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聯網四重奏.自殺 朱琺 我將提著我的頭顱過河。 ——著名的星占學著作《阿補明爾·蔔聰》中譯本第六章第四節第十行 ……潮濕的黃霧不斷地從河中滋生,彌漫在周圍我目力所及的狹長區域裡。我 沿著河岸不停 地往上游走,有人要求我這樣溯流而上。河岸是黑褐色的,泥土軟軟 的,但是一腳踩下去還 不至於暈眩,軟得恰到好處,這令我不禁回憶 起早年的生活——發生在昆侖邑我值得驕傲的 家鄉那肥沃的黑土地上的美好往 事。那時我才二十出頭,在一望無垠的原野上開墾、種植、 收割,身體裡充滿了力 量;在翻犁過的土地上,在岸埂邊,我赤裸著雙腳,雙腳踩滿野生的 多漿植物的液 汁,滿世界追逐年輕的姑娘們,或者被她們追逐。她們像泥土裡即將長出飽穗 的玉 米株,健康而漂亮。在我的記憶裡,黑土地是空闊的、空氣異常明淨,從來也沒有 黃色 的迷霧;滿目蔥翠。而那時,我也還年輕,我的雙腳走遍了昆侖邑的每一寸黑 土地。……後 來,昆侖邑的姑娘們都結婚去了。我也結婚去了。昆侖邑值得驕傲的 地方在於古老傳說中這 一片黑土地不僅孕育了玉米、姑娘、小夥子,還孕育了世界 上所有的河流。我的從來也沒有 走出昆侖邑的鄉人們對類似的傳說堅信不疑。我相 信他們的誠實和質樸,但我總覺得我跟他 們不一樣——儘管我也沒出過邑……應該 往遠處走走!就沿著大大小小從這裡流出去的河流 。走路可能是我的天性,儘管我 結婚生子之後光走神不走路了。這些念頭像玉米苗一樣在我 的心中滋長著,嫩綠色 的枝莖裡湧動著充滿活力的汁液,它們將在秋天成熟。……在秋天, 昆侖邑突然遭 受一場大旱,所有的土地都龜裂了,乾燥的風吹過,揚起類似沙漠的塵暴,在 每個 人的臉上、身上、心上都結了厚厚的一層土,所有快要收成的莊稼都顆粒難收,更 令人 驚訝的是,所有的河流居然都斷流了除了唯一的一條,這是連傳說都未曾記載 過的惡劣景象 。不過,人們在手足無措之餘還是表現得很有信心,在塵暴的間隙互 相見面的時候都說事情 馬上會好起來。趁著他們說話的間隙,我一個人沿著這條尚 未乾涸的河流一路走了出來。我 就是這樣拋妻別子的。我一個人走在黑色的土地上, 想,走下去我是否可以知道乾旱的原因 呢,至少可以走出昆侖邑走遍世界,可以見 到在更古老的傳說裡才提及的海和他的兒子們, 也許那正是我心底所願意的。 …… 現在我又沿著河岸,在潮濕的黃霧裡,往上游走。在黃色的濃霧中人很難分辨事物分 辨色 彩除了醜陋的黃色。我現在被要求去殺一個我並不認識(冤仇更無從談起)的 人。據說他正 順流而下,不久將與我迎面相遇。我急著要過河去辦一件非常重要的 事情,但是河邊的船工 ——我知道這條河上只有一個船工——那個叫卡融的醜漢 (他的中文名字叫孟婆)非要我為 他辦到一件事,「這是規矩」,否則不讓我上他 的渡船。我的衣服是濕的。不是黃霧的原因 ,就是适才我下了河卻並沒有趟過去。 河水深不可測,而我一定不會水。我滿口答應下來, 因為我的確想過河卻又不敢要 挾他。事情發展往往出人預料,剛才卡融說我得馬上去替他殺 一個人,一個他也不 認識的無辜男人。 ……「君子言而有信。」他得意地沖我齜牙,「你得記住」。醜陋的黃斑牙。 濕漉漉的嘴唇 。噁心。我的心緒很亂,夾雜著三分煩躁、二分內疚、一分的迷惘與 不能理解,一頭霧水, 沿著河岸往前走去。按照卡融說的,只記著我將遇到一個人, 然後不容分辯,上去殺死他。 「因為你要過河。」 因此我得殺人。我捏著卡融給我的一把利刃,利刃上蘸著制敵於死地的劇毒, 他似乎說過有 了它我可以容易一些,「一刀斃命」。我把整把刀攥在手心裡,它像 燕子一樣嬌小玲瓏,又 像馬駒一樣秀美活潑,緊緊地攥著,深怕它逃走似的,幾乎 要把它捏斷。我的右手因此而籠 罩在毒刃的藍色裡,微微弱弱地發出熒光。它傷不 了我,我受人之托殺人,在此之前,「不 會受到任何傷害」。我很驚詫地聽著卡融說的每一句話。而現在,我又吃驚地 看著藍光在霧 氣中變得明亮起來如夜色裡的一盞燈。我攥緊我的拳頭,收起來,放進口袋裡。 周圍沒有一 個人,除了我自己。 ……可以確信,沒有人看見過我藍光的手。河岸上像是從來也沒有過人跡,就 我目力所及這 是一個死寂的世界。除了黃霧,除了我,還有卡融提起的那個人。他 將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起初我只能看見綽綽約約的一個藍影子,色彩與我右手的刀 光正相匹配。飄近了我才看出來 是與我相仿的一個人——在這裡我明顯缺乏經驗。 他迎面走來像熟人一樣向我打招呼:「您 好!我從黑土地來,您是我最近遇上的第 一個……」 他略略地停頓,臉上露出極其詫異或者其他複雜的表情。我的右手在口袋裡微 微跳動,我像 當年馴服烈性的小母馬一樣摁住它往口袋深處拽。「您好!」 他像我早年一樣毫無心機。「朋友,要知道您和一個人非常之相像,您看看我 這張臉,請仔 細看看……天哪,太像了!您不覺得麼?」 對陌生人說話應該小心謹慎。他比我年輕。但除此之外我難以描述他的特徵: 眉眼是普通的 ,嘴臉是普通的,耳目是普通的,手腳也是。我不懂他的啞謎,不明 白他到底在說什麼。我 確信他並沒有發現我右手的秘密——那是因為他一直在堅持 我像極了某個人,偏執地只盯著 我的臉看。我輕輕地咳一下,像是剛剛淋了水傷了 風著了涼,以掩飾長時間為人注目的尷尬 ,轉移了話題:「朋友,您從哪裡來啊? 要到哪裡去啊?」 似乎我有很高的興致講話。我的腦袋裡暈乎乎的,黃霧裡呆久了空氣不好,根 本想不起有其 他的什麼話其他的事情。而他好像一時也不急著趕路,以很大的興趣 接過話茬:「朋友,您 聽說過『昆侖邑』……河的源頭都在……就是我的故鄉。我 剛才說……那裡翻耕的黑土地散 發著清香,像現在這樣的季節正長滿了……的姑娘 們和玉米一樣健……真建議您什麼時候去 那裡…… 「黑土地是溫柔……和我熟識的姑娘們曾經在上面光著腳丫……油油的泥土從 不硌……得回 憶的美好…… 「……後來,女人們都去結婚……走路是我的天性……突然遭受……顆粒難收, 所有的河水 都從頭斷起——人們都說這……馬上會好起來的,(在您去之前一定會 好起來)——我就沿 著這條唯一還有水……走遍世界……海的兒子們…… 「年歲增長著閱歷、修養和孤獨……比少年意氣更加豐富。親愛的朋友,請您 不要取笑我的 年輕。注視著您與我酷肖的臉龐,我由衷地覺得親切。請告訴我,這 河到底叫什麼名字?通 向何方?下游是哪個驛站?」 我受雇於河的下游。我适才有一段離奇的經歷,中人圈套。這不幸而註定了接 下去的事件將 更加離奇:我要殺人。我的心被這個危險的、不可告人的念頭所佔據, 再也容不下半件其他 事情:種種計劃著或是發生過的種種細節、種種急切要辦的事 情、要追求的愛人,都忘記了 ,我還幾乎忘記了正是要辦這件急事,才使我為渡船 所要挾。而船上的醜陋搖櫓人以及這條 河的名字也正不可避免地緩緩墜入忘川(讓 他沉沒吧),我敢擔保就在大半天之前我明明還 記著這一切;我甚至從一開始就聽 不太懂他絮絮的言辭(不是方言的因素,他設身處地地為 我考慮,費力地用一種通 用的平原語言與我交談,沒想到對此我也只比他多學幾天而已。) ——儘管我也努 力去瞭解年輕人的思想。但在最後的時刻,不知為什麼,我久窒的心靈突然 一下子 變得十分舒泰,思緒活躍起來,還奇跡般地讓我聽清了他的問話。我知道,片刻之 後 ,二十歲的年輕人將為他毫無閱歷的問話付出最慘痛的代價。我暗暗喟歎,新的 陰影籠上心 頭。 ……年輕的生命。藍光在口袋裡跳躍如馬駒子,不斷地提醒我。我儘量集中思 想,以一個年 長者的修養說話:「您剛才提醒我好好回憶一下您的臉龐,我實在想 不起來。」說著,我把 船工送給我的那柄利刃送過去,藍色光芒從我的手上,進入 了他的身體。 ……我看著他在我面前慢慢地倒了下去。他的皮膚在倒下去之前迅速變成青銅 的顏色。他的 銅嘴唇竭力要張開來,似乎想說出什麼秘密。我蹲了下去,盡可能地 貼近他酷似我的面龐, 貼近他的耳朵,「說吧,無辜的人。您有什麼心願未了,昆 侖邑的勇士朱琺將滿足您最後的 要求,以求您的寬恕。」但是他業已成為一座青銅 的雕像,直挺挺地躺著,臉上凝固著古瑪 雅式的猶自不信(我在龐培城也曾見過這 樣的驚詫的表情,這些表情毫無疑問將得到永恆) ,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這種啞 然的、欲言不能的神態使我心底湧起一種似曾相識的黯然與 悲哀。 ……我意興闌珊地站起身來,把他的屍身踢進河裡去。這一象徵性的行為結束 了我的不光彩 的使命。「嗵」的一聲 ,河裡冒起不少氣泡——想來死者已經安歇 於河床之上了。 但願那裡有一個人魚的後花園正缺少一個青銅雕像……那個叫卡融的人並沒有 要求我去把同 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做兩遍(如果要我做兩遍,我難道會拒絕麼?),正如每個 第一次行兇的 殺人者,此刻我並不想遇到第二個人。 ……就這麼走著神,就在這使命終結的那一刹那,就在這河水接納他身體的聲 音裡,我有幸 恢復了一切記憶。到底是何等重大的事情我如此著急要過河去辦而不 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充當 卑鄙的殺手:我走出昆侖邑我的家鄉之後某一天莫名地毫無 防備地被人謀殺于不知名的河邊 我因此而執意要去地獄討個公理(執意要去地獄還 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生性喜歡漫遊、喜歡走 路,對沒有走過的地方我終生充滿了好奇 之心)。傳說,去地獄須先渡過冥河。 ……我馬上回憶起現在這條泛著黃霧的河的名字正是我曾經熟知的:冥河。 ……冥河上的黃霧越來越濃,我已經看不清腳下的黑土地。在我前不久還活著 的時候,我記 得在家鄉昆侖邑流行的三十六種傳說、三十六種與之相關的傳說裡, 曾有一種把這彌天的黃 霧叫作「時間」。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