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聽戲 劉慶邦 姑姑生來愛聽戲,聽戲是她的節日。我們那裡稱得上節日的沒幾個,不過是端 午節、中秋節 、春節,捎帶著還有一個元宵節。一年到頭,好多人盼的是過年,以 期吃點好的,穿點好的 。姑姑不,她盼望的是一年能聽到幾場戲。鄉下唱戲的時候 不多,比過節的時候要少。少不 等於沒盼頭,每年三月三和十月二十一鎮上逢廟會, 必定要搭檯子唱戲。如果趕好了,鄰村 的人舉行什麼慶典,或者還一個願,也會請 草台班子 唱上一場兩場。只要聽說哪裡有戲唱, 姑姑提前幾天就開始來情緒。可她把好 心情穩住,儘量不表露出來,一般人看不出她和平時 有什麼兩樣。只是姑父能覺出 來,姑姑眼睛明瞭,腰肢軟了,幹起活來麻利得像一陣風。姑 姑對姑父也格外順從, 姑父讓她幹什麼,她一點都不打別。有些事情,姑父若平日指派給她 ,她會噘嘴。 在聽戲之前,姑父再讓她做,她就答應得很爽快。她甚至有些討好姑父,生怕 姑父 到時候不讓她去聽戲。 姑姑聽戲的功夫很深,並不是說她能擠場子。鎮上每次唱大戲,總有一些好擠 場子的人在人 海裡興風作浪,弄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差不多能把人擠扁。這樣 的激烈場合,一個女人 家顯然不適合往裡面擠。姑姑的辦法,是扛上一隻高腳長條 板凳放在人海外圍,站在板凳上 ,遠遠地往戲臺上看,傾著耳朵聽。姑姑聽戲的功 夫體現在她的站功上。板凳有半人高,凳 面寬不過一,比平衡木還要窄。姑姑站 上去,凳面的寬度不及腳的長度,她的兩隻腳只好 擔在板凳的長條上,樣子有點兒 像玩雜技。就這樣,姑姑把腰身挺得直直的,脖子伸得長長 的,一站就是半天。要 是沒戲可聽,很難想像姑姑能在那麼高那麼窄的地方站穩,有戲臺上 的戲給姑姑提 著勁,姑姑就把自己忘了,能夠超常發揮,創造出持久站高板凳的好水平。有 時, 人們的擁擠會波及到外圍,把姑姑腳下的板凳擠倒。在板凳似倒未倒之際,姑姑飛 身從 板凳上跳下,把板凳往後移移,放穩,以最快的速度再站上去。這時戲的情節 往往到了緊要 處,姑姑可不願意落下任何一個環節。 聽完了白天的戲,姑姑連晚飯都不吃,接著聽夜場戲。 我們那裡把夜場戲說成燈戲,白天聽 完接著聽燈戲的,說成連燈拐。姑姑的做 法是標準的連燈拐。燈戲的顯著標誌,是在戲臺兩 側的門柱上各綁上一盞盛滿煤油 的老鱉燈,「老鱉」嘴裡的撚子烘烘地噴著火。老鱉燈的火 頭不算小了,可照明度 還是不夠,戲臺上的人兒看上去影影綽綽的。風一吹,燈頭難免忽大 忽小地跳躍, 那麼戲臺上的人兒好像也隨著跳躍。燈光是紅金色,把整個戲臺籠罩著,使演 員的 臉譜和服飾都有些變色。這樣的戲臺效果,一點也不影響姑姑聽戲的興致,她反而 認為 ,燈戲才更像戲,更好看。聽完燈戲,姑姑板凳上肩往家趕,出了戲場,四周 一片黑。姑姑 腦子裡還明著,還裝著整台的燈戲。走了一會兒,姑姑才看見了天上 的星星,她很想和星星 說說話。 姑父對姑姑愛聽戲漸漸地有了看法,他一下子向姑姑提出了一串問題:聽戲能 當飯吃?還是 能當衣穿?能擋饑?還是能擋寒? 姑姑沒想過這些問題,一時有些愣怔。她也不願意回答這些問題。 姑姑除了愛聽大戲,小戲她也喜歡聽。我們那裡小戲的種類很多,有大鼓金腔、 評詞、道情 、墜子書等。唱小戲的一般是一個人,頂多兩個人,機動性很強,要價 也便宜,農閒時哪個 村都唱得起。一年秋後,一男一女到姑姑村裡唱小戲,男的拉 墜子,女子打著手板唱墜子書 。女子不是一直唱,她唱唱,緩聲緩色講述一段,手 板一磕再接著唱。月光鋪滿一地,黑壓 壓的聽眾寂靜無聲。這些聽眾有本村的,也 有外村的。女子原腔原嗓,如泣如訴,似乎把月 光都唱化了,化成了水,無邊無際 地向遠方流去。姑姑懷抱著吃奶的孩子,就那麼坐在硬地 上,一直聽到月亮西斜, 小戲散場。衣袖上白白的,姑姑以為衣服上落的是月光,一摸,原 來是一層霜。 姑父沒有去聽小戲,坐在床邊連著吸了好幾袋煙。對老婆這麼晚了還不回屋, 他憋了一肚子 氣。等姑姑終於輕手輕腳回屋時,他罵了姑姑,質問道:你不聽戲就 不能活? 姑姑沒有正面回答姑父的質問,說:好了,睡吧。 姑父立逼她回答,不聽戲到底能不能活。 姑姑說:不能活! 那麼好吧,姑父照姑姑的大胯上開了一腳。這一腳開得很有力量,要不是糧食 囤擋著,姑姑 和孩子一定會摔倒在地。姑姑有些吃驚,但她沒跟姑父計較,而是把 孩子緊緊抱在懷裡,說 孩子睡著了,要姑父別嚇著孩子。 小戲一般都是連本戲,一回套一回,昨天聽完了上回,今天聽下回才接得上。 第二天,那男 的拉的墜胡一響,姑姑就有些坐不住,過來過去老是看姑父的臉色。 姑父事先有話,不許她 再去聽戲。她不去聽戲的話,看她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姑 父的臉板得像塊木鍁,她沒敢馬 上去聽戲。姑姑想了一個辦法,她拿起孩子的小嫩 手去撓姑父的臉,她想要是撓到姑父的癢 處,把姑父撓舒服了,姑父或許會放話, 准許她去聽戲。可姑父態度很堅決,孩子的手撓在 他臉上跟撓在木鍁上一樣,沒得 到絲毫舒服的反應。姑姑只得說軟話,承認她跟姑父是說著 玩呢,不聽戲照樣能活。 姑父說既然能活,就睡到大床上活去。姑姑說她睡不著。姑父面目 凶了凶,要姑姑 少說廢話。姑姑隱約聽見,那女子的手板也打起來了,打得又脆又急。姑姑 看見過, 那女子的手板是紫檀木的,兩支檀板一模一樣,正好合成一對。女子打手板時只用 一隻手,兩支檀板一高一低錯落著被握住下部,上部一開一合,清歌一樣的音響就 擊打出來 。女子打手板不是一個姿勢和節奏,而是根據劇情的變化而變化。劇情處 于低潮時,她低著 手打。劇情到高潮時,她把手板舉得高高的。舉到頭頂上方去打。 當劇情處於娓娓道來的舒 緩階段,她抱起膀子,手板在懷裡也能輕磕輕點。她的手 板在運行中也能打,比如從低處往 高處舉時,手板是一路響上去,不待有一個斷音 的。手板使用得如此得心應手,像是長在了 她手上,是她延長了的兩根手指頭。打 到緊急處,手板響得嘩嘩的,比秋雨打在楊樹葉子上 的響聲還稠。光聽手板,姑姑 就知道劇情到了關鍵處,再不去聽就把好戲耽誤過去了。姑姑 說,她去個茅房。姑 父管得再嚴,茅房總不能不讓人去吧。姑父眼盯盯地看見,姑姑抱著孩 子是沒往院 子外面走,拐到堂屋的屋山東邊去了。他家的茅房的確在東邊屋山底下。 姑父長等短等不見姑姑從茅房裡出來,心裡納悶,難道老婆孩子掉進了茅坑不 成!他悄悄到 茅房門口往裡一瞅,你道怎的,姑姑在牆根墊了兩塊磚,正抱著孩子 趴在茅房的後牆頭上聽 人家唱戲。戲場在他們家屋後不遠處的一個空地裡,趴在牆 頭上也能聽個七八分。躲在茅房 裡聽小戲,這事比較少見。姑父由此得出一個判斷, 姑姑這人是有毛病的,她的毛病就是太 迷聽戲。莊子裡的娘們兒有毛病的不在少數, 有的愛翻閒話,有的手腳子不乾淨,有的愛吃 鍋底灰裡扒出的糊坷垃,還有的褲腰 帶松,等等。姑父把姑姑愛聽戲的毛病和莊子裡那些娘 們兒的毛病等同起來,認定 姑姑的毛病也不算小,而且還是一個怪毛病。作為姑姑的男人, 他有責任有義務幫 助姑姑扳一扳這個毛病。 這年三月三,鎮上唱大戲的日子又到了。姑父拿到姑姑因聽戲導致的家務活兒 上的一個錯兒 ,一把揪住姑姑,扒下腳上的鞋底子,沒頭沒腦地朝姑姑抽起來。姑 姑這天聽了一場好戲, 心裡軟得不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春風拂動的麥苗和遍 地爛黃的油菜花,姑姑想的都是 姑父對她的好處。她打算中午好好給姑父做點好吃 的,並勸姑父也去聽聽戲。人活不過一場 戲,連戲都不聽,人一世不是白活了。姑 父不由分說,上來就抽姑姑,把姑姑由聽戲釀來的 對他的滿腹溫存一下子都破壞掉 了。姑父用以抽姑姑的鞋底子是姑姑給他納的,鞋底子又厚 又硬,打在身上是相當 疼的。還有,姑父不是等姑姑走進屋裡,關起門來教訓老婆,他在院 子裡就把姑姑 掀翻了。院子裡住著姑父的弟弟、弟媳婦,還有別的鄰居,這讓姑姑面子上很 下不 來。所以當姑父說:我叫你聽戲!我叫你聽戲!姑姑就說: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 吧! 鄰居們過來,勸姑父不要打了。 姑父在鄰居面前氣焰更高,打姑姑打得愈發來勁,並宣佈似地說了打人的主旨, 他今天就是 要扳扳姑姑的壞毛病,讓姑姑記住,在外面聽了戲,回家就得吃鞋底子。 姑姑不承認她愛聽戲是什麼壞毛病,惱怒地喊了姑父的小名,把她愛聽戲和姑 父愛吸煙相提 並論,問姑父為什麼天天吸煙,難道愛吸煙也是毛病嗎! 姑父說,他吸煙,因為他是男人。 姑姑沒有說她愛聽戲因為她是女人。姑姑搬出了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父, 姑姑說,她父親也是個男人,也喜歡聽戲。 姑父定是失去了理智,說出了一句對姑姑的娘家人有所傷害的話,姑父說:你 從小在娘家就 沒學好,嫁給我,還得讓我費勁管教你! 姑姑家的鄰居後來把這話傳給了我父親,父親大為不悅,說應該受管教的不是 別人,恰恰是那個不許別人聽戲的傢伙。 又一年我母親又聽說,還是因為姑姑聽戲的事,姑父幾乎把姑姑打死。姑姑不 服打,躍起來 和姑父拼命。姑父就用腳踩住姑姑的長頭髮把子,把姑姑固定在當院 的地上,用鞭子朝姑姑 猛抽。姑姑狠哭狠哭,一直哭得背過氣去。 母親把這件事說給父親時,我也聽見了。從那時起,我對姑父就沒什麼好印象, 覺得姑父是 一個兇惡的人,應當受到懲罰。 夏天,祖父帶我去姑姑家走親戚。我以為祖父是去教訓姑父,就跟祖父去了。 姑姑家有一個 挺大的荷塘,滿塘的荷葉和荷花,老遠就湧來一股股清氣。荷葉有的 鋪展在水面,有的高舉 著,都大得跟傘面子一樣。鋪展在水面的荷葉,上面有水銀 樣的白水珠子,還有青蛙。高舉 著的荷葉,下面有陰影,上面什麼都沒有。荷花有 紅的,有白的,都開得有碗口那麼大。還 有綠裡透紅的荷包,我老是把荷包看成桃 子,可惜不能當桃子吃。我一到姑姑家,表哥就跳 進水裡,給我采了好幾支蓮蓬。 蓮蓬的莖都很長,上面長滿了青刺,怪扎手的。除了這些, 姑姑家還在荷塘裡養了 魚,放了鴨,把荷塘利用得很充分。在招待祖父上,姑父是沒說的, 他命姑姑去割 了肉,打了酒,煮了鹹鴨蛋,自己還從荷塘裡撈了活魚,踩了鮮藕,把飯菜弄 得很 豐盛。可是,我看出來了,姑父和祖父很少說話,或者說姑父對祖父有點不冷不熱。 我 想,這可能是因為祖父更愛聽戲,姑父把姑姑愛聽戲的毛病歸咎到祖父身上了。 祖父癡迷聽戲是出了名的。鎮上逢雙日有集,逢集必有唱小戲的,聽眾當中必 有一位穿長衫 的老人,那就是我的祖父。以至那些老藝人都認識了祖父,把祖父稱 為捧場的君子,並引以 為知音,只要見祖父在場,對祖父點點頭,戲就可以開唱了。 背集或陰天下雨,鎮上沒唱小 戲的怎麼辦呢?這時就顯出祖父的水平了,他是自己 創造條件也要聽戲。祖父的辦法,是捧 了一本自備的唱書,請村裡的一位老先生為 他念戲。這等於為祖父開了一個專場。老先生念 得咿咿呀呀,搖頭晃腦。祖父眯縫 著眼,聽得如癡如醉。祖父聽戲有一個毛病,就是他太容 易感動,一感動眼裡就浸 淚。這樣對祖父的眼睛很不利,他眼睛紅紅的,老是爛眼圈兒。村 裡人對祖父的眼 睛有一個不好聽的比喻,說祖父的眼睛成天跟蠟碗子一樣。上面提到過,祖 父穿長 衫。我們那裡的農人一般都是短打扮,而祖父是長衣長袖。這也是祖父長期聽戲的 結 果。他肚子裡裝了一些戲,就自以為是識戲的人,進而認為自己是斯文人,與那 些只知道拾 糞的人是有區別的。祖父的做派是模仿戲裡聽來的那些人物,蓄起長長 的鬍子,穿上毛藍布 做成的長衫,說話時手拈鬍鬚,一副高瞻遠矚的智者模樣。祖 父的心思用在聽戲上,莊稼活 兒不大在行。好在我的父親母親從來不反對祖父聽戲, 莊稼活兒也不指望他老人家。祖父樂 得什麼事也不管,只管吃他的飯,聽他的戲, 享受他的晚年。 姑父沒有任何資格和權利干涉祖父聽戲,但我想,姑父對祖父那樣熱衷於聽戲 肯定是有看法 的。姑父粗暴地干涉姑姑聽戲,等於間接地表示了對祖父的不滿。姑 父在祖父面前這樣牛裡 牛氣,似乎也在顯示他不聽戲是正確的,他才是一個真正會 過日子的人。姑父本來就不愛聽 戲,為了反對姑姑聽戲,他以身作則似的,乾脆拒 絕聽一切大戲和小戲。有人喊姑父去聽戲 ,他就講自己的觀點,說聽戲有什麼用, 一個糧食子兒的用處都沒有,這個耳朵聽,那個耳 朵冒,跟刮一陣風差不多。聽戲 連颳風都不如,一陣風刮到臉上,臉上還涼的,聽戲臉上連 涼涼的都不涼。姑父還 說:聽戲是「閒氣號兒」,聽不聽都能過,有聽戲的工夫還不如幹 點活兒。說來不 得不承認,姑父的確是一個本分、多能、勤勞的人。他不光種莊稼種得好, 還會用 高粱殼子釀醋,釀出的醋一大缸一大缸的。抓一點兒空,姑父就挑起醋罎子遊鄉賣 醋 去了,進莊一聲「裝醋噢」,吆喝得高亢嘹亮,恐怕比戲臺上的「二紅臉」的唱 腔都不差。 醋水子一壇壇賣出去了,換回了錢和糧食。姑父把糧食蒸熟、發酵,做 成酒釀子,用糧食再 生錢和糧食。我們那裡把酒釀子叫成甜浮子酒,姑父用大麥、 小麥、大米、小米都能做成甜 浮子酒。甜浮子酒一般是做在大鬥盆裡,麥米經過發 燒,變得稀軟,浸出了汁子。汁子越浸 越多,能把粘成一坨的麥米漂浮起來。把成 坨的麥米中間掏一個洞,洞子裡的汁水霎時就泉 滿了。用小勺舀出汁子來嘗,滋辣 辣的甜香味兒一下子讓人滿口生津,由不得人不喝上一碗 兩碗。姑父的父親母親都 死得早,作為他們家的長子,姑父靠自己的雙手,靠誠實的勞動, 把三個弟弟養大, 並一個一個給他們娶上了媳婦。當然,這裡面也有我姑姑的功勞。姑姑從 沒有把撫 養姑父的那些弟弟當成額外的負擔,她對姑父的每一個弟弟都很好,作出的是母親 般的犧牲。換句話說,姑父娶我姑姑算他走運,他娶到了好人家的好閨女。若換了 別人,人 家才不會心甘情願地替他養活那一窩子弟弟呢!後來我想到,姑姑那麼任 勞任怨,那麼一直 受到婆家弟弟們和弟媳婦們的尊敬,定是與姑姑愛聽戲有關。姑 姑看到戲裡一些受苦受難受 委屈的好人,會不知不覺地和自己聯繫起來,受到潛移 默化的影響。這樣來看,姑父不僅不 該反對姑姑聽戲,而應該鼓勵姑姑聽戲才對。 祖父的態度令我失望,他帶我去姑父家走親戚期間,遲遲不就因姑姑聽戲挨打 的事向姑父提 出交涉。好像他來走親戚就是為了接受一頓招待,並不負有為姑姑出 氣的責任。祖父也曾提 到過他新近聽的幾出戲,這不能理解為祖父所施行的一種迂 回戰術,祖父幾乎是一個戲中人 ,提到戲只不過是他情不自禁而已。直到午飯快吃 完了,祖父也沒提到姑姑。儘管如此,我 注意到,祖父每提到他聽過的戲,姑父就 眉頭微皺,一副不屑於聽的樣子。姑父這種傲慢的 樣子激起了我的不快。在堂屋的 飯桌上吃飯只有祖父、姑父我們三個人,我突然意識到,為 姑姑討回公道的使命落 在我身上了。我當時年紀還小,但不知為什麼,我一點也不害怕姑父 。姑姑到我們 家走親戚時,曾摟住我跟我母親說笑話,說誰要是敢欺負她,她就找她的娘家 侄子 給她出氣。姑姑的娘家侄子就是我,我記住了姑姑的話,把姑姑的話當真了。於是 我質問姑父:你幹嗎不讓我姑姑聽戲? 姑父大概忽略了我的存在,沒料到我會向他提出這樣只有大人之間才存在的問 題,而且我的聲音又是那麼大,態度又是那麼嚴正,姑父一時愣住了。他看著我, 惱不是,笑也不是,露 出了少見的窘態。 我正要把打姑姑的事揭露出來,繼續向他追問,祖父嚴厲地喝住了我。說來祖 父的表現真讓 人氣惱,他不但不支持我,不幫我說話,反而貶低地把我說成小孩子, 問我怎麼跟姑父說話 呢! 由於祖父在中間插了一杠子,姑父緩過神來,他以不跟我一般見識的口氣說: 沒事兒,小孩 子說著玩呢!就這樣,在祖父的掩護下,打人的傢伙沒受到任何懲罰 就滑過去了。 父親是有辦法的,鎮上再唱大戲時,父親派母親把姑姑接到我們村來了。我們 村離鎮子近一 些,把姑姑請回娘家就近聽戲,是合理合情也合乎禮儀的,姑父說不 出什麼。 姑姑暫時脫離了姑父的勢力範圍,沒有了後顧之憂,聽戲聽得十分盡興。姑姑 聽戲抗干擾的 能力很強。集鎮上唱大戲,環境是相當嘈雜的。人群上方播灑著陽光, 滾動著塵埃。戲場外 圍,小販們各展喉嚨,叫賣食品的聲音不絕於耳。戲場內,有 嗑花生的,有呼朋喚友的,有 故意瞎起哄弄熱鬧的,也有借聽戲之機有情男女聚頭 的。離著老遠,就能聽見戲場裡人聲沸 騰,熱鬧非常,戲臺上唱著一台戲,戲臺下 仿佛上演著更大的一場戲。就是在這樣糟糕的條 件下,只要弦子一響,演員一上場, 姑姑馬上就進入到戲裡面去了。她眼裡只有角色,耳朵 裡只有念唱,心裡只有劇情, 別的就是晴天打雷似乎也跟她無關了。 姑姑聽戲的樣子不是很好看,表情不是隨著劇情的變化而變化,一點也不豐富。 說得不好聽 一點,姑姑聽戲的樣子有點傻,不如平常日子親切靈秀。戲臺上的人物 笑,姑姑不笑。戲臺 上的人物哭,姑姑也不哭。眼看感動得不行了,姑姑趕緊眨眨 眼皮,把濕眼窩子搌幹。姑姑 好像使勁和劇情對抗著,生怕稍微一放鬆,就會被劇 情感染得一塌糊塗,聽戲聽不下去。還 有的時候,姑姑的心思像是被戲臺上的戲引 導著走遠了,走進了戲外面的戲。那戲外戲裡面 ,姑姑大概就是其中一個角色了。 聽完了戲,姑姑無話可說,回到我家還沉默著。母親問她今天的戲唱的是哪一 出。姑姑一開 口,說的是與戲無關的話,她說:嫂子,我想去給咱娘燒點紙!正好 清明節快要到了,閨女 給娘燒紙也是應當的。母親給姑姑收拾了一個紙筐,說想去 就去吧。姑姑來到曠野裡祖母墳 前,擺上供,點燃紙,剛叫了一聲「俺娘」,就撲 在地上哭起來了。姑姑高腔高嗓,大鳴大 放,後面的拖腔也很長,可以說哭得十分 奔放。姑姑不識字,她聽了那麼多戲,沒人聽她唱 過一句戲,人們還以為她嗓子不 好呢。聽姑姑這麼一哭,人們未免有些吃驚。原來姑姑的嗓 子這般驚天動地。 我長大後,離開家鄉到外地討生活,對姑姑聽戲的情況知道得就不多了。有一 年,我回家看 望母親。聽母親說,姑父生病了,病得還不輕,母親讓我去看看姑父。 母親把我給她買的點 心、罐頭之類,分出一部分給姑父,又建議另外買了一籃子油 條給姑父帶去。姑父躺在床上 ,鬍子拉茬,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都五月的天氣了, 姑父還蓋著厚粗布被子。見我去了, 姑父掙扎著要坐起來。我讓他只管躺著。我問 姑父得的是什麼病。姑父說是高血壓。姑父一 說,我就有些想笑,高血壓算什麼大 病,值得這麼躺在床上大養。我告訴姑父,城裡血壓高 的人有的是,人家該幹什麼 還幹什麼。我勸姑父不必在床上躺著,該起就起,該動就動,無 事時到田裡轉上幾 圈,管保身上就輕鬆了。姑父大概以為我是安慰他,苦著臉,對我的話將 信將疑。 姑父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我見他歎息著搖搖頭,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中午,姑姑 要給我擀一頓好面(麥面)條吃,可是,家裡盆底朝天,一點好面也掃不出來。其時, 兩個表 哥結婚另過,表妹也出嫁了,只剩姑父姑姑老兩口在一個鍋裡耍勺子。小生 意不許做了,分 的糧食又不夠吃,姑父家的日子陷入窘境。大表哥聽說我去了,從 他家裡挖了半瓢好面,算 是借給我姑姑。麵條太稀,姑姑往鍋裡放了不少油條。姑 父好久沒吃到這樣好的飯食了,他 坐在床上,姑姑給他盛了一碗又一碗,他一連吃 了三大碗,吃得大汗淋漓。吃完了飯,姑父 就從床上起來了,到院子的牆根蹲著曬 太陽去了。我問姑父怎麼樣,感覺是不是好些。姑父 說好些。 吃過午飯,姑父的一位在隊裡當幹部的堂弟讓我到他家去一趟,說是有話跟我 說。他是告我 姑姑的狀,說姑姑不好好伺候生病的姑父,把姑父一個病人丟在家裡, 自己還去聽戲。 又是為聽戲的事! 我一聽就把臉拉長了。我懂得的,這事我萬不敢順著他的話說,一句話說軟弱 了,他就有可 能在我走後轄治姑姑。我必須從姑姑娘家侄子的角度出發,站在維護 姑姑尊嚴和利益的立場 ,毫不客氣地把他的話堵回去。於是我說:姑姑和姑父是幾 十年的夫妻,姑姑待姑父是最好 的,在姑父面前,誰也代替不了姑姑。和姑姑相比, 你們都是外人,誰都沒資格對我姑姑說 三道四。我不惜對一個鄉下人搬出外交辭令, 說誰家夫妻之間沒有點小矛盾,那是人家的內 政,人家會自行解決,外人無權干涉。 誰無端干涉,只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當然要 說到姑姑聽戲的事,我說姑姑 聽戲,那是她的自由。有人唱,就有人聽。以後我還打算把姑 姑接到城裡聽聽戲呢! 我本來還想威脅姑父的堂弟兩句,見他瞠目結舌,臉上已有些不堪, 就把話打住了。 我想起來,姑父飯前對我欲言又止的肯定也是這個話,也是想說姑姑聽戲的事。 虧得姑父把 話咽下去了,他倘是說出來,我也會讓他不痛快的。他一輩子揪住姑姑 愛聽戲的事不放,罵 也罵了,打也打了,都是年已垂暮的人了,還想怎樣?難道非 要把姑姑改造得跟他一樣不聽 戲才罷! 臨離開姑姑家,我心裡仍有點不踏實,擔心姑父堂弟之類的人讓姑姑受委屈。 大表哥送我到 村頭時,我把擔心說出來了,並對大表哥說:誰敢給我姑姑氣受,我 們就不饒他。大表哥讓 我放心,說誰也不敢!大表哥說到他父親,也就是我姑父。 大表哥說他父親也是自作自受, 因為他父親年輕時對他母親太不好了。大表哥當然 比我更瞭解他們家的情況,他的話讓我心 沉,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年姑姑在祖母墳前 大哭的情景。 幾年後姑父才死了,他不是死於高血壓,是因別的病死的。 母親到城裡來過年,我問母親,姑姑現在還聽戲不聽?母親說:咋不聽,聽。你 姑父死了, 沒人管她了,她聽得黏著呢! 2000年4月2日寫完於北京和平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