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是哪個白癡在說話 郭平 昨天下午我去玄武湖散步,因為下雨,人很少,公園便顯得很大。荷花 敗了,葉子還綠著。 湖中的木樁上歇著許多不知名的大鳥,縮頭縮腦的,像古畫上 獨釣寒江雪的漁翁。我有雨傘 ,但雨很大,還有不小的風,我身上的衣服還是濕透 了,於是我想起張妍欣來。張妍欣在雨 中說過,她是詩人(濕人),而且還 是大詩人李白。她指著自己身上黑色的短風衣對我說,我 是濕人裡白。這都是 五年前的事情了,對我這種年齡的人來說,五年是個相當長的時間,許 多方面都會 發生質的改變,其中最突出的一點,是我日漸地健忘,新近的事、過往的事,都 不 大記得住,而且,對此也無所謂,不想去回想什麼。但這次在雨中忽然地想起張妍 欣來, 卻讓我有點激動。我很快地離開了玄武湖,想找些人問問,張妍欣現在怎麼 樣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沈楓,張妍欣的好朋友。我知道沈楓在電視臺工作,她曾為 工作的事找過我 幾次,但我們都沒談及張妍欣,我們都忙。我給沈楓打了電話,沈 楓不在家,我在她那個錄 音電話裡留了言。沒過多久,沈楓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我 問她是不是到家了,她說不是,但 她可以在外面打電話聽自己家電話裡的留言。她 問我有什麼事要她幫忙。我說沒什麼事,只 是想找個人聊聊。沈楓在電話那頭笑說, 上學時我們多想找你聊天呵,可你總是忙,有機會 也只給張妍欣一個人。要知道, 你把我們班女生全得罪了。然後沈楓說,老師說個時間地點 吧,我保證到。我說, 現在可以嗎?沈楓說,我正和幾個朋友在「半坡村」喝茶,要不你過 來一起坐坐。 我一聽這話,就說,那就改日再說吧。沈楓說,這樣,你去「隨緣茶吧」,那 兒離 你家不遠。我半小時就到。 沈楓並沒有如她所說在半小時之內趕到「隨緣茶吧」,我在那裡等了她足足有 兩個小時。那 是個令我感到陌生的地方。我極少去時興的茶館,一個人的時候我喜 歡找個人少的山林,隨 便坐在地上,看看尋常的樹木和天空,要不就去極熱鬧的街 市,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裡漫無目 的地走走。在這兩種狀態環境裡,我對什麼都留意, 又對什麼都不留意。總的來說,我習慣 、並喜歡上了這種無所事事的狀態。當然, 沒有人知道我的這種喜好,不想告訴任何人我有 這種喜好,我怕我告訴他們以後, 他們會當我有了毛病。其實,我非常健康,像我這樣身心 健康的人並不多。 這類時興的茶吧我只去過兩回,都是朋友硬拖了去的。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冬 天。茶是朋友 點的,茶單上的那些名稱我多半不認識,只能由他們去點。兩次去茶 吧,喝的名稱古怪的茶 究竟是什麼味道我早已忘了,和請我喝茶的朋友談了些什麼 也忘了,只記得茶吧裡有空調, 夏天去的那次我覺得冷,冬天的那次我覺得熱。 我在「隨緣茶吧」想揀個靠窗或靠牆的座位坐下來,但這樣的位子都被人占了。 茶館滿滿的 都是人,他們在滿面鬆快地輕聲細語。同桌的大多是一男一女,看上去 都像是情侶。茶吧裡 的音樂也是輕緩斯文的,聽了讓人愉悅。我在靠門的一個位子 上坐下,這是此時這個茶館裡 僅剩的一張桌子,我想,這是個沒人願意坐的位子, 門一會兒開一會兒關,坐著不安穩。 服務小姐送上茶單讓我點茶,我點了龍井,小姐沏好茶,我品了品,是好茶, 地道的新龍井 。 喝頭兩杯時我還很不自在,出出進進的人讓我思致混亂,我不時地看表,著急 沈楓怎麼還不 到,但後來我有點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開始仔細地端詳手中的茶具, 同時想了想和張妍欣 有關的一些事情。 張妍欣是我的學生,是我在給她們這個班上課不久後就知道的。這話需要解釋 一下,我這麼 說是因為有許多學生在我給他們上完一學年課以後仍然沒有絲毫印象。 學生太多,一個班五 十幾個人,記不過來。我教的每個班級裡,只有極少數水平突 出的我能記得,再就是長得特 別好的女生——我想這是可以理解的。而張妍欣水平 既突出,長得又極出眾,所以我很快就 注意上她。不過,與對待所有的學生一樣, 開始時我一直也沒和張妍欣說過話,我總是上了 課就拎包回家。通常是上了半學期 課以後,學生中就有一些人喜歡到我家去玩,跟我東拉西 扯,有男生,也有女生。 我很喜歡他們來玩,但如果他們事先打電話與我約時間的話,我通 常又會以忙為原 因婉拒,特別是對那些想一個人來的女生。有些學生摸透了我的脾氣,要來 的話就 用不速而至的辦法來,他們來敲我的門,我是不會把他們拒之門外的。起先我對那 些 一個人來的女孩子有點不知如何招架,後來習慣了,便也如上課一樣放鬆和超脫。 有一個女 生在畢業後對我說過我的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看了這樣的目光她們無 論如何也說不出想 說的話。而這恰恰是我希望的狀態,如果我給她們表達的機會, 結果會怎樣我很清楚,而她 們不清楚。以我的清楚對她們的不清楚,以我的世故享 受她們的純情,我以為這是可恥的。 雖然理論上說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但事實上這 有點自欺欺人。還有的女生用寫信的方式對我 說話,但我不回復,事情也就到此為 止了。 張妍欣是個例外。她既沒有做不速之客直接敲我家的門,也沒有寫信給我,她 給我打電話, 在電話裡她說:「我是張妍欣,可以請你喝茶嗎?」她是這麼說的,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記 得當時我猶豫了一下才說:「地方你挑,我請。」 那時還沒興喝茶這種形式,街面上很少有茶館,只有幾個公園有茶喝。張妍欣 提出去古林公 園,我們就去了那裡。 真是一次尷尬的經歷。古林公園的茶館在山頂,四望景色極佳,但在茶館裡卻 不能縱目,而 且茶館裡有不少閒人在抽煙打牌,廁身其間不大痛快。於是我就把桌 椅搬到茶館外面的平臺 上。這樣一來,我就十分尷尬了。因為我們的這種做法顯然 太搶眼,來來往往的人都要看我 們這兩個坐在不是喝茶地方喝茶的人。我知道人們 都在看張妍欣,她長得那樣,自然招人眼 目;也有人看我,我想這是因為我的長相 和年齡與張妍欣反差太大的緣故。即使我再超然, 在眾多的注目下,也多少不自在 了。至少我與張妍欣說話就開始不自在,我簡直不知該說什 麼是好,我甚至連看都 不敢看她,我與她的距離實在太近了。為了自在一點,我只有不停地 喝茶,拿眼睛 看四周的風景。沒多久我肚子發脹,尿急。問了茶館的服務員,得知廁所在山 下, 就下山去廁所方便。一下一上,花了不少時間,誰知屁股還沒坐正,又尿急,想想 下去 一趟再爬上山,有點不像話,就對張妍欣說,我們回去吧。從山上走到公園門 口的一路上, 張妍欣沒有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雖說我知道張妍欣對這次約會一 定很失望,但我還是寧 願結果是這樣的,我有點懼怕任何別的結果。我在公園大門 外對張妍欣說了再見,張妍欣是 一副不知所措的反應,然後她說,「我不喜歡『再 見』這個詞。」她不知所惜的時候我也有 點不知所措,所幸的是她開了口,語言總 是不大能完全合乎時宜的,她的話破壞了我和她之 間的不知所措,我松了口氣,朝 她揮了揮手,登上公園門口的公共汽車。在車上我回頭看去 ,見張妍欣還站在公園 門口,兩手按在背囊的背帶上。我歎了口氣,又在心裡說了聲再見。 我繼續上著張妍欣她們這個班的課。古林公園喝茶以後,我發覺自己的課上得 越來越好。原 先我上課只是按照一般的道理上,基本上是不考慮對象的,張妍欣喝 茶以後,我的講課有了 唯一的對象,那就是張妍欣,這是很自然的事,她坐在課堂 裡,我無法對著任何別的人講課 。許多講課內容都因此而發生了變化。有一節課上 我講了「表達」,那節課我完全脫開了講 稿,即興地講了表達的意義是什麼,什麼 是有價值的表達。在介紹多種寫作的表達形態過程 中,我不斷地拿生活中的一些事 情作例子。其中,我說到了愛情,我說了整整兩堂課的愛情 。在這個不由自主的過 程中,我漸漸地發覺我的講課對象已經脫開了張妍欣,我對著教室裡 那些清晰而又 模糊的臉不停地說著,其實是在說給自己聽,說給虛空中的光亮聽。我在竭力 地讓 自己弄明白,什麼是自己認識中的愛情。我記得在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我說, 「表達 是件神聖的事,愛情便是一種神聖的表達,有了愛情而不表達,這是一種罪 過。」 課後我有點後悔說了這麼多關於愛情的話,許多話其實與我要講的寫作課內容 沒有什麼關係 ,而且我擔心這些過分激動的話會讓學生有特別的理解。事實印證了 我的擔心。我剛回到家 ,張妍欣的電話就來了,她直接地問道:「如果你愛上一個 人,會向她表達嗎?」我說當然 ,但我緊接著又說:「你們不是還要上外國文學課 嗎?這會兒正是上課時間吧?」過了很長時 間張妍欣才說:「你不覺得你有時特無趣 嗎?」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了。 這些年來,學校的風氣變化很大,學生之間談戀愛不說,師生戀的事情也總在 發生,只要在 校園走上一圈,你就能感受到到處彌漫著的「愛情」,到處可以看到 老練的、玩世不恭的眼 神,而教室和圖書館裡卻總是冷冷清清的。膽大的女孩子甚 至與校外的男子拍拖。學校後門 外總停著一些小車,載著學校裡的女生絕塵而去。 有回我在後門口碰到一個小學同學,他從 一輛「尼桑」中伸出腦袋來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開著一家不小的飯館,他曾約一幫同學去 聚會,我沒去。他叫我,我只好 把自行車停下來,問他來做什麼。他說,你真會裝呆,到這 兒來還不是接女大學生 出去玩玩。我說,有錢,也得積點德。他的笑容既寬容又不屑。這時 ,一個我有點 面熟的女孩子向這邊走過來,我想她大概也是我的學生。看到我,她並沒有特 別的 不自在,反倒平和地叫了聲「老師」,打開車門,坐上了「尼桑」。「一塊去唱唱 歌吧 ?這個小妹妹外語歌唱得地道。」小學同學一邊發動了車子一邊說。我說我這 個鴨嗓子,哪 是唱歌的料。 再有學生到我家來玩的時候,我有意地說起了女生傍大款的事,並很沒水平地 問起了張妍欣 。從學生嘴裡,我得知張妍欣對這類事情是很反感的,她說坐上後門 口那些車的女生十個有 十個是白癡。得知張妍欣的這種態度,我心裡踏實下來,對 衣著樸素的張妍欣心生了不少敬 意。當她再一次約我出去喝茶時,我一點也沒有猶 豫便答應了。 我們仍然去了古林公園。這一次我們像老朋友似地說了許多話題,這些話題都 是關於文學和 藝術的,沒有涉及生活。張妍欣對戲劇有著特別的愛好,而我對戲劇 所知不多,大多數時間 都是我聽她說。老實說,聽她說話是一種享受。我已經有許 多年不和別人說文學和藝術了, 有時和一些圈內的人碰面,大家也好說些男女之事, 好像一說文學便顯得自己很酸似的。 後來張妍欣打住了自己的話頭,把下巴擱在手背上看著我。她的眼神很調皮, 這又讓我不自 在起來,我不知該如何應對她的這種神情和目光,就說時間不早了, 我要到幼兒園接兒子去 了。張妍欣說她想跟我一塊兒去,問我同意不同意,我沒有 理由說不同意,就跟她一同往公 園外走。下山時張妍欣突然說,我可以拉著你的手 嗎?我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不 知該作何反應,吭哧了半天也沒有個結果, 還是張妍欣解了這個難題,她嘿嘿笑道,我就是 想看看你面紅耳赤的樣子。張妍欣 的明眸皓齒在夕照中美麗非凡,看了真讓人快樂,我很想 拉著她的手走上一段路, 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兩手插在褲兜裡走在山路上,我很想跟她談談 我調皮兒子的種 種趣事,但又覺得張妍欣對此不會感興趣,只好無言地在山路上走。我想當 時我的 樣子肯定與一個白癡沒什麼兩樣。 張妍欣的電話漸漸多起來,很多時候她沒事也打電話來,告訴我她下了晚自習 正往宿舍去, 告訴我她買了幾張盜版的歌劇CD,告訴我她最近在給一個中學生做家 教。我很喜歡聽她說這 些,這些內容讓我覺得張妍欣自然平和,離我很近。 我一向深居簡出,除了上課,平時我都在家呆著,看看書,寫點文章,燒燒飯 菜。我對生活 和自己都沒有更高的要求,我以為我這樣的生活已經相當奢侈,唯一 讓我記掛的是寫作,但 我知道這件事異常寂寞,應當誠實對待,所有與創作本身無 關的作為都應該拒絕。我也知道 許多寫作者靠糟踐別人或相互吹捧獲得聲名和利益, 文壇上不斷地湧現出「力作」和「大師 」,但老實不客氣地說,迄今為止我既沒有 看到力作也沒有看到大師,倒是看到了為數不少 的做戲小丑。和張妍欣熟悉起來以 後,我到學校去的次數比先前多多了,我很快得知到校園 裡來找女學生的不光是那 些有錢的商人,也有不少搞藝術的。我在校園裡碰到過好幾個寫小 說的人,從他們 的打扮上就不難看出他們身份,他們要麼是長髮披肩要麼頭皮剃得溜光。不 管怎麼 說,這些人比那些小老闆能夠讓我接受些,他們畢竟有文化,是用思想和女大學生 作 交流,而不僅僅是金錢。只是我聽學生說有的寫作者喜歡向女孩子訴說他們的脆 弱和敏感, 訴說他們不幸的婚姻,而這一招是頗為奏效的,許多女孩子因此而對他 們生出憐恤之情拯救 之心。我知道那些傢伙都是些不會善待純情的謊言大師,他們 走進校園騙得一個又一個女孩 子,只是讓他們的作品又有新的「真實」的生活和激 情。雖說我常對這些傢伙的有些做法感 到噁心,覺得學生少不更事。但我又想,這 些女孩子都是大學生,是成人,能夠對自己負責 ,我對她們的選擇漸漸地沒了興趣。 直到聽說張妍欣和我的同事劉京和好上以後,我才意識 到我頻繁地去學校,其實是 在潛意識裡關注和擔心著張妍欣。 我和劉京和並不十分熟悉,也不在一個教研室。平時只有在系裡開大會時才有 可能碰面。他 是個話多的人,喜歡散佈各種消息。有幾次開會他坐在我旁邊,告訴 我一些很刺激的事,比 如哪一屆哪一班的哪一個女生去星級賓館賣淫,現在是學生 中的首富,正準備用「打工」掙 來的錢出國留學;哪一個女生在一學期中做了兩次 人流。對這些話題我都無話可說。有一回 劉京和突然對我說他聽說我和一個叫張妍 欣的女生關係有點超乎尋常。我問他這話是聽誰說 的,他說,還要聽誰說,系裡的 人誰不知道。我看了一眼他那張興奮的臉,沒搭理他。他又 說,老兄你很有眼力。 我記得我當時說,我和張妍欣的關係非常正常,只是一般的師生關係 。這話一出口 我就立刻後悔了,我想我跟他解釋這些純屬多餘。 所以,當張妍欣也對我說起系裡關於我和她之間的傳聞時,我便下定決心不作 任何反應。而 且我心裡對她說這樣的話題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張妍欣很聰明, 她分明感覺到了我的不 悅,就不再說什麼,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也不再與我聯繫。 我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想著 各樣的方法予以補償和挽回,卻始終也沒找到合適 的機會。大約過了有半個學期,我收到張 妍欣寫給我的一封長信,信上說她自己的 生活和學習,說她的理想和困惑,也說了她對我的 認識和與我在一起的快樂。在她 的筆下,我的優點被她從完整的我身上抽取出來並被很大程 度地誇大,這讓我非常 感動,因為從來沒有人如此在意我的那些很不合乎時宜的品性。但我 想了許久還是 決定不給她回信,我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麼,又該如何表達。過了一段時間,我 聽說 了張妍欣和劉京和攪在一塊了。 那時張妍欣在聽劉京和開的文藝理論選修課,聽沈楓說,張妍欣對劉京和的課 並沒有太大的 興趣。劉京和上課的方式是把他發表的一些文章複印了發給學生,讓 她們寫讀後感。張妍欣 的作業完全是與劉京和唱反調。在一篇作業中張妍欣寫道: 與其寫這些自說自話的虛浮之文 ,我覺得老師還不如去做個木匠或瓦匠。劉京和的 當代文化批判在文壇小有名氣,他習慣於 批判別人,沈楓說張妍欣對他的批判讓他 很惱火,但很快他又經常在課堂上講張妍欣的文章 ,對張妍欣的觀點讚不絕口。他 邀張妍欣與他合作寫文章,遭到張妍欣的拒絕,但漸漸兩人 關係卻密切起來。沈楓 說起先張妍欣只是有時與劉京和在一起聊天喝茶,並沒有特別之處, 後來劉京和的 妻子到女生宿舍裡找張妍欣大吵大鬧,張妍欣才做出了要與劉京和好的姿態。 沈楓 想讓我去勸勸張妍欣,不要把自己弄亂了,我雖然覺得這麼做不合適,還是去找張 妍欣 談了一次,可是張妍欣的態度令我吃驚,「我有自己負責的能力,更有安排自 己情感的權力 。」她站在中文系樓前一棵大雪松下,聲音很大地說著。她的表現讓 我覺得她離我很遠,於 是我打消了與她深入談下去的想法。什麼也沒說,轉身就走。 回到家中,我生著張妍欣的氣 ,也在心裡笑話自己,我以為張妍欣不久會打電話來 與我好好談談,但她一直也沒再打電話 來。我思來想去,怎麼也搞不懂這是怎麼回 事,我以為張妍欣與我已經非常近,誰會想到她 莫名其妙地一下子便離我遠得不能 再遠。我想,既然如此,我也就沒有必要關心她那麼多。 過了將近整整一個學期,學校快放假了,我才聽說劉京和出了事。那陣子許多 教師和學生都 在說這件事,他們說劉京和與一個女學生談戀愛,那個女學生並沒有 當真,而劉京和卻是全 心投入的。兩人好了不到一個學期,那個女生突然對劉京和 失去了興趣,全身而退了。劉京 和受了刺激,精神有點失常了。他在課堂上講一段 課,就要自言自語地駁斥他剛才所徵引的 名家言論,駁斥他自己所說的話。他目光 如炬地掃視教室,然後不屑地說道:「是哪個白癡 在說話!」也有不同的版本,說 是劉京和沾了那個女學生的便宜,卻不想負責到底,他在課 堂上的怪異表現是揣著 明白裝糊塗的障眼法。事情到底是怎樣的,我弄不清楚,據與劉京和 關係密切的同 事說,劉京和確實精神有點問題。但我碰到過劉京和幾回,還與他說過幾句話 ,並 沒有看出他哪裡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 學校放暑假的第三天,我接到了張妍欣的電話,是她從內蒙打來的。張妍欣的 聲音聽不大清 楚,我問她到那麼遠去幹什麼,她說,她想找個遼闊的地方哭一場, 說著,電話裡真地傳來 她的哭聲,很響,聽上去有點不真實。掛電話前張妍欣說, 你為什麼總是拒人以千里之外呢 ? 開學以後,我又有了一批新學生,教學對象變了,而我的教學基本上重複以往 的內容,對於 學生和我本人來說,感受都是新的。學生感受新比較好理解,我的感 受新卻是一個教師獨有 的體驗,因為在年復一年的重複過程中,我總是始終面對那 些對寫作對藝術懷有熱情的學生 ,他們具有理想色彩的期望和努力總是在此刻應和 我遙遠的學生時代的夢想。雖然我清楚地 知道用不了幾年,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 會丟棄他們在課堂中贊同的價值,會去追隨平庸的 世俗,但我卻總是有著「此刻」 的精神享受。當很多以往的學生說起教過他們的教師的種種 不堪時,我相信我的所 作所為無可指責,如果我的影響成為他們在俗世中前行的障礙,那只 能說明他們自 己走到歧路上去了,錯不在我。不過,我只是我對困惑的一種自我解釋,它甚 至不 能說服我自己。從根本上說我是非常困惑的。我知道越好的道理越深的追索就越容 易成 為學生們將來的障礙。 事實上,許多學生到了大三大四就已經會很現實地考慮事情,他們在校園外忙 活著生計,不 再到我這裡來談學術和創作。每一屆都有一些學生有著相當出色的寫 作才華,碰到好的作業 ,我都複印下來,自己留一份。教書十多年,我陸續積了厚 厚一遝。閑下來我常把這些文章 取出來翻看,讀這些文章總讓我快樂,同時又為他 們沒有堅持寫下去感到遺憾。多麼美麗的 生活,他們為什麼要放棄呢,難道他們重 新選擇的目標當真有意思嗎?在這些作業中,張妍 欣的文章也許並不算是最有實力 的,但她文章中透露出的激情卻明顯勝人一籌。她總是在表 達愛情,她的癡迷讓我 著迷。不過平心靜氣地看她的文章,我又不能認為她的文章有太深可 供玩味的內涵。 我曾經向幾家刊物推薦過張妍欣的作品,我的幾個朋友在這些刊物做編輯。 這些稿 子後來都被退回了,原因是它們太淺,太激動,分寸不夠。這樣的結局沒有出乎我 的 意料,從創作的高要求來看,張妍欣的文章確實還有許多不足。但我自己每回讀 她的文章時 所受的感動卻是讀其他許多文章所沒有的,張妍欣文章的清新與自然非 常特別,它們在執著 地告訴別人,她在往前走著,前方有光,她絕不會改變方向。 她沒有自欺欺人,從她的文章 中看不出一點點的矯情造作。但丟下她的文章,我又 總是在想,她的前方果真有光芒嗎?不 肯落荒而逃的結果是不是又將自己走到荒涼 之地去了呢?或許僅僅是做著永無抵達的奔走還 可算是一件幸事,問題是我擔心她 會走得過遠,回頭無路也無力了。 再見張妍欣時,我問起她對即將面臨的畢業分配的考慮,發現她對此一點用心 都沒有,卻從 別人那裡得知她頻繁而倉促地開始、結束一個個的愛情。我知道生存 的厲害,對她的掉以輕 心很是擔心,對於她在情感上的表現更是擔心。我終於決定 和她好好談一次。那一次在玄武 湖散步,我把話題引向了人的情感,我們談到了愛 情。然而張妍欣的表現出乎我的意料。她 毫不掩飾地說起了她一個又一個的情感經 曆,我的吃驚不在於沒想到她的經歷之多,而是在 如此多的失望之下她仍然毫無疲 態地繼續進行著各樣的接觸。她一面沮喪地表達她對男人的 失望,一面又流露著對 男人對愛情的期待。大概是覺得有必要向我解釋,張妍欣向我解釋道 :「你不是說 任何事都應該按道理去做嗎?我這樣做,正是因為我覺得我有道理。他們錯了 ,而 我的道理沒有錯。」見我不說話,張妍欣又說:「我要謝謝你,是你的課讓我明白 情感 的意義表達的意義。」聽她這麼一番話,想著她那些結局不大好的經歷,我心 裡亂得很,我 很想敞開來說點「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話,想說點有份量的話,我 本來想和張妍欣談談我 對庸常生活的理解與摯愛,但終於沒有說得出來。天開始下 雨,我讓張妍欣到樹下躲一躲, 她跳到路當心,在雨裡淋得透濕,黑色的衣服貼在 身上,像一隻狼狽的烏鴉,我笑話她的樣 子,她說:「我是濕人裡白。」 我在「隨緣茶館」等了兩個多小時,也沒見沈楓來,於是便決定離開。剛出門, 見沈楓從門 口一輛出租車中下來。她再三地說著抱歉,說要請我吃飯。我說我還要 回家燒飯,下回再說 吧。見我態度堅決,沈楓也就沒有勉強。分手前她問我有沒有 張妍欣的消息,她說畢業以後 就再也沒和張妍欣聯繫上。問別的同學,有的同學聽 說張妍欣畢業後在一個民辦中學教書但 不久辭了職,有的同學聽說張妍欣嫁給了一 個外國人又被甩了。兩個月以前她們班搞了一次 同學聚會,張妍欣沒有來,因為誰 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無法通知到她。沈楓穿了一件這個夏 天很風行的背心,黑色的, 脖子裡掛著一根鉑金項鍊,當街站著,很鮮豔的樣子。沈楓說她 打算拉人寫一部電 視連續劇,青春片,現在興這個。她很想拉張妍欣來寫,「寫愛情,只有 張妍欣是 高手。」沈楓說。我說我也不知道張妍欣的消息,我說我真的希望張妍欣現在過著 普通的衣食無虞的生活,像大多數聰明漂亮的女孩子一樣,嫁一個比較有錢的人, 住著寬敞 的房子,身體健康,心情開朗。我說對於張妍欣這樣的女孩子來說,這就 是幸福。她應該獲 得這樣的幸福。沈楓很詫異地看著我,過後她以一種我見慣了的 寬容的表情對我笑了。 這樣的一個下午,我在車流人海中走回家去。在我的記憶中張妍欣如同一片紛 亂混沌的影子 ,她對我述說過的那些經歷也非常雷同讓我分不清彼此。我不知道張 妍欣是否像以前一樣還 在做著激情的追求和表達,不知道這些既不充分也不完整的 對往昔的回想為什麼會在這樣一 個尋常的下午揮之不去。大家都在無聲地走著,無 數的陌生人緊閉著嘴巴在無端地行走。在 喧嘩的大街上,無人說話。我突然無法抑 制地張開嘴,想說點什麼,卻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聲 音如同細雨:「是哪個白癡在說 話!」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