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劉小劉 鮑爾金娜 劉小劉是劉詩川給自己起的名兒。 劉詩川是我的初中同學。 現在我就要寫他了,終於下定決心要寫了。 劉詩川最初給我的印象就是一個畫著啤酒瓶子的白T恤,至於T恤裡面裝著的人 那時是沒太注 意到的。初一還是初二來著,反正有一個時期他就坐我前頭,也就是說我不得 不經常注意他 ,不得不經常看到眼前有個啤酒瓶子。其實他也並非總穿著那一件的, 只是我對它的印象深 。啤酒瓶子有時被穿在後頭有時又跑到前頭——我不喜歡它在 前頭,那我就只能看見一片空 白。那時還不興「酷」這個詞兒,我只是常常盯著他 的後背看。 跟劉詩川說話則是在跟他前後坐了一段時間之後的事情。也不知是從哪 一天起,他開始在剛 上課時就回頭問我還有多長時間下課。一開始我認為他挺無聊 的,但時間證明他在上課的頭 幾分鐘裡確實十分痛苦,也可以說一節課都非常痛苦。 釋懷之後我便逐漸適應了這種高頻率 的簡短問答。他不斷地詢問,回頭迅猛,伴隨 著桌椅的磕碰聲。我總是以同情而快樂的語調 去迎接他絕望的眼神,仿佛這是一場 弱智的遊戲。慢慢地我把報時當作一種使命,好像每天 戴表便只有這唯一的功能了。 等待……等他猛然回頭再悲憤轉身,我感到自己也被他影響得 弱智起來,那在當時 是很有意思的。 而所有的接觸也就僅限於此了。他問我還有多長時間,我告訴他還有四十四分 零七秒。 其餘的時候我都不曉得他在做什麼,他那時好像什麼也不做。那時的劉詩川, 個子可能還沒 我高吧,五官尚未長開,身上肉乎乎的,雖已略微展露出些獨特氣質, 仍不在女生們的評論 範圍之內。又因為他總喜歡靜止,在男生裡似乎也沒有很要好 的朋友。總在體育課上看見他 孤獨地繞操場跑著,不是被老師罰就是還沒跑完熱身 (我們上體育課總要有兩圈熱身跑的) 。劉詩川跑步的姿態穩重又矯健,但速度之 慢非常人可以想像。當你有幸看見他跑步的時候 ,轉移你的視線10秒鐘後再看他, 你恍惚覺得他還在原來那個點上呆著,儘管他好像是跑著 的。女生們說劉詩川真有 意思,他怎麼不會跑啊,男生們喊「小胖加油」。然而這些都改變 不了他把60米跑 到20多秒的事實。老師時常威脅劉詩川說要抽他的懶筋,順帶著推拽擰掐等 一些小 動作。劉詩川依舊誠懇而面無表情地慢跑,一圈一圈的,思考某些不屬人類的問 題 ——那時我就想到了。 而我發現劉詩川是天才並非通過這些無聊的事。 有一次語文課,學的是《愛蓮說》,這我記得很清楚。老師讓同學在黑板上為 課文畫配圖, 是我上黑板畫的蓮花和水,老師說畫得很好。後來不知咋的,他們就 讓劉詩川上前面去畫, 畫的內容與課文沒有絲毫聯繫——一具骷髏。我小時候在書 上看過所謂的一筆劃,就是一幅 畫從頭至尾由一筆完成。劉詩川當時好像就是採用 那種手法,反正他站在蓮花旁邊幾下子就 畫出了那具至今讓我難忘的(也一定讓其 他同學難忘)骷髏,在我們這些非專業人士看來簡 直是完美的。大家都驚呼起來, 隨即用啪拉啪啦的掌聲護送他回到座位。我當時唯一想做的 事就是趕緊把骷髏旁邊 俗不可耐的破蓮花擦掉,擦得越乾淨越好。那節課所有人都上得魂不 守舍,老師也 沒捨得擦黑板。下課時,同學們都圍著他問學美術(或解剖學)學多少年了, 劉詩 川說我沒學過,真沒學過——我們都知道他是個誠實的人。 但光畫畫得好,只不過算有才,還不是天才。 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剛結束,大家都在教室裡對題。劉詩川是向來不參與這一 環節的,沒人 跟他對題,因為他成績不佳;他也不問別人題,因為他不屑於學習。 但那天他突然回頭對我們低聲說: 這次數學我能得100分(滿分)。 我相信,但一看沒人相信也就跟他們一起嘲諷他。那次的數學題是很難的,他 劉詩川怎麼能 得100分? 被我們說中了,他根本沒得滿分。不過99分在年級仍然是第一。大家都嚇傻了, 真傻了。大 家都等著他飛揚跋扈——按常規他是有權利那麼做的,但那小子只對自 己嘟囔了一句尖子生 們常說的話——這一分真不該扣。 尖子生們本應該提防他,這個劉詩川在想學習的時候所向披靡。 但他不熱愛學習。其實現在知道他是不喜歡應試教育並且從不妥協而已。當時 就覺得這人特 頹廢,沒什麼能讓他感興趣。冬天的時候,他坐在第一排的單桌,靠 窗戶。每到上課時他總 是枕著暖氣,左手鑽進右袖筒裡,右手鑽進左袖筒裡,就像 張藝謀電影裡的農民。有時他還 往羽絨服袖上蹭蹭鼻涕,左右——右左。 老師們一瞅劉詩川那樣兒就生氣,總冷不丁叫他起來回答一些連聽課的同學都 得思考一會兒 的刁鑽問題。要是有人提醒,他絕不動腦子,要是沒人提醒,他就只 好自己想,反正想一會 兒他就肯定能說出老師最不想聽到的正確答案。老師下不來 台就說些別的,諸如劉詩川,你 頭髮那麼長了還不剪之類底氣不足的話。 我注意到劉詩川剪頭已是初三了。那時大多數同學變化都不大,但劉詩川變化 極大,我指的 是外形。 其實他肯定不是一下子就變帥的,但我感覺仿佛就是一夜間的事,可能是初三 後關係近些的 緣故,我敢仔細端詳他了。 劉詩川長得很像英雄。笑的時候像,憤怒的時候像,啥時候都像。也可能是他 的氣質像,無 所謂。反正他那種長相特容易讓人感動,一瞅他就覺得自己特渺小。 初二的時候還不明顯, 那時只覺得他虎頭虎腦的挺好玩,現在不一樣了,誰都發現 了這一點。他的臉型像橢圓型的 鵝卵石,質感也像。我想他到老的時候也不會有很 多褶子,因為他臉上那塊皮剛夠把臉裹緊 ,再多一點兒也不行。這麼說有點恐怖, 但經過我長期觀察的確如此。以前我總覺得男人臉 上要是沒啥棱角那就算完,但劉 詩川的出現標誌著這一理論的不成立。而且在他流線型的臉 上倘若配以濃眉大眼闊 鼻寬口,那整體效果是不堪入目的。所以,他的父母送給他兩條溫和 短淡的眉,兩 只黑白分明、上眼瞼上沒有皺褶的眼睛,纖巧骨感的鼻子和一張樸素健康的、 看起 來很有貴族氣息的嘴。他微笑的時候就露出端正健康的牙齒,白亮璀璨。大笑的時 候狡 黠而坦蕩,笑聲渾厚,餘音繞梁。 而且他已經一米八三了,不胖不瘦,玉樹臨風。 那樣一個英俊高大的劉詩川早已成為班裡的焦點人物了——儘管他一直沒意識 到這點。所以 他剪頭的事……不過就算他不是劉詩川,大家也能注意到他剪頭了— —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 禿頭,腦袋上貼著幾塊交錯著的創可貼緩步走進教室時,想 不引起轟動也是不可能的。男生 們輪流摩挲他的腦袋,說你小子行啊你;女生們則 在遠遠的地方看著他說: 劉詩川好酷哇! 劉詩川當然是酷的,但我不願意誰都說。這其中的感情很複雜,就好像自己一 年前發明的專 利現在被所有人使用並且誰都認為那項專利是自己發明的一樣。我想 在這方面應該向劉詩川 本人學習。當然在他身上有好多值得我學習的地方,但我現 在只說這個。劉詩川心胸很開闊 ,極少發脾氣,甚至很少有表情流露。我爸說他是 睜三分眼的大師,我很同意。但我知道在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瞭解他。我原來以 為自己也是不被所有人瞭解的,但事實上好多人都 能輕易看透我。為此我有時也恨 劉詩川,因為我總學不會像他一樣喜怒不形於色。他看起來 是那麼孤傲冷漠,不食 人間煙火的架勢,大智若愚的表情,驚世駭俗的舉動,構成了一個與 眾不同的劉詩 川。 我這麼描述真是太庸俗太不對勁了,這麼寫下去大家看到的劉詩川只是一個校 園文學中常見 的那種英俊瀟灑多才多藝又極有個性的讓人反胃的男生。誰讓他那麼 酷呢?在這樣一個標榜 Cool 年代裡,「偽酷人」太多太濫,真品倒顯不出來了。 劉詩川酷,正直,善良,內斂。這些個性都是由他的家庭造就的。揣摩,他家 道富裕,家教 甚嚴。在這裡「家教甚嚴」的概念是:成績好壞無所謂,但一定要會 做人。父母極少給劉詩 川零花錢,嚴禁吸煙,衣服由母親買——我想現在的青少年 大概早已享有買衣服的自主權了 。但我敢說,一般人的眼光都不及劉的母親,畢竟 經常出國嘛。據說他媽給劉詩川買衣服的 原則就是不誇張但絕不落伍,還得一眼就 認出那是劉詩川。事實上的確如此,他媽買回去的 衣服再由劉詩川穿出來簡直妙不 可言。儘管他總皺著眉頭說我要是不穿我媽買的衣服我爸就 打我。但誰會抗拒那些 衣服呢?他在兩年前就穿舊了匡威的帆布鞋,「韓流」沒入侵之前他 就磨舊了皺褶 堆到腳踝的水桶褲,今年夏天他又套上一件黑地紅邊的前後印有大大的白色法 西斯 符號的T恤。我真有點開始崇拜他的母親了。那件衣服穿在別人身上一定會顯得邪惡 或 猥瑣,但劉詩川穿著它招搖過市卻顯出一種與圖案很不相符的正直與端莊。他走 路一如他跑 步一樣慢而懶散,就像京劇裡蹬著厚底靴的老生。 初三下學期時他連丟了兩輛單車。我們都替他謾駡偷車人,他卻操著標準的普 通話說,沒事 兒,走著上學也挺好,鍛煉啊。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裡,劉詩川抱著書 包散步便成了一道風景 。偶爾他也搭別人的車,我看到過。他就像一個靦腆的小姑 娘蜷在車後架上,睜著三分眼。 畢業前後的日子是最讓人想念的。那時我很榮幸地和劉詩川處於同一個圈子中。 我也不再停 留在對他敬而遠之的狀態中了。我們一幫人經常一起出去吃飯、逛街、 游泳、打保齡。去年 聖誕節時,劉詩川把頭髮全部染成銀白色,右耳戴兩個銀耳環, 胸前還掛了顆泛黃的豹子牙 ——貨真價實的大豹牙。走在最時尚的商業街裡,他仍 然吸引了眾多目光。在喧鬧的飯店裡 ,我們圍坐於大玻璃落地窗的桌旁,窗外霓虹 閃爍,投到劉詩川那被米酒浸紅了的臉上。他 拿筷子細緻地挑撥著鐵箅子上烤焦了 的牛肉,皺著眉頭說這樣的就別吃了啊,裡頭有致癌物 質。我邊嚼邊瞅著他問劉詩 川你的理想是什麼?這是一個不屬新新人類的可笑問題,但我 的確想知道。 「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他不動聲色地說。 「祝你美夢成真!」我舉起可樂。 「喝點米酒吧,挺好喝的,沒有酒味兒。」他誠懇地說。 畢業後我們還去過劉詩川他家,家裡沒別人。他穿著拖鞋殷勤地為大家忙前忙 後——盛飯、 收拾殘局、端冰淇淋及其它——當時我覺得特感動。在他家客廳的門 上,我們瞧見一個用土 色膠布粘著的花花綠綠的小型籃筐,與客廳反差之強烈讓人 瞠目結舌。劉詩川解釋說,那是 他平常練投籃用的。後來他拿出筆記本電腦與大家 共享一部名曰《今夜你會不會來》的恐怖 片。眼看陷在沙發裡的我們都快睡著了, 主人便提議玩飛鏢。嗖、嗖——噗,我們眼看著他 把一支飛鏢紮進肥沃的大皮沙發。 大家笑著說: 「小胖啊,要讓你爸知道你就倒黴了。」他把厚重的眼皮抬了抬,用他那低沉 的聲音慢條斯 理的說: 「沒關係,就說是我媽幹的。」隨即,一抹經典的劉式微笑在他鵝卵石臉上慢 慢綻開。 中考前夕班裡開始流行寫同學錄。現在看來這種流行雖落伍但很有意義,可惜 那時忘了寫。 有幸看過劉詩川給某同學(忘了是誰)簽的同學錄,至今難忘。別人 在「信仰」一欄裡大都 寫什麼「基督教」、「佛教」之類的,仿佛時髦得很。劉詩 川寫的卻是「共青團」;別人在 「愛好」一欄寫什麼「愛玩愛吃愛睡覺」等等,劉 詩川卻在上面一筆一畫地寫著:「學習文 化知識」(他絕不是個愛搞笑的人,只不 過有著怪異而樸實的思維方式罷了)。我後悔沒得 到他加工的筆留作紀念——他曾 經花了一節課的時間用火柴把一種質感類似於玻璃的水性筆 燒軟然後製成各種形狀 ——有的像海螺一樣盤旋成小山,有的像妖精在跳二人轉……每一個 得到他作品的 同學都欣喜若狂,想必現在還留著呢。 中考結束了,劉詩川進了省重點高中,儘管他當初填志願時三次都填錯了。他 似乎不很適應 新學校,原因是「樓快塌了,黑板快碎了」,還有他的班主任總喜歡 下課時站在單杠旁等人 過來嘮嗑。 初中時的好友告訴我,她的新同學們看到我班畢業照裡不很上鏡的劉詩川時, 都說長得好酷 (?),還有要給他寫信的(女生)。這點我倒忘記說了,其實我也 是畢業後才知道,當初 咱班有不少女生暗戀劉詩川。把他作為暗戀對象,實在是很 正常,但也一定會很痛苦。雖然 劉詩川以前聲稱他18歲就要結婚,但我估計他81歲 結婚的可能性比較大。女生送他再貴重的 禮物,命運也都一樣——隨便扔在哪兒, 一秒鐘以後就徹底忘了,他不是不尊重女生……誰 知道他怎麼回事。他過生日時, 我送他一張遊戲光盤,直到我們去他家那次他才在我的提示 下想起來這檔事。前些 日子他收到某女同學的信,結尾是「親愛的大川」,他竟很積極地回 了信,這在我 們看來真是不可思議。後來他告訴我們,信的內容如下: 借我一百塊錢吧,不然就跟你斷交。 這似乎是一個小阿飛勒索錢財的慣用伎倆,但出於劉詩川筆下卻絕不會有人懷 疑他的品質, 只覺得他天真純樸得很。就怕那女生真的把錢寄來,那劉詩川就不得 不再次給她回郵了。 真沒想到那天劉詩川他居然說以後要從政。他說那多好玩啊。我說那你就去什 麼小島國執政 吧,我們就會比較安全。 他說你怎麼能這麼說呢?等著吧。呵呵。 劉詩川現在偶爾還穿那件最初引起我注意的T恤,褪成粉綠色的啤酒瓶子依然招 搖,只是我 再也不注意它在前在後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