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燦爛季節 西 八月的一個午後,我坐在洛杉磯的某座山頭上,身邊是一位名叫苑軍的北京小夥 子。我們剛認識,在相互介紹的時候,他強調了他的較為少見的姓氏,讓我千萬別和 其它的同音字,諸如袁、元、原混淆了。我們來這裡是參加一個聚會,地點在山頂的 這幢住宅內。房間和花園早已有不少人,游泳池裡,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嬉鬧著,水花 飛濺。泳池旁的按摩池內,幾個年長者眯著眼睛,靠在池沿安逸地享受著衝浪。廚房 裡,有人正在為即將開始的晚餐 忙碌。離開飯還有些時候,客廳裡一些人換了衣服和鞋,準備去公共球場打網球。 從花園的欄杆俯瞰下去,是一個山谷,一棟棟兩層住宅高低錯落地佈滿其中。山谷很 安靜,住宅裡也很少有人影走動。這裡叫做格倫岱爾,位於洛杉磯的北部,好萊塢的 東北側。據說此地居住了相當數量的亞美尼亞人,洛杉磯仿佛是一個奧運賽場,任何 一個國家的移民後裔都可以找到,日本人、韓國人、墨西哥人、越南人、印度人或 巴基斯坦人,自然還有數量眾多的中國人。我們正在作客的這家人是中西合璧,男主 人是美國人,女主人則是中國人。而今天的聚會,是由女主人召集的,男主人偶爾才 從樓上下來,家裡突然擠滿了這麼多中國人,顯然讓他有些暈頭轉向。這是教會組織 的活動,教友間不定期聚會,召集者大多是條件富裕的家庭,既提供場地,還有免費的 晚餐。參加的人可以帶上任何自己的親朋好友一同前往,人們從這座龐大無比的城 市的各處趕來,既為了晚餐,也期盼著意外的邂逅和相識,最後到達的人數往往超過 估計,這正是教會所希望的。我坐在花園的臺階上,喝著紙杯裝的可樂。因為沒有合 適的鞋,又不希望弄得滿頭大汗,我放棄了在這次美國之旅中,在山頂打一次網球的 機會。為了打發等待晚餐開始前的時間,我們和大多數散坐在房間和花園中的人們 一樣,開始了閒聊。話題一開始總是很簡單,類似在哪裡念書,以什麼方式為生,對美 國的感覺如何等等。但眼前這個北京人的回答卻讓我很意外,他說他現在不打工,也 不念書。總之,他什麼都不幹。一個在美國的中國人既不求學深造也不打工賺錢,難 道是在純粹地享受資本主義的陽光?我環顧四周,正打算站起身,尋找是否還有別的 什麼有趣的事情,或者乾脆去衛生間將游泳褲換上? 但這個北京人顯然不想放過我,他忽然指了指泳池對面,那裡不僅有兩張木質躺 椅,而且相當僻靜。我們可以離開人來人往的臺階,到那裡坐下,他要給我講講他的 故事。我沒有答應他,而是委婉地拒絕了他,我的理由是那邊的陽光太厲害了,我怕 曬。苑軍頓時很詫異,居然有人怕曬太陽,況且這時已經是午後。我抱怨起加州的陽 光,到這裡的這些日子,每天頭頂一個大火球,不要說雨天,連多雲的天氣都沒見過, 我常常眼珠都被曬得疼了。並不是說陽光不好,但再美好的東西也不能無休無止。 總算這裡是沙漠氣候,日照強烈,氣溫卻不是很高。空氣乾燥,身體一出汗,很快蒸發 幹了,不會有汗流浹背黏糊糊的感覺。要不然,這日子真不知道怎麼過。我們繼續說 著話,花園和屋子裡的人仍在增加,客廳傳來了鋼琴聲,來者中有曾經是歌劇演員的, 嘹亮的高音伴著琴聲回蕩在四周。這時,太陽移到了對面的那座山峰背後,整個山谷 刹那間陷在了陰影之中。苑軍又重複了剛才的邀請,這非常適時,剛才的理由也站不 住腳了。我想,不就是要聽他講故事嘛,還真怕他感動不了我呢。 我們坐在了那兩張躺椅上,苑軍的第一個故事開始了。他是三年前來美國的,但 第一個故事卻發生在六、七年以前,那時他還在北京。不出意料,故事的內容是愛情。 同所有幸運的男人一樣,這傢伙遇上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姑娘,而且他們相愛了。但熱 戀並沒能持久,至少在姑娘這邊發生了變化,她突然向這個正在講故事的小夥子宣佈, 她不再愛他,感情一切結束了。小夥子先是被變故打懵了,不相信一切會這麼結束, 於是苦苦哀求,希望姑娘給予機會,他願意繼續努力,拯救愛情。但姑娘卻出奇的堅 決,絲毫沒有改悔的意思,拋下小夥子走了。萬念俱灰的苑軍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藥, 企圖自殺。自殺未遂,愛情也沒有任何轉機。正逢徵兵,苑軍毅然報了名。城裡人很 少願意當兵吃苦的,想參軍格外容易。苑軍到了部隊,穿上軍裝,但一顆受傷的心仍 然沒有安定的跡象。本來他對行軍射擊之類的沒興趣,也不像那些農村兵滿腦子想 入黨提幹,他竟然主動要求去養豬。為什麼要養豬?養豬可以從早到晚一個人,不必 和任何人說話。每天把豬喂得飽飽的,然後趕它們到山坡上去,豬們在山坡上曬太陽 散步,失戀的小夥子則找來一根簫,坐在山頂對著天空吹奏。豬有了負責的照料,還 每天可以傾聽飽含情感的音樂,一個個長得膘肥腰圓。苑軍的爸爸出差路過部隊所 在地,便去探望兒子。父親上了山坡,卻不敢認坐在一大群豬當中的那個蓬頭垢面的 人。兒子完全不是離開北京時的樣子,幾個月都沒理髮,鬍子也不刮,衣服也不知道 穿了多久,好像是一個野人站在嗷嗷叫喚的豬群中。 在多次被評為養豬先進之後,苑軍從部隊復員回城。不久,這個情種又愛上了另 一個姑娘,兩人相愛了。但沒多久,姑娘留學去了美國,是俄克拉荷馬州的一所大學。 姑娘走後,苑軍像丟了魂似的。雖然可以寫信打電話,但遠水救不了近火,他決心也 去美國。苑軍著手為出國的事奔忙,先讓家裡設法籌集了一大筆錢,然後托人辦出了 簽證。半年之後,他如願以償追到了美國。俄州情人看見戀人萬里迢迢出現在面前, 頓時感動得流下淚水,雖然這淚水同時意味著此時她正陷入困境。美國這邊的功課 很忙,俄州地處中部,人少經濟不發達,打工不容易,姑娘幾乎無法維持生計。看見自 己愛的人陷入如此困境,苑軍毅然返回了洛杉磯,有很多中國人,打工的機會也容易 找。他開始沒命地幹活,一天干兩份工,從早到晚地掙錢。每個月能掙二、三千美金, 除了留下房租和伙食費,主要部分他都捐給了俄州的情人。這樣持續了大約兩年,俄 州的姑娘終於可以安心地完成她的學業了。期間最感人至深的,是每到休假,苑軍便 開著車,從南加州出發,沿著40號高速公路往東,向中部的俄克拉荷馬州進發。一般 他早晨6點出發,一路上經過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得克薩斯各州,向俄克拉荷馬而 去。每次動身前,他都準備了許多瓶飲用水。途中只有是車子需要加汽油了,才會停 下來。汽車加油時,苑軍去附近的快餐店買上七八個漢堡,美國的快餐店允許添加飲 料,他喝完一大杯再灌滿一大杯。然後他又繼續向東進發,為了不在途中因為疲勞而 打瞌睡,他還特地準備了一種特殊的藥丸,這藥丸吞下去,可以保證人不會在開車時 睡著。從洛杉磯到俄克拉荷馬,距離是2500公里,相當於北京到上海的來回。等苑軍 終於抵達俄克拉荷馬時,時間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5點,這時候姑娘往往還在夢鄉中 呢。而對長途跋涉的苑軍來說,一個美好的週末開始了。他可以和心上人聊天、散步 、上館子吃飯,當然還有床笫之歡。別小看這短短的時間,對苑軍來說就像是充電。 週末一過,當他啟程返回洛杉磯時,往往是精神飽滿,意氣風發。但唯獨有一件事讓 千里走單騎的情聖不可理解,俄州的姑娘始終不答應他的求婚,理由是她想先完成學 業。其實結婚和學業之間並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安排得當完全可能相互促進。苑軍 來美國的時候辦的是商務簽證,很快要過期了,結婚的話,就可以變換身份,合法地留 下來。可是,姑娘對婚姻的神聖勁兒和學業的執著還是感動了小夥子。在這個問題 上糾纏不休實在沒道理了,從長計議的苑軍把車又開回了洛杉磯,以更大的激情投 入到打工賺錢的努力中。他不再將個人的麻煩去影響姑娘,而是自己設法解決了延 長居留的問題。憧憬光明的未來,小夥子的內心總是暖洋洋的,等待充滿了焦慮,同 時又是幸福的。終於到了最後一個夏天,快到學校放假的時間了,苑軍給俄州的姑娘 打電話去,他準備馬上過去看她。姑娘忙說不要急,她手上還有一篇論文需要完成, 大約要兩星期的時間。如果他這麼快就過去,她肯定要抽時間陪他,自然沒心思寫論 文了。苑軍等了一星期,迫切想見到姑娘的欲望還是無法壓抑,於是他悄悄地提前出 發。苑軍晝夜兼程,來到了俄克拉荷馬州,姑娘卻不見了蹤影。房東說她一周前退了 房,不知道搬哪兒去了。找不到心上人,苑軍快急瘋了,開了車到處亂轉,一切可能的 地方都找個遍,還是不見姑娘的人。總算有認識他和姑娘的人不忍心,過來勸這可憐 的傢伙不要太死心眼,也別太執著了。總之,強扭的瓜不甜。美國那麼大,一個人真 要躲起來,是沒法找到的。 苑軍的第三個故事還沒開頭,花園裡的活動已經開始了。長條桌上都擺滿了食物, 客人們也確實饑腸轆轆了。女主人站到了高處,她矮矮胖胖,像是廣東人,說起話來 倒是溫柔的,她致辭對大家的到來表示歡迎,因為是教會活動,她又說了些美妙的言 語感謝了上帝。今天的活動還有另一個重要意義,來的人當中有四個新近受洗加入 了教會,所以這相當於他們獲得重生的日子,像過生日一樣。女主人意猶未盡,接著 要為大家講一個故事。她說,當她女兒三歲的時候,曾經問她,媽媽,當有一個人用槍 頂著你的腦袋的時候,你是否還相信上帝?做母親的當時給女兒問得愣住了,不知道 如何答覆,下意識地反問幼小的女兒,那麼你會怎樣?女兒說,我當然相信。 這是一個動人的故事,在場的人都被感動得默默無言,好像每個人都陷入了回憶。 主人的女兒從房間裡跑了出來,向來賓致意。這是個十七八歲混血的女孩,身體像母 親一樣有些胖,但很豐滿,一雙眼睛卻像外國人,而且有深深的眼窩,加上棕黃的頭髮, 顯然是個讓人怦然心動的性感洋娃娃。四周頓時響起掌聲。 在俄州姑娘的故事結束之後一個月,苑軍遇到了第三個故事的主人公,一位來自 上海的空姐。在一次偶然的聚會上,他認識了這位在他描述中異常漂亮的姑娘。空 姐結過婚,丈夫是個有錢人。婚後她卻發現丈夫在外不軌,兩人於是離婚。他們有一 個共同的女兒,離婚後女兒跟了母親,現在住在外婆家。空姐到美國拿的也是短期簽 證,正在思量下一步該怎麼辦,失戀不久的北京小夥子不失時機地靠近了上去,他喜 歡她,更願意幫助她。 聚會上相遇的人們,一番熱情洋溢的攀談,分手時留下地址電話,握手道別,以後 很少有再相互聯絡的。但第二天中午,苑軍的電話就來了,他問我是否想出去轉轉。 我當然樂意,洛杉磯太大了,公共交通又十分不方便,到車站要走一大段路,等一班車 也許要一小時,而這個車轉換另一路車,或許又要等一小時。在這裡我完全失去了自 由,哪兒都去不了,能有人開車帶我去兜風是再好不過的事。我站在街道邊等苑軍, 面前不斷有車疾駛而過,車裡的墨西哥人把音樂開到最響,轟隆轟隆的,整個車子好 像是一個大喇叭箱。稍後,一輛白色的車子從遠端開過來,停在我面前,車很新,本田 牌的,苑軍正在方向盤後面向我微笑呢。他換了件灰色的背心,還戴了副墨鏡,而且 很精神的樣子。我還以為這個在異鄉屢遭感情重創的傢伙會開一輛又破又響的二手 車來的呢。我開門上車,然後和苑軍討論該去哪兒玩。通常,來洛杉磯旅遊的人有三 個去處,好萊塢的環球影城、迪斯尼樂園和鄰州內華達州賭城拉斯維加斯,華人俗稱 洛杉磯「老三篇」。但賭城太遠,路上就要四五小時,影城和迪斯尼一般也需要玩 上一整天,苑軍認為我們還不如去桑塔·莫尼卡,這是洛杉磯最出名的海灘,風景優 美,富有情調,很多旅遊手冊上都有介紹。 我們上了路。但車在幾個高速公路的入口前經過都沒上去,最後卻停在了法院的 門前。苑軍說他要去繳罰款,很快就完事,再不繳就要過期了。我們的車泊在法院的 停車場,然後我跟著苑軍進了法院的大樓。進出法院的人還真不少,打官司對美國人 來說是家常便飯,到這裡沒有顧慮也不覺得尷尬,全都是昂首挺胸的。苑軍突然罵了 起來,原來是繳罰款的窗口前排起了長隊。苑軍排在隊伍中,他建議我可以到四處走 走,領略一下美國的法院真容。我沿著走廊往裡走,順手推開了幾個門。其中一間正 在審理一樁與毒品有關的案子,一對倒黴的青年男女站在被告席上,一個留小鬍子的 白人法官不斷地提出問題,而那兩人幾乎每一次回答都是Yes,態度非常老實。我聽 不懂法官究竟問了些什麼,但那對男女卻給了我深深的印象。我想像著他們曾經相 愛,曾經相依為命,又一起做了某些荒唐的事。命運將兩人捆綁在一起,即使是在接受 審訊和判決的時刻,他們也可以並肩而立。但以後呢? 我走了一大圈,回到剛才的地方時,苑軍剛好把錢繳完,他對我作出一個苦惱的笑 容,說這只是罰款的一部分,就像買東西先付了頭款,其餘的主要部分還得靠打工掙 出來呢。離開法院,現在我們才算是正式上路,向桑塔·莫尼卡海灘進發了。車子呼 呼地沿10號高速公路往西開,苑軍繼續給我講述昨天沒有講完的他和空姐的故事。 在第三個故事裡,苑軍又一次墜入情網。空姐大他5歲,但她的成熟恰恰給了他全 新的感受。不久,他們同居了。白色本田車也是這時候買的。他們開車一起去上班, 一起去海邊釣魚、吃飯,一起去看電影。他們還駕車前往拉斯維加斯,曾經有過贏到 三千美元的輝煌,但在向一萬元的目標努力時又輸了回去。他們仍然心情愉快地返 回洛杉磯,對兩個相親相愛、如膠似漆的人來說,沒有什麼能讓他們沮喪的。在洛杉 磯這個位於沙漠邊緣的城市裡,他們已找到了一片綠洲,建立一個屬兩人的世外桃 源。有時,他們哪兒都不去,兩人整天都呆在房間裡,喝酒、聊天並做愛,且創下了一 天八次做愛的紀錄。他們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弄到了藍色的偉哥藥片,苑軍連吞兩顆, 然後和空姐一起期待新的奇跡的出現,結果卻只是滿臉通紅,呼吸加快。 但高潮過後,他們開始吵架,口角不斷。空姐雖然是南方人,卻是家裡嬌生慣養的 獨生女人,脾氣倔得很。喝酒之後的苑軍脾氣也顯得十分火爆,爭吵常常演變為動手 動腳。這一天兩人又爭吵起來,北京人借著酒勁,又動起拳腳。空姐忍無可忍,下決 心要離開,從此不再回來。姑娘收拾了東西,開了門要跑。屋外吹來的冷風讓苑軍醒 悟了許多,這才想去挽回,他飛奔出去,拖住了對方。兩人拉拉扯扯,一個要走,一個 要留,頓時糾纏在一起,並且在院子的地上打起滾來。鄰居早聽見吵鬧的動靜了,這 會兒看見兩人滿地打滾的場面,當即有人撥電話報了警。警察迅速趕到,將兩人帶到 警察局。動手打人在中國不算什麼大事,特別是在北方,老公打老婆實屬天經地義, 別說鄰居沒資格操心,警察或法院也難作判斷。在美國則不行,既然有人報警,警察 也已經出動,那就真的是一件事了,這叫做家庭暴力。苑軍打的不是老婆,是同居女友, 處理的時候被歸為同一類別,他頓時成了被告。因為沒錢請律師,法院給苑軍指派了 律師。這種情形下,律師大多是敷衍了事走過場。律師來見苑軍,指給他兩條出路。 對家庭暴力這項指控,苑軍可以承認,也可以否認。不承認的話,就得等陪審團的審 判。認罪的話,繳納一些罰款,在監獄稍微蹲上幾天就算完事了。律師原來就想讓苑 軍認罪,這樣他對付起來比較容易。苑軍的反應很乾脆,他立即選擇了後一條路,並 且堅決要求蹲監獄。律師給搞糊塗了,還沒見過有人這麼爽快的,他哪兒知道我的這 位北京朋友早就因為愛情而吞安眠藥和甘願養豬,現在有蹲監獄的機會正是他求之 不得的。法院判了苑軍28天監禁,宣判的那天他四處張望,希望空姐到場目睹這個催 人淚下的場面。他希望以這28天的牢獄煎熬,換來姑娘的回心轉意。 因為蹲監獄,苑軍把正在做的兩份工作都丟了。他在格倫岱爾的山頂對我說完全 沒錯。一星期前他從監獄釋放,回到他和空姐共同的愛巢,但人去屋空,什麼都沒有 了。在向法院認罪前他還犯了另一個錯誤,律師告訴他認罪後要繳納的罰金數額時, 他沒聽仔細,到出獄才知道,數額不是他當初聽到的二百美金,而是二千美金。這個 數字顯然不是苑軍願意承受的,尤其是蹲了監獄,姑娘也已經跑掉的情況下。他不斷 地罵著那個律師,他覺得是讓律師給耍了。當然,對苑軍來說,更大的問題是,他仍然 愛著空姐,不甘心失去她。在失去姑娘之後,他心中的愛卻更強烈了。他要把她追回 來。出獄之後,苑軍給空姐打了電話去,姑娘卻說只願意跟他做朋友。他卻不樂意, 做朋友有什麼意思,他要的是愛。以前他們也吵過架,也曾經鬧得不可開交,但過後 他們仍然在一起,而且愛得更深更強烈。苑軍就是希望的是一切都沒發生,能重新回 到甜蜜的過去。空姐說,那恐怕沒可能。為什麼沒可能呢?他可以比以前加倍地愛 她,他可以為她做一切,包括付出生命,她為什麼不可能呢? 苑軍讓我把車窗上的遮陽擋板翻開,那裡有一張紙,他說這是他在監獄的時候給 她寫的一封信。在催促之下,我打開了這封信,信很短,只有兩行字:曾經滄海難為 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看著這幾個鉛筆寫的筆跡稚嫩的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說, 就你他媽的是滄海,別人都是水? 10號公路的盡頭便是桑塔·莫尼卡,這是個濱海的小城,同樣屬洛杉磯地區。 小城裡有很多歐式建築,它的核心地段,是一條步行商業街,兩側是精品商店和咖啡 館,還有一家多廳的影院。正對著步行街的是一個mall,所謂的mall,也就是大型商 場,餐飲、娛樂、購物集中在同一幢樓內。我們的車開進了mall附設的停車場,這裡 停車不要錢,但限時2小時,過2小時就要付錢。苑軍說,過2小時只需換一個車位,便 可以再免費停2小時了。美國的很多東西是這樣的,它非常高級同時又相當愚蠢。高 級的是,停車場有一個你怎麼都無法猜到儀器可以監測所有停放的車輛的逗留時間, 愚蠢的是這個儀器對苑軍所說的小伎倆卻無所作為。此時室外的陽光過於強烈,我 們決定稍後再去海灘,便開始在商場裡閒逛起來。因為是初到美國,商場裡豐富的商 品讓我眼花繚亂的同時,更讓我感到的是無能為力,特別是習慣性地將所有的價格乘 以8或9之後,就更難適應了。況且,兩個男人一起逛商店也是件挺奇怪的事。我們在 商場裡穿來穿去,乘著電梯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總算發現了一家書店,我走了進去, 苑軍卻絲毫不感興趣,索性站在門口等。我在書店裡發現了一本中國人寫的英文小 說,封面是一個女性裸露的後背和一條長長的髮辮,書名《等待》。此書不久前剛剛 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作者哈金,來自中國東北的哈爾濱。翻閱同胞寫的書,讓我 感到一絲親切。當我走出書店時,苑軍卻沒了蹤影。我連忙去找,原來他在對面一家 賣玩具的店鋪裡,正仰視著一隻站在貨架上的恐龍玩具。那恐龍有暖瓶一般高,昂首 挺胸的,而且還會動,售貨小姐將電池裝進恐龍的肚子裡,然後用遙控器操作,恐龍在 地上挪起步來,一邊走,一邊還發出吼叫。這玩意兒價格不菲,要65美元。苑軍卻打 算買下來。他要把恐龍送給空姐的女兒,那個遠在上海外婆家的小姑娘。在對空姐實 施一系列軟磨硬泡失敗之後,苑軍試圖將努力擴展到外圍。考慮到恐龍的身材不小, 裝進盒子體積更大,我勸苑軍在海灘返回之後再來買。但是,用恐龍作為感情炸彈去 轟炸空姐的念頭顯然讓苑軍有些衝動,他沒法放棄這個念頭,無論如何也要立刻付諸 實施。付了錢,苑軍手裡拿了一隻大塑料袋,他一再問我這個恐龍是否會讓小孩子喜 歡,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更加激動了,馬上決定要將剛剛完成的舉動告訴空姐。 我們來到mall的底層,在廁所的門口找到了投幣電話,苑軍馬上撥通了空姐的手機。 因為站得不遠,我大致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通話內容。空姐的反應似乎和苑軍的期望 完全相反,她好像並不願意接受這份盛情,在她看來,兩人的感情已經結束,這樣的贈 送顯然是多餘的。苑軍頓時有些灰溜溜,卻又不甘心,他只能將這件事的意義沖淡, 說只是朋友和朋友之間的行為,沒什麼特別的企圖,而且恐龍的價格也不像空姐以為 的那麼貴。苑軍對空姐說,這邊mall裡正在大酬賓,恐龍玩具是買一送一,他正好陪朋 友來購物,朋友買了一隻,商店又送一隻,等於打對折。再說,他記得上海的小姑娘很 快要過生日了,這樣的禮物中國肯定沒有,無疑會讓她快活不已的。 我們終於離開了mall,到了對面的步行街。顯然,剛才的通話讓苑軍的情緒低落 了許多。我們一路往前走。 我拿出相機,讓苑軍給我留了影。我本想也給他拍幾張的,他卻一再拒絕,說是 向來不喜歡照相。可是,當我們返回mall門口時,苑軍忽然把放恐龍的袋子擱在身邊, 隨即從口袋掏出他的皮夾,翻開來,亮出了一張空姐的相片,他要和日思夜想的空姐 以及這只代表了他感情的恐龍合影。我舉起相機,對準了苑軍,沒等我說什麼,他已 經在鏡頭裡非常純情地傻笑起來。拍完照,我搶過了苑軍的皮夾,照片讓我有些失望, 空姐並不見得有多麼漂亮。苑軍說,人是否漂亮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兩個人在一 起的感覺。我嘲笑他道,別說什麼感覺了,都是你一個人在單相思,人家都已經棄你 而去了。苑軍聽我這麼說頓時有些黯然神傷,他搖了搖頭告訴我,他相信空姐終將回 到他身邊。 現在,我們來到了桑塔·莫尼卡的海邊。太陽已偏西,光線仍很強烈,碧藍的天空 下,沙灘寬闊且漫長。面對大海,是許多漂亮的住宅,玻璃窗閃閃發光。海風很大,我 們迎著風往大海的方向走去,一條棧橋橫跨於沙灘和海水間,下面是一根根粗壯的木 樁,看得出都是飽經滄桑。棧橋上兩側站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有玩雜耍的,有擺地攤 賣工藝品的,也有作畫的。一個黑人小夥子頭頂一隻自行車車輪,每當有人經過,他 便跳起踢踏舞步,頭頂的車輪隨即飛快地旋轉起來。最有特色的一個畫畫的人,他不 需要筆,卻用手指蘸了顏料作畫,十個手指幾乎都派上用場,而且動作飛快,龍飛鳳舞 似的。對照坐在他前面的顧客,畫得還真稱得上惟妙惟肖,而且色彩斑斕。那些攤販 賣的大多是帶有墨西哥風格的紀念品,有瓷盤、面具、掛件等。棧橋延伸到頭,擴展 為一個大平臺,中間造了一個兩層高的房子,裡面是飯店和酒吧。平臺的欄杆旁,許 多人趴在那裡,手裡握著魚竿,耐心等待著魚上鉤。苑軍往大海的深處指了指,問我那 是哪兒。見我沒反應過來,他說,那是我們中國啊!我當即否定,跺了跺腳下,中國不 在對面,而是在下面,誰讓地球是圓的呢!這時,天空響起轟鳴聲,一架小型飛機正在 高空飛過,估計這就是所謂的私家飛機了。記得肯尼迪的兒子去年或者是前年就是 因為駕駛小飛機而喪命的,肯家的人死掉也是淵藪,但臨死還搭上一個外貌很有特點 的美女,就顯得過分了。我和苑軍在露天酒吧坐下,要了兩杯啤酒。酒吧奉送薯片,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將薯片拋在地上,許多海鷗早等候在附近,看見食物,立刻飛過來 搶奪,它們銜起薯片,然後躲到稍遠的安全處,將薯片啄碎再咽食下去,隨即又飛回來 翹首以待。苑軍又不由自主地展開了回憶,他說平日的週末,他也常常和空姐一起來 到這裡,吃飯或喝酒,享受陽光,享受相處的甜蜜。想到這些,他總是顯得有些動情, 並總是希望我能更多地相信他曾經有過的幸福是如何的登峰造極。 沿著棧橋往岸上走的時候,苑軍在另一個黑人面前停住了腳步。這黑人也是個擺 攤的,他守在一台放音樂的裝置旁,只要付錢,黑人便交給客人一個木棰,棰子的把手 大約有一米長,客人掄起棰子,使勁去砸地上豎立的一個包了鐵皮的墩子,有個傳感 器馬上把敲擊的力量轉換成數字,顯示在一個屏幕上。黑人說了,只要數字達到或超 過100分,就可以得到一隻長毛絨寵物作為獎勵。這些寵物正掛在邊上呢,有猴子、 狗熊、唐老鴨、袋鼠等。苑軍和黑人交談起來,他告訴對方,他的女朋友剛剛離開他, 他正處在失戀的痛苦之中,現在他的女朋友要過生日了,所以他準備送她一個禮物, 而這些長毛絨玩具肯定會讓姑娘高興的。黑人小夥子聽苑軍訴說著,亮晶晶的眼珠 轉動著,簡直快熱淚盈眶了,最後他朝苑軍點了點頭,好像是保證他可以達到那個分 數。苑軍付了錢,掄起了棰子,每砸一次就抬頭看一眼分數,可結果總是差100分一些 距離。但伴奏音樂卻響鬧起來,引得許多路人都圍著看我們。苑軍終於覺得累了,把 棰子交給了我,讓我再接再厲。我也用力掄起錘子來,一下、二下、三下,足足掄了 十多下,分數仍然沒達到。我們輪流掄棰,最後都落得滿頭大汗,長毛絨仍然沒到手。 苑軍覺得上了當,扔下棰子和黑人論起理來,黑人很委屈的樣子,不斷辯解著。 我們空手離開海邊,回到mall,把車子開了出來,然後討論起怎麼吃晚飯。雖然我 到這裡已經有十多天,苑軍仍要為我接風。我倒是挺想開開洋葷的,而苑軍這樣久居 此地的人則對美國菜持全盤否定的態度。既然是他請客,也只好隨他了。最後,我們 決定去吃「東來順」羊肉。不用說,像「東來順」這樣的中國餐館肯定在洛杉磯東 部的華人聚集區裡。那裡有四、五個區,分別名叫阿罕布拉、艾爾蒙蒂、柔斯密、 阿卡迪亞,居住了相當數量的華人,連功夫片明星李連傑的豪宅也在那裡。這個區域 內有華人超市、華人銀行、中國餐館、也有中國人開的電話公司,應有盡有,在這裡 過上一輩子也可以不用學英語。 我們在洛杉磯的「東來順」吃了頓涮羊肉。這家飯店的牆上掛了不少簽名的木 牌,有倪萍、陳凱歌、楊瀾等,大多是演藝圈的,還真沒想到有這麼多名人都到過這 裡。想想也挺有趣,在國內的時候,大家常喜歡找些異國風味的去處嘗新鮮,到了外 面,卻總是費盡心機地找中國餐館。但淮橘成枳,這邊的中國菜大多已經變了味。據 說是為了適合外國人的口味,常常看到幾個老外對著一盤咕嘮肉操練筷子,讓人既覺 得好笑也感到悲哀。我們吃的這頓羊肉也同樣的乏善可陳,30多美元換來三盆羊肉 和一套蔬菜、粉絲、凍豆腐。苑軍卻顯得很興奮,他將桌上的十幾個調味品按一定 的比例混合起來,調出一種別具一格的料來,他說他和空姐也經常在這裡,每次都是 他調的料,空姐一直都喜歡這味道。我嘗了嘗,果然還不錯,當即恭維了幾句,然後又 問他,一般他們吃完飯再去哪裡。苑軍說,吃完飯,他們通常去酒吧,有個帶卡拉OK的 酒吧,可以喝著酒唱歌。 果然我們的下一站就是那家卡拉OK酒吧。也許是我們來得早了,酒吧還沒別的客 人,服務員看見苑軍,很熱情地打招呼,還問他女朋友是否回來了,看來她們也都知道 苑軍的愛情故事。苑軍要了一大堆冰凍罐裝啤酒,說要和我一醉方休,同時他已通知 放歌的一位姑娘,仍然點他最喜歡的兩首歌,張宇的《用心良苦》和張學友的《吻別》。 我們碰了杯,各自喝了一大口啤酒,伴音正好響起來,苑軍小跑幾步,站到中間的臺上 唱了起來。這傢伙唱得還不錯,顯然唱了不少遍,熟已生巧,也有些聲情並茂的意思。 我連連在座位上鼓掌,酒吧裡的幾個服務員也跟著鼓掌。苑軍像個歌星似的,一手執 話筒,另一隻手向我揮手致意。唱完歌,苑軍跑下來,我們又幹了幾杯。他勸我在歌 本上趕快也挑上幾個喜歡的歌,我連連搖頭,並對他說大陸這邊唱歌已經不時髦了, 吃了飯再去唱歌,差不多就是老土的意思。苑軍卻不管這一套,招呼那邊再為他放歌, 隨即就跑到了臺上,照例又是一遍《用心良苦》和《吻別》。到後來,連酒吧的人也 問他是否願意換別的歌唱,他不同意,堅持說就是喜歡這兩首歌,還是要接著唱。我 也已有些不耐煩,乾脆跑上臺去,拿起另一隻話筒,想替他把《吻別》的第二段唱了, 不料他抓住我的手,連連稱呼我哥哥,說,你就讓我唱吧。苑軍說,他最喜歡的就是 《吻別》中那句「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他現在最希望的,便是有一天他的 空姐忽然回來了,他們倆像什麼不愉快的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生活在了一起。當引 吭高歌的時候,他仿佛已經看見在未來之中,存在著這麼一個重逢的場面。也許是被 帶哭腔的歌聲折磨的時間太長了,我已經不再跟苑軍逢場作戲,而且故意找些話去刺 激他。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等到了燦爛的季節,無論是他還是她或許都已經變 了,熱情也早沒了。即使有那麼一個燦爛的季節,卻偏偏和老情人狹路相逢,那不是 倒黴嗎?簡直是噩夢再現。但我的話不但沒讓苑軍遭到打擊,反而令他深沉了許多, 他向我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向我宣佈,無論什麼時候,他的愛,他的感情都不會變。 他會永遠永遠地等待他的心上人,等待那個燦爛的季節。 早晨,我把電腦掛在了網上,正仔細搜索中國的網頁,看看是否有新聞發生。因為 美國上網不要錢也不需要付電話費,我在網上呆了很久都沒下來。這可把正在給我 打電話的苑軍急壞了,最後他索性開了車就來找我了。苑軍在花園外大聲叫我的名 字,我去給他開了門,讓他進來。他先是問我忙不忙,然後便說要我幫他一個忙。他 說他要搬家,原先他和空姐一起租的房子他不想住了,他討厭那些打電話報警的鄰居。 再說空姐走了,樓上樓下一大套房子他一個人住實在是浪費,房錢也吃不消。更主要 的原因,這地方讓他太傷心了,睹物生情,實在受不了,不如換一個環境。苑軍說已經 和搬場公司說好,東西全由他們搬,絕對不要我幹力氣活。他讓我幫忙,是要我臨時 充當他的表哥。因為當時租房子的時候,多付了一個月的房錢作為押金。這筆押金 房客一般是拿不回來的,房東總是會在房客離開的時候找出種種理由扣下這筆錢。房 子被住了半年一年的,找個理由很容易,比如需要洗地毯,牆上鑿了洞。而現在苑軍 還欠房東一個月的房錢,他不願意付這一個月,同時再被扣一個月的錢。所以,他想 趁房東不知道,偷偷搬走,押金剛好抵上欠交的房錢。唯獨讓苑軍擔心的是,萬一搬 房子的時候弄出動靜,房東突然出現。所以,如果我願意到場,苑軍就可以介紹說我 是他剛從大陸來的表哥,非常想租這個房子。房東覺得繼續有錢賺,就不會盯著苑軍 要房錢。 苑軍的計劃很周密,讓我暗暗覺得不快,好像他昨天陪我玩了大半天,就是為了今 天的行動打下伏筆。 燦爛季節 見我有些勉強,苑軍說,實在不行就算了,他一個人去對付也行,房東未必能立刻 出現,只要動作快,搬掉就行。說是這麼說,他卻沒有走的意思,而且坐在那兒不停地 長籲短歎。不管怎麼說,人家昨天剛為我接了風,今天這麼一個並非十分過分的要求, 我一點兒情面不給也實在不妥。我只好關了電腦,跟他上了車。我們隨即來到一家 搬場公司。開搬場公司老闆是一個天津人,一家三口,夫妻兩人外加他們的兒子,接 搬場的活的同時也經營舊家具、舊電器的買賣,搬場公司同時也是舊貨調劑店,裡外 到處堆滿了這些東西。苑軍找這家公司的原因,也要將一部分家具賣給天津人。新 搬去的房間要小許多,原來的很多東西都不能要了,苑軍早跟天津人談妥,把冰箱和 餐桌賣了,以此作為搬場的費用。現在苑軍還想把另外一些東西也賣了,包括自行車。 苑軍的如意算盤是,搬了場之後,還可以通過出賣多餘的物品,再得到些錢。天津人 長相粗糙,心眼卻挺細,說什麼也不肯給苑軍一個具體的價格,堅持要到了現場看了 貨才行。天津人還讓我這個當表哥的論理,他說他這麼跑一趟,原來就沒賺什麼了, 還不是看在了同胞的情義上。可是,誰都得吃飯,不能光講情義是不是,要不然變成 到美國學雷鋒了。天津人問我是哪兒的人,我告訴他之後他連連搖頭,作出鄙夷的神 情。他說在美國的上海人實在名聲很差,勸我別再告訴別人是上海人。我當即有些 不高興,和他爭執起來。我說,你們北方人不就是會揚言肯兩肋插刀嗎?可是我見得 多了,那全是瞎話,吹完牛皮人早溜了。正說著廢話,天津人的兒子開了搬場車來了, 這小夥子個子更高大,臉長得跟猿人似的,愣頭愣腦的。苑軍說這小子雖然傻,但幹 活行,力氣大得賽過猿人泰山。 出發吧,天津人說。我和苑軍坐的本田車在前面開道,天津人的卡車跟隨在了後 面。那車倒是貨真價實的搬場車,車廂大得足可以裝上一家人所有的物品。卡車的 車頭上,用紅色的大字寫著「移民樂搬場公司」,下面還有一串電話號碼。這會兒路 上的交通很擠,苑軍把車開得很慢,以免天津人跟不上我們。在大街上開了一陣,我 們的車進入了一片較為安靜的住宅區。苑軍告訴我到了,他把車停下,跳下車,再次 提醒天津人,重要的是要先把東西撤出來,行動一定要快。最麻煩的是鄰居看見有動 靜,會通知房東。房東住的地方離這裡有些距離,開車趕過來大概需要20分鐘。所以, 我們的行動盡可能要在這之前解決。天津人連說沒有問題,只要房間裡的東西不多。 苑軍說,房間裡只是一些大東西,小東西凡是能搬的這些天他都已經逐步搬走了。天 津人說,東西不多那就沒問題,不過像這樣像賊似的搬場,他還是頭一回。 隨即我們進入了小區內,這裡全都是兩層的連排樓房,外觀很普通,綠化也不如那 些高級的住宅區,但挺實用。停了車,苑軍和我已經來到房門前,天津人則在兒子的 協助下將大卡車往裡面倒進來。房門打開了,我跟著苑軍來到了這個昔日的「愛巢」 內,裡面相當昏暗,為避免房東和鄰居發現變化,苑軍早將窗簾放下了。我參觀了整 個房子,樓上樓下總共兩間,下面是餐廳和客廳,樓上兩間臥室,另一間臥室是苑軍准 備了讓父母從北京過來探親用的,但他母親簽證沒通過,結果沒來。房間裡的確沒什 麼東西了,臥室裡也只有一張大床和一個床墊,我們倆剛把床拆開,天津人父子也上 了樓,他們沒費什麼力氣已經將床墊抬了起來,只是在從樓梯往下移的時候才稍微有 些麻煩,床墊卡在了那裡,一時間不上不下了。天津人說也許要把樓梯扶手拆掉一截, 苑軍不同意,說當初也是這麼搬上去的,既然能上,也就能下,如果再把扶手拆了,房 東豈肯罷休。天津人聽苑軍這麼說,就招呼兒子硬幹了,他們一個下面拽一個上頭推, 床墊呼啦一下就到了底樓。接著是廚房的冰箱,我們把它移到門外,天津人的車子有 電動的升降機,往上一放,駕駛室裡一啟動,冰箱立刻挪到了車廂裡。那父子倆正在 搬沙發時,我和苑軍把房間裡的兩張高腳凳搬了出來,它們原來放在客廳一角的吧台 前,苑軍說他和空姐常常坐在這吧台前對飲,這樣可以省下酒吧的錢,情調卻絲毫不 差。眼看著房間裡幾乎沒什麼剩下的了,苑軍已經在連連看手錶,還算好,直到現在 也沒見到外面有鄰居走動,搬家行動似乎還沒有被人察覺。苑軍想儘快撤,天津人卻 仍在廚房裡磨蹭,正研究怎麼把那張說好了給他的餐桌搬出來。但廚房和客廳之間 的門又成了阻礙,來回試驗了幾次,總在差那麼一點點。苑軍勸天津人放棄,天津人 卻不願意,他讓兒子拿來螺絲刀,決意要把那扇門卸下來。苑軍顯得越來越焦慮,眼 看事情要成功了,他怕這節骨眼萬一上生出什麼變故,於是他趴在窗簾後面,透過縫隙 密切注視外面的動靜,一邊連連催促天津人儘快。門終於被卸下,餐桌抬移了出來, 抬上了車。卡車啟動了,準備往外開,而苑軍愣愣地站在房間門口,注視著裡面。我 拍了拍他,叫他趕快離開。 卡車在前面開,我們的車跟在後面。大約過了四、五個街口,又拐了個彎,苑軍終 於放下心來,他加快車速,超到卡車前。兩輛車在路邊停下,天津人打開車廂,將裡面 的東西用繩子固定好。苑軍還在冰箱裡找出幾瓶水來,分給大家喝,在這烈日底下忙 乎這麼一陣還真有些渴了。隨後,兩輛車繼續上路。大概開了半小時,到了苑軍的新 居。新居所在的地段倒是要比剛才那地方整齊漂亮些,但房子要小許多,不是一門一 戶的,而是許多房客合租一套房。苑軍開了門,迎面是一個大客廳連著廚房,裡面是 一張大餐桌,有一台公用的大冰箱,周圍堆了不少雜物。整套房子裡帶四間房,其中 兩間住了兩對夫妻,另兩間各住一人,其中一間現在就歸苑軍。新房間相當小,床搭 起來放上床墊,對面再放上沙發,中間也就只剩下一條過道了。好在邊上有一個儲物 櫃,可以把衣服掛在裡面。而地上現在全堆滿了鍋碗瓢盆和一個個紙箱子,幾乎沒法 往裡站。 搬場行動算是完了,苑軍給天津人發了支煙,對方把煙插在耳朵上,並不願意接苑 軍的火。天津人不停地說,像這樣的搬場絕對是有生第一回,像做賊,又像逃難。要 不是看在彼此間早就認識的份上,才不幹這樣的活。苑軍忙跟天津人連連賠不是,一 邊解釋自己的苦衷,「老婆」突然棄他而去,房東的心那麼黑,鄰居隔岸觀火又幸災 樂禍。苑軍態度這麼好,是想繼續和天津人討價還價,想儘量再要到些錢。可是話題 一觸及到這個問題,天津人腦袋晃得像撥浪鼓似的,說同胞歸同胞,朋友歸朋友,原先 說好冰箱、餐桌充抵搬場工錢的,讓他再掏錢出來,這趟買賣顯然要虧本了。苑軍說, 還有椅子啊,自行車總值幾個錢吧?怎麼都該給一些吧。天津人真的急了,臉也紅了 嗓子也粗起來,說冰箱、餐桌、椅子都可以不要,這些東西放在店裡也不知到哪年哪 月能出手,寧可讓苑軍給現錢。見情況如此,苑軍也沒轍,只好和天津人握手道別。 我們站在路邊,目送那一對父子駕車離去。 苑軍推著自行車,我們一起回到房間,分別躺在沙發和床上歇息,剛才這一場逃亡 把人搞得還真有些累。苑軍稍稍緩過勁兒來,馬上將錄音機插上了電,翻出磁帶來給 我放歌,這回總算不是張宇和張學友,而是換成了任賢齊。當然又是他和空姐曾經共 同喜歡的歌,無非是熱戀、失戀、悔恨、思念、回憶老一套。我仍然無動於衷,惦記 著如何撤退離開,一旦他又陷入感傷回憶,難免又沒完沒了。苑軍看出我的不耐煩, 馬上為搬場的事向我表示感謝。這倒讓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雖然說好了當表哥的, 最後只是在天津人面前裝了一下,沒起什麼實際的作用。臨告別的時候,苑軍說,改 天一起去海邊釣鯊魚吧。釣鯊魚他最有心得,每回都能釣到。我有些不信,說他是吹 牛。苑軍說,我幹嗎要吹牛呢,我還能將鯊魚去了皮做成魚羹呢。我說改天吧,也許 我們能跟鯊魚合個影,回國的時候找家報紙和雜誌發表出來。苑軍說,那就一言為定 。 隔了一天,苑軍的電話來了,要我準備出發去海邊。釣鯊魚的最佳時間是黃昏和 上半夜,我們可能要在海邊呆一個晚上,海邊風大,苑軍特地關照我多穿一些衣服,另 外游泳褲最好也帶上,說不定還要下海游一遊。 洛杉磯的海岸大約有100多公里長,是從西北向東南延伸的一條弧線,桑塔·莫尼 卡在西北端,而在東南端有一個叫NewportBeach的地方,苑軍說那邊的海灘鯊魚出 沒最頻繁。我們的車沿著605公路向南,然後左轉換405公路向東,大約走了一小時, 到了NewportBeach。這裡遠不如桑塔·莫尼卡繁華,沒有商業街,岸邊的住宅也都 是簡單的樓房。到這裡來釣魚的人還不少,許多車已經排隊停放在路邊,走過的人大 多也手裡扛著魚竿。苑軍打開汽車後蓋,取出了兩套魚竿,還有一袋魚餌,是他中午 特地到超市買的魷魚,事先他已經把魷魚切成了絲。海邊同樣有一座棧橋,外觀要簡 陋些,我們走到棧橋頂頭,平臺的欄杆前站滿了人,一根根魚竿向外伸出,一縷縷線垂 向海面,陽光照耀下,絲線閃爍著光芒。苑軍打開裝魚鉤的盒子,裡面整齊擺放著規 格不一的魚鉤,他挑出最適合鯊魚的那種,將魷魚絲穿在鉤上。接著要拋線了,只見他 豎起魚竿,手臂一掄,魚竿朝空甩去,魚鉤嗖地飛了出去,然後是一個優美的向下的拋 物線,落在了遠處的海面上。他的動作很熟練,一氣呵成,非常瀟灑,當時就把我震住 了。我問苑軍多久能把鯊魚鉤上?他笑了,哪有這麼快?又不是約會,約會還有遲到 的呢!我說,膠捲都準備好了,一定要釣鯊魚。苑軍說,沒問題,肯定是鯊魚。他說他 跟空姐到這裡來過許多回,從沒空手而歸的,一晚上至少釣一條鯊魚上來,運氣好的 話,釣上三條也可能。 太陽正偏向西方,海面上刮起了風。風逐漸大起來,吹得人都快站不住。那些浮 在遠處水面下的魚鉤都被吹了回來,漂到棧橋下面去了。釣魚的人紛紛將魚鉤收起 來,重新拋出去,但風很快又會將它們吹回來。有幾次,苑軍發現了動靜,他迅速起竿, 結果卻大失所望,收上來的仍然是魚鉤。有一回魚鉤上的魷魚倒是沒了,苑軍以此證 明,顯然是鯊魚咬掉了。趴在欄杆往海水下面仔細看,偶爾能看見魚在遊動,但個頭 都很小。苑軍說,這麼小的魚,嘴巴張開來還沒魚鉤大呢。我在平臺上走了走,發現 別人的水桶裡還是有釣到的魚,不過都是些小魚。這麼小的魚,想來毫無食用的價值, 只能滿足一下釣魚的快感。這時,苑軍已經換了下鉤的位置,剛才他在抱怨今天的風 太大,看來選擇的位置也有問題。一般來說,平臺的兩個角是最有利的。可是我們來 得晚了,那裡早擠滿了人。對鯊魚的期待已不如起初時那麼強烈,我倒是很想學一學 如何甩竿下鉤。苑軍向我作了幾次示範,他讓我用手指將魚鉤的線扣住,當魚竿甩出 去時的刹那,突然鬆開手指,魚鉤便會順勢飛出去。我試了試,一切並不像想像的那 麼難,但是要甩得遠而且動作漂亮就不易了。苑軍甩得好時,魚鉤可以落在十多米遠 的水面上,對我來說一時還不可能。我並不買他賬,說他是中看不中用,釣不到鯊魚, 動作再漂亮也是白搭。苑軍受到我言語的刺激,發誓一定要釣到一條鯊魚給我看一 看。這時候,平臺另一邊響起歡呼聲。我們跑過去一看,有個墨西哥人真的釣到了一 條小鯊魚,大約有半米長,黑黢黢的皮膚,扁扁的身體如同展開的雙翼,很像一隻巨大 的蝙蝠。我勸苑軍不如把這條鯊魚借用一下,拿起它,我給他拍張合影。苑軍不肯, 說我是小看人,他還不至於這麼自欺欺人。 面對我的嘲笑,苑軍有些急,他一再向我保證,他以前釣鯊魚向來很成功,今天釣 不到鯊魚實在是因為風大。我不相信,平時釣得到,今天為什麼一無所獲呢。在我的 刺激下,苑軍繼續努力,一次又一次地甩出魚鉤。可是海裡的鯊魚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他。別說鯊魚了,連一條小魚都沒咬苑軍的鉤,這個黃昏也許註定他要顏面掃地。見 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式,我可不願意在這海邊泡上一晚上,再說風越來越大,吹得 人渾身哆嗦,到半夜更不得了。我拉著苑軍要離開,他卻覺得下不來台,說改天一定 要再來一次,說什麼也要釣一條鯊魚證明給我看。我說,行了,等你的鯊魚釣上來,我 們早餓死了。確實,我們倆都已經餓了。 苑軍說NewportBeach這邊是專門釣魚的,吃海鮮要到另一個叫做雷東東海灘的 地方。於是我們又上了路,車開了好一陣,我才發現雷東東海灘還不近,我們又到了 海岸線臨近桑塔·莫尼卡那一端了。這時,太陽已經壓在了海平線上,天邊滿是彩霞, 海水也被染得紅彤彤的。我們的車正在走的公路距離海邊不遠,海風從車窗刮進來, 比先前柔和了許多。雷東東海灘是一個港口,既是漁港,同時也是遊艇碼頭,港灣裡 泊了大大小小的私人遊艇。碼頭邊上有家專門賣海鮮的店,我們挑了兩隻大螃蟹,又 要了條不知名字的魚。螃蟹被裝進塑料口袋,放進一隻蒸氣爐,那條魚則披了一身的 麵粉被丟進了油鍋。很快,螃蟹熟了,我們將它們取回來,在露天的石頭桌子上將它 們大卸八塊吃了起來。可是海鮮店只提供檸檬和芥末,螃蟹拆開殼,將檸檬汁擠在上 面,然後蘸了芥末吃。吃螃蟹沒有醋,味道大打折扣,我們大喊不過癮。那條油炸魚上 來,幾乎也沒什麼味道,盆子邊上配的佐料也不過是一灘番茄醬,跟肯德基和麥當勞 提供的完全一樣。苑軍正在向我介紹他和空姐經常到這裡吃海鮮的往事,我便更加 惡毒地攻擊起美國的糟糕的海鮮,讓他只好閉上了嘴巴。 海鮮味道不行,啤酒倒是喝了不少,我們兩人臉喝得紅紅的,在海灘邊上散著步。 黃昏時分,碼頭上仍然有不少遊客。有三個姑娘並排在前面走,三人都染了發,金黃、 紅褐和紫色,身上的衣服也是色彩鮮豔。她們腳蹬皮靴,靴跟都像刀一樣尖且長,走 起路來清脆響亮,一排屁股更是有節奏地左右亂晃。我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們背後 走,還一起對著她們的背影吹口哨,逗得她們將屁股扭得更強烈,簡直有些放蕩了。 眼看再往前走就要到海裡去,三個屁股整齊地轉回來,我們才發現原來她們都是日本 妞。日本妞很大方,當即就把三個傻瓜相機遞給我們這兩個醉醺醺尾隨者,讓我們替 她們拍照。啪、啪、啪,三次閃光,我們把相機遞還給日本妞,得到了齊聲的謝謝,然 後便目睹著三個屁股整齊地扭向了遠方。 天色暗下來,每到這時候,苑軍便開始憂心忡忡。他的相思病又犯了。說笑之間, 我已給他取了個綽號:北京小個。他很不高興,無奈的確是比我矮半個腦袋。北京 小個總是在惦記他的空姐此刻在哪兒,在幹什麼。他最不放心的便是有個什麼男的 找上了空姐,趁此空隙占得了他原來的位置,這樣的話,他在這邊癡癡地等,心愛的人 卻越走越遠,如此這般,何來重逢的希望,哪還有什麼燦爛的季節? 另外還有一件事讓苑軍犯愁的,是他必須按法院規定的,去做三天的義工。美國 法律的確很囉嗦,犯了事不僅被判蹲監獄,還讓你繳罰款,接受法院安排的法律課,另 外還要去做一定時間的義工。苑軍早為這事忙碌過了,打電話去養老院,對方聽說是 要來幫忙幹活,當然樂意接受,可接著要問他是犯的什麼罪。苑軍不能說是家庭暴力, 謊稱自己是超速駕駛,交通違規。養老院說沒問題,改天你過來幹活吧,但務必把法 院判決書捎上。得了,像養老院這種地方是最膽小謹慎的,如果看見判決書上寫的是 家庭暴力,會接受才怪呢。苑軍打了好幾處電話,一旦真的說出自己情況,對方馬上 便客氣地告訴他,暫時不需要義工。苑軍走投無路,最後想到了位於洛杉磯西部的一 家佛教寺廟,廟裡的法師是中國人,明顯要比老外開通,說只需要請示主持,今天晚上 給予答覆。苑軍在雷東東海灘的碼頭找到了公用電話,給法師打了呼機過去。我們站 在那裡,海港很是安靜,濤聲從海灘的方向傳了過來。電話鈴響起,法師回電了,告訴 苑軍主持已經同意,明天就可以過去幹活。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苑軍都沒見面,但他還是不斷打電話來。他說他正在寺廟裡 掃地,法師非常的仁慈,苑軍還沒開始幹活,法師就在法院的表格上蓋章簽了字。法 師說,來與不來,是否掃地都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緣分,關鍵是能否洗去心頭的煩惱。 法師還特地為苑軍準備了一把新掃帚,一把在中國最常見的蘆花掃帚。苑軍告訴我 寺廟很大,建在一座山上,空氣新鮮,陽光燦爛,他用蘆花大掃帚將寺廟從裡到外掃個 乾乾淨淨,他說也要同樣將心頭的煩惱統統掃掉。掃完地,他便去找法師談話。法師 很耐心地聽了苑軍纏綿悱惻的故事,送了他經書。苑軍說,教會的活動他可能不再去 參加了,他正在考慮皈依佛教。我當即在電話裡笑他,我說,得了吧北京小個,你就是 想你的女人能回到你床上,我才不相信你要皈依哪門宗教。你只是希望菩薩能保佑 你的女人能回到你身邊,你這是臨時抱佛腳。他說,別小看人了,一切都是可能的。 過了幾天,苑軍又來電話了。他說他正準備去紋身,要在胳膊上紋上四個字:不 信女性。我頓時有些樂不可支。我說,不就是跟一上海來的已婚而且生過孩子的女 人好了那麼一段,人家免費讓你睡了那麼一回,還陪你吃飯釣魚,聽你一天到晚唱那 幾個破歌,現在人家覺得厭煩了要另謀高就,你有什麼想不通的,你憑什麼就不信女 性了,這跟其他女性有什麼關係呢?但不管我說了什麼,苑軍好像已經下定了決心。 我只好再好言相勸,讓他無論如何都該留條後路,不要衝動之下去貿然行事,一旦紋 了身,就去不掉了,以後後悔也來不及。這傢伙卻說,他壓根兒沒想過要後悔,去不掉 才好,他就是要讓這個故事有一個紀念。我說,紀念就紀念,何必記在身上呢?他說, 我不管,我就是要記在身上,時刻可以看見。 唯一讓我感到有希望的是,苑軍找的這家店開價相當貴,紋一個字要100美元,他 覺得不合算。我連忙對他說,確實太貴了,千萬別上當。其實,我的勸告對他是起不 了作用的。這北京人是個死腦筋,他想要做什麼,旁人再怎麼說也是白搭。除非是那 個空姐,聽說他要紋身刺字,當即被感動得回心轉意,他自然也就相信女性了。而我, 不過是他這場獨角戲的觀眾而已。當天傍晚,他便找到了另一家價錢便宜的,只要2 0美元一個字,當即就把四個字給紋上了。 苑軍開了車來找我,說一起吃晚飯,同時也展示一下剛紋的字。他車一來,我剛坐 上座位,他就捋起袖子,果然臂膀上多了四個黑乎乎的字:不信女性。我說,這字怎 麼這麼難看,是不是美國人寫的漢字?苑軍很失望地說,難看嗎?這還是從一大本字 帖裡挑了很久才挑中的呢。我說,什麼呀?魏碑不像魏碑,楷書不像楷書。苑軍告訴 我紋字的時候是上麻藥的,這會兒麻藥的勁兒過去了,臂膀還真有些疼。我說,疼了 吧?現在後悔了吧,何必受這份苦?這傢伙卻說,疼才好呢,我就是要疼到心裡。我 說,你是受虐狂吧。其實,最早知道他紋了身的不是我,當然是他的空姐。但空姐的 反應並不很強烈,只是勸他這麼做沒必要,要想開些,而且絲毫也沒不相信,看來她是 對她的北京情人挺瞭解的。在我看來,現在對苑軍來說,凡是別人勸他不要幹的,他 就覺得越帶勁,越是想去幹。我問苑軍,她也不來欣賞一下?他沒回答我,踩了油門使 勁往前開。我又說,完蛋了,以後碰見其他女的,讓人看見手臂膀上的字肯定要問,到 時候回答起來就麻煩了。苑軍搖了搖頭道,不會了,不會有別的女人了。我頓時又哈 哈大笑起來。 我們在洛杉磯的「全聚德」吃了頓烤鴨。為了祝賀苑軍紋身,我堅持買了單。苑 軍說要帶我去好萊塢的比華利山莊參觀一下,於是我們離開飯店又上了高速。大約 一小時後,我們穿過了洛杉磯市區,沿著日落大道往西而去。日落大道剛開始的時候 並不熱鬧,但兩側的棕櫚樹卻讓人歎為觀止,它們差不多都有十幾米高,剝得幹乾淨 淨的樹幹細且長,樹冠則像一顆顆高昂的腦袋,注視著我們在這條壯觀的大道疾駛著 追趕遠去的落日。到比華利山莊的時候,天色已黑。車向右一拐,往山上開去。兩側 都是漂亮的住宅,風格各式各樣,古典的、現代的,正面都打著燈光,映襯出建築的輪 廓。房子裡面都靜悄悄的,好像很少有人住。苑軍讓我注意每家每戶門口都有的牌 子,那都是名牌保衛公司的聲明,上面寫著,本住宅已安裝某某某某品牌的安全保衛 系統,本系統通過電腦系統與安全公司及警方保持全天候的聯網。一句話,別動壞腦 筋! 其實,這些沿路邊的房子並不是最好的,很多更豪華的房子只是在路邊設一個大 門,門後面有一條燈光照耀的很長的路,住宅藏在了無法看見的更深的暗處。我們繼 續沿著盤山的公路往上去,住宅相對少了些,偶爾出現的房子,則完全是在山上硬生 生造起來。苑軍稱讚著這些豪華住宅,又問我這個初開眼界的人的感受。其實,對這 類超出想像的東西,除了看熱鬧,還能有什麼感覺呢。終於,車停在了山頂。苑軍熄 了火,我們下車,走到山頂的邊緣,一眼望下去,正是洛杉磯茫茫無際的燈海,但它們 顯得那麼的遙遠,好像我們是站在月球上似的。在離開山頂前,我們一起對著山坡撒 了泡尿。 下山的時候,苑軍問是否想看看脫衣舞。我雖然很想見識,卻也沒有表露出特別 的熱情,看看也不妨。苑軍說,就怕你看了把持不住。我說,也不至於吧。苑軍說,那 可都是外國妞,金髮美女,魔鬼身材,乳房大得像面袋,讓你一看腦子就發脹。我們的 車回到了日落大道,日落大道西端是酒吧區,一家家高級酒吧緊挨在一起,裡面已經 有不少人。苑軍時不時地指給我看那些牆上閃爍著粉紅色霓虹燈的地方,那些都是 有脫衣舞表演的場所。街角有個長腿的姑娘,腦袋後的金髮束成一個馬尾,姑娘在和 人說話。苑軍說,那是在談價錢呢。隨即他打開車窗,向金髮姑娘高聲喊哈羅。姑娘 回轉身,驚奇地看著我們這個方向。我說,不像妓女,很像是學生妹啊。苑軍說,現在 都這樣,時髦裝扮成學生妹。我說,連美國也這樣?苑軍說,那當然,學生妹受歡迎啊。 我們一路風景看過去,苑軍卻沒有真的帶我去看脫衣舞。車都已經離開日落大道了, 他對我說,脫衣舞改天去看吧,回去找份報紙,上面有脫衣舞廳的優惠券,買一送一, 有時下午還免門票。至於這個晚上,他建議我們去打檯球。 到了檯球房,我差點兒跟老闆娘吵起來。那是一個墨西哥胖女人,她在賣酒的時 候居然要看我的護照。可是我沒帶護照在身上。我問她,難道你認為我還沒到18歲 嗎。墨西哥女人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堅持不賣酒。我高聲嚷道,居然還有人不願意做 生意的。苑軍連忙把我拉開,搶著掏出了他的證件買了啤酒。他給我解釋道,美國人 都這樣,特別小心,遵紀守法到了極點。因為一旦警察闖進來,發現賣酒給未成年的, 罰起款就慘了。我說,美國的法律都把人管傻了。苑軍說,墨西哥人本來就傻,所以 中國人叫他們老墨。南加州這邊,最多的是中國人和墨西哥人。墨西哥人大多是偷 渡過來的,雖然能歌善舞會生孩子,卻沒文化,也沒技術,只會幹髒活苦活,老墨也就 成了勞模。中國人開了裝修公司,雇傭的也都是老墨。只有在老墨面前,中國人才有 徹底的優越感。想想要在中國大陸,墨西哥人若出現,好壞也是外國人,是外國來賓啊 。不過我和苑軍曾經探討過一個問題,這邊一群人看著那邊另一群人,那邊肯定也在 看這邊。我們中國人稱墨西哥人老墨,墨西哥人稱中國人為什麼呢?肯定也有那麼 一個挖苦的或是歧視的詞匯。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打球。檯球房裡不提供英式斯諾克,只有美式彩球,全色和半 色,各人各打各的,打完之後消滅最後的黑球算獲勝。說好誰輸了喝啤酒,我們劈劈 啪啪打了起來,比分交替上升。前四盤各勝兩盤,戰成二比二。我們言定最後一盤為 決勝盤,誰贏誰就是今天的勝者。第五盤還沒開始,苑軍賭咒似的說,他一定會贏。 我說,憑什麼你會贏?他說,我相信我會贏。說這話時,他臉上的表情就跟說空姐一 定會回到他身邊時一模一樣。但比賽的結果卻讓我興高采烈,而苑軍卻沮喪萬分,他 很不幸地在中途誤撞黑球落袋,按規則便是輸了。苑軍將剩下的啤酒全灌下肚子,他 說,在最後一盤開始前,他在心裡暗暗說,只要贏了這一盤,她就能回來。但最終還是 輸了,看來這是命運的安排。我見他如此痛苦,便邀請他再打一盤,我們可以來七盤 四勝啊。苑軍說,輸了就輸了,沒希望了。我說,早知道我就故意輸給你了。他說,那 就沒意思了。 我們坐在車上,在寂靜的街道上遊蕩。啤酒喝完了,到路邊的小賣店又買了一大 堆,兩人很快都喝得醉醺醺了。苑軍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電臺裡一個女聲正娓娓道 來,是一個中文談話類的節目,形式跟我們這邊晚上出租車上常聽到的談話類節目一 模一樣。不能說這是美國華人在克隆這裡的方式,類似的節目,很多年以前短波當中 的宗教類節目就採用了。苑軍說,這個節目叫1300,在當地華人中很受歡迎,他還認 識主持節目的女主持,名叫柯青,別聽她聲音既柔和又動聽,其實年齡已不小。苑軍 剛出獄的時候,就給電臺打去了電話,他從頭至尾講述了和空姐的故事,傾訴滿心的 痛苦和不幸,還揚言想不通要自殺。聽眾紛紛打來電話,安慰他,勸說他,而苑軍不答 應聽眾的勸告,反而掛了電話揚長而去。接著幾天,電臺的主持柯青不斷地尋呼這個 北京小夥子的名字,希望他不要絕望,不要自暴自棄,所有的觀眾都在期盼著他的歸來 。柯青還代表所有關心苑軍的人,通過電波向他大聲疾呼,我們愛你,不要走,回來吧。 後來,苑軍還和柯青見了一次面,他終於答應她,會認真考慮如何治癒心靈創傷,不辜 負所有善良人的關心和愛。 苑軍忽然心血來潮,拖我下車,在路邊找到了電話亭。他想馬上給柯青打電話去, 要她給我們播一個歌。電話打通了,接電話的是節目的編輯,苑軍通報了姓名,編輯 隨即把線轉到了柯青的手裡。苑軍忙對柯主持說,身邊有個從上海來的朋友,已經被 他和空姐的愛情經歷徹底感動了,他請柯青放一個他喜歡的任賢齊的歌《這樣也好》。 電話另一頭卻有些為難,柯青說,這首歌半小時前剛播過,是否能換一個?苑軍堅持 說不行,一定要這首歌,這首現在是最代表他內心的。柯青拗不過他,終於答應等一 個廣告結束後就播歌。 我們跑回車內,正好在播廣告。我和苑軍坐在車上等,然後,廣告完了,沙沙的電 流聲過後,歌聲響了起來。這首歌的旋律很是單調,無非是一個人隨著節拍在說話而 已。任賢齊在說:當我發現,溫柔不再,映在你的眼裡;握你的手,傳來一絲絲寒意; 我所有的努力,你說只會帶來壓力;我這才發現,這段感情你早已放棄。 通過1300電臺,苑軍還認識了一個算命的人,號稱白雲大師。苑軍和白雲大師通 了電話,兩人相約見面。白雲大師非常爽快,親自來到了苑軍的小屋子裡。白雲大師 並不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卻是個戴眼鏡的斯文的中年人。兩人喝著啤酒,聊了個通 宵。白雲大師口若懸河,通曉古今,把苑軍說得一愣一愣。幾杯下肚,苑軍照例開始 傾訴他的故事,從2500公里的俄克拉荷馬遠征講到與上海空姐的悲歡離合。苑軍說 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對愛情專注投入,但到頭來卻往往竹籃打水一場空。白雲 大師讓苑軍把生辰年齡報了出來,又問了上海空姐的,掐指一算,馬上發現有問題。 大師告訴苑軍,兩人生肖相沖,雖有緣分卻不能長久,要得到好結果更是難乎其難。 苑軍聞聽,頓時急了,莫非一點希望都沒有?白雲大師又仔細算了算,又說,的確很難, 但也不是沒可能,就看你做得到做不到了。苑軍聽了精神大振,只要姑娘回來,他什麼 都做得到。白雲大師說,此事需等一百天,一百天以後,形勢必然發生變化。一百天 中,苑軍不能對空姐有任何行動,不能邀請她一起外出吃飯,兩人不能約會,最好連電 話也不要打。白雲大師答應苑軍,他會在一百天中施法,對空姐施加影響,讓她的感 情發生變化。 苑軍問我相信不相信白雲大師的話。我不信,哪個算命的不是吹牛皮?苑軍說, 白雲大師憑什麼要騙我?他也沒收我的錢,人家大老遠地自己開車過來,我也就給他 喝了幾罐啤酒,現在還答應施法,照樣沒提一個錢字。我說,我沒見過你說的白雲大 師,既然他是算命的,那就是要別人相信他,有的人就喜歡這樣。不過話說回來,這白 雲大師也有高明之處,他不說是十天八天,偏偏說是一百天,一百天就是三個月還多, 超過一個季節的長度了。世上的事每時每刻都在變化中,但經過了整整的一個季節, 量變可能已成質變。苑軍聽了我的話便問,你是說一百天之後她果然會回心轉意。 我忙說不一定,白雲大師這是在對你作冷處理,過了一百天興許你已經發生變化,不 再像現在這麼癡呆呆的,沒准你已經找到新的女人,在燦爛的季節裡,你已經抱上了 新歡,正樂不可支呢,就算那個空姐從面前走過,你或許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不可能, 苑軍回答道,我一定會等一百天。我問他是否知道北京有個寫小說的叫史鐵生的。 他搖頭說不知道。我說史鐵生有篇很精彩的小說,講的是兩個江湖賣藝的瞎子的故 事,老瞎子的師傅告訴他拉琴拉斷一百根弦,就可以打開藥方,馬上能治癒眼睛,重見 光明。老瞎子拉斷了一百根弦,藥店的人告訴他藥方只是一張白紙。老瞎子幾乎要 發瘋,但臨終之前他告訴徒弟,不是一百根,而是一千根,再三囑咐徒弟一定要堅持下 去。我把北京作家的故事講給面前這個癡情小個聽,講的時候也忘記了史作家當初 寫的琴弦究竟是多少根。苑軍聽完故事,仍沒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說白了告訴 他,白雲大師就是那個瞎子的師傅,這一百天與一百根琴弦是一樣的。見他仍然執迷 不悟的樣子,我只好說,反正也就是一百天,你就安安靜靜地等吧。 我會等的,他信誓旦旦地告訴我。 說是這麼說,回頭他便忍耐不住了。苑軍不放心的是空姐那邊是否會有進展,他 給空姐和朋友們打了電話,旁敲側擊,試圖打聽到一些信息。可那些人都對苑軍含糊 其辭,口風緊得很,顯然空姐事先有所關照。沒辦法,他只好自己出動。空姐在這裡 有個姑媽,空姐暫時沒地方,估計她一定會住到姑媽家。苑軍一大早開了車去等候在 空姐姑媽家附近,因為怕被察覺,車停得很遠,他事先買了台高倍望遠鏡,坐在車裡, 通過鏡頭可以清晰地觀察遠處的動靜。但是從早上等到中午,也沒發現空姐外出。 他急了,心裡一陣地慌亂和焦慮。難道空姐根本就沒回姑媽家住?這麼她快已經住 到別人家裡去了?這也太快了!苑軍放不下心來,晚上又開車回來等。等到半夜,總 算空姐回來了。送她回來的是一個男人,從望遠鏡看出去人不高,瘦瘦的。男人把空 姐送到門口,兩人言語了幾句,空姐進了屋。男人還傻呵呵地站在門外,好像依依不捨 似的。借著路燈光,苑軍記下這傢伙的車牌號。男人終於開車走了,苑軍連忙想跟上 去,但等他的車過去,那一輛車早沒了影子。不過既然有了車牌號,苑軍就有辦法,他 馬上托朋友一查,便知道了車主的身份和地址。原來那是一個臺灣人,正在這邊一邊 打工一邊念碩士學位。苑軍按捺不住,馬上打電話去質問空姐,對方連忙否認,說和 臺灣人只是朋友關係,不過是一起外出吃飯而已。苑軍不相信空姐的話,因為他連續 跟蹤了幾回,發現臺灣人和空姐關係相當密切,每星期差不多要見兩三次,一般的朋 友之間哪有這樣熱絡? 苑軍來找我,將新情況告訴我。臺灣小個的出現讓這個北京小個的心徹底亂了。 我勸他耐心等待,不是說好等一百天的嗎?他說,像現在這樣,怎麼耐得下心來,臺灣 人在那邊軟磨硬泡,大獻殷勤,趁機填補了空檔,過一百天哪還有我的戲。說的也是, 但是臺灣人既已出現,又如何趕得走呢?再說一旦採取行動,不就違背了白雲大師的 話,適得其反了嗎?苑軍左思右想,都覺得不是辦法,他再度陷入了沮喪。他說,你知 道嗎,我有一點比不上那個臺灣人。我說,你是小個,他也是小個,你沒什麼比不上他。 苑軍說,可是他有文化,你想想,他碩士念出來,畢業之後怎麼也有七八萬年薪,哪像 我,打工累死了一年最多2萬。我說,那你也去念書啊。他搖頭說,不行,我看見書就 頭疼。 在我離開洛杉磯之前不久,苑軍找到了一份超市的工作,他的存款快用完了,必須 去工作。超市每天干6小時,工資不高,但是比較穩定,而且有醫療保險等福利,相當 於我們這邊的「三金」。他計劃做一段時間後,再另外找一份工作。苑軍到超市做 了幾天,開始的時候是往貨架上碼貨,他有力氣,老闆對他的工作挺滿意。超市的顧 客主要是華人,有時候有年齡大的老華僑問苑軍什麼什麼東西在哪兒,他回答不出來, 只好說:CanyouspeakEnglish?(你會說英語嗎?)嚇得對方只好扭頭跑了。若 是來個外國人,就不能說CanyouspeakChinese?(你會說中文嗎?)那顯得多丟人? 他客客氣氣地對老外說,對不起,我今天剛來這裡幹活,還不太熟悉!超市里常有順 手牽羊的,老闆見北京小夥子機靈,不久委以重任,讓他專門抓小偷。平日裡苑軍不 穿制服而穿自己的衣服,整天在超市里假裝顧客東走西逛,發現有人偷東西,便悄悄盯 住,等那人走出收費口,便立即通知門口的保衛。除了基本工資,只要抓到小偷,就有 額外的獎勵。 我回國的航班是在下午的,苑軍恰好上班,沒法來送我。我跟他說就在電話裡道 別吧,他說不行,大清早開車趕過來,堅持要請我飲茶。因為要分別了,我不忍心動輒 嘲笑他。我們彼此說著道別的話,漸漸地氣氛有些黏糊。苑軍說,雖然你總是笑我, 但我們在一起還是挺高興的。我說,我也不是故意嘲笑你,我這是往你的傷口上撒鹽, 疼是疼,但畢竟有消毒的作用。他說,認識你這麼個朋友不錯。我說,洛杉磯這個鬼 地方,要不是你開了車帶我到處轉,我幾乎什麼都不知道。苑軍說,下次一定帶你去 看脫衣舞。我說,算是給以後留點兒內容吧。 離開茶樓,正好路過一個賣彩票的小店。彩票的名字很形象,叫「樂透」,獎金額 不封頂。苑軍說,他每星期都買「樂透」,但至今沒中過。他父親來探親的時候,曾 經中過一回100元的小獎。他說他就盼著中大獎了。這回的大獎是六千萬美元。只 要中大獎,一切都好辦,他一定能讓空姐回到他身邊。我說,如果中了六千萬,我勸你 還是換個新的年輕些的吧。苑軍問我身上是否有零錢,獎券每張一美元,苑軍希望我 給他買一張,說是想借我的福氣,沒准會中大獎。我掏出一美元,買了一張「樂透」, 遞給苑軍,他接過去,很珍重地吻了那張紙片,然後裝進了皮夾。他說中了獎一定通 知我,我們倆對半分。我說,不需要那麼多,你給我百分之十就行。每一個地區都有 不同版本的福從天降喜中大獎的故事,苑軍說了個美元版本的。1300電臺曾經播送 過一個故事,有一家小飯店,生意不好,老闆一直虧本,但那些員工更窮,有些還是拖兒 帶小的,就靠飯店這點微薄的工資維持。老闆是個好心人,自己虧本也不忍心解雇手 下的員工。後來,大家想出了法子,合夥買了「樂透」,不料中得大獎,獎金高得驚人, 每人都可以分得上百萬,這幫可憐的傢伙頓時都發財了,從此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幸 福生活。 回上海之後,我常常接到他的電話。通常是在下午,洛杉磯那邊是半夜過後。苑 軍以前常在電話公司打工,有打國際長途不花錢的竅門。他專門找那些小電話公司, 打了長途不付錢,小公司根本沒精力來討款,而只要拖上一段時間,這家公司往往就 倒閉了,他可以馬上去另找一家,再用上一段時間。苑軍沒忘了告訴我,我給他買的 這一期「樂透」根本沒開出大獎,而我們連小獎都沒中。我說,別是你這傢伙中了, 自己獨吞了。苑軍說,最近又有一回中獎的是一個老太太,金額創下加州單人中獎的 紀錄,以前最高獎金都是許多人分的,這回卻是那一人獨得。總數達8900萬美元。老 太太決定一次取出,刨去稅,她馬上能得到4500萬。苑軍說,這老女人也夠急的,那麼 多錢一下子全取出來,估計是老得不行了。如果換了他,不如大部分存銀行,慢慢用。 也不知道這老太太住在加州的什麼地方,能找到她就好了,那麼多美元,數都沒法數, 也可以幫幫她。我笑道,你這傢伙要做北京鴨嗎? 苑軍說,他給空姐打過幾回電話,想約她出來,可她推辭說忙,拒不見面。看來,空 姐和臺灣小個還真的好上了。每天下班,苑軍照例是喝酒,不喝酒晚上一人根本睡不 著,他經常去的仍然是那家卡拉OK酒吧。正巧當初在監獄認識的幾個朋友出來了,他 就約這幫難友哥們兒去那兒。這幫傢伙時常幹些壞事,他們找過苑軍好多回了,一直 都想拉他下水。苑軍說,他只跟他們喝酒聊天唱歌,犯罪的事他是萬萬不敢的。那天 酒吧裡另外有幾個小妞在唱歌,他們上前搭訕套磁,不料那些妞是幾個廣東人帶來的。 廣東人見別人泡他們的馬子,不樂意了。雙方爭吵起來,對方有七八個,苑軍他們卻 只有四五個,人數的劣勢使他們處於下風,只好退出了酒吧。苑軍想想咽不下這口氣, 正好車上有剛買的一把菜刀,他拿了菜刀,就往酒吧裡去。但門口的保衛擋住了他, 一定要檢查他懷裡揣的是什麼。苑軍的菜刀暴露出來,保衛馬上打電話通知警局。 眼看警車嗚嗚地開來了,這幫哥們匆忙道別,跳上車作鳥獸散。隔了幾天,苑軍又想去 那酒吧喝一杯再唱幾首舊歌,不料剛踏進門就給攔住,酒吧的老闆當面宣佈他是不受 歡迎的客人,從此不希望再見到他。 跟牢裡的朋友碰頭的時候,苑軍也說起了自己的感情遭遇。入獄前的事,難友們 當初是知道的。這傢伙剛進監獄時,成天哭哭啼啼的,還老躲在角落裡寫情書什麼的, 監牢的其他人都挺厭煩他,才關二十幾天就這副德性,太差勁了。犯人們合計著要作 弄苑軍,說要找機會搞他屁股,嚇得他從早到晚把背貼在牆上,到洗澡的時候也不敢 去,生怕衣服脫掉就被雞奸了。時間久了,彼此也適應了。犯人們閑著也是閑著,讓 苑軍講故事給大家聽。苑軍把自己和空姐的經歷添油加醋說了一遍,一邊說眼淚還 劈裡啪啦掉在水泥地上,難友沒再罵他,而是齊聲譴責了一通女人的忘恩負義和見異 思遷。現在,難友們聽說臺灣人把北京人的女友給搶走了,頓時都義憤填膺,出主意 說不如把那小子幹掉算了。花四五千美金,雇一個墨西哥人,就可以把臺灣人的大腿 卸掉,然後給墨西哥人錢讓他立刻越境回國,警察根本沒法破案。苑軍覺得這法子好, 過癮,但他不敢。萬一出了問題,豈不是又要蹲監獄,那就不是二十多天了。他可是 再也不想進監獄了。再說他也沒錢。我跟苑軍在電話裡瞎聊起來,我們想到了那個 中大獎的老太太,如果她有什麼仇人的話,那真是可以見誰滅誰了。她那筆錢,足可 以讓一萬個人掉大腿了。一萬個少一條大腿的人,那該是多壯觀的場面? 朋友們和苑軍商量到最後,也沒什麼結果。他們是認為,既然北京人還想著你的 女人,只有想辦法嚇唬嚇唬那臺灣人。興許是個膽小的,他就退縮了;如果原本只是 想跟空姐玩一玩的,他會覺得冒風險不值得,也會撒腿跑路的。苑軍於是又單獨行動 了,他到冥器店買了一堆紙錢,找了幾顆子彈,全都裝在了信封裡。他半夜裡開車到 了臺灣人的房子外面,將信封插在前後的門窗上。臨走時他還覺得不過癮,找了一塊 大磚頭,順手把臺灣人的汽車車窗給砸了。 他一路超速回到家,躺在被窩裡仍興奮不已,好像剛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不料 天還沒亮,響起了劇烈的敲門聲。警察來了,它們再三盤問了苑軍當天晚上的行蹤, 而他一口咬住自己一直在家聽音樂看書。警察在房間裡搜查了一通,最後咕嚕咕嚕 說了一通走了。苑軍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瑟瑟發抖,渾身冒汗,T恤都已是濕漉漉。 還好自己操作那些信封的時候,一直戴著橡膠手套,沒有留下指紋之類的痕跡。可是, 警察怎麼會這麼快就找來的?臺灣人不可能這麼清楚的,肯定是那女人告訴他的,她 一下子就猜得出是他幹的,這個上海女人的心夠狠的。 苑軍幾乎三天兩頭來電話,搞得我不得安寧。但隨後他又會很長時間杳無音訊, 倒是讓我挺掛念他會不會出什麼事。我試了通過電腦網絡打他家的電話,但總是沒 人接。其實,我和他之間的聯繫很容易,同時也很脆弱,如果他搬了家換了電話,我就 再也不可能找到他,換了我這邊也一樣。 但苑軍的電話還是來了,他又找了份電話公司的工作,有兩份工做,情況好多了。 為了真正地告別過去迎接未來,他換了輛新車,是紅色的單門的跑車,他還剪了頭髮, 不再是長髮,改作板寸了。另外,超市里有些打工的女生對他特感興趣,總是纏著問 他為什麼不信女性。他很少搭理她們,即便說話也是精簡了再精簡,能說一個詞兒的 絕不說倆。北京小夥要給那幫傻丫頭一個酷的形象,而他越是酷,那幫女生就越是起 勁。 一百天快到了。苑軍卻從旁人那裡得到一個新消息,原來那臺灣人並不是空姐的 男友,他也只是在追求空姐而已,好像也沒得手。空姐現在是和一個香港男人同居在 一起,那是個做生意的人,錢不少,而且跟黑道似乎也有聯繫。臺灣人夠慘的,也夠倒 黴的,莫名其妙受到恐嚇,車子也給人砸了。 電話公司的活兒很快沒了,苑軍請了幾天假,等他再回去上班,發現辦公室空空如 也,電話公司倒閉了。整整一個月的工資沒拿到,按理說可以去打官司,可是那公司 都不見了,官司怎麼打?他在其它電話公司那裡白用了那麼多,回過頭來又栽在這家 公司,它大概也是讓許多白打電話不付錢的人弄垮掉的吧? 有一天下午,苑軍打來電話,聲音有氣無力。他說剛去醫院掛了急診,他發燒了, 連續幾天都不退,醫院剛給打了針。他出醫院去開車,走路時仍然頭重腳輕,一不小 心就在路邊摔了個大跟頭。他已經請了幾天假沒去上班,他說,銀行裡現在幾乎沒一 點兒錢了,全用完了。下個月的房錢,買車分期付款的錢,都不知道在哪兒呢?最後 他告訴我,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我說不知道,難道是你生日?他說,不是生日, 是她離開我整整一百天。早知道我該安安靜靜地等到今天,其實也不難,一天天也就 過來了。 苑軍又說,有些事在洛杉磯沒完全告訴我。他和空姐吵架是有原因的。開始的時 候,他們都在電話公司做,但後來兩人好了,周圍的人都知道了,空姐就把工作辭了。 苑軍覺得只要好好幹,他也可以養活她。可後來有人介紹空姐到夜總會去做,那裡報 酬高,工作也輕鬆。但苑軍不樂意,堂堂男子漢讓女人去夜總會,面子往哪兒擱?空 姐提了幾回,苑軍都一口回絕。但女人抵擋不住誘惑,還是偷偷地去了。空姐過後說, 夜總會的工作並沒什麼,只是陪客人說話,頂多是跟客人出去吃個夜宵什麼的,而且 也是可以推辭的。至於其它的,靠自己把持住就行了。空姐這麼解釋,苑軍卻放不下 心來。女人的腦子有時候真是夠簡單的,男人還不知道男人?那些到夜總會的男人, 出了錢買了酒,難道只是想有人陪著說話?就這樣,兩人經常為這個問題吵架。苑軍 怕空姐偷偷去夜總會上班,只要她晚上單獨外出,他便去跟蹤。很快空姐發現了他的 行為,回到家自然是矛盾升級,吵架甚至演變成打架。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空姐便 揚言要離開,苑軍見她要走,馬上就軟下來,求饒道歉加後悔。事情也就拖延了下來, 直到最後那次吵架,才到了覆水難收的地步。 現在苑軍對我說,他也許是錯了。他越來越理解空姐當時的行為了,她是想自己 賺錢,不想依附他。但他就是想讓她幸福,讓她快樂。可是越這樣想,越是傷害了她。 他當時下決心蹲監獄,便是要懲罰自己。 苑軍說,我想讓你聽那首歌。我說,哪首?還是那首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 苑軍說,不是不是,是那次晚上我們在車上聽的。行啊,聽就聽吧。太平洋的另一端, 苑軍正把他的錄音機移到電話話筒前。任賢齊的那首歌低低地傳了過來:這樣也好, 讓我……。 2001318 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