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在秋天 張生 犯人李長海的申訴: 尊敬的管教,尊敬的領導,尊敬的組織和尊敬的政府,你們好!請原諒我又一 次拿起筆來向 你們講述我的案情,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沒有犯罪,請你們一定要看 看我的這封信,千萬不 要把它放到一邊。我知道你們每天都在為革命辛勤工作,殫 精竭慮,日理萬機,可還是希望 你們能在 百忙之中抽出寶貴的時間來看一下我的申訴。我這樣做,不是對政府的判罰有 意見 ,不是,我沒有意見,一點意見也沒有,我已經在農場裡勞動改造了五年,五 年裡,我受到 了很好的教育,得到了很好的鍛煉,也取得了不小的進步,為此,我 要真心感謝管教們對我 的幫助,也真心感謝政府給了我這個難得的機會。還有五年, 我就可以刑滿釋放了,對我來 說,剩下的每一天都值得珍惜,我會一如既往,更加 認真和細緻地做好每一件事,爭取讓管 教滿意,讓政府放心。 可是,我一想到那 個真正的壞人至今還逍遙法外,很有可能仍然在外面偷盜扒竊,危害社會 ,我就忍 不住想大聲疾呼,我是冤枉的,我沒有犯罪。是的,那個犯了罪的人不是我,我是 無辜的。我並沒有參與五年前發生在我家鄉楊村的那樁使我獲罪的盜竊案,我是清 白的,案 發的那天所有的情景直到今天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我不說假話,這麼多 年來,只要我一閉 上眼睛,那一天的一切活動就會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一幕一幕 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那天,我母親很早就起了床。十月份,已經是秋天了,天也漸漸亮得晚了,六 點半時,窗戶 外面還是黑的。我聽見母親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為了節約,她沒有點 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忙 碌著。她的腳步很輕,搬動東西時也儘量不發出聲音,我知 道她是害怕吵醒我,想讓我多睡 一會。自從我高中畢業到西安當了工人後,就留下 她一個人在家裡生活,每年我探親回來都 想多幹點活讓她輕鬆一下,可在她眼裡, 我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小孩,她總是忙前忙後,什麼 事也不讓我幹。我躺在床上,聽 到她不小心碰翻了一個板凳,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發了熱,此 刻,我的眼睛也又一次 濕潤了。五年了,她一點消息都沒有,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怎樣,身 體好不好,今 年,她該五十出頭了,也不知道她胸悶頭暈的老毛病好了沒有。我曾經寫信回 家, 可她一直沒有回信,她不認字,但就是認字,她也不一定給我回信,她是一個要強 的人 ,什麼事都不肯落在別人後面,我被判刑肯定傷透了她的心。唉,想想她這一 輩子真是可憐 ,生下我沒幾天我父親就不幸去世,拋下她孤零零地帶著我,含辛茹 苦,把我撫養成人,誰 知我不爭氣,不僅沒能在她身邊進孝問安,反而讓她丟盡了 臉面…… 我悄悄用枕巾擦乾眼淚,從床上爬了起來。可能剛才那下撞得不輕,我看見母 親正坐在凳子 上揉著自己的腿,她問我怎麼不睡了,我假裝說睡醒了,我不想告訴 她我聽到了她撞翻板凳 的響聲。我找到火柴,點上了那盞我上學時用鋼筆墨水瓶做 成的小煤油燈,屋裡一下充滿了 暈黃的光,在一股淡淡的煤油的氣味中,母親掙扎 著站了起來,她說,也好,今天有很多事 要辦,早點起床也行,她這就到廚房去給 我做早飯。我拿起牆角的掃帚,到屋外重新把院子 掃了一掃,昨天黃昏的時候我已 經掃過一遍,可一夜秋風吹過,地上再次落滿了梧桐樹枯萎 的樹葉。天色慢慢發白 了,我揮動掃帚,那些捲曲的落葉嘩嘩作響,很像我在西安的工廠裡 開動車床的聲 音。這讓我想起我的假期已過了一半,再有半個月,我就得離開母親回廠裡上 班了, 看著背部微駝的母親單薄的身影,我不禁有些傷感。我暗暗決定,今天和張金鳳訂 過 婚後,就與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到年底就結婚,這樣,她可以早點過來照顧照 顧母親,有 什麼事多少能應付一下,我也能安心在外面工作。 這天天氣很好,除了風有點大,沒什麼不方便的。天又藍又青,真像我看過的 一些文章裡描 寫的那樣,讓人感到秋高氣爽。我把院子裡堆放的雜物又收拾了一遍, 一切都變得整整齊齊 ,乾乾淨淨,我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一開始我並不同意在今 天舉行訂婚儀式,這個日子是 母親選定的,她在我回家前偷偷去找村裡算命的王瞎 子蔔了一卦,說今天是個黃道吉日,最 宜談婚論嫁,我覺得這是迷信,就批評了母 親一頓,她當時還差點流了眼淚,可這天的天氣 是不錯。其實,我心情不好,真正 的原因是我不想和張金鳳結婚,我只在去年來家裡探親時 見過她一面,這也是母親 的安排,而她聽的是媒人的介紹。張金鳳這個姑娘相貌長得還可以 ,憑我的直覺, 她人也不壞,據母親說,遠近各村向她提親的人都踏破了她們家的門檻,可 她一個 也沒看中,她能看上家庭條件不好的我,完全是因為我讀過書,又在城市裡工作, 她 將來也可能跟著到西安當個城裡人的緣故。但她沒什麼文化,她們家兄弟姐妹多, 她父親又 嫌學費太貴,小學沒上幾天就讓她退學跟著大人幹活了。回到西安後,我 給她寫了一封厚厚 的信,談了談我在西安工作的情況,想和她加深一下瞭解,可過 了很長時間,她才給我寫了 一封信,信裡的內容加上信封上的地址也只有十幾個字, 裡面還有好幾個字是錯的,我一氣 之下就再也不和她聯繫了。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和她已是今非昔比,訂婚不久,我就變 成了一個小偷,犯了罪,現在,我還是個 勞改犯,而她可能早就嫁給了別人,生了小孩,過 上了美滿幸福的生活。我只希望 她看在我和她訂過婚的份兒上,能時常去照料一下我的母親 ,別的,我是不敢想也 不去想了。 吃過早飯後,楊榮康從洛陽趕來了。 他和我從小一起長大,後來到洛陽學習烹調,在青島路 的紅星飯店當廚師,這 天我讓他請假回來幫忙做一頓飯,炒幾個菜,招待一下參加訂婚儀式 的親友。他到 家後顧不上休息,立即就和我到村裡供銷社門前的集市上去逛了逛,我們買了 一些 肉和蔬菜,回來就開始準備中午的宴席。因為來的人比較多,我又到鄰居家借了一 張八 仙桌和幾隻長板凳,把屋裡的桌子也搬到院子裡擺好,母親則到村裡的另外一 戶人家去借了 些杯盤碗碟。楊榮康為了充分展示他的廚藝,還讓我殺了一隻雞,他 說,他最近剛學會了一 個著名的川菜,名字叫宮保雞丁,很多人吃了都讚不絕口, 今天,他要在客人面前露一手, 替我表現一番。母親很興奮,她笑嘻嘻地在院子裡 忙個不停,一會功夫就把院子裡的桌椅板 凳反復擦了三遍。我看見她有些氣喘,怕 她累著,就搶著幹活,我拔雞毛,洗菜,剝花生米 ,和楊榮康聊天,頭上的汗也冒 了出來。 中午的時候,媒人帶著張金鳳和她的父母及親友們來了,我們家的親戚也都到 了,跟著大人 來的小孩子們馬上叫喊著鬧成了一團,大家坐在桌子旁開始互相籲寒 問暖。太陽高高地升到 了我們的頭頂,它既大又暖和,風也變小了。楊榮康吆喝著 讓人上菜,斟酒,有人在門口放 了幾個紅皮大鞭炮,一股好聞的火藥味飄了過來。 我拉開了有線廣播的小喇叭,裡面正在播 放黃梅戲《天仙配》的選段,唱腔悠揚嘹 亮,曲調婉轉動人。張金鳳穿了一身整潔的衣服, 圍著我從西安給她帶來的黃花格 子圍巾,紅著臉,低著頭,似乎不勝嬌羞。我在眾人熱情的 吆喝聲中坐到了她的身 邊,饒舌的媒人在一旁說著吉祥的笑話,溫醇的酒香讓大家情緒激動 ,到處都洋溢 著一種歡快的氣氛,這時,又有誰能想到這一天將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呢。 唉,要說那天也不是沒有預兆,就拿我們喜氣洋洋聽著的黃梅戲董永和七仙女 的故事來說, 它的結局就是個悲劇,這一對古代的戀人雖然真心相愛,最終還是被 迫分手,各奔東西,但 我認為最直接的暗示來自宴席上的那道宮保雞丁,它因楊榮 康把花生米炒糊而失敗,我吃了 一口就知道他做壞了,菜的味道發苦,顏色發黑, 就像一道不祥的陰影。可當時我並沒有多 想,我知道就是現在,多想這些也是不對 的,這樣想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我還沒有完全改造 好,腦子裡仍然有落後的思想。 這也說明,我今天身陷囹圄是必然的,是命裡註定的。 儘管那個宮保雞丁炒得非常糟糕,可楊榮康還是個好廚師,他讓我們吃了一桌 地道的洛陽水 席,除了事先做好的八個涼菜和中間插上的那道宮保雞丁,他還像走 馬燈一樣給大家獻上了 二八一十六碗美味的湯菜,以至於每一個人都忘記了時間, 當可口的雞蛋湯最後端上來時, 掛在天空的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西斜了。早就吃 飽了飯的小孩子們又開始像剛來時一樣在 院子裡追打嬉笑,有的不時還放聲大哭, 掛在牆上的小喇叭已停止了廣播,《天仙配》的唱 段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有了。風 正在變涼。我一直和親友們聊著天,喝著酒,倒是沒同張金 鳳說幾句話,當著這麼 多人的面,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在一起也顯得有些拘謹。我那天喝 多了,楊榮康 幾點鐘走的我都不知道,他第二天還要上班,當天就得趕回洛陽,他只對我母 親打 了個招呼就走了,這一走,我們再沒有見面。直到今天我也沒來得及謝謝他,我覺 得我 們那天能那麼愉快,有一大半功勞都該歸之于他高超的手藝。不知道我的事後 來連累他沒有 ,要是他為我倒了黴,我一輩子心裡都會不安。 在這天的儀式上,張金鳳第一次開口叫了我母親一聲媽,把她高興得眼淚都流 了出來,她用 手抹著眼睛說,她過去怎麼也想不到我也會有這麼一天,能長大成人, 還能娶上這麼一個好 媳婦,真是老天有眼,也多謝親友們的照顧,她說著說著居然 哭出了聲。這一天,母親確實 很激動,到黃昏張金鳳一家人走的時候,她拉著張金 鳳的手親自送到了村口不說,還堅持要 我把他們送回家,我只好讓一個親戚幫著她 把宴席的攤子收拾一下,自己去送他們。一路上 ,我和張金鳳也沒說多少話,主要 是找不到什麼話說,這都怪我們平時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 。本來我計劃把年底結婚 的事同她商量商量,可我的酒喝多了,人有點糊塗,竟把這事給忘 了。她母親與幾 個小孩坐在我拉著的平板車上,還和我說了一些話。到她家的時候,天已經 黑了, 我急著要趕回去,可誰知道我出了醜,因為在路上被涼風吹了一下,進了屋後我突 然 吐了,弄得一屋子都是酒氣。張金鳳忙打了一盆水讓我洗了洗臉,又給我倒了一 杯開水,叫 我坐下來休息一會再走,她母親也不讓我走,一定叫我吃了晚飯後再說 會話,我不好拒絕, 就留了下來。 等我離開張金鳳家的時候,月亮都出來了。秋天,地裡的莊稼全收割完了,路 兩邊的田野裡 變得空空蕩蕩,一望無際,風也好像變大了,不時有一片雲彩飄過, 把月亮遮住,一會,月 亮又從雲層裡鑽了出來,地上就像下了一層白色的霜。我的 眼前也忽明忽暗。路上沒什麼人 ,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我作伴,它在夜空中漂浮著, 像一個朋友一樣,默默地跟著我走到了家 裡。母親還沒睡,她正點著煤油燈坐在屋 裡打盹,等我回來。這天她累壞了,我進了屋她還 沒發覺,她靠著桌子,手支著下 巴,早已花白的頭歪著,滿是皺紋的臉上掩飾不住地露出了 一絲深深的疲憊,可當 她睜開眼睛,看見我又站到她面前時,馬上振作了起來,立刻就想到 廚房去給我做 飯。她真是為我操盡了心。我也累了,把送張金鳳一家人回去的情況告訴母親 後, 我就上了床,一覺睡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才醒了過來。 我不想隱瞞什麼,案發的這一天我就是這樣度過的。我所說的這些也都千真萬 確,沒有一句 話是生編硬造的,假的。我更沒有撒謊,請政府無論如何也要相信我, 我真的沒有參與那樁 盜竊案,我所說的一切政府都可以調查,我確實是冤枉的。就 連那樁盜竊案也是我起來後母 親講給我聽的。村裡人議論紛紛,都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說昨天晚上供銷社被人偷了,丟了 五千多塊錢和上千尺的布票,還被偷走了二 十多匹嶄新的布料。我聽了吃了一驚,我在工廠 裡,每個月也不過拿十八塊錢的工 資,有生以來,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有人偷這麼多錢和東西 。我和大家一樣,對這件 事充滿了義憤,這個賊太無法無天了,竟然敢這樣喪心病狂地大肆 偷盜國家的財產, 實在罪大惡極。真的,我當時恨不得自己能把這個壞人抓住,立即為供銷 社挽回損 失,每天在街上只要碰到熟人,我都會問問這個案子破了沒有。所以,兩天過去, 當我聽到這個賊被抓住,那些被偷走的財物又都被找回來時,我的心裡有說不出的 高興。但 我只知道這個賊是小尹莊一個叫尹永慶的人,其他的就不瞭解了。 出了這件事後,我在家裡又住了幾天,哪裡也沒有去,與張金鳳也沒有再聯繫。 和以前一樣 ,母親很捨不得我走,寸步不離我的左右,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就天 天陪著她聊天,整理 房間,沒事也不出門。假期很快就結束了,一個星期後,我從 洛陽坐火車回了西安,按時到 廠裡報到上班去了。臨走的那天上午,我到供銷社旁 的集市上買了一點肉,做了一頓餃子給 母親吃。我要她多吃點好東西,她的身體原 來就不好,在我的訂婚儀式上又勞累過度,老毛 病又犯了,這一陣子經常感到頭昏, 眼睛發黑,讓我十分擔心,可她又不願意去醫院,總是 說多休息休息就過來了,我 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勸她注意自己的身體,給她加強加強營養, 做點好吃的。 誰知道回到西安的第三天,我們縣裡的警察就來到了廠裡,他們把我叫到了保 衛科,告訴我 我們村裡有件事情需要我回去核實一下。我感到很奇怪,不知發生了 什麼大事會找到我頭上 。開始時他們的態度還好,讓我不要多想,說只是一點小事, 可一出廠就全變了,他們把我 當成了一個壞人,給我帶上了冰冷的手銬,押著我上 了火車。到洛陽後,他們又把我拉上了 一輛小汽車,車開得飛快,但他們並沒有帶 我回楊村,而是將我直接送到了縣城。在縣公安 局的看守所裡,他們要我承認我參 與了那樁盜竊供銷社的大案,我驚呆了,說什麼也不敢相 信這是真的,我又不是賊, 怎麼會去偷供銷社?而且那個偷供銷社的人已經被抓住了,他們 為什麼還要抓我? 我想他們一定是抓錯人了,我對他們說,我不是壞人,我真的沒有去盜竊 供銷社, 我把那天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對他們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可他們一句話也不聽,非 逼著我承認我參加了盜竊。我怎麼能承認呢,我真的沒幹呀,可他們說我的同夥尹 永慶都招 供了。他講那天晚上是和我一起去做案的,還說我膽子小,不敢進去,是 他翻牆進去撬的錢 箱,又順便到倉庫裡扛走了二十多匹布料,然後由他從牆裡扔出 來,我在外面接應,最後用 一個平板車全拉到了他家裡。 天啊,這明明是沒影子的事,可他卻無中生有,說得有鼻子有眼,真叫我跳到 黃河裡也洗不 清。我一遍遍地向他們說這是假的,這是誣陷,我根本就不認識尹永 慶這個人,連他長什麼 樣子都不知道,但他們就是不相信,怎麼也不相信。他們還 反過來問我為什麼尹永慶說認識 我,那麼多人他誰也不說,為什麼偏偏說的是我的 名字?這我哪能知道?他們要我坦白,不 然就抗拒從嚴。我有口難辯,就是全身長 滿嘴巴也說不清楚,我知道換誰都不行,誰也說不 清楚,可我不願意承認,我哭了, 我對他們說我真的沒有偷東西,我還給他們磕頭,把地上 的一塊方磚都撞成了兩半, 我還昏過去好幾次,把喉嚨也哭啞了,可是一點用也沒有…… 我是冤枉的,但我不怪那些辦案的警察同志,更不怨政府,冤有頭,債有主, 這都是那個名 叫尹永慶的壞蛋栽髒陷害造成的。他真是罪該萬死,只要想到他,我 就氣得渾身直打哆嗦, 他不僅害得我犯罪坐了牢,還害得我斷了一條腿,變成了一 個殘廢,更可惡的是,他竟膽敢 欺騙政府。我猜他肯定是個喪盡天良的人,直到今 天,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我和他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到現在也沒 見過他一面,就是他的名字,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他住的小尹莊,和楊村隔了好 幾個村子,我們家和小尹莊的人也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關係, 可他還是一口咬定我是 他的同夥,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去供銷社做了案,而實際上那天晚上我 在睡覺。 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我就是絞盡腦汁也搞不清楚。我想,尹永慶這麼做,一 定是為了隱藏 那個真正的罪犯,是那個人和他一起去偷了供銷社的東西,而且,很 有可能,那個人是這樁 盜竊案的幕後主持者,是個埋藏得很深的壞蛋。我希望政府 能注意到這一點,早日把他捉拿 歸案,早日為民除害。那麼,我這封信的目的也就 達到了。 尊敬的管教,尊敬的領導,尊敬的組織和尊敬的政府,我相信你們的眼睛是雪 亮的,我是冤 枉的,請無論如何也要看完我的申訴,儘管由於客觀條件的限制,我 用來寫字的紙不好,字 也寫得難看,可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你們不會因為這個 不看的。又一次冒昧地打擾你們 ,影響你們的工作,還請見諒。冤枉啊,冤枉! 警察老王的回憶 沒錯,五年前楊村的那個大盜竊案就是我負責破獲的,不過,說起來話就長了。 這個案件在當時鬧得很大,是建國以來我們縣出的最大的一件事,也是到現在為止 涉及財物最多的一樁盜竊案。做案的都是本地人,我還記得他們一個叫尹永慶,一 個叫李長海。這兩個傢伙,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骨瘦如柴,長得像只老鼠,是 個滑頭,一個是白面書生,說話裝腔作勢,還動不動就流眼淚,和女人差不多,見 了就叫人噁心。 扯遠了,我還是從頭說起吧。他們是晚上做的案。第二天早上供銷社的人來縣 公安局報案時,我們嚇了一大跳,都說這個賊真是吃了豹子膽,居然敢偷那麼多錢 和東西,抓住非槍斃不可。要我說,後來沒殺他們,只判了他們十幾年徒刑,實在 是便宜了這兩個狗雜種。這個案 子太大了,從老百姓到縣領導,上下都很重視,局 長立即命令我和兩個同事組成專案組,專門去處理這件事。我們當天上午就趕到了 楊村。在做案現場,大家裡裡外外仔細地勘察了一 遍,覺得不像是外來的人流竄做 案,看得出,做案人對供銷社的情況比較熟悉,他是有備而來的,並不盲目,他只 撬開了財務室的門和存放貨物的倉庫的門,別的都沒有動。供銷社的 院牆很高,估 計他是踩著什麼東西翻牆進來的。這個案子也不完全像是內盜,很有可能是附 近哪 個村子裡的人幹的,如果是供銷社內部的人監守自盜,肯定會想方設法搞到房門的 鑰匙 ,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東西偷走,還有,憑經驗,我不相信供銷社自己的人敢偷 這麼多錢。但 有個同事講這也說不定,也可能是他做賊心虛,偷了東西後怕被人發 現,故意偽造了現場, 想轉移我們的視線,讓我們破不了案。他說的有點道理。可 話又說回來,最後破了案,我的 預感還真對了。 我們馬上展開工作。一邊審查供銷社的人,一邊把遠近村子的治安員和幹部叫 了過來,向他 們通報了案情,讓他們回去發動群眾調查調查,看看這兩天村裡有什 麼可疑的現象沒有,特 別是昨天夜裡有沒有人在外面活動,一旦有的話,要查清楚 是什麼原因,明天立即來報告。 要知道,除了錢和布票外,做案的人還偷了二十多 匹布料,他總要把它運走藏起來,這麼多 東西,他想輕而易舉地搬來搬去,沒那麼 簡單,他又不是神仙,總會有蛛絲馬跡留下來,我 就不信他能像孫悟空一樣,吹一 口氣就把這些布料變沒了。 這天供銷社沒有開門,我們和供銷社裡的每一個人都談了話,有的人還反復談 了好幾次,就 盜竊案一事問了他們一些相關的問題,觀察了一下他們的反應,一直 到晚上才忙完。接著, 我和同事又連夜一個個把他們分析了一遍,根據這些人提供 的情況,初步斷定他們做案的可 能性都不大。這讓我的兩個同事很失望,他們的年 齡還很輕,沒辦過什麼案子,看看找不到 什麼線索,人很著急,在供銷社給我們臨 時搭的床上折騰來折騰去,弄得床板嘎嘎亂響,吵 得人睡也睡不著。我倒並不著急, 俗話說心急喝不得熱湯嘛,再說了,碰到這種事就是著急 也沒用。為了讓他們放鬆 一點,我對他們講了我對這個案子的一些看法。我告訴他們,這個 案子雖說是個大 案,但破起來可能並不難,從做案的人撬鎖的手法來看,他不是個老手,倉 庫大門 的鎖,財務室的鎖和放錢的櫃子的鎖,三把鎖每把都不一樣,可這個傢伙撬的方法 卻 一模一樣,都是用斧頭或錘子這樣的鐵東西硬砸開的,這明顯是個笨辦法,聰明 的老手決不 會這麼幹,而只要是新手,他就難免會露出馬腳。我安慰兩個同事說, 他不在這裡露,就在 那裡露,說不定明天就能找到新線索,那樣,這個案子要不了 幾天就能破。當然,我就是這 麼講,他們兩個人也還是有些將信將疑。我看看窗戶, 天都快亮了,便不再和他們嚕嗦,閉 上眼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各個村子的治安員和幹部都來了,他們分別彙報了自己村子裡的 情況,大多都 很正常。因為是十月份,已經過了農忙季節,地裡沒什麼活幹,一般 天一黑大家就回家吃飯 休息了,再加上最近一段時間風大,天又冷,沒幾個人在外 面晃悠,就是有,也都沒做案的 嫌疑。只有小尹莊的治安員講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 懷疑。治安員說,昨天雞叫五更的時候, 他們村尹永慶的鄰居起來上廁所,聽見自 己家的狗在汪汪亂叫,還聽到尹家的門被什麼東西 撞了好幾下,似乎他們家有什麼 人剛從外面回來。我問了一下尹永慶的家庭情況,治安員告 訴我,尹家的人都是老 實人,但他家的人很倒黴,尹永慶的父親身體不好,長年癱瘓在床, 靠他母親照顧, 一步也離不開,他老婆前年得了肺結核,今年春天剛死,給他撇下了四個小 孩,他 又當爹又當媽,生活很艱難,至於尹永慶這個人,平時不怎麼說話,過去也沒什麼 劣 跡,和大家關係也還可以。 我覺得小尹莊的治安員說的這些已經夠了,我讓他立即帶著我們到小尹莊去。 為了不打草驚 蛇,我們沒有進村子,我叫治安員想法把尹永慶喊到村外。過了一會, 治安員和一個尖嘴猴 腮的人向我們走了過來,我猜他就是尹永慶,就對他說,我是 縣公安局的,要他跟我們到縣 裡去一趟。沒想到這個傢伙臉不改色心不跳,人也一 點不慌張,還敢問我有什麼事非要到縣 裡去。我告訴他去了就知道了,他又馬上問 我什麼時候能回來,他說他家裡有很多事要辦, 不能離家時間太長。我沒有再答理 他,扭頭讓一個同事給他戴上了手銬,他這才大叫了起來 ,冤枉啊,我什麼事也沒 幹過。我踹了他一腳,讓他閉上了嘴。 把尹永慶帶到縣裡後,我審訊了他,要他講清楚前天夜裡去幹什麼了,為什麼 直到昨天早上 才回來。他想不到我會這麼問他,一下子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我 又嚇唬了他一下,告訴 他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他前天晚上既沒有去親戚家也沒有去 朋友家,更沒有去給自己的父親 買藥看病,而是去了他不該去的地方,幹了不該幹 的事,我要他主動坦白,爭取獲得寬大處 理。尹永慶當然不是盞省油的燈,這我早 就看出來了。他很狡猾,居然裝瘋賣傻說,他前天 晚上是出去了,他躺在床上老是 睡不著覺,一個人就到村子外面走了大半夜才回家。他這話 回答得是一個漏洞也沒 有,我一聽就知道他這是在放屁,可我手頭暫時也沒什麼證據,只能 讓他在這裡信 口胡扯。那時候,不像現在,我們當時還不懂用指紋鑒定法來破案,早知道的 話, 把做案現場留下的指紋和尹永慶的指紋對對就行了,那樣不僅省事,也用不著再和 尹永 慶磨嘴皮子了。 天黑的時候,白天留在小尹莊的一個同事帶著一把斧頭回來了。他說他和小尹 莊的治安員在 我們離開村子後搜查了尹永慶家,但什麼也沒搜到,還好在門後面發 現了這把刃口有點卷的 斧頭,就帶來了。我看了一下,這把斧頭的刃不像是以前卷 的,如果尹永慶真的是那個盜竊 犯,很有可能就是用這把斧頭砸開了供銷社的門鎖。 另外,他還講了一個重要的情況,尹永 慶家的大門的門框有被撞過的痕跡,是新的, 高低正和平板車的車輪的鐵軸相當,昨天早上 他的鄰居聽到的響聲也許就是平板車 撞在門框上的聲音。尹永慶的母親證實說,前天吃過晚 飯後,尹永慶是拉著平板車 出去的,他說他前幾天在一個地方看到一塊被人扔到路邊的青石 板,覺得有點用處, 今天夜裡他準備去把它拉回來,還說他可能回來有點晚,讓她不要把門 閂上。看來 她對自己兒子究竟做了什麼並不清楚,當治安員告訴她尹永慶被公安局的人帶走 了 時,她還問公安局叫尹永慶去幹什麼,她說她兒子可是什麼壞事也沒幹過,是個出 了名的 老實人,說著說著,她竟哭了。 我問同事,他看到了那塊青石板沒有,同事講,他還真看到了,就支在院子裡, 像個桌子一 樣。這個滑頭,他騙得了她媽,可騙不了我。有了這些消息,我的把握 更大了,這個案件十 有八九就是尹永慶做的。我回到審訊室,挑燈夜戰,繼續審訊 尹永慶,要他認罪,承認自己 偷了供銷社的財物。可他還真能磨,死活不承認供銷 社是他偷的。我大聲質問他為什麼不把 自己出去拉石頭的事說出來,卻騙我們說晚 上睡不著覺出去轉了,他回答說他忘了說了,他 是拉了那塊青石板回來以後睡不著 覺才出去轉的,我又拿出斧頭問他為什麼刃卷了,還是新 的,他講是他昨天用它來 劈那塊青石板的時候崩壞的。說到後來,他的話比我的話還要多, 還左一個冤枉右 一個冤枉,像個蒼蠅一樣叫個不停,讓人聽了心裡的無名火直往外冒。 又一天快要來了,審訊室裡的燈光好像在慢慢變暗。我和兩個同事昨天就沒睡 好,今天又熬 了一夜,人也變得更累了。尹永慶這個傢伙倒是很精神,我看他的兩 個眼睛比屋裡的電燈泡 還亮。這個時候,我想再和他來軟的不行了,對他這樣的人, 非要來點硬的不可,這種人我 也見得多了,一句話,就是欺軟怕硬,你對他好話說 盡,他還以為你軟弱無能,一來真的, 他就老實了。 兩個回合下來,尹永慶就知道了厲害,他再也撐不住了,張開嘴,像竹筒倒豆 子一樣,嘩嘩 啦啦,一五一十地招供了自己的犯罪行為。我的感覺果然沒錯,供銷 社就是他偷的。等做完 筆錄,讓他簽過字畫過押,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出了審訊室 的門,太陽光刺得人眼都睜不開 。我們沒休息,帶著尹永慶又開車趕往小尹莊,在 村邊他家挖的一個紅薯窖裡,把那些被盜 的財物一樣不少地取了出來。案破了,大 家都很高興。可望著從深深的紅薯窖裡用繩子一捆 一捆綁住吊到地面上來的二十多 匹布料,我卻又起了疑心,這麼多布料,要從供銷社的高牆 深院裡偷出來,還要把 它再藏到紅薯窖裡,就憑一個黃皮寡瘦的尹永慶,沒那麼容易做到。 我們也許是高 興得太早了,很可能還有人在接應和幫助尹永慶,和他一起做了這樁大案。 尹永慶這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傢伙又開始和我們磨牙了,不管我怎樣提醒他, 戳穿他,他就 是不鬆口。他說這案子真的是他一個人幹的,什麼他一個人拉著平板 車到了供銷社,踩在車 上翻過了牆啦,什麼他一個人拿著斧頭又砸又劈撬開了那些 鎖啦,什麼他一個人用勁把一匹 匹布料甩過牆啦,什麼他一個人用車拉著這些布料 到村口又把它放到紅薯窖裡啦,都是在瞎 扯。他以為他是個大力士,把自己到底是 誰也忘記了。我讓他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吊死鬼的 樣子,也不看看自己有幾斤重, 能搬走那麼多東西,幹動那麼多事。 我罵了他一頓,要他清醒一點,警告他不要給臉不要臉。尹永慶還真是好了傷 疤忘了疼,來 回審訊了他好幾次,他都硬著嘴說是他一個人幹的。我們只好又修理 了他一下,誰知道他這 次來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怎麼也不肯交代,我們又敲了他 幾次也沒用。到後來,連我都差 點絕望了。出了這件事情後,我們幾個人已經一連 幹了一個多星期,幾乎沒睡過一夜好覺, 到現在這個地步,案子也算破了,我想, 要是尹永慶真的什麼都不說,那打死他也沒多大用 處,還不如趁這個機會讓大家休 息幾天再說。但我還是有點不死心,在把尹永慶從審訊室押 回他的牢房去前,我告 訴他,再給他三天時間,要是還不招供,到時候就帶著他到供銷社, 去現場表演一 下那天晚上做案的情景,如果真的和他說的一樣,就饒了他,要是是假的,那 後果 就得自己考慮了。 三天后,我們起了個大早,押著尹永慶趕到楊村。他到底還是沒招供。看守所 的人說,這三 天時間,他在牢房裡走來走去,嘴裡嘟嘟囔囔,也聽不出來他在說什 麼,有時到半夜了,他 還在唉聲歎氣。我以為他想坦白了,可他看到我後卻翻著一 雙死魚眼說,這案子真的是他一 個人做的。我氣壞了,一句話沒說,抬手就給了他 一個大嘴巴。我們到了楊村時,供銷社已 經開門了,那天剛好是楊村趕集的日子, 路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到處都擺滿了做生意的 小攤子,汽車開不過去,我們就 提前下了車。我那天穿著警服,尹永慶可能是怕被熟人認出 來,低著頭,和一個穿 便衣的同事走在我前面,步子有意邁得很大,很快就和我拉開了一段 距離。我走在 後面,穿過人群,也跟著到了供銷社的門口。尹永慶突然抬起頭對我說,他想 通了, 他願意招供。 他媽的,一路上,我都在等著他說這句話,我就不信他會一條道走到黑。我們 開著車就回了 縣城。尹永慶說,那個和他一起偷供銷社的人叫李長海,也是本地人, 但是他並不知道他是 哪個村子的人,他只是碰巧認識了他。這一點,有可能是真的, 我諒尹永慶也不敢再撒謊了 。我們馬上開始查附近各村姓李的人,立即就在楊村查 到了一個叫李長海的,當天晚上,我 們再次趕到楊村,可我們還是慢了一步,李長 海的母親說。他兒子中午吃過飯以後就到西安 去了。他這是畏罪潛逃,一定是我們 上午帶著尹永慶去楊村的時候被他發現了,他害怕自己 暴露,就逃跑了。 李長海在西安的一個機械廠工作。我們找到他時,他穿著工作服,一手油污, 正在一台車床 邊幹活。當廠裡保衛科的人告訴他我們來找他時,他假裝不知道發生 了什麼事情,還厚著臉 皮問我們究竟出了什麼事,要讓他回老家去。也可能是他這 個人一貫善於偽裝,在廠裡,他 居然是個勞動模範,表現還很積極。 這個小白臉和尹永慶也是一類貨色,不過他仗著在學校裡念了幾年書,又在大 城市工作過, 見過一點世面,在我們面前伶牙俐齒,使勁為自己辯護。他竟然說他 從來也沒見過尹永慶, 說這是有人在栽髒他,還說他那天離開家回西安不是因為看 到了我們和尹永慶,而是他探親 的假期到了,他不得不回去。可能是前面和尹永慶 耗得太厲害了,我已懶得再陪著他瞎嘮叨 ,我讓他說了個夠。每個人到我們這裡來 都有說不完的話,可他們就是不問問為什麼自己會 到這裡來。 我派一個同事去了趟洛陽,調查了一下李長海的朋友楊榮康的情況。供銷社被 盜的那天,他 也在楊村,他是那天早上特地從洛陽趕回來的,巧得很,李長海早不 舉辦,晚不舉辦,就在 這天舉行了自己的訂婚儀式。楊榮康是個廚師,這天回來是 為李長海幫忙,但他下午就走了 ,晚上到洛陽後也一直沒有外出。李長海的未婚妻 我也叫人去問了問,她說那天儀式結束, 李長海把她們一家人送了回來,可他在她 家吃過晚飯後又說了一會話就走了。 過了兩天,我問李長海,那天還有大半夜的時間,他去幹什麼了?他說他回家 睡覺去了,再 問,他就不知道了。我不想再和他磨蹭了。把對付尹永慶的那套辦法 也在他身上試了一下, 最後,他像條癩皮狗一樣倒在地上,嗚嗚嗚地哭了,他說他 想起來了,那天晚上他是和尹永 慶去供銷社了。他到現在才想起來,太晚了,我對 他說,他早該想起來了。 這個案子,也就這樣破了,其實這個案子要從技術上來看,算不上是個大案, 關鍵是影響太 大,太壞,性質也太嚴重,就變成了個大案。我們這裡本來社會治安 很好,大家都夜不閉戶 ,像供銷社原來就沒人值班,這件事發生後,又是派人值班, 又是派人巡邏,弄得草木皆兵 ,人心惶惶,一直到今天,還有後遺症。 說到這裡,哎,我倒還真想問一句,他們被判刑後送到西北去勞改有五年多了 吧,也不知道 這兩個傢伙現在怎麼樣了。 犯人尹永慶的坦白 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紙裡包不住火,這件事遲早要露餡。說實話,這五 年來,我沒過 過一天踏實日子,每天我只要看到管教朝我走過來,我就會全身發抖, 有一次管教叫我單獨 去屋裡談話,嚇得我把褲子都尿濕了。我心裡有鬼,我是害怕 呵,我偷了東西,做了壞事不 說,我還做了昧良心的事,真的是傷天害理,天理難 容呀。今天,這件事終於藏不住了,露 餡了,我很難受,可我更多的還是高興,從 此以後,我也能每天安安穩穩地睡覺,老老實實 地改造了,再也不用像只熱鍋上的 螞蟻一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 現在,事情都清楚了,我也用不著再隱瞞什麼了。其實,本來我就沒打算隱瞞 什麼,五年前 ,我也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可誰知到了後面,事情竟然會變成那樣。 我知道這沒什麼好說的 ,都是我自己不好,沒有人讓我去犯罪,我只是覺得犯了罪 以後,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再去 陷害別人。 當年去偷楊村供銷社的真的只有我一個人。那時,我也是沒辦法了才走上這條 路的。我的家 境不好,我爹中風以後就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害得我媽什麼也不能幹 ,每天只能伺候他一個人。最要命的是我老婆也得了病,開 始她只是有點咳嗽,吃飯幹活都 沒事,她自己也不在意,我們都以為是小病,過一 段時間就好了。可沒想到她得的是肺結核 。到後來,她咳嗽得越來越厲害,還經常 往外吐血,人也變瘦了,但就這樣我讓她去醫院看 看,她還不願意。我知道她是不 想花錢,不是捨不得,我們家裡根本就沒幾個錢。我爹得病 後已經花了不少錢,有 很多都是借的。為了給我老婆看病,我只好又四處去借錢,可她的病 就是有錢也治 不好了,醫生說她的病是晚期,沒救了。我不相信,帶著她去洛陽和鄭州的醫 院, 還有西安的大醫院,到處求醫問藥,希望有人能治好她的病,救她一命。我想,我 們有 四個小孩,都不大,有兩個在上小學,最小的一個才三歲多一點,他們全靠我 老婆照應,要 是我老婆一死,這個家就散了。 可她還是死了,這年春天,天氣還沒暖和起來,她就不行了。我真後悔沒在她 的病還不重的 時候就勸她去醫院看看,醫生們都說,她的病早點看的話還是有可能 治好的。她死的時候, 我看見院子裡栽的一棵桃樹都發芽了。她在咽氣前對我說, 要好好照料四個小孩,讓他們長 大。我對不起她,更對不起我的四個孩子。她死得 太早了,她要沒死,遇到什麼事情也能和 她商量一下,而我也不會糊裡糊塗地去偷 東西犯罪了。 我老婆是三月初死的,她死了以後我真是萬念俱灰,一連好幾天都沒出門,我 把自己關在屋 裡,躺在床上發了幾天呆。我媽以為我不想活了,害怕我要尋短見, 每天照顧好我爹就過來 看我,和我說話,還叫小孩把飯和水端到我的床前,讓我吃 喝。她猜對了,我是有點不想活 了,可看看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還欠了別人一屁股 債沒還,我就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從床上爬 起來。有時候想想,那些天我真要死了, 也就一了百了了,不會到今天還丟人現眼。這個月 的月底,村裡一個好心人給我找 了個活幹,他有個親戚領著一幫人在楊村為供銷社建一個倉 庫,要找個人做飯,他 很同情我們家的遭遇,看我平時為人也不錯,就向他親戚推薦了我, 這樣,讓我多 少也能掙點錢,補貼一下家用。唉,村裡像他一樣幫過我們家忙的人還有很多 ,可 惜我自己不爭氣,辜負了他們的好心。 在楊村供銷社的半個月裡,除了一天三頓按時炒菜做飯,我什麼都沒幹過,也 沒有過一點胡 思亂想。真的,我不是天生就是一個壞人和小偷,在這件事情發生以 前,我一直是個很本分 的人,也從來沒幹過什麼壞事,要不然,也沒人願意幫我了。 可我也要承認,正是我在楊村 供銷社幹了這半個月,才為我以後想到來這裡偷盜埋 下了禍根。當然,我不能說,要是我不 來供銷社幹活就不會犯罪,但可以說,我要 是不來楊村供銷社,就不會來這裡偷東西,也不 會偷那麼多的東西,犯那麼大的罪。 小尹莊離楊村不算近,沒什麼事我們一般都不去。供銷社的倉庫建好後,我也 就沒再去過楊 村。這年秋天,趁著農閒沒什麼事,我們村的一戶人家準備蓋一幢新 房,我被叫去幫忙,為 了買建房的檁條和椽子,我和他們一起到楊村供銷社去了一 趟。我們是半下午到的楊村。那 些檁條和椽子因為太大,又占地方,都堆在供銷社 的院子裡,我們在櫃檯上交了錢,到院子 裡又花了點時間挑了些質量好的檁條和椽 子,然後才用平板車拉了出來。這時,供銷社已經 到了關門的時候,我看見有幾個 人每人手裡提著一隻小木箱向一間屋子走去,我知道,那些 小木箱裡是他們賣了一 天東西的錢,他們在下班前都要把錢送到那間屋子裡,交給會計算帳 。但這點早在 上次為供銷社建倉庫時我就知道了。我沒把我看到的當一回事。 回家以後,我又幫村裡的那戶人家幹了幾天活,幹完後我就閑了下來。雖說是 秋天,天已經 徹底涼了下來,早上,風吹在人臉上都會覺得有點疼,像冬天一樣。 這種時候,也是一年四 季最好睡的時候,可夜裡,我卻怎麼也睡不著覺。我的眼前 老是出現我在供銷社裡看到的那 一幕情景,那些裝有錢的小木箱在我的夢裡也晃來 晃去,有幾次,我都能透過木頭看見裡面 的一遝遝人民幣,它們一張又一張,在我 手裡像算盤珠子似的劈啪作響。還有兩個多月,就 要過年了,那些一拖再拖的債也 該還了,但到現在我去年借別人的錢還連個影子也沒有。可 是錢又不會從天上掉下 來,夢見多少錢都是假的。我想了很多。 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在床上翻來倒去,接著就是不停地到外面上廁所。 那時人也怪, 好像有尿不完的尿,一會就得出去一趟。有一天半夜,我怎麼也睡不 著,就索性出了門,往 村外走去。這天的月亮很好,又大又圓,像個銀盤子一樣掛 在天上,把它周圍的雲都照亮了 。地裡什麼也沒有,讓人感到很荒涼。我從一個村 子裡面穿過,到處都靜悄悄的,沒有一點 聲音,只有月亮照在路邊的房子上留下的 陰影,才叫我意識到這些屋子裡住有一個個像我這 樣能走會動的人。可他們都睡著 了,我相信我就是從他們的枕頭邊走過,他們也一定不知道 我來過這裡,而我又是 誰。夜很深了,空氣也很清涼,我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傳出很遠,但 卻沒有一點回 聲傳來,甚至,連只狗都沒有叫上一聲。 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在回去的路上,我遠遠看到路邊的一棵楊樹下有一個桌面 大的東西在地 上像一塊鏡子一樣閃閃發光,我開始以為它是一潭積水,然而走近一 看卻是一塊青石板。要 是過去,我可能會認為是自己眼花看花了眼,可是在那天晚 上,我已經走火入魔了。我把它 想成了一個好兆頭。小時候,我們常常聽到這種故 事,說是一個人突然看到地上有塊地方發 光,就拿把鋤頭挖了下去,沒想到它的下 面竟然埋了很多金銀財寶,那些光,就是這些金銀 財寶發出的光。我雖然還沒有傻 到要去挖那塊青石板下面的地的程度,可也差不多了,我還 把它看作是神仙指引我 發財的一個路標。其實,哪裡有什麼神仙,那是我鬼迷了心竅,但我 還是什麼都不 顧,下了決心。 那些天的天氣很好,每天都是豔陽高照,晚上的月亮也特別亮,又沒有風,在 月光下就像白 天一樣,什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只好等了兩天,我想找一個沒有 月亮的夜裡幹這件事, 我以前沒做過賊,什麼經驗也沒有,我只聽過一句順口溜講,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我 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點道理。啊,我發誓,讓我去殺人 放火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可我想月黑 風高的時候偷東西肯定要好一些,最起碼沒 那麼容易被人發現。 第三天,天氣變了,早上起來一出門我就打了幾個噴嚏,終於起風了。 秋天 昨天晚上,我看見天 上的月亮模模糊糊,就像戴上了一頂蒼白的草帽,我猜今 天會起風,只是沒想到風這麼快就 來了。這真是天遂人願。整整一天,我都在院子 裡轉來轉去,我修理農具,掃地,還找鄰居 借了個打氣筒給平板車的輪子打足了氣, 它今天晚上的用處很大,供銷社的院牆那麼高,我 準備到時踩到車上爬過去,而且, 我還想好了,我準備用它把那天夜裡在路邊看到的那塊青 石板拉回來,我不好意思 說,就是因為它倒在一棵楊樹底下,才啟發了我去偷楊村的供銷社 ,我相信它能給 我帶來好運氣,要是有人看見我,我還可以拿它來遮掩一下。 這天的白天雖然很長, 可還是一點一點地黑了下來。院子裡的那棵桃樹上乾枯的葉子被風吹 了一天后,變 得更少了,可就是這麼幾片稀稀拉拉的樹葉,我也數不清了。月亮出來了,我 發現, 今天的月亮好像比昨天更模糊了,我還發現,不斷有一團一團的雲朵從它面前飄過, 每當這時,地上就會漆黑一片。我告訴我媽,我要去把前兩天在馬路邊看到的一塊 青石板拉 回來,我還告訴她,我可能回來得有點晚,要她給我留個門。但我沒有告 訴她,那塊青石板 在什麼地方,我又要到哪裡才能拿到那塊青石板,我還沒告訴她, 我偷偷地在身上帶了一把 斧頭。 我拉著平板車,看著天上的雲飄來飄去,它一會被風吹散,一會又被風吹得聚 成一塊。我慢 慢地走著,聽見車輪軸承裡的鋼珠發出沙沙的聲音。樹葉在搖晃。在 微弱的月光下,我很快 就找到了那塊青石板,把它搬起來放到了車上。風越來越大, 雲也越來越多了。我拉著車, 開始向楊村走去。一切都和我想的一樣。我踩在平板 車上順利地翻過了供銷社的高牆,直奔 放錢的那間屋子。當我舉起斧頭向門鎖砸下 去時,發出的第一聲震響把我嚇壞了,我從來也 沒聽到過這麼大又這麼難聽的聲音, 我覺得月亮都要被我從雲後面敲出來了。好在供銷社附 近沒住人,我讓自己咚咚直 跳的心靜了一會,聽了聽周圍的動靜,除了呼呼的風聲,還是什 麼也聽不到,我吐 了口唾沫,舔了一下乾燥的嘴唇,重新使勁掄起那把沉重的斧頭,這一次 ,我感到 聲音小多了,可我的膽子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大了。 打開錢箱後,我看也沒看,把裡面的錢和布票都拿了出來,我脫下衣服,用它 將一紮紮的錢 和布票裹了起來,然後綁在身上,扭頭就走了出去。這時,我還沒想 到要去偷倉庫裡的東西 ,但在我經過倉庫的時候,我突然想看看裡面放了些什麼東 西。我說過自從這個倉庫修好後 ,我再也沒進去過,我有點好奇。倉庫的門又高又 大,可我用斧頭三下就劈掉了那把嚇唬人 的大鐵鎖,在一些堆在地上的紙箱裡,我 發現了一匹一匹還沒有拆開的布料。我什麼也沒想 ,抱起兩捆就跑到了我翻進來時 的牆下,我分兩次把它們扔到了牆外,有一捆還掉在了平板 車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我沒怎麼害怕,我覺得我已經沒什麼好害怕的了。我來來回回,又 搬了好多次,才 停了下來。這些布並不輕,把我累得汗都流了出來。 我可能一直忘了說供銷社裡那些用來蓋房的堆放在院子裡的檁條和椽子,我從 裡面抽了一根 檁條,放在牆角,抬腳踩住了它,當我的手探到牆頭時,我的胳膊都 有些軟了,可是我還是 輕鬆地爬了上去。我把橫七豎八落在牆外面的布料放到了車 上,立即像一頭騾子一樣拉著平 板車狂奔了起來,直到離開供銷社,離開楊村,直 到又走在一條兩邊都是田野的路上,我才 放慢了腳步。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真想 大喊一聲,可剛張開嘴我就又害怕了起來,望著前 面漸漸模糊的小路和遠處黑乎乎 的村子,我的腿一下子像抽了筋一樣邁不動了,我感到這一 切太容易了,就像做了 一場夢,我懷疑馬上就會有人把我抓住,我這一夜幹的事全被看見了 ,我想到了穿 制服的警察,想到了手銬,想到了監獄,我的身上忽冷忽熱,像發了寒熱病。 天上的月亮又出來了,它像生了鏽,變得灰濛濛的,路邊樹上的樹葉都幹了, 一陣風吹過來 ,它們嘩啦嘩啦地響了起來。和我來的時候經過這裡時一樣,四周什 麼聲音都聽不見,就好 像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只要把車拉回家, 就真的什麼事也沒有了。一直 到現在,我都相信,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在幹什麼。既 然這樣,我為什麼要讓別人知道?我給 自己打了一下氣後,拉著車又往前走去。但 我還是改變了我的計劃,我沒有把東西放到家裡 ,我把車上的布料和衣服裡包著的 錢與布票全藏到了村外我們家的紅薯窖裡。 等我從紅薯窖裡最後一次爬出來時,我發現這一夜快到頭了,黑暗像一遝厚厚 的樹葉一樣慢 慢地被風一片又一片地吹走了。我匆匆拉上平板車,小心翼翼地走進 了村子。幸好,我還是 什麼也沒有碰到。在我把車子拉到院子裡時,車子撞上了門 框,可能是聽到了這個響動,鄰 居家的狗叫了幾聲,可我並沒有往心裡去。 第二天,我睡到下午才起床,起來後,我把那塊青石板的邊用斧頭劈整齊,用 磚頭把它支了 起來,它就像一張真的桌子一樣,我想也許明年夏天可以在上面吃飯。 這天,我沒有出門, 也沒聽到有什麼消息,我只是覺得很累,晚上,我很早就睡了。 真的是什麼也來不及想,一 切都太快了,第三天上午,縣裡公安局的警察就找到了 我,把我帶走了。 我不承認我偷了東西。我知道那樣的話,我就犯了死罪,審訊我的一個胖胖的 警察一見我就 拍著桌子告訴我,偷了供銷社這麼多東西,很有可能會槍斃我。二十 多匹新布料,五千多塊 錢,一千多尺布票,太多了,說真的,在那麼短的時間裡, 竟然拿了這麼多的東西,就是我 自己也感到萬分驚訝。當時我想,這個警察不會騙 我,我也覺得只要偷一樣東西就該判死刑 了。五千多塊錢,這麼大的一個數字,不 要說見了,我就是聽也沒聽說過,可讓人難以置信 的是,我的手裡卻就有這麼大的 一筆錢,真是太多了,從小到大,我還從來沒數過五千這麼 大的一個數字,我相信 就是數,半天也數不完一遍。我很奇怪當時我為什麼不看一看,少拿 一點,而是見 什麼拿什麼,有多少拿多少。我這已不是貪心,這是發了瘋。 可世上有誰不怕死呢?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只能這樣做了。不管警察怎麼讓 我說我都不說 ,我不承認是我偷的供銷社,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他們提到了天快亮 時我家門前的狗叫和撞 門聲,提到了那把卷刃的斧頭,還有那塊像桌面一樣大的青 石板,聽到這些,我的心都亂了 ,我知道我完了。可我太怕死,還是不敢坦白,我 想我偷了這麼多東西,就是坦白了也得死 ,那還不如我什麼也不說。要是早知道我 不會死,我肯定什麼都交代,什麼都說。 我執迷不悟,以為只要我偷的那些東西藏在紅薯窖裡不被發現,就可能逃過這 一劫,就不會 死。我頑固了下去。一天晚上,那個審訊我的胖警察,老王,終於發 火了,他沖到我面前一 腳把我連人帶椅子跺到了地上,旁邊坐著的兩個警察也過來 幫忙,他們打得我嗷嗷直叫,死 去活來。我只好說了,什麼都說了。我當時倒在地 上,像一攤爛泥,嘴裡都是血腥味,氣也 出不出來,難受得想立刻死了算了,我覺 得就是死也比這樣活著挨打好。 這都怪我自己,我要是早坦白了也不會受這頓皮肉之苦,審訊完以後,老王對 我說。他給我 端了一杯水,喂我喝了兩口。我這才輕鬆了下來。他讓我在椅子上坐 好,可我東倒西歪,整 個身子的骨頭架子就像散了一樣,怎麼也坐不好,老王這次 倒沒有打我,他抹了抹臉,叫人 把我的手銬取掉。我偷偷看了看窗外,不知道什麼 時候天已經亮了。太陽也出來了。 哪裡知道,我的事還沒有完。領著老王他們從小尹莊的紅薯窖裡取回供銷社丟 的東西後,我 又接受了一輪新的審訊。老王說,我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從供銷社裡偷 這麼多東西,一定是另 外一個人和我一起幹的。是呵,看著從紅薯窖裡拿出來的一 匹又一匹足有幾百斤重的布料, 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力氣。可 事情就是我一個人幹的,我又不能說不是 。老王他們問了我幾次後,說我又想抗拒, 我說我真的都坦白了,但怎麼講都沒用,他們再 次開始打我。我該怎麼辦?我想起 了我的老婆,她要是不死就好了。她不死,我是怎麼也不 會去犯這個罪的,就是犯 了罪,我現在也可以說是她和我一起幹的,她是個很賢惠的人,我 知道我這麼說她 肯定不會怪我。我真的是沒辦法了,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只好這樣做了,可 是她卻 死了。我傷心透了,真的,就是她死的時候也沒這麼傷心過,我把眼睛珠子都快哭 了 出來。 打完了,老王要我反省三天,如果再不說出來那個人是誰,就讓我到揚村現場 表演一下,再 偷一次,要是和我說的一樣,就饒了我,不然,饒不了我。我垮了。 這些天來,我已經被打 得只剩一口氣了,每次審訊完我都是被拖著送到牢房的,他 們把我扔到房間裡時,就像扔一 塊破布。我趴在地上,連身子都挺不直,又怎能到 供銷社翻牆越戶,再把一匹匹布料扔到牆 外。我這才想到,對於我來說,不僅是一 匹匹布料的分量太重,供銷社的牆也實在是太高了 。 現在,我只能和老王一起想那個人了。但那個人是誰,是男是女,他多大年齡, 個子是高還 是矮,是胖還是瘦,住在哪裡,我都想不起來。老王說,要我多在我認 識的人裡找一找,好 好想一想,他說他相信我能想起來。我認識的人是很多,他們 每一個人也都有可能和我一起 去供銷社偷了東西,可他們都是清白的,我承認當時 沒有叫上他們是我的失誤,但我認為到 這時候再叫上他們就更是失誤,也是錯誤。 他們都是我的親友,街坊,鄰居,他們都沒有對 不起我,對不起我們家,他們一直 在幫我是不假,可他們沒一個人幫我去偷東西。 從縣裡的看守所走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想通了。我感到天寬地闊。我和老王他 們坐在一輛小 汽車上,向楊村開去。路上,老王一句話也沒問我,他和身邊的人聊 著天,就像我沒在車上 ,看也不看我一眼。風還是呼呼地刮著,路邊的樹也還是老 樣子,只是上面的葉子更少了。 我覺得外面的一切都沒變,變的是我,我就要死了。 我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在供銷社裡出醜, 我會從高高的牆頭摔到地上,也許像一隻冬 瓜一樣被摔成碎片,我還會被那些布料壓倒,有 可能變成一個砸爛的雞蛋,蛋清和 蛋黃流得一地都是。 楊村這一天正在趕集。遠近各村的人都來了,他們擠在一起,就像有什麼喜事 一樣。到處都 是吆喝聲和叫賣聲。我跌跌撞撞地走著,不停地碰到別人的肩頭,踩 到別人的腳後跟。在人 群中,我看見有個小孩在哭,聽到了大人的喝斥,還聞到了 炒涼粉的香味。供銷社的門前還 是那樣熱鬧。就是在這裡,我聽到有一個人在喊另 一個名叫李長海的人的名字。這時,一頭 毛驢從我身邊走了過去。不遠處,我望見 了一個小尹莊的熟人的臉,我趕緊低下了頭,磕磕 絆絆地往前走了兩步。我害怕有 人喊我的名字,害怕有人認出我來。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 ,我的四個孩子。一陣 風從頭上吹過,我看見太陽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我想它也應該照到 了我的臉上。 我轉過身,對跟在我後面的警察說,不要進供銷社了,那個人我想起來了。李 長海,我對老 王說,他就是李長海。這個名字是真的,也真的有這個人,但我並不 認識他,我只聽到了他 的名字,其它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他親自告訴我,我也 不想知道了。 我的良心一定是被狗吃掉了,是我害了李長海。他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連見 都沒見過,就 是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他和我無冤無仇,我這 麼昧著良心陷害他,太 缺德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寧,我會不得好死的。當初法院 判了我十三年,判了他十年,我 是活該,他卻是無辜的,一點罪也沒有,這都怪我。 在農場服刑的五年裡,我也想過很多次 ,要向管教彙報這件事,可我一次次話到嘴 邊又咽了下去,我害怕罪上加罪,永遠也不能離 開這個地方,我想我的家,我的父 母,還有我的四個小孩。 但我知道,我是有罪的,我的罪還很大,我願意繼續改造,一切聽從管教的教 導。我實在是 對不起李長海,只要他願意,我就是下輩子為他當牛做馬也沒有怨言。 麻煩轉告他,我對不 起他,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是個壞人。可是,可是當時我也 是真的沒有辦法呵。 警察小馬的調查 關於犯人李長海的申訴一事是由我處理的。時間大約也有一年多了。一天,我 在單位看到了 李長海的那封用牛皮紙、煙盒和幾張劣質信箋紙寫的信,我發現,如 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 他就很有可能是冤枉的。據該犯講,他已經寫了很多次這樣 的申訴信,附在信後的勞改農場 領導的意見也認為他的申訴有一定道理,希望能引 起上級部門的重視。按說,這樣的申訴應 該及時處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所在的這 個上級部門的人沒有重視這件事,而且,我也不知 道這封信怎麼會擺到了我的辦公 桌上,也許是同事們看我剛參加工作不久,需要鍛煉,也許 是覺得我年輕,精力充 沛,想讓我多做點事。不管怎樣,作為一個小小的上級,我準備重視 一下這件事。 這個案子最大的疑點就是犯人李長海聲稱他並不認識同案犯人尹永慶,這一點, 我在到勞改 農場提審李長海時,他又強調了好幾次。農場的領導向我介紹情況時說, 李長海是個模範犯 人,五年來表現一直很好,有兩次還被評上了積極分子,他們正 在考慮給他打減刑報告。我 對李長海的印象倒很一般,他一見我就抹開了眼淚,話 也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我看他 走起路來左腿一瘸一拐,問他怎麼回事,他一 會說是被那個同案犯人尹永慶害的,一會又說 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但到底是怎麼搞 的,他卻不願說,我知道他可能是有顧慮,可他那種粘 粘糊糊的樣子看了真叫人不 舒服。 接著,我去了案發地,見了當年負責這個案件偵破審理工作的警察老王。老王 人到中年,有 點胖,可為人熱情爽快,談到李長海時感覺和我差不多,也對他這個 人印象不好,老王還記 得審訊他的時候他總是鼻涕眼淚一大把,一點都不像個男人。 我很喜歡老王的性格,就沒和 他客氣,直接問他李長海的腿是怎麼回事,老王愣了 一下,但他還是快人快語,他說,那是 被他打的,審訊李長海的時候,李長海老是 哭哭啼啼,不肯交代,他就踢了他一腳,沒想到 把他的左腿給踢斷了。我又問老王, 當時有沒有把李長海和他的同案犯尹永慶關在一起,老 王聽了馬上笑了,現在我才 知道,這個問題問得太幼稚了,可老王很耐心,他對我解釋說, 他們是同案犯,為 了防止串供和出現問題,一般是不能關押在一塊的。 老王說得對。我又到本地的法院查看了這一案件的相關記錄,材料上說在對他 們進行宣判時 ,只有尹永慶一人到場,李長海因傷未能出庭,他在看守所等待開庭 前不慎跌倒,導致左腿 脛骨骨折,故只能缺席審判。李長海還因之推遲了三個月才 被押往青海服刑,而尹永慶很快 就被送往新疆的勞改農場改造。也就是說,李長海 講的,他不認識尹永慶,他和尹永慶沒有 見過面什麼的,有可能是真的。 我馬不停蹄,回到單位開了介紹信和證明後,就去了新疆。誰知道這個尹永慶 死皮賴臉,就 是不承認他不認識李長海,問他李長海長什麼樣子,他只說中等個, 長方臉,眼晴不大也不 小,再問下去,他就說他也說不清楚了,這話氣得我差點也 像老王當初一樣狠狠打他一耳光 ,或者抬起腿來給他一腳。但我還是冷靜了下來, 尹永慶又不是個畫家,能把人的特點像畫 畫一樣說得維妙維肖,換了我,我也說不 清楚。可根據我調查到的情況,我相信尹永慶和李 長海兩個人中一定有一個人撒了 謊。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把尹永慶押到青海,找李長海 當面對質。這些天來, 我從青海到洛陽,從洛陽到青海,又從青海到新疆,為的就是把這件 事情查個水落 石出,要是無功而返,肯定會被單位裡的那些人笑話。我就不信這個邪,一個 機智 勇敢的人民警察還鬥不過兩個犯人。 把尹永慶帶到李長海所在的勞改農場後,我和農場的領導商量了一下,讓李長 海和一些犯人 排好隊,站在一起,叫尹永慶在他們面前走了一圈。然後,我問他, 李長海在不在這些人裡 面。我操,尹永慶這個狗娘養的居然還很沉得住氣,他像個 沒事人似的一本正經地說,那些 人裡面沒有李長海。我把他帶到屋裡,顧不得有人 跟在我後面,跳上去就甩了他一個大嘴巴 。真相終於大白了。我還沒說話,尹永慶 就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他說,他有罪,他不認識 李長海。 我去年到洛陽調查的時候,在法院裡和人聊天時聽說李長海的未婚妻在他被判 刑後和他退了 婚,他母親因為想不開,不久就得病死了。上個月我收到了李長海從 西安寄來的一封信,這 次紙的質量好多了,都是標準的信箋紙,字也寫得不錯。他 把我稱為救命恩人。他告訴我, 他結婚了,結婚的對象還是他原來的未婚妻張金鳳, 張金風雖然在他被勞改後嫁給了別人, 生了個小孩,可她丈夫去年死了,經人撮合, 他和她又走到了一起。張金鳳人很好,沒有因 為他殘廢了嫌棄他。經過有關部門的 安排,他們現在都到了西安。他又回到了原來的廠裡, 不過,不是在車間裡開機床, 是在看大門。這也是組織上照顧他的腿不好,特意給他的一個 工作。他對此是千恩 萬謝,感激不盡。他歡迎我以後到西安旅遊時去找他,他說他一定會盛 情款待我。 他還挺來勁,希望我能給他回信。我沒有理他,也懶得理他。我給老王去了一 封信,為了這 件事,他肯定受了處分,都是尹永慶這個混蛋太狡猾了,要不然,老 王不會出這個錯。尹永 慶倒沒什麼事,鑒於他誣陷李長海事出有因,沒有給他加刑, 還是維持原判。這個傢伙真是 個害人精。在信裡,我對老王說,希望他以後有空或 到青海出差,一定要來找我,到時我請 他吃手抓羊肉。老王很快就給我回了信,他 謝了謝我的好意,說他以後有機會到青海,肯定 不找別人,只找我。當然,他也隨 時歡迎我再去他那裡,他說,上次和我吹牛,覺得很開心 ,很想什麼時候再和我吹 一次。對於那件已經過去的事,他一個字也沒提。 可是,緊接著,第二天,我就又收到了老王的一封信,上面的字跡潦草得都有 點不像他的字 了。他說昨天他剛把給我的信寄走,小尹莊的治安員就來找他,向他 報告了一件讓他感到非 常棘手的事。我聽他這麼講,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看 了下去。原來,小尹莊的治安員 告訴老王,尹永慶的母親在這天死了,臨斷氣前把 他叫了過去,說她已經是黃土埋到脖子根 的人了,怎麼也要在離開人世的時候為自 己的兒子講幾句公道話,要不然,她就是死了,也 不會閉上眼睛的。她說她的兒子 尹永慶是個好人,不是壞人,縣公安局的人冤枉了他,偷楊 村供銷社的這個念頭是 她先動的,事也是她讓他去幹的。而且,那天夜裡自始至終她都在場 ,是尹永慶用 平板車把她拉到了楊村,由她守在供銷社外面放哨接應,然後又是她出的主意 ,把 那些錢和布料放到了自己家的紅薯窖裡。 老王問我,對這件事我怎麼看,應該怎麼辦才好?他說這種事以前他還真沒有 碰到過。可他 哪裡知道,這件事把我也給弄糊塗了。直到今天,我還沒能想出個子 醜寅卯來。 2000年12月30日再改於五角場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