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女人馬音 路離 上初中的時候,我喜歡說一些驚世駭俗的話。我告訴馬音我是多麼希望成為一個 男人,像杜牧 一樣的男人,在詩詞和青樓之間遊刃有餘。為此我仇視自己的女性身份。 馬音趴在飯桌上一 邊抄我作業一邊翻我白眼,她說當男人有什麼好,怪兮兮的,不知 道整天想些什麼。再說杜牧 和那麼多女人亂搞,其實他對誰也不好,是個十惡不赦的 大壞蛋,想到他心裡就不大舒服,好像 打翻了泔腳缽頭。她還說,你怎麼這麼下流。 那時我對於下流還沒有明確的概念,我覺得杜牧 那樣不叫下流,他不過是風流倜儻, 才華出眾,在煙花揚州和雲鬢美女之間穿梭自如,十分瀟灑 。後來我想馬音之所以說 杜牧下流是因為他和青樓女子尋歡作 樂的細節,而那時的我是不關 心這些的。我的知識還沒有達到豐滿那些細節的 程度,當我悟到這點後,我倒認為馬音十分下 流。 成為杜牧的夢想是一個小插曲,我 只是激動一時,插上想像的翅膀到幾百年前的瘦西湖邊轉了 一圈,重溫了古裝電視劇 裡紅男綠女在楊柳岸邊吟詩頌詞的情景。更多的時候我和馬音在學 校和家之間種著 法國梧桐的街道上結伴走來走去。 學校離我們兩家都很近,到我家如果一個人心無旁騖馬不停蹄的話要十分鐘,馬 音的家在我家 和學校之間,進了弄堂門還要走到底,我估算在七分鐘左右。但是實際 上從學校出發到進家門 ,我通常用一個半到兩個小時。兩點一線上排列的是無數的 商店,現在這條街已經變成城市中 最繁華的商業街,那時候還沒有商業街的叫法,只 知道一家接一家的店鋪很誘人,特別是食品 店和文具店,除此以外我們還喜歡逛郵局 和小菜場。 郵局坐落在一個圓弧形的拐角上,綠色的對開木門,裡面別有天地,除去各項郵政 服務,還兼賣 各種報紙和雜誌。不知道為什麼馬音認准了我喜歡張國榮,可能有一次 我多看了幾眼登有張 國榮照片的報紙。他那時剛剛出道,單純而朝氣蓬勃,在家宅門 口的林蔭道上跑步,帶著健康 的笑容,和我那個年齡嚮往的男子相去不遠。因為馬音 的廣泛宣傳,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喜歡張 國榮,甚至擔心我用情過度。我也不多說什麼, 這種事越抹越黑,並且我也被搞得稀裡糊塗懷 疑自己是不是真喜歡他,反正從那以後 我比較關注他,馬音替我收集有關他的各種消息的剪報 ,我們常常討論關於他的話題。 小菜場嘈雜髒亂的氣氛令我們著迷,吵吵嚷嚷的討價還價聲和雞飛魚跳的情景交 織在一起,這 證明了我從小就樂於沉浸在俗不可耐的氣氛中,外婆預言我成年以後很 快就會成為一個婆婆 媽媽的家庭主婦,這和我成為杜牧的夢想大相徑庭,我對庸俗前 景的描繪十分不屑,心裡想,那 就走著瞧吧。 其實我去菜場有一個重要目的是為了看我家樓上的毛毛阿姨。毛毛阿姨在小菜 場賣肉,她每 天都走得很早,很難得碰見她,她是一個謎。第一因為她不太說話,第二 因為她沒有結婚,她的 四個姐妹其中包括比她小十歲的咪咪阿姨都請我們吃過喜糖 了,她還只知道上班下班。聽外 婆和樓下王家婆婆嘰嘰咕咕說過那個毛毛真可憐,讓 誰誰誰騙了,她不接受教訓,又讓誰誰誰 騙了,身體都壞掉了。還說她心太高,想不開, 跟那個瘸腿男人在一起也蠻好,總比和豬肉呆一 輩子強。我很可憐毛毛阿姨,我希望 馬音也有同感,所以我編了一個很淒慘很具體的故事告訴 馬音。馬音很快領會了我 的意思,她說那個埋頭剁豬肉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苦的女人,沒有男人 喜歡她,她每剁 一下豬肉就是在剁一個無情的男人,她把我弄得很害怕,這是我第一次對男人 有所畏 懼。馬音十分有經驗地說,儘管如此,毛毛阿姨肯定堅持不懈地每天晚上在黃浦江邊 和 男朋友約會,她約我晚上到江邊上去找找看。 在十六歲以前我幾乎沒有晚上出門的權利,除了雷打不動的節目——國慶和大人 一起去看燈 。我只記得外白渡橋上人山人海,比全市最大的小菜場還要熱鬧一百倍, 大人們都興奮地指指 點點,我卻害怕橋會塌了或者大人把我踩死。橋上走過去的人 問走回來的人,那邊有什麼呀? 走回來的人就說,一式一樣的,沒什麼花頭。然後兩股 人流還是按既定的方向走下去。馬音也 沒有晚上獨自出門的權利,儘管她大兩歲,她 還是沒到歲數,去黃浦江的事她只是說說罷了,表 達一種心情。因為這種心情長期處 於壓抑狀態,一到十六歲她就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在江邊談 戀愛的人群,我倒是找藉口 溜出來在人群裡找過她,沒找到。 那種人群樣子很怪,遠遠望去就像很多人在排隊,隊伍有的地方松一點有的地方 擠一點,擠的 地方看不出誰和誰是一對,人都貼在一起。在沒什麼娛樂活動的當時, 在江邊談戀愛很風行, 有不少人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就會去占位子,就像老頭老太太天 沒亮就起床去小菜場排隊一樣 。當然他們比老頭老太太有看頭得多,他們也是別人 眼裡的風景,大家各得其所,其樂無窮。 十七歲生日還沒到的時候,我被父母叫去了北京,一百二十萬分的不情願。最主 要的是我認為 那個城市的男孩子不可能有老地方的好,我還沒有和這裡的男孩子在 江邊談戀愛,人生多少有 些缺憾。我看多了愛情小說,聽馬音給我講了戀愛的種種好 處,早已不痛恨自己的女性身份, 想想做女人多麼自在,多麼受寵愛,多麼纏綿悱惻。 我很快適應了新的環境,標誌之一是我感到新地方的男孩子很對我胃口,我一遍 一遍回想在火 車上因為離上海可愛的男孩子們越來越遠痛哭流涕的情景,感到眼前 白花花的,非常不真實。 在新地方我談了兩次戀愛。 一是上高三的時候和一個男孩互寄過不少情書。雖然我們天天見面,但我還是把 零花錢都省 下來買了郵票,跑到校外的郵箱把信扔進去,再到校門口的傳達室去翻他 給我的信。擁有共同 的秘密使我們非常默契,儘管沒說過幾句話我們相知頗深,每次 我在家放上齊秦的磁帶,我相 信他一樣能夠聽得見,他在信裡引用過很多齊秦的歌詞。 畢業後因為不知道相互的家庭地址, 我們中斷了聯繫,一點不傷感,很自然。高中同 學也沒有再聚會過,那段經歷似有似無,我覺得 很好,很美。 在大學裡由於風氣影響,我也不甘落後,「和一位男同學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馬 音的論斷)。 下午沒課就一起騎了自行車出去逛街,打打遊戲,有興致的時候爬香山, 去圓明園划船,聖誕節 去酒吧要一杯冰水坐一晚上,「做一些瑣碎的傻事」,這也是 馬音對我的評價。我和馬音一直 沒斷聯繫,她對我的戀愛從來就是不屑一顧的,她認 為我從來沒真正愛過,不轟轟烈烈,不死去 活來,最後肯定無疾而終。果然被她不幸 言中了,陳東山畢業分回江西,我從沒想過要跟他一 起走。我們在火車站分手,他在 上面我在下面眼中都有淚水閃爍,火車啟動時,我猶豫要不要 一邊揮手跟著火車慢跑 口中念著他的名字,當我打消這個念頭的時候,只看得到他的細細的胳 膊像一截無力 的柳枝在空中搖擺了,這是他給我的最後的印象。 與此同時,馬音的愛情如火如荼,黃浦江邊的故事早過去了,她說她之所以和那個 男的在一起, 是因為他和她一樣都想體會在江邊站一夜的感覺。夏天的晚上,夜風吹 吹,看看船跑來跑去, 倒是蠻好玩的。冷的時候,還可以兩個人抱在一起取暖。她還 說,就是黃浦江臭了一點,不過 聞久了和臭豆腐味道沒什麼兩樣,她是很喜歡吃臭豆 腐的。據說馬音是最後一代在江邊徘徊 的人群,幾乎是一夜之間,各種娛樂場所就冒 了出來,我高中沒畢業時,馬音已經和另外一個男 人在咖啡館喝可口可樂了。 馬音很早就會說男人這個詞,歷史可以追溯到初中。那時,我是不好意思這麼叫 的,因為我不 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我胸部平平,肋骨清晰可見和搓板一樣,站在馬 音旁邊像一隻小瘦雞。 馬音人高馬大,身材凹凸有致,渾身散發著一股熱量,很小就 受到男生的矚目,所以她一向對男 人很有信心。 我和她是一幫一學習小組的,老師的原意是讓我給她講講題,示範一下好的學習 方法和學習習 慣,結果我卻不得不天天讓她抄我的筆記和作業。她有把抄來的東西 改頭換面的本事,看上去 她的學習比以前好了一些,老師因此把我們放在一起表揚, 我也只好順水推舟如此下去了。她 說那個李老師對她有一點意思。 馬音學習不好,搞不懂她怎麼考上重點中學的,據說是後來成績突然變壞,到我們 班已經留了 兩級。課內的書她看了頭痛,課外書她倒是很喜歡看。她在馬路上撿到 了一張區圖書館的借 書卡,換上自己的照片後就常常借書來看。她借書是查關鍵字 的,比如青樓,豔史,性。我認為 她看的都是黃色書籍,我從來不看,以此保持眼睛的 純潔性,但我不介意她講給我聽。杜牧這 個名字第一次是從她那裡聽來的,聽後對杜 牧的風流生活很是羡慕。後來上語文課學過杜牧 的詩詞後,我認為我的喜好有了正 當的理由,所以我對馬音說,我是多麼希望成為男人,一個像 杜牧一樣的男人,我不要 當女人。 馬音大聲地呵斥我,說你要死啦,杜牧多下流啊。我一想起他,心裡就好像打翻了 泔腳缽頭。 你是個女人,要這麼多女人幹什麼啊?我啞口無言,想想她說的話挺對的, 再想想又不對,杜牧 下不下流我不知道,我並不想要很多女人啊,只是覺得女人比較 漂亮,在女人堆裡就好像在花 叢中一樣,賞賞花,吟吟詩,很愜意,而且在女人之間隨 意來去還有些英雄氣概。 成為杜牧的想法被馬音罵過以後,我沒有再提起。倒是後來馬音在一封信中說, 你記不記得以 前還想成為杜牧呢。我想她的意思是說我很可笑,因為那時我剛剛開 始第二次戀愛,表現得平 平常常,沒有絲毫沾花惹草的跡象。但後來她筆鋒一轉,她 說,其實當女杜牧蠻不錯的,多玩玩 ,生活多很多樂趣。 除了有我不知道數目的男人,馬音的生活實在很單調。當我在大學校園裡打網球 參加聚會的 時候,馬音就站在郵局賣報紙的櫃檯後面,眼睛盯著每一個從那扇對開的 綠色木門進來的男人 ,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她對購買《十月》、《收穫》、 《鐘山》之類文學類期刊 的男人非常關注,她最注意的是男人的手,蒼白修長由於長 期握筆食指關節處略微凹陷的手是 她喜歡的。她會有意去跟人搭訕,從我的信中引 用一些當今文壇的消息和對某篇小說的看法 。因為她的不懈努力,她釣上了幾個知 識分子。知識分子們給了二十出頭的馬音十分浪漫的 關懷,他們會梅雨季節撐著雨 傘在郵局門口徘徊又惆悵,順便作一首小詩送給馬音。有一個在 中學教語文的老師 說馬音長得像托爾斯泰《復活》中的瑪絲洛娃,有一雙烏黑發亮的略微斜 睨的眼睛。 馬音問了我瑪絲洛娃的情況,她很不喜歡瑪絲洛娃悲苦的身世,就和那個中學老師 吹 了。說實話,馬音的眼睛確實是烏黑發亮和略微斜睨的,我以前怎麼沒發現。 大二有半年時間沒和馬音通信,再來信時她的口氣不太一樣了,她換了工作去小 菜場,接替了 毛毛阿姨的職位,在肉食組賣肉。她說還是賣肉實惠,自己家天天有的 熱氣肉吃,還可以做人 情割塊好肉給親戚朋友,工資也高,無非就是起早一點,身上有 豬肉味,噴點香水就聞不出來了 。馬音的趣味隨著時代慢慢變化,她的嗅覺是屬比 較慢的,其實知識分子早就不吃香了,她 剛剛意識到,但她的動作很快,一意識到就改 了。 大三暑假我回了趟上海,這個城市面目全非得讓我傷感,記憶中的事物在這裡很 難找到歸宿。 第二天我就去小菜場找馬音。通往小菜場的路也不那麼一目了然,原 先就在一個路口,聞聞味 道,看看地上的爛菜葉子就知道是一個菜場,現在還要繞過 一堆小商店。小菜場的門口偽裝得 很好,乾乾淨淨,進去以後才找到以前的感覺,吵 吵鬧鬧,臭烘烘的,地上都是積水,走路要很小 心。我毫不費力地找到賣肉的櫃檯,看 見馬音熟練地割下一塊肉來,放在秤上。看來她在信裡 沒有吹牛,她是一刀准。如果 她有門路的話,可以到中央台的春節晚會上表演表演,她在某些 地方確實有天賦,但 她註定要在這裡默默無聞地賣肉。那時正是下午,買菜的人不多,沒有顧 客的時候馬 音就站在那裡發呆,紅通通的胖手搭在豬肉上。可能由於長期陰暗的室內工作所 致, 她的臉略顯蒼白,和一塊肥膘肉的顏色十分相仿。旁邊賣牛肉的男同事笑嘻嘻地走過 來, 掐了一把她肥碩的屁股,她嚇了一跳,繼而十分迅速地拿起菜刀,嘴裡叫著我剁死 你這個死王 八,就沖了過去,氣勢洶洶很是嚇人,男同事照舊笑嘻嘻的,繞著賣肉的台 子不慌不忙在前面跑 ,邊跑邊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旁邊櫃檯的人也放下手中的工 作,抱著胳膊笑嘻嘻地看。看 來這是他們見怪不怪的一幕。 馬音看到了我,一個急刹車停下來,刀還舉在半空中,她左手叉在腰上,用烏黑發 亮的眼睛斜睨 著我說,咦,你怎麼來了?你來買肉啊?我說,我來看看你。她很高興,馬 上把那個男人忘了,說 我正好下班了,我去換件衣服咱們就走。馬音留我一個人站在 賣肉的櫃檯前面,七拐八拐消失 在裝著活雞活鴨的籠子後面,一會兒又從雞鴨籠子後 面出現,婷婷嫋嫋地穿著一件黃色連衣裙 ,撒了些許淡雅的香水。 好像腳底下長了方向盤一樣,我們朝學校的方向走去。六七年過去了,梧桐樹長 大了一些,更 茂盛了。正是下班的時間,街上匆匆行走的人群中有一兩個似曾相識。 路過郵局門口,我想進 去看看,馬音說她在那裡呆了兩年,煩都煩死了,一進去就透不 過氣來,她在外面等我。郵局的 對開綠色木門倒還是那個樣子,斑斑駁駁的,裡面卻 亮堂多了。賣報的是個年輕女孩子,蒜頭 鼻子皺著,無聊地修著指甲,眼睛卻不安分 地轉來轉去,我在郵局的幾平方米之內兜了一圈,本 想再兜一圈,看到那個女孩子盯 著我不放,就在她那裡買了一份叫《大千人生》的報紙。找錢 的時候,她問我,你認 識馬音吧。我說你怎麼知道。她說,我媽媽就是這裡的,我小時候常看到 你們來這裡 逛來逛去,後來馬音那個狐狸精就來這裡工作了,搞得烏煙瘴氣,郵局的生意是好 了 很多,但她自己身體也要壞掉了。女孩子的口氣十分老練,又說什麼小時候小時候的, 搞得 我弄不清她多大。於是我狐疑地看著她,她滿不在乎地說,誰都知道的,我又沒 騙你。那是我 最後一次去郵局,沒想到他們都認識我,而且知道我是狐狸精馬音的朋 友,我以後再也沒臉去 了。 出了郵局門,看到馬音在逗一個小孩子,她搶人家小孩子的玩具,舉在半空中,逗 他來拿。小孩 子起初踮著腳尖用力夠,她又總是把玩具放得比小孩子能拿到的更高 一些,小孩子最後看看實 在無望拿到玩具了,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的媽媽在路口 賣菠蘿,正起勁地削菠蘿皮,聽到 孩子哭扭過頭來,一疊聲罵道,馬音啊馬音你連小男 孩都要勾引啊。馬音不作聲,拉著我就走 了。走了兩步,馬音看到我拿著一份報紙, 非常驚奇,一把搶了過去,稀裡嘩啦亂翻一通。她說 我原來在郵局每天就是看報紙, 看傷了,好久沒看過了,沒想到報紙還是蠻好看的。馬音的目 光大多停留在一些小道 消息上,突然她興奮地叫了一聲,引得很多路人側目,張國榮的消息,我 一直蠻喜歡他 的,他有一點老了。我問她,你也喜歡張國榮嗎?跟我一樣?到底我喜沒喜歡過他 ,我 自己也搞不懂,你實話告訴我。馬音不好意思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竟有些紅撲撲的, 她說 ,其實好像我比你還要喜歡他一點。說你喜歡,咱們不是可以名正言順地討論了 嗎?我剪了好 多關於他的報紙,又怕家裡人說,就都送給你了。想想十分好笑,她居然 把張國榮的贓栽在我 身上。當然現在大家長大了,誰也不會在乎了。 我們的腳繼續地走著老路,走過一個食品店,文具店,南貨店,服裝店,點心店,書 店,就到了學 校。校門樣子改了,很摩登,但是離馬路更近了,原來還凹進去一點,現 在好像突出在人行道中 間,人人都要在那裡拐一個大弧形。校園圍牆全部拆了,取而 代之的是一圈賣服裝的私人商店 。馬音告訴我,其實她原先想去賣衣服,去晚了,人 家都招到人了,只好去了小菜場。小菜場好 歹也是國營單位,工資又比那個小郵局高。 沒想到現在什麼國營不國營的根本無所謂。學校 也做起了生意,因為把地皮租出去, 我們那個學校的老師獎金很高。我在郵局工作時碰見過初 中的班主任李老師,一起 表揚我們的那個,他特意來看了我好多次呢。他說我可惜了,聰明是 蠻聰明,就是沒 把學習放在心上,我覺得他說得蠻對的。 因為想起馬音說過李老師喜歡她,我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似乎完全忘了,反問 我,我說過嗎 ?怎麼可能,我那麼小。於是我問她這些年來交的男朋友,她一下子來了 情緒,從頭給我數,張 三,李四,王五,趙六……她嘲笑我的戀愛平淡,其實她的也不過 如此,沒有要死要活,過程和結 局都差不多,就是她欲擒故縱地勾引別人,別人來追她, 吃吃飯,看看電影,跳跳舞,在公園散散 步,最後她把別人無情地拋棄了。馬音烏黑的 眼睛眼波流轉,她自豪地告訴我,都是我甩掉他 們的。 從學校往前走是一個公園,但是我們很默契地在校門口過馬路掉頭,沿著另一側 馬路往回走。 路過馬音家弄堂口時,我很想進去坐坐,一來有點累,二來想起還從來 沒進去過她家,一幫一一 對紅的時候總是在我家做作業的,可是馬音沒有向左轉的意 思,我們就一路並排走下去。馬音 說,我覺得現在在那裡賣肉蠻好的,你不要看這種 工作粗俗,其實很輕鬆,主要是腦子輕鬆。賣 衣服蠻累的,總是要騙人家,衣服大一點 說人家穿著瀟灑,小一點說人家身材好小衣服顯身體, 整天沒實話,臉上又要笑著,吃 力死了。這裡同事也好相處,不像在郵局裡,工作環境稍微好一 點,大家就裝得文縐 縐的,你也看見了,鬧一鬧有時候很開心的,你體會不到,假浪漫假純潔最 無聊了。大 學生活就是馬音批判的典型的假浪漫假純潔,我一向不習慣於當面反駁別人,所以 什 麼話也說不出來。很快又走到我家弄堂口,我要她進去坐,她不肯。我們跑到原來跳 橡皮筋 的地方憶了憶舊,我問起一起跳橡皮筋的吳麗麗怎麼樣了。馬音歎了口氣說, 她是被男人害苦 了,早早嫁了人,過得不開心,已經離婚了。我聽了有些咋舌,人和人 真不一樣,結婚離我還八 丈遠,差不多大的人卻已經離婚了。 我們又過了一次馬路,朝學校方向走回去。到了小菜場,馬音感歎,這裡多麼好, 我一回家就愁 眉苦臉,恨不得把床搬到豬肉櫃檯。我問為什麼呢?第一次聽她這麼說, 我很詫異,以前只覺得 自己家裡煩,父母老吵來吵去的,大學住到學校才算松了口氣, 沒想到她連小菜場都要住。這 次見面我們好像比以前還親近了,尤其是馬音表達欲 望很強,她反復強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時候幫我做作業,現在又來看我,我有很 多話要跟你說。她什麼都說,越說越多,剛才連張 國榮的事都承認了,現在又說到她 的父母。再次路過她家弄堂口時,我說可不可以去坐坐,她 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這條弄堂我是走過的,又窄又長,直直通到底,朝向這個弄堂開的都是後門,夏天 所有後門都敞 開著,幾家合用的灶披間黑洞洞的,男的女的在裡面忙來忙去。外面有 人走過的時候,他們都 好像在等人一樣伸出頭來看看,如果是認識的人就打聲招呼, 下班啦回來啦什麼的,如果是不 認識的人就把頭縮回去,所以一路走去,就會看見無 數的頭進進出出的。沒有人跟馬音打招呼 ,男人伸出頭來往往要被女人在背上拍一 掌,男人還一句嘴我又不知道是她,然後就老老實實 地把頭縮回去。馬音很無所謂, 挺著驕傲的胸脯在前面帶路略帶受用的樣子,我倒不太自在。 馬音的背影很美,過了青春期瘦下來一點,肩寬窄適中,腰細細的,胯部一下子大 出來,屁股十 分肉感還微微翹著,走起路來顫三顫,她的身材的確是男人的剋星。幸 虧我對這個城市的男人 已經不感興趣,否則我也會妒她三分。 走到弄堂底的一扇紅漆木門前,馬音掏出鑰匙,她說,我們家樓底下的許家阿婆從 來不開門,別 人開開她就關上,說是怕丟東西,開玩笑,誰跑到弄堂底來偷東西,再說 有什麼好偷的,她的錢 都捆在身上。馬音打開門,一個老太太在黑咕隆咚的灶披間裡 燒菜,馬音沒理她,老太太開口 了,誰怕丟東西,我怕丟面孔,開著後門,好等野男人來 找你啊?馬音聳了聳肩,趴在我耳邊說, 死老太太,哪天我給她吃些老鼠藥,省得她煩 人,然後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許家阿婆嚇了一 跳,張了張嘴,說不出什麼來,正好這 時飯燒了,就打開鍋蓋,把出來的泡泡往鍋裡吹。 從灶披間向右拐是通向二樓的樓梯,以前來找馬音我就是站在這個樓梯口,抬著 頭,望著陡陡 的樓梯,叫馬音馬音,有時候一樓的人會幫著我喊,馬音,你同學找你來 了。過一會兒,就聽見 馬音蹬蹬蹬地走下來,說你等一會兒,又蹬蹬蹬地走上去,穿戴 整齊後我們一起出去。我從沒 有走上過這個樓梯。 和所有的老房子一樣,這種木樓梯腳一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響。上樓的時候只覺 得樓梯一級 一級地排列在胸前,不能抬頭,一抬頭就恐怕從幾乎是與地面垂直的樓梯 上摔下去。上去以後 是一條和樓梯平行的狹窄走廊,馬音家在走廊另一頭。 馬音家的大門虛掩著,還沒進門,馬音就在外面叫,媽媽,我帶老同學回來了,要不 要洗洗臉?門 正對著一塊藍格子的布簾子,裡面傳出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馬音指著 一張沒刷過油漆擦洗 得發白的木椅子,說你先坐,就從身後的鐵制臉盆架上端起一盆 髒水,潑到旁邊的水泥池子裡, 接了一盆清水,鑽到布簾子後面去了。我聽她跟她媽 媽說,是小離,記得吧,上學時天天幫我補 功課的,去了北京,現在回來看我啦。等一 會兒我們要說說話,你睡覺好了,不要偷聽啊。實在 睡不著,我給你找兩個棉花球,你 把耳朵塞上好了,什麼都聽不見,心裡清清靜靜,最好了。從 布簾子裡鑽出來時,她已 經微微出汗,說道,天氣這麼熱,我還幫她擦了擦身體,要不然要爛掉 了。說完,她就 把那盆髒水放在臉盆架子上,拿起扇子扇了起來。 你媽媽生病啦?我問。 我說出來你不要害怕,神經病,好長時間了。邊說她邊用眼梢瞟我。 我的嗓子發幹,應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好。今天是我硬要來的,本來根本沒必要, 但我就是好 奇,我總覺得馬音家裡有些古怪。我壓低了聲音說,怎麼回事?你媽媽她 好可憐啊。 馬音笑笑,沒關係,放心說好了,我把她耳朵堵上了,而且她馬上就會睡著。她這 種病很安靜的 ,天天睡覺,就是腦子不大清楚,不會打人什麼的,馬音指指頭頂,一把 木頭梯子靠在不足一米 高的閣樓上,你看,我天天就睡在這裡,半夜裡還要爬上爬下 地服侍她,她大便是會的,小便就 要看情況。她高興了就尿在痰盂裡,不高興就尿在 床上,半夜裡把我熏醒。我這個人頂要乾淨 ,聞到臊味就說什麼也要弄乾淨。小菜場 也比這裡好聞一些。誰叫我沒錢,有錢天天給她穿紙 尿布。 我問,你幹什麼不支張床睡在下面? 馬音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朝簾子一努嘴,她不讓。她天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爸爸 回來,回來了, 他們倆好一起睡覺。 馬音以前從來沒提過父親,我問,你爸爸到哪裡去了? ……我爸爸早就跑到……跑到天涯海角去了。 不回來了? ……反正從來沒回來過。 你爸爸媽媽離婚啦? 誰知道,我沒看見過什麼離婚證書,這麼多年不在一起不是離婚又是什麼? 你爸爸為什麼走? ……喜歡別人了。 你見過那個人? 見過,總是到我們家來玩,我開始還以為他是好人……我媽媽也蠻喜歡他的。 真的啊?你爸爸膽子好大。 你猜是什麼貨色,長得像無錫肉饅頭,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在一起。 你爸爸又結婚了? 他們這樣怎麼結婚啊,讓別人笑話死了,聽說國外倒是可以的,我爸爸他是工人, 本事再大也跑 不到國外去。 馬音突然不耐煩起來,咱們這麼繞圈子繞來繞去,有什麼意思。索性我告訴你好 了,他是一個 男的。 我張大了嘴,看看簾子,簾子裡的人好像動了動。 馬音繼續說下去,你說奇怪不奇怪,兩個男人好得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說也不說 清楚就走了, 他結婚生孩子幹什麼啊。我那麼小,什麼都不懂,聽他們整天吵,鄰居都 聽得見,出門都不好意 思。反正我的臉早被他們丟光了,現在別人說我什麼都無所謂 了。 馬音的語調很激動,臉也漲紅了,從桌上的玻璃瓶裡拔出一根毛竹筷子用勁地拗 來拗去。我媽 媽也真是的,吃男人什麼醋啊。我爸爸他不喜歡女人他自己也沒辦法, 再找一個人嫁了好了, 有什麼了不起。她偏不,總以為自己女人做得不好,天天問我, 我不好看嗎?我不勤快嗎?我哪 裡不好啊?我沒被她問出神經病,她自己倒變成神經病 了,又要我來照顧她,還不如我變成神經 病呢,什麼事都不用做,床上躺躺,多麼愜意。 不過我媽媽她也蠻可憐的,我從小就怕變成她那 樣子,所以拼命交男朋友。 為什麼偏偏我這麼倒黴,攤上一個不喜歡女人的爸爸。你知不知道,張國榮也不 喜歡女人的, 我是喜歡他好久以後才知道的。我交的男朋友倒都很正常,來不來就要 和我上床。別的男人 他們都看不上的,就覺得自己最好,暗地裡還說說別的男的壞話。 原先還以為知識分子有什麼 古怪,那個勾搭我爸爸的肉饅頭就是知識分子,試了試也 沒什麼兩樣。也可能他們結了婚有了 孩子就不喜歡女人了,我是不敢結婚的,談談戀 愛蠻好的,自己主動提出分手最爽快,省得以後 傷心。不過身邊總要有個男人的,沒 有男人的日子心裡空蕩蕩的,以後他們都結婚了,我可怎 麼辦啊。你還小,家裡又清 清爽爽的,一點不發愁。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爸爸媽媽也經常吵架的。我說。 馬音感激地看著我,我就知道這件事就只能跟你說,說出來,心裡暢快多了。反正 命苦怪不了 別人,只好自己慢慢忍受。 我們兩的心貼得很近了,我大著膽子說,那麼多男人總不太好吧。 馬音烏黑發亮的眼睛直勾勾看到我的骨子裡去,輕輕歎了一口氣,好像微風拂柳 吹到我的頭髮 上,說那怎麼辦呢?你沒有男人他們也要說你,你有男人他們也要說你, 我和我媽媽是被他們說 怕了呀。 馬音一向比我成熟,她的話我只能聽個半懂不懂,我也知道她不是很在乎這點。 她說我是最明 白她的人,我想這是因為我同情她,總想幫幫她的忙,當然我什麼忙也 幫不上,我只希望等我掙 了錢以後可以給她媽媽買紙尿布。 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我飛回了北方,她繼續留在南方,我們都按既定的軌道生活著。 我大學畢業有了個不錯的工作,以合理的頻率談著戀愛,在戀愛和戀愛沒有銜接 上的時候和朋 友在外面吃飯聊天,這種小白領的典範生活使我平靜地快樂著。有時 我會想起少年時關於杜 牧的夢想和外婆對於我成年後家庭生活的預言,夢想和預言 沒有實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 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間歇有馬音的消息傳來,我 的朋友都知道有一個苦命的馬音在一種無 法抗拒的命運下掙扎,遭受唾棄,他們不知 道那個可怕的背景是什麼。當他們感到煩悶的時候 ,他們會說,想想馬音覺得自己很 幸福了。他們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心有些痛,但我無法阻止他 們,我之所以會跟他們提 起馬音是因為我希望他們理解她,但我只說了後一半,如果不知道故 事的前因他們怎 麼會理解呢。 馬音生了一個孩子,沒有父親,她說與其以後父親跑掉,讓孩子總想啊想的,不如 讓她一開始就 沒有父親。她的媽媽幻覺越來越厲害了,天天看見她爸爸半夜裡回來, 纏綿一夜,早上又走掉, 所以她和孩子只好睡在閣樓裡。一天晚上,孩子從閣樓上掉 下來,誰都沒聽見,無聲無息地死了。馬音說,孩子太聰明了,根本不想長大,死了清 淨。我是沒有這個勇氣,反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口氣喘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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