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尋找月亮 趙本夫 今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對錢坤來說是個愉快的日子。 晚飯後錢坤走出校門的時候,門房侯大爺瞅瞅他的鞋,笑了笑沒說什麼。錢坤 也笑了笑沒說 什麼。 錢坤穿一雙蹬山鞋,侯大爺就知道他又要去城外看月亮了。他喜歡這個年輕人, 特別喜歡他 對月亮的癡迷。 有一次他對錢坤說,要不是腿腳不行了,真想跟你一塊去城外看月亮。月亮 讓 他想起童年,想起老家。侯大爺說我到南京快六十年了,好像就沒留意過月亮。小 時候在 鄉下,月亮是孩子們的伴,在月亮底下聽故事,捉迷藏,心裡真靜。到南京 這些年,就覺得 日子亂轟轟的,再沒那份安靜了。 在這座中學裡,錢坤惟一的知 音居然是這個門房老頭。在幾乎所有老師和學生眼裡,錢坤都 是一個很可笑的人。 錢坤的可笑就是因為他喜歡月亮。如果他是一個教語文的老師,或者是 一位林黛玉 式的女老師,大家還覺得可以理解。但錢坤是個教數學的,而且又是個男老師。 就 讓人覺得有點異怪。這年頭別說老師們了,就是那些學生甚至女學生也沒幾個人喜 歡月亮 了。月亮已經從城市裡消失,已經從人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只在書本裡還偶 爾可以看到。就 是說月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嫦娥的故事一樣遙遠。 有一次錢坤臨下課時,讓班上見過月亮的學生舉手,結果嘻嘻哈哈猶猶豫豫舉 手的學生不到 三分之一。這叫錢坤大為驚訝。當然其餘有些學生也許見過的,只是 沒有注意。就像從大街 上拉出一個行人,問你有沒有見過,你搖搖頭說沒有,但也 許你見過的,只不過沒留意罷了 。誰會留意一個不相干的人呢。月亮就是一個不相 幹的東西,當它遊過城市上空的時候,城 市的光芒、高大的樓房以及污濁的空氣已 差不多把它遮住了。可在錢坤看來,沒有見過月亮 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不能原諒的事。 那天當他戴著那副深度近視鏡沮喪地離開教室的時候,有 幾個男生推開窗戶朝他喊, 錢老師你酸不酸?嗨! 背後是一片轟笑聲。 錢坤覺得這些孩子真可憐。當即就去了校長室,向老太太報告他剛才統計的數 字。他覺得這 個情況很嚴重,差不多是個醜聞。老太太就是這座中學的女校長,是 個很慈愛的人。她曾多 次為錢坤介紹對象,可惜都沒有成功。她見錢坤著急的樣子, 忙安慰說錢老師你別著急,以 後咱們組織個夏令營什麼的,專門到野外看月亮,讓 同學們補補這一課。等錢坤走後,她又 寬容地搖搖頭。老太太看過他的檔案,從中 學到大學到參加工作七八年,在所有履歷表業 餘愛好一欄裡,他填寫的全是「月亮」 兩個字,就像吳剛伐桂一樣固執和愚蠢。但老太太還 是很愛惜他,因為錢坤的業務 特別棒。自他大學畢業分來後,這個學校高考的數學成績,在 全市一直是最好的。 學生見沒見過月亮並不重要,能不能考上大學才是最重要的。老太太懂 得用其所長。 癡人多有一長。 錢坤出了校門,一直沿馬路往城外走。出城差不多要走十公里。傍晚正是街上 最熱鬧的時候 ,車流人流商場店鋪舞廳茶座洗頭房霓紅燈,叫人眼花繚亂。 以往每次經過這十公里路程,他都會想起月兒。他想月兒也許就在這人流裡, 在哪部出租車 裡,在某個舞廳或商場裡購物。那時他不僅會左顧右盼,還會豎起耳 朵聽。他希望能聽到那 個貴州女孩子的尖叫聲。他知道她的尖叫絕不同于城市女孩 的嬌聲誇張,而是充滿野性的、 酣暢淋漓的。她在興奮時感受到侵犯時都會這麼叫。 但現在錢坤不需要分神尋找了,因為他 已經發現了月兒,或者說他自以為發現了月 兒。 他已經找了她三年。 月兒,我找到你了,我要把你帶回來。 十公里街道很快走完,出太平門就到城外了。這是一條通向東郊風景區的小路, 小路緊貼一 段斑駁的古城牆蜿蜒進入密林。錢坤放慢了腳步,深吸幾口新鮮的空氣, 心情也隨之悠然了 。現在大約八點多鐘,去看月兒為時尚早。那個叫月牙兒休閒中 心的地方,真正的夜生活需 十點半以後才開始,月兒直到深夜才會出現。 現在可以從容在林間漫步了。今天是上弦月,肯定好看。 東郊風景區是南京的精華所在,連同紫金山峰,整個景區都在鬱鬱蒼蒼的原始 森林中,總面 積比整個南京城還要大。其中古道無數、景點無數,明孝陵、靈岩寺、 孫權墓、中山陵、汪 精衛墓,以及聞名中外的紫金山天文臺、紫霞湖、梅花山,都 在其中。錢坤就是在這裡度過 幾乎每個星期五夜晚的。整個景區白天遊人如織,晚 上就會冷清下來,冷清得有些陰森。那 時月光如水,流瀉在整座森林的上空,森林 便像一座巨大而神秘的城堡。間或一聲鳥啼從密 林深處傳來,令人心尖兒發顫。 錢坤不害怕。 他喜歡這樣無邊的寂靜,喜歡這座被月光籠罩的森林,並且什麼都不想。他是 個沒有多少想 法的人。別看他喜歡月亮,可他既不浪漫,也不深刻。相反,當他在 森林裡遊蕩的時候,更 像一個貪玩的孩子,甚至像一個智商不高的傻瓜。 他又俯下身子看樹影了。 月光從樹隙中漏下來,地上的樹影呈現萬種情思。他俯下身子看,久久不動, 就像讀影,誰 也不知他讀出了什麼。 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月光下走路而且快步如飛。經過密林,經過石橋,經過墓 地,經過殘碑 ,經過山坡,經過草皮,經過溪流,直到走出林子走到近旁的田野。 原本在林子裡像溪流細 小的月光,豁然變成一片浩大的光海,朦朧著一波一波在曠 野裡湧動。那時錢坤扶扶眼鏡坐 在田埂上微微喘息,心境是極其美妙的。 三年前正是在這樣的情景裡,他猝然聽到身後的林子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且有男人在 低聲說你別跑咱們談談什麼什麼的。錢坤幾乎是本能地一躍而起,轉身 沖進林子,彎腰抓起 一根枯枝,迎著腳步聲奔去。一個長頭髮的女子從面前飛身而 過,錢坤擋在兩個歹徒面前大 叫一聲不要無禮。情景有點英勇,當然也有點落套。 接下來的情況你能猜想到,錢坤被兩個歹徒揍了一頓。錢坤從小沒和人打過架, 他不知道該 怎麼打。手裡的枯枝一下被人奪走,然後變成抽打他的武器。兩個歹徒 很憤怒,一邊打一邊 說你也配充當擋道的。錢坤被打得團團轉,跌倒了爬起,爬起 又跌倒,眼鏡也被打飛了。錢 坤一直說你們這樣是不對的,我的眼鏡我的眼鏡。歹 徒不理,繼續拳打腳踢,其中一個抽出 一把刀,月光下閃出一道寒光。在這種地方 這種時候,殺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錢坤說你們 這樣是不對的。他看到了那把閃著 寒光的長刀。但這時突然響起一個女孩子的尖叫聲:噢! ……噢!…… 原來那個逃跑的女孩子又轉了回來,此時正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尖叫。她尖叫的 聲音非常特別 ,不是大喊救命啊抓壞蛋啊什麼的。就是一股腦兒尖叫。對著他們三 個人尖叫。就像在舉行 尖叫大賽,聲音細而尖刻,撕心裂肺持續不斷驚心動魄,以 至整座森林都回旋著尖叫聲,逼 得人透不過氣;噢噢噢噢噢噢!……兩個歹徒居然 住了手,居然驚慌起來,居然毛髮直豎, 其中一個搖搖晃晃走到她面前哀求說姑奶 奶你別叫了好不好。其實他手裡拿著刀,捅一刀就 行了。可他沒捅。他完全被她的 尖叫弄昏了頭。 後來,歹徒就跑了。他們真是不明白,一個女孩子怎麼能這樣叫,叫得如此 人。像獸。 錢坤傷得很重,躺在地上呻吟,一點也不掩飾他的疼痛。 女孩子架起他時笑得格格的,說你這人多事,他們根本就追不上我的。錢坤說 我的眼鏡。女 孩子找到眼鏡給他戴上,說真好玩。錢坤不知道她是說眼鏡好玩,還 是說被歹徒追得滿林子 跑好玩。就有些生氣,說你一個姑娘家深更半夜不回家,呆 在林子裡幹什麼。女孩子說我在 這裡玩了一天,迷路了,再說我也沒地方去。錢坤 吃力地扭轉頭,這才注意到她肩上挎了個 小包袱,就說你不是南京人啊。女孩子說 我幹麼是南京人,我是貴州人,來打工的。來多少 天啦?昨天剛到。錢坤想這女孩 子玩興不小,說你一個人來的?女孩子說一個人自在,想去 哪就去哪。錢坤想這女 孩子野性,卻誇了一句你挺勇敢的。女孩子又笑起來,說這算啥呀, 我跟爺爺在山 裡打過狼。錢坤心想我真是多事了,白挨一頓揍。一瘸一拐由她架著走,有些 窩囊。 林子裡一片死寂,錢坤不知道說什麼了,就沉默著。他感到她架著他很賣力氣。 還是女孩子耐不住寂寞,說我叫月兒。 錢坤嗯了一聲,就有些高興。這名字不錯,完全不似她的野性。就問你幾歲啦? 女孩子又笑起來,說哪有這麼問的,我們那裡問娃娃才問幾歲,我都十七啦,我不 想嫁人才 逃出來打工的。 錢坤又唔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忽然覺得這麼對話非常危險。月兒似乎不覺得, 一路上都 在說,說她自己的事,說她家鄉的事,說她初中沒上完,家裡沒錢,說她 的普通話跟收音機 學的,說她家養一頭豬三年才長到四十斤,被爺爺一槍打死了, 放到鍋裡煮怎麼也煮不爛。 說鄰居小花十四歲就嫁人了,後來她生個女娃只有二斤 一兩,說村長家有個電視,看一晚收 一毛錢,說劉三的媳婦跟一個收山貨的人跑了, 劉三抱著娃娃天天哭…… 終於走出林子,走過斑駁的古城牆,到了太平門。錢坤說你不用送我了,謝謝 你,我可以打 個車自己回家。 月兒站住了,抹抹額上的汗珠子,看看仍然燈光輝煌的馬路,有點迷茫的樣子, 說你們城裡 人都是這樣嗎?錢坤說哪樣?月兒說你回家我去哪裡?錢坤立刻紅了臉, 是啊她去哪裡,總不 能讓她重回林子裡過夜?就囁嚅說對不起,我還沒有結婚,就 一個人住。他本意是說怕不方 便。女孩子月兒卻拍手歡呼起來,說正好呀,大哥我 跟你去睡。 錢坤驚得張大了嘴。他在明亮的燈光下第一次仔細看她,這女孩美得驚人,長 相似一位印度 少女,眼睛很大,睫毛密長,皮膚有點棕色,但很細緻。個頭有一米 七,胸部扁平,兩條長 腿顯得結實有力。怪不得她說歹徒追不上她。 錢坤當夜把月兒帶回了學校。 他有大門的鑰匙,是門房侯大爺專為他配製的。 月牙兒休閒中心並不輝煌招搖,和市內那些娛樂場所完全不同。它隱藏在半山 坡一片密林裡 ,不到近前根本發現不了。這是一座四層歐式建築,樓房上沒什麼裝 飾燈。當初引起錢坤注 意的只是嵌在牆上的月牙兒休閒中心幾個字,這幾個招牌字 像被薄薄的玉石蒙了一層,光線 淡淡的甚至有點暗,只「月牙兒」三個字凸現出來, 清爽而明亮。整個調子有點孤獨,還有 點憂傷。 錢坤先是奇怪休閒中心建在這種偏僻的地方,會不會有人來消費,從市中心到 這裡起碼有十 五公里,及至走近了才發現擔心多餘。休閒中心門前不大的空地和兩 旁樹林裡,停放了很多 私家車,還有些出租車不斷往返。看來這裡生意不錯。 憑他三年來出入娛樂場所的經驗,錢坤相信這是一個高檔消閒場所。當他一步 跨入大門的時 候,心裡有些異樣,他突然強烈感到,月兒就在這裡頭。 三年來,為了尋找月兒,他走遍了南京所有的娛樂場所,他的工資幾乎都花在 這上頭了。不 花錢進去找人特別去尋找一個女孩子,是不會讓你進去的,進去了也 會被保安請出去。你只 能裝成一個消費者,要一杯茶,要一杯酒,或者去桑那一番, 然後才有可能慢慢找人。 他一直固執地相信,月兒不會去出勞力,也不會離開南京。想掙錢,又想輕鬆, 就只能在這 類地方。 果然,他在舞廳裡發現了她。 那時又是淩晨一點多。他一直在耐心等待她的出現。他去了各個地方,茶座、 酒吧、音樂廳 、書吧、健身房、按摩室,到處一派安靜祥和,連音樂也是靜靜的, 柔柔的,如泣如訴。人 們或低聲交談,或獨自品茗,絕無喧嘩之聲。看來,到這裡 消費休閒的人不僅有錢,而且有 教養,個個透著儒雅。 但服務生裡沒有月兒。 時間已過了半夜,人們還沒有散去,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等待。有人不經意看了 一下表,但並 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錢坤注意到了。 於是他感到了一種在其它娛樂場所見慣了的曖昧。這讓他稍稍有些失望。他原 以為在這個高 雅的地方不會有那種曖昧的,可他終於還是聞到了那種氣息。所不同 的是,那些娛樂場所的 曖昧幾乎是赤裸的、放肆的、急不可待的,這裡的曖昧卻是 深藏的、嚴靜的、若無其事的。 不知為什麼,錢坤心裡一陣慌亂。 他幾乎已經猜到他們在等什麼。 但願這事和月兒無關,但願月兒不在這裡。 可他立刻又絕望地想,月兒肯定在這裡。在整個南京,月兒只有這一個棲身之 處了。 其實月兒在錢坤的宿舍裡只住了三天。 錢坤的宿舍在一座二層老式閣樓上,以前是學校堆放雜物的。錢坤分來後就把 二層騰出來讓 他住。樓很小,一些雜物仍沒有騰乾淨,但錢坤很滿意了,因為沒有 鄰居。他喜歡一個人獨 居。 那晚,他把月兒帶來時已過了半夜。月兒一上樓就叫喚渴死了,找到水龍頭擰 開,俯下身咕 嚕嚕一氣長飲。錢坤忙說要拉肚子的,這大冷天,瓶裡有開水。月兒 飲完了才抬起頭,喘息 說大哥……不,錢錢老師,你有吃的嗎?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錢坤說你怎麼不早說,街上到 處有夜宵。就去小廚房,好在還有兩塊饅頭一塊鹹菜, 月兒抓在手裡狼吞虎嚥。錢坤說你慢 慢吃,我去燒熱水,你洗個澡吧。 錢坤沒有熱水器,就是一鍋一鍋地燒水,倒在一個木盆裡。等他燒好水回到臥 室,月兒已經 趴在床上睡著了,連鞋子也沒脫。當時是初冬,深夜很冷了。錢坤拉 條被子為她蓋上,自己 洗澡去了。 當夜,錢坤睡在樓道的地板上。旁邊有一台老式彈棉花機。他始終沒弄明白, 這座閣樓上怎 麼會有這玩意兒,老太太為什麼不把它扔了。 在到天亮剩下的幾個小時裡,錢坤睡得很安穩,沒有任何想法。我們前頭說過, 錢坤並不是 個有太多想法的人。這人並不浪漫。 錢坤是在黎明時凍醒的。他只有一床棉被,給月兒蓋上了,他蓋的是一條薄毛 毯,加上閣樓 漏風,就凍醒了。醒來後沒弄明白自己怎麼睡在樓道上,就爬起身披 上毛毯往臥室走,心想 得趕快到被窩兒,一抬頭看見月兒躺在自己床上,先是懵了 一下,這才想起昨晚的事。 錢坤有想法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你想吧,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男人,黎明醒來後,突然發現一個如花的少女躺 在自己床上, 身上蓋著他的被子,吐氣如蘭,安靜而舒適地沉睡,怎麼能無動於衷? 錢坤一下就有了家的 感覺。這感覺真是很奇妙的。 在這之前,錢坤一直喜歡獨居。他已經習慣於不被人打擾,自己做自己喜歡的 事,比如出城 看看月亮,躲在閣樓裡研習一些高難數學題,或者看一些有關月亮的 書。對於建立一個家庭 ,他一直心存戒備,因為女人留給他的記憶基本上都是不愉 快的。上大學時,錢坤就是同學 們取笑的對象,沒有哪個女生願意接近他。工作後 老太太多次給他介紹對象,都因他的迂腐 而告吹。他老是給人家談月亮,談關於月 亮的書。錢坤的讀書面並不寬,但關於月亮的書, 卻難有人比他讀得多。他對女孩 子說古今中外的作家幾乎都寫過月亮,但他後來發現他們都 是在拿月亮說事,並不 是真愛月亮。女孩子驚奇道,那你該說怎麼寫?錢坤說首先不是該怎 麼寫,而是該 怎麼認識。文人們把它神秘化了,其實月亮就是一個普通的星球,上頭全是山 石、 坑洞什麼的,沒有生命存在,嫦娥奔月,吳剛伐桂都是人編造的。它本身也不發光, 所 謂月光只是太陽照射上去又反射出來……錢坤一轉頭,發現那個梳著長髮的女孩 子已經走了 。於是錢坤多少次感歎,承認月亮上全是山石坑洞,難道會妨礙對月亮 的熱愛嗎? 終於沒有一個女人走進錢坤的生活。 但現在不同了。月兒一下就躺進了他的臥室。她對他沒有那麼多的盤問,也沒 有任何戒備, 她感到的只是輕鬆和溫馨。特別是她說他感到了房間的溫暖。這很重 要。 於是錢坤決定就娶她了。我得娶她。天會越來越冷。 月兒一直睡到傍晚才醒來。月兒一醒錢坤就說月兒你嫁給我吧!月兒坐在床上愣 了愣,立刻 大笑起來,笑得在床上打滾,而且笑的聲音像尖叫,差不多就像頭夜在 林子裡的叫聲。錢坤 靜靜地等她笑夠了又說月兒你嫁給我吧。月兒擦擦笑出的淚水, 說你怎麼想起來的?錢坤說 我早晨想起來的。月兒說我是個鄉下女孩,錢坤說鄉下 女孩子才好呢。月兒說不好我要做城 裡的女孩,錢坤說嫁給我就是城裡人了。月兒 說你為啥不找個城裡女孩,錢坤說城裡女孩不 喜歡我。月兒說為啥?你人怪好的, 錢坤說因為我喜歡月亮。月兒說我也喜歡月亮,我在家 時老是爬到山頂上看月亮, 老盼著月亮把我帶到遠方去。錢坤說你出生的時候是圓月嗎?月 兒說那夜是月牙兒, 我爺爺告訴我的。錢坤說你怎麼總說你爺爺,月兒說爹娘都死了。錢坤 說對不起, 我不該問你這個,月兒說沒關係,他們死的時候我才四五歲,都不大記得了。 錢坤 說月兒嫁給我吧,我會疼你的。月兒低了頭,說人人都要結婚嗎?錢坤說也不一定, 城 裡人現在就時興獨身。月兒說結婚究竟是怎麼回事,錢坤說我也說不清。月兒說 就是一個男 人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吧?錢坤說是吧,那樣肯定很暖和。月兒說你想 和我睡在一起嗎?錢坤 說想。月兒就哭了,說我有點怕,我就是不想嫁人才跑出來 的。錢坤就慌了說月兒你別哭, 不想嫁就不嫁,我不會勉強你的。月兒又笑了,說 其實我還是願意嫁給你的,錢坤說算了, 你還是別嫁給我了,我比你大很多。月兒 說那有啥,我爺爺說我爹就比我娘大二十歲呢。錢 坤說你才十七歲,還不到結婚年 齡,月兒說你等我幾年好嗎?錢坤扶扶眼鏡說行。月兒扳起 指頭算算,說等五年吧, 等五年我就變成城裡女孩了。錢坤說你為啥要變成城裡女孩,你這 樣就挺好的。月 兒噌地跳下床,說我一定要變成城裡女孩,你這裡能洗澡嗎我都臭死了。錢 坤說我 給你燒好水了,你快去洗吧。 月兒洗澡時,錢坤出去了一趟,買回一些吃的。侯大爺笑笑說,錢老師交女朋 友啦?錢坤紅 了臉說是的是的,逃也似回到閣樓上。 兩人吃過晚飯,就坐在臥室裡說話看電視。月兒的話明顯少了,注意力都在電 視上。她說錢 老師你的電視比俺村長的電視清楚多了,錢坤說我平時不大看的。月 兒奇怪道,這麼好的電 視不看不可惜了嗎?錢坤說你喜歡看就慢慢看吧,他也並不 喜歡老是說話。電視上一個漂亮 的女主持人正在主持一個旅遊節目,月兒看得興高 采烈。接下來是介紹西班牙鬥牛,牛身上 被插上很多劍,月兒氣得大叫起來,說這 些西班牙人真無恥下作。就換了個頻道,是一台歌 舞晚會,上頭美女如雲,個個裸 臂露臍,豐滿迷人。月兒看得如癡如醉,有時就低了頭看自 己,用手撫摸胸脯,月 兒的胸脯僅有一點鼓凸,沒發育的樣子,對比之下,顯得很慚愧,轉 頭問錢坤,我 是不是很醜啊?錢坤正在一旁翻一堆什麼書,抬頭回答說,你不醜,你真是很 美的。 接下來兩人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錢坤發現月兒不見了,以為她去廁所,就沒在 意 。過了好一陣還是沒回來,錢坤就走出臥室尋找。廁所的門只關了一半,卻亮著 燈,於是推 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月兒脫了棉襖,只穿一件紅肚兜,赤裸著上半 身,正用他的剃鬚刀 刮腋毛。錢坤說你幹什麼月兒?月兒忸怩著一笑,卻沒有要回 避的意思,繼續對著鏡子刮。 錢坤看到她抬起的胳肢窩滲出了血,又大聲喊月兒這 樣不行的你要幹什麼!月兒笑道,城裡 的女孩都沒有腋毛。錢坤驚奇道你怎麼知道? 月兒說我從電視上看的。錢坤忙轉回臥室,歌 舞晚會仍在進行。又一群女孩子在跳 舞,錢坤伸了頭看,可不,一個個玉臂舒展,潔白如藕 ,的確全沒有腋毛。錢坤呆 住了,沒想到月兒看電視會注意這些。他真想不出,她在城裡呆 五年,會學成什麼 樣子。 三天后月兒離開了那座小閣樓。臨走時錢坤說你還會回來嗎?月兒搖搖頭,說你 不要去找我 ,該回來的時候我會回來,山裡人說話算數。錢坤要給她一點錢,月兒 不要,說我自己能養 活自己,然後就挽著她的小包袱下樓去了。錢坤站在閣樓的窗 前看她一直出了校門。她的兩 條腿真長。 深夜一點,準確地說是淩晨一點,錢坤準時坐到地下舞廳的位子上。他記不清 來這裡是第幾 次了,他只記得發現月牙兒休閒中心的第一夜,就是在這裡看到月兒 的。月兒在這裡跳了一 個草裙舞,後來聽人說這個舞曲的名字叫下里巴人。 錢坤每次來,都坐在靠前的這個位置上。月牙兒休閒中心有兩個舞廳,一個在 樓上,是供客 人跳舞用的,這個在地下三層處,專用來表演的,每一層都有保安把 守,這時舞廳周圍已坐 滿了人,仍然是那些有錢而且有教養的人。這時燈光有些昏 暗,整座舞廳沒有一絲聲音。錢 坤在期待中有些緊張,他決心要在今晚把月兒領回 去。他相信月兒已經發現他了,因為他每 次都早早在同一個位置上,而且他每次都 發現月兒在跳舞的時候,眼睛都有淚光。他相信月 兒生活得並不快樂,她看他的目 光是深情的幽怨的。當她的目光掃過人群的時候,又是冷漠 的淩厲的甚至是仇恨的。 錢坤不知道這三年中發生了什麼事,但有一條是肯定的,月兒沒有 變成城裡人,她 不僅仍然是個山野來的女孩子,而且比初見她時更顯原始和野氣。 燈光漸漸亮了,空曠的舞廳在佈景的襯托下,一下變成古樸原始的荒原,山石、 木樁、莽獸 、河流、木舟、魚網,隱約可見的草棚和草庵。接著傳來一陣低沉的鼓 聲。皮鼓聲中,一群 掛著獸皮的男女走出來,跳起歡樂的舞蹈,嘴裡發出「嗨嗨」 的聲音,動作和聲音都非常簡 單、剛勁。皮鼓聲漸漸急驟,舞蹈也越來越激烈,一 陣急促的「嗨嗨」聲後,舞蹈戛然而止 ,演員在暗下去的燈光中迅速退場。燈光再 亮起時,一個身材修長、長髮披散的女子已經登 場。錢坤扶扶眼鏡,沒錯,就是月 兒。月兒跳的是草裙獨舞。說真的,月兒的舞姿一看便知 ,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可 她跳得本色,更接近生活本身。她在嗚嗚咽咽的音樂聲中起舞,身 上的草裙 ,聽得人身上癢癢的。開始時跳得舒展緩慢,手臂慢慢揚起,一束燈光打 來,能 清晰地看到她腋間的汗毛,軟軟的,稀稀的。錢坤的心在緊束,那是編舞者精心的 設 計。此後,燈光變幻莫測,音樂也時緩時急,月兒在舞池中獨自旋轉,忘情地旋 轉。三年中 ,月兒由一個瘦弱的女孩,已經發育成一個豐滿迷人的姑娘,皮膚仍然 是棕色,雙腿依然修 長,上身卻變得蜂腰隆胸,兩個高聳的乳房在稀薄的草裙中時 隱時現,蹦蹦跳跳。她沒有胸 罩,甚至也沒有內褲,在旋轉和跳躍中,一切都裸露 無遺。場內的氣氛開始活躍了,人們不 再文雅,不再沉默,而是不斷發出一陣陣狂 呼。人們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來自山野的女子, 原汁原味,毫無遮掩,毫無偽裝。 他們癡迷的就是這個,他們離開繁華的南京城來這裡就是 為了看這個,他們溫文爾 雅地等到淩晨一點為的就是在等她,他們看膩了光滑的蔥白樣的女 人現在要看看一 個像印度少女似的長著棕色皮膚的女孩子,他們已經噁心那些刮掉眉毛刮掉 腋毛甚 至刮淨全身體毛的女子,現在要看看一個帶著山野氣的毛絨絨的真女子,就像吃夠 了 美味佳餚的城裡人要改改口味吃點野味。 整個舞廳都瘋狂了,所有的人都在狂呼亂叫。 在這一片山呼海嘯般的狂叫聲中,月兒的尖叫依然能分辨出來,她身上本就稀 薄的草裙已快 要抖落乾淨,全身的器官都已展示給眾人,她在叫,在尖叫,在撕心 裂肺般狂叫,錢坤從她 的叫聲中已經聞到了血腥氣。突然,他不顧一切地沖進舞池, 抓住月兒轉身就走,剛走出幾 步,被保安一拳頭打在臉上,打得鼻血四濺。與此同 時,周圍響起一片狂叫打死他打死他打 死他!…… 錢坤被一個保安攙扶著,踉踉蹌蹌走出月牙兒中心的大門,手裡攥著一張沾滿 血跡的紙條子 ,是月兒由保安轉交給他的。就著門口的燈光,錢坤展開紙條,上頭 是歪歪斜斜的幾行字: 錢老師,你不要再來了,我還沒有變成城裡的女孩子,他們 不讓我做城裡的女孩子,說這樣 才好掙錢,我一定要做城裡的女孩子,等我掙足了 錢就能做城裡女孩子了,還有二年,我去 找你,你還會喜歡我嗎? 高高大大的保安和善地拍拍錢坤的肩說請回吧。錢坤的頭有點暈,剛才那一拳 打得太重了。 他抬頭看看,好像就是這個傢伙打的。但此刻保安正對他笑。笑得叫 他毛骨悚然。錢坤有些 站立不穩,他硬撐著不讓自己倒下,搖搖晃晃走到一棵小樹 旁,扶住樹身蹲下,幹嘔了一陣 子,鼻孔又流出血來。他用手背擦了擦,努力站起 身。他決定回家了。這時月亮已經落下, 月牙兒休閒中心也已曲終人散,來此消閒 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已走完,剛才還閃亮的「月牙 兒」三個字倏然熄滅,整座森林 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