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別人的眼睛 朱輝 通往櫻洲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從玄武門進去,經菱洲、翠洲,而後走過一座白石 拱橋,那就是櫻洲的入口。另一條是從解放門走。進了大門,你就踏上了那道著名的 長堤。「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裡堤」,十裡也許是沒有的,但你也得走上十 幾二十分鐘,才能看見那座白石拱橋。其實還有第三條路,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櫻洲 位於玄武湖公園的邊緣,它有個邊門,開在紫金山下的鎖金大道邊。那不是一個正式 的入園口,要是運氣好的話,你可以把那個小鐵門喊開。 所謂運氣好,其實就是你能 把看鐵門的老頭喊醒。光喊醒還不行,還得有點小意思。就我的經驗,這個小意思就 是一包香煙,好壞倒是不拘。我住在鎖金村,以前我的女友出城來看我,我們就常常步 行到小鐵門那兒,喊醒看門的老頭,把煙塞給他,請他開門讓我們到櫻洲去;她家住在 玄武門附近,有時我也進城去看她,就從玄武門進公園。準確地說,那個女孩現在只能 說是我的「前女友」了。對她現在的情況我一無所知。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我到 玄武湖,走得最多的還是小鐵門,原因其實很簡單:在她家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我去 看她的時候不多。我一直納悶,那個小鐵門既然常年都是關著的,那門又有何用?安排 個看門人豈不是多此一舉?要知道,我們喊門的時候,那個老頭要麼是睡著,要麼就是 醉著。 接到聚會的通知,我很自然地想到了那個小鐵門。 一年來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公園雖說近在咫尺,但我已很久不去了。但 是那份通知裡有一句話說服了我。通知說:「我們決定聚一下,這是一種緣分啊!」 是啊,緣分,我們是有緣的。我們的緣分不是卡拉OK對唱裡的「緣」,那種「緣」基本 上和情歌一樣長短,我們是真的有緣分。我現在之所以能夠清晰地閱讀這份通知,是 因為一年前的那次手術。我接受了來自異體的器官,角膜。參加聚會的其他人和我一 樣,只不過他們有的接受的是腎,有的是肝,或者是心臟。我們得益於同一個器官提供 者。醫生給我揭開繃帶後,我陡然看到了這個模糊已久的世界,我哭了。那一天可以 說是我的新生,我的另一個生日,但我立即想到,有一個年輕的生命死了。他死了,把 他的視野留給了我。那是一次車禍,原本不會有人注意。但緊接著的事情卻成了整個 城市乃至全國的話題——科學的奇跡——是的,奇跡,這是新聞界當時的眾口一詞。 死者是一個器官自願捐獻者。他的遺體被送到市中心醫院,南京好幾家具備器官移植 手術能力的醫院立即忙碌起來。媒體們開足了馬力,在幾家醫院間穿梭,南方衛視甚 至還做了現場直播。經過各自不等的一段時間,除了一個接受骨髓移植的白血病患者 沒有能抗過手術後的排異反應去世之外,我們都分別出了院。如果你能想像我們等待 治療前的那種如履薄冰暗無天日的生活,你就會同意那一天確實是我們的新生。同時, 今天也是我們的共同母體的周年忌日,你說,我怎能不去?況且,聚會的地點在櫻洲,那 個小鐵門離我只有一箭之遙。 回想起來,我似乎很久不從小鐵門那兒經過了。上一 次我匆匆而過時好像還是冬天,百樹凋敝。鐵門很突兀地嵌在灰色的圍牆上。我加快 腳步,逃跑一般穿過了馬路。我逃離的是一段經歷,我的明亮的愛情故事。此時已是 春季,草長鶯飛,春深如海。我走下馬路邊的人行道,踏上了一條小徑。蜿蜒的圍牆上 雜草叢生,不仔細看你很難找到那扇鐵門。但不管怎麼說這曾經是我常走的一條路。 我知道沿著這條小徑一直走下去,再拐個彎,就能發現那扇鐵門。然而走了不久我就 愣住了,前面的小徑出現了岔道。我的視力現在應該說非常之好,我甚至感覺比我得 眼疾前還要好一些。可是小徑兩邊生滿了雜草,看來已久無人跡,橫逸斜出的樹枝遮 擋著我的視線。我站在岔道前,有些躊躇,不知道究竟哪一條是通往鐵門的路。春天 的力量實在是奇妙,它也許不能恢復愛情,但它能夠恢復前一個春天的舊觀,甚至還能 夠修改它,就像現在這樣。即使沒有岔道,周圍的景觀也已大異於從前。我一時辨不 出道路,索性憑著感覺往前走。圍牆就在前面,依稀可見,但它很高,我看不見看門老 頭的小房子,否則事情就要簡單得多。我的想法是,只要繼續往前走,總能走到圍牆, 再沿著圍牆走上一陣。鐵門總是能找到的。 小徑很幽靜。林間的鳥和蟲子鳴叫著,你一聲,我一聲,似乎在從不同的方位試探 著林子的深淺。腳步一響,它的聲音亂了,馬上又穩定下來,只是各自變換了位置。我 的聽力大概是在我生眼病的那段冥想的日子裡得到了鍛煉,變得非常敏銳,有時敏銳 得令我煩躁。沒想到這會兒倒是我的耳朵幫了我。走不多遠,我無意間從不絕於耳的 鳴叫聲中辨出了一種聲音。它很特別,顫顫悠悠,綿長而含混;走得更近些,我甚至可 以從中剔出一絲閃亮的痰音:那個老頭,他又喝醉了。以前他不是醉著就是睡著,今 天看來他是醉了酒而且睡著了。 看來還是感覺在暗中幫了我的忙,路是沒有走錯。我加快了腳步,約定的聚會時 間是兩點,因為住得近,我沒有預留多少時間。老頭的鼾聲越來越響。我看到了鐵門, 茂盛的藤蔓把它封得嚴嚴實實,如果你不用手去撥,它幾乎就是圍牆的一部分。我搖 晃著鐵門,喊道:師傅!老師傅! 看門老頭的鼾聲嚴密得水泄不通。一時間我有些遲疑。但我斷定看門的人沒有 換。即使換了人,在我們這個城市,「老師傅」從來都是不分年齡的尊稱,你只管見人 就喊,不會錯。於是我的聲音又增高了幾度:老師傅!老師傅! 老頭的鼾聲一如既往,像是決意要響到某一天的清晨,周圍的鳥蟲突然噤了聲,鳥 兒撲棱棱飛上了天,蟲子想來是鑽下了地。我晃晃鐵門,無可奈何地放棄了。 解放門或是玄武門實在是太遠了。我現在只有沿原路返回,進入另一條岔道再試 試。我心中焦急,手忙腳亂,擋道的荊條毫不客氣地在我臉上拉了一道血痕,很疼。突 然間我有點恍惚起來。樹林幽深,視野中的景物顯得迷離,不可捉摸。我像在夢遊。 小徑也許在無意中拐過了一個角度,和不遠處的圍牆成了平行狀態,看上去永遠不會 重合。我沿著小徑一直往前走,像一個夢中的巡視者。我這是在幹什麼? 不知不覺中,我終於走到小徑的盡頭。圍牆立在我前面,上面佈滿苔蘚植物。牆 角下有一垛磚,陽光透過樹林,在上面投下凝固的斑點。 對任何事情你都不能抱過於確切的期望,譬如那扇鐵門。但轉機也是會有的,那 堆磚頭就是一個例證。你找不到這裡面的邏輯。它分岔了。櫻洲的岔道就更多。它 們縱橫交錯,和夾擁的冬青配合著,把不計其數的櫻花分割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區域。 冬青很茂盛,有半人高,如果不打算從上面翻過去,你常常就要在櫻洲兜圈。櫻洲以櫻 花而得名,但此時看上去滿目綠葉,花已經全部凋謝了;只有草皮上的花瓣還在提示 人們,它們也曾爆炸般地開過幾天。但仲春已不是櫻花的季節。 遊人們也已經散了。櫻洲本就是玄武湖最偏僻的一個洲,除了櫻花,還有什麼呢? 櫻花盛開的日子還有些戀人們到這裡來,現在花期已過,沒有多少人還願意呆在這兒。 腳下的這條路伸向櫻洲的深處。常來櫻洲的那段日子我和女友經常在這裡散步。櫻 花下的草皮其實很好,但女友不願意坐下來。她是個很懂得愛惜自己的人,如果忘了 帶一張舊報紙,她就寧願一直走著。說來可笑,我們從來也沒有忘記那一盒權當門票 的香煙,卻總是忘記帶報紙。現在是我一個人。腳下卵石小徑的縫裡鑽出了一簇簇嫩 綠的小草,離去的遊人給它們留下了生長的縫隙,也給鳥兒們留下了一個自在的天空。 幾隻斑鳩在櫻洲的兩側彼此呼應著,悠長而淒涼。 翻牆而過時,我曾經很慌張。但現在我倒不那麼急了。這也許是一個有意義的聚 會,應該像我接到的通知那樣鄭重其事。可是我覺得,我見了他們很可能會無話可說。 此前我曾通過那個心臟移植者提議,我們一起去看望一下那個為我們提供器官的年輕 人的父母。結果人沒有約齊,只有我和「心臟」一起去了。那是個很普通的家庭,家 境一般。我們只見到了老太太,還有牆上她兒子的遺照。那是很青春的一張臉啊。我 說不清我的感受,喉頭有些發緊。「心臟」和我在同一家醫院手術,我們應該算是認 識的,可我沒看出他是個饒舌的傢伙。我想心同此心,他的感情應該和我類似,但他話 太多。他誇老太太的兒子,還說自己現在非常好,除了要定時吃藥,簡直達到兩匹馬力 ——他的名字就是馬力——「您看,我現在上樓一點都不喘!」他那語氣有點像是用 了人家的什麼物品,來告訴人家使用感受。老太太淡淡地聽著。她也許原本有很多話, 但輪不到她說。馬力說得高興,一會兒稱老太太為母親,突然又一溜嘴喊老太太「祖 母」,讓人摸不著頭。他解釋說:「您兒子是我們的母體,您不就是我們的祖母嗎?」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臉色有些變了。她絕口沒提她的兒子,只在分別時要我們不要忘 了吃藥,「好好過」。出了門我和馬力分手,我的淚水突然流了出來。我的淚浸泡著 角膜,火辣辣的。不久以後我又單獨去過一次,但那裡已是一片廢墟,大片的空地將建 成漢中門廣場,上面植著一些據說是從櫻洲移去的櫻花樹。 這幾天一直在颳風,時斷時續。風漸漸大了。從北方刮來的春風挾帶著煙塵在天 空呼嘯而過。天有些發暗,樹木輕輕搖晃著。我現在是個耳聰目明的人。我能看見無 數的粉塵從天空落下,又被卷起來;受驚的鳥兒尖叫著弓箭一般在林間彈射。我臉上 被樹枝劃破的地方有點疼,緊繃繃的。已經兩點半了,我對這次聚會產生了一絲畏縮 情緒。從牆上往下跳時,我的腳崴了一下,更糟的是,褲子被牆上的釘子劃破了,破洞 處漏出了口袋。口袋是白色的,很顯眼。我沒想到一個褲子的口袋竟然有那麼大,好 像我是漏出了裡面的大褲衩。也許有人還會因此而聯想到一個拖著蛇皮袋的拾荒者。 想到這個我寧願在櫻洲再轉轉。如果不是考慮到回去還要再翻牆我真想馬上就走。 他們來了嗎?在哪裡?通知是那個「心臟」馬力的手筆,他話多,寫了滿滿一頁,卻 沒有說明準確的地點。我知道參加聚會的還有一個外地人,為了方便,他們大概會在 櫻洲的小石橋那兒等。地上有一張報紙,飄著飄著,被冬青擋住了。我忍著腳疼追過 去揀了起來。我打算拿在手上,擋一擋那個破洞。我現在已經走到了櫻洲的南邊,遠 處的湖面傳來了隱約的水聲。風緊一陣慢一陣,隨著風聲的減弱,灰塵從天空飄落下 來,我的嘴裡有些發澀。這是來自遠方的塵土,不知道從櫻洲掠去的灰塵現在又落到 了哪裡。我一直固執地認為春天的沙塵暴和我的生活有著一種隱秘的聯繫。這倒不 是怨天尤人。每年春天,四處漂浮的花粉都會弄得我兩眼發紅,咳嗽不止。後來在櫻 洲,也是這樣的天氣,我和女友從櫻洲回去,帶回了導致我手術的眼病。最後一次的櫻 洲之遊就像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影片的開始。銀幕上人影憧憧,周圍一片黑暗。在影片 的結尾,她離開了我,我被推進了手術室。這是一個俗套的故事,但俗套本身也許就是 邏輯吧。如果不是那次手術,我現在就不會到這裡來;如果沒有那最後一次櫻洲之遊, 我即使得眼病,甚至動手術,但可能跟今天的聚會卻未必有關係。是的是的,這真的是 緣分。除了馬力,我和其他人沒有聯繫。據馬力說,接受肝移植手術的是一個女教授, 有五十多歲了。做腎移植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很漂亮;另一個是年輕小夥子,上海人, 寫小說,還做收藏生意。馬力告訴我,這個人很有辦法,在藝術圈子裡他是個生意人, 買單總是他搶著去,可到了生意場上他又自稱自己是個藝術家,很清高。 馬上就要見到他們了。我找個地方坐了下來。右腳很疼,好像腫了。我皺著眉用 力捏著腳腕,臉上的傷痕被牽得發疼,我此時的表情一定很猙獰。我得收拾一下。我 小心翼翼地走到水邊,撩起水擦了一把臉。風不緊不慢地刮著。沙塵暴帶來的陰霾已 經消散,天空明亮了些。我回到剛才坐過的地方,卻發現報紙已不知去向。我四處張 望著,像是在找報紙,又像是找聚會的那幾個人。已經三點了。我這麼晚露面恐怕難 以避免地要成為他們的話題,這是遲到者的常規待遇。但我既然來了,總是要見他們 一下的。對他們一年來的生活我也有些好奇。老太太讓我們「好好過」,我是女友跑 了,工作也丟了,不知道他們過得怎麼樣。我繞過攔路的冬青,慢慢向小石橋方向走去。 路邊的草叢裡突然發出一陣動靜,嘩啦啦亂成一團。我怔了一下。草叢中探出一個腦 袋,上面頂著幾根草屑。是一隻狗,狐狸犬。它抬起亮亮晶晶的小眼睛看著我,突然又 沒入草中不見了。 這時候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小石橋的南面有一塊草坪,幾個人圍成一圈,一個 男的站著,另有一男兩女坐在地上。站著的是馬力。他正說著什麼,我聽不清。風中 的聲音斷斷續續。鳥兒們先是怯怯地叫,彼此鼓勵著,忽然起了勁,一下子聒噪起來。 我現在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視網膜鞏膜玻璃體是我的原件,角膜卻是別人的遺贈。 那個年輕人,他家在本市,想必生前也到櫻洲來過的吧。水邊的樹叢中又傳來了斑鳩 憂鬱的叫聲,聲聲慢,使我感覺到一絲寒意。他來過的,一定來過的。一年後的今天, 有幾個人各自帶著他的遺贈,又來到這裡,可是他再也不來了。我有些傷感。我的視 線透過角膜透過枝椏伸向前方。這時我意外地發現了那只狗。它興高采烈地在幾個 人中間繞圈子,仿佛在走著梅花樁。年輕女人抻手按住它,把它摟在懷裡。馬力說著 話,手在用力比劃……我現在上樓都不帶喘的,他指點著環島的卵石路,我可以繞著櫻 洲跑幾圈給你們看看!他們都說我現在是兩匹馬力,二馬力!我在家正是老二,你們說 巧不巧? 他的話被一陣嘎嘎的笑聲打斷了。是那個長頭髮。如果不看仔細點,你可能會把 他誤認為女人。想必他就是那個藝術家。我也忍不住想笑,馬力的話簡直就像是我們 去老太太家拜訪時的翻版。他說,我現在清閒了,忙到頭了,每天就是下樓上班,上樓 回家,上樓下樓還不喘,你說是不是輕鬆?坐在地上的年輕女人問:你還在上班?幹嘛? 馬力道:看大門。其實就是看報紙。那些小青年說我現在是一不做事,二不休妻,人 生最佳境界。他的話把幾個人都逗得笑了起來。馬力問:你呢?年輕女人道:我肝不 好,沒你好。我好,我好什麼呀!馬力歎口氣,現在酒都不能喝了。以前應酬多,現在看 大門……什麼?你還喝酒?一直沒有插話的女教授突然問。我不喝了,馬力說,動過手 術後就喝過一次,結果是一塌糊塗地動山搖,倒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覺得很有趣。他又說了一個「一」。那只小狗也汪汪叫起來,好像它也識數。 我沿著冬青樹悄悄往前走了一段,坐了下來。褲兜裡的香煙倒是沒有丟,我拆開來,卻 沒有火,只好拿一根在鼻子上嗅著。醫生叮囑我抽煙對眼睛不利,我已經戒了。現在 我很想抽。再抽上恐怕就難戒了。一發,一發而不可收拾殘局,瞧瞧,我也「一」了。 那邊老教授奇怪地問:你怎麼會把成語連起來說,一啊一的?馬力說:酒席上學的啊。 還有呢,——還有什麼的?長髮藝術家說:一技之長短不拘,一孔之見多識廣,一舉兩 得隴望蜀,一石二鳥槍換炮,藝術家講得忘形,站起身來,雙手比畫:一箭雙雕蟲小技, 一觸即潰不成軍,一命嗚呼風喚雨,還有一唱雄雞天下白癡! 眾人都有些發懵。馬力說:你們那兒也玩這個?藝術家說:哪兒不一樣啊。女教 授問:你們喝酒就說這個?這說的是什麼?馬力說:這叫一字令。年輕女人「嘁」一 聲道:男人!藝術家理理長髮,道:也有說女人的呀,你很漂亮,一顧傾城門失守,再顧 傾國將不國。男人!年輕女人又哼了一聲。女教授道:這是說男女還是說政治?藝術 家道:哪裡哪裡,我說的是自己。他捶著腰自我解嘲道:我現在完了,只剩一個腎了。 嗨,真是一觸即潰不成軍了。沒有人接他的話。馬力大概是看年輕女人不高興,把話 題岔開去。我們現在都算是殘疾人了,以後要多多聯繫,肝膽相照。女教授說:我做 的是肝移植,誰做膽移植?膽不需要移植,割掉就是了。年輕女人的話有點冷。 我坐在樹叢中,腿有些發麻。我已經決定就在這裡坐下去,一直坐到他們散時我 再露個面就行了。那邊的女教授這時提出要走,她站起身,說她的命是揀來的,她手上 還有很多事情。誰不是呢,他們幾個在挽留她。藝術家說:再坐坐吧,既然來了。我 還要坐火車呢。馬力說:沒關係,讓你的腰友送你去車站。我聽了一愣。那邊藝術家 哈哈大笑起來:對對,我們是腰友。我們都換了一個腰子。年輕女人說:我送你?美 得你不輕! 幾個人重新散坐在草坪上。突然藝術家又站起身,朝這邊走過來。他的方向不偏 不倚,正沖著我所在的這片樹叢。我緊張起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小狗也跟過來了, 它鑽進草叢,理都沒理我,直撲水邊的一隻鳥。藝術家停在樹叢邊緣,開始掏褲子,原 來是要小便。我躲又不是站又不是,只好原地不動。他突然探頭朝樹叢中看了一眼, 想來是看見我了,稍稍避過了身去。立即有一股濃烈的尿臊氣夾在淩亂的風中飄過來。 這就是聽他們的一字令的代價啊,我想,只不過別人是在酒桌上聞酒氣,我要聞臊氣。 如果不是接下來他們提到了我,我已經猶豫著打算離開了。我知道我現在已難以現身 了。 那個角膜,他不來啦?你不是通知他了嗎?藝術家問。當然通知了,馬力說,他沒准 是有事吧。誰沒有事?藝術家不滿地說,他還比教授忙啊?女教授道:大家都有事,也 許人家正好今天走不開。年輕的女人道:你們都有工作,就我閑著。馬力問:怎麼, 你手術後就不工作啦?女人說:不是的,我以前就不工作。 我在心裡揣摩著年輕女人的身份。我有點感謝她。她一句話就把話題轉到了自 己身上。那邊年輕女人大概是想抽支煙,可是煙抽完了。教授勸她不要抽,藝術家和 馬力在口袋裡找煙。我手上的煙已經被捏碎了,煙盒裡還有整整十九支。我有煙,他 們有火。我注意到他們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土堆,上面插著一根香,一點星火閃爍。看 來在我到達以前他們已經祭奠過那個年輕人了。但對更多的人而言,今天只是個很普 通的日子,譬如我的女友。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從早上開始她的影 子一直斷斷續續地在我頭腦中掠過,就像這櫻洲樹林中的風,就像這風中起落盤旋的 鳥。這會兒我倒挺想和人談談她,既然忘不了,說說也好。但是我總不能從樹林裡跑 出來,手裡舉著一盒煙說,來來來,接著聊,接著抽。我明白了,我身上的角膜其實本身 就是一個安排,它把我安排在遠處,距離就是視線那麼長。 視線的那一端是草坪。記得那裡原來有幾株特別茂盛的櫻花,和白石橋相映襯, 被稱為櫻洲一景。櫻花映紅了我女友的臉,那是幾張散落在抽屜裡的照片。櫻花現在 長在漢中門廣場,它們被移植了。他們圍坐在移植後的空地上,談著他們接受移植後 的生活。他們談起各自吃些什麼藥,後來說起了克隆,不知怎麼又扯起了親子鑒定。 話題好像是年輕女人先提起的。她說現在報紙上親子鑒定的報道真多,弄得全中國的 男人都回家打量自己的小孩子,真煩。藝術家說:誰煩?是科學煩還是報紙煩?馬力說: 科學怎麼煩?科學好啊,科學治好了我們的病,沒有科學,我們死定了!年輕女人說:那 就是記者煩。女教授說:這不對,這是他們的工作。科學可以弄清親子關係,那就要 弄清,記者只要寫的不是假新聞,他也沒有錯。要說煩,煩的是人自己——你怎麼啦, 你臉色不好。 我沒事。年輕女人拽著地上的青草,一把一把朝風中扔著。我有個朋友,她丈夫 突然懷疑她,鬧著要去做鑒定。家裡全亂了套了……那就去做,教授肯定地說,話挑開 了,只有這個辦法。年輕女人說:哪有這麼簡單呢?她丟不起這個人。教授說:不做 就不丟人了嗎?她丈夫懷疑她,就已經很屈辱了。可是別人不知道,女人說,也許你們 幾個算是知道了,但你們不認識她。 那個小孩像她丈夫嗎?馬力突然說,臉不像身子也像,我兒子臉像他媽,屁股像我。 藝術家問:幾馬力?馬力沒理他。我兒子屁股上有個胎記,和我的一模一樣。藝術家 大概看出馬力有些不快,連忙附和說:是啊,千年的畫師頂不上一根……嘿嘿,不講了, 就那個意思。 女人說:問題是那個小孩確實不像我的朋友。 現在不像以後像呢?馬力說,小孩子是會變的。再長長說不定就像了。 可是那個男人一天也不願意再等了。他說,他不能在懷疑中生活。他每天時時刻 刻想的就是這件事。 可以理解,教授說,這就是排異反應。她話音剛落,馬力突然叫起來:不好,我藥 忘了吃了!他忙不迭地掏藥,喂!小狗!你過來,幫我把礦泉水拿來!小狗,來! 它叫卡爾——卡爾!卡爾! 一陣細碎的足音從遠處響過去,卡爾跑到了他們當中。它蹦跳著直往女人身上撲。 你先要給它一點甜頭,它才會幫你做事,女人掏出一根大概是火腿之類的東西塞給小 狗,手朝地上一指,小狗乖乖地把礦泉水叼了過去。女人把水遞給馬力。隨著一陣咕 咚咕咚的喝水聲,藝術家突然又站起了身。我方便一下。他這次沒有沖著我來,他換 了個地方。但還沒等他解決問題,遠處就有人吆喝起來。喂,你在幹嘛?說你呢!藝術 家立即縮進了樹叢。反正從我這個方向是看不見他了,他全縮回去了。他的腎看來是 真不好了,出來的時候他肯定臉色也不好,有點挑釁的姿態。喊話是看門的老頭,他酒 醒了,出來了。我不是說你,我說它呢,他手上提了個簸箕。看這狗屎拉的,一,二,三, 三泡,我跟過來了——你要講衛生。 汪汪! 請問幾點了?老頭問。 汪汪汪汪! 哦,四點了,我們五點清園。老頭說了幾句話,自顧自走了。幾個人都有點下不了 台,就是想走一時也不提了。太陽渾渾的,幾乎看不清邊緣。整個櫻洲現在太冷清了。 這有點不正常。風已經停了,正是百鳥歸林的時間,滿耳都是唧唧喳喳的聲音,鳥叫聲 像櫻花樹那樣一團一團,合起來和櫻洲一樣大。 他們好像還不想走,或者說是那個女人還要接著說下去。你們說,她該怎麼辦? 誰? 我那個朋友啊。她話已經說死了,要做親子鑒定可以,先離婚,孩子歸她;她丈夫 說,要做過了他才能決定。兩個人都沒有退路了。 藝術家說:為什麼要先離婚? 因為連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了,婚姻還有什麼意思? 教授說:我不理解。這個女人應該心中有數。她去做,澄清了一切,信任不又重 新回來了嗎?她應該相信科學。 女人說:可是她去做,這本身就是侮辱。 藝術家突然說:我有個辦法。他們可以先離婚,再去做鑒定。如果沒有問題,再 重歸於好,複婚。 你這不是兒戲嗎?!女人說,如果沒有親子鑒定就好了。就這麼過下去,時間一長 也就好了。科學不是好東西!專給人出難題。 這倒真是個難題。我一貫害怕難題。可是婚姻離我還很遠,它很模糊,而科學又 太清晰,就像我現在的眼睛。這時我倒想起了那只狗,卡爾,它多簡單啊,一根火腿腸 換一瓶礦泉水,鼻子嗅嗅就知道誰是一家人——那個卡爾,他能從我們身上嗅出來自 同一個母體的器官嗎?那個年輕人,一年前車禍死了,要是他看到這些心肝腎聚在一起 談論親子鑒定,他會怎麼想? 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很不自在。看看四周,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了。我後背發冷。 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窺視著我們。那只小狗在櫻洲的那一端叫了起來。它飛 快地跑過來,在女人身上拱拱,又飛快地跑走;再跑過來,又跑走。它忙得很。我以為 它是因為剛才受了看門老頭的委屈,還要跑到他那邊去拉泡尿,出出氣。後來的事實 證明它沒有那麼複雜。但是我們的聚會卻從此走向一個混亂的結局,只不過沒有誰去 注意它。年輕女人還沒有從她的情緒中走出來,她喃喃地說:誰攤上這樣事都沒有辦 法的。誰也幫不了她,我那個朋友。哼,全沒心肝! 嗨嗨!馬力說話了,別罵我們啊,這不是我們惹的事,我換了心,她換了肝。 我沒罵你。女人對教授說,男人全沒心肝,沒心沒肺! 狼心狗肺,鼠肚雞腸,狼子野心,雞零狗碎,藝術家說,乾脆我幫你一起罵了吧。教 授說:可也得將心比心。 有意思。還沒等我笑出來,遠處樹叢中的小狗突然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叫聲,像是 有人踩了它的尾巴,或者是誰踢了它一腳。我以為是看門老頭出腳了。年輕女人觸電 般站起了身。卡爾!卡爾!——誰? 我也站起了身。櫻洲北邊的樹叢中,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開始還有點畏縮,但 很快就氣宇軒昂起來。 是你?——你來幹什麼? 不幹嘛,男人冷笑著說,我早來了,卡爾都比你先知道。 這是這個男人最為平靜的一句話。接下來事情就不可收拾了。他們開始對罵,幾 乎要動手。幾個旁觀者手足無措,乾著急。他們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那男人不斷地 抽空怒視著馬力和藝術家。藝術家的長髮顯然成了某種懷疑的靶子,那男人的目標越 來越明確。他的話像暗器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但是最後,倒下的卻是馬力。他突然 「嗷」地一聲,捂住胸口倒了下去,就像中了一槍。 全亂了套了。人喊狗吠。我再也站不住了。我從樹林中跑出來,跑到那片草坪上。 快!送醫院!我對他們喊,我就是——就是角膜,現在不能從前門走!藝術家在打手機要 救護車。我說,快,叫他們在櫻洲的後門等。 藝術家背著馬力。我在前面跑,卡爾比我們還要快。迷宮似的小路是個障礙。幸 虧我們有卡爾,我們跟著它,完全不再理會曲曲彎彎的攔路的冬青,這樣迷宮也就不成 其迷宮了。我在前面開路,冬青被踩得東倒西歪。等我們跑到小鐵門那兒,看門老頭 已經把門打開了。他木然地看著我們,好像他早已料到他的鐵門還能發揮急救的作用。 我們氣喘吁吁地沖出鐵門穿越樹林爬上陡坡,終於站到了鎖金大道邊。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