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前塵 作者:楊念慈 下了第二堂課,我一路咳嗽著,回到教員休息室。 這些日子,又覺得身體有些不妥。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最初是感冒,而後就引 起一連串的「炎」症:扁桃腺炎、喉頭炎、支氣管炎……這些「炎」症已經成了慣 性,不治也會好,好了又會犯,雖然有公保,不花錢,我懶得上醫院。醫生們的本 領實在有限,去過幾趟,我自己也會開藥方,重了打消炎針,輕了吃消炎片,都沒 有什麼效驗,白白花費時間,一去就得耽擱大半天。醫生說,像這種慢性疾病,要 想根治呀,很難,預防重於治療,能隨時留心,比吃藥更有效。可惜他勸告我的那 些話,我全做不到。他要我戒煙,我說我寧可讓它發炎;他要我不講話,那更是奇 談。教書匠和唱戲的一樣,吃的是開口飯,教國文的好比大花臉,一上課就得直著 嗓子喊,幹的是這一行嘛,怎麼能不講話?既然難如醫生們的意,我就索性不管它, 書還是照講,煙還是照抽,倒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痛苦,只是兩堂中間的一陣咳嗽, 咳得人怪難受。 回到休息室,喝了一杯冷開水,才覺得好了些。 休息室裡,這幾分鐘熱鬧得很。一些年輕的同事,精力過剩,還嫌臺上喊得不 過癮,兀自精神抖擻,高談闊論。也有人珍惜光陰,偷空子看幾份作業,改兩本作 文…… 剛剛喘氣兒喘得了勻些,上課鈴大響,又是一堂。 我打起精神,拿起課本,從休息室走了出來。 有一個學生在休息室門口攔住我鞠了一躬,說: 「老師怎麼還不去嘛,同學們都盼著您哪。」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於光秀。這女孩子是高三丙班的班長,一個品學兼優的學 生,我教的這門子歷史,每一次考試,都掉不下來九十分。她們是應屆畢業班,今 天開家長會,一大早,就亂哄哄的來了許多位家長。上第一堂課之前,她們班上就 推派代表,請老師參加,我說我有課。有課是實話,不樂意和家長們見面也是真的。 在同事們中間,我是怕家長怕得出了名兒。學生不能體會老師的苦衷,一片至誠, 三催五請,如果換了別人,可能我會忍不住地發起脾氣,對於光秀這樣的好學生卻 有些於心不忍。 「我現在不能去,於光秀,」我儘量把說話的腔調顯得柔和,「總不好耽誤了 別班的正課,對不對?你替我向同學們請個假吧。」 「可是,」於光秀堅持地說:「有些家長,也很想見見老師的!」 聽她這麼講,我的笑容立刻變得僵硬起來。 「那不必!」我提高了聲音說,「不是有校長和別的幾位老師在那裡麼?」 於光秀顯得很失望,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還想說什麼,看我急著要去上 課,終於忍住不說,仍然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禮,訕訕地去了。 望著於光秀背影,我心裡也未嘗不感到有幾分抱歉。可是,一想到某些家長那 副吹毛求疵、盛氣淩人的嘴臉,又覺得實在沒有勇氣和他們廝纏。不曾在臺灣教過 書的人,想像不出這裡的家長會有多大勢力,特別是家長當中有幾個縣議員之類的 人物,他簡直就以學校的「股東」自居。你教了他的兒子,就好比是種了他的田地、 住了他的房屋,這口苦飯是他賞給你的。我一向不善酬應,所以才選定教書這門子 行業,在學校裡,和同事、和學生,都還處得來,就是怕見家長。不會討好他們, 也就不敢招惹他們,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好在我不兼任何職務,一個有二十多年 資歷的專任教員,只要本身能站得住,和家長不套交情,不結仇怨還不至於打破飯 碗,那就感激不盡了。 接連三節課,累得我唇幹舌焦,咽喉冒火,咳得更厲害。 第四節是空堂,我要好好休息一陣,抽屜裡還有一大疊筆記在那裡等著,把它 們打發了,再回家吃飯,也還不晚。 半杯冷開水,咳嗽壓了下去。擰了一把濕毛巾,擦乾額角的汗漬和手指筆灰。 然後,在那張破籐椅上舒舒服服地落了坐,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枝新樂園,又從褲 袋裡摸出洋火,才待要把它點著,又聽得於光秀在休息室門口,怯怯地喊著「報告」。 「進來,」我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向她招呼著,「你又來催我,是不是?好, 好,我剛剛下課,你讓我稍稍休息一下,我馬上就到。」 於光秀卻笑笑說: 「已經散會了,老師。」 「哦?」我喜出望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裡暗暗嘀咕著,「那很好。 ——好極了。」 也許是我不留神把心裡的話說出口來,於光秀瞪大了眼睛,有些困窘,也有些 責怪。和氣管炎一樣,這也是我的老毛病,我常常會不經意地把不該說的話說了出 來,說過啦,還以為那是深藏心底的秘密,人家生了氣,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麼得罪 了的。 於光秀一直望著我,我以為她是想看看上次月考的分數,便說: 「考卷已經送到教務處去了。你考得很好,九十五分,只有一道問答題錯了。」 她的小臉兒紅了一紅,大概她自己也知道錯在什麼地方,老師扣的分數,不冤 枉。 可是,她不是為了看分數來的,她問我: 「老師,您下一堂沒有課?」 「唔,沒有。」我說,「有什麼問題要問的,你說吧,我現在不忙。」 「老師有空兒的話,請您到會客室去一下,我媽媽想見老師。」 一聽是家長「召見」,我的頭皮就發了麻。 有於光秀在一旁催駕,看起來賴是賴不掉的,我就索性表現得勇敢些,立時站 了起來,說: 「好的,我也高興見見你的家長,走吧。」 一位肥肥胖胖的中年婦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會客室裡,那一身肥肉,把一張單 人沙發塞得滿滿的。 我走到會客室的門口,於光秀就搶先一步,站到那胖太太的身旁,為我介紹著: 「媽,這就是我們的王老師!」 胖太太坐在沙發上,安安穩穩,大模大樣,沒有動彈一下,也沒有說一句客套 話,就那麼扭過頭來,目光直直向我打量著,從腳看到臉,又從臉看到腳。 我感覺受了侮辱,也就不再向前邁步,站在門口,冷冷地問道: 「我是王仲舒,貴家長有何見教?」 胖太太沒有答腔,只向我笑了一下。笑過了,還是不理我,卻回過頭去,對站 在一旁發窘的女兒說: 「小秀,你到教室去吧,我和王老師在這裡談談。」 等到於光秀從我身旁走了出去,胖太太這才站起身來,連名帶姓地喊著我,說: 「王仲舒呀,王仲舒呀,你真是不認識我了嗎?」 我被她唬得愣住了。冷場片刻,我力持鎮靜地說: 「您是於光秀的家長,于太太,我知道。」 胖太太一直瞪住我,在那臃腫多肉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咳,你真是不認得我了!」她大聲地歎著氣,又譏諷地說,「王仲舒,真虧 你還是歷史老師呢,幾千年的掌故,你講得清清楚楚,三十年的老朋友,你卻對面 不相識了!」 聽她這說話的口氣,多半她從前真是認得我,於是,我仔細端詳著她那張胖臉, 並且認真地思索著。那張胖臉平平板板,除了胖,別無任何異征,如果教我相相她 眼前的情況,可能我會說得大致不錯:她有一個富有的丈夫,供給她席豐履厚、養 尊處優的生活。多營養的食物,使她長了這一身肥肉。縫一件旗袍,起碼也得一丈 布,卻打扮得花花俏俏的,厚敦敦的耳朵上,戴著一副精緻小巧的白金鑲翠的耳環, 兩隻手戴著三枚戒指,也都是珠光寶氣,一閃一閃,照花了人的眼。我估不出那些 首飾值多大的價錢,只知道我這個窮教書匠一輩子也買不起。……她自稱是我的老 朋友,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三十年前的她是什麼模樣兒。至於我自己,三十年前, 我正是一個在中學裡念書的小夥子,就和我的大兒子「舒齊」一樣,那時候的我, 走路是跳著走的,說話是唱著說的。如今雙鬢花白,年過半百,三十年的光陰,是 一段很長的路,是一掛很厚很厚的幕。雖然在那過往的路上,山川不改,屐痕尚在, 回頭後顧,卻是一片模糊,分不出哪是雲,哪裡是樹。 仔細端詳,用心追思,在我的記憶中,我始終找不到這位胖太太的影子。而當 我收回目光,茫然外望,通過那條長長的、空空的走廊,我看到于光秀姍姍而去的 背影,驀然間,這背影把我帶回到三十年以前,心裡一亮,我隱隱約約猜到這位胖 太太是誰了。 「您——」我走上兩步,遲遲緩緩地說出那個名字,「您可是沈秀娟?」 于太太大聲歎了一口氣,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跌回到她原先坐著的那張沙發裡 去。 「咳,總算你還能認出來!——你早就該認出來的! ……」 認出了她是誰,我的心裡卻有些恍恍惚惚,像是做夢,又像是在一場夢中驚醒。 我走了過去,坐在她的對面,先逼著自己發出一陣笑聲,又自嘲地說: 「腦子成了一塊豆腐,眼睛也花啦,再過幾年,我自己照鏡子,也許都認不出 那是誰啦!」 她本來有些氣衝衝的,聽我說得如此可憐,她的態度卻立時有了轉變,說: 「這也不能怪你,三十年,不是一段短時期啊,你還能記住我的名字,也就不 容易羅。」 「我應該一見面就認出你的。」我深自責怪地說,「兩年以前,我第一次給於 光秀她們那一班上課,在教室裡,我就對你的女兒發過呆,覺得似曾相識,卻沒想 到她就是你的女兒! ……於光秀很像你,三十年以前的你,也正是於光秀這個年紀!……」 我一面說著,一面再對著細看,現在已經知道了她是誰,在她的身上,卻仍然 很難找得出三十年前那個女孩兒的影跡。 如果她沒有於光秀這樣年歲的一個女兒,我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胖女人就是沈 秀娟——我三十年前的情侶!…… 三十年前,我和她,同在一座城市裡讀書。那座城市只有兩所中學,男女分校, 校舍卻是毗連著。那時候,社會風氣還十分閉塞,青年男女,有一道巍然的高牆相 隔,於是對牆那廂的景物便格外嚮往,把戀愛看作是一樁偉大而又神聖的冒險事業, 心靈的燃燒,格外熾烈。我們的「故事」是怎樣開始的,現在都不必細說了。時隔 三十年,談戀愛的方式似乎還不曾進步多少,有談戀愛經驗的年輕人,都知道要怎 樣去敲開那扇神秘的大門。總之,我和她有過一段風光綺麗的日子,到現在想起來 還會臉紅心跳。在當時,也有眼淚,也有爭吵,而時間對往事有一種淨化作用,把 最美好的部分保存在回憶之中,只有甜蜜,只有溫馨。 我們的「故事」是以一次失約而結束了的。中學畢業那一年,她家裡逼她出嫁, 因為有我,她把那個被她父母選中的人看得不值一文,要她和那人結婚,她說她死 了也不肯。為了這場突然臨頭的大禍,她避開家人的監視,偷著跑來見我。 我們哭泣著、詛咒著,商定了「私奔」的計劃。我們決定分頭出走,約好時刻, 在五十裡路以外的一座小車站聚合,然後,天空海闊,就任我們比翼雙飛了。我在 父親錢櫃裡偷了一大把銀幣,帶著簡單的行李,準時到達那座小車站,她卻不知道 被什麼原因阻擋住了。我渾身抖索著,在那座小車站的月臺上,從中午等到天黑, 因為犯了「偷竊罪」,怕被父親發覺後派人捉了回去,就一個人上了最後一班火車, 從此與故鄉告別,在外頭東飄西蕩,曆三十年之久。 如果這次重逢,是在我和她分別的三個月乃至三年之後,也許我會發上一陣瘋, 先抱著她的頭哭一場,再拉著她的手笑幾聲。可是,三十年,這時間實在太長久了, 我不必再為她跺腳,也不必再為她搓手,為她歎氣和流淚,甚至連她三十年前那次 失約的原因也是不必問的,因為,在三十年過後,那「故事」已經成了煙霧,成了 逝矢,成了抓不回也留不住的東西…… 我不打算責問她,她也並不向我表示抱歉負疚,在會客室裡,我們只是泛泛地 談著,談著一些別人聽不懂,而我們自己也並不十分瞭解的話語。 問到她的丈夫,她向我說了一個名字,那名字響亮得很,我雖然不識其人,卻 常常聽人說到他,是一個在工商界很有地位的人物,他的名字就代表著財富。她是 幾時結婚的呢?唔,很早很早了,大約就在我離家出走後的兩個月之後,她的丈夫 就是當年被她看得不值一文的那個人,在父母的逼迫下,終於含淚成婚。現在看起 來,她和她的丈夫是一樁相當美滿的婚姻,如果她當年不曾被人攔截回去,也許她 會跟著我受苦,跟著我挨餓,那她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富態」了。 她說她早就知道我在這裡,為了決定是否應該見我,就費了她兩三年的考慮。 後來她終於判定和我見面不會發生什麼「危險」,她才趁便來訪,為我們的「故事」 添寫了這多餘的一筆。 「聽說,」她問我,「你有一個兒子,和光秀的年歲差不多的?」 我驚訝於她的消息如此靈通,好像她在這次再見以前,向我作過一次戶口調查。 我說: 「是的,那是我的大孩子,舒齊,他和光秀同年不同班。」 沈秀娟吃吃地笑起來,那平平板板的胖臉上,一下子佈滿了細細的折紋,顯得 十分「生動」。 「就是光秀告訴我的呀」,她放低了聲音,像是和我討論一樁機密的事件,又 往前探探身子,說:「我可以看看他麼?」 「看誰?」 「你的兒子呀。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像你?——像三十年以前的你?」 「總會有幾分相似的,」我說,也自感心情輕鬆,而附和地笑起來,「就像你 和你的女兒。——好吧,你請稍待,我去喊他!」 剛剛走出會客室,迎面碰見於光秀,她正要到她母親這邊來,我懶得動彈,就 把這趟差使交了給她,吩咐著: 「光秀,你和王舒齊熟不熟?——好,你去喊他,我要他見見你的母親。」 當她應了一聲,轉身而去的時候,我瞥瞥這女孩兒小臉紅了一紅,好像她答應 得有些勉強。也許她和我的兒子沒有緣分,吵過架,不講話,那就難為她了。 過了一陣,我的兒子和光秀一同走進會客室,我正在不知道該教他怎樣稱呼, 這孩子倒比我機靈多了,當於光秀為他介紹:「那是我的媽媽——」他就上前鞠了 一躬,親親熱熱地喊著: 「伯母!」 沈秀娟待承我的兒子比對我還有禮數,她站起來迎接他,一面笑眯眯地打量著, 一面對我說: 「好,好,這孩子像你一樣高,也像你一樣壯!」 當然,她說的「我」,是三十年以前的「我」,現在,我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 架子,肉都長到兒子身上去了。 停了一下,沈秀娟又加上了一句: 「三十年以前的你,就正是這個樣子!」 她這樣說著,把兩個年輕人聽得莫名其妙,我注意到她的女兒和我的兒子交換 著眼神,怕引起孩子們的好奇心,我解釋說: 沈太太和我,是三十年以前的——」 「——老同學。」沈秀娟接口說,「現在你們又在一個學校讀書,這真巧,可 以算是世交了。」 這項宣佈,引起兩個年輕人的一陣驚喜,他們似乎都為這層上一代的舊誼而感 到高興,而感到光榮。 「啊,媽媽,」于光秀快活地喊著:「您和王老師是同學? 怎麼從來沒有聽您說起過呢?」 在女兒的面前,沈秀娟的神情顯得從容自若,她開玩笑地說: 「是你們王老師的記性好,剛才說起來,才知道我們在中學裡同過學。那時候 我們吵過一場架,你們王老師還記得我的不是,剛才差一點兒就不理我!」 孩子們笑起來。上一代的「歷史」,是孩子們最愛聽的「故事」。我也笑著, 笑得直咳嗽。 第四節下了課,我們父子倆送客人到校門口,沈秀娟回頭囑咐著: 「舒齊,往後到沈伯母家玩兒去,——叫光秀帶你去,我們歡迎你。」 於光秀也回頭來向舒齊展露笑容,那笑容表達出深深的情意,一半是期待,一 半是鼓勵。 我的兒子一面答應,一面偷眼看我,那張黑臉卻紅得發紫,好像做了什麼壞事 被我抓住了似的。他這種鬼鬼祟祟的怪樣子使我生疑:是什麼原因把我的兒子變得 這樣不老實? ……恍惚記得我也有過一時期就像他這個樣子,但那已經是三十年以前的舊事 了。 和兒子一同騎車回家,路上,我心裡想: 「歷史是不會重演的,兩樁相似的事件,由於時代、環境等等的因素,它的發 展總會有一些差異,如果它有著相同的開始,便會有著不同的結局……」 想得入神,不自覺地又犯了老毛病,心裡的話順嘴外流,變成喃喃自語。我的 聲音不大,偏是兒子的耳朵太尖,他若有所聞,巴巴兒問道: 「您說什麼,爸?」 「我什麼都不說!」我向他叱喝著:「我,我咳嗽!……」 說罷,果真的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 (選自《楊念慈自選集》,黎明文化出版公司1977年出版)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