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布達拉宮的臺階 張梅 陳子平當時在英豪廣場開了一間精品店。其實他並不喜歡精品店這個名詞。這 個名詞在他看 來,似乎有點太大眾了。到處都是精品店,就好像到處都是精英一樣。 「沒有文化」,這是他對精品店的總的看法。 哪裡都是精品店。在他的店子旁邊剛剛開了一家賣陶器的,也說自己是精品店, 昨天還大呼小 叫地引來了一幫記者,攝影的攝影,採訪的採訪,其中有一個鬼佬,不知 所謂地提著相機遊遊蕩 蕩。 店主人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一看就知道精明得很,是那種一定要把孩子送到 「精英」學 校的女人。她穿著一身得體的夏裝,肩膀上搭了條暗花的絲巾,絲絲暗藏 的欲望從絲巾裡像水 一樣一瀉下來。 她在店子開張的第一天就看上子平了。因為 是第一天開張,門口擺了好幾盆花籃。陳子平悶 頭悶腦地走著,走過花籃的時候抬起 頭看了她一眼。 她後來對別人說:「像閃電一樣,一道閃電照耀在你的眼前。」 去年的這個時候,陳子平正坐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燦爛的陽光把臺階照得像白 玉一般,而布 達拉宮輝煌的紅色罩在他的身上。他坐在雪白的臺階上,罩在紅色的陰 影中。他身邊走過很 多人,中國人,外國人,朝聖者,旅遊者,男人,女人,但這些都與 他無關。他看著這彎彎曲曲的 臺階,心裡想的是,這通向聖殿的臺階,到底有多少級 呢? 於是他停了下來。他停下來是為了數一數面前的花籃一共有幾個。一目了然,有 六個。六個 花籃都是一模一樣的,有玫瑰,有百合,還有劍蘭。劍蘭有紅色和黃色兩 種。 他開店的時候,並沒有人給他送花籃,一個也沒有。平時經常和他一起吃飯的黃 毛,對送花籃 這種舉動非常地歧視。「小市民的作派。」他批判說。 等花籃擺了一個星期之後,陳子平非常小心地對女人說:「能送一盆給我嗎?」 「小寶,」那女人叫他。他嚇了一跳,連忙糾正她說自己不是叫「小寶」。女人 的眼睛有些發 紅,還是叫他:「小寶。」 他情不自禁地「哎」了一聲。 「小寶」,女人接著說:「我去年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見到你。」 陳子平大吃一驚,張大嘴巴,看著她。 女人繼續說:「你當時坐在第108級臺階上,布達拉宮的紅色罩在你的身上,看上 去你像穿了 一件紅色的袈裟。」 女人繼續說:「小寶,我當時就愛上了你。」 女人繼續說:「小寶,你要花籃你就全部拿去,但晚上你要和我一起吃飯。」 陳子平在拉薩最愛吃的是紫羊雞,最愛喝的一樣東西是酸奶。他在廣州時從來不 喝酸奶的,但 拉薩的酸奶,他可真是愛喝。你可別小看拉薩的酸奶,拉薩的酸奶豐富 得令你以為你是在東南 亞的某一個國家,而不是在一個被紫外線照得單調乾燥的城 市。 他在拉薩的時候,常常會一個人坐到八角街拐角的一個小店裡喝酸奶。隔著玻璃, 他看到好幾 個單身男女臉上掛著寂寞的神色走入八角街,然後又看到他們面帶幸福 地成雙成對的走出八 角街。 在他對面一張桌子,一個年輕標緻的外國女人,正趴在桌子上一本正經地寫明信 片。一大疊明 信片。她一邊寫一邊笑起來。 這時陳子平就滿懷羡慕,他努力想想自己應該給誰發張明信片,他想了一個下午, 喝了好幾杯 酸奶,還是想不起。 廣場終日都放著音樂,上午的時候,廣場裡顧客很少。僅有的那些顧客,在二樓三 樓四樓每層 樓的通道上慢悠悠地走來走去,這情景,如同金魚遊弋在音樂當中。這種 時候,總會令子平感 到十分感動。這些遊弋的金魚,大都瞪著白日夢一樣的眼睛,無 所事事的眼睛,脆弱的眼睛,多 情的眼睛。這些眼睛,時時都讓子平平白無故地想落 淚。 廣場的一樓,有間「麥當勞」。子平上午開店之前,總要去「麥當勞」吃個早餐, 然後帶著滿 身的「麥當勞」的氣味回到店子。 但「麥當勞」沒有酸奶。這讓子平感到有點遺憾。 陳子平坐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剛剛因為高原反應引起的氣喘已經消失了。他真 的是仰慕布 達拉宮。無論你是哪一個角度看過去,遠的近的高的低的正的斜的,布達 拉宮都是那樣地漂亮 。這真是一個謎。他住的酒店的房間的窗口可以看到布達拉宮, 只看到那麼一小塊,因為離得 遠,布達拉宮像一塊金幣一樣在他的視線裡閃閃發光。 他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 窗前看那塊金幣。 當然陳子平沒有拿女人店子門口的花籃。那些花籃,在某一天突然就消失了,消 失得無影無蹤 ,連一塊花瓣也沒有留下。放花籃的地方,有人用黑色的筆劃了圓圈, 於是就有六個黑色的圓 圈。有兩個小女孩,活潑地在圓圈裡跳來跳去,還變換著花樣。 在這種情況下,陳子平只好和女人一起吃晚飯了。他對女人說,他已經有兩年不 吃晚飯了,因 為害怕發胖。女人聽著就笑起來。她很理解地替他點了一杯咖啡。 「咖啡。」她揚起手叫侍應。 「咖啡。」他揚起手叫侍應。 「小寶,」女人叫他:「這間廣場怕是不好做下去了。」 「為什麼?」陳子平問。 「太淡了,你仔細觀察過沒有,只有週末晚上人多一點,平常都是拍烏蠅的。這樣 下去,遲早都 是關門大吉。」 女人很憂愁的樣子。 陳子平也很沮喪:「那怎麼辦,我都簽了一年的合同了。」 「什麼?」女人大吃一驚:「你怎麼這麼笨?」 「沒關係呀,」子平安慰她:「大不了就讓商場減租嘛。商場也不希望我們死的 呀。」 吃完晚飯,他們分頭要了出租車,分頭走了。 出租車上,陳子平的手機響了。他看看顯示,是女人的。子平就把手機關了。 陳子平在一間夜總會前下了車。他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場的小靚仔阿青一看到他, 就客氣地迎 上來:「陳哥,好久不見了?」 陳子平沒有說話,一直向前走。阿青跟在他身後,討好地說:「聽說你在英豪開 了一間店子, 專賣裸體畫的?」 陳子平停住。看著阿青。阿青馬上就不說話了。 陳子平又繼續往前走。阿青還是跟在他後面。 陳子平走過喝清酒的玻璃屋,徑直就走進最熱鬧的大廳。大廳圓形的吧台前坐了 一圈人,音樂 大聲放著。 陳子平坐在一個頂頂漂亮的女孩子旁邊,要了一瓶瑞士產的伏特加,要了一瓶青 檸汁,用伏特 加混著青檸汁喝起來。旁邊那個頂頂漂亮的女孩,和一個也是頂頂漂亮 的男孩,一對一地猜拳 。兩個人一來一往地劃著: 「人在江湖飄呀,哪有不中刀呀。 一刀砍死你,兩刀砍死你……」 「一刀砍死你,兩刀砍死你。」陳子平在回家的路上,嘴裡一直在念叨著。他覺 得這幾句猜拳 的術語太好玩了。簡直就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一刀砍死你,兩刀砍死你。」 他在拉薩的時候,住一家西藏人開的旅館。進門一個大院子,圍著院子一圈是客 房,院子中間 是兩層樓的餐廳,餐廳上面是用天臺改裝成的露天酒吧。 這家旅館收費便宜,而且十分地乾淨。客房外是長長的走廊,旅館的侍應會每天 給你洗衣服。 床單和枕套都很乾淨,散發著一股西藏的陽光的明亮的氣息。 他開始和一個白種女人住一個房間,那個女人他並不認識。因為這個旅館是屬 青年旅館性 質的,客人不分男女,都混住。按來的日期安排。 那個白種女人顯然是一個獨來獨往的旅行者,從不和他打招呼,並且常常當著他 的面脫內衣, 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 他有點受不了,就單獨包了一間房間住。 他愛那個網球吧是因為他在裡面聞到了西藏的陽光的明亮的氣味。那股令他著 迷的明亮的氣 味混雜在啤酒、煙、香水,還有酒吧的各種零食的氣味中,但他還是聞 到了。 他皺著鼻子到處追蹤,想搞清楚這股氣味是從哪裡來的。是某個人的身上,還是 某個房間裡, 還是某株植物。 是西藏的酸奶。 酒吧賣西藏的酸奶。 他每天傍晚都要到露臺上喝西藏產的「拉薩」啤酒。這是他喝過的最好的啤酒。 因為它是用 雪山流下來的最乾淨的雪水做成的。 「來,再喝一杯。」 他喝啤酒的時候,並不是單獨喝。因為在黃昏的時候露臺上會有各種各樣的人, 當然還是遊客 居多。他喜歡和旅行者聊天,因為所有的旅行者都是過客,是他生命中 的過客。他不需要擔心 他們,不需要顧慮他們怎麼看他,相反也一樣。因此這種交往 是最自由和最放鬆的。 有那麼幾天,他甚至愛上了一個女人,一個中年女人。因為那個女人幾乎隔天就 來露臺上唱歌 。她先是要一瓶啤酒,慢慢地喝,然後站起來,閉上眼睛,清唱李娜的那 首《青藏高原》。她唱 得十分投入,閉著眼睛,旋律在她心裡旋著,再從嘴裡流出來。 她的聲音有點嘶啞,像他見到的 曬乾的雪蓮。 通常她唱歌的時候,天已經暗下來了。 這時候,遠處的群山有暗藏的紅色。 「你好,」他走過去和她打招呼。 她長得矮小、瘦弱,高原的太陽在她的臉上曬出了一塊很大的斑。 她剛剛唱完,還沉浸在自己的歌聲裡。聽到他叫她,露出很迷茫的神色。 「你好。」他再次打招呼。 她的臉突然顯出很厭惡的神色,好像是一個美夢被人打擾了,斷了,做不下去了, 無影無蹤了, 再也追不回來了。 她充滿厭惡地看著他,眼神是惡狠狠地,像一頭餓極了的狼。 他一時給嚇住了,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她的厭惡面前低下了頭。 後來女人再也沒有來唱歌了。 她去了哪裡呢? 中午的時候,陳子平會坐在店子裡的電腦前和聊天室的人聊天。他有一些網友, 但從未見過面 。在他的面前,掛著一排夢露的發黃的舊照片,是一個夢露迷訂做的。 其中一張是性感的夢露 正安安靜靜地坐著抽煙。 「沒有性生活我們怎麼活。」他聽到夢露小聲地對他說。 陳子平馬上就把這句話在聊天室裡講了。於是就惹來了攻擊,有一個叫「臭蟲」 的網民說這 是一句在夜總會裡廣泛流傳的順口溜裡其中的一句。「我呸,」「臭蟲」 說:「還以為是什 麼新鮮蘿蔔皮。」 「我呸,」另外一個網民以同等的方式對「臭蟲」表示了不滿:「閉上你的鳥嘴, 什麼夜總會 不夜總會的,我老公就是在夜總會裡迷失的。」 「我呸,」另外一個網民不滿地說:「什麼迷失不迷失的,我最近看了本書,書名 叫做『講什 麼身世飄零』。身世都不講了,還講什麼迷失。」 「我呸,」陳子平最後說:「你們都是傻瓜。」 後來陳子平去過拉薩的許多間酒吧尋找那個唱歌的女人。他渴望再次聽到她那 像曬乾的雪蓮 一樣的聲音。這樣的單身女人,在拉薩隨處可見,而且晚上經常會聚在 酒吧裡。但那個女人就 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見不到了。有幾次他在夢裡都 看見她,而且是和她坐在一起喝酸 奶,溫馨得不得了,她穿著乾乾淨淨的牛仔服,臉卻 是空白的,眼睛和嘴巴都看不見。他醒過來 時,感覺到眼角有點濕。 黃昏他再去露臺喝酒。遠處的天邊聚著烏雲。那麼黑。他在城市的時候沒見過 這樣黑的烏雲 。烏雲威嚴地連成一片,緊緊地團結在一起,皺著眉頭看著他們在喝酒。 他再次想起那女人的 歌聲,覺得心很痛。 露臺上有剛從阿裡回來的人,曬得臉都掉了皮,身上是又黑又緊,在大聲講述去阿 裡的見聞,怎 麼樣寫帖子征友,怎麼樣合夥租車,怎麼樣租了一部「巡洋艦」,路上怎 麼樣驚險,怎麼樣看到 了藏羚羊,羚羊又怎麼回頭看他們。 那個人說,唱歌的女人也和他們一路。只有一個女人。 陳子平想:哦,原來她是去了阿裡。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安穩。沒有做夢。 接著,他就把她忘了。 「你是什麼時候看見我的?」 「夏天。」 「七月嗎?」 「不,八月。」 「在哪裡?」 「布達拉宮的臺階。」 「不可能,因為你看上去不像是去過西藏的女人。」 「……」 「你會唱《走過青藏高原》嗎?」 「當然會。有那麼幾天,我天天在一家旅館的露臺上唱。黃昏的時候。那是家西 藏人開的旅 館,可乾淨了。」 「你……自個兒清唱?」 「對,你怎麼知道?啊,有個男人對我說,我的聲音就像那曬乾的雪蓮。你說好玩 不好玩?聲音 怎麼會像雪蓮呢?」 女人說話的時候,身上的香水味道輕幽幽地固執地向他飄來。他看看面前的這個 女人,穿著時 尚,一絲不苟,臉上的皮膚是象牙色的,一點點斑也沒有。 陳子平問她是不是去了阿裡。她搖搖頭,說那種地方,塗多少防曬霜也不行的,肯 定會把臉上 的皮膚曬壞了。 「女人就這張臉呀。」她幽幽地說。 他和她是坐在陳子平的店子裡說話。夢露的照片還沒被取走,照片上的夢露千姿 百態地看著 他們。 陳子平看看夢露。夢露小心地對他說:「沒有性生活,我們怎麼活。」 陳子平開心地笑起來。 「小寶,」女人說:「你笑起來太可愛了,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就是你的笑容把 我給迷住了 。」 他坐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喘氣。他喘氣的聲音引來了一隻世界上最聞名的狗— —藏獒。一頭 像小牛一樣大小的黑色的圓頭圓腦的藏獒。 藏獒站在他的面前,以它的著名的冷漠表情凝視著他,這使他想到某類明星。冷 漠的明星。這 時他想起一句教導,就是千萬不要和動物對視,因為這樣會引起動物對 你的恐懼,因而對你采 取行動。於是他趕快垂下眼睛。 他感覺到藏獒慢慢走到他身邊,躺下,他甚至能聞到它身上的氣味,聽到它的呼吸。 就這樣,他 和西藏著名的大狗一起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曬太陽。 在青年旅館,住在他旁邊的一個日本人,也像他一樣,單獨包一個房間。據旅館的 服務生講,這 個日本人在這裡已經住了有一個月了。他每天有一個固定的動作,就是 給他所住的那間房間 洗窗簾。他每天上午起床後就把窗簾拿出來洗,悶頭悶腦地洗, 一絲不苟地洗,然後就把窗簾 掛到走廊的欄杆上,然後就出外。等下午他從外面回來 時,高原的太陽已經把他的窗簾曬乾了 。他把它收起來,夾在臂彎裡,然後精神抖擻 地走回自己的房間。他從來不和別的旅客說話, 不管他們是西方人還是中國人,他也 從不到露臺上去喝酒。 他們都不愛和別人說話。這是單身旅客的一個重要的標誌。 坐在布達拉宮的臺階上,可以看到遠處的風景。有一條河流,有褐色的群山,有白 色的寺廟,黑色的烏鴉,酥油燈在閃爍。 正午的陽光下,陳子平和一個臉上有斑的中年女人手拉著手,坐在臺階上,打盹。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