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歸塵記 商河 「老僧將於明日酉時歸化,屆時勞請諸位掇拾掇拾則好。」他慢吞吞的向壇下 數十位青年和尚說。 「老和尚明日真要圓寂了麼?」 眾僧們都止了口中的頌念,略帶驚恐的望著他。 「老和尚明日真要圓寂了麼?」他略略地點了點頭,見壇下一片寂然。「老和尚 歸化取的坐姿,還是臥姿?」他沉吟片刻,答道,「坐姿。」如此答訖,他覺察心中 一陣感動溢出,如口中咽下蜜汁,又 如眼中充溢光明,於是出口頌了一聲雄亮的「 阿彌陀佛」。壇下眾僧也低下頭,念「阿彌陀 佛」至千聲萬聲。于此徐緩的、在鐘 磬輕微、柔和伴奏的念唱聲中,他立起身,從左側過道 出了大雄寶殿。 寺庭裡兩 株百齡老桂樹正玉蕊怒放,香氣浮動,那是每年秋季他十分熟悉的氣息與姿影了, 雖然黃昏使它們略顯蒙昧,而焚香的氣息也使桂香時斷時續,但他深知老桂於此際 的依依惜 別之情。他一轉身,就把它們留在庭院那些齊整的石砌花槽上,繼續朝殿 西他自己的那間小 板房走去。 「水。」他說。 跟在他身後的一位矮小的年青僧人聞聲,即轉身朝廚房走去;他自己則仍朝殿 西走著,那些 他無比熟悉的長廊、過道、穹門,他是閉上眼睛也能暢通無阻啊,只 是此際他雙腿略感酸軟 ,而竟有了一種飄浮起來的感覺,因此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 腳步聲,仿佛此刻他的肉身已先 成虛幻,那麼還要水來作什麼用呢? 他推開房門,那裡面先有一位侍候多時的小和尚立即俯下頭,掌了燈,退出門 外;他掩上房 門,在木板床沿坐下,靜靜地聆聽四周的動靜,那喜悅之情也一直由 大雄寶殿伴他到小板房 中,使他的靜聆更加深遠、透澈;他覺察門外有幾個小和尚 在那裡竊竊私語,一會兒之後, 那取水的小和尚輕輕推開房門,手上提著一隻黑色 的陶水罐,走進房間。他示意小和尚給桌 上那只缽注滿水,看著他輕細的動作,看 著水從陶罐口沿淌進缽內,聽它的聲音,一切都感 到安詳,滿足,然後他示意小和 尚可以走了,把門帶上,他的目光就專注地盯著缽和缽中的 水。 水的漾動由輕微而至於靜止,因此它的中心只有一朵火光,而水則成金黃色的 了,如同一缽 黃金;應該喝一點水了,他想,於是他端起缽,慢慢的啜一口水,慢 慢的下嚥;剩下半缽水 時,他仍置缽於桌上,讓一朵火光仍入于水中,讓水仍成半 缽黃金。 他一仰身,就躺在木床上;此時倒不想念咒,不想入禪定,只想聽屋後山坡上 松林時停時續 的吼鳴,聽西庭院梧桐樹葉的聲音,於此二種一剛一柔的聲音中,安 然進入睡鄉。 淩晨,也是這兩種聲音將他吵醒;他緩緩起身,坐在床沿片刻,然後端起桌上 在缽喝完剩下 的半缽水。松濤的怒號忽然激烈起來,掩去了庭院中柔和的梧桐落葉 聲,其激烈恍似悲鳴, 於是他不禁站起來,掀開朝向山坡的窗板,臉貼在綠瓷窗欄 上看山坡上呈黑色的一片松林; 曙色未露,滿天繁星,沒有一片雲啊;他思忖風從 何而來,莫非從滿天繁星而來?於是他索 性開門走入西庭院裡,回頭見門側石階上 坐著一位小和尚,瘦削的左臉霎時鍍上僧房內燈光 的輝煌的黃金;他一出門,小和 尚就睜開雙眼,但未起立,只目送他在西庭裡踱著步子。 松濤確實是一種壯觀的景象啊!尤其是在這天色未明的時刻;他手扶著西庭臨坡 的木欄,向 下眺望著,那山頭他是熟悉的,但此刻似已改變了形狀,整座整座的峰 巒因松樹漾動而緩慢 奔湧著,如一團巨大的雲朵或海浪,而深沉的墨色之中則似乎 正孕育著白銀與黃金,它們忽 如星星斑點,忽如綿綿織絲;忽而增大,忽而縮小竟 至於無;嘹亮時恍如萬人合唱,低微時 則似獨聲輕吟,而一天繁星則好像離他很近, 伸出一指即可染上它的光芒。如此,他不禁出 聲頌道,「阿彌陀佛!」 不知何時,門邊那看護的小和尚已踱到他的身邊,輕聲說道,「老和尚,勿著 涼了哩。」 「唔。」他應答道,接過小和尚遞過來的一件短褂,披在肩上。 「老和尚,」小和尚又說,「還是回屋休息的好哩。」 「唔,」他應答道,再向坡下湧動的墨色松濤觀注一眼,然後向僧房踱回去。 「再倒一缽水。」他說。 他把雙腳盤在大腿上作跏趺坐,雙手結印,雙目下垂;小和尚倒完水便踮腳退 出小僧房,掩 上房門,已見天下大白。 日行至午,他端缽喝了半缽水,仍作跏趺坐;日行至申,他又端缽喝完剩下的 水,仍作跏趺 坐。隱隱聽到一些腳步聲,如老鼠的走動,有人走到窗邊,朝小僧房 裡張望,有人輕輕私語 ;有梧桐葉簌簌的落下,有僧人以竹帚收攏那些枯葉,盛入 竹筐之內運往廚房;有鐘磬之聲 從大雄寶殿那邊傳來,鐘磬之聲中夾雜著僧眾哦呢 頌經聲如水擊頑石;二株荷花在西庭穹門 兩側的石盆中開放,焚香之味中仍夾雜著 二株百齡老桂所散發的無盡清芬。 紅日西傾,燈燭已明。時候該到了,他想。此念一畢,他即覺眼前現一輪滿月, 月下是一幢 幢錯落的烏黑色木構民宅,民宅側是一座座開花的柚樹園,有一條閃著 銀光的小河在柚樹園 中七折八拐的流過,一個孩童正如夜鳥般地跑過三尺寬的小木 橋,他的口中嘀嘀地鳴著哨音 ,隨即喚著一個又一個伴侶的名字;片刻,這些被叫 喚的孩童便接二連三地打自家的屋裡奔 出,在柚樹園內匯齊,還未出聲歡叫,已被 強烈的柚樹花香氣迷住了;那是春天回暖的季節 吧,借著月影還可以看見滿地是銀 白色的柚子花;那些女孩兒好焦急啊,仿佛地上、樹上的 花兒全是她們的私有財產, 急欲把它們統統收攏進口袋裡,插在髮鬢上,衣扣眼上;這樣才 開始玩捉迷藏的遊 戲,誰一聲呐喊,然後他們都像靈活的鳥兒一樣散去了,有的爬上柚樹濃 密的枝條 模仿一隻夜宿的大鳥,有的躲進誰家柴房的松毛堆裡被那些乾燥、濃香的松毛憋得 幾乎透不過氣來;有的爬上瓦頂像一隻頑皮的灰貓,而有的乾脆就龜縮在誰家屋門 前反立木 壁上的一輛木板車廂裡面。他清楚而尖銳地感覺到有一個孩童是他自己, 因為在他眼前突然 顯現一輪滿月的時候,他隨即感到一陣幸福的震顫如同電流以似 的通過全身;於是他看見自 己和另外兩個孩童急促地拐進三間木屋合成的一條狹小 的帶轉角的過道裡,裡面剛好有一個 門一般的凹槽,容得下他和另外的兩位同伴; 朝西側出口望去,月光白晃晃的,腳步聲嘶溜 溜的也真像偷糧食的老鼠;那凹槽在 容下他們三人後的確很擠了,但他的右臂卻感覺到旁邊 那緊緊擠壓著他的人很柔軟, 仿佛一張油光紙可以折疊起來似的,那人被擠在中間,他在她 的左面,覺得她的臉 斜斜的靠著他的肩頭,朝他的右臉頰噴出溫暖、馨香的氣息;這樣,他 開始慢慢醒 覺她是誰家的孩子了,而她仿佛是抱怨另一個人擠得她太難過似的,嘀咕了一聲 , 又向他這邊稍微轉了轉身子,半個胸脯即壓著他的右肩和薄薄的胸肋,他感到那是 很柔軟 的、似乎像雞蛋或泥巴那樣東西,當他試探著用肩膀觸動它時,發覺它像一 件活物似的可以 滑動,似乎是消失了,在他不用力的時候又出現,以同樣倏忽、變 幻的形狀活動於他的肩部 、肋部;有一會兒,他甚至聽不到外邊孩子們興奮的喧嘩, 只聽見從她細小的嘴裡發出蛇一 般的嘶嘶的笑聲。 後來,她右邊的另外一個孩子突然匆忙地朝右邊的出口跑去,他看見他的影子 一下子就消失 在白晃晃的月光裡;這樣,那隱蔽的凹槽裡的就鬆動一些了,但他感 覺她沒有朝旁邊移動一 下身子,仍是那麼用力地擠壓著他;而且,他感覺她的手晃 動了一下,停在他的鼻子前面, 他的腦袋往後面仰了仰,馬上嗅聞到一股濃郁、甘 澀的香氣,這才看清她手上是拎著一朵盛 開的柚子花呀。他聽見她說,「香不了?」 他答道,「香。」她又嘶嘶地笑了起來,手向下 滑去,落在他的涼涼的胸部,接著, 又落在他的癟陷的肚子上,那時他全身緊張得抽搐起來 ,很想往身後那木板壁裡躲 進去,但他似乎更喜歡那馨香的手,因為它只是使他的心臟跳動 得更急速更快樂罷 了;當她的手深入他的褲頭裡面之後,他甚至還迎著她的手把屁股朝前面 挺了挺, 這樣她便一下子準確地捉住他腿間那條溫暖、滑膩的小魚兒了;他那小魚兒溫順地 躺在她有點潮濕的手裡,她的手一松一緊地握著,她說,「你也摸我!」他右手騰 出來,從 她的左胯斜斜的插進去,胡亂地摸索著,她急急的、小聲地嚷著,「別亂 摸了,是這裡了。 」他的手掌便按在一塊光滑的、柔軟的肌肉上,中指沿著一條小 凹槽往裡探進去,感到她整 個身體震顫地往後面縮了縮,她說,「你想幹什麼!」 他一慌,說,「想尿。」她大聲笑起 來,往明晃晃的出口那兒跑去,或者說被另一 個發現她的孩子興奮地拖了出去。 然後,他選擇攀上樹頂最柔軟、最蓬密的枝杈躲起來,或者說躺在那裡,臉向 著靛藍的天空 ,向著那輪貼在中天的月亮;他盯著它看時也絲毫不覺它刺傷他的眼 睛,而是柔和的,風從 那裡吹出,他身下的樹葉床微微的搖晃起來,人似乎就有一 種想睡覺的感覺;往四周看了看 ,只見一切可見的屋頂只和他的身體齊平甚至還在 他的身體下面,只有遠處的一些灰黛色的 山巒是接近天空的;樹下的河水偶爾喧嘩 一下,魚在水面上打個挺兒,他看見水面上的漣漪 閃著碎碎的銀光向岸邊擴散;然 後那個領頭的孩子又打著呼哨像夜鳥一樣飛過小木橋,回到 河對岸他那隱藏在一片 黑暗中的木屋裡面。 玩耍過一夜的孩子們全部疲累地躺在他們自家的床上、閣樓上睡著了;月光從 屋頂上的明瓦 射進一束束手電筒般的亮光,照著他們光滑的身體和臉,喧鬧過一夜 的柚樹園又複歸於寂靜 了。 於是他感覺那輪滿月沉下西邊的峰巒。有和尚走進小僧房裡來,以手拭他的鼻 息;他微微的 覺知缽裡仍有水,可能是哪位和尚倒進去的吧,因此那殘舊、錚亮的 陶缽裡仍存在有一缽耀 眼的黃金。 之後他們又靜悄悄的走出小僧房,把門掩上,但門縫裡仍滲進幾線夕陽的紅光, 假如他睜開 眼睛的話,當然可以看見漫山變成紅色的松樹向西方狂奔的景象,而堆 積在中天及西天的雲 霞並非靠風力或暗夜,而是自行的在組成一切圖案之後向天庭 上方隱遁,散去,天空在此之 後就是水洗般的閃亮的了;在這天空下該發生什麼事 情呢?一個趕路的疲勞的旅人會坐在路 邊一塊石頭上望著向遠處迤邐而去的田野, 閉上他的雙眼,把行囊放在腳邊;少頃,他解開 布囊,取出一塊幹硬如泥土坷垃的 燒餅啃上一口,然後取出棕色的小葫蘆往嘴裡倒幾滴水, 那水是甘甜清涼的,如同 一個十分完整的夢境。 在這個十分完整的夢境的邊緣,生長著一簇簇茂盛的竹子。他撥開這些竹子, 隨著手裡發出 的一陣陣笛聲,而看見了這個夢境的中心地帶。在竹林邊緣,分佈著 幾條鵝卵石小道,以青 磚砌著菱形的邊,兩邊植著茉莉和黃花菜,小道的盡頭,有 一座木構的小涼亭,這亭子有三 面圍欄,中間置一張木桌和四張竹椅,但空無一人。 而亭兩側鑿有相連呈豬腰形的小水池, 金魚在水草和睡蓮中忽隱忽顯;池畔樹叢掩 映著的一座暗綠色假山古苔斑斑,一株株植於地 上、盆中的玫瑰、牡丹、菊花之屬 急妍頭麗,偶爾孤鶴一聲唳啼使夜人心驚,也使此境一派 寂寥。 漸漸的,於此寂寥中化生出一層薄霧,如同黃昏降臨;已看不見日頭的影子, 也不見星月浮 於天際,而旅人所睹視的諸物,如木亭,花樹,全都有一種朦朧的印 象,似乎它們的邊緣正 在高溫之中溶化。這時,他聽見一種伶人歌唱的聲音,似由 遠處傳來,漸漸清晰,旋律悠然 ,而後來他發覺這些聲音竟然是從眾植物,如木蘭、 桂花、牡丹等等之中溢出,在他洗耳恭 聽的時候,這發聲的諸物已完成變形,或者 說似乎是從它們的內部溢出一個個身穿霓裳羽衣 蛾眉粉黛的各色女子,忽而聚集忽 而散逸,她們的手中都攜著一種樂器,數目多至不可勝數 ;這時,突然有一雲鬢之 影飛到他的耳邊,悄聲說,「琉特琴!」他側頭看了看,見她已飛 過亭子的綠色圍 欄,手上舉著一件形似孔雀的樂器,另一纖纖玉手在弦上撥弄了一下,發出 一串使 流水停頓的樂音。然後四五名女子將他團團圍住,有的向他唱歌噓氣,有的向他獻 上 果酒,或者把一簇花揚於他的鼻翼;而他覺得自己雙腳已經離地,隨著她們向遠 處的一座樓 閣飄去。 原來那是更大的一間木構樓臺,上下二層,樓上一位美豔異常的紅衣女子站在 陽臺扶手前向 他頷首微笑著。一進入屋子裡面,他就被四壁的山水花鳥畫和紫檀案 架上的各色古銅器、瓷 器迷住了,那時一隻鏤花紫銅爐裡正焚得一爐上等好香;正 忘形觀賞,不想自己一身肮髒旅 衣已被那幾名女子剝個精光,來不及掙扎,又被她 們迅速按入一隻漂滿各色香花、草藥的大 木盆裡,盆裡的熱水正散發出熏鼻的濃香; 那幾名女子隨即四散而去,對面門上一張綴滿菊 花圖案的簾子便透出那更婀娜多姿 的紅衣女子的身影;先見她的手輕撫門簾,微露半邊臉頰 ,燦若雲霞,目如秋水,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有音樂聲相伴隨,仿佛是她的手和腳;嬉戲的 踩著了佈滿四周 的琴弦或鍵子;這時,他感到自己的一身污穢已蕩滌盡淨,只是奇怪的是感 到身健 力壯,血流沸騰,雙腿間的陽物竟不知不覺的怒舉起來,在她的那只玉手接觸著這 塵 根的時候,他感到時間停止了,或猛烈的回溯,回溯至一個單純的月夜,三所木 屋之間,一 個狹長的過道裡的木壁凹槽,一隻嬌嫩的手對他同一器具的撫摸;他仰 起頭,看這女子變得 朦朧的面龐,頸脖;她全身的羽裙已霎時褪於地上,他可以看 見她的裸身,那上面似乎佈滿 塵世數以億計的渴望、貪婪的眼睛;只見她輕邁玉腿 走入盆中,以手圈著他的頸脖,而他腿 間的器物此時已進入她那柔軟異常、張弛有 致的肉體之中;水波翻滾著,諸色香花灑滿一地 ,這時,他覺得時間又再次停頓, 進入同一個單純的月夜之中,他覺得她並沒有在他說「想 尿」之後就大笑著跑出巷 道,而是繼續用馨香的口息吹拂他,使他昏迷,然後他們攜手穿過 月光,走入另一 個時間,在木盆內完成月夜下的媾合,圓滿的月亮是這一系列純潔無瑕的行 為的見 證,而日後他所知悉的諸佛菩薩,諸餓鬼,諸天人阿修羅,六道眾生,均被排斥於 外 ,甚至不能睹悉其中的秘密。 於是,那曠野中疲勞的旅人收拾行囊起身,繼續向前走去,走入濃重的夜色中, 沒有人再看 見他的身影;他微微知悉他是走向過去,那條道路和大千娑婆世界一切 眾生走向未來是相反 的,所以他愈走愈稀薄,孤單,四肢形骸悉散逸於地,最後凝 聚成一粒火燼之後的舍利子。 「老和尚圓寂了,老和尚圓寂了!」他們在寺裡一人向一人地悄聲傳遞著這個消 息,或者說 喜訊;小僧房的門仍關閉著,他們可以從打開的小窗戶裡看見他,仍作 穩固的跏趺坐姿,手 結定印,面目安詳;桌上燃著一盞如豆的青燈,燈旁的陶缽裡 仍有半缽水,水中浮一朵靜靜 的火光。 至夜前,他們遵他的遺囑,在舍利塔林前面的青石地坪架上乾柴;四個壯實的 小和尚以木椅 抬著仍作坐姿的遺體來到這裡,置於乾柴堆的小平臺上,柴上澆了油, 住持以火引點燃了木 柴;在火未燃至他的遺體前,他的整個身子呈現暗紅色,如同 一隻巨大的火鳥,然後他們覺 察是他的身體先向外噴濺出烈火,比木柴上的火焰更 強烈,耀眼千倍,令他們的眼睛刺痛, 於是他們雙手合十,齊聲念頌「南無阿彌陀 佛」,至千聲萬聲,直至火熄滅,那時曙色初露 ,山林眾鳥亂啼,可以熄掉手上那 些疲累的火把了。 眾僧們在灰燼之中以小木棍撩撥著,尋找他的舍利子;直到太陽普照,他們才 找到他的惟一 的一粒舍利子,堅硬如石,呈銀灰的色澤,似乎是冷月歷盡千年艱苦 鍛煉而成;他們將舍利 子置於木盒中,恭敬送還寺殿。 後來,他的舍利塔建成,舍利子便置於塔中。塔高二米餘,經歷許多歲月之後 已斑駁異常, 生著根根雜草,鳥隨意的在上面拉下它們的糞便或歌唱。塔靠近村道, 時而走過一位荷鋤農 人,一群孩童,一輛牛車;或者一位豔裝小婦人,坐在一輛毛 驢車內,嚶嚶的唱著她的小情 歌。月夜中時而還有村中男女藏於塔後,的做著 他們的樂事。塔上原刻有他的法名,後 來字跡被雨水反復澆洗,漸漸模糊,只是仍 偶有一隻宿於塔上的孤鳥,於殘月西斜之際,喃 喃讀出他的破損的名字。 1998年6月于白沙紀念館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