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黃金周 王宏圖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 猶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猶如純潔之美的精靈 ——〔俄〕普希金 一 這樣的偷窺已不是第一天了。林亞琛趴伏在三樓陽臺寬碩的水泥欄杆上,緊張而 專注地向左下方凝視著。 5月1日——黃金周的第一天,陽光燦爛。雖然剛過八點,興高采烈的出遊人流激 起的陣陣喧嘩從不遠處的准海路上騰空而起,炫耀與歡笑焰火般轟響著,彌散著,隨後 跌落到鄰近這兩條斜向交叉的小路上——亞琛家所在的那排三層西式樓房恰好處於 它們的交接口上。那條向准海路伸展出去的道路兩邊稀稀落落地排列著歐式小樓,雅 致,帶著幾分老派的矜持;盡頭拐角處是一小方街心綠地,一尊銀灰色的抽象人體雕 塑冷傲地聳峙著,下面是由鋪天蓋地肥碩的廣告牌凹凸起伏流光溢彩的玻璃幕牆上天 入地左奔右突的車流無處不在的困獸般貪婪的眼球匯合而成的斑斕混濁震顫不已的 都市海洋。這便是上海:過去曾經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相比之下,亞琛家門口的 那條街顯得格外幽靜凝重,仿佛還在吐納著租界年代華麗淫糜的夢幻氣息。家家院子 裡高大的梧桐樹簇擁托舉著兩樓陽臺的一角——歷經風吹雨打的灰黯色調正哼唧著 催眠曲低緩的旋律。 此刻亞琛注目的正是隔壁兩樓的那方陽臺,欄杆面上鑲嵌著的細碎的圓石輕輕摩 挲著他下巴上那幾叢鬍鬚的殘渣。而她——她平時每天幾乎總是準時出現在陽臺上。 在那蓊鬱葳蕤的花花草草的背景上,湖綠、銀白、鵝黃、海藍各色衣裙在四季的屏幕 上浮現出來,又隱沒下去——但她還是她,在時間潮水的沖蝕中毫髮未損。亞琛記得 她甚至有一次穿著奶黃色的絲質睡袍。 但她今天還沒有出現——像孩子玩著捉迷藏遊戲! 拂動,亞琛猛地回轉頭來,臉霎時僵成了石像——喔,是風吹皺了猩黃色的窗簾, 但他還是警覺萬分地掃視著。那是瞬間便可置人於死地、使人神經全方位癱瘓的恐 懼:生怕在這個緊要關頭被人撞見。他生命中最珍貴也是最輝煌的時刻,他每天上班 以前的半小時都這樣熱切地凝望著。久而久之,她也感到了射在脊背上熱辣辣、膽怯 的目光。在短暫的惶恐、驚訝、羞惱之後,她偶爾會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曖昧的—— 今天她也出門了嗎? 哥哥嫂嫂和侄女噔噔嗒嗒的腳步聲早已沉落在樓梯下方幽暗的拐角處,揚起的縷 縷粉塵在漏射進來的幾爿陽光中孤零零地浮漾著,旋繞著。亞琛喘了口氣,抹了抹額 頭沁出的幾顆汗珠——畢竟是豔陽高照的日子。哥嫂他們現在一定是穩穩當當地坐 在吹著嗖嗖涼風的車廂裡,瞟著窗外急速閃過的稻田溪流農舍,嚼著巧克力和蘇打夾 心餅乾,呷著礦泉水冰紅茶,漫不經心地說說笑笑。儘管他們幾次三番想將他拖入假 日朝聖者浩浩蕩蕩的行列,亞琛還是回絕了:寧願一個人在家呆著。 皺縮翻翹的窗簾在微風中颯颯抖晃著,亞琛呆愣愣地望著自己的房間——他空寂 的城堡,獨身老男人的閨房。用了幾十年的單人棕綳床,油漆剝落了大半的書桌,狹小 低矮的書櫥,搖搖欲墜的大衣櫥:這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無法抹去的衰朽之氣,那 是時間之輪碾磨留下的赫赫戰果,仿佛只要伸出手指輕輕一彈,頃刻間便會化為嗆鼻 的塵土。他實在也是一個人過慣了,在底層客廳裡匆匆吃完晚飯後,他就急急跑回三 樓自己的房裡——只有在那兒,他才有一種安全感,才會舒坦,像回到了母親子宮的羊 水中一樣,幽暗,溫暖,不受侵犯。他會興致勃勃地看上幾頁歷史書,尤其是對兩次世 界大戰的描述,隨後便躡手躡腳地打開書櫥,在不易察覺的邊角裡拿出幾個深棕色的 蝴蝶標本盒,蝴蝶金黃色的翅面在黑暗中閃爍著暗紅色的磷光。他會長久地琢磨密如 蛛網的花紋圖案,隨後又輕輕合上封蓋,唯恐驚擾它們綿綿無盡期的美夢。然而,更多 的時候他都是早早地躺下了,瞪視著天花板上飄浮湧動的陰影,聆聽著樓下電視熒光 屏滾動不息的喧嚷、嫂嫂的嘮叨還有侄女琳琳機關槍般的嬉笑訴說。她是一家外資 公司的白領,都二十七八了,還沒有男朋友。這已成了哥嫂的一塊心病。 亞琛的父母本來住在兩樓的大房間裡。媽媽一死,它就讓給了哥嫂。自那之後, 他一天天感到自己在這幢灰泥樓房裡像個暫住的客人。家庭溫暖、單調而又極富私 秘性的氛圍對他成了一種嘲笑,令他窒息。他覺得自己在家裡像個賤民,這樣的感覺 幾乎伴隨了他一生。從他懂事起,他便知道自己屬出身不好的賤民——革命年代的 賤民。父親說得對,他連一個女人都找不到。沒有家的人總是殘缺不全的。他有著這 樣一個家: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哥大學畢業後為了洗清家庭出身的污點便積極報 名去西安開發大西北,姐姐則在北京一所中學教物理)。不管怎樣,他們都比他強。 而父親兩個詞總是讓亞琛心驚肉跳。他魁偉的形象成了他一生永遠跨不過去的陰影 線,它就這樣橫亙在他面前,一點一滴地加厚變濃,直到完全將他吞噬。父親的能幹、 他掙下的家產(包括這幢房子)成了對他孱弱無能活生生的譴責。唯一能自慰的是 他還能僥倖考上大學,畢業後到一家公司當了名小會計。儘管父親威嚴無比的姿態在 50年代公私合營後一天天坍塌下來,人也在拿著日趨縮水的定息和百無聊賴與日益加 劇的驚恐的摧折中蒼老下去,但對他的訓斥依然如故,它們射入亞琛的心坎,化成了一 根根鋒利無比的矛刺,多少個夜晚鮮血汩汩地流淌。傷口總會結出疤痂,但有時候只 要一個眼神,一句不經意的玩笑,它便會重新疼痛起來,使亞琛發出駭人的哀嚎。一想 到父親,憎惡與畏懼便充溢在他的心胸——這一直持續到70年代後期父親中風去世為 止。媽媽,對,只有媽媽一直寵著他這個幼子,呵護著他。但現在媽媽也撒手西去了。 這時,二樓大間裡的那台老式座鐘發出當的一聲,隨後又回落到鏽跡斑斑的鐘擺 摩挲出的嘀嘀嗒嗒的囈語之中——都八點半了,還是不見她的影子。幾束輕盈的陽光 在她陽臺上幾盆君子蘭舒卷的葉瓣和猩紅的花球上跳蕩,在窗臺面上斜曳出柔長的影 子。她真是出去了——亞琛望著自己空空落落的房間,從骨髓深處分沁而出的傷感 (也是絕望)攫住了他,彌漫到每個關節,使他差點癱倒在地。現在亞琛不知道如何 來打發黃金周漫漫無盡的白晝:要麼像在陰濕的冬天挨著火紅的取暖器,一邊搓著皸 裂的手背一邊哼哈著最簡單不過的音節旋律硬是將自己拖入綿長的冬眠;要麼像在 皮膚上纏壓著那揮之不去的沉甸甸疙瘩的黃梅天,細心地點數著從屋簷淅淅瀝瀝垂落 的雨滴,同時嗅著自己童男的肢體上冒竄出來的陣陣黴味。 每天早晨剃鬍子時亞琛在鏡子中看到的就是這張永遠的童男子的臉。他的身體 仿佛已經奇妙地分成了黑白分明、不相對稱的兩部分,這張曾被少女挑剔的目光成百 上千次打探過的娃娃臉已停止了生長,凝固在它最輝煌璀璨的一刻,而其餘部分則在 時間的碾壓下急速衰變著——現在很難想像這兩部分先前曾經是完整的統一體。的 確,他沒有與女人有過肌膚之親,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沒有親近過女人的身子:在人群 密匝稠厚的海洋裡這樣的機會可層出不窮。汗流浹背地在公交車邊角占著一席之地, 女人肥厚的臀部肆無忌憚地覆壓在他的大腿骨上,亞琛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更多的時候是那種更富實質意味的自慰自娛——他從少年時就一頭紮進了這個 在荒瘠乾枯的土壤上構築成的秘密花園——伊甸園時期沒有善惡是非的樂土。它成 了男人生存堅固的堡壘,抵禦著水性楊花的女人層出不窮的狙擊。它是這樣的利器, 促成了男人的解放,擺脫了對女人的依賴。對,無欲則剛。連琳琳有時也笑他真練就 了一副金剛不敗之身。但她不知道,不明白亞琛成年累月的秘密典禮。 直到去年深秋她出現在隔壁兩樓的陽臺(真是天造地設,為他提供了絕佳的窺視 方位)上,一切才起了變化。他被她的美豔深深震撼了,霎時間覺得自己這輩子是白 活了。他渴望起愛來,就在這蔫萎的年紀上。 第一次瞧見她的情景早已鎖定在了他的視網膜上:那是秋天的黃昏,慵懶無比的 晚霞將天際塗染成一片緋紅,像是新近炸裂開來的傷口淌流著鮮活的血汁。亞琛在離 家不遠的一處僻靜的街角佇立著,下班後他已散了好長時間步,但還是不想回家去。 也許是想找點樂子。此刻,她真像是從天而降——修長的身材,一襲白色的連衣裙,上 面散綴著的簇簇稀奇古怪的黑色圖案像是胡亂排列堆壘著的篆書字體。斜背著寶石 鑲面的意大利真皮小包,拎著購物袋,她就這樣凜然冷傲地走過他的身邊。 亞琛抿緊了嘴唇,閉上兩眼,悄然挪動腳步,尾隨其後。他有點恍惚,微微張著嘴 巴呢喃著什麼。的確,她渾身噴湧出來的俏麗中蘊含著絕對的美質,超拔於芸芸眾生 之上。縷縷柔薄的夕陽從懸鈴木濃密的陰翳中滴漏下來,在她肩頭不時地滑溜搓摩。 就要到家了,亞琛放慢了步子。但她竟神差鬼使般地走進了隔壁的大門,黑色的大門 隨即當地關上了。古銅色的門環一下黯淡無光。 終於,她出現在陽臺上,一條系著當當作響銀鏈的叭兒狗尾隨其後。 有點不對頭。天氣真好——好得讓人想跳樓上吊。 她將手臂擎舉在半空中,手錶四周凸起的晶瑩碩大的寶石燃成了一圈奪目的火焰。 拐角處的一家小飯館裡傳來了情意綿綿的歌聲: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燦爛的黎明。在 這披裹著優雅華貴外衣的街區裡,它成了刺耳的不諧和音。 她是有點不對頭,今天一露面就不太對勁。此刻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前方。從上 到下灰黑色的連衣裙,沉鬱的黑色,帶著弔喪的沉重。斜扇形的開衩衣領。還背著真 皮小包,手上抓著頂鑲著紅藍彩邊的草帽:一副整裝出行的模樣。叭兒狗在她左右不 停地繞著圈,豐厚飽滿的雪白色毛叢在陽光下波浪般起伏著。亞琛的心也懸了起來。 這半年來,他沒在陽臺上見到過任何男人的蹤影,只有一次聽到從里間傳出的幾聲粗 啞的男音和夾雜其間的咳嗽。 真會發生什麼事!她猛地一轉身,臉上鐫刻著懨懨的神情,在陽光下像是埃及沙 漠上枯立了數千個春秋的獅身人面怪獸,飽經滄桑。這時她不停歇地將草帽揮打拍轉 著。又回轉過身子——這次是痛下了決心,陽臺上瞬時間又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叭兒 狗那幾聲諂媚的「汪汪」聲在空中急急打著顫,隨後飄落到亞琛的耳畔,縈回著。 幾分鐘後,她匆匆打開樓下院子的大門,跌跌撞撞走上街頭。此時,亞琛的心狂野 地跳動起來。他預感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將要降臨。血脈賁張,暈眩——他閉上 眼,擔心他會就此長眠不醒:生命中總會有這樣的時刻。 二 她黑色的身影在前方挪移著,時急時緩。有那麼些瞬間,她在亞琛的眼裡成了在 繁茂濃密的綠蔭中翩飛自如的黑蝴蝶,翅膀優雅地撲動著,近乎貪婪地尋覓、吸食著 花蜜。此時,五月的風吹在他乾澀的臉膛上,新鮮,熱烈,將他從枯靜死寂的舊屋子裡 拽出,幹脆利落地推入到身邊混沌、沸騰有時又污濁不堪的日常生活的漩流中。他一 下變得興奮起來,這熟悉的街區的每一個角落顯得是那樣的親切可愛,似乎都藏匿著 無數的寶藏。就近說吧,他真應該感謝隔壁那對留守在上海的老頭老太。幾個兒女都 去了海外,他們便將空餘的房間出租給外人——這樣她才有機會住進來。 前方是狹窄的十字路口。她魯莽地闖過了紅燈,一輛飛速駛來的湖綠色的轎車嘎 地來了個急刹車,惱羞成怒,但又無可奈何。亞琛晚到了一步,只得任那連綿不絕的車 流將自己和她隔開。在那陣巨大的激動與興奮過後,恐懼在腳底處升起,像死去多日 的幽靈在悄然復活。你到底要幹什麼?你這樣跟著她想要什麼?他的小腿骨打起抖 來。 當她消失在陽臺那一刹那,亞琛一下知道了他要的是什麼:跟著她外出。這個念 頭在頭腦中霎時像被閃電照射得那麼清晰可辨。他得邁出這一步。他那時才完全明 白,他之所以不和哥嫂他們去外出旅行,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他已換好了休閒服,馬 上能走。然而,現在陽光下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雲翳。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像是好 心人一次次給他介紹女朋友。千篇一律的模式:第一次赴約會時他燃起滿腔希望,以 為可以改變一切,但總是曇花一現的幻影。一到第二次他便手足無措,一個低能的白 癡。女性的誘惑反而使他昏昏欲睡。前面總是橫著一堵看不見的牆,無法穿透。他感 到沮喪,絕望。 可以過馬路了。亞琛放慢了腳步,變得戰戰兢兢,方才嘴角上浮漾的絲絲縷縷的 欣悅已無影無蹤。他怕她會猛地回過頭來,目光炯炯地瞪視著他:你想幹什麼?他下 意識地捏緊了寬大的褲袋中那兩疊厚厚的票子——仿佛這樣才能給他一點支撐,一點 信心。 他並不缺少錢,供職當會計的那家公司發的薪水對他一個人已綽綽有餘,他不必 為子女昂貴的教育費用而操心煩惱。他還沒有機會培養出奢侈的愛好。老實說,他還 贏了一回彩票——這是他這樣一個成年累月在表格、數碼、票據綴合堆壘而成陰鬱 漆黑的森林中蠕動的小蛆蟲生活中的一線曙色。整整一萬元,現在它們正靜靜地躺臥 在褲袋裡,時刻聽從著主人的號令——你拿著它們想幹什麼?有了錢,就會出現奇跡。 有多少個夜晚,他曾醒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床頭櫃,就是為了瞧一眼那疊錢(放在一個 大紙袋子裡,小心翼翼地裡三層外三層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就是為了撫摸一下 它爽滑油亮的票面,就是為了盡情地嗅一嗅揮之不去的餘香。那的確是銷魂的時刻: 這是他一人獨享的秘密。那天上午他偶爾路過一家街頭彩票發售站,被那兒彌漫的狂 熱與夢想所感染,便隨手掏出幾元硬幣買了三張。幾天後他在辦公室中目光掃過報紙 左下角的那團中獎號碼時,哎呀嘴唇皮被咬痛了。他的眼睛咬啃著那一行阿拉伯數字, 將數碼對了足足有二十遍之多。他做賊似的匆匆去兌獎處領了支票,在職員冷漠、羨 慕、仇恨交織混雜的目光下取了現鈔,隨後坐上出租車一溜煙回了家。 現在,亞琛直挺挺地站在了她的對街,她不知什麼時候已戴上了一副變色鏡—— 他怕在那黝黑的鏡面上他已縮小為一團抹不去的污點。她回頭望了兩次,像是朝亞琛 的方向。他一發慌,只得閃避到一棵大樹下,粗礪肥厚的棕褐色樹幹遮擋住了他的軀 體。幾個過路人不時用異樣的目光掃視著他。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往前走時,她已踅 轉身拐進了一家中型超市。 超市玻璃立面上東倒西歪粘貼著的花花綠綠的廣告,店堂內層層行行貨架上五光 十色軟硬不一的商品,以及投射在玻璃立面碩大陰影中的熙來攘往的街景交織成了一 個色彩斑斕的湖面——說不定會鑽出一個水妖來。亞琛佇立在一家小吃店門口,黑鐵 鍋灶上冒出的劈劈啪啪的熱流熏烤著空氣,應和著他怦怦搏動的心音。 她終於出來了,提著兩隻鼓漲得像氣球的大購物袋——女人總是這樣,她們會心 血來潮地亂買一氣。老闆們就喜歡這個。一長段黑色的竹籬,豐厚飽滿的竹節背後靜 臥著一大片西式草坪,柔嫩的青草迎著微風翩翩起舞。一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女人牽著 一對狗溜達過來,黃狗和白狗爭相跑向附近街角小廣場中央的噴泉。 她還不回家嗎?她急速地回了一下頭,鍍金的鏡架在愈來愈灼烈的陽光下化成了 白晃晃的一片。她穿過噴泉,對兩條狗沒看上一眼,便轉到裡側斜對面的一家美容院 裡。門口的紅白藍三色圓柱旋轉著,像臺上從早到晚甩動著大腿胳膊的演員,精心制 作著一尊流動的雕塑。 已經快中午了,肚子都隱隱餓了。自從出門後,亞琛一直回避著這個問題;他到 底該怎麼辦?他只是任大千世界呼嘯奔湧的色彩與形體填塞著自己的頭腦。他仿佛 一直懵懵懂懂地在緊貼崖邊的小徑上快步行進著,不去低頭瞧一眼向他發出呼喚的深 淵,只是盯視著藍天白雲。他細長的影子從廣場的水泥板上拖過,幾束跌垂下來的細 細的水柱噴灑在上面,濺出了瞬間即滅的花蕊。他是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美容院正對 面——他不想有個什麼閃失,與她失之交臂。 勇氣一點點積蓄著,跳蕩著晶亮的泡沫,儘管還像是個剛成形的胎兒。他要她,要 得到她:一定要。 他身後是一爿兩三個開間的花店,兼賣各式玻璃器皿和裝飾用品。店堂左側擺放 著大簇大簇的紅玫瑰白玫瑰,一束束含苞待放的百合掩映其間,它們在周圍貨架上海 藍色瑪瑙色橘黃色血紅色乳白色的各式果盆果盞花瓶彎折飛翹奔放不羈的線條的烘 托下像一團團耀眼奪目的火焰。生命的火焰。坐在牆邊的店主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 要買點什麼花吧? 對,為什麼不呢!不是2月14日情人節,但今天是我的節日。買,要買,儘管不用九 百九十九朵玫瑰花來表達愛意,買上幾簇總可以吧? 就這樣亞琛捧著一大簇紅玫瑰,恍惚地凝視著對街滾轉不停的三色圓柱,在他眼 裡,它成了一個暗褐色的點核,在爆炸後迅速膨脹著,充塞了整個宇宙。 三 她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進了前方的那家酒吧。臨窗而列的那一排晶瑩的酒瓶吸引 了亞琛的目光,使他稍稍鎮定下來。儘管內心充滿了難言的悵惘與恐懼,他還是推門 走了進去。匠心獨運的佈局撲面而來:吧台後方的一排排酒瓶堆疊在玻璃窗的背景 上,它同時成了他剛才在外面駐足觀賞的展品。就這樣,他一眼看到他的獵物坐在了 底層內側一個隆凸而起的角落裡。一圈黑鐵雕花欄杆將她與不遠處的吧台分隔開來, 成全了她獨有的小世界。 她死死凝視著窗外,不停地啜著高腳杯中的紅色酒液。在美容院裡走了一遭後, 她像是新近出水的芙蓉,褪去了塵土,以灰黑作底子的美豔顯得更加清純奪目,捲曲的 頭髮也帶上了幾分桀驁不馴的野性。然而,神情裡依舊飄溢著拂之不去的陰鬱。 零零星星的顧客進進出出。亞琛坐在緊挨著吧台的高腳凳上,慢慢地呷著維也納 咖啡,起先零零散散的棕色沫團,擴展開來,膨脹開來,覆蓋了整個杯面。只是那束紅 玫瑰有些礙手礙腳,要麼就放在黑漆油亮的吧檯面上——不,侍應生好奇(隱隱含有 嘲笑)的目光使他猶豫不決起來。還是捧著吧!它那噴薄而出的猩紅色在這慵懶沉 滯的空間裡注入了幾分亮麗,幾分嫵媚。 時光在流逝,吧臺上方電視屏幕上方程式賽車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色彩絢爛而 紛亂的吧堂內回旋著爵士樂,在奔放熱烈的節奏中透出難以排遣的憂鬱和傷感。亞琛 一次次地踱到樓梯轉角處的平臺,一次次回轉頭匆匆覷視著不遠處她的動靜,同時用 顫抖的手指撫搓著雕花欄杆後閃著藍瑩瑩光焰的玻璃窗面,仿佛其中蘊含著宇宙無窮 的奧秘。 突然間,她的肩膀開始抽動起來。雙手掩住了臉頰,她不斷地發著顫,震動的頻率 越來越大,像一個直立旋轉的陀螺,發條繃裂後失去了控制,逸出了原有的軌道。身體 開始一點點傾斜。 亞琛不知哪來的勇氣,從雕花欄杆邊跑了上去,一把扶住了她。他們之間仿佛有 著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她索性就倒在了他的懷中。他不相信這會是真的。 她豐滿、肉感的下唇扭動著,上唇彎成弓形的細線,蘊含著難以言說的魅惑。不 ——不——我受不了受不了實在是受不了——我不想活了不想就不想活下去了…… 她揮動起手臂。你——亞琛托著她的上身。 她撥浪鼓似地轉著頭,幾綹髮絲拂在他的鼻孔上,癢癢的。不——不,你不用再來 了,隨我去吧隨我去吧——就隨我去吧——讓我去死,我爛透了,沒有人再要我!!! 你——你,你別太難過。亞琛盡力穩住重心。 霎時她睜開了眼睛:你——你——你是誰? 我——我?! 她一下警覺地挺直了身子,擺了一下頭:喔(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你—— 我知道你是誰。你這個流氓,不要臉的臭男人,下流坯,你跟了我一上午,你以為我不 知道啊?你還是來了,你給我滾——滾開——滾遠點!!! 我——我——我不是壞人,我不會害你的。請相信我——你忘了我是你的鄰居啊! 鄰居?她哈哈大笑起來。你,她掄著手臂,你這個壞蛋,我知道,你們男人都不是 好東西。滾開,再不走我要喊了——她猛地一抬身子,手肘撞在桌角上,哇地一聲慘叫。 隨後她無力地倒在坐椅上,嗚嗚地哭起來:綿長的。 穿著緊身黑制服的侍應生走近了桌子,眉毛皺蹙著。亞琛定了定神,向他擺擺手, 「再給我們來兩瓶黑啤!」 亞琛將椅子挪移到她身邊。對,我知道你不快活。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我也不快 活。世界上不快活的人多得是,難得碰見幾個高興的人。不要緊,只要我們倆在一起。 我喜歡你,不要求什麼,只是想和你待一會,陪你坐一會,喝幾口酒。我們兩個都是不 快活的人,但在一起能互相安慰安慰一番,日子會好過一會。你現在不知道我是誰,是 幹什麼的,我不在乎你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你是誰,我也不去多想我們倆能在一起呆 多久,一星期,幾天,幾個小時——只要現在你是在我身邊,我也在你身邊。就這樣在 一起,快快樂樂的,就行了。今天放假,是玩的好日子。不好嗎?別笑了,跟我一起說 說話,你會感到心裡好過一點,就會高興一點。我喜歡你,你記著。你心裡有說不出的 苦,但不要緊,有人喜歡你,記著有人喜歡你。 看看,喜歡嗎,這一大把玫瑰,我為你買的,聞聞那股香味。你別笑,花是不多,回 去插在花瓶中,每天看著心裡挺暢快的。你要喜歡,我再去多買點,就是九百九十九朵 也可以,只要你喜歡。 像服了烈性鎮靜劑,在他語無倫次的嘮叨中,她漸漸停止了抽泣,濃黑的睫毛下飽 漲起幾滴碩大壯實的淚珠,滾垂到眼瞼下,隨後碎裂成絲絲縷縷。此時,周圍一切都很 好,一切都平滑地流淌過去,不像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故事發生,就像斜對面雙層玻璃窗 外的電話亭的塑料板上反射出來的光線投射在過路人的臉上,鍍了金的眼鏡架上。經 幾重折射後,人的影像都有些模糊了。 四 從人民廣場的邊角處便可望見這只碩大的風箏——黑色的鷹隼。它在半空久久 盤旋著,沿著市府大樓方正呆板的灰色輪廓線踏踩著迅疾的狐步舞,接著掠過大劇院 晶瑩璀璨的玻璃幕牆(它幽秘的深處不時演繹著一幕幕悲歡離合的傳奇),隨後倏地 竄向高處,在後方鱗次櫛比的摩天樓峽谷中穿梭飄蕩,最後緩緩降落下來:纖細的竹 節做成的骨架發出的的震顫,密密應和著噴水池平臺上成群男男女女翩翩起 舞的節拍(在這座都市里,交誼舞已成了中老年人的專利)掀起的陣陣熱浪。 城市已成了節日狂歡的巨型舞臺。亞琛心中的堅冰融化了。他正領著阿瓊(他 剛知道她的名字)在廣場上漫步。他真像是又一次擁有了青春:從幽閉了五十多年 的那個粗陋、滿是黏糊糊毛茸茸的黴菌的洞穴中走了出來,置身在燦爛的春光之下。 阿瓊鮮活的肉體就在他身邊,他從來沒有感到像此刻這樣自信,這樣富於力量。 起初他還有點忐忑不寧,但這樣的肉貼肉背粘背心連心使他的心定了下來。她一 直挨得他很近,還緊抓著他的手,尤其在過馬路時。前方一幢大賓館紅底白字的KTV包 房燈箱廣告闖入眼簾,她碰了碰他的臂肘,調皮地呶了一下嘴,經常去玩吧? 沒有,真的沒有過——哈哈,你真是個好人。 節日的海洋。到處是人流,鼓漲起來的歡樂的潮水從廣場流向外灘,從大珠小珠 落玉盤的東方明珠塔與八角形的88層金茂大廈巍峨逼人的身影下,向周圍密如蛛網的 大街小巷和商廈鋪漫開來。到處是音樂,香味,斑斕的色彩,溫熱,臉,嘴唇,肩膀,大腿。 人一下都變得那麼溫柔可親,整個世界仿佛沉湎於小夜曲之中,人人都溶化在這甜膩 膩的空氣中,卸下了面具和盔甲,解去了皮帶,呈現出赤裸裸軟硬不一的自我來。 肚子餓了,亞琛和阿瓊步入了一家飯店。這時他一點都不討厭在熙熙攘攘的地方 就餐,他用溫情脈脈的目光打量著魚貫而過的老老少少,他們簡直和你情同手足,他甚 至會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去親吻他們,擁抱他們,而坐在他身邊的阿瓊只不過是他們中 間挑出的一員。 在這樣的氛圍裡,他們兩顆素不相識的心貼近了,幸福就這樣不期而至。他們仿 佛已相識了好幾十年。窗外,東方明珠絳紫色的球體在舊城區街坊密如蛛網的屋脊黝 黑浩渺的海面上投射著驕人的光焰——現代人頂禮膜拜的圖騰柱,或許在空前絕後的 浩劫之後,那金屬球面的殘體會成為人們憑弔的對象。此時,飯廳中央的時裝表演正 達高潮。模特兒錦繡衣裙掩映下的肉體的光澤,明暗對比以及極富彈性的褶皺營造出 了肉體的天堂,刺激著食客的欲念,它與口腹之欲交相輝映,相得益彰。亞琛入迷地盯 視著飄曳的袖裙,又不時瞟著身邊的阿瓊。一陣輕盈的鈴聲,她急急地從真皮小包中 抓出手機,橘黃色的機身,大紅鑲邊。沒有電話來。液晶面上閃著V形的弧光,藍熒熒 的。 你想什麼? 你要是站到臺上,肯定比他們都光彩,亮麗。亞琛悄悄撫搓著她懸垂在膝蓋下方 的裙擺,手指尖觸到了底下的薄紗網眼絲襪。 哎,她歎了一口氣。剛來上海時我也做過好幾年模特兒。每天背著個大包,從早 到晚趕場子。哎,太累了,而且也出不了名! 以後—— 她的眉毛一下皺蹙起來,神經質地用手掌掩住了臉,好久才挪開。說出來真不好 意思。我實際上不值得你喜歡。我不是一個好女人。是——喔,是這樣。一個做生意 的看上了我,他包下了我,租的房子吃的用的所有的開銷都是他的——他就將我這樣 養著。這樣有大半年了。錢倒沒積下多少,過是過得舒服多了。他一星期也只來一兩 次。男人有了錢就變壞,男人都這樣。近來我發現他迷上了另一個女人,據說是個電 影演員。結果幾個星期不來,連電話也不來一個,我像個什麼玩意被他存在保險箱裡 了。一天,我撥通了他手機,他正和那鬼女人在一個海鮮城吃飯。怪我太衝動——我 是太衝動,一直這樣,剛才也這樣。我沖到那裡,大吵了一陣,結果被保安架走,還說要 罰錢。一放假,他馬上帶著那婊子旅遊去了,甩下我一個人——哎,你說說看我把青春 都給了他,最終卻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此時,她眼角噙著的淚珠鼓漲著,頃刻便會滾落 下來。 香水從女人身體各個幽秘部位浮漾上來,與魚香肉香羼雜成一團,直撲鼻孔。 阿瓊擦乾了淚水,笑了笑,不說那壞東西了。她搖著腿,來回撞著亞琛的膝蓋:你 膽夠大的,萬一我大叫大罵你是流氓,叫警察來你怎麼辦? 亞琛先是攥著她汗津津的手掌,隨後將喝了一半的啤酒杯湊到她的唇邊,雪白晶 亮的泡沫翻騰起來,將她長年累積起來的口紅一點點溶蝕著:我不怕——不會的,我 知道你不會的。對吧?你知道我,我天天早上在陽臺上等著你,看著你,你怎麼也會認 識我。我下班回來後頭一件事就是想著你,想啊想,想得我都要發瘋了。我——我心 裡相信總有一天會認識你,會成為你的朋友。我老了,我是個醜八怪,我知道你不會看 得上我,不會喜歡我,但我不在乎。我還是要喜歡你,關心你,即便你討厭我罵我打我 唾我砸我將我劈砍兩半撕扯成肉漿肉團吃我的心掏我的肝,我還是喜歡你——就是喜 歡! 五 仿佛是添加了大劑量的激素,愛在刹那間發育成籽粒飽滿的果實,在此時午後金 燦燦陽光的炙烤下——已經是收穫的季節了,紅玉般的汁液即將漲破硬殼。亞琛挽著 阿瓊上了出租車,她口裡呼出的大團熱氣(羼雜著酒味煙味魚腥味)噴在他脖子上, 一陣陣癢癢。他吻了吻她的臉蛋。 你真好!阿瓊微微閉著眼,斜枕在他胸前,小嘴巴呶動著。你孩子有多大了? 我沒有孩子。 沒有孩子? 我——我,我沒結過婚啊! 是嗎?她挺直了身子,拍著他的大腿,那你就和我結婚吧? 你——你真看得上我,我這麼老…… 哎,你老什麼呀——而且你對我這麼好。 結——婚,結婚,結,他喃喃地念著這幾個字。他有點醉了。沒想到,實在沒想到 有這麼快,快得讓人招架不住承受不起擔當不了。網絡時代的愛就是這樣,我們的全 身皮肉上覆蓋好披掛上超薄型的芯片,比特晝夜不停地奔騰竄躍,在無邊無際的虛擬 空間內源源不斷地為我們傳遞著天長地久或朝生夕死的情和愛,直到地老天荒。 六 速成的情愛將他們倆晃晃悠悠地送到了寬大敞亮的購物商城,走過一家家擺著瘋 狂打折打驚心動魄的跳樓價招牌的空空蕩蕩的專賣店,徑直來到一個衣櫃前。新婚采 購這種氛圍使亞琛激動得氣都喘不過來,他將西施模樣的新娘嵌入了正對面那套銀灰 色的綢緞旗袍中,癡迷地想像著那瀟灑叉開的前襟下露出的大腿。就這樣,他毫不猶 豫地掏出二千元買下了它,一路高歌凱旋地醉醺醺地揣著它連同心愛的人到了自己的 床上。 七 亞琛疊得整整齊齊的床鋪第一次被攪得這麼亂,第一次有了鮮活的生機。他第一 次有女人了。 西沉的太陽落在對街絳紅色的屋瓦上,懶洋洋的。亞琛感到了倦意。阿瓊爬起身, 要去洗洗了,你把門窗開得大一點,通通風,什麼味道真難聞死了。 手機響了,她抓著跑入了衛生間。鈴聲配著童稚氣十足的旋律,嗲聲嗲氣地絮叨 著。竊竊的低語,好像蚊子在耳廓邊飛來飛去。 他們已說好明天去杭州,到那個人間小天堂去。幸福要延長下去,筆直地伸向未 來的虛空中。然而,她剛才在床上那種神采飛揚那種哼哼啊啊的瘋勁已不見了蹤影, 只是狠命地咬著嘴唇。亞琛一下感到和她之間的距離飛快地拉大了——到底是陌生 人。 都五點了,還是出去吃海鮮。不過,她先要去商廈——女人逛店永遠逛不夠!這 次她看中的是那套棕色的絲絨禮服,華貴,矜持。 三千八百元——不打折!這家店從不打折。他猶豫了一下,暗暗瞧了瞧她繃得死 緊的下巴:怎麼這個樣子,有點過分,他的心在疼,手在抖。但還是拗不過她,成了她 唯命是從的皮夾。 大團紅暈烘染出新娘般的嬌媚,她志滿意得地拎著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身子緊貼 在他懷裡。他心頭一熱,捋著她披垂在肩頭的髮絲,又吻了她一口:到底沒白費氣力。 八 手機又一次咯咯鳴響起來,跳蕩不已的弧光將阿瓊染成了綠色的水妖。 匆匆接完電話,她站在商場橢圓形的門廊內,怔怔地瞪視著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 亞琛挽著她往外走,她尖尖的手指甲點戳著他的掌心,有點疼。終於,她下了決心: 哎,對不起,我——我有點事,先走了——真對不起! 你…… 我過幾天再找你,一定。 那明天? 沒時間了,再說吧!謝謝你,你對我真好!等我的電話——喔,再見! 再見…… 她噔噔噔跑下臺階,匆匆踏過鋪砌著橘紅色方磚石的人行道,徑直沖入寬闊的路 面:密密匝匝的車流正快慢不一地蠕動著。 站住——回來,你給我回來,誰讓你亂跑的!手攥對講機的警察揮著手臂大嚷大 叫,身後的崗亭安著清亮剔透的玻璃罩。 她還是穿到了對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從停在一幢高樓拐角處的一輛黑色轎車 內半探出身來,她的手臂一下箍夾住了他的脖子。 亞琛呆若木雞地站在門廊邊,川流不息的人群將他推來搡去。輪轉不已的紅綠黃 交通燈,裹挾著遠近的霓紅燈招牌與璀璨透亮的落地櫥窗,在高空匯成了一簇簇光的 火焰——節日的禮花,隨後兀直跌落下來,淒慘地隱沒在燦爛的主街背後冷寂偏僻的 角落裡。好一個黃金周的夜晚。 九 亞琛一下子老了幾十年。他拖著重重的腳步回家去。周圍的實體一下都溶解了, 變得鬼影憧憧的。他走啊走,走回了自己的街區,頭頂上的濃蔭仿佛在暗暗啜泣。各 家各戶敞開的窗口傳來的肥皂劇中讓人哭笑不得的對話和歌舞晚會忸怩的歌聲。 他一下想笑,於是就笑了出來,笑得天顫地搖笑得五臟六腑飛濺在空中。 他飛跑著進了屋,身上的每個關節上了發條似地顫動。對著淩亂的床鋪,他盯視 了好久,好像阿瓊還慵懶地倚在床架上,以挑逗的姿態望著他。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成了前世的夢幻。 問題是等哥哥嫂嫂侄女回來後,單調的歲月將重新開始。不——他受不了他受夠 了,五十多年了,還不夠嗎!今天的遭遇使以前泰然處之的一切搖搖欲墜。他驚訝於 自己竟然會有那麼好的耐力和耐心。 亞琛擰開了VCD唱機:真的好想你,我在夜裡呼喚黎明……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燦 爛的黎明——又是這個。富於磁性的歌聲穿透了牆壁,穿透了天花板,將整幢樓浸泡 在傷感得有些甜膩膩的旋律中。 他又一次來到了陽臺上。欄杆面上還感受得到白天太陽的余溫,正像他軀體上還 觸摸得到阿瓊的餘熱。幽暗的路燈下間或傳來孩子們的嘻鬧聲,夾雜著老人乾枯的咳 嗽。發情的狗突然間汪汪汪地吠叫起來。 不,他實在是受不了,受不了每天早晨再在陽臺上向左下方窺望——他受不了,受 不了!受不了從青春的輝煌再一次返回到此時此地的老朽乾癟死硬萎蔫僵直之中。 亞琛沉吟著,款步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摸索著,最後找出一把帶柄水果刀。他在熒 光燈下細細地察看著筆直鋥亮的刀刃,不時用手指碰擦著——還是嶄新的。隨後,他 步入了浴室。 唱機依舊開著。 欲訴還休欲休還訴的樂聲在隔壁飄蕩著腐濁氣息的屋裡汩汩流轉著,龍頭中噴湧 出來的大股水流嘩嘩嘩地灌入浴缸,從底部壘到了中間,一直漲到頂部;隨後又從豁 露著好幾個黝黑窟窿的邊沿口啦啦啦垂落到灰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積聚著,分岔成 繁密的枝枝節節根根葉葉,洇沒了整個樓面,又嗒嗒嗒地向幽暗的樓梯下方奔湧;水, 生命的本根,力的源泉,在蓋沒了歌聲的轟鳴中,挾帶著生命最後希望和絕望的漣漪, 沾染著殷紅的血泊——先是一小滴,一小塊,一細串,隨後漫衍成源源不斷的溪河,跳 蕩著,呻吟著,攜同升騰著雪白泡沫的水流,沖向大街,漫入都市沸騰的心臟,最後匯入 到十八層地下陰寒黏溫的虛無的深潭之中。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