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出軌 丹羽 一 「胃痛,痛得受不了了……不行,我得堅持,天亮了再說——可是,我受不了了,要 是再過兩個 小時,我將把屋裡一切能摔的東西,摔得粉碎。不能這樣做,這樣做的結 果,家無寧日了,父親 有心臟病,他會被我激怒,會暴跳如雷,會打我,而我,正像一團 仇恨的火焰等待有誰將我點燃 。不能是父親,絕不能。」玄青在心裡掙扎著,桌 面上零亂堆放著的英文詞匯手冊,《現代西 方哲學》、《圍城》、《微精神分 析學》、陳染的小說《女人沒有岸》、日記本、稿紙、磁 帶……一切都是如此零亂, 除了混亂的環境,就是她用那平日纖弱而此刻卻枯槁的手不停的開 燈、關燈帶來的 快速的光線的明暗對比。扭開床頭檯燈的電鈕,屋子裡頓時呈現出一片暗紅 的色彩, 充滿迷幻的意境,可是無論是在這樣溫情的燈光下還是在全然的黑暗中,玄青此刻都 不能抑制她的焦慮,她那因以每秒一萬次的速度變化的決定——給韓忠(教了她兩年 的英語精 讀的男老師)繼續打尋呼還是熬到清晨,天亮了去寧宇師範大學,坐在他的 宿舍門口等他—— 而帶來的焦慮不安。她揉亂了被子,又揉枕巾,克服仿佛已無法管 住的、心裡如烈火般燒起來 的欲望,她必須立刻把精神的一隻手伸到那無邊無際的 不知何處的韓忠的腦子裡面去,捉住他 ,死死的、狠狠的、仇恨似的捉住他。於是玄 青穿著睡衣,幾乎是興奮的、狂野的、跌跌撞撞 地跑出房間,拿著那黑暗角落的電話, 撥了一串號碼,自動台的,黑暗裡電話裡傳來令人驚恐的 「嘀——嘀——嘀——」三 下單調而機械的聲音和電腦同樣機械而冰冷的聲音:「系統正在 確認」。玄青著魔 似的在淩晨兩點鐘空寂而沉緩的夜裡聆聽著這聲音,這聲音將她拽入更加 可怕的焦 慮和痛苦的深淵裡。因為除了一室的寂靜,和她在床上不斷蠕動的身軀,對那穿破黑 夜的沉寂、幾乎帶有拯救色彩的、叩響她心靈之門的回call的、電話鈴聲的期待, 越來越少, 越來越少,房間裡只剩下無邊無際,無休無盡的空虛和死一般的沉寂,此刻 玄青覺得整個世界 都在消失,一切都不再有活力。玄青等不到韓忠的回音,甚至連提 問的,觀察的對話的機會都 沒有,她感到自己是如此不可以承受的輕,生命和思想都 像煙一樣在空中飄散,沒著沒落。所 以她焦慮,痛苦,她要找到一種分量,一種「非如 此這般」的沉重和嚴肅來揭示來消除她那一 刻也不能停止的煎熬之苦。 時間,一分 一秒的走過去,已經是淩晨四點了,她作了最後的決定,去韓忠的學校,闖到他的宿 舍, 她要親眼目睹他的表情,親口問他為什麼。作了決定,她終於暫時的放過了自己……。 「 無所謂,無所謂,來麻醉我清醒的體會。」伴隨著王菲這首充滿自虐精神的,悲涼 之美的情歌 ——《麻醉》。她倦倦的,又不放心的進入淺睡狀態。 那樣一個夜晚,她要擺脫一個女人,她初中時候的一位語文老師,那個極富才情, 那樣具有感染 力和侵略性的女老師——木稀,要擺脫她,她的關注,瞭解和愛戀,當十三歲時的 夢魘再現眼前 的時候,玄青已感到無可救藥的仇恨,她仇恨她那侵略性的,針對她致 命弱點的,誘惑的,愛與 欲混合起來的佔有。在玄青眼裡,她的愛情,她的美麗,她的 溫柔,她對她的縱容和忍受,這一 切的一切——甚至連她的才華,她的儒雅以及她對 她的吸引都是有毒的,具有傷害性和侮辱性 的。木稀瞭解玄青的敏感、追求、唯美、 嚴肅的生活態度、困惑、孤獨甚至連習慣和小小的 神經質,木稀知道玄青需要愛,需 要指引,需要瞭解和認同,需要一個儒雅的、優秀的,特別的 長者,老師般人物的愛。 所以木稀從不留長髮,永遠戴著斯文的眼鏡,穿著紳士般風度的男裝, 並且努力充當 玄青十幾歲時,那孤獨柔弱的靈魂的保護者欣賞者和引路人。她為此而滿足,直 到有 一天木稀再也承受不住對玄青這種依賴、仰視她的目光的誘惑,按捺不住自己心底作 為 人的原欲,抑制不住的要去吻她,擁抱她,佔有她,佔有她的靈魂和肉體,讓她徹底 的成為自己 身體和思想的一部分,一個永遠仰視自己的,崇拜自己的附屬品——她俯 視的對象。木稀是一 個女人,卻排斥異性,她想變成男人卻又愛惜自己作為女人的柔 情,而她對玄青的愛欲卻終於 受到挫敗,她為此而軟弱,而痛苦,而仇恨,但那是極短 暫的,更長久的卻是化作對玄青永恆的, 不死的愛了。當六年後,她終於得到了玄青 願與她見面的消息,她矛盾,彷徨卻壓不住那種愛 ——那種從歷史中向她走過的愛, 她又自信的感到玄青對她的需要,玄青一如既往的尊敬她, 卻不再是過去的無助,仰 視和弱小,她長大了,成熟了,她是一個長髮、高個、清瘦、淑靜的女 人了,而且更加 顯出小時候的敏感和柔情。玄青的尊敬和友好的態度使她更加的想要贏得她 ——這 個比她年輕十歲的女孩的愛。像過去一樣的佔有她的精神,是一件幸福的事,而去完 成 過去無法完成的去佔有她的肉體更是令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和顫抖的幸福。因此, 木稀終於 在玄青面前揭開了面紗——坦白了自己作為一個女同性戀者的事實(三十 歲的木稀,×中學的 老師只對玄青一個人揭示了這個痛苦的秘密)。 然而,木稀誤解了玄青的真實意圖,玄青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歷,不斷的發生在成長 中的困惑讀 了很多現代的如精神分析學,心理剖析及人性哲學方面的書籍,其中包括 「同性戀」問題,玄 青對木稀的感情是一個少女對老師和對姐姐的感情,只是玄青的 孤獨、偏執和敏感造成了她 的朦朧幻戀,絕非真實,玄青那時是為了徹底解開深藏在 心底整整六年之久的謎,謎被揭開了, 證實了她的感覺,她可以從理性的角度去分析 去理解,以寬容而友好的方式,保持對她的尊敬, 但這種感情對於她來說到底是違背 自己認定的人倫和道德的,儘管她從不認為這是道德問題, 但仍然覺得噁心,一種由 心理傳到生理的噁心的感覺和恐懼感。 她和木稀談了幾次話,想在不傷害師生之情的情況下徹底的離開她的世界(她畢 竟尊敬一個對 自己好的老師——一個關心她的女人)。可是木稀不允許玄青的逃離, 不允許自己再一次的失 敗,不停的找她,而且每一次都想擁抱她。使她每一次都在恐 懼中逃跑。 那一次,那一副畫面是留在玄青心靈中深刻的烙印,那天晚上,她在路上「遇到」 了木稀,她已 經半個月沒有回木稀每天三到四遍的尋呼了,而且也跟她說清楚了, 「我們不能再來往了,我 們生活在兩個世界,只能平行,不會相交,我永遠是你的學生, 但不作你的戀人,就不要再見面 和任何一種形式的聯繫了」。玄青很清楚碰到木稀 不是偶然,而是木稀在她下課從學校回家 的必經之路上等她,然後再裝作偶然碰見。 玄青很氣憤,很厭倦。卻沒有戳破這層紙,她已經 夠孤獨的了,木稀在她面前是無休 止的敘述與玄青毫無關聯的瑣碎又光怪陸離的自己的生活 片段和思想,然後就會想 方設法去親近她。玄青需要愛,但絕不肯屈服,而且也無法屈服,因為 她無法強迫自 己去接受同性的愛,和令她恐懼的要作嘔的,肉體的親近,儘管她是那麼虛弱,那 麼敏 銳和忠於感覺,那麼渴望愛,她這一次絕不能由著木稀,絕不再妥協,她要徹底的擺脫, 結 束這危險的交往。 傍晚,木稀要請玄青吃飯,玄青說自己有事,木稀一再堅持,幾乎用了懇求的語調: 「哪怕只有 幾分鐘,只要坐下來吃了,就行。」玄青,看著那雙清澈如孩童般的眼睛, 想到小時候曾坐在教 室裡抄過她寫在黑板上的一句話:「孩子的眼睛是青空的」。 那筆字是那樣瀟灑——極像一 個英俊男人寫的字。那時的她也是那樣高大,自己總 是要隔著距離去仰視,去想像。眼前的她 卻如此無助,無助的像個弱女子(玄青對她 的性別意識有時近乎混亂),想到這兒,玄青莫名的 無法承受木稀的懇求,一個老師對 自己學生的請求,一個無助的、女人的請求。所以,她勉強 的,幾乎是痛苦的答應了, 心中卻閃電般的出現了韓忠的影子,那個站在課堂上,操一口純正英 語,目光炯炯、 充滿朝氣、溫文爾雅、嚴肅又深沉,無時無刻不散發著那陽剛的,充滿智慧和 理性的 光輝和影子,他那始終嚴肅的臉和彬彬有禮的書卷氣,他的鮮明的、果斷的個性和高 傲 的氣質——這是玄青心目中真正的老師,一個兄長般的異性。一個站在課堂上給 她講課的,引 導她的思想前行的令她崇拜的優秀的人。尤其在此刻,眼前的木稀用那 比由清澈變為渾濁和 火熱的眼睛直直的、癡癡的盯著她,在那個充滿怪異氣息的寧 津大學的留學生西餐廳裡,玄青 要斬斷這種目光,要遠離這種怪異,她要求正常的,健 康的生活和正常的、健康的、異性的愛, 但又不能接受萬眾同一的簡單與世俗,不能 接受同齡人,平行、平等的男孩子的愛。她需要那 種牽引,那種從講臺上投射下來的 關注的目光,在她心裡,那目光就像冬日清晨的陽光一樣溫 暖。她喜歡寧靜的校園, 芬芳的、碧綠的鋪成一片的草地,小鳥的鳴叫和教室裡單純的、細碎 的、翻書的聲 音。喜歡坐在課堂裡聽韓忠老師那沉沉的又洪亮的嗓音回蕩在整個教室,喜歡 坐在 第一排專心致志的聽他用英語講語法、講生活、講思想,講他自己的世界——校園的 世 界,從高中到大學到研究生的生活。還有他怎樣規律的學習,每天早晨起來聽《美 國之音》, 英語新聞,上午上課,下午看書,傍晚踢球,足球場的世界,還有他研究的課 題——西方著名心 理學家佛洛伊德。 這一切讓玄青看到了一個多麼遼闊、燦爛而神秘的世界,一個陽光的、向上的、 健康的世界, 她喜歡偷偷的分點神去注意他講課時的細節,諸如他滔滔不絕時的表情, 他點名要她回答問題 時的語氣,以及對她的回答的評價〔她喜歡他以肯定的語氣說: 「VERY GOOD!」(「非常好」 )〕,最害怕他,用那種失望、冷淡的表情說:「Sit d own(坐下)」以及他生氣時候的樣子。 她甚至還頂撞過他,因為她的遲到,因為每天 夜晚看小說和非專業書籍看到淩晨,又不肯住校, 她以她的方式抗拒著集體、抗拒被 迫的地位。她那次因早上起來晚,公車又開得太慢,遲到了 很長時間,他嘲弄了她,她 的心第一次因為他的指責而流血,明知是自己的錯,卻以強硬的態度 頂撞他,以求自 我保護,她內疚,卻更加虔誠,以致找到機會向他道了歉,來挽救自己在他心目 中的形 象。 閃現著韓忠影子的玄青的心靈,閃現了一個世界,她渴望奔向那個世界,來拯救自 己無可救要 的孤獨和痛苦。於是她突然站起來,不顧木稀的受驚的表情和哀求的眼 神果斷地又是狠心地 說:「我有事要找我的精讀老師,這麼長時間了,你沒有一句話…… 我沒有時間了,必須走。 」她不顧木稀的盤問:「是誰?現在的老師?是什麼事這麼 重要?……」她只聽從自己心靈的 召喚逃也似的向外沖,木稀急步的跟著她,她騎上 車,卻又被急速追趕的木稀追上,到了寬闊的 馬路,這條路有兩個方向,向左是通往回 家的路(她們要回各自的家是同方向的),向右是通往 寧宇師範大學的路,玄青儘量溫 和的對木稀說:「木老師(她始終這樣稱呼她),你先走吧,回 去吧!」木稀一笑說: 「不,你先走。」玄青愣了一下,木稀的寧靜使她有點詫異。她點了下 頭說:「好的, 再見!」於是,騎上車子,向寧宇師範大學駛去,夜色漸濃,她感到瞬間的輕鬆… … 深秋的夜色有一股濃郁的蒼茫。風,不小,卷起了許多,許多翻飛的落葉,在那被 路燈照得昏黃 油膩的柏油馬路上泛起一層層的波浪。 「沒有?!為什麼騎的還是這麼慢啊?」猛然,木稀顫抖的聲音又從背後傳來,低沉 而悒鬱。她 ——這個神秘而令人憂懼的「女人」,像幽靈一樣悄悄的跟上了玄青。 頃刻間,玄青的心沉下 去,一種恐懼漫上心頭。「你沒回去呀!」聲音裡有了一股壓 抑的慍怒。「我,只是突然想起 今天要去寧宇師範大學聽課的(木稀曾在給玄青的定 時信件裡提到自己在寧宇師範大學進修 之事)剛才差點忘了。」——木稀混亂的表 情裡,有著一種讓人無法解讀的強烈和迷惘。玄青 知道是藉口,卻又無助的沉默著。 她感覺到這是一種似乎停止不了的慣性,多麼可怕、無可把 握的危險狀態。一路上 木稀除了打聽她的韓忠老師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以外,言無其它。 再沒提到下午剛見到玄青時的「重要」的事。那件「重要」的事,仿佛像一 個遙遠 的黑洞,突然間近切的使玄青只想逃離。 到了甯宇師範大學,玄青走到哪兒,木稀跟到哪兒,走到一處黑暗中,木稀突然猛 的靠近她,要 握她的手,玄青恐懼的到了極點,在她看來眼前的木稀突變成了失去理 智的、被欲望主宰的魔 鬼,她的眼睛裡也似乎都是罪惡的欲火。像六年前那樣,每當 這時,玄青都不顧一切的逃開。 「你幹什麼?」玄青迅速躲閃著,「求求你,我只是想 握一下你的手,求求你,握一下手都不可 以嗎?」一種絕望中的近乎哀懇的柔情從她 的音調裡、表情裡傾瀉而出。「我從不跟人握手 。」玄青的語言卻如此堅決、不留 半點餘地。「我們還是朋友嗎?」「我從不跟朋友握手,我 討厭那樣!」斷然的拒絕! 玄青的心裡除了恐懼還有一種極端的厭惡感,覺得木稀簡直像動物 一樣耐不住那種 被看作是低極的「某種」饑渴。 「我要去韓老師宿舍了」,她的聲音已變得很冷,很不客氣。「那我跟你去!」木 稀毫無妥協 之意。「不行!」「那你先跟我到外面去。」木稀呼吸急促的湊近她(這 時玄青已走到研究生 宿舍樓的一樓的門裡,木稀跟了進來)「不!我不!」玄青說著往 二樓跑,木稀一個箭步跟上來, 卻被門房攔住了,她強裝理智、強迫自己鎮定卻仍然 顯出慌張的心情語無倫次的說:「我們 找那個二樓的韓忠老師。」話音未落,玄青 猛然打斷:「啊,不是的,是我一個人(她掏出了在 廣播電臺作節目時的工作證),然 後把木稀引向門口,說:「就在這裡等,我答應你十分鐘後就 下來,如果你一定要闖 進去,你就別想讓我從這門裡往外踏出半步(裡面全是人,有強光,外面 無人,夜很黑 了)。」木稀沒有辦法只好說:「你不下來,我就一直等著。你不答應我,我就一 定 要跟你上去。」「好的,我答應你一定下來!」玄青轉身上去了。 玄青上樓去了,當然是不會再見她,不會再回頭的。當她在二樓第一眼看見有點 驚訝卻依然穩 健的韓忠時,她感到安全,感到有委屈想向他傾訴。 尤其當她被讓進了開著亮亮的大日光燈的宿舍時,她的心才有了一點平靜,但找 不出理由拖延 時間,莫名其妙的說了幾句語無倫次的「借書」之類的話,突然說要從 後陽臺爬下去。 韓忠是何等聰明的人,他雖然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知道玄青遇到了麻煩,他驚 訝的是這個 平時孤僻又高傲的女孩怎麼會在深夜來找他,如此不顧及「影響」闖到 他所在的男生宿舍。 他說:「你怎麼能從那兒爬下去呢?開什麼玩笑,那很危險的, 到底怎麼回事呀?(微笑的)」顯 然,焦慮不安寫在玄青的臉上。 「請求您了!」(悲哀的、細細的聲音)玄青受不了在這麼近的距離、在他的房間 裡、在這種 情況下對他說出真相。又絕不能從前面下去落入「虎口」,她於是堅持 要去爬陽臺。那個冬 天,她穿著白襯衫、緊身短呢裙、高跟皮鞋。 「那好吧,你小心點。」韓忠隱隱的聲音裡透出一股力量,他從房間裡搬了長方 凳過來,讓玄 青站在方凳上,然後再從那兒爬上臺沿,再從台沿爬到不到一尺遠的旁 邊的鐵門上去,再順著 鐵門爬下去。玄青穿著緊身裙和高跟鞋,又從未爬過牆呀什麼 東西的,那對她來說太可怕了! 但是,身邊的韓忠的鼓勵和詳細的關於爬牆和門的每 一步的指導,就像上課時糾正她的每一個 發音一樣專注,甚至在她從凳子爬到台沿的 艱難的一刹那,他用他的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因 緊張而冰冷的手,那股力量和暖流 久久的,久久的留在了玄青的心裡。從那一刻起她就清楚了 ,她需要這種愛——健康 的、有力量的男人的愛;成熟的、高尚的、強大的、師者的愛。「 師者,所謂,傳道、 授業、解惑也!」那一刻她覺得他占全了。 在那個月高風黑的晚上,她終於因緊身裙在她作「驚險」動作時一不小心,繃掉 了一顆紐扣, 難堪和韓忠那低低的溫和的聲音「扣子掉了是嗎?」使她自卑又自嘲, 她終於不得不放棄了爬 下去的決定。在韓忠的保護下下了樓,發現木稀在那個離他 們不遠的路口,她們來時停車的地 方固執的等她。 韓忠穿著寬鬆的、藍白方格相間的睡衣——他個子不高,最多比玄青略高小半個 頭。但那寬 闊的衣服裡面卻藏著一副有力量的、堅強的身軀——他表情嚴肅的走在 前面,試圖把玄青引 到一個安靜、而且「安全」的地方。因為從這女孩子一進宿舍 直到現在,他覺得她所有的行 為都是異常,「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究竟是什 麼事讓她如此慌張?她為什麼要來找我 呢?!我似乎既沒理由、也沒必要介入啊!然而 畢竟她是如此的信任我,在這樣的狀態中,我總 該為她承擔些什麼吧?作為她的老師。 是的,也許吧!她的老師。」韓忠邊思索著,邊走到了一 處離木稀所站的地方,方向相 反的那條石板鋪成的小徑旁,清輝的月光柔弱的瀉落在路面上, 四周的房屋、樹木, 以及他們倆人的衣服上,臉上,星星點點的,似有若無…… 韓忠遲疑的踱著步——他那質地柔軟的、淡色的衣領映著微涼的月光,在晚風中 輕輕翻起來, 而脖頸卻始終不澀縮一下。他踱到了那一團枝葉相互層疊糾纏,迎風作 響的、迷亂的樹影下 。玄青一直跟在他身後,跟得很緊。此刻,他一轉身——兩個人 面對面的站著,站得很近。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韓忠的語調冷靜而且含著命令的色彩,玄青從這聲 音裡感到了 自卑中的一點溫暖,一點安全,感到有所依託。 玄青澀縮了一下,緩緩抬起頭,指著遠處木稀灰白色的背影,低聲說:「有一個人 跟著我,她在 那裡等我,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韓忠其實早就看見了遠處的木稀,此時他轉過頭順著玄青手指的方向望去,看清 楚了——那是 一個瘦弱而蒼白、卻很文氣的「男孩子」的背影(因為隔得遠,只看見 她短髮的背面),他忽然 露出一種會意而新鮮的笑容,問道:「是你的同學嗎?是學校 裡的男生嗎?」玄青的眼色忽然 暗淡,心裡翻騰起一種痛楚的迷茫,她又低下頭,望著 自己的腳,哆嗦著,說:「不……不是,她 ……她是我的老師,是……」「你的老師?」 韓忠剪斷她的話,微含驚訝的脫口而出,玄青停頓 了一下,繼續說:「是的,是初中時 的語文老師,她是……,是……一個女人。」最後的那句話 是那樣艱難的說出來的。 韓忠不由的「啊?」了一聲,年輕的,在象牙塔中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他,感受到 自己從未感到 的一種複雜,他沉默了一會兒,把眼光從玄青身上調開,調向一處幽暗 的角落,那嚴肅的表情仿 佛是在思考著什麼…… 約摸兩分鐘後,玄青那澀澀的身形在一陣陣撲面而來的冷風中顫抖起來。韓忠注 視著她,以一 種絕對的、居高臨下的姿勢,果斷地說:「當斷不斷反受其害!我看你 還是報警吧!」「你說 什麼?報警?!」玄青臉色一陣慘白,微顫而驚懼的大聲喊到,急 得眼睛中迸出一串淚花。韓忠 見她的反應如此激烈,忽然間柔和起來,他把眼鏡向上 輕推了一下,冷峻的表情漸漸消溶了。 他向玄青走近一步,柔聲而耐心地說:「現在 是她在糾纏你,你不忍心那麼作,證明你對她還 有感情,你對她還有感情,你就不可能 不陷進去……」 在玄青的感覺裡,韓忠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誠的、正確的,可是她矛盾的站在那裡, 不知所措的 試圖向他證明一些什麼,表達一些什麼,卻有著力不從心的無助。她下意 識地倒退一步,仿佛 自言自語的說:「她從電臺門口把我攔住,一直跟到這裡,我只 是怕,怕沸沸揚揚……」 「哼!她已經沸沸揚揚了。」韓忠帶著一種輕蔑的口吻漠然的說道,接著又說: 「你從後門走 ,碰不到她的,走出去以後,打車回去,明天再來取車子。」 「嘿,你在這裡幹什麼呢?」突然一個聲音從前方傳來,打破了短暫的沉默,那是 一個男子,是 韓忠的同學。他上晚自修從教室回宿舍,剛好看到韓忠與一個陌生女孩 子在一起,神情異樣, 時間已是深夜十點了。 這時,韓忠和玄青似乎都沒反應過來,被這突然的「打擾」敲擊了一下,他們都感 到尷尬,尤其 是玄青。 「噢,對了,你們系上次出的那份材料是不是莎士比亞的戲劇文學?」韓忠突然跟 上那位同學, 很刻意的說著「他們的事」。 玄青一個人忽然站在原地,她的手交織在胸前,眉毛緊緊皺著,有一種被晾在一邊 的委屈和不 知所措的焦慮。她無奈而又憂懼的有一點想逃避,於是她往宿舍樓後看 不見「誰」的一條彎 曲的小路上走去…… 「你,你到哪兒去!」韓忠的聲音從身後傳過來,玄青感到一種狂喜。「你怎麼回 事?」韓忠走 近她,壓低聲音問道。「我也不知道,」她慌張的答道。「那你要到哪 兒去呢?」「我不知道 。」「你趕快回家吧!」「可我怎麼走,除了那個方向,我不認 路呀!」玄青在說謊,心仿佛在 狂跳。 「但你總不能永遠躲在我這裡呀?!」韓忠道。 「我,我有些怕!」玄青望著他,用一種無助的眼神深深的望著他。 韓忠換上一種疲憊的聲音道:「人的一生任何事都可能遇到,關鍵是如何處理! 我一向是很果 斷的。你應該回去把這件事對你父母說。」 他的話隔開了他與玄青的距離,使她覺得難以逾越這道深刻的「鴻溝」,而他那 剪短了的平頭 ,總能使玄青想到書上描寫的魯迅頭髮「一根根豎在那兒,仿佛告白著 他的剛毅、他與現實的 不調和。」「他與現實可是調和的。」她心裡想著。 「我要回宿舍了,你這事弄得我心裡也很亂,我還要準備年底的考試,等我忙完了, 我會找你好 好的談一次的。」說著,他轉身向宿舍走去。 「韓老師!」玄青突然感到一種不願失去的、強烈的依賴。 「什麼?」他轉過身,望著他,那姿態在遠處,很朦朧,讓玄青沉迷。 「我只想過一種正常的、美好的生活。」她用一種凝重的語調從齒縫裡一字一 句的擠出這句 話。 他微笑了一下,很溫柔,「你擺脫她就會是這樣一種生活。」 「你不會告訴別人吧?」玄青猶豫了一下,問道。「不會的!」韓忠堅定的答道並 叮囑她:「 快回去吧,別讓我擔心你!」然後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如墨的夜色中。 沒有一絲笑容的表情像一面鏡子,時刻反射著她憂慮而脆弱的內心世界。那裡面 藏著那樣沉 重而陰鬱的秘密,令她幾乎要窒息。 這都是去年十月份的事了,轉眼一年過去了,木稀仍不斷寫信給玄青,但再也沒有 令她厭惡和 恐懼的行動了。她一封信也沒回。只是韓忠並沒有找她「好好談一次」。 她因為始終不能走 進韓忠的世界而沮喪。又因為掉進了他變幻莫測的迷霧中,而無 法自拔。 二 神秘的窗口,被微微抖動的暗紅色的窗簾滿滿的遮住,那一絲縫隙透露著什麼呢? 還是那一室的零亂,書堆的到處都是,靠窗的寫字臺上,地板上。床上——一個人 扭成一團,緊 緊的裹著揉亂的被子,耳朵裡的耳塞依然播放著王菲充滿迷幻的歌曲和 著那極富感染力的媚 惑的嗓音。玄青的胃痛已成為了一種痙攣。她的病弱的軀體加 上感冒的折磨,嗓子裡像有小 蟲子在爬,「精神的痛苦已傳達到肉體的每一個部分了。」 她在黑暗中,近似一種夢囈般的喃 喃自語,心裡正有一隻貓的鐵爪狠心的抓她,使她 的精神和肉體,全都縮成一團。 然而,她用唯一的信念抗拒著,支撐著自己不至走向崩潰——那就是她要在天亮 後奔到韓忠的 宿舍,看著他的眼睛,把一切令人痛苦的困惑弄清楚,她想像著他的樣 子,他見到她時的表情, 她們的談話,她甚至想像著自己的樣子,那種偏執卻又軟弱, 似乎坦然卻又膽怯的樣子,她想像 不出他有什麼理由改變主意,想像不出他始終不回 電話的原因。整整一個下午到晚上甚至到 淩晨,她留了那麼多費盡心思的語句,她打 了那麼多遍的尋呼:「有事請回電,有急事,您這樣 逃避,也太過分了吧?」一次比一 次更加嚴重,一次比一次更加劇烈,她從未對任何人,任何一 個男人採取如此可笑的, 幼稚的方式,讓別人面對自己,需要別人面對自己。十幾個尋呼,無論 言辭的平靜或 激烈,也無論時間間隔的長短,對方就像一堵冰冷、冰冷的牆,她使出多大力,卻 只能 反彈回來,回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而對方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回憶起昨天晚上,和今天中午,她還是如此的快樂,如此的興奮,覺得他給了自己 足夠的友誼和 寬容,給了她一種力量,一種希望去沿著她所想像的美好而和諧的方向 延伸下去。 昨天,她在下課時,從自己課桌的抽屜裡發現了上學期她交給韓忠請他寫下留言 的畢業紀念冊 。她驚訝,她的所有原本關閉了的思潮又湧現了出來。那是她以一種 不太友好的方式向他索 取的,她留言在他的尋呼機上,索要這本本子。然而看見了這 本本子裡任何一頁紙上都沒有留 下韓老師的隻言片語,玄青的心也像此刻一樣有一 種無能為力的墜落感。她感到了一種從未 感受過的沒有美麗可言的悲涼。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玄青奔出房間,接了電話。「喂?」「喂,玄青嗎?」電話那 端傳來韓忠 誠懇而謙和的聲音。正如他一貫的恰到好處的為人。「韓老師,你好,我 收到了你放在我抽屜 裡的本子,我想我並不是在乎那本本子,而是您答應我的留言。」 她儘量坦然的說。「你那一 次不是說留不留言都無所謂了嗎?……我想那樣的話就 沒什麼太大的必要了,而且我想來想去 也不知道寫什麼好,所以就沒寫。」很客氣的、 斯文的,卻是悠悠的說著。玄青一時語塞,只 淡淡的說了一句:「那個時候的……」 「有一天晚上你打尋呼給我,我不方便回電話,第二天 打到你家,是你媽媽接的,問我 是哪一位,我說是你同學,她說:『你是她同學,不知道她今天 有課嗎?』然後我就掛 了電話,後來又收到你讓我還你的畢業紀念冊的留言。」這一番話的冷 靜的,詳細的 解釋了他並沒有輕視她的意思。玄青心裡很複雜,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是 我不 好,我寫給你的詩,你收到了嗎?」「我收到了。」「我以後寫信給你,你可以不看,」 「 不可能的,我肯定會看的。」「那你覺得有意義的話,會回信嗎?」她小心翼翼的 問道。韓忠 猶豫了一下答道:「會的吧!」 那天晚上的談話是令玄青振奮的,至少她感到一絲游離的,閃爍著的希望浮動在 眼前激勵著她 ,澎湃著她,使她多愁的心逐漸熱起來。 不知道是什麼給了她纖弱的身體那樣一種力量和勇氣,第二天她因為難以忍受的 咽痛請假去 醫院看病,突然決定邀請韓忠參加她二十歲的生日活動,她的理由似乎很 充分,打電話給韓忠 時,她說:「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每一次我認為重要的生日聚會, 都會邀請主課老師參加,現 在也不想留下空白吧,請您不要拒絕。」韓忠沒有拒絕, 而且是比較乾脆的答應她的,她感到 滿足,感到快樂,感到在心裡操練多時的「交往 的方式」有了承接,生命變得有了分量。她電 話邀請了另外兩個人,活動安排在三天 後周日的下午。 希望,是一種振奮精神的藥品,它可以使人在明確等待期限的過程中達到亢奮狀 態,帶著希望 的愉悅的玄青決定下午堅持去上課,她喜歡在等待預設的狀態的過程中, 遵守正常的哪怕是平 時令人厭倦的單調的規律和秩序。於是她在通往郊區學校的汽 車站牌下等車。 玄青與韓忠坐的是同一輛公車,當車從遠處駛來,玄青上車的時候,韓忠已經在那 輛車上了,有 意思的是,他們彼此盡然沒有察覺對方的存在,韓忠在車上打盹,而玄青 正沉醉在自己獲得希 望的,無比快樂,無比充實的個人世界裡,她在充分的,迷醉的享 受著個人的精神世界,因為此 刻她內在的精神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吸引 她自己的全部的注意力,再也無暇顧及 自己之外的世界了。她甚至在車上還在讀前 一天晚上寫給韓忠的信。所以,他們在車上一直 不知道兩個人很偶然的存在於同一 個時空。 直到車到達底站,寧宇學院——玄青上課的地方,韓忠授課的地方,他們曾經就這 樣每天同一 方向,同一路線,同一目的地,同一時間(在教室)兩年,都沒有這一次,嶄 新的一次具有意義,能 夠構成精神世界的顫動的意義。 玄青下車後,邁著輕快的腳步在前面走著,韓忠直到下車時才注意到玄青的背影。 而他此刻的 心情卻是猶豫的,牽強的,有一點複雜的,因為他作出一個決定,即不走進 眼前那個在他看來充 滿不可思議的怪異的執著的年輕女孩的世界。對於他尚不可把 握且沒有必要去把握的另一個 人的有限的,陌生的心靈世界,他不想涉足,他有他的 明確的方向和選擇,還要去面對種種來自 于現實的壓力,他正在作他的畢業論文,他 不想受任何人的,任何事的打擾和侵犯。他沒有立 即喊住玄青,是因為在思考著因忽 然改變主意,拒絕她的——拒絕那個對自己懷有長久的執著 的熱情的偏執女子的理 由和措辭。終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不去在乎她的心情和考慮她對這 個新決定的反 應了。於是,他叫住了她。玄青聽到他的聲音,感到一種驚奇的狂喜,一種緊張, 當然 隱約之中也有一絲擔心。她回過頭,看見韓忠面帶微笑向她走來,她很少看到他的笑 容, 因此特別留意,她發現他的笑裡隱含著一種東西,使她緊張,不過她還是以快樂的 方式面對他 的突然而至,「韓老師,這麼巧,我在車上怎麼沒看見你?」「我在車上睡 著了,也沒注意到你 。」「我剛才還在看寫給你的信呢,這樣正好,我可以把它交給 你了。」於是她拿出信,遞給 韓忠。韓忠驚訝的看見那折成兩疊的厚厚的紙,他說: 「這麼多呀!」 他們並肩走著,開始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突然的,在玄青毫無準備的時候, 韓忠對她說: 「我那天不能去了,我要忙著作我的畢業論文,十一月要交稿,我必須 這樣。」「可是,你答應 我的?!」玄青在心不斷下墜的暈眩中以質疑的口吻說這句 話。韓忠把目光調向遠方,試圖躲 開對方的凝視,他淡淡的說:「等我畢業以後,下 次吧,我下次會與你聯繫的。」「但是,我都 跟別人說好了呀!你總該給一個確切的 理由吧!」此時他們已走進了校園,並且站在矚目的教 學區的大堂裡,像一個圓型舞 臺上的兩個演員。「沒有什麼理由,我已決定了,是我,答應你以 後決定的,現在心裡 也很亂。」最後那句話倒像是自語式的,他一直帶著勉強的微笑,間或的 說:「我也 很不好意思!」但目光始終游離在別處。玄青注視著他的表情,想從中尋找答案, 但 是她是怎樣也不能夠接受他如此輕描淡寫的撕毀自己的允諾。於是她固執的說: 「這裡說 話不方便,人來人往,我們能不能換一個地方?」於是韓忠領她朝右邊的走 廊走去,把她帶到了 無人在的教務室。教務室裡有兩個沙發,他自己坐了下來,玄青 在那間房子裡轉了個圈,說: 「這麼恐怖啊!」她的表情好像是怕蛇的孩子看見了巨 蟒,這裡對韓忠來說,在他的潛意識裡 仿佛是權力的象徵,很明顯的等級在這裡被置 於赤裸的地位。玄青不習慣這種被迫的方式,她 坐下時說:「我可以坐下嗎?」韓忠 笑了一下說:「可以!」 玄青覺得受壓迫,於是說:「在這種環境中我無法和你平等的交流,更不能自由 的表達自己的 思想,所以希望你給我一個『Chance』(機會)進行對話。」玄青看見 韓忠打開包,戴上眼鏡, 拿出書,把視線盯在書上,他這一連串的動作都暗示了他不想 交流。正在這時,玄青的目光遇 到了對面房間中的教務長——一個四十幾歲的老女 人——一個陰森恐怖的世故老太婆的冷酷 的目光,她先是一種驚訝的疑惑,然後把視 線轉向韓忠,她似乎不習慣看到不在自己控制中的 走讀的自由人玄青與校方聘請的 才華橫溢的年輕老師平等的坐著和對話,並且無視自己的存 在,因此她決定向玄青顯 示她的權力。她進來了,並且惡狠狠的貓叫般的當著韓忠的面訓斥玄 青:「你現在 還是每天遲到噢,我就到你們班聽了一次課,你竟然遲到了二十分鐘。」「那天 車堵, 並且只有一次。」玄青反駁道。「你還狡辯。你每天遲到半個小時!」她惡毒的,不 加 思索的信口雌黃編造著。此時坐在一邊的韓忠淡淡的說了一句:「早晨是嗎?」 「對,每天早 晨!」老女人更加得意。這一刻觸到了玄青心裡的隱痛,不能忍受的是 韓忠的這種不置可否的 冷淡態度,因為他為了她的遲到而嘲弄過她。玄青突然意識 到,在這間房間裡權力的分層,她 沉默著,蒙受著令人作嘔的羞辱。當她聽到另外的 兩個人無視自己的存在談論著韓忠所教的 現在班上的情況的時候,她的這種感覺更 加明顯,而且她覺得荒謬以極。她要離開這令人作嘔 的地方。她看也沒看教務長的 臉,對韓忠說:「韓老師,那我先走了。」韓忠,把臉掉過來看 著她,儘量禮貌的說: 「好的!」此刻已接近上課的時間了。玄青走到上語法課的大課堂裡, 面對著一教室 的人,她感到無以承受的輕,感到處在被壓迫的地位,而壓迫她的都是些什麼樣 的人 呢?!一生怕因自己的無能和渺小還有醜陋被世界遺忘,就像那個年老色衰的教務長, 一個 視那點可憐的權力為命根的世俗底層的人。 玄青憤然離開了教室,所有的人都以驚異的目光望著她伴著上課鈴聲離開教室的 身影…… 已經站在講臺上,從高處俯視全班幾十個學生的韓忠,正在投入的講他的課,尋呼 機突然響了, 所有的學生都以猜疑的目光望著他,他急忙關掉尋呼機,繼續以坦然的 姿態講課,下課休息時, 他看到了玄青的留言:「無關痛癢的人,沒有資格要我忍受, 所以不肯屈服,我忍受要我好的 人,想我好的人和我愛的人。」如此尖銳而又銳利的 語言讓他感到一種不愉快的壓力。他願 意扮演既定軌道的一切角色,他不喜歡玄青 的沒有根基的驕傲和自我關注。可是他也能感到, 這幾句話中所傾注的情感的分量, 就在此刻,他決定了以輕的方式來回避玄青的沉重的「敲擊 」,所以他不理會。 三 早晨九點鐘的時候,掙扎了一夜的玄青,毅然決然的按照自己昨夜的預設,去了寧 宇師範大學 。她滿懷憂慮的走進這所極富盛名的一流師範大學,踏著那在她心中久 久徘徊的美感,那種從 歷史中走出來的書卷氣,那種幽靜的綠樹、鮮花包圍著的芬芳 怡人的校園環境,令她暈眩,令 她快樂也痛苦。快樂是因為那樣的氛圍與她心中渴望 的情景的吻合,與她的固有的美的法則 的統一。而痛苦的則是,與她的身份,那所非 正規大學的學生與這一流師範學府的距離,那是 一種令她自卑的不和諧。 玄青闖到了外文系的研究生宿舍樓,敲了韓忠所在的宿舍的門,開門的是一個戴 眼鏡的陌生男 子,以審視的眼神打量她,使她感到很尷尬,很不舒服,硬著頭皮,她問 道:「您好,請問韓老師 ,韓忠在嗎?」「噢,他不在,一早出去了,可能是到系裡面去 了。」「那他昨天晚上在嗎?」「 昨晚當然在了。」玄青的心在往下沉。「您是否 能告訴我他今天大概什麼時候回來?」「他 呀!我不清楚,他一向是行蹤不定的,今天 又是週末,說不準。」 玄青撲了個空,卻證實了韓忠是故意回避自己,她又一次感到自己的靈魂虛飃飃 的,像她整個 身體。可是一種更加堅定的信念使她把寧宇師範大學跑了個遍,到外文 系,外文教學樓學生會 ,四處尋找韓忠的身影,一個又一個窗口,一間又一間教室,看 見的是三三兩兩上課的人群卻始 終沒有看見她要找的那個身影。 這是大海撈針,完全失去理智的瘋狂了。 那種不可救藥的,致命的潛伏在她生命深處的美的法則又一次編織了哪怕最最痛 苦也必須如 此的結局。 她感到不可思議的卑微,她被一種力量驅使著,給韓忠留了最後的言語:「韓老 師,這是我最 後一次打擾您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不可以饒恕的罪過,要品味如此 這般的苦痛,昨天一夜 未眠,生理的病痛和精神折磨沒有讓我毀滅是因為有一線希望 支持著我,支持著我的一定要見 到您,要揭示這令人窒息的困惑,要進行一種對話的 信念,現在已經徹底滅絕了,那麼,我只有 選擇逃避了,只有絕塵而去,溶入甯江大橋 那湍急的江流中,才能淹沒我所有的悲哀,永別了! 」 放下電話,玄青就鬼使神差的坐車奔向了離城很遠的甯江大橋。在車上她是感到 如釋重負的 輕鬆與自由,和對整個世界的背離與拋棄。 當她的腳站在甯江大橋的水泥地上的時候,一種令人暈眩的恐懼,當她扶著橋欄 杆,踮起腳尖 往下看的時候,這種恐懼不斷的加深,加強,望著那湍急的水流,巨大的 漩渦,她想到了她的父 親,她的家庭,她的朋友,還有她愛過的人,她遲疑了,畏怯了, 終於她向下走去。走到那個甯江 大橋下面的「歸一寺」,這時已經是傍晚了,玄青看 見在偏僻的地方,香火竟也如此旺盛,來往 的人絡繹不絕,路兩邊的小攤子到處是叫 賣聲,和熱情的招客的小店員「買炷香吧,小姐,洪福 齊天呀!」……在這片陌生的, 新鮮而喧鬧的世界裡,玄青感到她與生活的另一種必然聯繫,不 是習慣的對自己心靈 世界的關注,而是對於外部世界,對於他人的好奇。所以,她感到輕鬆,一 種極度的背 叛的快樂之感湧上心頭。「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還是這滾滾紅塵中的一員,儘管支 離 破碎了。」她邊走邊自語著。 然後,報復性的抓起附近小攤上的電話打給一個個自己認識的人,說她站在甯江 大橋上,將往 下跳。不等對方回答,在驚訝和惶恐的「喂,怎麼回事」的問話中掛斷 電話。其中,有一個與 她有親密關係的男人,一個與她保持了兩年若即若離的親密交 往,但她已經決定放棄的男人— —軒楠。在另外一個小城市,她對他說:「我現在站 在大橋上,要往下跳,你要是還想救我就 讓我到你那兒去,我要離開甯安這座討厭的 城市!」「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對方的聲音,渾厚、溫柔、親切又 小心翼翼的。 那是一個有妻子的男人,那是玄青第一次要背叛自己的生活時,抓住的一個男人, 她從不相信 他愛她,也從不認為自己會愛上他,她只是在做一場毫無道理的,冒險的 遊戲。她已經習慣了 以一種折磨人的方式進入他的生活,當她憂鬱的時候,不想好好 生活的時候,想要墮落的時候, 絕望的時候她總是想到這個男人,這個可以給她足夠 時空去扮演各種各樣奇怪角色的男人。 她不必以淑靜的形象出現在他面前,她對他 說自己抽煙,自己交男朋友,自己這樣、那樣選擇 毀滅。 軒楠承受著這令他困惑的一切,承受著玄青的痛苦。玄青的神經質的病態的反常, 他不是沒有 領教過,但他愛她,卻又不能娶她,他總覺得對這個比他小七歲的任性的、 純真的、滿腦子奇 怪念頭的憂鬱的女孩有一種綿長的熱情和愛欲,卻又帶著負罪感, 他認為他應該對她的痛苦負 點責任,因為那種愧疚和兩年來他在她身上看見的那種 要了命的執著,不顧一切的執著,倔強 和任性。他常說自己已經心力交瘁,拿她沒有 辦法,他一個人奔波在外地,承受著巨大的生存 的壓力,他的事業不順,公司破產回不 了甯安,在那個小城市也發展得極其艱難,還有個家,有 一個愛他的妻子,一個在他曾 經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給予他一切並獻身于他的妻子。所以 他就覺得自己犯了 罪。他很少有空去想情感問題,他知道為她離婚是不可能的,只是想讓這個 憂鬱的女 孩子因為他的原因快樂起來。他感到兩個人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候,就是把她從迷蒙 的淚水中逗笑,那個時候他覺得她是那麼單純,單純得可愛,自己有一種成功的感覺, 兩個人都 是幸福的。 幸福是什麼?幸福是一種感覺。玄青又一次感到自己回到生活著的狀態的時候, 感到一種令她 驚懼的出軌。她一直想逃避自己的逃避,她想擺脫過去,她要去尋找那 樣一種書卷氣的,油墨 香味的生活,她擺脫了木稀又希望擺脫軒楠,可是在她那精神 世界中怎能沒有愛的寄託呢?在 這冷漠的、沸騰的現實世界中,她需要為自己營造一 個溫柔而美麗的港灣,她需要可以被接受 的、健康的愛。所以,她看見了韓忠,她那 樣強烈的希望由這幻戀改變自己的生活,可是最終 她卻在他的尋呼機上留了「永別!」 的字樣。她如何能夠退回去,如何能再在那所學校中偶然 的與他擦肩而過呢。她想 到這裡就要瘋狂,那是生命中不可以承受的輕。 玄青狠心斬斷了電話那端焦急而深情的詢問的聲音,不顧包裡尋呼機不停的響著, ——她的親 人、朋友、所有愛她、關心她的男人、女人們的呼喚,唯獨沒有韓忠的 信息。她甚至不知他 現在在哪裡!她拋棄了一切,再次走向大橋,倚著欄杆,久久的, 久久的注視著滾動的江水,在暮 色中形成一種詩一般朦朧的、美麗的風景。 全文完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