河報舉辦的通訊員培訓班,朱部長作為對鄭喜成的獎賞, 滿口答應說:「可以,可以,一切費用全由咱部裡報銷!」鄭喜成這次拍馬總算沒 有拍到馬蹄子上,幾天的勞累頓時化作一片輕鬆的微笑,綻現在那瘦了一圈的臉盤 上。 培訓班結束前,報社叫每人交一篇作品,以後陸續在報上發表,以顯示這次培 訓班的成果。鄭喜成從省報上看到朱部長的論文在省研討會上獲了個二等獎,便想, 既然報社為自己提供這樣一個機會,何不把那篇論文交給老河報發表?朱部長一高 興,給我弄個編制,我的問題不就解決了?他開了個夜車,把朱部長那篇論文謄寫 一份交給了郭總編。郭總編看了大加讚揚:「好稿,好稿!農村政治思想工作是一 個薄弱環節,這篇稿子來得太及時了!」 鄭喜成回到縣委,朱部長也同時從省城返回來了。鄭喜成想把培訓班的情況向 朱部長彙報一下,不料朱部長卻興致勃勃地向他講起研討班的情況來了。朱部長特 別提到省委周書記對他那篇論文的評價。他說:「周書記聽了我的宣講,緊緊握住 我的手說,講得好,講得好!你們為全省探索出一條成功之路,實在是難能可貴啊!」 朱部長從提包裡拿出一張彩照讓鄭喜成看,「周書記還單獨接見了我,跟我照了相, 你看,這就是周書記,他的手還搭在我肩膀上!」朱部長把那照片看了又看,似乎 想從周書記的神態表情上讀出更深刻的內容。 鄭喜成趁機把郭總編對那篇論文的評價也大加渲染地轉述給朱部長,同時又討 好地說:「你這照片要是能配合那論文在一起發表,其效果會更好!」朱部長仍陶 醉在激動和幸福之中,眼睛盯著那照片說:「你跟郭總聯繫一下,看看他們什麼時 候見報,你把這照片轉寄給他。」鄭喜成撥通報社電話,郭禿子說:「不行了,今 天已經上版,明天就要見報,以後再單獨發那照片吧!」 朱部長小心翼翼地把那照片放好,這才冷靜地想了想說:「那論文……在咱市 報發表……合適不合適呀?」鄭喜成說:「省裡都獲獎了,咱市當然要好好宣傳宣 傳一下嘍!」朱部長細細一想,態度突然大變:「不行,不行!那論文不能在咱市 發表!」他立即撥通郭禿子的電話說:「老郭,那稿子我還得再改一改,市報不要 發表了!」郭禿子在那邊細聲細語但卻很堅定地說:「這稿子已經很不錯了,還改 個啥?我給你發的頭版頭題,對你夠意思吧?老兄,晚日你可要請我的客啊!」朱 部長臉上突然冒出大汗來:「郭總編,那論文不要發,你要尊重作者的意見呀!」 郭禿子在那邊給朱部長開著玩笑:「給你發稿子是看得起你,你還有啥雞巴意見呀! 你縣政治思想工作搞得這麼有聲有色,我們報社居然沒有發現,實在是太失職了。 晚日我帶記者深入採訪,再給你來篇大塊文章!」 朱部長放下電話,立即要了輛小車,便直奔市報社去了…… 那稿子已經發排,將要進入印刷階段,若撤換稿件,不但要延長出版時間,還 將造成直接經濟損失。朱部長幾乎向郭長江下跪,那郭禿子硬是不同意撤稿。萬般 無奈之下,朱部長才說說:「那裡邊的典型都是瞎編的,要是發出來……老兄,你 說是請客,還是有別的要求,我全答應!」郭長江這才笑著說:「你這傢伙,咋不 早說!」 第二天,朱部長見了鄭喜成,把他大罵一頓:「你小子不經我同意,為啥把稿 子交給報社?你明明知道那稿子有水分,發出來不是把我往火上烤嗎?看你怪老實 的,誰知你卻在背後使壞,你太危險了你!」 當下級的永遠無法向上司申辯,鄭喜成只能硬著頭皮聽朱部長把他罵個夠,連 大氣也不敢出。朱部長以為躲過了一場風波,不料省報又在顯著位置用半個版的篇 幅把那篇論文發表了。朱部長聞訊,立馬跑到郵電局,下令把當日來的省報封存起 來。郵電局長卻不買他的賬,說:「這是省委機關報,我們哪敢封存?這事你得請 示縣委領導批准!」朱部長發火說:「我就不能代表縣委?」郵電局長說:「你如 果是縣委書記的話,可以代表縣委!」 郵電局屬條條領導,縣裡管不著。朱部長碰了個軟釘子,氣得臉發青。他回 到縣委,去找袁書記。袁書記去市里開會,只有張春海在家。平時朱部長從不向張 春海彙報工作,這次不得不向張春海低頭彎腰去求情了。 張春海皺了皺眉頭說:「郵電局長說的有道理,那是省委機關報,咱縣委也不 敢作決定扣壓下來呀!若是上級追究起來,咱縣委也擔當不起呀!我看這樣變通一 下,這天的報紙只發農村和工廠,機關事業單位就不發了。這樣就是有人追究,我 們也好說!」 朱部長佩服張春海這點子想得鮮。農村和工廠愛看報紙的少,特別是農村,幾 天送一次報,一送一大摞,往會計屋裡一扔,一般村民看不到,能看到報紙的,有 的拿去捲煙吸,有的撕了擦屁股。只有機關幹部一杯水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 就是報縫裡登個稀罕事,也能很快傳開來。所以,只要堵住機關這個口,這消息便 可封鎖起來了! 然而,朱部長又失算了!雖然本縣報紙被封鎖起來,外地讀者仍看到了他們的 經驗性理論文章了。有的打來電話說要來參觀,有的寫信說要來取經,朱部長百般 謝絕,對方卻說:「你們不要謙虛,省委推薦的經驗我們怎麼能不學?!」 朱部長再次去向袁、張二位領導彙報,袁書記只說一句話:「哪裡不足,抓緊 補救補救嘛!」張春海卻更講實際:「朱部長,你不用急,該花錢的地方要捨得花 錢,需要多少我給你批!你是代表縣委介紹經驗的,不能因這事影響咱縣的形象嘛!」 朱部長對張春海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幾乎流下淚來了:「張縣長,謝謝你對我工作 的支持!」 13、不冒煙的工廠 補救工作並不複雜,先選定幾個參觀點,把幾家錄像放映廳和卡拉OK歌舞廳 的門面一換,掛上農民俱樂部或文化室的牌子;再把村委會和村辦廠的辦公室會議 室稍作佈置,貼上農民夜校或農民文化室的紙條兒;最後安排幾個能說會道的人按 領導要求和那論文上講的內容準備幾句應酬話,有了這些,足可令那些外地參觀者 驚訝敬佩,以至連聲讚歎工作踏實有特色有創造性,適應了新形勢的變化,值得我 們好好學習的了!其實呀,來參觀學習的,不少人是想找個藉口出來轉轉,有的連 參觀點也懶得去,只在縣城聽聽介紹,吃喝一頓,然後便匆匆奔曲阜赴泰山甚至趕 往青島嶗山去游山玩景搞公費旅遊去了,對其經驗是真是假是好是壞更沒人細究, 於是乎,一場虛驚便化作一場皆大歡喜,各自忙活各自感興趣的事去了! 朱部長從這次虛驚中也受到一次深刻的教育或者叫教訓。在這個縣來說,朱部 長屬幸運者。他原來是縣高中的一名普通教師,在一次全國性的機構大改革中, 在強調知識化年輕化而又特別強調革命化的時候,他因是一名中共黨員又是政治系 畢業的大學生而壓倒了比他學歷高而又比他業務強的眾多競爭者,當了一名副校長。 不料這一步走到了點子上!省委和市委都是從一所大學找來一位年輕的校長當了宣 傳部長,縣委自然也要來個上行下效,於是朱思哲從普通教師到中學校長,繼而又 榮升宣傳部長,時間僅僅相隔半年多,這真可稱之為飛黃騰達,平步青雲了! 雖然朱思哲是個教書匠,但對官場上的一切還是有自己的主張。社會上流傳一 句民謠雲: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跟著宣傳部,不斷犯錯誤!他聽了卻不以為 然,宣傳部就是同級黨委一把手的喇叭筒,一把手想說啥你就說啥,你自己可不能 鬧獨立性兒。有了這個基本認識,他跟一把手貼得更緊了,事無巨細,只有一把手 點了頭他才去辦,對其他副手他一概不甩乎。然而,一把手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 李書記就是大意失荊州。經過這場虛驚,他的認識又有了新飛躍,那就是要看清真 正的大權在誰手裡掌握著! 張春海雖然是新上任的縣長,在縣委只是個副書記,但在縣政府卻是一把手。 現在政府的權力越來越大,管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具體。袁書記是從市里下來的, 他根本沒準備在縣裡紮根,所以對縣裡的事看得並不重,只想再製造些政績,便打 道回府,去市委或市直單位找個實惠的地方安度晚年就行了。這麼一來,張春海便 成了這個縣的實權人物。可惜他朱思哲沒有看清這一點,這次差點兒摔個跟頭! 朱思哲對鄭喜成卻憋了一肚子氣,不知這小子是有意給我戳窟窿呢,還是想討 好我呢?但想到鄭喜成是張春海安排到宣傳部的,我若把他趕走,那就有點對不起 張春海了。把鄭喜成留在宣傳部他又有點兒不放心,正巧縣文聯有個寫詩的跑到海 南去淘金,空下個指標來,朱部長便把鄭喜成的人事關係辦到了縣文聯。文聯雖然 也是正局級,但從宣傳部下放到文聯就有一種被貶的心理,所以鄭喜成對朱部長的 厚愛高興不起來。朱部長鼓勵他:「文聯好,文聯好!你不是愛寫詩寫小說嗎?那 裡可以充分發揮你的藝術想像力,這也是因才施用!」 縣文聯住在縣委辦公大樓最頂層,跟新聞科僅有一牆之隔,是個安靜的處所。 文聯主席由一位新提的副部長兼著,這麼一兼,副部長也可提半格,屬正局級領 導者了。文聯還有兩個人,是從縣劇團和縣曲藝隊調來的,當年曾是很有名氣且又 漂亮的女演員,但現在人老珠黃,又做了某領導者的夫人,所以只在文聯掛個名, 按月來領工資,就連當初為她們準備的桌子也不翼而飛了。文聯實際上是個空架子, 但是空架子也不能倒,一旦倒了,那編制那經費還有那個正局級指標便不復存在了。 既然設了這個廟,就得想法把香火續起來。文聯曾辦一張不定期文藝小報,一年出 個十期八期的,發點兒廣告,拉點兒贊助,到年底給領導和同志們搞點兒福利也就 不發愁了。可現在卻出了麻煩,朱部長要撤下那篇已上了版面的稿子,要賠償報社 兩萬元損失。錢從哪出呢?宣傳部也窮得叮噹響,有特殊支出都是專門向縣長寫報 告。這次報告沒法寫,朱部長便自作主張,把文聯全年的經費支給報社了。文聯主 席正發愁,鄭喜成的到來,使打開一條新思路,他臉上堆滿熱情,緊握住鄭喜成的 手說:「歡迎,歡迎!文聯正缺一名筆桿子,你就當咱的小報主編吧!」 鄭喜成初來乍到,不知內情,當他聽到「主編」這個任命時,頓時樂得眉開眼 笑,以為自己是又一次因禍得福了。「但!」文聯主席接著申明說,「經費自己籌, 工資自己發,每月上交文聯一千元,超額歸己,你看這夠優惠的吧?」 鄭喜成臉上的笑紋兒頓時凝固起來,乖乖,這是啥優惠?不發工資,不給經費, 還叫我上交一千元!我這成了啥了?他立馬謝絕了文聯主席的任命說:「我不幹, 我不幹!就是把我當牛使,也得給我扔把草,撒把料呀!」文聯主席說:「咱文聯 就靠這張小報團結和培養作者,你不幹這個,那就另謀高就吧!」話說到這個份兒 上,鄭喜成便感到問題嚴重了。 王大筆恰到時機地從隔壁房間裡趕來,開口便說:「傻瓜!辦報紙是個美差兒, 你咋能拒絕呢?別發呆了,辦!一分錢不給也要辦!叫交兩千也要辦!」鄭喜成從 來沒辦過報紙,不知這裡邊的水兒有多深多淺。他愣愣地問:「一張屁報紙,連個 正式批號也沒有,發幾篇小業餘作者的稿子,有啥油水兒?」 「你不懂!」王大筆把房門一關,對他分析說:「報紙屬特殊行業,是清水 裡撈魚,是無本買賣,是不冒煙的工廠!現在全國興起一個辦報熱,大報小報,專 業報行業報,有批號的報沒批號的報,公開發行的報內部發行的報,加在一起有近 萬家,你知道這是為什麼?有好處呀!你沒去過老河報嗎?對,現在叫老河日報了! 前幾年還租用著部隊幾間破房子,如今辦公樓宿舍樓一座一座都蓋起來了,那編輯 記者也跟著富起來了!家裡裝修得跟高級賓館一樣,家裡冰箱彩電當然不必提,就 連大哥大和電腦都普及了。他們不就是靠一張小報嗎?明的有廣告,暗裡有有償新 聞,那版面就是錢呀!笨蛋,你連這也不懂?幾個月新聞工作白搞了!」鄭喜成說: 「人家是黨報,是正兒八經的報紙!咱這算個啥?一張文藝小報,有誰肯來做廣告!」 王大筆又訓了他一句:「真是豬腦殼!現在啥事不能變通變通?我早就想好了,咱 縣地處黃淮平原,就叫《黃淮時報》!這名字好極了,其涵蓋面比市報還大。報社 不管大小,頭頭統稱總編輯,到時候你把名片一印,《黃淮時報》總編輯鄭喜成! 呵,那就會身價倍增,今非昔比了!」 王大筆一番話把鄭喜成說得如坐春風,方才愁眉不展的臉上閃耀著驚喜和激動。 但他仔細一想,辦報紙是要付印刷費稿費發行費還有辦公費等等等等一大堆錢的, 沒有錢是什麼事兒也辦不成的。你王大筆嘴裡說得像颳風,到時候報紙出不來,我 鄭喜成可要坐蘿蔔! 王大筆自然看出了鄭喜成的顧慮,他大包大攬地說:「我把你的廣告承包了! 每期給你交四千塊錢,足可保住你的印刷費和稿費。另外你再給我個半版,我發釣 魚稿。下餘版面由你支配,多少拉點兒贊助和有償新聞,也比你現在的工資高得多! 現在誰還看重那幾個幹工資?一年下來,我保你填滿腰包!」鄭喜成問:「你這話 當真?」王大筆一拍桌子站起來:「我王某人向來說話算話!」 接著,二人進一步商量策劃了報紙發展和經營謀略,一是提高報紙的身價,請 省裡市里和縣裡的名人名家和主要領導題詞題字寫文章,其策略是拉大旗,作虎皮, 用以保護自己,而又嚇唬別人;二是普遍撒網,廣種薄收,報紙由月報逐步改為周 報,剜到籃裡都是菜,只要給錢就發稿,但在政治上絕對不能犯錯誤;三是廣招賢 才,擴大隊伍,聘請一批專職和業餘編輯、記者,主要任務是拉贊助,跑廣告,以 高提成高回扣來調動大家的積極性;四是印刷一批記者證,每個收費三百至五百元, 主要銷售對象是那些農村通訊員和熱愛寫作的中學生。最後兩人一框算,呵,這比 開個小工廠還可觀! 王大筆畢竟在機關多呆了幾年,他最後提醒鄭喜成說:「這計劃絕對不能向別 人透露,咱倆知道就行了。你去找文聯主席再叫叫若,說你沒經驗,先試試再說, 上交任務再減少幾個。你這樣說的目的是給他造成一個錯覺,就是這小報不好辦, 以免今後咱搞紅火了他又紅眼。對,還有一條千萬別忘了,那文聯主席是有名的尿 泡轉,會上定的事,他到廁所解個手,回到辦公室就變了。這次要他給你簽個協議, 然後再作個公證,以免日後有麻煩。」鄭喜成說:「王老師,這報紙你來承包多好? 你當總編輯,我給你當個助手!」王大筆搖搖頭說:「不,不,我大小有個職務, 不能赤膊上陣。你在前臺表演,我在幕後運作,這樣不會引人注意,這叫作『悄悄 的幹活』!」 鄭喜成佩服王大筆的老謀深算,便去找文聯主席,強調了一番這困難那困難, 最後把上交任務壓到每月六百元。當時便在協議書上簽字畫押,明確規定,鄭喜成 有發稿權經營權和財務獨立、任務三年不變等條款。 14、教師節的新聞 鄭喜成一直把新聞工作當成很神聖的事業,過去說是黨的工具,如今說是黨和 人民的喉舌,現在卻把報紙當成了掙錢的手段,他覺得這實在是一種墮落,但墮落 也不能墮落到太不像話的程度。特別是第一期,是開創局面的時候,應當盡力辦好。 他翻翻日曆,教師節快到了!一種尊師重教的情感從他心頭漫布開來,他決定這創 刊號就以教師節為主題! 中國的節日多,傳統的和政治的加在一起,幾乎月月都有個這節那節的。在這 些節日中唯有教師節越過越沒勁,原先還開個會,領導來祝賀祝賀,單位也發點兒 紀念品,表明大家對教師的尊敬和厚愛。可這幾年會不開了,單位強調經濟困難也 不發東西了,唯有新聞單位還有點兒良心,節前或節後發幾篇小稿,以示對教師節 的祝賀。 王大筆接到一張紅請柬,是縣高中送來的,上寫某月某日在皇家大酒店召開教 師節座談會,敬請領導光臨。這樣的宴請沒有多大油水,王大筆便推給鄭喜成了。 鄭喜成知道皇家大酒店是本縣最高檔的三星級賓館,平時只有政府要員和企業老闆 才有資格光顧。然而,今天是哪家的組織者竟然肯把不識山珍海味為何物的窮教師 們請到這兒來開開眼界一飽口福呢?如果尊師重教都能達到這個三星級的程度,本 縣教育就有希望了! 鄭喜成懷揣紅請柬,按時赴會。大酒店古色古香的門樓前懸掛著一幅醒目的標 語--衷心感謝社會各界領導對我校各項工作的大力支持和幫助!字兒寫得蒼勁有 力,令人肅然起敬。鄭喜成按照服務小姐的引導,步入會議大廳。 環形會議桌旁坐滿了一群大沿帽,鄭喜成不由停下腳步,以為走錯了地方。他 回頭問小姐:「這是教師節座談會嗎?」小姐含笑而答:「沒錯兒!」 鄭喜成雖然初涉官場,仍一眼看出就坐的不是教師而是手握實權的黨政官員, 那大沿帽更是說明來者不同一般。整個會場只有那幾個年輕女性文質彬彬的,有點 兒像女教師,可她們端茶遞煙,忙個不停,又像是賓館的服務員。鄭喜成最後從幾 位年長者中認出那位老校長,這才在會議桌旁落了坐。 滿頭白髮的老校長似乎在等某個要員,眼睛老往門外瞅。會議桌上擺滿了時鮮 水果,捷足先登者已把這里弄得狼藉一片。要員終於沒有等來,老校長在無奈中只 好宣佈開會了。 在鄭喜成想像中,既然是教師節,那就要有黨政官員來向教師表示一下祝賀, 雖然是客套話,但在這場合也不可少。可這個座談會上,卻由老校長主持,他代表 全校教師熱烈歡迎各位領導光臨,並表示衷心的感謝云云!鄭喜成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教師節請的不是教師,而是各部門的頭頭腦腦。 白髮蒼蒼的老校長開始講話,他簡單講了幾句學校的成績,接著便一口一個感 謝這部門的關心那單位的支持,把本來就不太挺拔的腰杆彎了又彎。最後,老校長 話鋒一轉,居然痛心疾首地作起檢討來,他說:「這幾年,由於我思想僵化,不識 時務,有些問題處理不當,敬請各位領導多多包涵,多多原諒!」老校長講得很動 感情,幾次掏出手絹去揩眼淚,臨結束時還向大家表示:「今後誰若有求於學校, 我統統開綠燈,決不再給大家添麻煩!」 鄭喜成越聽越糊塗,這是教師節,老校長怎麼向大家作起檢討來了? 會議開得簡潔而爽快,與會者尚沒有厭倦之感,老校長便宣佈散會,幾位年輕 而又漂亮的女教師便充當服務小姐引導與會者步入宴會廳去了。宴會是頗上檔次的, 酒是五糧液,煙是紅塔山,八個拼盤組成一幅美麗的圖案,那幾個大菜連老校長也 叫不出名字來。酒至酣處,又有幾位花容月貌的女性來伴歌伴舞,鄭喜成猜不出是 女教師還是女學生亦或是酒店的女員工。老校長雖然不勝酒力,卻逐桌去敬酒,僅 僅在這時,老校長才講明瞭這次借教師節而特意召開的座談會的真正含意。他說: 「為了改變老師的生活和居住條件,大夥集資,想蓋一棟宿舍樓,各種審批手續正 在辦,敬請各位領導高抬貴手,多多關照!」幾個帶大沿帽和穿制服的向老校長點 頭回答:「好說,好說!」老校長頓時精神大振,頻頻乾杯,興致極高,無奈他年 老體弱,酒量有限,一圈沒轉完,他就面紅耳赤,腳步蹣跚,連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退出場外。接著幾個副手披掛上陣,大有決一雌雄的勁頭,然而,這些 教書匠哪能是這些酒場老將的對手?不大一會兒就紛紛敗下陣來。老校長坐在一旁 指揮:「第……第三……梯隊,上!」於是那幾個花容月貌的女子便瞅准幾個主要 頭目輪番勸酒。她們雙手舉杯,躬身侍立,並一再聲稱這一杯是代表全校老師的, 這一杯是代表學生的,這第三杯是代表女老師女學生的,若不賞給這個臉,他們就 要下跪了!這辦法果然靈得很,那些酒場高手和酒場老將一個個樂得狂呼亂叫起來, 使宴會進入高潮…… 鄭喜成感到心裡憋悶得慌,他走出宴會大廳,只見門廳裡還有十幾個年輕教師 在那裡等候。他們見了鄭喜成,一個個圍過來問:「喝得咋樣?是不是喝出了情緒 來?」鄭喜成被問得妙名其妙,他問:「你們是幹啥的?來參加會咋不進酒場?」 那幾個年輕教師對他說:「我們是後備部隊,不把他們撂倒幾個,這酒就喝得不算 成功。」鄭喜成問:「這是教師節,你們怎麼下這麼大本要請這些實權人物?」 經過一番曲折採訪,鄭喜成方知是怎麼回事兒! 縣高中雖然是縣裡的重點,但經費一直都很緊張,教師住宿條件更是差得很, 三世同堂者大有人在。於是大夥便自己掏腰包搞集資,想改善改善住房條件。原來 以為有錢有地皮蓋棟宿舍樓還不容易嗎?可是等了一年,建房手續就是批不下來, 不是不給批,而是要這費要那費,弄來弄去,集資的錢將近一半被收走了。後來一 打聽,有幾項費用也是可減可免的,只因老校長平時辦事太古板,每年入學考試時 只認分數不認人,把一些當權者的孩子也拒之門外。久而久之,這所重點中學積怨 甚多,以至成了孤家寡人,辦啥事兒都特別難。俗話說,不怕你不信神,就怕你家 裡有病人。一棟小小的宿舍樓難壞了老校長,在廣大教師的敦促下,他終於來了個 幡然悔悟,思想大解放,從而作出三條規定:一是開辦一個貴族班,專收幹部子弟; 二是派最優秀的教師去教課,把貴族班當成本校重點中的重點;三是趁教師節這個 機會,由教師掏腰包,宴請有關部門的頭頭和掌實權的人物,先把關係疏通疏通… … 鄭喜成聽到這裡,再也坐不下去了。教師節變成了這等模樣,還有什麼尊師重 教可言?他回到辦公室,奮筆寫下一個很有分量的新聞稿,標題就是--尊師重教 還是尊權重錢?他覺得這個問題抓得很切中時弊,作為這期報紙的頭題文章發出來 肯定能產生轟動效應! 鄭喜成正趴在那裡寫稿,王大筆走來,一看標題就向他發出警告:「你小子又 頭發暈了不是?」鄭喜成說:「我這是為教師鳴不平!」王大筆說:「你這是給學 校添亂,是給人家幫倒忙!你呀,啥時能成熟起來?」 共同的利益把二人綁在了一起,王大筆不能不為鄭喜成多操個心。他對鄭喜成 說:「你還年輕,不知道搞新聞的難處。我說這話你要是不服氣,現在咱打電話把 老校長叫來,先問問他同意不同意發這樣的稿子!」 王大筆立即撥通電話,老校長果然火速趕來了。他見了鄭喜成,連聲說:「鄭 總編,謝謝你的一番好意,可你千萬別給俺添麻煩!那錢都是老師對的,請了十幾 桌,花了近萬塊。你這稿子一發,惹得人家不高興,俺燒香磕頭,忙了好多天,不 是白忙乎了嗎?」同時又連聲向鄭喜成道歉說:「鄭總編,是我照應不周,請你多 包涵!今天我請你再去皇家大酒店坐坐,好嗎?」 鄭喜成沒等老校長把話說完,便把那稿子撕了個粉碎,扔到了廢紙堆裡。這下 可嚇壞了老校長,不知哪點兒得罪了這位鄭總編。於是又彎腰又作揖地連聲道歉說: 「對不起,對不起!我哪裡失禮,請您多多指教!」 鄭喜成忙向老校長作解釋:「不是你失禮,是我考慮不周,差點兒給你們幫了 倒忙。」老校長消除了誤會,很不好意思地從衣袋裡掏出來一份稿子說:「鄭總編, 你要是想給俺幫忙就請幫到底。這稿子請在報上給發一發,嘿嘿,就是適當收點費 也可以,千兒八百的,學校還能出得起。」 鄭喜成接過來一看,全是表揚這局委那局委如何支持高中的工作,如何把尊師 重教放在工作的首位。老校長一再強調說:「那幾個主管局長已經口頭答應給減免 費用,這一省就是十幾萬,你們再發個表揚稿,俺那宿舍樓就有希望了!」鄭喜成 忙向老校長表態說:「發!只要能給你的工作帶來方便,再發兩篇也可以!」 老校長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握住鄭喜成的手直喊總編總編的,弄得鄭喜成也 不好意思起來。鄭喜成忙向老校長聲明說:「我是你的學生,是你的晚輩,你有啥 吩咐的,就對學生說吧!你腰包裡有幾個錢,我知道!」老校長一下激動得淚水橫 流,口中念念有詞地說:「知我者,莘莘乎學子也!」 送走了老校長,鄭喜成心裡又是一陣酸楚。這教師節就用這樣的稿子向教師表 示一種敬意嗎? 正在鄭喜成找不到頭題稿子時,朱部長匆匆趕來對王大筆說:「王科長,有個 急用的稿子你得抓緊寫一寫。」他不等王大筆表態就說:「張縣長在全縣鄉鎮長會 上講了,教師節前後,要把拖欠的教師工資全部兌現。誰不按時兌現,就地免職! 這是張縣長親自講的,你趕快寫個稿子,爭取在市報發個頭版頭條!」王大筆這次 沒有說什麼,反倒很聽話地說:「好,我現在就動手寫,你給我提供材料吧!據說 全縣拖欠教師工資幾百萬,這錢從何處解決?」朱部長說:「張縣長講了,縣裡拿 一點,鄉鎮擠一點,學校再挖一點,大家都想想辦法,眾人拾柴火焰高嘛!」朱部 長拍拍腦袋又提供一些典型,比如縣裡把準備買小汽車的錢拿來給教師發工資呀, 各鄉鎮不准請客設宴招待上級領導,不准購買豪華辦公設備,不准為領導者裝修房 間和添置電器設備,把省下的錢投入到教育經費上去等等。王大筆一一記下,很快 把稿子寫好了。 朱部長看了,也很滿意。他對王大筆說:「你直接送老河報吧,這樣來得快。」 王大筆說:「我的腿再快,也沒有電波跑得快。縣委有傳真機,發個傳真,多方便 呀!」朱部長說;「那你就發傳真吧!」王大筆說:「發傳真得領導簽字,你簽個 字,我就去機要室!」朱部長很不情願地簽了字:「今後辦公經費各部要獨立核算, 發傳真要扣咱部的錢!」王大筆說:「這幾個錢算啥?張縣長一高興,給咱部批個 幾萬塊,你部長不就好當了!」 朱部長聽了,也哈哈哈地笑了。笑過之後,朱部長好像忽然發現鄭喜成似的, 用命令的口氣說:「你那小報也把這消息發一發!咱自己的報紙更要宣傳咱自己!」 鄭喜成正為頭條新聞發愁哩,他立馬表示說:「好好好,把王科長的稿子複印一份 給我就行了!」 朱部長走後,王大筆冷笑一聲說:「朱思哲終於睡醒了,開始投靠張春海了。」 鄭喜成不敢枉自評論領導,只是模楞兩可地笑了笑。王大筆卻自言自語地說: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要是拍馬拍到馬蹄子上——哈哈哈!」 鄭喜成被笑了個一頭霧水,不知這王大筆這笑聲裡含意是什麼。 15、張春海失算 這一年,中央是下了決心的,專門召開電話會,要求各地務必在教師節前全部 兌現所拖欠的教師工資。考慮到有些地方經濟較困難,從中央到省市都拿出一部分 專款扶持貧困地區。老河市召開書記縣長會,貫徹落實中央指示。會議是由市委書 記和市長親自主持的。張春海自當了縣長,這是第一次在黨政兩個一把手面前彙報 工作。他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自從他被提拔為分管經濟工作的副書記以來, 還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下彙報過工作。這次兌現教師工資,若是向領導叫苦,伸手要 錢,豈不說明自己抓經濟工作沒有成效嗎?想到這裡,張春海便挺著胸脯向市委領 導保證說:「我們縣沒問題,一定按市委要求,將拖欠的工資按時發到教師手裡!」 市委書記插話說:「你們平原縣在咱市比較貧窮,如果有困難就講出來。」 張春海覺得這既是市委書記對平原縣的關心,但又透露出一定的不信任,於是 他又進一步作了補充,說他們按照市委經濟工作的新思路,狠抓個體私營經濟,民 營企業有了長足發展,稅收增加多少個百分點等等,市委書記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稱讚一聲說:「好啊!」便聽取別的縣彙報了。 別的縣卻跟張春海的腔調不同,他們一方面表示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 教師,一定把所欠教師工資按市委要求全部兌現,另一方面又強調這困難那困難, 最後希望市里能在財政上多支持一點。張春海聽了這些縣的發言,覺得太沒水平, 就是有困難咋能在這樣的場合公開叫苦呢?這不等在全市領導面前宣佈自己是第三 世界嗎?但到會議結束時,他才後悔了,凡叫喊困難的,市里都給以無償補助,多 者幾百萬,少者也有百十萬。正當張春海暗自後悔時,市委書記在總結報告中又一 次表揚他說:「春海同志這一年幹得不錯嘛!平原縣的工作大有起色啊!不過,考 慮到平原縣的底子薄,市里準備給你們一百萬,怎麼樣?」 張春海頓時熱血沸騰,感激涕零。能在這樣的場合得到市委書記的表揚,實在 難得,也是市委對自己工作的肯定!市委書記主動給平原縣一百萬元,這自然是求 之不得的。但他又想,在市委書記表揚自己幹得很不錯的情況下,自己再伸手要錢, 豈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中自打嘴巴嗎?所以,他又一次保證說:「石書記,你放心, 我們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為了表明兌現有把握,張春海便把那個「三點」計劃談了個興致勃勃。這讓市 委書記很高興,他需要的就是這個精神,這種態度!這個張春海在一年多的時間幹 出如此突出的成績,這也是他那個新思路的具體實踐,是他慧眼識珠的體現。當初 不是有人說張春海如何如何嗎,現在證明,上次選撥張春海當副書記又進而提為縣 長是非常正確的! 散會後,張春海趕回平原縣,召開各鄉鎮領導會議,要求按中央精神兌現所欠 教師工資。他講得很激動,很堅決,並且代表縣委和縣政府要求,如果教師節後一 個星期還沒有兌現,主抓這項工作的鄉長或者書記要就地免職! 朱部長聽了,為張春海如此重視教育工作感到高興,他畢竟是從教師這個崗位 上走來的嘛!他同時也認識到,這是討好張春海的時候,應當為他這樣重視教育工 作大作宣傳。於是他向王大筆安排了寫稿任務,那稿子也的確在市報發出來了,雖 然不是頭條,卻也占了市報頭版顯要位置!朱部長第一次對王大筆的工作表示滿意, 而王大筆卻仍然報之以冷笑。 沒過幾天,省裡專門來了一個檢查組,檢查教師工資落實情況。帶隊的是省人 大副主任,原任大河市的市委書記。這位老書記到自己原來工作的地方,自然不願 給新任領導找難看。有的檢查組到了下邊專找茬兒,弄得下邊很緊張。其實,這有 啥好處?下邊也有下邊的困難嘛!應該通過檢查,發現問題,總結經驗,幫助下邊 把工作搞好。所以,這次老書記來了,便想看看那些經濟欠發達地區如何兌現教師 工資的,他們有什麼值得推廣的經驗。老書記看了老河報在顯要位置刊發的平原縣 兌現教師工資的消息,第一站便先趕到平原縣來了。 老書記要來檢查工作的電話是趙寫家接的,他向張春海作了彙報。張春海聽了, 自然很高興,老書記在大河市當了十幾年的市委書記,現在市里的不少領導差不多 都是他的部下,如能給老書記一個好印象,他回去只要向哪個頭兒稱讚我幾句,這 對我日後的前程將產生無法估量的作用。然而,再仔細一想,三十多個鄉鎮差別很 大,今年夏季又有部分地方受了點兒旱災,如果有的鄉鎮不能按規定把工資發放下 去,叫老書記發現了,那還了得?想到這裡,他便叫趙寫家通知幾個經濟狀況較好 的鄉鎮做點兒準備,安排幾個聽話的老師,來個老灶爺上天,多言好事。 誰料聰明透頂的張春海這次卻是弄巧成拙。幾個鄉鎮接到縣裡的通知,自然要 去幾個學校安排一下,這麼一來,等於向社會宣佈,省裡的檢查組要來本縣檢查教 師工資落實情況了。一傳十,十傳百,這些肉電話決不遜色於如今的程控電話。於 是乎,一場頗具戲劇色彩的上訪告狀喜劇便在平原縣裡開始上演了! 現在教師實行了聘任制,聘任書上有一條規定,不准越級上訪!如有違背,校 長有權辭聘!這規定也是一級一級逼出來的,因為對上訪上邊有要求,凡越級上訪 人數和次數超過規定的,要一票否決!校長怕給上級找麻煩,特意在聘書上定了這 一條。這個規定不知是哪個學校發明的,後來在全縣推而廣之,以至各校都是這麼 規定的。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准老師上訪不等於他們有意見就不提了。 老師的智商都不低,他們自有表達自己意見的方式和方法! 那天上午,老書記帶領檢查組來到平原縣,聽了張春海的彙報,也拍拍他的肩 膀,稱讚他一句:「年輕人,幹得不賴嘛!」在去賓館共進午餐時,到了大門口卻 被一群婦女堵住了出路。有的抱著兩箱酒,有的抱著幾塊磚,還有的掂著幾隻鴨子, 提著幾條紙煙,靜靜地站在大門外,她們既不喊冤叫屈,也不呼口號,只在迎面打 出一條標語--教師家屬商品銷售隊!這讓老書記大惑不解,忙下車去問個究竟。 這一問,平原縣便露餡了!這次兌現的教師工資,不全是現金,而是代用品, 什麼煙呀,酒呀,磚瓦呀,還有平時銷不出去的豆腐乾和粉皮呀,等等。還有人抱 著幾隻鴨子,嘎嘎嘎地叫著,為這次上訪增添幾分熱鬧。老書記問那抱鴨子的婦女: 「這是咋回事兒?」那婦女說:「這是發給俺孩子他爹的工資呀?一隻鴨子頂二十 塊錢,比市場上的價格高出一兩倍。」老書記一聽火了,當場質問張春海:「這是 怎麼回事兒?」張春海一時也說不清,只猜想,一定是個別教師趁機搗亂,製造事 端!老書記立即叫張春海通知各鄉鎮頭頭,火速來縣裡開會,同時讓那些教師家屬 選出代表,向縣委彙報教師工資兌現情況! 現在交通方便,各鄉鎮都有小車,一個小時未過,鄉鎮長和書記們便陸續趕到 縣裡來了。老書記親自檢查落實情況,他先問第一個趕到縣裡來的鄉長:「你們為 什麼用磚瓦頂替教師工資?」答:「鄉里沒啥企業,就幾個磚瓦廠,經營也不景氣, 稅收交不上,只好拿磚瓦頂賬。發給磚瓦可以自己用,還可以拿出去賣,總比啥都 不給強吧?」老書記又問第二個鎮長:「你們給教師發的啥?」答:「酒!俺鎮裡 就有一個酒廠屬鎮辦企業,白酒銷不掉,上交的利稅也交不上來。該過節了,給 教師發幾箱酒,省得到街上買了。他們還有啥意見?真是!」老書記問:「每人發 多少酒?」答:「五件,三百多塊錢。」老書記拍了桌子:「教師連飯都吃不上, 他們能啃著磚頭喝著酒過節嗎?」 老書記發了脾氣,鄉鎮長們聽了,想笑又不敢笑。老書記又問第三個:「你們 鄉給老師都是發的啥東西?」這位古河鄉的程書記也很誠實,他說:「每個教師發 十隻鴨子,叫他們過個肥節!連豬肉也不用買了。」老書記問:「鴨子能頂一切嗎? 鴨子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嗎?那一隻鴨子能賣二十塊錢嗎?」程書記笑笑說:「老書 記,這道理我懂,可俺古河鄉至今連一個冒煙的廠子都沒有,只在老河灘裡辦了幾 個養鴨場,現在正是鴨子倒毛不下蛋的時候,錢收不上來,只好把他們的鴨子拉來 頂任務。等鴨子分到老師手裡時,死了近一半,不提高價格咋能補上這個窟窿呢? 縣裡下了死命令,不按時發下工資就地免職!老書記,俺可是啥辦法都想了。縣裡 原說給俺補助十八萬塊錢的,至今一文不到,我上哪兒屙去啊!」 老書記又問那位教師家屬代表:「你們還有啥情況?」一個年輕女孩拿出一箱 豆腐乾說:「俺鎮是全縣最富的鎮,但在發工資時,硬要搭配豆腐乾兒。為啥哩? 鎮幹部幫助銷售產品有回扣!」老書記更加惱火了,他一拍桌子站起來問:「這是 哪個鎮的?」 然而,那個鎮的頭頭兒卻沒來! 老書記整整忙了一下午,一一聽取彙報,最後他心裡清楚了,本縣經濟並沒有 多大發展,仍是全市最困難的縣,而是張春海圖虛名,爭榮譽,才打腫臉充胖子, 拒收上級補助。經濟困難的鄉鎮領導怕就地免職,只好七拼八湊來應付老師那份工 資,因此,出現這樣的怪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老書記沒批評鄉鎮長,等大家走後,這才質問張春海說:「年輕人,你嘴頭子 上的功夫挺好的,你縣經濟才長的那幾個百分點是真的嗎?」張春海頭低下去了, 臉上冒出汗來了,心裡恨起朱思哲這小子來!不是你那篇報道咋會把老書記引到平 原縣來? 老書記卻沒發火,只輕輕地問:「張縣長,我只問你一句,你剛才向我彙報的, 到底有多大水分?是10%,還是20%?或者比這更多一些?要說實話啊!」 張春海畢竟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這是老書記最後考驗自己來了。再說大話可要 倒大黴了。他說:「不是10%,也不是20%,而是30%有虛假!」 老書記這才笑了:「好好,看來你還是可救藥的!咱省浮誇風是出了名的,至 今仍陰魂不散。現在你承認有30%的虛假,我看是比較切合實際的。你不固執己見, 最後畢竟說了句實話,這讓我很高興!我現在就給市委打電話,給你縣撥一筆專款, 把亂七八糟的東西退回去,把所欠教師的工資補上!看你年輕,我原諒你這一回, 今後若是再胡吊弄,我就罷你的官,撤你的職,摘你的烏紗帽!我們黨決不能容忍 那些吹牛皮的人留在領導崗位上!」 老書記回市委了,錢很快撥來了。張春海向市委寫了一份檢討,要求給自己以 嚴重處分。那檢討態度誠懇,認識深刻,市委轉發全市,要求各縣區從中接受教訓, 但考慮到張春海態度好,主動承認錯誤,縣長的職務仍被保留了下來。 一場風波總算平息了!朱部長自知這場風波是他惹出來的,他感到很委曲,他 實在不是給張春海設圈套,他是真心為張春海幫忙的!誰知好心辦了壞事,這份苦 心誰能理解呢?縱然張春海現在不吭聲,到了一定時候他會報復我的。三十六計, 走為上策。這平原縣是不能久呆的!他去市委找自己的老上級李書記。李書記說: 「省委管政工的周書記對你印象挺好的,一再提到你那篇論文寫得好。我給你寫個 信,你去找他想想辦法吧!」正巧省委宣傳部正調整幹部,有那篇獲獎論文作基礎, 又經過一段緊張的奔忙,朱思哲便被調到省委宣傳部農宣處當了一名副處長。當然, 這是後話。 後來,鄭喜成問王大筆:「稿子是你寫的,張縣長為啥沒找你的麻煩?你怎麼 躲到了清水裡?」王大筆自鳴得意地說:「我早就留了個小心!那稿子是朱思哲親 自安排我寫的,又是他親自簽發的,就是追究責任,也追究不到我頭上。吃這碗飯 沒有前後眼怎麼能行?」 鄭喜成這時候才明白王大筆為啥要發傳真?因為發傳真要領導簽字,發了傳真 的底稿要由縣委機要室保存起來。張春海只要去機要室查一查,便明白一切了。要 是把稿子寄給報社,就說不清楚了。鄭喜成更加佩服起王大筆來,他說:「王老師, 你真行!我要好好向你學習!」王大筆語重心長地說:「小夥子,幹咱這一行的, 要多請示,多彙報,就是天塌下來,也有人頂著!」 鄭喜成忽然想到他主辦的小報,那頭題稿子也是王大筆寫的。他問:「王老師, 你那稿子是不是改一改?」王大筆說:「不用大改,前邊加一句話,上級在經費上 給咱縣一定支援!不能說具體,有那個意思就行了。」 16、黑牡丹 《黃淮時報》比原計劃推遲一星期出版了。頭版刊有張春海的題詞,「科教興 國,教育為本」!頭題新聞仍是全縣拖欠教師工資全部兌現的稿子,因為報紙發下 去的時候,市里的撥款全部到位,有的鄉鎮用磚瓦白酒等物替代工資的問題已經糾 正,廣大教師能一下拿到半年幾個月的工資,從內心裡是很感激縣裡的領導的。那 報紙上的題詞更表明,這麼大數額的欠款是縣長張春海為你們解決的,所以,這篇報 道為張春海挽回了影響。張春海是搞新聞出身的,他知道一張小報在縣裡有著舉足 輕重的作用。他在一次鄉鎮長會上講,一個不重視新聞工作的領導不是一個稱職的 領導!這麼一來,這張沒有批號的小報一下子在本縣發行二萬餘份,幾乎超過了三 級黨報在本縣發行量的總和! 隨著報紙發行量的擴大,經濟效益也讓鄭喜成大為樂觀起來。王大筆憑著自己 在本縣十幾年新聞工作的基礎,到哪個企業去拉廣告,幾乎沒有人敢說不。當然, 也有個別企業不買王大筆的賬,王大筆自有辦法對付他們。他先去採訪,給你發兩 篇釣魚稿,把你「吹棒」一番。過個幾天,他去找你拉廣告,你要不理睬,那好! 他就給你弄兩篇讀者來信,說你飲料裡面有小蝌蚪,說你白酒裡面有沉澱物,說你 經營的化肥農藥也有假冒偽劣貨,等等。上面正在打假,新聞單位也在搞質量萬里 行,別看是一兩張薄薄的紙片兒,足可把那些企業老闆嚇得膽顫心驚,連聲求饒說: 「王科長,是胃裡缺酒了?還是沒零花錢了?」王大筆臉一板:「現在正在反腐敗, 你想拉我犯錯誤?」廠長們只好乖乖地去掏腰包,登廣告! 鄭喜成所掌管的新聞版面更受歡迎。那些局委頭頭和鄉鎮長們都想製造點兒政 績,再進步進步,主動把鄭喜成請到單位,猶抱琵琶半遮面地把自己幾年的政績宣 揚一番,然後把寫好的稿子往鄭喜成手裡一塞,一切都在不言中。等稿子發出來, 你拿個發票--什麼招待費呀,辦公費呀,出差費呀,印刷費呀,三百五百,千兒 八百的,你拿到他們單位一報銷,也就變成錢了,不顯山不露水的,就是上面查有 償新聞也查不出來,雙方都安全可靠。起初,鄭喜成覺得奇怪,一張僅僅在本縣內 部發行的小報,那些頭頭為啥都這麼熱乎?為啥都想在上面露露面兒,出出名兒? 後來他才知道,這些縣直的和鄉鎮的小頭目,要想見見縣委書記和縣長,同時還能 彙報彙報自己的成績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但是這張小報縣委領導卻愛看,特別是張 春海,對這張小報更是情有獨鍾。你在報上發篇小稿,就等於向縣委領導彙報一次 工作。而且,這種彙報比你當面彙報要強得多。報紙可以名正言順地為你大唱讚歌, 可以加油添醋地為你評功擺好。這種不可替代的作用把鄭喜成這個小小的總編輯推 到了一個特殊位置上,成為深受人們歡迎甚至敬畏的人物。 隨著《黃淮時報》業務的拓展,鄭喜成忽然想到狡兔三窟。他悄悄在一條小背 街上租了一棟小樓,既是他的私人宿舍,又是報社編外人員辦公和聯繫業務的場所。 文聯那間辦公室平時閑著,讓縣委大院裡的人誤認為這小報辦得很冷落,因而不會 在他的收入上考慮太多。這麼一來,外部環境是清靜了不少,可到了夜間和假日, 他一個人獨處一座小樓,便不免有些寂寞,還有些孤獨。年輕人在寂寞和孤獨時自 然會想到自己平時喜歡的女孩子,於是黑牡丹便常常闖入他的夢中。有次回家他特 意拐到郵電所,一問,黑牡丹也學起了時髦,主動停薪留職,到南方去闖蕩了。這 讓鄭喜成有些失望。然而,就在這節骨眼上,也就是說,在鄭喜成渴望女人的時候, 黑牡丹卻來找他了。 黑牡丹是慕名而來的,她見了鄭喜成,一口一個大總編:「久仰,久仰!昔日 的小通訊員如今成了大總編了!我原以為你的腦袋長在別人的肩膀上,只會按照別 人的授意寫點兒狗屁文章!想不到你如今竟有如此風度如此氣魄,小妹今日真要刮 目相看了!」 鄭喜成見黑牡丹如今也變了樣兒,到南方一年,那南國的烈日不但沒有把她曬 得更黑,反而變得白嫩嫩的,那套「短、露、透」時裝把她包裝得瀟灑大方,柔姿 翩躚,光彩照人,這也令鄭喜成對她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喲,這是哪裡來的靚妹? 聽說咱縣要拍一部電影,是不是特意請來的女明星?」鄭喜成跟她開著玩笑。 二人敘起了舊情。黑牡丹先罵一陣那郵電所長不是人,又說到了南方好像一下 回到了舊社會,重新給資本家當牛作馬做了長工。因為她一無專長,二無出眾的長 相,只能到合資廠去作苦工,平時加班是家常便飯,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低人一等。 過去看白毛女以為是作家瞎編的,到了南方才知什麼是主僕!黑牡丹把南方說得一 片黑暗,當然嘍,她控訴了一番舊社會之後又補充說,南方人實在是有錢,生活水 平實在高,可惜咱不是老闆,當個打工妹心裡又不平衡!說到這裡,她把話鋒一轉, 向鄭喜成拋了個媚眼說:「小妹已到了走投無路之地,今日來投靠老同學,希望能 給碗飯吃嘍!」鄭喜成爽快地答應黑牡丹說:「那太好了,我這裡正缺個女秘書!」 黑牡丹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在外人眼裡女秘書就是老闆的情婦。怎麼?你當個 小報總編也想學學南方的大款嗎?」鄭喜成連忙否認:「不不不,我可沒有這個膽 量!報社裡裡外外大事小事都是我一個人來料理,實在忙不過來,我需要的是一個 幫手。」黑牡丹卻不客氣地說:「乾脆,我當總編助理吧,這有利於工作開展,外 出採訪組稿拉贊助,名片上印個總編助理,人們就會高看一眼。這不是我看重官稱, 而是整個社會仍處在官本位的怪圈之中,我們只能適應這種情況,才能活得輕鬆!」 鄭喜成笑著說:「看來你到南方沒有白跑,對社會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二人先是分別住在各自辦公室裡,後來也不知是誰主動還是誰被動,兩個年輕 人竟跑到一間房子裡住開了。眼下社會環境寬鬆,派出所也不來查戶口,外人以為 他們是夫妻或朋友,二人生活得倒很自由。這樣過了幾個月,鄭喜成想回家看看父 母。黑牡丹說:「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吧?我做了你幾個月的媳婦,也該看看公婆了!」 鄭喜成跟他開玩笑說:「你是誰的媳婦?有何法律證明?」黑牡丹說:「當然有嘍! 再過幾個月, 我給你生一個胖小子, 這證明比什麼都有權威性!」鄭喜成一驚: 「你有了?」黑牡丹嬌滴滴地說:「這你還沒看出來?笨蛋!」 這一下又給鄭喜成弄了個喜憂參半。自己要當爸爸了,按說是件高興的事兒, 可這個黑牡丹卻叫他心裡老是膈膈癢癢的,愛又愛不起來,離又離不開。黑牡丹有 活動能力,有組織才幹,這讓他喜歡,可她太開放,說話常常沒邊沒沿的,缺乏女 性的含蓄和溫柔,風風火火的,在這小縣城就有點兒越軌和超常了。黑牡丹幾次提 出把兩人的關係明確下來,他總是藉口忙,推了一天又一天。現在黑牡丹來了這麼 個絕招兒,叫他難以接受。他說:「你得叫我考慮考慮嘛!終身大事,哪能匆匆忙 忙的,一句話就定了呢? 」黑牡丹卻不勉強,她說:「再叫你考慮三個月,到時候 若不同意,也沒關係,我把孩子抱到你家裡,一切全交你處理!」鄭喜成說:「別 嚇唬我了!看你那柔姿翩躚的,說不定跟你結婚我得當個絕戶頭哩!你想跟我回去, 現在就走,別再廢話了!」 從縣城到老家有七十多華里,黑牡丹想打個的,鄭喜成說:「別賣洋味了!來 回一趟得百十塊,人家不說咱燒包嗎?小姐,請暫時委屈一下吧!」 公共汽車只通到鄉政府所在地,打鄉里到大槐樹村還有五六裡地遠,這下可叫 黑牡丹經受了一場嚴峻考驗。她那高跟鞋的後跟像釘子一樣細,走在這沙土地上一 踩一個深窩兒。為了保持平衡,她不得不把那滾圓的小屁股扭來扭去,逗得在路邊 割草拾柴的孩子直笑,齊聲唱起一首兒歌:高跟鞋,哇哇叫,下鄉來,扭秧歌…… 氣得黑牡丹乾脆把鞋一脫,高聲唱道:赤腳走在小路上,路邊的老牛在歌唱…… 歌沒來得及唱完,後邊響起一陣小汽車聲。鄭喜成拉住黑牡丹說:「別出洋相 了,鄉下人說不定會把你當成個神經病哩!」二人躲到路邊,不料小車卻在他們身 邊嘎吱一聲停了下來,車窗裡探出二大爺的頭來:「喜娃子,是回家吧?快上車!」 二大爺是帶領檢查組到鄉下檢查棉花生產和收購情況的。二大爺很高興,他說 今年棉花長勢很好,雖然中間受了點兒蟲災,但影響不大,可望創歷史最高記錄。 說到這裡,二大爺朗聲大笑道:「這也是老天爺幫忙,我第一年當棉麻公司經理, 就遇到這個豐收年。今年全國災情嚴重,南澇北旱,就咱中原地區不澇不旱,有棉 花墊住底兒,咱縣日子就好過了!」 鄭喜成忽然想到,二大爺當了棉花公司經理,正想製造點政績。先給他發幾篇 抬轎子的文章,然後再叫他出點血,不是兩全其美嗎?他把自己的想法一說,二大 爺滿口答應:「好好!我先給你們一個數吧!」他們坐在小車裡,二大爺便向他介 紹這次下鄉檢查情況,把幾個棉花重點產區的單產驗收和總產估計等有關數字也提 供給鄭喜成了。二大爺是順路經過這裡,回家看看老人的。車子一直開到村頭,這 讓黑牡丹免受了一番皮肉之苦。 回到家裡,已是日暮時分,太陽像一朵紅牡丹開放在那片槐樹林子的頂端,把 整個黃河故道渲染得金光燦爛,村裡村外掩映在一層薄薄的似雲似霧的暮靄之中, 那樹林那房舍那小院都像沉浸在一種夢幻似的境界之中。 鄭喜成走進他從小就生活的農家小院裡,深情地喊了一聲「娘」,又喊了一聲 「爹!」爹和娘從煙霧繚繞的小廚屋裡走出來,目光首先盯住了黑牡丹。爹的目光 很有幾分穿透力,儘管黑牡丹更換了自己的全部包裝,爹還是認出她就是那個在郵 電所裡當營業員的小洋妞兒。小洋妞是鄉里人對黑牡丹的昵稱,這裡面有褒也有貶。 因她穿著打扮都跟城裡姑娘一樣趕時髦,加上她說話辦事都開朗大方,所以莊稼人 便送她一個「洋」;同時,外邊還傳說她在男女相處中也挺開放,有時簡直忘了自 己是個姑娘,實在缺少那種女人應有的羞澀和穩重,因而這個「洋」裡面便含有另 一種內容,幾乎到了性解放的程度。爹對這個小洋妞兒的到來感到難以接受,而黑 牡丹全然不考慮這些,她在爹娘面前故意做出跟鄭喜成很親密的樣子來。這讓爹娘 很不高興,在吃晚飯時,爹趁喜娃子去廚屋端飯時審問他一句:「這個女的是你啥 人?你出去幾天咋就學壞了?」鄭喜成支支吾吾地說:「俺是同學,只是同學!」 到了晚上,娘把自己的床讓給喜娃子,特意讓黑牡丹跟她一起睡在原先二姐住 的小東屋。爹想趁這機會跟喜娃子好好談談,可他一推門,不知黑牡丹啥時候已鑽 進喜娃子的被窩兒。爹羞得慌忙退了出來,娘輕聲問:「咋了?咋了?」爹唉了一 聲,說:「你看看去吧!」娘輕手輕腳地湊到窗臺下,只聽兩人在輕聲地說什麼。 喜娃子抱怨黑牡丹:「你咋到我這兒來了?」黑牡丹嘻嘻嘻地笑著說:「看你,裝 啥子正經!當初你為啥半夜三更鑽進我的被窩兒?」喜娃子說:「那都怪你!你給 我拆洗了被窩為啥不還給我?夜裡凍得我渾身直打哆嗦!」黑牡丹說:「自己沒被 窩就去鑽別的女人的被窩,這是哪家的邏輯?你再去鑽鑽別的女人的被窩讓我看看? 我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喜娃子好象捂住了黑牡丹的嘴:「你輕點兒聲兒,別 叫我爹娘聽見了!」黑牡丹說:「你在廚屋裡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來鑽你的被窩, 就是告訴你爹娘,我們既不是同學,也不是一般朋友,而是事實夫妻了!」 娘不好意思再聽下去了。 娘回到爹屋裡, 爹問:「他倆都說些啥?」娘說: 「你別管這麼多了,他倆早就生米做成熟飯了。」爹長歎了一聲,顯得很生氣而又 無可奈何。娘勸爹說:「這閨女就是黑點兒,別的看著也挺順眼的。」爹說:「黑 點兒有啥?莊稼人哪有不黑的?我怕她早就不是閨女了!」 17、又戳了馬蜂窩 鄭喜成回到縣城,讓黑牡丹抓緊時間把二大爺那篇文章寫好。他說:「在報社 工作,沒有幾篇文章立在那裡,就連小通訊員也看不起你。」黑牡丹說:「別人看 不起是小事,只要你能看得起就行。」她跑到縣棉麻公司,找二大爺要來幾份工作 總結和縣裡的簡報,一篇頗有新意的報道便寫成了。淮海時報週期長,過了十幾天 也沒發出來,老河報卻搶先發出來了。標題很醒目——平原縣五十萬畝棉花喜獲豐 收,棉農踴躍交售愛國棉。鄭喜成知道這是黑牡丹背著他寄給老河報的,而且署上 了他夏風的筆名。鄭喜成問:「你署我的名字幹啥?」黑牡丹說:「沒有你的知名 度,稿子就能發這麼快了?」一句話說得鄭喜成也笑了起來:「這不全靠我,你也 是有兩下子的嘛!」 二人正說笑著,王大筆突然闖進來,開口便訓了他一通:「你小子怎麼又瞎胡 寫了呢?」王大筆從衣袋裡掏出那張老河報,指著頭版上那篇消息說:「我是你寫 的吧!你這次可又戳住馬蜂窩了!」鄭喜成說:「這稿子是為咱縣歌功頌德的,能 有啥問題?」王大筆板著臉說:「你就等著瞧吧!你小子本性難改,老是想出風頭!」 鄭喜成還想再問個仔細,王大筆卻一轉身,氣哼哼地走了。 鄭喜成把那條消息從頭至尾細看一遍,也沒找出啥毛病來。鄭喜成問黑牡丹: 「這五十萬畝棉花種植面積,你核對沒有?」黑牡丹拿出一份縣政府簡報說:「這 上面寫的明明白白,是五十六萬畝,我還少寫六萬畝哩!我又問二大爺,他也說五 十萬畝只多不少。」鄭喜成說:「這『喜交』二字有點過分。棉農嫌價格低,遲遲 不交,哪來的這踴躍和喜交呢?」黑牡丹說:「我原稿上沒有,是編輯加上去的。 正面宣傳嘛,加個踴躍也不算啥錯。」 二人分析一陣子也沒找出啥問題來。黑牡丹說:「這類稿子本應由王大筆來寫 的,咱搶了他的份子,他心裡一定不高興,所以才來嚇唬你。」鄭喜成覺得黑牡丹 分析得有道理,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他說:「原來咱只說在《黃淮時報》上 發一篇的,這次發在市報上,二大爺一定很高興。趁他情緒好,你去找他把那筆宣 傳費要來,省得夜長夢多。」 黑牡丹立馬去找二大爺。她去了半天才回來,一進屋就氣急敗壞地說:「完了, 完了,這次可要倒大黴了!」鄭喜成忙問:「咋回事兒?咋回事兒?」黑牡丹說: 「二大爺剛從張縣長那裡回來,他說張縣長正發火哩,追查那五十萬畝的數字是從 哪裡來的?」 張春海剛從市里開會回來。這次棉花收購會非同一般!過去開這類專業會,各 縣去個抓農業或者抓財貿的副縣長也就到頂了。這次會指名書記和縣長參加,市里 也是書記市長兩個一把手出席,就連人大政協的頭兒也來了。市委書記務虛,從國 際紡織品走俏講到中國參與國際市場競爭,從南澇北旱棉花減產的嚴峻形勢講到我 們地處中原風調雨順棉花豐收理應擔負的責任,最後強調,各縣黨政一把手要把棉 花收購任務當成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那口氣比過去佈置秋季嚴打和反腐敗等政治 任務還硬! 接著是市長務實。市長首先說明,今年的棉花收購任務是根據各縣春天上報的 棉花種植面積分配的,然後就宣讀各縣務必完成的數字。平時開會,有秘書作記錄, 頭頭們雖做出洗耳恭聽狀,實際上不知想些啥事情。這次可不一樣,一個個瞪大了 眼睛,屏息靜氣地聽。當人們聽到新分配的任務數,會場裡便亂哄哄地議論開來, 一個個抱怨任務太重。市長向大家擺擺手說:「今年市里下了大決心,拿出二百萬 作獎勵,凡完成收購任務的,獎給一輛桑塔納,超額者獎給一部奧迪!」 這獎勵讓與會者臉上露出了笑容,有人提出:「乾脆,先叫我們把桑塔納開走 得了,免得到時候又變卦了!」市長馬上表示同意:「誰想開走,下午就叫他去機 電公司提貨!」有的縣居然表示要超額完成任務,開走一部奧迪!會場變得熱烈而 活躍,張春海卻坐到一邊不吭聲兒,等會議靜了下來,他發表了一番與眾不同的意 見。 最近一段時間,袁書記有病住院,東西兩院的工作都撒手交給了張春海。張春 海成了平原縣黨政一把手。上次教育會張春海吃了一次虧,這次他不能打腫臉充胖 子了。近一年來的上層活動使他認識到,在上級領導面前光說好聽的也不一定就能 獲得領導的喜歡,這要看清領導在想什麼,要幹什麼,只有號准領導的脈,才能投 其所好,讓領導滿意。這次市里開如此高規格的會議,說明今年棉花收購有難度, 你若講點兒不同意見,興許能給領導留下一個務實的好印象呢!所以,當別的縣表 示堅決完成任務時,他卻大唱了一陣反調。他講了本縣春夏之交遇到的卡脖子旱使 棉花面積沒有真正落實,雖然上報五十萬畝,實際面積不到四十萬畝,按我的估計 也就是三十五萬畝左右。他又說秋季棉花結桃時遇到的連陰雨,使棉桃大量脫落, 造成了嚴重減產,等等。他講得有事實有分析,實實在在,市委書記和市長面對這 番有理有據的發言,也只得說:「平原縣的情況特殊,等以後再具體研究吧!」散 會後在餐廳裡吃飯時,書記和市長當面表揚張春海說:「你工作抓得挺細的,就按 三十五萬畝給你們調整一下任務吧!」這讓張春海大為高興。減少十幾萬畝就少十 幾萬擔收購任務,若把這十幾萬擔棉花轉入市場--哈哈!張春海正要在心裡發出 一陣快樂的笑聲,不料這時有人給市委書記和市長送去一張老河報,那黑字標題刊 十分醒目:平原縣五十萬畝棉花喜獲豐收! 張春海氣得簡直能把鄭喜成生吞活吃了!呵,五十萬畝,還是喜獲豐收!這不 是把我的老底都亮出來了嗎?這不等於在書記和市長面前打我一耳光嗎?張春海只 覺得頭在發脹,心在狂跳,但是面對市長的質問,他只能強忍怒火,顯得很輕鬆地 說:「我回去查一查,如果真有五十萬畝,真能喜獲豐收,我這個縣長真要謝天謝 地了!」 張春海回到平原縣,先到棉麻公司追問那五十萬畝是誰提供的。二大爺來了個 一推六二五:「那天我去幾個鄉檢查棉花收購情況,路上碰到鄭喜成,跟他隨便閑 扯了幾句,何曾提到寫稿子的事情?」 二大爺說的也是實話,那天到古河鄉,被灌得暈暈乎乎,他跟鄭喜成說了些啥, 現在也記不清了。二大爺從張春海的口氣中看出,這不是一件小事體。當黑牡丹來 找他時,他說:「你那篇稿子本身沒啥問題,只是發的太不是時候了!」黑牡丹問: 「那五十萬畝是不是有虛假?」二大爺說:「現在誰還講實事求是!咱在平原縣事 事都得跟縣委保持一致!」於是他便把這次棉花收購會議的情況向黑牡丹講了講。 黑牡丹轉告了二大爺講的情況,鄭喜成也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黑牡丹勸他說: 「現在哪有講理的地方?咱惹不起,還能躲不起嗎?你還是到鄉下躲一躲,過了這 個風頭再說吧!」鄭喜成只得聽從黑牡丹的勸告,以下鄉採訪為名,溜了。 俗話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當鄭喜成從鄉下回來,文聯主席向他宣佈了 四條決定:一是報紙停刊;二是撤銷鄭喜成的總編職務;三是辭退工作,另謀出路; 四是今後不准再從事新聞報道工作! 鄭喜成聽了傳達後質問:「這四條意見是哪一級領導作出的?」文聯主席說: 「你不要問這麼多!從現在起,你就不是縣裡工作人員了!」說罷,便扭頭走了。 鄭喜成心裡好窩火,我辛苦為領導吹喇叭抬轎子這麼兩年,好容易混了個鐵飯 碗, 難道就這樣把我打發走了? 他想去找張春海問個清楚,黑牡丹卻攔住他說: 「你找他也沒用,這四條意見肯定是他提出來的。」鄭喜成正滿肚子火氣沒處出, 他向黑牡丹發火說:「你給我滾!這都是你給我惹下的禍!誰叫你把稿子寄給老河 報的?你把我的前途全葬送了!」 黑牡丹卻很冷靜,她說:「我走可以,但我得把話說清楚。第一,這稿子是你 叫我寫的,我只不過秉承你的意見行事罷了!第二,就這稿子本身來說,並沒有什 麼錯誤,那五十萬畝就印在縣委簡報上,連二大爺現在也承認這數字沒有虛假。第 三,今年棉花是個大豐收,這也是有目共睹的,連老百姓也承認今年是個豐收年。 要說有錯就錯在發表的時機不成熟,要是發在年終為領導評功擺好時,說不定領導 還會為咱記一功哩!誰知道今年全國會來個棉花大減產呢?誰知道中央會下這麼大 決心來抓棉花收購呢?誰知道張縣長想少交一些棉花另有打算呢?有人說搞新聞這 一行如履薄冰,如走鋼絲。真是一點不假!咱從這件事上記取教訓,今後不搞新聞 這一行不就行了嗎?這有啥可氣恨的呢?」 好一個黑牡丹,考慮問題竟如此周到如此深刻如此全面如此樂觀而又如此大徹 大悟!相比之下,鄭喜成反而感到自己有點兒小雞肚腸了!他不再恨黑牡丹了,而 且有點兒感激她了。他忙向黑牡丹賠情說:「對不起,是我太激動,咱倆是一個繩 子上的螞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呀!」 鄭喜成愉快地接受了辭退,他似乎成了自由人,身上感到猛一輕鬆。然而,印 刷廠聞聽報社停刊,急忙跑來要印刷費。三萬元呐!他頓時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 王大筆承包廣告尚欠五萬元沒有交來。鄭喜成去找他結帳,他反而抱怨鄭喜成說: 「這都怪你,把報社好端端的攤子給弄垮了。我給人家簽定的是一年的廣告合同, 時間不到,人家拒付廣告費,我到哪里弄錢去呀!」 鄭喜成明知這話是假,廣告費王大筆早就收到手了,但此時他作為一個被攆出 縣委大院的人,對王大筆能有啥辦法?他不由得恨起王大筆來,當初是你鼓動我承 包,到頭來我卻背了三萬元債務,你卻撈了一把,拔腿走了! 鄭喜成被這筆印刷費壓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日長籲短歎的,像害了一場 大病。黑牡丹說:「你夏風如今鼎鼎大名,這本身也是一筆財富呀?」鄭喜成說: 「你別跟我戴高帽了,我哪來的鼎鼎大名來呀?」黑牡丹說:「你自己想想,你現 在還是兩年前那個鄭喜成嗎?」鄭喜成說:「當然不是嘍!我長高的,吃胖了,社 會經驗也豐富多了。」黑牡丹問:「你是裝糊塗,還是真的沒有認識自己的價值呀? 你一篇文章寫出一個書記,又一篇文章把縣委書記趕走了。特別是上次他給朱部長 寫的那篇典型經驗,更是在全縣甚至全市引起一場轟動。你自己不覺得,可下邊卻 傳開了!說你正面文章反面做,反面文章正面做,把那些當官的弄得狼狽不堪!就 連你當初寫的那篇假農藥的稿子人們至今不忘,都說你大智若愚,是個了不起的人 物。你在群眾中既然有這麼大的影響,咱為何不充分利用自己的優勢,獨闢蹊徑, 另尋一條新的出路呢?」 鄭喜成一聽,覺得黑牡丹這意見提得好,忙問:「你有啥想法,快說出來我聽 聽!」黑牡丹卻拿起了架子:「莫急,莫急!明天我會給你一個驚喜!」 第二天,黑牡丹交給鄭喜成一份材料,鄭喜成看看頗似一份廣告稿-- 夏風寫作服務公司, 新時代的產物,當今社會的寵兒,在改革開放的大潮 中 誕生! 夏風寫作服務公司,薈萃全縣一流人才,願意為您提供全方位服務! 您要上級瞭解您的輝煌政績嗎? ——夏風願為您撰寫工作總結、 彙報材料、會議文稿、新聞報道和報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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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道,也為咱們組織了一批寫作骨幹。有些專業性強的稿子,交給他們去寫,質量 肯定有保證!」鄭喜成說:「你想得挺美,只是你忽視了一個重要情況!這些文稿 都是人家背後悄悄幹的,誰肯公開宣稱是找人代勞的呢?你廣告越做得響,人家越 不敢到你這裡來,你沒有顧主,如何打開局面?」黑牡丹點頭稱是:「言之有理! 萬事開頭難,只要能打開局面,以後就好辦了。」 二人正在為這寫作公司如何打開局面動腦筋,房門一下被推了開來。兩個小女 孩探頭探腦地問:「這裡是寫作公司嗎?俺想請您給俺寫……寫篇稿子……」 真是開門大吉!居然有人找上門來了!鄭喜成急忙把她倆迎進來,挺客氣地說: 「請坐,請坐!」 18、為民代言 倆個小女孩長得黑瘦黑瘦的,不像城裡人。鄭喜成問:「你們要寫啥材料?」 兩個小女孩目光裡露出憂傷,聲音低低地說:「叔叔,俺求你人俺幫個忙,給俺寫 個狀子吧,俺要告俺校長和鄉長!」鄭喜成吃了一驚,告狀?他重又審視一眼兩個 女孩,是的,她們正是上學的年齡,她們受了什麼委屈,居然要告狀? 「俺要告哩,告那些不叫俺上學的人!」小女孩哭了,雙膝突然跪在鄭喜成面 前,苦苦哀求說:「叔叔,俺求你了,你就給俺幫個忙吧!」鄭喜成忙把兩個小女 孩拉起來,他猜想一定是學校亂收費,加重了學生負擔,使這兩個小女孩失了學。 鄭喜成勸她倆說:「你們年齡還小,不具備訴訟人資格。」這時一位瘦弱的老漢走 過來說:「你是夏風吧?都說你是個大筆桿子,一篇文章出手,縣城四街都搖晃。 俺是專門奔你來的,要多少錢都中。你開公司不就是為了掙錢嗎?」一句話說到鄭 喜成心裡頭,他問:「大爺,你們有啥委屈?先說給我聽聽。」老漢說:「我笨嘴 拙舌的,說不圓滿,俺帶有小車,想請你去村裡聽聽大夥的意見,你寫起來心裡才 踏實呀?」 小車?鄭喜成朝街上看了看,街邊停著一輛小四輪,拖斗裡不放著兩把木椅。 鄭喜成知道這就是老漢帶來的小車,這雖簡陋,但對農民來說已是夠鄭重和體面的 了。鄭喜成被感動了,同時也想打開農村市場,為公司招來更多的客戶,於是他便 欣然應諾,同老漢和那兩個小女孩一起登上了那輛小四輪。 這是典型的中原農村,一排排紅瓦房錯落有致地散落在一條黃土大道旁。村裡 村外全是大片的果樹,那枝條兒都被果子壓彎了。各家房梁上和樹杈上,晾曬著玉 米和辣椒,顯出一派豐收景象。鄭喜成來到村裡已近傍晚,村民們早已等候在一座 大院裡,像眾星捧月似地把他圍在院當中,還有幾們年輕姑娘給他削蘋果倒開水遞 毛巾搬椅子,那種熱情勁兒讓鄭喜成十分感動。他說:「鄉親們,你們有啥冤屈就 說吧,我夏風沒啥本事,就擁有這支筆,可以為民代言,訴說不平。不過,我有言 在先,文責不負!」村民們齊聲說:「你放心吧,該殺該剮,俺自己擔著!」 鄭喜成本以為是小學生失學的事,可仔細一聽,方知自己犯了個錯誤。原來這 個村有一所小學校,在校學生三百多人。校長從鄉里領來一項任務,每個學生交五 十斤皮棉,不交上就不准上課。這個村屬果樹種植區,棉花沒種一畝。有的家庭 有兩三個學生,這可不是個小數目。若到外地買,花高價也買不到,因為縣裡早就 關閉了棉花市場。棉花交不上,幾百名學生被關在校門外,有的跳牆進入教室,又 被校長攆走。學生家長去找校長,校長說是鄉長佈置的任務,去找鄉長,鄉長則說, 這是縣裡的統一規定,誰完不成任務,就地免職! 鄭喜沒等村民說完便撓起了頭,你們哪是告校長和鄉長?這明明是告縣長呀? 鄭喜成站起身就要走,村民們卻死死拉著他說:「俺說過了,天大的事我們擔著!」 鄭喜成抱拳求饒:「鄉親們,你們饒了我吧,你們不能砸了我的飯碗呀?我夏風區 區一介草民,哪有這個膽量?」村民們憤怒了:「原來你這個大筆桿子只給當官的 效勞,不給百姓出力啊!俺一片誠心地請你來,你就不能替俺老百姓說句公道話嗎?」 那兩個小女孩又一次跪倒在鄭喜成面前,聲淚俱下地哀求說:「叔叔,你寫吧!你 寫吧!俺要上學,俺要讀書,俺要學本事呀?俺不能像俺長輩那樣再當文盲再當科 盲,永遠落後下去了。等俺有了文化有了知識能掂動筆桿子的時候,再不用苦苦求 你寫狀子了!」那位老漢也勸說鄭喜成:「孩子,俺知道你的難處,俺不會連累你 的。你給俺起個草稿,俺再找人騰抄。俺知道你有一支大筆,你寫的那篇假農藥的 稿子我至今還保留著。」老漢說著從衣袋裡掏出那份老河報,在鄭喜成面前抖了抖 說:「你為俺老百姓說了心裡話,俺啥時也不會忘記的。」 鄭喜成接過那張報紙看了看,心頭頓時湧起一股熱浪。這兩年我寫了那麼多稿 子,還有誰記得?而這麼一篇巴掌大的小稿,居然還被人念道著。面對幾十位村民 的期待和憤怒,面對孩子們的哭聲和訴說,一種正義之感突然從鄭喜成心頭升起, 他一下直起了腰杆,對村民們大聲說:「鄉親們,我寫,我寫!就是砸了我的飯碗, 我也要把這份申訴狀寫出來!」 村民們一聽樂了!有的忙著抬出桌子,點上油燈,有的找出紙和筆,恭敬地遞 到他面前。鄭喜成激情泉湧,提筆展紙,筆走龍蛇,一篇千字文一揮而就。他不但 客觀真實地申述了村民們提供的事實,還向當權者發出了正義的呼聲:「希望工程 的廣泛實施喚醒了國民的愛心,使一個個失學兒童重返校園,而你們卻把學校大門 關起,使一個個在校生含淚離去。請問,你們的愛心哪裡去了?你們把科教興國、 教育為本的基本國策置於何種地位?你們為保烏紗帽竟讓孩子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你們難道不感到愧對父老愧對後代子孫嗎?」 鄭喜成把稿子念了一遍,村民們直拍巴掌:「寫得好,寫得好,說出了咱莊稼 人心裡話。你真是名不虛傳,是個大筆桿子啊!」那們老漢接過稿子,同時捧出一 疊錢來:「夏風先生,這是俺村民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吧!」 鄭喜成頓覺臉上發燒,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推開老人的手說:「大爺,你羞 煞晚輩了!這是我應盡的義務,分文不收!能讓孩子及時複學上課,我就滿意了!」 鄭喜成回到縣城,心頭仍充滿興奮和激動。黑牡丹問:「看你樂的!這次外出 一定大有收穫吧?」鄭喜成把他代寫狀子的情況訴了一遍,黑牡丹說:「這不是一 般的狀子,這是狀告縣長和縣委!要是叫領導知道了,你別指望在咱平原縣呆了。」 鄭喜成卻發起倔勁來:「自古以來有多少文人墨客抨擊時政,針砭時弊,竟不怕坐 牢殺頭,他們為了什麼?他們正義在胸,真理在手,心中有話,不吐不快。有人說 寫作是幸福的,其幸福正在此矣!」黑牡丹不便跟他爭論,便勸說他:「官司打贏 了,領導一定會恨你,要是打輸了,你就要跟著一塊倒黴。你為他們代筆的事,一 定要嚴加保密!」鄭喜成說:「那當然了!」 過了十幾天,那個老漢又來找鄭喜成了,他面色蠟黃,神態恍惚,原來那種倔 強那種自信和那種威風全都蕩然無存,留在臉上的是木然和失望。老漢見了鄭喜成, 長長地歎息一聲說:「如今老百姓說句話……咋恁難啊!」 鄭喜成給老漢倒了杯水,遞了支煙,不由掃了一眼桌上的正在撰寫的文稿。老 漢很知趣,喝了口水,便站起來說:「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他從懷裡掏出一 個大信封,遞給鄭喜成說:「這包材料你先放著,說不定以後還有用。」 鄭喜成把老漢送到門外,只是客氣地說了一句:「你走好!」便回到住室,埋 頭去寫那文稿。黑牡丹很有活動能力,她已攬來一批文稿,交給鄭喜成寫作。每千 字二百元,這比當今任何報刊的稿費都高。鄭喜成的心全撲到那文稿的寫作上,老 漢交給他的那包厚厚的材料被他扔到了牆旮旯。 第二天上午,趙寫家突然給鄭喜成打電話問:「有個叫王栓柱的老人,你認得 嗎?」鄭喜成原先也不知道那老漢叫啥,是那天寫狀子時,要寫明申訴者的姓名, 鄭喜成才知道他叫王栓柱。他是村裡的老支書,從五十年代當到八十年代,在村裡 無論大人小孩,也不分輩分高低,都叫他老支書,以至不少人都忘記了他的尊姓大 名。鄭喜成問趙寫家:「咋了?他出啥事了?」趙寫家說:「你快來一趟看看吧, 他喝藥死了!」 鄭喜成急忙趕到縣政府大院,圍觀的人群已把院門堵了個水泄不通。鄭喜成擠 進院裡,只見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已將一具屍體用被單裹了起來,抬到一輛救護車上, 但那被單沒有裹嚴,鄭喜成從露在外面的蒼白的頭髮和枯瘦的臉皮上很快認出死者 正是老支書!鄭喜成大叫一聲:「老支書--!」他正要衝上前去,卻被幾個大蓋 帽攔住了。救護車呼嘯著駛出縣政府大院,圍觀的人群仍然在那裡議論紛紛,有激 進者竟然沖著那座辦公大樓高聲叫駡起來。 鄭喜成無心聽取人們的議論,他奔上五樓,找到趙寫家問:「趙老師,老支書 是怎麼死的?昨天他還去找過我呀?」趙寫家把門關嚴說:「這老人太可憐了!這 幾天他天天來這裡,要見張縣長。信訪辦勸他說,張縣長到市里開會去了,得好幾 天回不來。他不聽,一直蹲在大門外等。其實,張縣長就在這樓上,只是出入都坐 小車,老人哪會見到他?」趙寫家說到這裡,唉了一聲說:「這麼多年,我還沒見 過這樣執著的,他硬是在大門外死死地等了兩個星期!他一直沒能見到張縣長,昨 天下午才失望地走了。誰想到今天早起我到大門外散步,呀,一個人橫躺在大門前, 身上蓋著一個白色的床單。我嚇了一跳,揭開被單一看,那老人已經死了,身上散 發著一股強烈的農藥味兒!」趙寫家悄悄拿出那張白被單讓鄭喜成看,那上面用鮮 血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孩子無罪,可憐可憐孩子吧!署名是共產黨員王栓柱。這 一行用血寫成的大字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炙烤著鄭喜成的心。鄭喜成說:「趙老師, 你把這交給我吧!這是老支書最珍貴的遺物!」 鄭喜成趕到縣醫院。村民們被擋在醫院大門口,他們告訴鄭喜成:「老支書是 大槐樹村的外來戶,解放前從老黃河北逃荒到這裡來,先給地主當長工,後來加入 了共產黨,從土改到合作化,從四清到分田到戶,幾十年來一直當村支書。老支書 無兒無女,他把村裡的孩子當成自己的孩子,有啥好吃的總愛拿到村街上逗孩子們 玩。這些年特別重視孩子的教育,那村辦小學校址就是他家的宅基地。他常說,等 我不在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學校大門外,我天天為學校看大門,能聽到孩子們的 讀書聲,我心裡比什麼都高興!……」 鄭喜成急忙回到住處,打開那厚厚的信封,裡面裝著他起草的那封上訪信,還 有一大張白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簽名和指印兒,有小孩子的,有大人的,足有五 百多個。這一個個指印代表著一顆顆火紅的心,這幾百顆火紅的心聚攏在他撰寫的 文稿下面,好像是他在統領著這幾百名莊稼人和他們的後代子孫在申述他們的不平 和憤懣! 鄭喜成一下被這份材料感動了! 他想起老支書交給他這材料時說的一句話: 「這材料先放你這裡,也許以後會有用的!」老支書為什麼要把材料交給我?鄭喜 成細細地分析著,琢磨著,一種正義感和責任感從他心頭油然而生,他揮筆在稿紙 上寫下一行有力的大字:「一個冤魂的呼喊和一群孩子的祈盼!」 黑牡丹見鄭喜成面對著那張稿紙發呆,警告他說:「這可是件大事!你要是把 這事捅出去,今後可別想在這裡呆下去了!」真是青山易改本性難移!鄭喜成的倔 勁兒又上來了。他說:「我活得太窩囊了!我總是處處看別人的臉色行事,整天謹 小慎微,在人生的夾縫中生活,一片誠心地為別人撰寫歌功頌德的狗屁文章!老支 書為了讓孩子上學,敢以死相爭,難道我就不能為老支書伸張一點兒正義,為老百 姓說句公道話嗎?我鄭喜成從今天起不再作奴才,不再寫違心的文章!我要做一個 堂堂正正的人,不再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了!」 一番話說得黑牡丹直眨巴眼,好像這個鄭喜成突然變了個樣子。在黑牡丹眼裡, 那個撅著屁股趴在桌上寫假農藥稿的喜娃子似乎更可愛,更親切,更叫人感受到一 種生活的原生態。黑牡丹感到這是一種美,一種善!她遞給鄭喜成一支筆說:「寫, 寫!我們已經成了自由撰稿人,誰的飯碗也不端,還怕球啥?」 黑牡丹這句粗話,一下把兩個年輕人的心貼在一起了。他們挑燈夜戰,寫了一 篇新聞稿,複印十來份,連同那份簽名和老支書手跡照片,分別寄給了中央和省裡 的新聞單位…… 19、敲山震虎 老支書的死在社會上並沒引起很大反響。屍體送到醫院,醫生經過檢驗,說是 死於突發性心臟病,便送到火葬場火化了。縣裡派人趕到村裡,拿出一筆撫恤金, 安葬了老支書. ,又讓學校複了課。在中國最老實最聽話的還是農民,幾句好聽的 話一說,再加點兒體察民情的舉動,足可把他們鬱積多日的忿怒化解開來,事情也 就了結了。 在縣委和政府倒是有點兒實質性反應。有人暗暗為老支書灑幾滴同情的眼淚; 有人則對向學生搞攤派提出批評;有知內情者則在心裡打了個問號,咱縣棉花收購 任務已經基本完成,縣裡為什麼還要硬著手腕強行攤派收購任務?當然,還有人暗 自高興,悄悄跑到市里向袁書記反映張春海的獨斷專行。 其實,說張春海獨斷專行也不完全符合事實。那天張春海從市里開會回來,連 夜召開縣委擴大會,把加大收購任務的內情向大夥作了一番說明。 開源節流是張春海扭轉財政困境的主要手段。本縣工業基礎差,國有廠子有的 倒閉,有的半死不活,有的只能用貸款來抵稅收。農村形勢倒還不錯,各種農作物 都是大豐收,可上級一再強調不准加重農民負擔,對農民口袋裡的錢也不能亂掏, 自己若是頂風而上,那不是自找垮臺嗎?正在張春海苦於生財無路之時,那位二大 爺卻主動找上門來了。他說,今年全國棉花吃緊,南方有不少紗廠和棉織廠吃不飽, 願出高價收購棉花,但苦於運輸途中關卡太多,風險太大。如果由縣棉麻公司出面, 以國家計劃調撥的名義申報車皮計劃,然後再來個偷樑換柱,那就順利多了。這真 是張春海正瞌睡二大爺給他送來個枕頭,二人一拍即合,最後商定,由縣棉麻公司 出面,給南方一家公司提供十萬擔皮棉,每斤比國家收購價高兩元。 十萬擔皮棉對一個產棉大縣來說實在不足掛齒。全縣五十萬畝棉花,每畝多收 購十斤,這數目也就出來了。誰料鄭喜成一篇報道給他扒了個窟窿,最後市里按四 十五萬畝給他們重新下達了任務,這一下就增加了二十萬擔,那十萬擔計劃外任務 自然也就泡湯了。市里分配的任務要完成,給人家達成的協議也得落實。怎麼辦? 張春海發起愁來。二大爺用時向張春海提供情況說,現在農民手裡的棉花還是不少 的,關鍵是價格偏低,硬是存著棉花不賣,只等著以後賣高價。張春海問:「有什 麼方法能「治」住農民,讓他們多交棉呢?」二大爺說:「要想把農民治住,得抓 住他最心疼的東西狠整」張春海問:「農民最心疼的東西是什麼?」二大爺笑了: 「孩子呀!」 一句話打開了張春海的新思路。在城市,那些獨生子女被稱做中國的小皇帝。 在農村,人們雖不這樣稱呼,但他們卻是爹娘的心尖子,心頭肉。要想叫農民聽話, 必須在孩子身上打主意。這時二大爺具體地提出實施辦法:「咱縣有二十多萬中小 學生,每個學生派購二十斤皮棉,不就完成任務了嗎?」張春海一聽樂了:「這辦 法好!這辦法好!讓學生動員家長多交愛國棉,這也是向學生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 一種手段嘛!」二大爺補充說:「中央剛下達一份文件,要加強對青少年的三愛教 育。咱這正好是落實中央的指示精神嘛!」這話讓張春海最後下定了決心,他一拍 桌子站起來說:「好,就這樣定了!要是上級有人追究,咱就按這個口徑回答!」 張春海便召開各鄉鎮一把手電話會,以在校學生人數將任務分配給各鄉鎮,同 時還強調務必於某月某日前完成,否則,就地免職。各鄉鎮自然也如法泡制,又將 任務夯到了各個學校,最後學校又夯到了各個班。這辦法倒也真靈驗,三天內,全 縣就收購皮棉兩萬多擔,這更增加了張春海的信心。 但是,老支書的死,很快傳到了袁書記耳朵裡。他離開醫院,趕回平原縣來了。 袁書記住院兩個多月了。他只在醫院辦了個住院手續,便回家裡休息去了。其 實他也沒在家裡閑著,他是在忙自己的調動。這次市直機關調整領導班子,空缺下 來不少名額。袁書記想回市里,找個肥缺兒,打發自己的晚年。他找了幾次組織部 長,那部長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給你安排,你想去哪個單位隨你挑!」袁書 記是個書呆子,平時他只知道人家求他辦事要送禮,卻沒想到自己求更高的領導辦 事也要送禮,且要送得比別人多得多。他一等二等沒信息,最後才睡醒了似的,給 組織部長送了一個紅包,可惜為時已晚,好差使早叫人家搶走了,最後剩下的只有 幾個清水衙門,既沒權,又沒錢。袁書記權衡利弊,覺得還沒有在縣裡幹著合算。 他大大罵了一通領導機關的腐敗,急忙打道回府,回平原縣來了。 袁書記上過大學,懂得兩分法。老支書之死看來是件壞事,但若處理好了,也 可變成得民心順民意的好事情。向學生搞攤派是張春海挺著肚子向鄉鎮下達任務的, 群眾的怨恨自然是針對張春海的。我把那個向學生攤派的意見收回,群眾自然會感 謝我的。袁書記回想起近來張春海的表現,也很生氣。我還沒正式調走,你就自行 其是,很多事也不給我打個招呼就幹開了。袁書記忽然意識到,我要是再在平原縣 幹幾年,這第一個危險人物就是張春海! 袁書記在縣委大院門前下了車,只見大門上貼著的幾副標語,一幅是救救孩子! 一幅是老支書太冤!袁書記便明知故問:「哎,這是怎麼回事?」辦公室的同志馬 上把老支書之死作了簡要彙報,袁書記深表同情地說:「我認識這個老同志,他對 黨忠心耿耿,是一位尊師重教的老黨員。這樣的好同志怎麼能死了呢?」袁書記感 慨著,來到辦公室坐下:「向學生攤派棉花任務,這關係著教育法的落實,這麼大 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呢?」 這責問表面看來是對著辦公室的,但人們也很清楚,這是袁書記向張春海發出 的挑戰。辦公室主任不在家,幾個辦事員能溜的溜走了,沒有溜走的則趴在桌上做 專心致志狀,對袁書記的責問只哼啊哈的應承著,卻難以作出明確的回答。其實袁 書記也知道他們無法回答,他這樣作只是先來個敲山震虎,讓他們給張春海傳個話。 果然,袁書記回到他的辦公室剛剛入座,張春海便及時趕回來了。張春海早已 從親近者口中得知了袁書記的態度,但他裝作剛從鄉下回來的樣子,先詢問一下袁 書記的病情。其實他有啥病?只有一點氣管炎。醫藥費花了好幾萬,連平時請客送 禮的錢都開到裡面報了。明知他沒大病,也得當成有病的樣子問候說:「袁書記太 辛苦了,一心撲到工作上,這麼多年連家也很少回,真是公而忘私啊!身體是革命 的本錢,不要馬虎大意啊!」雙方都知道這是一片虛情假意,但該說的時候還要說。 張春海知道,當領導的在用人上有一個特點,就是當你是他的下級時,他可能 會重用你,讓你為他出力,因為做出了成績自然是歸功於他。然而,一旦你跟他平 起平坐了,那就會構成對他的威脅。這時你一定要小心謹慎,切莫過分表現自己, 就連記者拍電視你也得趕快把主要鏡頭讓給一把手,切莫突出自己。在一個月前, 袁老大已私下向張春海透露,市直機關調整班子,他可能要離開縣委了。當年他來 當科技副縣長時就沒有打算在這裡久留。交了這個底兒,張春海才大起膽子把縣委 和縣政府的工作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儼然是平原縣的大老闆了。現在看來,自己錯 誤地估計了形勢,袁老大沒有達到目的,又殺回到縣裡來了! 張春海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閒扯幾句,便去掏煙,想向袁老大表示自己對他的 敬重。但他摸到手裡的是玉溪,這比袁老大平時吸的紅塔山高一個檔次。若用這麼 好的煙去敬他,只會引起他的不高興。張春海忙把手縮回來,從袁老大衣袋裡掏出 一盒紅塔山,先遞給袁老大,同時打著火機,給他點上。這行動表明二人的關係非 同一般,一下掏出了二人的一片舊情,掏出了一種親密。袁老大馬上笑嘻嘻地說: 「鬧煙荒了?」順手從桌子里拉出一條阿詩瑪,扔給張春海說:「先湊合著吸吧!」 二人的關係很快調整到原先那種親密狀態。袁老大心裡也明白,他進縣委大院 裡的態度,很快便會成為小道消息傳播開來。上層領導的分岐永遠是下層群眾評論 和傳播的熱門話題,而機關裡的工作人員更是這小道消息的熱誠傳播者。這種小道 消息具有一種意想不到的作用,而這作用又很微妙,只能用心去揣摸,卻無法說個 明白。袁書記此時需要的正是這個,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過分了。 張春海首先向袁老大簡單彙報了一下這次棉花徵購情況,然後感慨起來,他說: 「咱辛辛苦苦忙一年,汗流盡,筋努斷,年財政增長不足二百萬元,光新增幹部和 正常調資就吃光了,想為人民辦點好事也辦不成。這樣下去,別人不說咱主要領導 是大笨蛋大飯桶嗎?」張春海打開窗戶,指著縣委門前的那條大街說:「你看這條 街又窄又短,坑坑窪窪的,外地客人來到咱縣,會給人家啥印象?」張春海把目光 收回來,往沙發上一坐說:「這條街就是咱縣的臉面,到年底我要徹底把它改造一 下,作為咱縣的形象工程,兩邊栽上常青樹,再搞它兩條綠化帶!」 一番話說得袁老大咧開了嘴巴,這幾年他只想著如何走,並沒把縣城建設放在 心上。既然他要在這平原縣再幹幾年,自然要製造點政績讓市里領導看看。他說: 「有粉要搽在臉上,給縣城好好化裝化裝,徹底改變咱縣這副寡婦臉模樣!只是咱 縣有沒有這個力量?」張春海要的正是他這句話,他說:「辦法是有,只看你支持 不支持了?」袁書記說:「我哪能不支持?你到底有啥辦法?」張春海說:「咱縣 是棉產區,每年的棉花全都賣給了國家。咱為啥不能在棉花上做點小文章?我想多 徵購五萬擔任務外棉花,高價賣給南方幾家棉紗廠,僅此一項就可為縣財政多創收 五百多萬元。」袁書記說:「今年國家對棉花抓得很緊,市里分給咱的任務可不能 馬虎!」張春海說:「現在是市場經濟,要按市場規律辦事嘛!農民按著棉花不交, 也是想等以後賣個高價。我的意見是兩方面都要照顧,等咱把任務完成個差不多時, 再適當提點價,把農民手裡的棉花收購出來。咱直接同南方紗廠簽訂購銷合同,打 通銷售渠道,這可是一條黃金之路啊!今年咱縣財政收入要是能增加五百萬元,你 書記好當,我縣長也好當。所以,我採取了一個措施,就是發動中小學生動員父母 踴躍交售愛國棉。」張春海說到這裡打住了話題,想試探一下袁老大的態度。 袁書記本想利用老支書之死,來個敲山震虎,不料張春海一番話反而把他說動 心了。他說:「這辦法有啥不可?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和個人利益都要兼顧嘛!只 是要講究方法,不要搞強迫命令就行了。」張春海忙說:「對對對,要堅持自願原 則,不搞強迫命令,這一點太重要了!」 袁書記一下心軟了。張春海對我這樣尊敬,事事照辦,我怎能再難為他?袁書 記為了表示友好,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盒玉溪煙,遞給張春海說:「你嘗嘗這個!」 張春海吸了一口,裝作第一次吸這麼好的煙似的,連聲說:「好,好!真是一分價 錢一分貨,這味道就是不一樣!」袁書記拉開抽屜,拿出兩盒玉溪煙,遞給張春海 說:「就剩這兩盒了,咱倆就有福同享吧!」 張春海本來站起身要走,兩盒煙一送,二人的心好象貼得更近了。他重又坐下 來,向袁書記交待了一個秘密:「那個公司經理給我放下二十萬元,我當場就收下 了。南方人有個特點,你要不收他的東西,他便心裡不踏實,以為你信不過他。」 袁書記聽了,眼前一亮:「二十萬?」張春海說:「我當天就把那二十萬元交給了 財政局,向他們說明,這筆款只能由袁書記和我有權支配,不能列入計劃內收入。」 袁書記聽到這裡才真心地笑了。張春海向他交待這個秘密,說明是對自己的信 任,也證明這個張春海是一心想把縣裡的工作搞好。袁書記深表同情地說:」我知 道最難的是你,下邊給我要錢,我可以推給你,你手裡沒錢,不就作難了嗎?這筆 計劃外棉花錢要是能到手,今後就好辦了!」 兩個一把手達到認識上的統一,張春海立馬召開電話會,這是對學生進行愛國 主義教育,要積極做好工作,堅決完成任務,不能動搖,袁書記也很支持,沒有什 麼可非議的。聰明的鄉鎮長們聽出了門道,再次向各學校發出強硬命令:誰不交夠 五十斤皮棉就不准上課! 20、鄭喜成失蹤 張春海沒想到袁書記會這麼好玩,他覺得今後的工作更順利了。他來到縣棉麻 公司,問這幾天進度情況。二大爺告訴他說:「那計劃外任務我已經落實下來,分 散在幾個棉花廠裡存放著,不用等國家計劃完成,就可陸續外調了。」張春海說: 「調動時可要小心!」二大爺說:「這事我自有安排,你縣長就不用操心了!」張 春海很高興,覺得這位原古河鄉供銷社主任能力特別強,想到上次對他的處分,心 裡便有點兒愧得慌。但領導者絕不能向自己的下級作檢討,臨走時他只是說一句: 「老主任,姜還是老的辣啊!」一切均在不言中了。 回到辦公室,通訊員送來幾張新到的報紙,張春海只是看了一眼那頭版標題, 便火冒萬丈:《一個冤魂的呼喊和一群孩子的祈盼》,標題下赫然署著夏風的大名。 張春海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個熊孩子!」便急忙去找袁書記。袁書記也在拿著那 幾張報紙看,他說:「下邊傳說,中央電視臺還要來人採訪,要在焦點訪談給縣裡 曝曝光……這可不是小事!」立即召集在家的幾個常委碰了個頭,研究了對策。最 後大家統一口徑,一是通知各鄉鎮立即讓學生複課;二是只承認讓學生動員家長多 交愛國棉花,沒有分配具體任務,更沒規定完不成任務不准上課;三是老支書是老 上訪戶,多次要求給他一份退休補貼,因縣財政困難,沒有答應;這次是突發性心 髒病而死,跟這次棉花徵購沒有關係。作者夏風多次寫假報道受到領導的批評,他 心懷不滿,才抓住這事大做文章,故意為我縣抹黑,添亂! 散會後,袁書記故意問張春海:「這個夏風是什麼人?是不是有什麼背景?」 張春海忙作檢討說:「夏風是咱縣的一個小作者,是我瞎了眼,一手把他扶植起來。 過去他寫稿惹了點麻煩,我以為他是個書呆子,不瞭解社會的複雜性。這次我才看 清,他是故意跟領導作對,是個危險人物!」最後,張春海提出,為了防止記者來 了他瞎說,公安局要暫時對他適當「控制」一下! 如何「控制」一下?張春海沒有細說,這個任務最後交給縣委辦公室主任了。 其他常委各負其責,分頭行動,有的給各鄉鎮打電話,有的到縣直單位傳達縣委意 見,以便統一口徑,對付記者的採訪。 這幾天,黑牡丹一直為寫作公司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天黑了才回到住處。她打 開門一看,不由吃了一驚。鄭喜成不在家,屋裡被翻得亂七八糟,幾份報紙和雜誌 扔在地下。她從床上撿起一份報紙,只見署名夏風的那篇「呼喊和祈盼」登在顯要 位置上。標題下用紅筆劃了一道粗杠,下面寫了一行大字:「為人民而寫作才是幸 福的!」但那福字只寫了一半,那筆便扔到了一邊。紅墨水灑在被單上,一滴一滴 的,跟血一樣!黑牡丹看了,似有不祥之兆。黑牡丹給王大筆打了個電話。王大筆 抱怨說:「這個鄭喜成啊,真是死不改悔!我苦口婆心地向他講過多少次,他就是 不聽。一個小作者,公然把矛頭指向了縣委和縣政府,我看他是不想在平原縣呆了!」 黑牡丹問:「是不是這篇稿子惹下禍了?」王大筆說:「問題就出在這稿子上!寫 批評稿得掌握個『度』,超過這個『度』就要惹禍端!要是人民日報的記者下來, 批評一下縣級領導,他們可能不敢吭聲,要是省報批評縣委書記就不那麼順利了, 批評個鄉長還差不多。市報就得再降一級,只能批評一下村幹部,要是批評鄉一級 的,就得好好斟酌斟酌了。咱這縣裡的小作者,只能批評批評一般老百姓,比如有 人不遵守交通規則呀,有人破壞林木呀,有人搞封建迷信呀,就是批評一般老百姓 也得看看他有沒有什麼背景!」黑牡丹不願聽王大筆的從文之道,就軟軟地頂了他 一句:「還是王老師活得滋潤,人們有再大的疾苦也不會找你去訴說。」 黑牡丹又給趙寫家打了個電話。趙老師對鄭喜成深表同情地說:「小鄭呀,真 是個好青年,這次我算真正認識他了!自古以來,文人都有一種正義感,敢於為人 民鼓與呼。小鄭不愧是農家子弟,農民的淳樸和忠厚在他身上體現得最突出。雖然 他遭受不少曲折,但他這種本性不變,一到關鍵時刻就要頑強地表現出來!想想我 自己,唉,實在是自愧弗如!」黑牡丹問:「鄭喜成出了什麼事,是不是被人抓走 了?」這讓趙寫家也大為吃驚:「真會這樣嗎?那太卑鄙了!」 黑牡丹料定鄭喜成被抓起來了。她來到看守所,找到一個愛寫稿的小民警,打 聽鄭喜成的情況。那小民警說:「下午鄭老師來看守所一次,進了後院就不知到哪 裡了。」 後院是牢房,黑牡丹為了進一步證實鄭喜成是不是在裡邊關著,便從街上買了 幾樣好吃的東西,裝進一個精製的飯盒,送到了看守所。值班的民警看看在押犯人 名單,連連擺手說:「我們這裡沒有這個犯人。」黑牡丹一再說是下午剛來的,可 能手續還沒辦好。這時過來幾個年輕的民警,看看那飯盒裡還有一包鬼子肉,便對 那值班民警說:「你叫她先放這裡吧,我們查查再說!」黑牡丹連送幾次盒飯,值 班民警都順利地接收了下來,於是她便斷定,鄭喜成被關押在裡面了! 一個弱女子面對這不公正的待遇,她能有什麼辦法?在縣城雖認得幾個筆桿子, 但他們僅能表示一下同情,卻也愛莫能助。無奈之中她來到大槐樹村,向鄭喜成的 爹娘報個信。村民們一聽,一個個便怒不可遏,有人主張要到縣城去為喜娃子喊喊 冤,有人主張到市里告狀。倒是鄭喜成的爹比較冷靜,他說:「咱不能幹出格的事, 咱也得講究點兒策略。」 有什麼策略呢?黑牡丹當時也沒細問便回縣裡了。到第二天,七八輛小四輪拉 著大槐樹村的幾十個老娘們,一下開到了縣城。她們多是五六十歲甚至六七十歲的 老太太,一人手裡提著一個小瓦罐兒,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喜娃子,大娘給你送 飯來了!你到底在哪兒啊!」「成兒,老奶奶給你做了好吃的,給你送來了。你現 在哪裡,快給奶奶說一聲啊!」她們先去縣委縣政府大院轉了兩圈,後來又一路呼 喊著去了公安局和法院。這彈丸小城,在街心跺跺腳,四門都忽閃。這群老娘們在 縣城溜了一大圈兒,好像舉行了一次示威遊行,鄭喜成被抓起來的新聞頓時傳遍了 整個縣城。 最後,幾十個老娘們來到了看守所,向著牢房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叫著,招惹得 整個縣城的人都圍攏來看熱鬧。民警們一次次出來勸說:「鄭喜成沒在這裡關著! 你們要幹什麼呀?」她們回答得也很得體:「俺啥也不幹,給俺孩兒送飯吃,總不 算擾亂社會安定吧?」她們好像要在這裡安營紮寨似的,往看守所門外一坐不走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們趁機向人們宣傳說:「喜娃子是個好孩子,他為老支書鳴 冤叫屈,為失學的孩子伸張正義,到底有什麼錯?為啥這樣對待俺孩兒呀?」這些 老娘們都這麼大歲數,勸不得,動不得,有個小民警想拉她們出去,她們直把那小 民警罵了一頓:「娘那個腳,你拉老娘去幹啥呀?是不是餓了,想吃蜜蜜了?」那 個小民警臉一紅,跑了。最後看守所長也來了:「誰叫你們來的?你們聽誰說鄭喜 成在這裡關著?」這些老娘們早有準備,便說:「你們這公家人也不說實話,叫俺 老百姓咋活呀?」看守所長說:「你們聚集在這裡,是妨礙公務的。」老娘們回答: 「俺不堵你的門,不攔你的路,妨礙你啥子公務?」面對這群老娘們,看守所長幹 急也沒法,最後搖搖頭走了。黑牡丹一直遠遠地在一傍觀察著事態的發展,最後她 終於暗暗笑了,鄭大叔真是老謀深算啊! 第二天,人越聚越多。有人聽說鄭喜成是為孩子上學被抓起來的,也一個個買 了點心和水果,紛紛來聲援來助威了。有人說:「你們跟鄭喜成八不沾九不連,來 這裡湊什麼熱鬧啊!」他們說:「俺咋能是湊熱鬧啊!俺孩子這麼多天上不成學, 不是人家鄭喜成向中央反映了這情況,俺孩子還得被關在學校大門外。人家為咱出 這麼大力,如今被關了起來,俺給人家送頓飯吃,還不應該嗎?」看守所長出來作 證說: 「鄭喜成沒有關在這裡, 你們不要聽信謠言!」大夥自然不信,她們說: 「前一天還有人給他送飯吃哩,他不關在這裡,送去的飯就會有人接了?你們不用 騙俺,啥時鄭喜成放出來,俺啥時才不來送飯!」 看守所長也無可奈何,便查問是誰收下了給鄭喜成送來的盒飯?當然,查了半 天也沒查清,那幾個年輕民警早已訂下了攻守同盟,一口咬定沒有收到誰送來的盒 飯。 到了第三天,可就不得了啦!全縣有幾萬人湧進了縣城。他們大多是來看熱鬧 的。眼下正置冬閒,農村沒啥活兒,閑得無聊的莊稼人為了尋找生活的刺激,也亂 哄哄地跑來了。有的騎自行車,有的開著小四輪,還有的騎著摩托車帶著女朋友, 像趕廟會似的,一下子把縣城弄了個水泄不通。有人故意製造緊張氣氛說,全縣二 十多個鄉鎮都行動起來了,一支支送飯大軍正從四面八方向縣城開拔!看守所長沒 想到事態會發展這一步,忙向公安局長報告事態的嚴重性。公安局長又向縣委書記 和縣長彙報情況,要求縣委領導出面解決。 這情況令張春海大為震驚,一個小小的鄭喜成竟有這麼大能量?背後會不會有 人操縱?然而,幾萬人聚集在一座小小的縣城裡可不是小事體,鬧出事來其影響和 後果更是不堪設想。張春海馬上下令各鄉鎮,立即做好工作,凡未到達縣城的要千 方百計把他們勸阻回去。同時向交警下令,嚴把各個路口,所有車輛一律不准進縣 城。公安局也積極搞好防範,以免別有用心的人趁機搞不軌行動。 袁書記倒是比較沉著,他說:「不要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群眾主要是關心鄭 喜成的下落,到底把鄭喜成弄到哪裡去了?只要證明沒有把他關押起來,問題不就 好解決了嗎?」 鄭喜成到底去了哪裡?張春海追問辦公室主任。主任撓撓頭,也說不清。 那天,張春海叫公安局把鄭喜成「控制」一下,辦公室主任覺得動用公安機關 不合適,便叫兩個負責看大門的保安員去把鄭喜成「安置」一下。他扔給兩個保安 隊員兩盒煙說:「這幾天只要不叫鄭喜成呆在縣城,不叫他跟記者見面,你們的任 務就算完成了。」兩個保安隊員是剛從縣城招來的臨時工,狗屁不懂,但卻有不少 鬼點子。他倆也認得鄭喜成,便跑到鄭喜成住處,一個喊老師,一個喊大哥,一個 摟腰,一個拽胳膊,一個說我早就崇拜你,一個說今天我請你喝幾盅,一個說咱去 大富豪,一個說大富豪咱去不起,咱去野味餐廳換換口味多好。鄭喜成說我有事, 我有事!可他們拉的拉,拖的拖,鄭喜成掙了半天也掙不開,三個年輕人像要好的 朋友似的,親親熱熱地走出了這小小縣城。最後天也快黑了,鄭喜成才發現前面根 本不是什麼野味餐館,而是看守所。「你們要幹啥?你們想幹啥?」鄭喜成怒斥著 兩個小保安,兩個小保安嘿嘿一笑,軟中帶硬地說:「你先在這兒委屈幾天吧,這 是領導交給俺的任務,俺不完成也不行。」 原來這兩個保安有個同學在看守所當民警,他倆打電話說:「俺有件東貴重西 想叫你保管幾天,可成?」那小民警一口答應,中中中!可等那兩個保安來了,一 看被保管的是個大活人,那民警連聲說:「不行,不行!」兩個保安說:「只有你 這裡最安全,門外有高牆,門上有鐵鎖,這對你來說,也不是多重的任務。」那民 警說:「你們別走,我得請示請示所長!」所長不在家,等這個民警回來,那倆保 安已經沒了蹤影。 小民警先對鄭喜成盤問一番,方知這是大名鼎鼎的夏風,他平時就很崇拜這位 筆桿子,這次有緣相見,自然十分高興,晚上他請鄭喜成喝了幾杯酒。只可惜此時 此地不是談論創作的時候,更不是拜師之處。第二天,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伸 手抓住鄭喜成的手說:「鄭老師,我先給你看看手相吧!」他抓住鄭喜成的手,左 瞅右瞅,忽然驚叫一聲說:「大哥,不好!這幾天正是你倒黴的時候,你最好離開 縣城,到邊遠的地方躲一躲。」鄭喜成問是啥災?那小民警也說不清,只說:「此 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出去幾天躲躲有何妨?」鄭喜成也猜想到那篇報道會給 他惹麻煩,他告別小民警,離開了看守所…… 袁書記急於弄清鄭喜成的下落,張春海追問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著了急, 去找那兩個保安,兩個保安吞吞吐吐地說了個「看守所」,這下把辦公室主任嚇壞 了,忙說:「你們可不敢這樣說!要是追究起來,可不得了。」經過一番查找,聽 說鄭喜成獨自走了,心裡才猛一輕鬆。但是找不到鄭喜成,便難向群眾說清。公安 局長只好親自出面說:「你們不要上當,我們這裡沒有關押鄭喜成!你們要是不相 信,就派代表去看守所查看查看吧!」 一般老百姓誰敢到大牢裡去隨意查看犯人?弄不好,把門一關,也把你擱裡頭 了。所以,有人在縣城轉了一圈,覺得沒啥好看的,一個個都走了。但是大槐樹村 的老娘們卻膽大包天,竟然走進了看守所,一個號子一個號子地查看,邊查看邊吆 喊:「喜娃子,你在哪裡呀?鄉親們都來看你來了,你在哪裡關著,就叫喊一聲, 大夥兒為你申冤報仇。」喊了半天,查看半天,在看守所前前後後轉了幾圈,也沒 有看到喜娃子的影兒,她們這才放心地走出看守所,對大夥說:「監獄裡真的沒有 喜娃子。」大夥才陸續回家去了。 一場驟然而起的風波就這樣平淡無奇地結束了,這讓不少人大失所望,有人罵 鄭喜成:「這小子太沒骨氣,既然跟縣裡頂上了,那就當面鼓對面鑼地幹到底嘛!」 群眾剛散去,從北京和省城來的記者陸續趕到平原縣來,他們要進行追蹤報道。 他們不找書記也不找縣長,卻一竿子插到底,要到大槐樹村去瞭解老支書之死和向 學生派購棉花的事。袁書記和張縣長一下慌了腳,立馬通知運管所,凡到古河鄉的 汽車一律停運,理由自然好找,路斷了。從縣城到大槐樹村有五六十裡,若步行可 不是好走的。有的記者只好在縣城住下。這給縣裡提供一個機會,書記縣長親自出 馬,分頭宴請各路記者。有兩個記者不吃這一套,他們雇了一輛機動三輪,直奔古 河鄉去了。 記者登上老黃河大堤,面前是一望無際的防護林。雖然已是初冬,但那黃葉飄 零的景色仍然十分秀美。風從樹梢上吹過,發出一陣輕輕的濤聲,好像置身在大海 邊一樣。樹林裡有鳥兒在唱歌,有羊兒在鳴叫,還有孩子的讀書聲。記者被吸引, 也懷著好奇心,走進了密林深處。 一個瘦弱的青年在樹林裡徘徊,口中念念有詞地朗讀著: 太陽哭了, 月亮笑眯了眼, 烏鴉發出夜鶯的叫聲, 小河爬上了山崗。 他目光滯呆,言語模糊,呈現一副瘋顛模樣。當記者得知他就是夏風,使出渾 身解數,啟發誘導,想從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材料,但鄭喜成始終發出的是嘻嘻嘻, 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記者大失所望,嗨,原來他是個神經病! 記者們感到很奇怪,那文章寫得語言流暢,層次分明,思路明晰,感情真摯動 人,這麼精彩的文章怎麼會出自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之手呢? 兩名記者回到縣城,向同行們通報了情況,大夥都感到受了愚弄。張春海沒有 想到事情竟會以此圓滿的結局而告終!他立馬召開新聞發佈會,說:「鄭喜成跟隨 我多年,我最瞭解他。他上高中時就神經不正常,寫的那詩更是瘋瘋癲癲的,什麼 太陽哭了,月亮笑了,大白天淨說些胡話!班主任老師當時就說他是個瘋子,他自 己也起名叫夏瘋子,只是編輯覺得這名字不太雅觀,才給他改為夏風。一個瘋子胡 扯八謅,你們能相信嗎?」說到這裡,他更是得意起來:「這個夏風造謠說學生被 關在校門之外,你們到下邊看看,哪個學校不在正常上課?讓學生動員家長多交愛 國棉,這事是有,可我們是為了向學生進行生動而實際的愛國主義教育,這有什麼 錯?」 記者們終於被說服,有的打道回府,有的則被熱情的主人挽留下來,去采寫本 縣的先進典型。不久,幾家大報便有大塊文章發表,默默無聞的平原縣一下名揚四 海,從而沖淡了一時籠罩在縣城上空的陰影…… 尾聲 鄭喜成得了神經病,黑牡丹陪他到省城去看病,從此人們在平原縣再沒看到過 他的身影。有人為之感到欣然慰然,好象平原縣減少了一個惹禍的根源,日子過得 格外舒展。然而更多的人則常提起鄭喜成說:「那傢伙就是有種,連縣委也敢碰! 要是大夥都能像他那樣,那些貪官污吏還敢為所欲為不能?」 但是,過了不久,人們在一家省報上發現了鄭喜成的大名,而且堂而皇之地署 名「本報記者」。這讓人們大惑不解,本來好好的,為啥裝神經病?有人出來人解 惑說:「領導得罪不得啊!記者呆幾天就走了,哪能依靠得住?他老家還有父母, 還有親朋,他們還要在這塊地盤上世世代代生活下去呀!孩子們都複了學,老支書 的目的也達到了。幹啥事得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不能把事做得太絕了呀!他裝瘋 是迫不得己,這正是他的聰明之處!」 人們聽了,似乎明白了什麼:「這年頭實話難說啊!雞蛋哪能碰得過石頭!」 …… 1997.3.30一稿 2000.5.28三稿於商丘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