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禁欲時代——江南的隱秘故事 朱文穎 1 我看到景虎來的時候,倒是個好日子。那天真是個好日子,有太陽。後來丫頭 小紅告訴我說 ,這個禮拜景虎已經是第三次來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到景虎 的那天是個好日子,是 出太陽的。這個禮拜裡只有這一天是出太陽的,前幾天,不 是下雨,就是有霧。但這天是個 好日子。 我正在木格花窗的後面整理壁龕裡的插花。我一向是喜歡在壁龕裡只插一朵花 的,含著苞, 剛開了一點,上面還帶著些露水。但那天丫頭小紅忘了 我的規矩。她在裡面插了一大把的花 ,足足有七朵。我有些生氣。花開得很好, 已經不是含苞的了,這或許也是由於天氣的緣故 。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外面的 園子。園子裡的花也都開了,都是些明亮的色彩。陽光照 在上面,照出一些粉色, 嫩白。明晃晃的,也是明亮的光的感覺。 我一直都記得那天的陽光。很薄,透明,還有些香氣。我記得那天的陽光,其 實也就是記得 第一次見到景虎的意思。我清楚這個。因為當時那樣的對比實在是太 強烈了:景虎和陽光。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直到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法忘記。我沒有 想到,這其實就是個讖語。景虎那天穿的是黑色的衣服。或許是深灰,褐色,後來 小紅還說是紫藍,但我都不相信。我 固執地認為景虎那天穿的是黑色衣服。當時我 正在木格花窗的後面整理壁龕裡的插花,我在 窗口站了一會兒,忽然看到從園子外 面走進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景虎。但當時我還不認識他。這個從園子外面走進來 的人長得很高,也不單薄, 不太像南方人的樣子。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穿的那件黑色 衣服。我並不是說那件黑衣服的本身 ,而是他穿著它,從外面走進來的時候,我一 下子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幻覺:這個人與那天 薄而透明的陽光是沒有關係的,與滿 園子的花香也是沒有關係的。他身上的黑色抵擋了它們 。但我沒有說。我回頭叫了 一聲小紅。 丫頭小紅探頭看了一下。小紅尖聲說那是景虎爺呀!隔了兩條街,倉米巷裡的景 虎爺。他是 來園子裡買花的。這個禮拜,他已經是第三次來買花了。我從窗口走回 來。把桌子上的東西稍稍整理了一下,又走到壁龕前面,把裡面開足了的六朵 花取 出來。我說小紅你怎麼忘了規矩,一下子就插了七朵花。七朵花是不可以的。只能 插一 朵。我說小紅你記住了嗎,你怎麼現在老是要忘事,你可一定要記住才好。小 紅沒說什麼。小紅那天穿的是一件水綠色的衣服。她在我面前閃了一下,就又出去 了。我 記得那是種很好看的水綠色,水靈靈的。有些透明。 2 幾天以後,我收到景虎請飯的邀請。景虎是個很好的主顧。赴宴、茶酒,與主 顧保持親密而 小心的距離,是我們行內的規矩。所以我去了。 景虎很沉默。他把我們安排在一個小亭子裡面。還是早春,有點冷。小紅穿著 很單薄的衣服 ,站在我的身後,很明顯地能夠感到她在發抖。我對景虎說,很感謝 他買了那麼多花。雖然 我們的花品種很多,大家都願意買,但沒有人像他買得那樣 多的。然而景虎仍然很沉默。他 微微笑了笑。因為是晚上,月亮不是太好,所以我 沒有看清。但他那種輕描淡寫的做法,還 是讓我覺得剛才說的話相當愚蠢。 我一直在檢視自己的坐姿。我穿了單衫,還有件厚些的外套,仍然感到冷。我 聽到身後小紅 牙齒與牙齒打架的聲音。很細碎的,像月夜裡過街的小動物。我怕自 己終於忍不住也會發出 這樣的聲音,所以儘量地使臉上露出微笑,並且不斷地誇獎 起景虎家的園子來。 菜終於上來了。由人從曲曲彎彎的地方端著過來。我一嘗,驚人的鮮美。我注 意到小紅吃得 有點不太像樣了。我知道她餓了,而且冷,但是也不應該吃得這樣不 像樣的。她甚至還從嘴 裡發出了聲音。 我問景虎這是什麼菜。 是鴿子肉。景虎說。 我又吃了一口。我說這肉好香。不是鴿肉的香,甚至不是一般的香,我說我從 來都沒有從菜 裡面吃出過這樣的香。 景虎還是沒有說話。在月光的影子裡面,景虎顯得高大而陰暗。我幾乎看不清 他穿著的衣服 的顏色。或許也是由於職業上的習慣,對於色彩,我有著特別的敏感。 我認為它們說明了比 身體語言更為確切的東西。所以說,看不清景虎衣服的顏色, 這事情讓我感到有些恐慌。順 便說一句,那天我穿了粉色,略微帶點灰色底的,但 一看上去就知道是粉色。 我把我粉色的長袖抬起來,又夾了一小塊鴿子肉。鴿肉非常滑嫩,還是覺得香, 一陣陣的香 。從肉的纖維裡傳達出來,從盤子的邊邊角角透露出來。 景虎仍然來園子裡買花。沒有人知道景虎為什麼要買這麼多花。每次景虎來過 之後,我的園 子裡就會顯得荒蕪一些。當然,這是誇張的話,但景虎來園子裡買花 的數量與頻率仍然是讓 人吃驚的。 有時候他也會進來坐一坐。時間長了,漸漸熟起來,景虎也會說上幾句。但講 話常常會被隔 壁小紅的琵琶聲打斷。她竟然彈得很好,這讓我感到驚訝,不忍心讓 她停下來。有時她甚至 還能彈出雨滴的效果。春天的小雨,打在屋簷上。一隻貓叫 了一聲,跑過去了。我有些惘然 。我沒想到小紅居然能彈這樣的曲子,這個粗心的 經常探頭探腦的小紅,把花瓶裡的花插成 七朵。她竟然彈得這樣細膩、憂傷。天曉 得我還能從小紅的曲子裡聽出憂傷來。 我不知道景虎對於這樣的琵琶聲是什麼樣的看法。他不發表看法。有時候小紅 進來倒水,然 後又飛一樣地跑到園子裡去,我注意到他會點點頭,打個招呼,或者 微微一笑。 這些都是不說明問題的。能說明問題的,是我身上的粉色衣服和小紅憂傷的琴 聲。 3 我發現小紅變漂亮了。腰肢顯得很柔軟,氣色也好。她不大知道有時我正在觀 察她。她一直 是個懵懵懂懂的小丫頭,很小的時候,我父母收養了她,從此以後就 一直跟著我們家。她可 能是個北方的孩子,血液裡有著北方孩子的健康與強壯,但 在南方呆久了,漸漸吸足了水分 。她有時候會在園子裡發呆,或者大聲地笑。這樣 的舉動,在我父母還在世的時候一定是不 被允許的。他們會讓她到山塘街上去走一 走,到滄浪亭邊去看一看。看一看別人家的女孩子 是怎麼樣的。 我聽說有什麼地方正在打仗。這些事情都是小紅告訴我的。她常去虎丘之類的 地方參加一些 花市。從那裡回來後,她就會告訴我一些新鮮事情。有一天,她像往 常一樣湊在我身邊說話 。她的身體離我很近,她的水綠色的長袖子在我眼前晃來晃 去,她的嘴角翹起來,有種水果 一樣的香味。我忽然就覺得小紅這丫頭變漂亮了。 我說不出理由。只是注意到她的身體有一 種非常微妙的變化。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這 小丫頭春雨樣的琴聲。忽然心頭一驚。 那天我做了件卑鄙的事情。 每次小紅從外面回來,都會去花房那裡洗澡。花房裡有從園中收拾起來的花瓣, 在大的木盆 裡浸著。花瓣漂在上面。有時候我們是一起去的。我先洗,然後小紅用 那些芳香四溢的花瓣 替我揉搓。我們不大懂得身體,因為從不談論。我們從來不拿 對方的身體開玩笑,一來是身 份不同,更多的則是由於其他原因。或許由於有著北 方的血液,小紅要比我來得豐滿。我的 身體是隱秘的,瘦弱的,但小紅不是。然而, 我知道,她對於身體是懵懂的,比我更為懵懂 。 我跟在小紅後面。 我知道她去花房了。我跟在她的後面,遠遠的。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有犯罪感 。然而我快樂。這是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的一種快樂。我很想知道,當 我不在的時候,小紅 會有什麼樣的身體動作。她的光滑的後背,有一種少女所特有 的微酸的體味。我有一種窺探 的欲望。我想知道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語言。我想瞭解 她的秘密。 我不知道小紅有沒有察覺。或許是沒有。應該是沒有。小紅絕不會想到我會幹 這樣的事情。 她肯定會莫名其妙,或者張大了嘴巴。小紅是健康的。她與陰暗潮濕 的江南沒有什麼直接的 關聯。她不知道那些窗格陰影後面的秘密。她不知道她春雨 一樣的琵琶聲打在我的心上,會 是怎樣的一副景象。她的又憂傷又細膩的琴聲。她 為景虎彈的。 她不知道她傷了我了。 4 景虎的邀請又來了。這回是在中午。 我和小紅走得一前一後。 剛下了場大雨。江南總是這樣。在正式的黃梅雨季到來之前,雨天與晴天的更 替往往毫無規 律。雨天就是晴天。 我問小紅:「剛下過雨,怎麼不帶傘呢?」 小紅說她忘了。小紅說從今天的天色看起來,這雨是陣雨。下一陣就會停的。 我沒有說話。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紅。她穿了雙繡花鞋,成色很新。 我笑了笑。 景虎在門口等我們。我們相互做了致意。我相信自己的動作是優雅的,是從小 的家庭教養所 致。 很久沒見了。我對景虎說。然後嫣然一笑。 我們向前跨出步子。景虎走在前面,我中間,小紅在最後。景虎有時候會把腳 步放慢下來, 或者停住,向我們介紹一些四周的景物。因為是白天,並且雨後,草 木都顯得出奇的乾淨, 甚至還有些細微的溫情。景虎的聲音也很好聽。或許視覺由 於光線而得到清晰,我的聽覺系 統突然變得靈敏起來。弧度適中的笑容是保持在臉 上的,耳朵卻是警覺的,醜陋的,不要求 教養的。 景虎把我們帶到一個荷花池邊。那是個挺大的荷花池。但我並不驚異。那時候 好多江南人家 都是如此,物質生活是充裕的,不太需要花費心思。就如同江南調和 的風雨與物產。在這個 地方,時常可以聽到外面的一些信息,比如說打仗,比如說 暴亂,甚至於改朝換代,但這些 信息一進入本地,就成了一個緩慢的手勢。節拍整 個改變了,氣味,風向,口舌的辨別度。 惟有耳朵是警醒的。所以我聽到景虎說了 這樣一句話。 「一直在等著你們來。」景虎說。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話。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我們都是很好的主人與顧客之間 的關係。而小 紅,是我的僕人。或者也可以換句話說,我們親如姐妹。那天我非常 親熱地把小紅拉在我的 身邊。我說:小紅,你坐過來。聲音出奇的溫柔。我們聊了 江南的天氣。我對景虎說,梅雨 天就要來了,有些衣物是要好好地處理一下的。梅 雨天只對花木有好處,潤澤潮濕,或者有 益於湖水裡面的魚蝦。 說到這裡,我小心翼翼地挑起盆子裡的一隻白蝦,把它放入口中。 吃飯進行得非常愉快。大家都略微喝了點酒。我誇獎了小紅腳上的繡花鞋,甚 至還讚揚了小 紅的臉色。我說小紅你喝了酒,臉上紅撲撲的,真好看。 看得出,小紅也被我說得有些受寵若驚。 天曉得那天我是多麼的大家閨秀呀。我相信,我說話時正對著景虎的那雙眼睛, 它們看上去 一定是明澈的,不引人聯想的。我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 動作都是合理的,符 合規範的。我相信,它們表現在外面的部分,不存在任何的破 綻,不存在任何的通道,可以 抵達那些被精心隱藏起來的事物深處。 只有一件事情我仍然感到驚異。 是那些菜。那些景虎精心準備的美味佳餚。我總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這異樣 的感覺來自哪 裡,我說不清楚。我只是感到香,出人意料的香,不可思議的香。但 又不是那種撲鼻的濃香 ,用種種的香料配製出來的。這香很奇特,如果真要用兩個 字來形容的話,我只能講是「清 絕」。 我問景虎,我說這菜裡面的香讓人感到興味。我說我從來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 香味,能不能 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5 這天晚上我沒有睡著。對於我來說,睡眠不好倒是常事。特別是到了春天的時 候。這天晚上 我把小紅叫了過來。小紅穿了件長長的睡衣,腳上趿著拖鞋。這小丫 頭睡眼惺忪的,一臉的詫異。 我說小紅你拿張凳子坐下來。小紅就拿張凳子坐了下來。 我說小紅你彈琵琶吧。你的琵琶彈得蠻好的,你現在就彈一曲吧。 小紅愣了一下。一邊揉眼睛一邊說:月亮都沉下去了。已經是下半夜了。 我沒有理她。我拿起桌上的一隻青瓷杯子,往地上一扔。我的這個動作的幅度 很小,幾乎可 以說是輕盈了。杯子連弧線都沒有劃,像花瓣落地一樣地就掉下去了。 杯子落地以後,我把 自己的身體向籐椅裡靠下去。靠得很慢,很優雅,像眼淚掉落 一樣的優雅。我看都不看小紅 ,看都不看這個小婊子。 小紅給嚇壞了。她一點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呆傻一樣地看著我。看了 一會兒,又俯 下身子去撿地上的碎瓷片。然後直起腰,又看了看我,就奔進自己的 房間拿她的那把琵琶去 了。 窗外正在下雨。屋子裡則黑燈瞎火的,我故意沒有開燈。兩個女人,穿著江南 白色的綢緞衣 服,就像黑暗裡面浮現出來的亮點。我看著小紅。小紅的白是那種略 帶著青澀的蒼白,因為 半睡半醒著,剛才又受了些突然的驚懼,她的蒼白是自然的, 一會兒就能過去的。而我不是 。我從房間裡的那面大鏡子前面走過。我看見鏡子裡 面的那個人,下眼瞼是青紫色的,鼻樑 的側面還爬了根青筋。滿臉的陰氣。 我在小紅的面前停下來,我說,小紅,你知道嗎,你是個漂亮的姑娘。特別在 你彈琵琶的時 候。 我對小紅說這句話的時候,從床櫃那裡拿過那只銀色的雕花水煙筒。紙撚是拿 在左手上的, 然後再把身體傾向旁邊的炭火爐。那是我母親傳下來的水煙筒。父親 死後,我就經常看見母 親躺在臥椅上用它。她很少出門,話也不多。她在家裡也化 很濃的妝。她的腳出奇的小,小 而尖。有時候,我會看見這雙出奇小的腳在花園裡 走動。然後,她突然回過頭來看我,下眼 瞼也是青紫色的。 我有些怕她。 小紅在彈琵琶。她一邊彈,一邊發抖。這個小丫頭沒有抬頭看我。她一定害怕 我再扔掉一隻 青瓷杯子,或者別的一點什麼。她害怕了,這個小丫頭現在害怕了。 我看見煙霧漸漸從我手裡的水煙筒裡彌漫出來。繞在了屋子裡。我看見那只小 而尖的腳又從 黑暗裡伸了出來。白色的腳,用白緞面裹起來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在說,我說小紅你看看 我,你抬起頭看看我,仔細地看,你說老實話,我現在的樣 子像不像一個鬼。 6 我為小紅新訂了幾條規矩。 第一,以後下雨天不許再彈琵琶。 第二,在秋天以前,不許再穿顏色鮮豔的衣服。 第三,倉米巷的景虎若是再來邀請,一律由她代為參加。 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有多麼想念景虎。我有多少個夜晚 夜不能寐。為 了克制自己,我把全身的筋骨都繃得酸痛了。小紅或許是能夠猜到的。 有時候她會突然怯生 生地抬頭看我一眼,也就是那樣一眼。但她不敢多說什麼。她 什麼也不敢說。她知道有些事 情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她到江南來了這樣長的時候, 有些最基本的東西多少也已經掌握了。 她知道有些事情被控制在一種巨大的力量之 中。誰都無法抗拒。 現在我幾乎經常責駡小紅。有時候甚至罵得很凶,很難聽。有幾次,我突然發 現自己失態了 。我看到小紅驚異的眼神。更可怕的是,從驚異的後面,我還看到了 憐憫。這是我最最害怕 的事情。 有一些下午,小紅到虎丘的花市上去了。我會走到那個木格花窗的後面去。我 經常會出現幻 覺。覺得景虎又來了。景虎來了的時候就會出太陽,景虎來了的時候 就是好日子,他甚至還 牽起了我的手。他笑眯眯地用他的大手牽住了我。他說他是 來買花的,買很多很多的花。我 說我知道。他搖頭,他說你不知道,你其實真的不 知道。我也搖頭。我說我是都知道的,真 的都知道的。 我們就這樣說著簡簡單單的話,景虎溫存的大手攙著我,江南明麗的陽光照著 我們。接下去 ,我就醒了。看到小紅站在我的面前,告訴我一些花市的最新行情。 或者誰也沒有來,太陽 還是那樣暖洋洋地、簡簡單單地照著。 7 這個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又一次見到了景虎。 我們是在花園的小徑上不期而遇的。先是景虎停住了腳步。然後是我。 我發現景虎瘦了。非但瘦,而且看上去還相當疲倦。我還發現,在他看我的眼 神裡面,有著 一種細微的震動。我把這理解為我的蒼白。隔夜我剛抽了兩筒,這幾 乎已經成為了我近日的 習慣。我躺在榻上抽著的時候就會產生幻覺,這和我站在木 格花窗後面時是一樣的。我就那 樣躺著,聽見小紅走過來,走過去;聽見花園裡隱 隱約約有花開的聲音;聽見母親坐到我的 旁邊,言詞細密地對我說一些話;聽見街 上的市聲,然後啪的一下,非常尖厲刺耳的聲音, 然後父親就倒了下去。血從他的 身體裡流出來。 非常陌生的一種液體。 母親從來沒對我說過父親真正的死因。對於我來說,這一直是個謎。就像江南 的很多事情, 有著霧般的質地。就像血的某種性質:粘稠的,不僅僅是液體的。我 不知道江南的孩子是否 都會有我類似的經歷,或者脾性。我躺在榻上抽著的時候, 幻覺著的時候,心裡倒是清楚的 。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整個改變了我,或者說是塑 造了我:雨,花事,還有飄搖不定的父親 之死。我知道我是脆弱的。我知道我所有 的堅強只是為了一個同樣的目的,一個極為簡單的 目的: 掩飾我的脆弱。 我和景虎都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我的甜蜜的微笑,我的優雅的舉止,又非 常恰如其分地 回到了我的臉上。 是我先開口說了話。 「很久沒見了呵。景虎爺。」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明媚的笑臉迎向了景虎。說這話的時候,我快樂地想像著 自己的身世: 一個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姐,生活是明媚的。她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曾經 非常恩愛(至少在孩子 們面前是這樣)。她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因為規則,所以安 全。 景虎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瘦了。」景虎說。 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我儘量顯出一種俏皮的模樣來。我說是嗎。真的是 瘦了嗎。我說 那全是因為很長時間沒有享用到景虎爺府上美味的緣故呵。 景虎好像要說什麼話。他停頓了一下。但終於還是沒有說。 我們在花園小徑上慢慢走了起來。景虎問了我一些事情。我全都一一作答。作 為一個年輕的 女子,我只有三件事情是難以向景虎啟齒的:父親的死、鴉片對我的 吸引力,以及我對景虎 隱秘而又強烈的情感。我小心地非常有分寸地回避著這些問 題。我甚至還反問了景虎一些事 情。我說外面是什麼樣的?景虎就問:什麼外面?我 說就是沒有那麼多花的地方,也沒有這種 園子,五六月份的雨季不會很長。就是那 樣的地方。景虎想了想。景虎說他也講不清楚這些 事情。景虎說不過外面終歸是個 會讓你感到陌生的地方。景虎又看了我一眼,突然說了這樣 一句話: 比如說,不可能在這裡又遇見你。 我不得不承認,那天見到景虎之後,我感到了一種莫名的興奮。我甚至還在園 子裡跑起來了 。我順手摘了好些花,拿在手上,又使勁地把它們揉碎。我看見小紅 偷偷地在窗簾後面看我 。這個小丫頭近來變得有些憂鬱,話也少了,有時候晚上還 會自己爬起來彈一曲琵琶。她現 在好像既有點怕我,又盼望著能與我接近。我看見 她躲在窗後,把窗簾掀起一個角。 以前她是不會這麼幹的。以前她會尖聲地大叫起來,風一樣地沖到我的面前。 現在她不這樣 幹了。 我在園子裡的一塊假山石上坐了一會兒。我手裡那些揉碎的花瓣被風吹到了地 上,又飄起來 ,散落到別處。 我想我剛才是可以走上去的。走上去對景虎說一些話。一些明確的話。這樣有 些事情或許就 會變得簡單了。非常的簡單。但我不能。在我的心裡,與其說景虎是 一種陌生的我無法把握 的東西,還不如講,我恐懼于自己對於景虎的那種感覺:那 才是我真正陌生的東西,那才是 我真正恐懼的東西。與生俱來的恐懼。對於溫柔的、 不能確定之事的恐懼。就像恐懼于從父 親身體裡流出來的那種陌生的液體。 我必須保護自己。 接下來的事情是無意之中發生的。因為風中飄飛的柳絮與楊花,我把揉捏花瓣 的那只手伸到 了鼻尖下面。或許因為那些花瓣在我手上多時,我忽然感到了一種奇 異的濃香。不可思議的 香,出人意料的香。更可怕的是:我猛地想起了這香味似曾 相識的去處—— 景虎的晚宴。景虎的那些奇特的濃香的菜肴! 天呐。他愛我。從一開始。 8 這天晚上,我做了兩個夢。 在第一個夢裡,我見到了父親。 開始時他背對著我的,後來就轉過身來了。他問我: 你過得好嗎? 即使在夢裡,天上仍然還在下雨。這時,小紅奔過來了,穿著她的那件水綠色 的衣衫。雨把 她的衣服打濕了,這使她看上去有點像一種哀怨的動物。接著我就看 到了景虎。景虎緊緊地 跟在小紅的後面……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雨落在我的頭上、身上,全淋濕了,使我更像一棵憂傷的 植物。 你過得好嗎?父親在我的耳邊問我。 我搖著頭。我緊張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我使勁地搖著頭。我順手在旁邊的泥 地裡摘了一朵 花。豔紫色的。花瓣上有粉金的斑點。 這是一種毒花,劇毒。我清楚這個。 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父親從我面前倒了下去。突然地倒了下去。還有血。血 從他的身體裡 清晰地流了出來。 我大叫一聲。我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讓我父親致死的刀正是握在了景虎的手裡! 這第一個夢讓我大哭著醒了過來。直到接近淩晨的時候我才再度入睡。這一次 眼前的一切全 是灰濛濛的。看不太真切。等到看真切了忽然又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等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吧。 他穿過磚砌的 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 冰紋。 她靜靜地跟在後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 握著,臉上現 出稀有的柔和。他回過身來道了再見。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 著頭。 他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就走了。她覺得她是隔了相當的距離看這太陽裡的庭院。 從高樓上望 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 在朦朧的睡眼裡,我已經漸漸清晰了「他」與「她」真正的面目。我知道。在 我隱秘的膽怯 的內心世界裡,他們其實就是景虎與我的代稱。我不明白,為什麼在 這樣一個心跡漸明的日 子裡,我竟然還會產生這種可怕而又無奈的夢境。如果說真 要尋找什麼理由的話,或許就是 那些雨水的質感與分量——它們其實早已經把我浸 泡了,打彎了,改變了。 早就是這樣了。 2000年4月12日 蘇州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