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小北門兒 王長元 頭場雪一過,天便撒冷了。先前還柔柔弱弱的北風,幾天工夫,就堅硬起來,像裹挾 著一把把鋒刃的小刀片,吹刮到臉上,是一種麻酥酥發辣的感覺。地面不再暄軟了,牛 羊等牲畜暖時踩在泥裡的蹄印,花瓣一樣凍著,早晨敷上清霜,那花瓣就像著粉一樣。 背陽的地方,雪被旋得高高矮矮地起伏,表層如波浪一樣, 偶爾有豬狗以及孩子將熱尿撒在上面,就出現一條黃黃的鋸齒般的曲線…… 每 到這個時候,小北門兒的鐵匠鋪便開火了,紅亮亮的火苗子被呼搭呼搭的風箱扯拽著 歡騰跳躍。腰系皮圍裙的老鐵匠,汗津津地從火裡夾出一塊紅通通的方鐵,急促促地 奔出門外,腕子一抖,方鐵上就畢剝崩出幾顆火星,打著藍煙劃出圓圓弧線,落到地上, 滋啦一響,雪上留下一個極小的黑點。 「幹雞巴啥呢,麻溜點!」 聽見老鐵匠急忒忒喊聲,小鐵匠趕忙操作起來。先是把馬頭牢牢捆在柱子上,隨 後便咯吱咯吱轉動上面的鐵杠,隨著鐵杠轉動,兜在馬肚上的皮絛就一扣扣殺緊,漸漸 馬的身子就懸了起來。之後便是綁馬腿,翻馬蹄,啟馬掌,待一切做得停當,老鐵匠才 揮起手中的鋼鉗,將那紅鐵準確落在蹄掌上,跟隨著就滋啦啦一響,升起一縷黃埃埃煙 霧,燒焦的馬蹄氣息立刻隨風飄逝(我當時特別愛聞這種氣息,老覺得那是香味),之後, 小鐵匠就把那破舊的馬掌釘向外扔來…… 到了這個時候,我們這些七八歲的男孩子再沒有心思看掛馬掌了,幾乎都瘋了一 般,向地上的馬掌撲去。搶馬掌釘,我決不是外行,除了敏捷機智外,主要是勇敢。我 差不多是和大家一起跑到馬掌釘跟前的,在他們剛要彎腰伸手的時候,我幾乎是將自 己的身子平扔起來,實實在在砸在那片馬掌釘上,落地的刹那,我覺得下巴重重撞到冰 上,接著就感到脊背、屁股上有拳腳在捶打。可是我挺著,那會兒我一下子就想起了 黃繼光,覺得自己很英雄,黃繼光用胸脯堵槍眼,我用胸脯護馬掌釘。娘的,挨幾下打 也值! 「×你媽,起不起來?不起來,我他媽可要滋尿啦!」 我一聽是大洪亮的聲音,就有點膽怯,大洪亮在小北門這片打仗是極有名氣的,一 樣大的孩子都懼他。正在我猶豫起不起來的時候,就聽到腦袋前面的地面上發出噗噗 的聲音,一些細碎的熱乎的水點濺到了我的臉上,我舔了下嘴唇後,一股腥臊的氣息直 鑽我的鼻孔。 「×你媽大洪亮,欺負人呐!」 我一聽是榔頭的聲音,心裡立時高興了。榔頭是我最好的哥們兒,打仗手最黑,他 平日是不喜歡動手的,可是真的動起手來,摸起啥用啥。有一次二氣卵子把他惹惱了, 他一磚頭子過去,那小子腦袋就縫了四針。 「就欺負,能咋的!」大洪亮不再尿尿了,轉向了榔頭:「媽啦×的,你皮子欠熟 啊!」 「你他媽手指長齊了嗎!」 「×你媽!」 「×你媽!」 接著大洪亮就過去了。 待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大洪亮和榔頭已經支開了黃瓜架。支黃瓜架是那時孩 子們打仗的一個基本姿勢,樣子有點像老牛頂架。兩人頭頂著頭,脊背略彎,雙手抓著 對方的肩,兩腳不停地挪動。 到底是大洪亮,打仗真油,他先緩出一隻腳,試著去鉤榔頭的腿,一絲一絲地鉤,榔 頭似乎已意識到他的詭計,雙腿不再挪動,而是朝下用力,整個身子的重量似乎都放在 兩個腳跟上。其實大洪亮尋求的就是這個時機,當他看清榔頭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 鉤人的腳上時,他突兀地就是一跳,另一腳閃電般地向榔頭腳跟猛力一蹴,地面是踩實 的積雪,極滑,榔頭一下便咕咚摔在地上,接著,大洪亮就老虎一樣撲去。榔頭挨了一 摔,心裡就愈發憤怒,待大洪亮撲過來的身子快接近自己時,他膝蓋猛然收起,照準大 洪亮後腚奮力一頂,大洪亮借著慣力整個身子就從他面部飛躍過去,實實地搶在了地 上。 大洪亮從地上爬起時,鼻子已經開始流血了,滴滴答答的血點子淌滿了下巴和棉 襖大襟。他用襖袖「哧啦」抹了一下,紅鮮鮮的血就染紅了他半個臉蛋子,之後他又 從襖袖的破損處拽出幾縷棉花,揉巴揉巴,塞住了鼻子。接著哧啦一下裂開懷,在褲腰 那裡摸索了幾下,便拿出一把刀,發瘋一樣,向榔頭沖去。 我嚇傻了,有心幫著榔頭,可是腿哆嗦個不停。 榔頭一點也沒害怕,站在一輛柴車前,眼睛眯縫著,老仿佛要笑的樣子。他極靈巧 地躲過了大洪亮刺過的前三刀。當大洪亮的第四刀刺來時,他斜著身子朝外一閃,卻 不料,大洪亮的刀子斜劃下來,於是便哢哧一聲,他的棉襖大襟被劃出一條半尺長的口 子,白花花的棉絮便翻卷出來,一塊黑漆漆的布片耷拉下來,像一面迎風飄揚的黑旗。 其實這一刀並沒傷著他的皮肉,可是棉襖上的口子似乎比傷著皮肉更使他惱火。 要知道,這件棉襖,是榔頭長這麼大媽媽為他做的第一件新棉襖啊。看到這白花花的 口子,他就像皮肉被挑開一樣,一股劇痛直刺心裡,他呼吸粗壯起來,急步向前面跑去, 眼睛不住地四處尋覷,有點像餓紅了眼睛的狗一樣。我知道他在尋找作戰武器。由於 天寒地凍,一些瓦片、磚頭之類都牢牢凍在地上,尋覷一圈,也未有任何收穫。就在他 氣急敗壞,又將返回柴車跟前的時候,他的眸子突然一亮,跟著就向柴車上攀去。 這時,我們都發現柴車放著一把四齒揚杈,齒尖白慘慘閃著寒光。 榔頭很快攀上柴車,很快把揚杈抓到了手中。他站在高高的柴車上,向下瞟一眼, 仿佛每根睫毛都充滿殺氣。我想這下大洪亮完了。 所有的孩子都靜靜地看著榔頭,看著榔頭手中的揚杈。 連老鐵匠都夾著紅鐵愣在那裡,小雞巴嘎子不要命啊! 最使我們吃驚的是,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從榔頭腳下的柴草中拱出一個小女孩來, 一把抓住了榔頭手中的揚杈。這女孩個子不高,頭戴一頂狗皮帽子,帽帶緊系,帽耳朵 上的狗毛掛著一層白絨絨的霜花,靠近下巴的狗毛,霜花不見了,結出了幾根亮晶晶的 冰溜子,她身著一件花棉襖,手戴一雙大手悶子。 榔頭當時也給弄傻了,只能愣愣地看著她。過一會兒,似乎剛緩過勁來,愣愣地問, 你要幹什麼你?小姑娘也不回答,就是死死地抓著揚杈。榔頭有點惱,他攥著揚杈奮力 向裡一拽,小女孩整個身子就向裡湧來,他又向外一推,她又朝外倒去,接著他便劇烈 地推拉起來,她的身子也隨之晃動著。爭奪一陣,依舊不見分曉,榔頭眼睛急紅了,說 放不放開,之後他緩出一隻腳來,那樣子似乎要踢小姑娘。 小姑娘雙手依舊抓著揚杈,眼淚汪汪看著榔頭,說不能拿我家的杈子去紮人。 「誰去紮人啦?」 「你,你,你,就是你,」小姑娘說著便哭嚎起來。 榔頭哪見過這陣勢,只得蔫蔫地放開揚杈,從柴車溜下來。再尋大洪亮,大洪亮已 經不見了。 因為棉襖的口子,榔頭肯定被媽媽罵了,或許也挨了爸爸的鞋底子,否則這幾天他 不會不出來的。 見不著榔頭,我非常著急。有幾次想去他家找他,又害怕由此他再被上鎖鏈子(榔 頭他爸禁止榔頭玩的辦法就是用鎖鏈把他鎖到炕沿上),沒辦法,我只得去找高旗商量。 高旗是我好朋友,和榔頭也好。他正在家裡炕上和妹妹跳忠字舞玩呢,他小妹一扭一 扭地跳著,他就唱: 不是不喝酒呀, 不是不抽煙呐, 就是那個沒有錢, 要是有錢, 買上一盒好抽的牡丹煙, 嗦呀那個呀啦嗦, 買上一盒好抽的牡丹煙。 我知道這是榔頭改編的那首《農奴翻身把歌唱》,可是我沒有心思聽,我就說高 旗,還雞巴唱啥呀。 高旗說,不唱行麼,這是爸爸給留的任務。他小妹說,我們不跳忠字舞,爸爸回來 要罰跪的。 我說,拉蛋倒吧,知道榔頭的事麼? 高旗說,榔頭咋的啦? 我就把前幾天打仗那事說了一遍。高旗聽了一臉苦相,眼睛直直看燒紅的爐蓋, 不時朝爐蓋上吐吐沫,爐蓋就哧啦一響,冒出股熱氣,響到最後,他才說那咋整啊。 我知道高旗是最沒有辦法的人。其實跟他說什麼話,都等於沒說。我有點後悔正 要出去,這時門開了,我和高旗扭頭看去,禁不住一齊叫了起來,榔頭。 榔頭站在門檻那,怔怔地看著我們倆。他臉凍得紅紅的,一截清鼻涕掛在鼻子下 面,他還穿著那件黑棉襖,只是袖子上縫了一塊很大的補丁。 「榔頭,是不是挨鎖了?」我問。 「挨揍沒有?」高旗也問,又朝爐蓋上吐口吐沫。 榔頭說,唉,別提了。他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兩手直端端伸到爐蓋上,靜靜地烤著, 烤出了一些暖意,便說,媽媽不讓我整天玩了,從明天起得去小北門摟柴禾了,你們去 不? 高旗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高旗一眼,其實,我們是不願意摟柴禾的,可是為了榔 頭,我們都說,去。 第二天,我們腰紮麻繩,肩扛筢子來到小北門後面的新荒大道。這條大道是許多 村落通往小鎮的唯一的大道,縷縷行行的柴車就是從這條道上把柴草送到鎮上來的。 這條道因常年跑車,軋出一些深深淺淺轍印。天一冷,轍印就凍死在地上,再加上一疙 瘩一塊的馬糞、牛糞也凍在上面,因此高高約約的柴車在上面走,就要不住地晃動,稍 不牢靠的柴草就能被晃動下來,尤其是裝毛毛哄、啞吧葦子、羊草的車,最不經晃,哪 個坑包的地方,都能抖落下草來,少則幾縷,多則一抱,有時,晃得大了,還會落下更多, 我們幾個就是來摟這些柴草的。 我們每個人先用雪坷垃做個記號,當做堆底兒,接著便開始摟草。榔頭靠左,我在 中間,右邊是高旗。我們像舉旗一樣握著筢子,一字排開朝北走。筢齒和地面發出嘩 嘩的響聲,一些細碎的柴草跟隨著筢齒向前滾動,馬糞、牛糞拍被摟得崩散著冰碴,閃 著亮光朝四外飛濺。我們走了兩個來回,也沒摟得多少,高旗就有點洩氣了,一邊吸溜 著鼻涕一邊說,柴禾不厚啊,這得啥年月能摟一背呀。榔頭便不好意思,說都是為了我, 你們倆才跟著挨凍。他看了一眼馬路間行走的柴車說,再不咱們拽柴車吧!拽,我可有 些膽怯,我深知車老闆的大鞭子是相當的厲害和嚇人,前院二埋汰的眼睛,就是拽柴禾 時被老板子抽瞎的。榔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裡,說,你們倆在車前引誘,我在車後拽。 說罷就將棉帽耳朵朝下拽了拽。高旗怯怯地看著我,一截清冷的鼻涕已經凍在了嘴唇 上面,那樣子好可憐。我說,高旗,你在路邊「把眼兒」吧,車老闆一發現,你就學狗叫, 沒發現,就學貓叫。高旗很為難,說我不會學狗叫,只會學貓叫。榔頭說,操,真笨,汪 汪汪就這麼叫,還不會。高旗試了一遍,說行。之後,我和榔頭便向柴車靠攏。頭兩輛 柴車,很不得手,我們還沒等靠近呢,高旗就學開了狗叫,汪汪汪汪,弄得我們倆心裡惶 惶的。第三輛柴車過來,榔頭就不管那麼多了,任高旗怎麼叫,他還是悄悄靠近了車尾, 這是輛老牛拉的車,裝了滿滿的一車小葉章,像座小山一樣,車上坐著個老頭,抱著鞭 子睡著了一般,車後面,連個跟車的都沒有。榔頭絕對不會放過這種機會,他身子一縱, 雙手就抓住了一捆柴草腰子,整個身軀便貼敷過去,隨之兩腿就迅捷彎曲起來,立馬柴 捆上像吊墜著個石滾子一樣,隨著車子晃動,漸漸柴捆從纜繩中鬆懈下來,最後終於咕 嗵一聲,柴捆和榔頭都落到了地上,翻身站起來,榔頭像揀到鈔票一般,拽著柴捆喜孜 孜向路邊跑去。 正當我舉著筢子為榔頭的初戰告捷而暗暗慶倖時,卻不料,從柴車上傳來一聲大 喝,站住。跟著一個女孩從車上跳了下來,身後還跟了一條黃黃的大狗。嗾!嗾!嗾!她 邊追著榔頭邊指示著黃狗,黃狗得到指令,瘋了一般向前奔去,眨眼間,那捆柴草和榔 頭就被撲倒在地。待女孩跑到近前時,榔頭正仰在雪地上,一臉驚恐,怯怯地看著齜著 白牙嗚嗚低吼的黃狗。 奔嘍,奔嘍,女孩叫住了狗,正要彎腰去抱柴捆,看了榔頭一眼,卻不由愣住了,怎 麼,是你? 榔頭這時才緩過眼來,覷了小姑娘一眼,他立時就記起了,這是前幾天和他搶揚杈 的小姑娘,臉就不自然變得發紅,怯怯地說,不知是你家車。 真的,高旗也趕緊附和,樣子相當可憐。 小姑娘抱柴捆的手緩緩放下了,沖大黃狗說,奔嘍,奔嘍,走吧。 哎,那草。榔頭趕忙說。 留給你們啦! 這…… 奔嘍!小姑娘喊了一聲,扭頭向柴車跑去。大黃狗顛顛地跟在她身後,露出一副全 然不解的樣子。 當時,我們全傻了,榔頭看著我,我看著高旗,高旗抱著筢子呆呆地看樹梢。一忽 兒,我們都忽然反過勁來,一齊朝大路看去,那牛車已經走出老遠,只是車上的小姑娘 那紅紅花棉襖卻是分外爽眼。 以後,我們就和她相識了,知道她叫英子,家住新荒泡東沿,天天都和爺爺往鎮上 送草。知道他們每每到小北門都要歇息一下,讓老牛緩緩身子,她也和爺爺順便到鐵 匠鋪烤烤火。到是那個時候,我們就放下筢子,來找英子一起玩。玩的時候,英子常從 兜裡掏出苞米花給我們吃。英子帶來的苞米花可好了,脆生生的,全是用沙土炒的啞 吧花。不像現在城裡崩的苞米花,白澀澀,稀暄,一點咬頭沒有,吃進嘴裡,就如同嚼著 一團棉花。英子的苞米花,黃燦燦的,每個鼓溜溜的苞米粒上,裂出一兩道白生生的小 紋兒,紋路稍大的,或許能掀起一層嫩皮兒,蟬翼一樣清純透明……看著我們吃得這樣 香甜,她高興極了,說以後天天給我們帶。這一下,我們就不好意思了。是啊,我們幾 個堂堂男漢子,憑啥總吃人家東西,吃一回半回倒沒啥,時間長了,心裡就發虛。於是, 我們就躲進高旗家的炕頭上想辦法。 榔頭說:「哎,我們不能老這麼白白吃人家的苞米花,應該送給她點什麼。」 「是呀!」我附和著。高旗也說:「要不咱們也太不講究啦。」 榔頭說:「那送她什麼呐?」我哢哧哢哧撓著腦袋,努力想著。高旗眼睛忽然一 亮:「咱們送她枚毛主席紀念章行不行?我們家有這麼大個的。」 榔頭當時嘴就一撇,說:「操,你咋像你爸一樣呐,老整這套革命的事兒,現在誰 還缺紀念章。」我也說:「送紀念章不行。送紀念章還不如送冰猴呢。冰猴兒我那 有個棗木的,通紅通紅的。」高旗立刻反對:「哪有送冰猴的,人家英子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三字也許給了我啟示,我靈機一動,說:「哎,我們送給她一截紮頭的綾子 咋樣?」 這建議立時得到了榔頭、高旗的贊同。可是去哪里弄綾子呐,又成了我們的難題。 遇到難題,我們都不說話了,都看著那燒紅的爐蓋出神。高旗就率先朝爐蓋上吐 了口吐沫,滋啦一響,跟著,我和榔頭也都朝爐蓋上吐,爐蓋上就滋滋啦啦地響,不斷地 向上冒著熱氣。 吐了一陣吐沫,高旗說:「我妹妹頭上紮的綾子,我明天悄悄偷出來,行不?」 我說:「不行,我們送就得送新的,你妹妹的綾子黑拉巴嘰的,准有頭泥味兒了, 能行嗎?」 榔頭說:「辦法只有一個,我們明天去劉哆嗦雜貨車上搶去。」 高旗一聽就有點怯了,怔怔地看著我,說:「能行嗎?」 我也有點膽突突的,看了一眼榔頭。 榔頭說:「你們倆的膽兒,趕上蟣子×了,操,明天,不用你們,我自己去。」 一看榔頭不高興了,我有點不好意思,送禮物給英子是大家的事兒。就是有個什 麼風險,怎麼能讓一個人去承擔呐。於是我挺了挺胸脯,說,「我跟你去。」 高旗連忙說:「我也去。」 搶綾子的事兒就這樣定下來了。 第二天,飄著清雪,小北風尖利得像甩動的鞭哨,刮得電線、樹梢嗖嗖直叫。 榔頭、高旗和我抱著肩膀顛顛地向前走著,整個街面上沒有幾個人,只有街頭的 廣播喇叭裡正播放著歌曲《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毛主席》: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 從草原來到天安門。 無邊的旗幟紅似火, 戰鬥的歌聲響如雲。 是偉大領袖毛主席, 指引我們向前進。 …… 在小鎮的街口處,我們終於看見了那輛小小的雜貨車和車旁的劉哆嗦。劉哆嗦是 鎮上的「名人」,提起他鎮子裡沒有不知道的。他哆嗦的毛病是年輕時做下的,據說 他被土匪綁票弄到山上,土匪沒事兒尋他開心,將他褲子扒下來,把一個鈴鐺掛在他卵 子上,然後讓他將雙腿叉開,站在地中間,土匪老大表演槍法。土匪老大是個槍法極准 的人,一槍打出去,那鈴鐺便一響,三槍過後,土匪有些納悶起來,鈴鐺怎麼會滴答起水 來,仔細看去,他嚇得已經尿在那裡,渾身哆嗦成一團。自此,他留下了這毛病,一哆嗦 就是幾十年。 這會兒,劉哆嗦抱膀站在車旁,凍得嘶嘶哈哈直跺腳,見我們到了近前,就異常熱 情起來,說小同學的,要買點什麼? 聽了這話,我心嘭嘭地跳著,像到了嗓子眼。 高旗臉色也有點發白,眼睛不知看到哪裡好。 只有榔頭神情鎮定,說隨便看看。 劉哆嗦哆哆嗦嗦地說,看吧看吧,咱這兒要啥有啥。 榔頭就裝做選東西的樣子,一會兒摸摸這個,一會摸摸那個,最後手拿綾子,上上 下下地看。 劉哆嗦說:「要買就麻溜買吧。這綾子,是上好的貨,你看這色,多正,你看這紋, 多密實,紮在辮子上,要多好就多好看。你是給誰買呀?是姐姐還是妹妹? 榔頭搖搖頭,說都不是。 劉哆嗦嘿嘿笑了:哦呵,那是給誰買呀? 榔頭瞪了他一眼,並未回答,還那麼一絲不苟地挑選。 我的手心已經出汗了。 高旗的嘴辱開始哆嗦。 就在劉哆嗦不再說話眼睛走神兒的刹那,榔頭一把將綾子攥在手裡,回身就向東 面跑去。劉哆嗦愣了一下,跟著就醒過腔來,大罵著,「這不是紅鬍子嗎,他媽的,明搶 了。老田,」他朝不遠處掌破鞋的一個老頭叫著;「給我照看點東西」,說罷,就飛奔 地去追榔頭。 榔頭跑得快極了,簡直像一隻兔子。 劉哆嗦跑得也不慢,邊跑邊大聲地吆喊,捉賊喲! 照這樣下去,劉哆嗦是攆不上榔頭的,可是倒黴的是榔頭摔倒在一塊冰面上,於是 就給劉哆嗦抓住了。 你別看劉哆嗦平日裡哆哆嗦嗦,出手打人卻異常兇狠,幾巴掌下去,榔頭的臉就紅 腫起來了,幾個手印子清晰地印在上面。 他一邊拽著榔頭朝車子走來,一邊嚷嚷,「他媽了得了,這麼大個小雞巴崽子,就 不學好,敢明搶,今天搶個綾子,明天搶啥?搶銀行?」掌破鞋的老田也停了手中的活計, 一邊用嘴哈著氣暖手一邊說,「扯那麼遠幹啥,麻溜送鎮革委會去,小雞巴嘎子到那不 老實才怪。」 於是,榔頭就被送進了鎮革委會。 這一下,我和高旗全傻了。 蹲在鎮革委會的紅磚牆下,像兩隻可憐巴巴的小貓,噗簌簌地掉著眼淚,淚水一會 就把袖口打濕了,袖口一會就亮晶晶地結了冰。 「咋整啊!」高旗可憐地看我。 我也沒有辦法,只會生氣地罵劉哆嗦:「操他媽,劉哆嗦。」 高旗聽見我罵,他似乎一下子也找到了宣洩的渠道,也跟著起來:「操他奶奶,劉 哆嗦」 「操他爺,劉哆嗦。」 「操他八輩祖宗,劉哆嗦。」 我們倆比著賽罵了半天,把劉哆嗦祖宗三代都詬罵了一遍。到了最後,高旗還是 那句可憐巴巴的話,榔頭進去了,咋整啊。 是夠鬧心的了,榔頭為了我們的事掉進去了,我們怎麼能無動於衷呢,我們必須想 辦法救他呀!可是救,又怎麼救呐,實在是個棘手的問題,它又不像《地雷戰》、《地 道戰》那個年代,敵人抓住革命者都好放在草棚、牛圈裡,只要將土牆摳個窟窿,鑿個 洞,就能營救出來。現在他們圈榔頭的屋子是磚牆呀,而且窗戶上還有那麼多鋼筋,摳 窟窿,鑿洞根本不行。我努力想著張嘎子、潘冬子對付敵人的辦法,可是移至眼前那 辦法又不靈了。 就在高旗凍得尿第三泡尿的時候,我忽然有了辦法。但這是一個非常惡毒的辦法, 這是一個絕對機密的辦法,為了救榔頭,我只能這麼做。 我先把高旗支回家,然後我獨自躲進我家的小偏廈裡,用刀悄悄裁了一條報紙,拿 著哥哥的毛筆,蘸著墨水,在報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了一條反標,打倒×××。於是就做 賊一樣把它揣進兜裡,悄悄來到街上,趁中午沒人的當兒,我把它貼到了劉哆嗦賣貨時 常倚的那根電線杆子上……,神奇的是,下午劉哆嗦就給抓走了,送到鎮革委會。傍晚, 榔頭被放了出來。 榔頭見了我們就哭了。我們以為榔頭受了什麼委屈。 榔頭說,「沒有,我只想起劉哆嗦挨打的情景心裡就難受。」 我說:「榔頭,你真是河裡冒光——多餘(魚),劉哆嗦挨打也活該,你忘了他打你 了。」 高旗也說:「活該!」 榔頭說:「千萬別那麼說,開始看劉哆嗦挨打的時候,我也很高興,跟你們想的一 樣,覺得有人替我報仇了,可是他挨打得太慘了,肋巴八成都給打折了,扔進小黑屋的 時候,連一口水都沒人給,我實在不忍看下去,就給他舀了一碗水,他竟然叫了我一聲 『爹』,這一下,把我對他的恨全叫沒了。尤其當他看清是我的時候,竟哆哆嗦嗦地用 手指了指衣兜,我以為他有什麼東西讓我幫著拿,就去掏他的衣兜,竟然掏出他從我手 中搶去的那截紅綾子——」榔頭說著從兜裡掏出了綾子,眼睛淚汪汪的。 看著綾子,我和高旗都不吱聲了。我們一直朝家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不知為啥,老覺得挺沉。 英子得到綾子,高興極了,但是並沒有紮到頭上,我們都挺納悶,就問英子:「綾 子咋不紮上呐?」 英子只管咯嘣咯嘣地吃米花,臉上一片喜悅,不做回答。 實在問得太緊了,英子才羞羞說:「過年紮。」 「那……」榔頭結巴了一下,說:「能不能先紮一次給我們看看。」 高旗央求著:「哪怕就看一眼也行。」 英子靦腆地笑了,說:「行,明天紮。」 第二天,我們仨很早就來到小北門兒哪。 那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送草的車老闆沒有幾個在車上能坐得住的了,一律 雙手插在光板的皮套裡,捧著鞭子顛顛跟車跑,後跟的大屁股釘在冰雪路面發著 咯吱咯吱響聲。拉套的馬身上沒有不掛霜的,從頭到尾白花花一片,鼻孔裡呼哧呼哧 的喘息,像蒸籠不嚴透出的熱氣,使得嘴角、下巴處結得一排矮趴趴的冰溜子,連冒著 熱氣兒剛落地的馬糞蛋兒,都立刻硬朗起來,變成白絨絨的霜球。 我們拽著筢子來回摟了兩趟,手腳就凍得受不了啦,便跑到鐵匠爐旁暖和。 老鐵匠看我們冷得嘶嘶哈哈的樣子,就戲謔著說:「真雞巴冷,真雞巴冷,凍壞了 雞巴可咋整。」 我們三個都給逗笑了,就纏著老鐵匠講故事。 老鐵匠掄錘也已經累了,這時正好點燃一袋煙,說:「好,講一個。就一個。」他 說罷抹了一下額上的汗:「從前,一個瓦匠教徒弟抹牆,他指手劃腳地對徒弟說,當徒 弟的幹活時,就要看准師傅的手,你看我的手指到哪,你就把泥抹到哪。於是徒弟看著 師傅的手抹,師傅的手指東,徒弟就把泥抹到東,師傅的手抹到西徒弟就把泥抹到西。 突然,一隻蚊子叮在師傅的光頭上,師傅舉手就朝自己頭按去,只聽得『啪』地一聲脆 響,徒弟的一大團稀泥直直糊到師傅頭上。師傅立刻就惱怒了:『混蛋,你怎麼朝我 頭上糊泥呐?』徒弟怯怯地答,『師傅不是說,你手指到哪我不就抹到哪嗎!』」我和 榔頭被逗得哈哈大笑。 高旗笑起來有點像剛長冠子的小公雞,咯咯的:「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老鐵匠摁滅了煙袋,說:「那可不行,我得幹活啦!」 於是,我們也走出了鐵匠鋪。 這時,英子家的牛車已經離小北門不遠了。我們便一窩蜂地擁了過去,到了近前, 才看見柴車上的英子。呵,她今天漂亮極了,頭髮上比以往都梳得光潔,俊俏,小瀑布 一樣的劉海飄逸在眼眉之上,那根直挺挺朝天翹立的獨角辮的頂端,像開放著一朵豔 麗的鮮花,其實那鮮花不是別的,就是粉紅嬌豔的綾子。 一下子,我們驚呆了,我們不由自主地歡呼起來: 英子…… 英子…… 英子…… 喊了幾聲之後,我立刻感到情況不對,英子怎麼不說話呀。 榔頭也問:英子怎麼啦?這時,我們才發現英子凍得腮部直抖,牙齒間發出噠噠響 聲,耳朵邊上也結出了枚亮晶晶的水泡。 榔頭不顧一切跳上車去,把英子背了下來,我和高旗前呼後擁,將英子弄進了鐵匠 鋪。 老鐵匠見狀吃了一驚,急忙放下手中活計,怎麼啦怎麼啦? 還未等我們回答,英子爺爺提著鞭子喘吁吁進來了,氣呼呼地說:「凍死她也不 多!」 「咋啦?」我們都有點糊塗。 「他今天也不知犯了什麼邪,帽子也不戴,圍巾也不紮,讓她鑽進柴禾裡面暖和暖 和也不幹,死巴巴地幹挺著,說害怕弄壞了綾子。也不知哪弄的這麼個東西,媽拉巴子, 趕上寶貝啦,看看凍的。」說到後來,他的眼淚都下來了。 「麻溜緩緩。」老鐵匠說著就湊了過來。 榔頭背著英子就要朝爐子跟前跑,讓老鐵匠一把拽住了:「使不得,使不得。去, 麻溜弄兩碗涼水來。」一忽兒,小鐵匠就端過來兩碗涼水。 之後,老鐵匠就把英子放到一條長凳上,將水碗端過來,一絲一絲移到英子的臉頰 旁,緩緩將英子的耳朵泡進涼水裡。 所有的人都靜靜看著老鐵匠。 幾分鐘過去,英子耳朵上就有冰碴緩出,漸漸地那冰碴越發擴大,結成了冰片,到 了最後,一個和耳朵相同形狀的冰殼徐徐地映現出來。 這時,老鐵匠才將水碗放下,從水中捏起那亮瑩的冰殼,沖著我們說:「一進屋那 會兒你們就到爐子旁烤火,英子的耳朵不掉了才怪。」 「真的?」 「那還假了。」 我們很感激老鐵匠,同時也覺得對不住英子,我們如果不硬要求看她紮綾子,她能 會挨這樣的凍嗎? 英子這會兒緩過來了,晃動一下腦袋對我們說:「我紮綾子好看嗎?」 榔子說:「好看。」 我也說好看,可是鼻子有點酸。 劉哆嗦瘋了。 這消息是高旗告訴我和榔頭的。當時我們倆聽了臉全陰了。高旗 說:「我是昨天看到的,劉哆嗦滿臉污垢光著腳在雪地上奔跑,跑到小十街那就停住 了,跳起了忠字舞,大洪亮用樹棍夾起個馬糞蛋逗他,讓他當豆包吃,他真就吃下了。」 「操他媽大洪亮!」我惡狠狠地罵。 榔頭也說:「這小子就他媽短收拾。」 我說:「你們倆聽著,我一定面了他。」 榔頭和高旗有點摸不著頭緒都愣了,怔怔地看著我。 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便開 始做準備了。我拿出自製的火藥槍,準備好火藥,又將鐵釘剁得一截一截的當做槍砂, 當我將要實施我的復仇計劃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我還沒有發射火藥槍最為重要的東西 ——點燃火藥的「炮子」。這一下我有點發傻,可是想一下,我眼睛就亮了。於是,我 就盼望毛主席發表最新指示,只要他的最新指示一發表,各單位就要鳴炮慶祝。那時 我就有辦法弄到做「炮子」的火藥啦。因此,我特別留心著有線廣播,只要一有新的 內容,我就認真諦聽。有一回廣播播送衛生知識,我聽不大懂,就問爸爸,這是不是毛 主席最新指示。把爸爸弄得哭笑不得。 盼望的日子終於到了,有一天睡到半夜裡,忽聽一車鑼鼓響,爸爸起來了,媽媽也 起來了,廣播裡正播放著最新指示:「節約糧食,要從每一個人做起,忙時吃幹,閒時 吃稀,還可以吃一些蔬菜,瓜豆之類……」 於是,爸爸、媽媽他們都去單位慶祝去了。 我也悄悄來到街上。 街上,十分熱鬧,鑼鼓聲響成一片。 在一掛高懸的尚未點燃的鞭炮下面我停下來。鞭炮下面聚集的孩子足有一二十 個,人人都豔羨地向上仰望,他們是準備搶落地未響的鞭炮的。這事雖然透著危險,可 是參與起來是相當刺激的,我的火藥槍的「炮子」看來是有著落了。大洪亮的末日就 不遠了。巧的是,大洪亮也來了,他目光凶凶的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我趕緊將目光 躲開了,我不能和他正面衝突,待我有炮子之後,我再讓他嘗嘗我火藥槍的厲害。 這時,鞭炮點燃了,隨著縷縷藍煙的升起,一團團火光在空中炸響。我們這些孩子 像一群老虎一樣,朝地上未響的鞭炮撲去…… 我搶鞭炮的本事決不亞於搶馬掌釘。動作迅速、機智、勇敢,爆竹在頭頂炸雷一 樣的響,飄落下的火星子都落進脖頸裡,燙得皮膚針紮一樣的疼,可我眼睛連眨一下都 不眨,有時落地的爆竹,撚子吱吱閃著火花,隨時都有炸響的可能,可我敢掐滅炮撚,拾 起那枚發熱的爆竹。舍不著孩子,套不住狼,搶爆竹尤其這樣,設若你聽見點響動要捂 耳朵,見了火星子就要朝後躲,那最好別去搶爆竹。頭上的爆竹依舊響著,啪啪啪…… 轟,憑響動我就知道這是一掛地道的「十響一咕咚」。這種爆竹是我們最眼饞的, 「十響」倒沒啥特殊的,就是十支筷子那麼粗的爆竹,裡面卷著黑藥,爆炸的時候聲音 也不太脆生,發蔫。喜人的是那「一咕咚」,就是我們都叫做麻雷子的爆竹,有蠟燭那 麼粗,裡面是銀粉一樣藥面,爆炸時候閃著白亮的光,聲音脆得像霹雷。若能搶得這樣 一枚爆竹,是我的福分,那樣,我對付大洪亮就有辦法了。 令人怪異是,在一團一團爆炸的火光中,不知怎的我眼前突兀就出現了劉哆嗦瘋 癲的樣子,出現了他赤著雙腳站在雪地上跳忠字舞,大口大口吃著馬糞的情形。於是 我心裡就亂起來,好像有誰在撕扯一樣。拼搶的速度明顯不如先前了,有一個滅了撚 的麻雷子都掉到了我的腳下,可我都沒有搶到手裡,而是被另外一個泥鰍般的孩子搶 走了,更糟糕的是,眼睜睜看見一個爆竹掉到地上,我伸手去揀的時候,卻被別人踩住 了手,指甲都踩得「焐」了血,有一種斷裂般的疼痛。於是我抓了把雪,朝臉上擦擦, 重新振作下精神,又拼搶起來。 就在我進入最佳狀態,大獲收穫,將要從人堆裡撤出來的時候,一枚炮撚已經點燃 吱吱啦啦正爆著火花的麻雷子,直直地掉進了我的脖頸裡面,立馬我疼得就像挨了鞭 子的驢,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 這時,藍藍的煙霧已從我的脖頸處升起,一股燒焦的肉味在空氣中散發。 我掙命地朝脖頸處掏了兩下,一無所獲。 「危險……」 「危險……」 搶炮竹的孩子全驚呆在那裡。 就在我近于絕望,張著大嘴「哇啦」一聲哭起來的時候,忽然我覺得腦袋被誰按 了一下,一隻冰涼涼的手伸進了我的脖頸,抓住了那枚爆竹,很快那手又從我的脖頸處 撤了出來。可是就在這雙手撤出我脖頸的刹那,麻雷子爆炸了。 我扭過頭去,一下子驚呆在那裡,大洪亮一隻手已是血肉模糊,鮮血正滴滴答答朝 下流,待仔細看去,他的二拇指、無名指已經沒有了…… 當時,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有點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裡。不知是誰喊了聲,快上 醫院呐! 我這才一下子背起了大洪亮,發瘋一樣朝醫院跑去。 第二天,來到小北門的時候,我情緒非常低沉,就像霜打的草葉一樣,蔫得不能再 蔫。榔頭問我咋了?我眼圈就紅了。高旗摸了摸我的腦袋,說是不是病了,我鼻子酸酸 地搖著頭。英子問,莫非有誰委屈了你。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一下子流到了臉 上。 這時,他們把我團團圍了起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倒是咋的啦?你倒是說呀!」榔頭眼睛都圓了,「就是天塌下來,我們也幫你擎 著。」 英子說:「有個啥事,也別擱在心裡悶著,我聽爺爺說,心裡悶著事,是要做毛病 的。」 於是,我就把昨天大洪亮崩掉手指頭的事說了一遍。 他們三個全呆了。眼睛都直直地看著我。 是的,誰又能有什麼辦法呐? 過了好一會兒,榔頭只說一句話:「大洪亮,真他媽仗義!」 我的眼淚又回來了。 高旗眨了眨眼睛說:我聽說手指頭掉了,不是可以進行移植嗎。 英子問:啥叫移植。 高旗說:就是把別人的手指頭弄下來,給他接上。 「真的?!高旗。」我一把拽住高旗:「要真是那樣,把我的手指頭弄下給他。」 「那怎麼行?」高旗怯怯地說。 「怎麼不行!」我眼幾乎瞪圓了。 榔頭一把拽開了我的胳膊,說:「你家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寶貝疙瘩似的。我們 家哥們兒多,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還有我姐,這多麼孩子,少個手指頭 沒關係,要弄就弄我的。」他看著自己的手,似乎在做著選擇。 英子一下子摘掉了手悶子,紅潤潤的手心升起一縷縷熱氣,她朝前伸了伸手,像對 著我,又像對著榔頭說:「求求你們,別爭了,你們都是鎮上的人,將來長大了,都要幹 大事情,幹大事情,沒有個囫圇手哪行。我們屯裡人,都是幹粗活的,雖然用手的地方 不少,可是少了一個半個,也不礙啥事,用手指頭,就可我的來。」 我說:「那怎麼行,大洪亮是為我丟的指頭,要還,得我還。你們……」 我的話是伴著抽噎說出的。 榔頭有些激怒,說:「咋的,看不起哥們兒咋的,你的手是手,我們的手是狗爪子 呀,咋,不能用?」 英子說:「莫非是看不起俺的手。」 「不!」我是帶著哭腔說出這句話的。我明白他們的此刻心理,我看到了他們發 熱的真誠,可是,我還是說了「不。」 榔頭一看拗不過我了,就說:「咱們誰也別爭了,抓鬮吧,高旗也算一個。」 「我——」高旗有些膽怯。 榔頭臉頰變冷了,像上面結了一層冰,「你咋?」 高旗馬上軟了下來,蔫蔫地說:「行!」 於是榔頭就做起鬮來,他是將一根樹枝折成幾個寸巴長的短棍,然後讓我們轉過 身去,他用一塊塊凍牛糞將一截一截樹枝壓住,說,動手吧!誰摸到短根兒,就該著誰。」 英子說:「鬮,是你做的,你得後摸。」 榔頭點點頭。 於是,我們三個就開始動手了。我和英子動作都很迅速,幾乎是同時掀開牛糞的。 高旗向前走的時候,明顯的猶豫了,眼神惶惶的,不知朝哪裡看好,鼻子尖已是星星點 點冒著幾滴汗,尤其是那只伸出的手,摸到牛糞的時候,指頭有點抖了。 怪異的是,榔頭揭開牛糞的時候,手裡竟拿著的是一條最短最短的棍兒,比高旗那 根短棍兒還要短一倍。我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可是榔頭已不容你想那麼多了,他急 切地說:「既然這是老天的意思,我什麼也不說啦。麻溜收拾收拾,我們去醫院……」 「可是……」我還要說什麼。 「拉蛋倒吧,麻溜著點!」榔頭又來了火氣。 之後,我們就向醫院奔去。 可氣的是,當我們來到醫院向大鬍子院長講了想法之後,他非但沒有採納不說,還 摸榔頭的腦袋逗笑說:「你以為接手指頭像接繩子那麼容易呀。虧你們想得出。」 我們拯救大洪亮手指頭的計劃就這樣落空了。 英子家的牛車好幾天沒來送草了。 我們幾個都想英子。每到八九點鐘的時候,我們便停止了摟草,眼巴巴地朝大路 盡頭張望,一輛輛數著柴車。柴車都是從很遠處的一個個小黑點兒漸漸變大的。每個 黑點出現的時候,我們心裡就湧進了一片希望,希望那是英子家的牛車,車上有英子, 可是隨著柴車的臨近,希望就一個一個破滅了。到了最後來,老鐵匠都有點看不下去 了,歎了口氣說:「傻孩子們,進屋暖暖身子吧,別這麼傻等了。」 榔頭給英子留的凍梨,埋在了路旁的雪堆裡,不知是哪個路過的豬給拱走了,雪堆 旁只留下一泡凍硬的豬糞。 我給英子留的糖塊,就放在我的衣兜裡,現在已經磨破了糖紙,被我反復拿捏,邊 角的地方開始溶化,將兜裡的土面兒、碎紙都沾在了上面。 高旗給英子留的那串冰糖葫蘆,插在鐵匠鋪的後房檐上,每天我們都要看一眼,有 時看的時候,就饞得不行,便擼下一個山楂來,我們三個分著吃。現在上面的山楂已經 不多了,只有兩三個珠了。 今天,我們相信,英子是一定會來的,因為今天是榔頭的生日。這是我們前多少天 就說好的事情,榔頭生日的時候,我們要慶祝一下。今天榔頭穿了件挺新的衣裳,脖子、 臉都比以往洗得乾淨,連手背的黑皴都退掉了。他是要很開心地和大夥玩一玩的。玩 的遊戲,他也是很喜歡的——皇上娶媳婦,皇上只能是他當,媳婦自然是英子。我和高 旗只有跟在後面敲鑼打鼓,嘴裡還要嗚哇嗚哇學著喇叭聲,多不公平呀!可是沒辦法, 誰讓今天是榔頭的生日呀! 和以往不同的是,我們來到小北門那,沒有馬上摟草,而是做著遊戲前的準備,搭 皇宮,做彩轎,紮皇冠,就連我和高旗用的鑼鼓都準備了。鑼就用鐵匠鋪破洗臉盆子充 當;鼓用那個破水筲;喇叭,是用向日葵秸子做的,截下尺巴長的一段,摳去內瓤,就 是一個管狀的空筒,放在嘴上一吹,就嘟嘟嘟有點立體聲效果。我和高旗的勁頭都不 那麼高,尤其搬雪塊建皇宮的時候,心裡最不是滋味,一看到這麼豪華的宮殿將要成為 榔頭和英子的單獨住處,而我和高旗只能在外面守城,心裡就苦澀。不差別的,英子是 我們三個人的共同朋友,要住宮殿也應該大夥一起住,為何單獨他倆住?這像話麼!我 們也知道這是遊戲,一切都是假裝的。可是不知為啥,心裡就是彆扭呀!高旗總低聲嘟 嘟嚷嚷跟我說,他過生日也得當皇上。我還趁榔頭沒注意,惡狠狠地在皇宮裡撒了一 泡尿。 榔頭的情緒相當高昂,大塊大塊搬著雪坷垃,精心地壘砌著宮牆,還在牆邊上搭了 兩個座位,一個是皇上的,一個是娘娘的。皇上座位,他修得相當粗糙,兩個雪坷垃堆 巴堆巴,也就是那麼個意思了;娘娘的座位,他可是用上了心思,馬的套包當底座,上 面鋪了一層毛絨絨的柴禾,最後連老鐵匠的羊皮襖都借來了,毛朝外地鋪在了上面…… 他一邊幹活,嘴裡還一邊哼哼: 新苫的房, 雪白的牆, 牆上掛著毛主席像。 貧下中農熱愛你, 心中升起紅太陽。 待一切準備停當,就開始陸陸續續過柴禾車了。 我們一邊摟著柴禾,一邊等著英子。 很明顯,榔頭的心思已不在摟草上了,他一邊拽著筢子一邊朝遠處張望,有時走出 多遠,筢子上連個草刺兒都沒有。我和高旗雖然對榔頭和英子住皇宮有點想法,可還 是很盼望英子。英子這幾天沒來,我們玩得是多麼沒趣呀,踢毽、抓人兒、釘釘子、 扒尿炕……玩這些遊戲的時候,夥兒都沒法分了,我和榔頭一夥,高旗不願意,高旗和 我一夥,榔頭撅嘴……就是勉強起來,也不滋潤,老仿佛少了點什麼。其實,我心明白, 這都是英子沒來的原因,可是誰也不好意思明說。就榔頭、高旗他倆,一撅屁股,我就 知道能拉出幾顆糞蛋兒。 一輛輛車過去了,依然不見英子家的牛車,我們開始失望了,都直直看著對方,竟 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時,英子的大黃狗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像一波黃色海浪,一起一伏朝著我 們湧動。 「看,大黃!」高旗喊起來。 我也高叫:「大黃,大黃。」 榔頭幾乎呆在那裡。 漸漸地,大黃跑近我們,這時,我們發現它的四爪已經鮮血淋淋,滿頭已經掛著白 霜,長長隆起的嘴巴上竟然叼著一個毛巾縫製的小口袋。 更讓我們驚奇的是,大黃狗跑到我們近前,直直朝榔頭奔去,先用腦袋蹭了兩下他 的腿,然後抬起頭來,嘴巴直直遞過去。 榔頭慢慢接過口袋,悄悄打開了,裡面竟然是三個圓滾滾的紅皮雞蛋,其中一個雞 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行字:「祝榔頭生日快樂!我病了,沒法和你們一起玩了。」 這一下,榔頭亮亮的眼淚流下了。 我和高旗一人攥著一個雞蛋,心裡也是酸酸的。 英子,你到底得什麼病啊?我們心裡追問著。 英子病了,我們心裡都沉甸甸的,真不知怎麼辦好啦,最後還是榔頭想出了主意, 榔頭說,我們抓緊從家里弄出一點藥來,設法給英子捎去。 「對!」我和高旗都表示贊同。 於是,我們每個人就開始從家往外拿藥。這事兒我和榔頭進展得還順利,高旗可 是惹了大禍。 那天,高旗回到家裡,趁著沒人便翻箱倒櫃找起藥來,只見抽屜裡有幾瓶藥膏,裡 面黑乎乎的有點像瀝青的樣子,這是治什麼的藥呐?他不大明白,可是他想這一定是不 錯的藥,要不爸爸能經常揣著嗎?於是他就拿出來了兩瓶,後一想有些不妥,他爸爸回 來若是一數瓶子數量少了,不就露餡了嗎? 為了讓爸爸不看出破綻,他就弄了兩個空瓶,裝上瀝青,製造得和別的藥瓶沒啥兩 樣,他才放心大膽地離開。 其實,他爸爸得的暴花禿的毛病,腦袋上東一塊西一塊掉頭發。若是別的年月,掉 幾縷頭髮,也算不上啥大事,不耽誤吃不耽誤喝,頂多為了遮醜,弄頂帽子就完了。可 是趕上這年月,他就為難了,天天都要早請示,晚彙報,都要在偉大領袖面前脫帽,每當 做這些事情,他就羞愧,感到有點對不起毛主席。於是他便下決心治治這禿病。巧的 是,自從用這藥膏之後,效果真的不錯,那一塊一塊光禿禿的地方,隱隱地長出一些嫩 嫩黃毛,沒長毛的地方,皮膚也開始泛青。這樣一來,他心裡非常高興,決心越來越大。 差不多,每天孩子睡下,他就上藥,早晨起來,再把藥洗掉。 這天,他晚上開罷批鬥會回來,心情出奇地好,因為他們又挖出兩個埋在黨內的定 時炸彈。勝利的喜悅,更增強了他治病的信心,他一邊朝頭上塗抹著藥膏,一邊看著擺 在面前的毛主席石膏像。毛主席這會兒正看他,眼睛一眨不眨的,鼻子、嘴都掛著笑 意,連那顆他最崇拜的痦子也好像有了笑意。毛主席的笑意是咋個意思?他立刻領會 到了,那是對他治病的滿意,對他禿腦殼上長頭髮的滿意。之後,他塗得更加仔細、認 真……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他腦袋癢得出奇,像有萬千個蝨子在上面爬動, 起初,他以為藥有了奇效,滿頭的黑髮或許即刻就能蓬蓬勃勃生長起來。可是洗去藥 物之後,他發現,哪裡長出什麼黑髮,頭上長滿白亮亮的水泡,連那嫩嫩的黃毛都不見 了。他立刻驚呆在那裡,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這他媽到底是咋個事兒?」 「是啊,看看你……腦袋怎麼成了這個樣。」高旗他媽也驚訝叫起來:「莫非這 藥有問題?」 一句話提醒高旗他爸,他拿起瓶端詳了一下,忽然覺得藥膏顏色有點不大對勁兒, 本來這藥膏應該是烏黑的,可現在卻是油汪汪的黑,而且黑色裡面像摻了水銀一樣,亮 亮的閃著光澤;味道,就更不對了,以前藥膏酸嘰嘰的,像拌了老醋一樣,這會兒藥像 發黴的耗子糞,生澀澀的……到底這藥是誰做的手腳呐?他忽然警覺起來,感到事情的 複雜…… 他的藥膏,是那天勤雜員小王去藥店給他捎來的。小王捎來後沒有碰見他,而是 讓炊事員老李給他送去的,送去的時候,他正去廁所小便,老李就把藥放在了桌上。這 之後,有小張、小趙、小韓、小孟、小沈、小胡、老賈等來過……這麼多人忽然擁入 腦子裡,他感到有點茫然,可是挨著個的過了遍篩子,他又不茫然了,他把目光一下子 集中到老李身上。他覺得老李的可能性最大,一來他摸過老李媳婦的手,老李一直懷 恨在心;二來老李的成份是地主;三來藥在老李手中的時間最長……不是他是誰…… 於是他吼了起來,「就他媽老李幹的!」 聽說是老李,高旗他媽也憤怒起來:「他一個地主,還反了呐,到鎮革委會告他去!」 高旗他爸一把抓過那藥瓶,「娘的,這是罪證,我告他去。」 「對,讓他嘗嘗專政的滋味。」 其實,高旗早就醒了,尤其看見爸爸滿腦袋鼓水泡的時候,他心裡已經跳得不行, 他真害怕爸爸揭開被窩,讓他說個究竟。那樣,他不堆了才怪。可是爸爸壓根兒就沒 有懷疑是他,這讓他高興了半天,在被窩裡一連作了幾個鬼臉兒。但是,隨著爸爸懷疑 對象的明確,他心裡又發虛了,特別是當他聽到爸爸要將老李伯伯送到鎮上時,他心裡 害怕起來,他害怕老李伯伯給送進鎮革委會的小黑屋裡去,害怕老李伯伯也變成瘋瘋 顛顛的劉哆嗦……他眼睛一出現劉哆嗦,心就跟著哆嗦起來。 就在他爸爸拿起藥瓶將要推開房門的時候,高旗再也挺不住了,他一下子從被窩 裡坐了起來,眼淚汪汪地說:「爸爸你別去了,那藥是我放進去的。」 「什麼!」他爸爸聽罷,立馬氣得僵在那裡,腦袋上的水泡越發鼓溜了。 那天,高旗實實挨了他爸爸一頓鞋底子,見到我們的時候,他臉上還留著一圈圈的 鞋底子印。 我們的藥還沒有捎去,英子家的牛車就出現了。 可這會兒的英子明顯不如從前精神了,臉上沒有了紅潤不說,人整個瘦下去一圈 兒,就連那雙鮮鮮活活的眼睛,都少了許多亮色,發烏。我們問她得了什麼病。她說傷 寒病。我們問啥叫傷寒病,她就說一會兒冷,一會熱的,渾身沒勁兒。我們問咋得這病。 她眼圈就紅了,鼻翅兒呼呼扇動幾下。 「怎麼啦?」榔頭問。 我說:「英子,誰委屈你啦?」 英子含淚看看左右,說:「不要問了。我現在只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求你們。」說 到這兒,又疑惑一下:「但這事兒跟誰也不能說。」 「放心吧!」榔頭十分急切:「快說什麼事?」 「什麼事?快說吧」 「不!」英子把我們每個人又重新打量一下,瑟瑟地伸出手來,二拇指頭彎出個弧 形,「來,拉個鉤。」 英子既然這樣鄭重,我們還能說個啥。於是我們的指頭便鉤在一起,像一串柔軟 的鎖鏈,之後大家就一邊搖著手,一邊喊著號: 拉鉤, 上吊, 一百年不變。 誰要變, 誰混蛋。 喊聲剛一落,榔頭就急得不行了,說這回說吧。 英子又神情緊張地前後看看,認為確實安全了,才小心翼翼從懷裡拿出一張發黃 的馬蓮紙遞給榔頭,說這件東西你們給藏一藏吧。這樣一來,我們的眼睛便都朝黃紙 上看去,黃紙上的字跡還算清楚: 地契 孫旺興家擁有土地80坰,坐落於新荒泡東岸,南起小五家子,北至老牛圈,整個地 形呈牛樣子狀,其中沙包地36坰,狗肉地10坰,陽坡地34坰。地邊緣埋有石碑為界,石 碑均刻有孫字。 特頒此契 國民安廣縣政府 民國三十六年 「這是啥東西?」我愣愣地問。 英子用手一把擋住了我的嘴,嗓音壓得低低地說,「這可是我爺爺的寶貝,他都藏 幾十年了。現在,抄我家兩次了,所以……」 榔頭就挺莊嚴地說:「英子,別說了,這事就交給我們吧!」 「交給我們吧!」我也把胸脯挺了起來。 英子一定被我們的行為所感動,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了,她只說了一聲拜託,就很 吃力地向牛車跑去。 …… 這樣一來,藏地契的重任就自然落到了我們三個人的肩上。按說,這麼一頁黃紙, 折疊起來只有巴掌大小,藏匿起來,不該是什麼難事兒,但是這東西讓英子說得太重啦, 一下子把我們弄得緊張起來,仿佛覺得藏哪裡都不夠保險,藏哪裡都可能泄秘。 榔頭說:「放我褲衩的兜裡,最保險,我只要一尿尿就能看它。」 我說:「不行,晚上你媽給你抓蝨子,一下不就露餡了嗎!」 榔頭臉紅一下:「那你說放在哪?」 高旗說:「埋在鐵匠鋪後面的雪堆裡。」 榔頭立時就否定了:「操,那可不行,哪個豬到上面尿泡尿,不就全泡湯了嗎!」 …… 我們琢磨來琢磨去,也沒有辦法。 就在這時,一隻老鴰「嘎嘎」怪叫地從我們頭頂飛過,像一塊破布一樣徐徐朝那 棵歪脖榆樹上的老鴰窩飄去。老鴰窩,一下子點然了我的激情,我眼睛一亮說:「藏 到老鴰窩裡。」 這主意,立刻得到了榔頭、高旗贊同:「對,就藏老鴰窩裡。」 這之後,藏匿的工作進展得非常順利,我找來的塑料袋,榔頭進行外包裝,爬樹,自 然是高旗的事兒。他是我們中間的抓樹高手,無論樹多麼光滑,枝杈多麼少,他爬起來, 都如野猴一般。爬眼前這種彎脖樹,他更是輕盈快捷,差不多一袋煙的工夫,他就從樹 上下來了。美中不足的是,他下來的時候,衣服被樹杈斜斜劃了一道口子,有半尺多長, 把高旗心疼得眼淚都下來了,但是我和榔頭並沒怎麼在意,我們想,那衣服上的口子, 和地契比較又算得了什麼呐…… 現在,老鴰窩高懸在榆樹的上面,像一輪黑色的太陽,在那輪太陽的裡面,藏著我 們的一個秘密。 自從老鴰窩裡藏著一個秘密,我們就越發關注那棵歪脖樹了,閑著沒事的時候,總 要聚集在樹下,假裝玩遊戲,可關注的卻是老鴰窩,關注的是老鴰窩裡的塑料小口袋。 連鐵匠鋪的老鐵匠都說,這幾個孩子犯啥邪了,怎麼和那棵榆樹粘乎上了。 聽了這話之後,我們就不敢在那棵樹下玩了,害怕玩長了,引起別人的注意。老鐵 匠注意,倒是無關緊要,要是別人注意上呢!我們知道小北門這帶人員雜得很,不要說 來來往往的車老闆,就是做小買賣的,掌破鞋的,也常在這走動,真若被誰看出破綻,豈 不壞了大事。因此,我們和那樹離得遠遠的,遠到老鴰窩只有一個黑點兒的樣子。別 看距離遠了,可是我們的目光還是那棵樹上。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我們還進行了簡單分工,榔頭上午看樹,我下午看樹,傍黑,高 旗看。 「我不幹!」高旗說,「傍黑,我害怕。」 榔頭說:「一周倒一次班。」 於是,高旗就同意了。 臘月初八那天,我們一邊在馬路摟柴禾,榔頭一邊給我們破悶兒。 榔頭說:不大不大,渾身淨把。是啥? 我說:老蒼子。 榔頭說:不點不點,渾身淨眼兒,是啥? 高旗說:頂針。 榔頭說:勺勺,掉地找不著,是啥? 我說:屁。 榔頭說:屁屁,兩頭不沾地,是啥? 高旗說:船。 榔頭說:船船,兩頭圓,是啥? 我說:滾。 我的「滾」字剛一落地,榔頭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說聲不好跟著就向那棵榆樹 跑去。 我和高旗也緊跟其後。 到了近前,我們才發現那棵樹已經被鋸倒了,枝枝杈杈摔得遍地都是,老鴰窩已變 成一片細碎的樹枝和乾草,草上還殘留著星星點點的鳥糞。 有幾個拿著槍,戴著袖標的人,從樹林裡大搖大擺走出來,有一個人手裡正拿著包 著塑料口袋的地契。 這一下,全傻了,我們眼睛裡都充滿了絕望。 那兩隻失去巢穴老鴰,飛回來了,像兩片孤獨的樹葉,一起一伏,在空中飄蕩,呱啦 呱啦的淒涼叫聲,震得樹梢簌簌作響。我們這麼靜默了幾分鐘,榔頭忽然從地上拾起 根樹棍,兩眼血紅地望著我和高旗,聲音悶悶地說:「操他媽,誰泄的秘?」 我仿佛受了恥辱,脖頸一下擰了起來:「操,啥意思……」 榔頭用棍子指了下高旗,說:「你呐?」 高旗眼圈兒就紅了:「我……我……」 「操你媽,到底是咋個事兒?」榔頭一步竄到高旗的面前,「今個不說清楚,我就 毀了你。」 高旗眼淚流出來了,他說:上回,他衣裳劃的那口子雖然他已縫上了,但昨晚還是 給爸爸發現了。爸爸問他的口子咋弄的,他就不敢答上樹弄的,他害怕暴露了樹上的 秘密,他越不敢答,心就越虛,心越虛,說得越不周全,最後爸爸就動了鞋底子,沒辦法, 他就說了。 榔頭說:「你都說了什麼?」 高旗說:「我說衣服是上樹劃的。」 榔頭說:「還說了什麼?」 高旗說:「我說上樹是為了藏地契。」 榔頭說:「還有呐?」 高旗說:「我說英子爺爺是害怕抄走才轉移的。」 聽到最後,榔頭只說了一句話:「姓高的,你給我滾,我們再也不是朋友啦!」 高旗擦抹了幾下眼淚,可憐巴巴地向鐵匠鋪方向走去。 那陣兒,我心裡酸酸的,眼淚就在眼眶裡轉悠。 高旗呀高旗!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第二天,英子家的牛車剛到小北門哪,英子爺爺還像往 常一樣喝住牛,從車上出溜下來,跺跺凍僵的腳,正要朝鐵匠鋪方向走去。就這個時候, 那夥人齊呼啦像從地裡忽然冒出來一樣,一下把他捕住了,抓胳脯的,擰手的,扯衣領 的,薅頭髮的,……眨眼工夫,英子爺爺就像殺年豬一樣,實實在在給捆上了。 英子爺爺在繩子裡掙扎著:「我犯了哪等王法,這麼捆。」他還想再說,就有一 戴袖標的人從地上拾起個馬糞蛋子,直直塞進他的嘴裡,說:「讓你嘴硬,帶走!」 接著就有三四個背槍的人,上前推搡著英子爺爺。 英子已被剛才捕人的場面驚呆了,這會兒看見要帶走爺爺,才猛然醒過來,瘋了一 般撲上去,抓住爺爺身上的繩子拼命撕扯,邊扯邊哭喊:「為什麼抓爺爺?為什麼抓爺 爺?」 我和榔頭也似乎轉過神來,撂下筢子,也不顧一切沖上去。 榔頭剛貼近英子的時候,就挨了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地方,眼見得一顆滴著血水 的牙齒,從嘴裡掉了下來。 我剛剛摸到繩子,還沒等抓穩,就覺屁股上挨了一腳,接著整個身子也飄飛起來, 有點像一個被扔起的口袋,實實摔落到一個雪堆上。 這時,我還能聽見英子的喊聲:「為什麼抓爺爺,為什麼抓爺爺。」 或許他們覺得這個小姑娘太難纏了,就有一個人從兜裡掏出了塑料口袋包裹的地 契,在英子面前晃一晃:「看見了吧,抓你爺爺,就因為這個兒。」 英子看到地契,就像當頭挨了一棒,一下就僵住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東西 能到了他們手裡,可是她即刻想到的是,我們背叛了她。這事兒,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要 這樣想的,若是沒有人背叛,沒有人泄秘,這麼巴掌大塊的東西,怎麼會這麼快就落到 他們的手裡。她一定是被這種想法驅使,見到我和榔頭的時候,眼睛裡向外噴了火,臉 上像掛了冰一樣冷峻。 「英子!」榔頭血乎乎的嘴也在喊。 她像不認識一樣,踽踽從我們面前走過,只是走過幾步之後,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 跟著就哇地哭起來。 「英子,」榔頭一邊吐著嘴裡的血,一邊說:「你聽我說。」 我也緊跟在英子身後,說:「你應該聽我們說。」 英子一下子站住了,滿臉淚水地怒望著我們,望了我們足有半分鐘,回身指了下大 黃狗,沖我們說聲「嗾!」那大黃狗就烈豹一樣向我們撲來。沒辦法,我們只得向後退 去。待大黃狗停止了追咬,我們再看去,英子趕著牛車已經走得好遠了。 從那以後,我們到小北門摟草就見不到英子了。見不到英子,我倆就痛恨高旗,罵 他是王連舉,罵他是甫志高,罵到最後我倆就想法去揍他。正這時,高旗來了。他膽突 突地來到我們面前,眼睛怯怯地看著榔頭。 榔頭這會兒的想法,已是再明白不過的了,就是高旗怎樣賠禮、道歉,怎樣說好話, 哪怕就是給他下跪,給他磕頭,他也要動手的了。 榔頭拳頭一絲絲攥起來,腳板一步步靠近高旗,和高旗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住 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高旗戰抖著從兜裡掏出一件東西,我們定睛看去,正是英子家那 包裹著塑料袋的地契。 高旗說:「榔頭,這東西,是我從爸爸的辦公室偷出來的,還給英子吧!」 榔頭攥緊的拳頭一點點地鬆開了,他小心地接過塑料袋,眼圈就有點紅了,最後只 說了句子:「高旗,明天還來摟草吧!」 第二天,高旗就來摟草了。我們還像先前一樣,一邊摟草,一邊盼著英子。我們想, 再見到英子多多少少能有一點交待。 我們可以把地契還給她啦! 然而,我們沒有見到英子。 臘月廿三這天,小北風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堅硬,裹挾著雪花漫天飛卷,柴車明顯 的見少了。我們在路上跑幾個來回,也沒摟上多少柴禾,並且手腳凍得貓咬般地疼。 這個時候,我們都想起拽柴車的事情。 依舊像當初分工一樣,高旗望風,我掩護,榔頭出手。 前兩掛車因看管得太嚴,無法靠近,榔頭離車還有三尺遠呐,就挨了兩鞭子。 第三輛出現的時候,榔頭改變了戰術,便佯作摟草,暗中卻一絲一絲向柴車靠近。 怪異的是,這輛裝載整齊的車,在車尾角錐的地方,竟有一捆柴禾兀突地脫落下來, 柴草的梢頭和枝葉,已刮敷到地面,發著刷啦刷啦響聲,而車上的三人,似乎毫不覺察。 這絕對是天意,榔頭想,以往就是打死你也找不到這機會。因此,他故意把腳步放 慢了,顛顛地跟著車跑,眸子卻斜斜地盯著那柴禾。 喵!喵!喵!就在高旗發出了平安信號的時候,榔頭像豹子一樣撲向那柴捆。 站住!站住!車上的人一陣狂喊,卻並未下來追趕。 儘管這樣,榔頭拽著柴捆還是瘋了一樣地向前跑著,我和高旗也緊隨其後。 跑到樹林的時候,我們的臉都累白了,榔頭嘴角都跑出了白沫。 「操他媽,太沉了。」榔頭把柴捆扔到了地上,這時,我們才驚奇的發現,這捆柴 禾竟特殊地捆了三道腰,而且中間那道腰是用麻繩捆的。 這捆柴禾立時引起了我們的好奇,榔頭邊喘邊說,打開看看。 高旗上來便拆柴捆,一道、二道、第三道拆開的時候,柴草嘩啦一聲就向兩面堆 去,立時,一個死孩子身體露了出來。 「媽呀!」一聲,高旗嚇得跳了起來又立時癱在地上。 這時,我們才感到那車上人的惡毒。 「操他媽的!」榔頭罵了一句,拿著根棍子走近了柴草,他用棍撥弄一下,想看個 究竟,可是當那張面孔全露出來的時候,榔頭立時大叫起來:「英子!」 「什麼?英子?」 我和高旗也都大叫起來,急忙湊上前去。 是英子,是那個曾經給過我們苞米花的英子! 現在,她臉色白白的,眼睛閉成了一條窄縫,嘴裡塞了一枚掛著紅繩的銅錢,她的 頭髮,雖然掛著草屑,但還是那般規整,那截獨辮頂端依舊紮著那根紅綾子。 「這是真的嗎!」榔頭雙手攥著拳頭,不停地捶打著地面。 我和高旗也都哭了, 我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個事實。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就在樹林中把英子掩埋了,因為是冬天,沒有土,我們是用 雪埋的。一捧捧的雪,從我們的手中撒到她的臉上、身上,直到那裡隆起個高大的雪 堆。我們知道這雪堆中,有我們一個最好的朋友,她叫英子。 雪堆剛剛隆起的時候,不知怎麼得到的信息,大黃狗來了,它蔫蔫地看我們,隨後 就趴在了雪堆旁邊,眸子裡的淚光一直在閃動。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