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一樁據說與愛情有關的凶案 張虎生 白潔突然暴亡。在勘察了現場和簡短調查之後,警方這樣記錄著:一、死者無 外傷,現場無搏鬥痕跡,無酒精和藥物中毒跡象,面呈紫色,處女膜陳舊性破損, 死前有過性行為,時間約在一小時前,陰道內留有精液,死亡地點為其父(某銀行行 長)送其的結婚新房,死亡時間約為某年某月某日下午四時左右,報案人為死者父親。 二、死者概況:白潔,女,1976年3月出生,現年24歲,某儲蓄所會計,家住本市, 未婚夫寧肯,28歲,博士,現在某醫學研究所。首先進入警方視野的,當然是寧肯 博士。警方清晨來到研究所時,博士在實驗室裡,正趴在桌上睡覺。警方把他拍醒, 通知他,寧肯博士,你的未婚妻白潔突然死亡。 寧肯似乎並不特別吃驚,很安靜地聽完警方介紹情況,警方問他有什麼要說的, 他只是發了很長時間的愣,一雙疲憊的眼睛眨了一下,顯得很費力,再然後就慢吞 吞站起來,從桌前移動到牆角,一直抱著頭,很緊張地蜷著,看起來好像非常衰竭。 這給警方以很大的信心。 警方接觸犯罪嫌疑人,對對方的最初表現非常留意,一般而言,凡是反應過於 熱烈或過於冷靜的,通常都可能是真正的罪犯。回到警署,立即給寧肯戴上了腳鐐, 然後開始審訊。 我叫寧肯。昨天下午四點,我在實驗室,當時正在開會,會議從兩點開始,一 直到七點。參加會議的人數為八人,一直沒離開過,實驗室裡有廁所。然後一起吃 了飯,大約吃到九點。因喝酒,頭有些暈,就沒回宿舍,一直睡在實驗室裡,直到 你們來。 DNA報告也出來了,殘留在死者體內的精液,與寧肯的完全不同。警方很失望, 只得暫時放了寧肯。 警方接著又開始審訊第二個犯罪嫌疑人,李小山。 李小山,20歲,某地農民,初中文化,在本市做木工,與死者生前有過接觸。 李小山很帥,如果不暴露身份,一點不像農民,一米八十五的個子,寬肩,兩 腿修長,平頂頭,牛仔服,牛仔褲,腳上是一雙仿製的NIKE鞋。 警方輕而易舉就抓住了他。當時他就在樓下的小攤上吃麵條,麵條裡放了很多 辣椒醬,滿碗都是,血一樣鮮紅。 李小山要求警方允許他喝完最後一口湯,他說,這樣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 因為不僅李小山很快就承認了他知道白潔的死亡,而且DNA也完全證明,白潔體 內的精液就是他分泌的,所以警方很興奮。 我愛白潔。李小山頭一句話竟然這樣說,你們千萬別笑,我說的都是心裡話。 可是白潔也許愛我也許不愛我,這也是實話。這一段,我懇求你們記下來,你們一 定要記下來,我馬上就要槍斃了,但我的愛情將永留青史。 放在一般人,肯定會哈哈大笑,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一個喝廉價麵條湯的無 業遊民,但嚴肅認真一絲不苟是警方的特點,警方決不會因為犯罪嫌疑人的某句話 某個行為的荒誕滑稽而忘記自己的職責,警方不僅將李小山的愛情開場白記錄在案, 而且表情也很平靜,平靜得足以讓李小山順暢地繼續下去。 我被白潔招來時,其實就要我做一張床,其他一切她全裝潢好了,她說本來床 也要買的,但是跑遍全市,沒一張合適。沒合適的床,事情就很難辦。 這話是她說的嗎? 對。是她的原話。 第二天,我正在往樓上搬木料。白潔定的木料是一種香木料,那種木料據說印 度產的,越陳越香,以前聽說過,但見到還是頭一回。木料很沉,我正使勁往上扛, 突然下了雨,瓢潑大雨,還炸雷,轟隆轟隆的,跟老布什和薩達姆打仗差不多。可 她沒說停,催我快扛,我就接著扛,反正我是做工的,又是男的,我沒什麼怕的, 雖然雨越來越厲害,我還是一根一根往上扛,可她就不一樣了,她是女的,又是老 板,可她也不肯躲雨,她說她得守著木料,怕人偷,她說偷一根,就等於偷她五百 塊錢,她就這樣一直站在雨裡,站在木料旁邊,一根一根數,我扛一根她記一根, 一共十八根。等我扛完了,我早就濕透了,這時她也上了樓。 警方緊張起來,問李小山,是你先上的樓,還是她先上的樓? 當然我先,我扛著木料,但還是我的腿快。 好,李小山,接著往下說,你先上了樓,你渾身淋濕了,然後上樓的是白潔, 淋雨了嗎?怎麼沒呢,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跟我一樣站在雨裡,哪有不淋的道理。 太好了。警方有人擊了一巴掌,上樓後,發生了什麼,你又幹了什麼?其實你不 說,我們也知道,關鍵看你的態度,政府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 李小山要抽煙,李小山說我本來從不抽煙的,但現在我想抽。 煙含在李小山的嘴裡就像一根導火索,三下兩下就被他燒光了。他咽了口唾沫, 還想要,警方不同意。其實警方在給不給第二支香煙的問題上,發生過一點爭執, 不過他們商量這種小事一般使用眼神或手勢就足夠了,既隱蔽又迅速,被審訊者很 難覺察到,在被審訊者面前,警方永遠都鋼鐵一般團結和堅強。 李小山只好繼續咽口水,然後把倆人都上樓後的情況告訴警方: 其實我不說你們也清楚,一個女人渾身濕透是個什麼樣子。我說我愛她,我的 那份心情那份驛動的心其實就在那一刻發生的。 李小山戛然而止。 往下說!警方怒不可遏,一切在關鍵環節耍滑頭的企圖都難以得逞。 我不是流氓,槍斃也不是流氓。我就不是流氓。李小山很激動,大聲嚷叫。這 時,第二支香煙出現了,恰到好處地送到了他的嘴上,關鍵時候以資鼓勵。 李小山好像終於懂得香煙的來之不易了,很吝惜地慢慢吸,吸了一口就迅速悶 到肺裡,憋了又憋,等到憋紅了臉,才讓它慢慢飄出來。 白潔的身體出現在我眼前時,我確實很激動,白潔穿的是件白裙子,很薄很薄, 又泡在水裡,我一看,都快癱倒了。 白潔真美啊,白潔自己可能還不明白,等她明白過來,我已經全看明白了。 這時你就動手了,是不是?一絲勝利的喜悅開始出現,警方麻酥酥的。 是的,我動手了,我動手找出我自己的衣服給她換。我的好衣服不多,只有一 件,我翻了又翻,才找到的。 結果我挨了一頓罵,她把我挑給她的衣服扔了,罵我臭,臭流氓,臭衣服。其 實我什麼都沒做,我就是看了她,其他我不敢,像她這樣美又這樣有錢的女人,誰 都不敢欺負她的。我就是。 她罵你你有什麼反應? 沒反應,我就是可憐她,她淋成那樣,還不肯換衣服,渾身直哆嗦,打擺子似 的。 我真恨自己,沒一件像樣的衣服,我如果有一件的話,我就能實現我對她的愛 了。 什麼意思?你說清楚,我們現在可以模擬一下,假定她淋濕了,而你正好有一件 你認為是最好的衣服,你打算怎樣實現你對她的愛? 她願意穿上我的衣服,又很喜歡,那不就實現了。 警方要的是犯罪事實,警方不準備在李小山囈語式的愛情故事上浪費更多的精 力,警方不得不中斷李小山絮絮叨叨的敘述。 李小山愣住了,想了很久,然後說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犯罪事實和愛情故事分 開來。警方就直截了當提醒他,李小山你那不是愛情故事,那是你單相思,你說你 愛白潔,但白潔並不愛你,白潔她有對象,她對象是個博士,博士和白潔馬上就要 結婚,白潔她怎麼可能愛上你呢。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那叫癡心妄想。 李小山顯然遭受了沉重打擊,半天不吭聲,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看著警方。警方 這時體現了極大的耐心,一直等到李小山徹底醒悟。 李小山內心鬥爭顯然很激烈,面孔漲得通紅,他最終還是承認警方是對的。李 小山抽了兩支煙,果然冷靜多了,李小山低下頭說,其實一開始我就明白,我愛白 潔白潔不可能愛我。因為她是那種人,而我是這種。 她是哪種?你又是哪種?說詳細。 白潔是哪種我說不清,城裡人我都說不清。我是哪種,反正你們政府心裡有數, 你們政府給她工作,不給我,你們政府給她工資,又不給我,你們政府給她房子, 還是不給我。反正,我就是活一輩子什麼都不給的那種。 警方可能覺出提這個問題是個失誤,就及時轉彎,把李小山往白潔穿了那身淋 了雨的白裙子上引導。你剛才說你看見白潔的那個樣子很激動,然後就控制不住了, 是不是? 李小山這時羞愧地笑了笑,我承認我確實很激動,確實控制不住了。 然後,關鍵是然後。你看見白潔穿著淋了雨的裙子確實很激動,確實控制不住 了,然後你做了什麼? 白潔罵了我一頓。 繞了一圈,李小山又回到起點。 她罵我長了雙賊眼,她罵我有意挑個下雨天扛木料,她罵我跟老天爺串通一氣, 她還罵她的白裙子,就這些。 沒了?你什麼都沒做? 白潔很凶,我嚇得渾身發抖,就跑了。李小山不知是有意還是失憶,居然把他 找衣服那截忽略了。 跑了,跑哪兒去了? 樓下,我跑到樓下,跑到雨裡。那時雨更大了,發洪水差不多。可我還是可憐 她,可憐白潔,她怎麼就淋成那樣呢。 面對這麼一個看起來頭腦非常簡單的犯罪嫌疑人,警方的判斷有兩種,一是李 小山裝瘋賣傻,這是重罪嫌疑人的慣用伎倆,另一個,就是頭腦確實簡單,現在頭 腦簡單的罪犯具有增加的趨勢。而白潔父親得知抓住了真正罪犯,催得更緊,一天 幾個電話要結果。有人私下向他透露,那個木匠呆頭呆腦的,居然說他愛上你的女 兒了。白潔父親頓時大發雷霆,結果那人挨了上面一通臭駡,轉過來就加強了審訊 力度。 在警方的提示下,李小山只好倒過來交代了。警方命令李小山暫時省略掉中間 他的愛情想像,從最後幾天說起。 淋雨後,白潔有幾天沒來,我有些緊張,我怕我看過她淋雨的樣子把她害病了, 樓梯一響,我就緊張,我實在怕極了。 你怕什麼,快說。既然你沒耍流氓,你怕什麼嗎。李小山你應該明白這句話,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警方一下就擊中了要害,李小山開始淌汗。 我確實沒耍流氓我確實沒耍流氓,李小山反復嘮叨,後來白潔又來了,白潔還 給我帶了一包豬頭肉。 什麼東西?多少?用的什麼包裝? 就是豬頭肉,一斤多一點吧。包裝?用的是張舊報紙。 豬頭肉呢?還有報紙? 豬頭肉吃掉了,我捨不得吃,每頓就吃一小塊,報紙,報紙在房間裡,在床上。 李小山臉倏地紅了。 警方相互望瞭望,現場的確發現一張報紙。 肯定在床上。李小山聲音高起來,我跟她一共發生過三件事,第一件是扛木料 她淋了雨罵我,這個你們知道了,第二件是我跟她吵過架,第三件是她跟我睡覺。 三件事其實都跟這張床有關。 我接著說吵架,吵架是第二件。警方很欣喜,一旦把李小山從他的愛情夢幻裡 擇出來,他就很清醒,因而審訊也走上了正軌。 床做好了,白潔不滿意,其實照我的想像,那床是我見到的天下最好最高級的 床,可白潔非要重做,已經做了兩回了,我實在做不了更好更高級的了。 由此可見,床跟案件的關係最為密切,自從李小山嘴裡不斷說出這個詞,警方 就格外關注這個道具。警方把李小山帶到現場,李小山上了樓就想往裡跑,警方權 衡一番,僅讓他站在門口,防止現場保護出問題。李小山不太高興,緊緊倚著門, 兩眼亮晶晶的,就這個,你們自己看,是不是天下最好最高級的。 警方很吃驚,因為床的實體比李小山描繪得還要漂亮。儘管勘察現場時很仔細, 但經過李小山的指點,確實還發現了很多值得欣賞之處。也就是說,李小山在這件 事上沒有撒謊。床確實很香,越聞越香,每寸木頭都雕了花。還有,一般床都四條 腿,可那床多兩條,六條,根根都大樑一樣結實。但看上去,還是覺得有點問題, 警方仔細測量之後,發現床一頭高一頭低。 警方愕然。 這是白潔的安排,做好了,她說角度不對,她要求做成一頭高一頭低。我改了 一遍,她還是不滿意,她說我搞反了,應該是腳高頭低。所以就吵了。 白潔沒說她為什麼要這樣嗎? 沒有。她只說必須這樣。 那為什麼不把床板調一下呢,調一下不就正好了嗎。 不行,設計時就定死了,技術上辦不到。李小山回答說。 這床將來有寧肯一份,警方同時又找了寧肯。因為涉案,所裡已經建議他暫時 停止實驗。所裡認為,一個人如果精神恍惚,就必須停止工作,何況寧肯手上的實 驗極其重要,成本極其昂貴,做一次實驗,得花所裡兩千塊。寧肯也這麼說。 寧肯呆在宿舍裡,兩眼更加疲憊,空蕩蕩的,好像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似的。 警方進去時,他仍然雙手抱頭,蹲在牆角,四處亂糟糟的,還有股酸臭味。在警方 眼裡,一個博士的宿舍搞成這副模樣,未免過於邋遢。對此,寧肯的解釋是,因為 一實驗太緊二即將結婚,所以收拾等於做無用功。 白潔來過你這裡嗎。 來過,經常來,除了最近半個月,每個週末都來。 一般都是什麼鐘點? 晚上,肯定是晚上。寧肯的回憶很清晰,晚上八點她准到。 什麼時候走?警方估計寧肯在這個問題上很謹慎。果然如此,寧肯沉吟片刻,問 警方,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當然,警方說,非常重要,每一個細節都非常重要,你必須老實回答。 又沉默了一會兒,寧肯說,兩種情況都有。 哪兩種? 假如非要我說,我就說。一種是當晚走,另一種是第二天早晨。 白潔如果住下,睡哪兒?這是一個很尷尬又很迫切的問題,因為宿舍沒床。寧肯 朝裡面的牆角望了一眼,代替回答。 警方不接受這種方式,寧肯你必須說清楚,你們晚上睡在何處。 地上。寧肯肯定地說,一直在地上。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不喜歡床。 那就是說,你們已經有了性關係。警方緊接著就問。 我們是合法的,去年就登記了。寧肯這樣說。 警方反復檢查了寧肯宿舍,看不出有什麼疑點,一個公民喜歡地鋪,或者反對 床,這個權利是有的。 又回到李小山身上。警方突然問,寧肯是誰?寧肯?李小山顯得很困惑,寧肯什 麼,我寧肯白潔沒死,哪怕照樣槍斃我。顯然,李小山不認識白潔的丈夫。 但李小山死活不肯交代最後跟白潔的那段過程。一要他交代,他就說他愛白潔。 我愛她,儘管她對我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好,幹活逼得緊,工錢更少,只送過 一回豬頭肉,可我就是愛她。自那個雨天之後,我的愛我的今生今世,就全都屬 白潔了。 愛白潔是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一旦愛上了,什麼都不會吝嗇什麼都不會在乎的。 李小山居然詩人一樣謳歌愛情,全然不顧死到臨頭。 警方永遠比罪犯聰明。警方從李小山的癡情中發現了薄弱環節。再次把李小山 直接帶進新房子。這裡既是他的愛情溫床,同時也是他的作案現場。 李小山果然失去了鎮靜,進門就撲向那張床。李小山兩眼炯炯發光,大聲質問 報紙被誰拿了。床現在是空蕩蕩的,白潔被移走時,身下確實墊著一張報紙。警方 檢查過,報紙上有一些記號,一共有五個字被圈上了紅圈。五個字如果按語法排列, 一共有四種順序,一是:白潔—我—愛—你,二是:我—愛—你白—潔,三是:我 —白—愛—你—潔,四是:我—愛—白—潔—你。 警方胸有成竹,拿出報紙,是這個嗎。 是。就是這個。李小山馬上就撲上來,被警方制服了。 警方又檢查了一遍報紙,再沒發現其他可疑之處。四種排列無論哪種,意思都 差不多,但第三種明顯帶有不滿情緒。警方有底了,準備當場印證。 李小山始終要衝向報紙,警方格外謹慎,一人手持報紙,與李小山拉開一定距 離,然後要李小山讀那些紅圈,李小山很興奮,好像又親眼看見白潔那樣,臉色紅 暈,嘴唇輕微哆嗦。警方很滿意,預期的效果即將出現了。 李小山念得很順溜,他的排列是第一種,跟他的供詞一致:我—愛—你—白— 潔,他的聲音很洪亮,像宣誓似的。警方不耐煩了,警方警告李小山,我們很尊重 一切公民的愛情,當然包括你的愛情,但你現在千萬別企圖耍花招,你現在是犯罪 嫌疑人,你跟法律作對,絕對沒有好下場。 李小山突然惱羞成怒,你們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你們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 麼,我照辦了,你們又嚇唬我。 警方靈機一動,把報紙往床上一攤,仍舊按照白潔身下的那個位置,然後命令 李小山躺下去。這時的李小山忽然傻了。 李小山突然撲通跪倒在地,頭拼命撞地,砰砰直響,接著口吐白沫,四腳抽風 一樣痙攣。 破案過程就是一個反復再反復的挫折過程,李小山終於失去了控制,這無疑是 一個良好的信號,證明這床確實是李小山的第一犯罪現場。 服了鎮靜劑之後,警方問李小山還有什麼可狡辯的,李小山說他不狡辯,我就 是在這床上和白潔終於相愛的。 是在吵架後的第幾天?按照李小山的說法,他和白潔之間一共發生了三件事,每 一件之間都存在著必然的過渡關係。而李小山的相愛概念,在警方這裡就是性關係。 李小山扳著手指頭,一天,兩天,三兩,四天,第五天。他肯定地說。 難道到了第五天,你都沒有按照白潔的意思改動床的高低嗎?露出一點破綻,這 個輪到警方窮追猛打了。 沒有。因為一改動就是添木料,而那種香木料暫時沒貨,白潔還說,她急死了, 可能等不及了,這是白潔的原話。 事情已經發展到最為關鍵的一點了,但警方欲擒故縱,並沒有馬上問誰主動的。 警方只是指著高低奇怪的床追究,那你和白潔究竟頭朝哪腳朝哪?李小山呆呆望著報 紙所在的位置,很肯定地說,白潔頭朝低的一方,她脫了裙子,連想都沒想,就這 樣選了,她這樣躺在報紙上,我在她身上,當然頭腳得跟她一致了。 審訊其實是一門智慧系統學,警方將所有的問題設計好了之後,就引著罪犯從 一個環節走向另一個環節,由不得你隨意擺脫。這樣,李小山被引蛇出洞,事實上 已經正式承認了他和白潔發生過性關係了。 現在,還有一個弄不明白的地方,警方不得不去詢問寧肯。 警方首先解釋,雖然這是你的當然也是白潔的個人隱私,但因為構成了破案的 重要環節,所以不得不請你告訴我們這個細節。白潔她跟你性交時,是否存在某種 體位上的嗜好? 什麼嗜好?寧肯似乎不懂警方的意思。警方反問寧肯,房子裝潢你難道不知道, 寧肯說當然知道,但沒去過。為什麼不去,兩人結婚的新房,這麼大的事?寧肯的解 釋是白潔不讓他去,白潔怕耽誤我的實驗,我的實驗一旦成功,馬上就得去美國做 後半部分,白潔她知道我的時間表,非常非常緊張。 警方只好進一步具體化,詳細地介紹了那張奇怪的床。 白潔曾經說過,如果床不合適,事情就很難辦。你能解釋一下這句話的含義嗎。 不能。因為我不喜歡床,白潔她知道這一點,所以她從不跟我提起跟床有關的 事。 白潔是否喜歡頭朝低處睡覺,特別性交時? 寧肯臉有些紅,寧肯的臉紅可作多種解釋,但警方無法將此與犯罪聯繫起來, 警方只能認為,白潔在性交時有某種體位嗜好看來是真的。 寧肯很快恢復了鎮定,寧肯說,我跟白潔在一起時,都是睡在地上,你們可以 測量一下,這宿舍的地面是否存在坡度。 雖然寧肯的辯解蒼白無力,高低完全可以人為,比如用墊子等,但警方無法假 設。令警方欣慰的是屍檢的法醫鑒定。鑒定報告說,白潔的死因是心源性休克致死。 如果結合白潔死亡前的背景,可以這樣結論,白潔是在性交時因興奮過於激烈造成 心臟麻痹而猝死。警方因此可以認為,李小山強姦白潔致死的事實已經非常清楚, 證據是:床,報紙,白潔體內的精液。 剩下的,只是李小山的供詞了。一連審訊了三天三夜,可是李小山只承認他和 白潔發生了性行為。白潔死了,是幹那事時死的,所以我應該槍斃,但我決不接受 強姦罪名,我連流氓都不是,我怎麼強姦呢? 目前為止,警方之所以沒直接問李小山他和白潔誰主動的,因為白潔已死亡, 李小山怎麼都會把責任推到白潔身上。但面對李小山的負隅頑抗,警方最終還是拋 出了這個問題。 李小山說不存在誰主動誰不主動,這是兩個人的事,我現在懂了,只有兩個人 都情願,才能幹那事的。這樣,警方又不可避免地讓他又扯起他的愛情故事。我一 開始就愛上了白潔,而白潔開始並不愛我,但問題是後來,李小山強調說,後來白 潔的態度變化了,她主動親近我。 警方當然得問證據,李小山的回答很簡單,李小山說,白潔淋雨後就沒穿那件 白裙子,但出事那天,她又穿上了,而且是更薄的一件,連褲頭都沒穿。 儘管令人哭笑不得,但李小山這段供詞大部分已被驗證。唯一的疑點是褲頭。 你李小山難道不會把褲頭扔掉嗎。 李小山竟然暴跳如雷,大呼冤枉。我絕對沒扔,就是她扔,我也捨不得,因為 我愛她,我跟她幹那事,是自然而然發生的,誰想到就那麼一會兒,我剛喘著氣, 她卻沒氣了。 我罪大惡極,我好後悔啊。 警方第一次覺得棘手,你定他強姦,可沒有絲毫暴力痕跡,醉酒或麻藥同樣不 存在。否定吧,可白潔的暴死卻明顯存在外因。面對李小山單方面提供的似是而非 的愛情證據,警方不得不再次審問李小山:李小山,你聽清楚了,再給你一次機會, 當白潔穿著更薄的白裙子來到新房子的那天,究竟誰主動提出上床的?你?還是白潔? 兩個裡面必有一個。 白潔要我不要說,無論什麼情況發生,都不能說出來。李小山的回答居然是這 樣的。 警方很感意外,就提醒李小山。李小山,你甭耍花招了,證據確鑿,你已經承 認白潔的死跟你有關,那究竟是誰主動的,這點小問題你還想抵賴,你對得起白潔 嗎。 我愛白潔。白潔叫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絕對忠於她。 告訴你李小山,你這樣頑抗,絕對死路一條。 這我早想好了,槍斃歸槍斃,愛情就是愛情,我總算愛過了一回了,總算對得 起自己了。 李小山這時提出一個要求,要警方鑽到床底下,那裡還有他的一條愛情證據。 警方派出一個小個子,小個頭看了又看,報告說是一幅畫,非常重要。警方於 是拍了許多照,畫面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很緊密又很彆扭地抱在一 起。男人頭頂上寫著李小山三個字,女人當然是白潔。 這是一幅色情幻想,還是一樁強姦預謀,警方不好妄下結論。 案情發展到這兒就只好暫停。這時寧肯找到警方。寧肯說美國要他馬上去,實 驗是兩國醫學專家聯合搞的,中方不能無故毀約。連研究所也這麼說,所裡花了很 多錢,眼看成功了,我們不能前功盡棄。 寧肯和他的單位都問,寧肯是不是犯罪嫌疑人,如果排除,那就得讓他出國。 警方反復權衡,又把以前已經問過和可能遺漏的問題向寧肯問了一遍,寧肯倒 是很配合,問什麼答什麼。可研究所催得緊,美國那邊已經做好了全部準備,就等 寧肯接手了。警方問是什麼實驗項目,所裡僅透露是一項藥品實驗,根據與美方的 協議,在實驗成功之前要絕對保密。一旦洩密,要承擔所有責任。 警方研究,所有的證據都表明,寧肯本人與案件沒有絲毫關聯,應該同意寧肯 赴美。警方給自己留下的疑團就一點:寧肯為什麼對白潔這樣無動於衷呢。 警方決定把這個問題交給寧肯本人。 警方使用了另一種方式。警方告訴寧肯,兇手是李小山,根據刑法,李小山很 可能被判死刑。 寧肯抬起那雙永遠疲憊不堪的眼睛,一字一字說,我實在無能為力。 警方還對李小山抱有一線希望,苦口婆心,政策攻心,將心比心,但仍毫無效 果,李小山反而提出要早點槍斃,越快越好。李小山動情地說,白潔是在我愛她時 死的,一命連一命,兩命不可分,我得跟她去。我們在陰間肯定還會見面的,到那 時,我將正式向她表達我的愛情。我們爭取化成蝴蝶,永遠成雙成對。 對了,我槍斃那天,希望能吃上一碗麵條,要用最大的碗裝,要滿滿的,要放 很多辣椒,越多越好,要血一樣鮮紅。那樣的話,我會感激不盡的。 至此,警方提出報告,雖然提供了包括那幅圖畫在內的所有證據,但仍然不夠 全面,仍不足以將李小山置於死地。但上面的觀點很明確,這是一樁早有預謀的暴 力強姦致死案,因此罪犯李小山必須受到嚴懲。辯解的力量畢竟有限,面對白潔父 親的作用,警方也無能為力。 寧肯從美國來了封信。寧肯告訴警方,第一,他的實驗已經完全獲得成功,藥 品已投放市場。受益者包括他自己。第二,假如這個成功能提前半年,白潔就不會 死了。第三,白潔不死,那跟李小山就沒任何關係了。 寧肯在最後感歎道,假如現實不那麼殘酷,假如白潔對他的實驗始終充滿信心, 白潔的願望就完全實現了。那時,我和白潔,必將會擁有一個絕對屬自己的孩子, 一家三口,共同生活在我現在生活的別墅裡。 經過研究所的詳細講解,警方終於讀懂了信。這時離李小山槍斃,正好半年。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