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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裡事
作者:周克芹
把汗濕的灰布衣服脫了,換上一件月白色的的確良襯衫。新的,繃得緊緊的,
怪不舒服。她扣完最後一個扣子跨出小屋。
堂屋裡新裝的電燈雪亮。三妹放下飯碗,驚叫了:「姐姐好漂亮喲!」
嫂嫂正好收拾碗筷,可她在一瞥之間就發覺一個問題,忙說:「容兒穿上白的
不好,臉皮子越發的顯得黑了呢!」
容兒淡淡的一笑:「是麼?」她扯了扯衣服的下擺,故意挺起胸脯來。
三妹又嘻嘻地笑了,羡慕的目光盯著姐姐。
母親蹲在門口切豬草,抬起頭來看,不由皺了眉。問道:「又上哪兒去?」
「出去。」容兒這樣說。
「出去幹啥子?」母親站起來了,手上拿著菜刀,直挺挺站在門當頭,「黑天
墨地的,不上床睡覺,還出去東串西串的?」
嫂嫂忙說:「娘,人家有事情嘛!」
「啥子事情?」母親的聲音很大,「如今各家各戶做莊稼啦,還要你們管什麼
閒事?不開會,你是過不慣麼?」
容兒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了。
自從「各家各戶做莊稼」以後,母親一下子變得精神起來了,好象早已逝去的
青春又在她身上復活了,起早貪黑,屋裡屋外忙個不停,兒女們在她手下,沒一會
兒偷閒的工夫。小春莊稼收上手了,除了交隊裡,還超產一千多斤,大春就要下種
了,她心裡充滿了信心。她清楚地記得,當她還在做姑娘的時候,她父母把她管教
得可嚴格呢,天黑以後必須吹燈上床,說是為了養足精神,第二天好幹活路。農忙
時間更是如此,不管你睡得著睡不著,都得熄燈上床。那會兒,她可老實呢,她從
不東想西想,能很快睡得象死了似的。如今,時隔三十年,真沒想到,她從她母親
那兒領教過的一點經驗,居然還有機會向她的兒女們推廣起來。
老太婆了,也喜歡「權」字。這許多年來。是生產隊長每天指示她幹這幹那。
如今呢,她每日每時向兒女們發號施令,叫他們幹這幹那,不管兒女們高興不高興
聽,她都覺得愉快,她需要在她行將就木之前,滿足一下「權力」欲。兒女、媳婦
們暗暗覺得她很可笑,但都願意原諒她,不和她頂撞。
「各人睡覺去!明早得把幹糞擔到地裡去,人家方生全家的,麥樁都拔乾淨了!」
她說完又蹲下去切豬草。
容兒向嫂嫂看了一眼。嫂嫂比容兒也大不了幾歲,對於容兒出門的理由,她雖
不知底細,可憑著她的聰明和她自己做姑娘時候的經驗,立即就能猜到。她同情容
兒,支持容兒,於是忙對母親說道:「娘,今晚有電影呢……」
容兒更著急了。嫂嫂在撒謊了:前天晚上才來過電影呀!
母親聽著兒媳的話,就把一腔怨忿轉到電影隊身上去了。她埋怨放電影的,為
什麼偏在這農忙時候來得這麼勤。
三妹聽說有電影,就嚷著要去看。母親喝斥道:「不認字啦!不做作業啦!」
老人家把莊稼看得重,可也有那種「讀書高」的思想。三妹都十六歲了,如今雖然
「各家各戶做莊稼」,人手最金貴了,可老大娘還是賠錢叫三妹上學讀書,而且生
怕三妹的考試分數落在隔壁方家妹子之後。她可好強呢!她希望自家的一切都超過
方家。
在母親的高聲喝斥下,三妹不敢再嚷嚷了。趁這工夫,嫂嫂向客兒努一努嘴,
容兒忙側著身子輕輕地走出門去了。
母親上前安慰三妹說:「電影有個啥看頭嘛,還不就是一塊白布,幾個人影子!
……好好兒做功課,書,吞在肚裡,賊娃子都偷不到……」
容兒走出門來了。院牆爬滿了絲瓜藤,還有牽牛花。絲瓜是娘種的,牽牛花是
容兒種的。上肥的時候,母親偏心眼兒,絲瓜苗吃得又飽又足。如今藤兒爬起來,
這派勢可壯了,把又瘦又小的牽牛藤兒掩蓋在它肥大的綠葉下,露不出臉兒來。容
兒在院牆下站了站。她已經忘記了牽牛花的委屈;就算還沒忘吧,她也不計較這件
事情了。近日來,她心頭裝著更大的委屈。
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浮雲。初升的圓月在薄薄的雲後面窺視大地。山巒、田野、
竹園、小路,一切都是這樣的朦朦朧朧,好象全都被溶解在甜甜的夢幻中。莊稼人
在整天的勞累之後,老天爺就給安排下這樣的靜靜的夜晚,和這樣的溶溶的月光,
好讓人們舒舒服服地進入夢鄉去。
容兒望著荷塘那邊的依稀可見的小路,她希望從那兒走過一個人來。突然,院
牆的拐角處閃出一條黑影,「哇」的叫了一聲,跳到容兒面前,一把抱住了她。容
兒真的被嚇了一跳。她的鼻孔裡鑽進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兒。
「死女子!你把我嚇得……」容兒掙脫了。
是巧巧,和容兒一般年紀的姑娘,她已經來了一些時候了。
容兒問:「來了多久啦?咋不進屋叫我一聲?」
巧巧做個鬼臉:「我才不敢哩!你娘好凶喲!我怕她把我趕出去呢……前幾天
她還對我媽扯葫蘆罵瓢呢:『如今呀,各家各戶做莊稼啦,還什麼工作不工作的!
我家容兒又不是拿固定補貼的幹部,有人硬把她纏住不放,工作、工作,不是硬叫
我們賠本麼!各家的人,各家管著點……』我媽呢,回來就罵我了,不讓我再上你
們家來。」
容兒聽著,輕輕歎了口氣。
巧巧又說:「我和你從小一塊長大,你們家的門,我哪天不進出幾回的?你娘
啥時候討厭過我?……可現在,突然就這麼生疏起來了!……」
她的嗓門挺大,像是說給滿世界的人聽。容兒性子和她不一樣,文靜多了,忙
推了她一下,打斷她的話。
巧巧臉都漲紅了,怔怔地望著容兒。
容兒說:「走吧,不是說好了到小翠家裡去麼,快走吧。」
朦朧的月光,照著兩個姑娘繞過荷塘,她們的腳步聲驚動了從塘裡爬上岸來的
小蜞螞兒,小蜞螞兒紛紛跳回塘裡去,有的跳進水裡了,發出輕微的嗵嗵聲,有的
跳在張開的荷葉上,啵啵啵的,象落下一陣雨點。容兒挺會走,她輕盈地跳躍著。
巧巧不會走,不時踩著一隻小蜞螞,軟綿綿的,她就失聲叫喚起來。好容易統到路
上來了。
巧巧說:「這鬼東西才討厭!」
容兒說:「都說是今年要漲大水呢,蜞螞兒上岸。」
巧巧問:「你也相信封建迷信了?」
容兒說:「這也是迷信麼?人家有科學根據。」
巧巧賭氣說:「算了吧,還說啥『科學根據!科研小組都散夥了,你還……」
迎面走來一個人,巧巧看見了,沒往下說。
容兒向著來人叫了聲:「哥,你……」
容兒的哥哥才從「包產地」裡收工回家。趁著月光挖了一陣麥樁地,這個身材
粗壯的漢子疲倦得不行了。
巧巧挖苦說:「嗨,王哥好展勁喲!要當冒尖戶了吧?」
容兒的哥哥是個厚道人, 聽不出別人話裡的意思, 他只疲乏地笑一笑,說:
「冒不了尖呢,這會兒好些人家都還在挖地,我算什麼……」
容兒體貼地說:「快回家吃飯吧,嫂嫂還等你呢,我們都吃過了。」
他並不盤問妹妹的行蹤。扛著鋤頭徑直回家去了。
巧巧笑道:「你哥哥真好。」
容兒回答:「就是。」
「他從前好懶呵……」
「是的,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打單身,隊裡年年沒錢分,家裡窮得叮噹響。他
覺得沒前途,就灰了心,什麼也不想幹。他不是懶人。嫂嫂過門來以後,他大變了。」
「你嫂嫂把他管住了。」
「不是。不完全是。隊裡的制度變了,包了產,他有責任了,不幹不行。」
巧巧又笑了,說:「人家說,莊稼人的心,只有土地和女人才拴得住。嘻嘻…
…」
「誰說的?」
「書上說的。」
「哪本書,借我看看。」
「不,不給你看。」
「我曉得,你就會胡編。」
「胡編麼?」巧巧趕上前一步,跟容兒挨挨擠擠地並排走,田坎小路窄窄的,
誰不小心,誰就會踩到一旁的田裡去,田裡剛剛插了秧。
容兒說:「鬼丫頭,你瘋啦,擠什麼呀?」巧巧爭辯道:「你為什麼說我『胡
編』啦?你哥哥不就是那樣麼?前幾年他不出工,你不是批評過他麼?團支部不是
也研究過幫助他麼?隊上開社員大會還點名批判過他,可是管什麼用?……包了產
以後,你嫂嫂又過門來,他不就變樣了?……我怎麼是『胡編』?人家有事實根據
呢!」
說著,巧巧歎了口氣。這姑娘成天愛說愛笑,象個小喜鵲似的,這會兒卻長長
地歎了口氣。
容兒問她:「怎麼不往下說f?呻喚什麼呀?」
巧巧說:「容兒姐,我看自從興起新的責住制以來,不管是老年人、中年人,
還是青年人,積極性都高了。我們這些團幹部,平常自以為滿積極的,老是嫌人家
思想落後……可現在,我們倒顯得沒人家積極了,我們落後了,我總感覺得有些…
…孤單……」
「是麼?」容兒心裡一沉,像是什麼撞在她的心上,她站住了。望身邊的巧巧,
溶溶的月光下,巧巧依然在笑,明眸皓齒,形影清秀。
「看什麼?」巧巧揚了揚眉說,「你以為我在哭?我才不哭!……我在思考哩。
我想我們這些人,為什麼會有這種討厭的情緒:孤單!」
容兒咬著嘴唇,她想哭。
巧巧又說了,聲音挺人:「有時候,真想選個合適的人家,嫁出去算了,一輩
子總得嫁人!……有個學木匠的,人也挺不錯,可是……」
容兒捏了捏巧巧的胳臂。巧巧忙放低了聲音問:「怎麼啦t!」
容幾挽著巧巧,順著一條據了彎的田坎繼續走去。月光突然明亮起來了。
容兒看看天,天上的浮雲己不知去向。低下頭來,月亮映在水田裡,在她的腳
下邊。水衛的月亮跟著她們走。
巧巧要是不說話,就不是巧巧了。她總是順著自己那不成章法的零亂的思路嘮
叨。一邊走著,一邊又說了:「小翠不就是這樣麼:在從學校畢業回來的時候,多
積極呀!發誓要用自己的雙手改變大隊的山河面貌。組織鐵姑娘戰鬥隊那陣,你看
她幹勁多大……後來呢,她那天對我說:『包產到戶』好是好,可是老頭子領著一
家大小一天到晚在幾塊地裡幹活,天天一個樣,想說句話也沒個對象!乾脆走吧,
換個地方吧……』小翠說走就走,好快呵,明天就是結婚的日子了。算起來,她比
我們還小一歲,……她哥哥說了:『魔鬼的引誘勝過上帝的召喚。』他哥本來不同
意這門親事,那男的不行,什麼都比小翠差勁兒,還不就是有錢!家裡是冒尖戶,
就一個獨子……」
巧巧還往下說著。可容兒不再聽了。她想著小翠的哥哥,那個「怪人」!
這些青年們,跟他們的上輩是很不相同的。他們上過學,念完了高中或初中,
除了一年四季莊稼經,他們心裡裝著比父母兄嫂們更豐富得多的東西。他們不滿足,
他們給農村的古樸的生活帶來了某些變化。這種變化是很微小的,卻是不容忽視的。
在這個大隊,小翠的哥哥在青年們心目中是大夥默認了的「首領。」他讀的書比誰
都多,他擔任大隊會計以後,突然大膽地推行起生產責任制來,什麼「包產到組」、
「包產到戶」,什麼「專業承包、聯產計酬」等等,十個生產隊就有幾個花樣。起
初大隊支書都反對他。他因此得罪下了一些生產隊長和大隊幹部。可他滿不在乎,
社員們不反對他,一年下來,大家都得到了好處,那些記恨他的人也少了。可是,
青年們卻不理解他,和他疏遠起來了。容兒、巧巧她們從前常到小翠家裡去的,近
來也走得稀少了,就連小翠也罵她哥哥是「冒險家」,是「大人物」。在容兒心中,
他是個「怪人」。可是,偏巧這個「怪人」對她有種說不清楚的吸引力。
巧巧的話已經往哪州哪國繞了一圈,容兒不知道。這會兒,定了定神,卻聽她
在說:
「……真是悶得慌,我就偷偷寫起小說來了.我把農村各式各樣的人都寫進小
說裡。還沒寫完,小翠給搶了去看,卻又叫她哥哥發現了。那個死猴兒,就在人家
稿紙上修改起來了,『土地、女人』什麼什麼的……」
「改得好麼?」容兒不經意地問,她並不十分注意聽巧巧的敘說。她倒是很注
意地望著水田裡的月亮,這月亮一步不挪地緊緊跟著她。不等巧巧回答,她又說了
句:「你就沒有對我說過,你在寫小說。」
巧巧說:「我怕你呢。」
容兒不看月亮了,側過臉來望著巧巧問:
「怕我?」
「是怕你。因為……我寫了一家人:老娘自私透了,克得很;兒子呢,三十歲
娶不上親,又窮又懶;一個姑娘呢,二十多歲了,成天勞動,還做著團支書的工作,
因為隊裡窮,家裡窮,她一年四季都穿著又厚又粗的衣服,布的顏色又老,想買一
件的確良襯衫吧,沒這筆開支,有一次,在供銷社看見那種雪白的薄薄的乳罩,她
多想買一副回去戴起來呀!可就是……」
「去去去……別說了。」容兒狠狠地擰了她一把。
巧巧哎喲一聲笑道:「偏說!不怕你了,還沒說完呢!」
容兒捂著耳朵:「我不聽……」
「好,你不聽算了,」巧巧還吃吃地笑著,「後面還……」
容兒是個誠實的女子,從小過慣了儉樸的日子,對於生活上吃喝穿戴的事,不
挑剔,不計較,更不嫉妒人家。有些事情,過了,她也不再去想。可是,巧巧此刻
突然提起一件過去的小事來,事情是再小不過了,卻是這樣的使她難為情……四年
前的事了,那一天她和巧巧去公社開會,經過供銷社的時候,巧巧拉她進去,巧巧
向她介紹戴上乳罩的種種好處。那時候她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姑娘。她在櫃檯前站了
一陣,心裡好難受、好委屈呵!她那時是隊裡科研小組組長,一年掙三千多分,不
算少了,可是一年四季她手上沒有一個零錢。隊裡窮,家裡也窮,為了哥哥的婚姻
大事,母親把每一分錢,每一個雞蛋換來的錢,全都積攢起來;要不,又有什麼辦
法呢!做妹妹的甘願為哥哥的事吃苦。然而,當時她多麼希望自己有那樣一件小玩
意兒呵!她離開櫃檯時,心裡很不平靜,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委屈」的苦澀味。
過了兩個年頭了,生活也有了不小的變化。農村姑娘需用的一些小玩意兒,對於容
兒來說,早已不是個問題,哥哥又十分的體諒她,有了收入,總是不忘給妹妹一點
錢,由她去支配。但是,這一切都是怎麼樣在變化呢?每走一步,都需要回頭去看
一看麼? 對於一個農村姑娘, 也有這個必要麼?容兒什麼時候變得「貪心」了,
「不知足」了?她很不滿意自己有這種情緒。她輕輕歎了口氣。月亮在水田裡慢慢
移動,伴著她的緩緩的腳步。巧巧側過臉去看她,只見她那雙十分好看的眼睛裡噙
著淚,亮晶晶的。她發現巧巧在窺視著自己,忙扭過頭去。月亮在水田裡變成模糊
的、破碎的了。
巧巧說道:「嗨,你哭啦?剛才你擰我一把,這會兒還痛呢!我都沒哭,你倒
……」
容兒打斷她的話:「討厭!哪個哭了?」
巧巧說:「你別不認帳哪,哭了就哭了,怕什麼?我這人愛笑又愛哭,可你呢,
不愛笑,不愛哭,把什麼都裝在心裡,怕人知道了,也不嫌悶得難受麼!」
容兒不言語。她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個田角,容兒隱約聽到山邊的麥樁地裡傳來一種熟悉的響聲:嚓一嚓一
嚓。有人還在那兒挖地。巧巧沒有聽見,只顧說話:
「容兒,你真的在想什麼呀?」她見容兒依然不理她,便緊追著又問:「想出
嫁了,是不是?」
容兒輕聲回答:「不。哎,別那麼沒得出息吧。嫁了人,不見得能夠把一切問
題都解決了。要是能夠……」她住了嘴。
巧巧吃驚地望著容兒,等著她往下說。
容兒歎了口氣,低頭攏一攏自己烏黑的頭髮,說:「真討厭!」
「你罵我?」
「不,我罵我自己。我都快變成個老太婆了。」
巧巧疑感地望著容兒。
和巧巧比,容兒更豐滿結實,幹地裡的農活,力氣也更大些,可以幹小夥子們
能幹的一切粗活、力氣活。巧巧不知道她為什麼說出
這種喪氣話來。幸好靜靜的月夜裡,沒有誰聽見。
★ ★ ★
麥樁地裡站著一個男的,光著膀子,拄著一把鋤頭。月光下,他顯得很矯健。
其實呢,他的相貌平常,個子也不高,是不能用一般的「英俊」二字去形容的。
他的下顎寬大,顯得堅強而又笨拙。笑起來,嘴巴比常人都更大些。這會兒,
他已經認出了容兒和巧巧。他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是很難看的,他笑著,招呼道。
「喂,二位……到哪兒去呀?」
容兒有些吃驚地站住了。她沒有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他。巧巧的嘴不讓人,忙說;
「你招呼的什麼?『二位』……什麼二位三位的,難聽死了!」她接著父責備道:
「嗨,你才好哩!你親妹子明天就出嫁了,今天來了那麼多客人,你不在家裡幫幫
忙,叫你老媽媽累死呀?你呀……真是個『大人物』!
那人依然笑著,大嘴裡露出兩排堅實的發亮的牙齒。容兒想問:「你為什麼在
這兒挖地呀?這不是你們家的包產地……」他們兩家不在一個生產隊。但她知道他
家的包產地都在山坡上,不在水田邊。小翠告訴過她:「我哥假積極,沒人包的山
坡地,他包。累死我了。哪個姑娘嫁到我們家來,只有跟著他受累。」
容兒遠遠地站立著,什麼也沒有問。她望著他。月影朦朧,他不知道容兒在盯
著自己。
「沒得客人。小翠這幾天不知為啥不高興,幾家親戚要來趕禮,她早早的就把
人家推了。小翠做事就是這樣……」
他這樣回答巧巧。容兒聽了一愣,想問:「為什麼啦?」但她仍然沒開口。
巧巧又說了:」是後悔了吧。當初就不該那麼急急忙忙做決定。明全哥,你說
是不是?」
明全搖搖頭回答:「明擺著嘛,還用問。你們二位……是給小翠告別去的吧?」
「是呀,」巧巧說。她望了一眼容兒,容兒忙說道:「是的,我們看小翠去。」
「好吧,快去吧,一會兒轉來,我還有幾件事要給你們說。」
巧巧說:「好的。」
容兒卻說:「什麼事,現在就說吧。」
「也好,我們在田埂邊坐一會兒吧。」明全說著,把單衣披在肩上。
三人坐在田坎上。明全點燃一支紙煙。他悠閒地吐著煙圈兒。巧巧靠著容兒的
肩膀,催促明全快說。容兒兩眼盯著面前的田水,她又看見水裡的月亮了。剛才,
她走,月兒也跟著走,這陣她坐下,月兒也不走了,就這麼靜靜地守候在身旁,等
待著她。
明全皺起眉頭,開言道:「自從生產責任制搞起來以後,大家都不再缺口糧了,
這是第一步。現在……」
巧巧打斷他的話:「我猜你要說點啥子新鮮的,卻還是那個責任制,真是三句
話不離本行。我們不想聽這個。走吧。」
容兒輕輕捏了捏巧巧的腿。巧巧終於沒有站起來。
明全又笑了,說:「我曉得,你們二位在實行責任制問題上一直是反對派。」
「什麼?『反動派』?你這帽兒才不小呢!」巧巧大聲抗辯。
「不,我是說的『反對派』……不,不,用詞不當。你們是屬『憂慮派』。
對了,憂慮派……哈哈哈!」
巧巧還是不依:「你是帽子公司,你是『四人幫』流毒,你是冒險家……」
明全笑得更響了,這笑聲有一種力量,衝擊著這初夏夜晚的寧靜。滿腹心事兒
的容兒此刻也不由被他的笑聲感染, 露出一絲笑意來。 她輕輕推了推巧巧,說:
「莫開玩笑,讓他說說正題目吧——找我們,有什麼事?」這最後一句是向明全問
的,雖然她並未抬頭看他。
巧巧自己也笑起來,一頭栽倒在容兒的懷裡。容兒低頭看著水田裡的月亮。她
感覺到明全在注視著自己。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眼前水底的月亮搖晃起
來,變成了活的,碎的了。她抬起頭,掠著披散在額前的頭髮。呵,起風了。
明全吸著煙,問:「巧巧,你的小說快發表出來了吧?」
「還沒有寫完呢。」巧巧回答。
「怎麼?還沒有寫完?不就只差一個結尾了嘛。」
「結尾最難寫。我不寫了……我本來就是寫著耍的呢!」
巧巧說著,望了容兒一眼。容兒一聽他們的話題扯到小說上去,就不由臉紅起
來了。
「唉,可惜!」明全不無遺憾地歎息一聲,說,「我勸你還是把它完成吧!你
那小說裡寫的那家人,有什麼變化,你如實地寫出來不就對了嘛……小春糧食超產
一千斤,是吧?連同分配的口糧在一起,家裡沒處放,賣了六百斤議價糧,是吧?
那個老大娘高興得不得了,這一回,據說老人家一點兒也不『克』啦!把賣糧食的
錢全數交給兒子、媳婦、女兒去安排,一家人早早地就把夏天裡穿的衣裳都制好了,
是不是?那個大女兒,新添了兩套『料子』,襯衣是月白色的……是不是?這,和
四年前買不起一件『小玩意兒』,不是鮮明的對比麼……」
巧巧從容兒懷中坐了起來,注意地看了容兒一眼,忙偏過身子去對著明全說:
「不要你多管閒事,我說過——不寫了!你別……」
明全笑道:「怎麼,這個結尾不是很漂亮,很真實麼……呃,容兒,你說真實
不真實?」
巧巧有點慌張,忙回頭盯著容兒。她是怕容兒又會生起氣來。
但容兒什麼也沒有說。她低著頭心裡想著:「這個怪人,他什麼都知道……」
容兒不回答,使明全感到有些詫異,他問容兒看過巧巧正在寫的小說沒有。容
兒故作平淡地回答:「沒有看過。」
「沒有看過麼?」明全興致滿高的,「我來講給你聽聽!」
容兒遲疑了一下,馬上回答說:「我不聽。」
「為什麼?」明全問。
巧巧忙回答說:「你這個人才怪哩!挖根兒挖底兒,人家不聽就不聽嘛,你還
問……」她拉著容兒的手說:「走吧,找小翠去!」
容兒沒有動。不知怎麼的,她願意在這潮濕的田坎上多坐一會兒,聽憑清風吹
拂她滾燙的面頰。近兩年,容兒家裡的生活的明顯變化,她並不是不知道——哪能
不知道呢!她又不是一個傻女子。然而,卻只有在今夜,在此刻,對於變化了的生
活,她才強烈地感覺到了。就象前兩年,有人對她說:「哎呀,你長這麼高了,長
成個大姑娘了。」經人家這麼一說,她才感到自己真的長大長高了,再不是個小女
孩了。
巧巧見容兒不動,便又向明全說:
「別東拉西扯了,你不是有什麼事情要給我們說麼?快說正題目吧。」
「對不起,」明全說,「我要轉告你們二位的是。明天晚上吃過夜飯到大隊開
會,研究科研組的工作……」
巧巧忙說:「科研組,不是都散夥了嘛!」
「嘿嘿,散夥了,這事兒該我做檢討。不能散。還要辦一個農業技術夜校,把
青年們組織起來學習科學技術……」
容兒突然插嘴問:「是麼……這是真的麼?」
明全認真地說:「今天支委會上決定的。你們的憂慮,也是當前我們工作中存
在的問題,上級注意到了。」
容兒依舊淡淡地說:「注意到,就好了。」暗地卻吐了口長長的氣,心裡感到
有說不出的舒坦。
明全說:「不過,科研組不能象過去那樣吃大鍋飯。」
容兒答道:「我們都不是懶人。我們小組願意給生產隊訂立承包合同。」
明全忙說:「當然,也不會叫你們吃虧。」
他說罷,縱聲大笑起來。這是富於感染力的青年男子的笑聲。
明全笑了一陣,正要說話,一個老漢走過來了。容兒認得,這個拄棍子的老漢
姓馬,忙招呼了一聲:「馬大爺。」而與此同時。她忽然想起來了:馬大爺的老伴
害了病,進了醫院,兒子、媳婦都到醫院服侍老母親去了,土地沒有人來種……
「這個怪人……」容兒心裡這樣說。馬大爺正和明全說什麼,容兒完全沒聽。
她注意地望著明全那消瘦下去了的臉頰。她心中暗暗責備起自己來。而那種討厭的
委屈情緒,已隨著清風吹散,在寧靜的月夜中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好象從來
都不曾有過似的。
★ ★ ★
容兒回到家裡來了。矮牆裡,滿院子如水的月光。
她和巧巧在小翠家裡沒有呆一會兒,對出嫁還一點都沒有興趣的、充滿著事業
心的姑娘,不想呆在那個心事重重的小翠身邊。她們告辭了。她們約定明晚一塊兒
去大隊參加會議,她們還商量著怎樣向家裡的人爭取那一點「自由」。她們高高興
興地在荷塘那兒分手。
容兒在院子裡站著,還不想進屋裡睡呢。月亮高高懸掛在中天。西屋裡傳來嫂
嫂的甜蜜的笑聲。一會兒,哥哥又笑起來了。是的,有多少年了,哥哥不曾象這樣
笑過。
容兒掀開東屋的板門。她沒有點燈,輕輕閂好房門,從母親床前經過的時候,
老太婆迷迷糊糊地問道:
「回來啦?演的啥子電影片子?」
容兒從來不會撒謊。她只好回答說:「演的……最好看的電影。」
老太婆沒有聽清楚容兒的回答,又睡死了。
容兒躺著,卻睡不著。亮瓦把一塊月光投在她身上,她忙拉開鋪蓋將自己裹起
來。
(原載《四川文學》一九八一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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