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罪少年 夏季風 上篇 九月開學前的一天下午,我很不情願地挎上書包,提著米袋,還有一卷與我個 頭差不多高的草席,開始朝二十五公里外的一個地方走去。我要去的目的地是一所 中學,但是除了知道那所中學的路 程與它的名字外,我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走。我的父親,那個一手拎著一隻酒 瓶子,穿著一條肥大短褲的漢子卻管不了這麼多,「不知道走?」他一把把我推到 門外,指著人來人往的大路對我說,「路沒長嘴巴,難道你也沒長嘴巴?」看著他 粗大的手指關節,通紅的臉膛,以及他那在陽光下四處飛濺的唾沫星子,我的小腿 肚子直打顫。除了沿著這條路不停地走下去外,我知道沒有任何的商量餘地。 兩年前,我的母親離開了我的父親。對她來說,這個男人除了能讓她懷孕,生 了我和我的妹妹,剩下惟一的本事就是喝酒了。在沒有挨我父親的揍,嘗到他拳頭 的滋味之前,我不認為他喝酒是多麼一件不好的事,我想我的父親應該能喝酒,喝 酒才像個男子漢。相反,我很是瞧不起那些不會喝酒的,還有沒長鬍子的男人,我 認為他們根本不配做男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母親當初想的或許與我想的一樣, 要不大概也不會那麼冒失,嫁給這個既會喝酒又長著絡腮鬍子的男人了。可是每當 我父親喝酒後,動不動拿她揍一頓,她就不這麼認為了。我的父親喝了酒後,不但 滿面通紅,力氣也非常大,常常把我母親當作一個靶子來操練他的拳腳。他經常向 我炫耀他結實的肱頭肌,聲稱他年輕時練過功夫。對此我深信不疑,因為他揍起我 母親來拳腳總是又穩又狠,興致起時,還來上一手標準的武術招式,優美得令人驚 歎。我的母親當然只有抱著腦袋的份兒。她就像一頭知道人們要殺它的豬那樣,屁 股抵著牆角,發出的聲音也跟豬沒什麼差別,直著喉嚨嚎叫。這樣的狀況久了,她 的嚎叫也就變成一種習慣。有時候我的父親揍著揍著,大概手酸了或者口渴了什麼 的,也有可能又想起了喝酒,一個「白鶴收翅」不揍了,我的母親仍舊抱著腦袋在 嚎。她給自己的嚎叫賦予了山歌的味道,雖然很不成調,但聲音婉囀動聽 .這光景, 我的父親就一邊喝著酒,一邊嘻嘻地笑著,有時還不忘翻來覆去地察看自己的關節, 有沒有被母親堅硬的骨頭硌破皮。我討厭父親那種說不出味道的笑,同時更看不起 我的母親,我覺得她除了裝腔作勢之外,一點用都沒有。 直到有一天我父親揍過了頭,我的母親才結束了她的嚎叫生涯。我的父親那次 喝完酒,興致高漲,他大概不想讓自己的手腳受罪,順手就把酒瓶子掄了過去。我 的母親沒想到她的對手會不守規矩,突然來這麼一手,沒有充分做好思想準備,也 就是說她沒來得及用雙手去護住腦袋,她的額頭上就已經裂開一道口子了。那道被 砸開的口子開始時沒有血,不但沒血反而比額頭的其它地方還要白,就那麼顯眼的 一條,過了會兒才冒出了血珠。接下來就不得了了,血像瀑布倒掛下來,遮住了眉 毛,遮住了眼珠,還遮住了半個鼻子,我母親的半張臉皮就像被翻過來似的,嚇得 我想叫都叫不出來,聲音哽在喉管裡。我的父親可能也被嚇住了,他奇怪地看看手 中只剩下半截的酒瓶子,然後被燙著似的趕快扔掉了。 這一次我的母親居然一聲不吭,也不拿手抹一把臉,反而伸出粉紅的舌頭舔一 下鮮紅的血,仿佛要嘗嘗她自己的血到底是什麼味道。接著就開始收拾東西,她的 血還在流,滴在她那些往旅行包裡塞的內衣、短褲,還有襯衫上面。再接著一手提 著包,一手牽著我那個妹妹的手,昂著紅辣椒一樣的頭,驕傲地走出了家門。我的 妹妹是個白癡,她比我小兩歲,都十三歲了,還不會講話,也不知道肚子餓,整天 只知道吮吸手指頭,人倒白淨得很,就像一條剛剛從蠶繭中爬出的蠶寶寶,你都可 以透過皮膚看見她墨藍墨藍的靜脈。 少了我母親,我覺得沒什麼了不得的,沒有她家裡至少還清靜了許多。但是, 少了妹妹我就覺得這日子過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有那麼一個妹妹,總比我現在獨自 一人對著一張桌,一隻椅子,或者一堆酒瓶要強。雖然帶她出去,我也跟著她一起 讓人瞧不起,一起倒黴,但我喜歡她的笑 .我給她甜的東西吃她對我笑,給她辣的 吃她也對我笑,給她雞屎幹餅吃她還是對我笑。有時候她笑得讓人真受不了。她對 我笑,不住地笑,笑得我直想哭,甚至都想扇她一個大巴掌。現在好了,連一個對 我笑的人也沒有了,想不到我母親一輩子當狗熊,這次卻總算做了一回英雄 .但是 我的父親認為她的離去,讓他丟盡了臉面。他說他那次只是一個意外,如果不是酒 喝多了,他是根本沒必要用瓶子來代替拳頭的。他一邊喝著酒,一邊把他保養得相 當好的手展開給我看,說他自己又沒殘廢,幹嘛非要掄瓶子呢? 「別說人,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呢,」他說。 自從我母親走後,他的酒量比從前更厲害了。從前一次喝一瓶「麥麩燒」,那 種二角五分的土燒酒,現在來兩瓶也不礙事。惟一遺憾的是酒雖然有得喝,但他的 一身好拳腳卻白白浪費了,沒地方施展他就拿拳頭往柱子上杵,杵得柱子膨膨響, 屋頂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拳頭畢竟是肉長的,不是白癡都要疼的,我的父親就尋思 著找個柔軟的東西來過癮。他東瞅西看,好幾次直著通紅的眼珠看著我,看得我心 頭直哆嗦。好在最終都沒動手。 直到我自己找死撞上槍口。這天下午我父親出門去了,沒有傻笑的妹妹沒有哭 嚎的媽,我覺得無聊透了。我挑了兩隻空酒瓶,想敲下瓶底兒來造副眼鏡戴戴。我 不知哪來的怪念頭,只想著瓶底兒厚實,還有一圈圈的波紋,戴上它肯定體面得很。 酒瓶到處都是,屋角,床底,櫃邊,橫七豎八地堆滿我父親喝空的酒瓶。我好不容 易挑好兩隻滿意的,敲下它的底兒,還沒來得及加工,就是說沒來得及花點時間把 四周的鋒利口子磨平,我的父親就從外面回來了。當時幹這個活時我真是昏了頭, 沒有好好考慮,尤其沒有考慮到敲了父親的酒瓶等於要了他的命,他的瓶子攢起來 是要重新拿去換酒喝的。等我想到這層利害關係時,已經太遲了。我父親的拳頭像 狂風暴雨一樣打在我的頭上,我雙腳的十個趾頭緊緊地抓住地皮,身體還是被揍得 東倒西歪,就像狂風暴雨中的小樹。後來我學著母親的樣子雙手抱住腦袋,這也沒 用,我的父親輕篾地一笑,一記勾拳,那既漂亮又實用的一招「海底撈月」,把我 揍成像一枚煮熟的大蝦。我的腰三天都直不起來,那三天我的形象就像那個我們管 他叫「銅鑼」的老頭。他就住在我們這條街上,害了一輩子的癆病。我們每天都能 看到他四下走動,有時還學著他的模樣,扶著後腰,一邊走一邊慢條斯理地咳嗽。 這下好了,想不學也辦不到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正如對待我的母親一樣,我的父親揍我又上了癮。他想怎麼 揍就怎麼揍,沒頭沒腦的,也沒有任何理由,任何規律,讓我防不勝防,可我沒有 傻到我母親那種地步,當他叫我給他買酒,我就知道我得留點神兒,我把酒瓶遞給 他後,就想方設法溜出門去。我明白傻乎乎地留在家中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在街上遊蕩那陣子,我結交了一批朋友。剛開始他們都不理我,我也懶得去理 他們,我覺得他們都是些沒出息的傢伙,整天在大街上閒逛。後來為了少挨點拳頭, 我也滿大街亂逛,看他們順眼多了,但還是沒和他們搭話。我覺得自己是受到壓迫, 吃了一輩子的苦才出來走走的,我只想把一肚子的深仇大恨啐唾沫一樣,啐到肮髒 的大街上去,不像他們只知道吹牛。他們見我整天鼻青臉腫的,好奇得很,有一次 就圍著我想弄個究竟。我可不想把那些丟臉的事告訴他們 .我的鄰居,就是那個我 學他樣子他也不惱怒,又駝背又害癆病的「銅鑼」,這個好心的老頭,替我嘮嘮叨 叨地數落了我父親一大通。他們聽後很興奮,好像正無聊得很,這下總算找到了個 事做,擼起袖子要替我報仇。我說他是我的父親。他們當中那個比我略大的男孩, 說父親又怎麼啦?他把你往死裡揍,就是你的敵人,我們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 心裡熱乎乎的,我覺得他們就像一幫打抱不平的古代俠客,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 暑假一天天地過去,越到後來,我父親揍我的次數越少了。我說過我老是趁他 喝酒時就溜掉,他逮不住我自然就沒辦法揍我了。還有就是揍我的時候,我就像被 抓住的共產黨員,面對嚴刑拷打,直著脖子,用仇恨的目光盯著他。我甚至壯著膽 子對他說遲早我要報仇的,只要他不揍死我的話。我為自己這句狂妄的話付出了代 價,我的父親聽了後狂怒不已,反而揍得更凶了,拳打腳踢,沒把我揍死,但我認 為離死亡也不遠了,他就差撲上來張開大嘴咬了。不過就這麼一次,後來他基本不 太動手動腳了,他喝酒時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每咽下一口酒似乎都費了他不少氣 力。我認為我嚇他的那句話還是起到了作用。 那陣子我父親和一個女人好上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那是個 寡婦,我們曾經跟蹤過她,我和我的朋友,曾經為她的堅挺的乳房是真是假打過賭, 想在她洗澡的時候看個分明。結果當然是我輸了,洗澡沒看成,她倒成為我媽了, 她在我家裡吃,在我家裡住,三更半夜還在我父親的床上,發出陣陣浪笑。她就像 醒酒湯,使我父親的頭腦保持清醒,做了許多歡樂而有趣的運動,但同時也帶來了 對我很不利的一面。我的父親一清醒,我整天不在家,結交了一批在他看來不三不 四的朋友,甚至有時連夜裡也呆在外頭的情況,就難免被他發現了。 臨近開學的前一天,我的父親突然做出決定,要把我送到遠離縣城的達旦中學 去讀書。他的一個酒鬼朋友就在那裡當老師。我磨磨蹭蹭的,藉口不認識路,準備 在走之前再與我的朋友們見一面。我的父親雖然多數時間酒喝得不分南北,但姜畢 竟還是老的辣,他一眼就看破了我的陰謀,二話不說,粗暴地把我推到門外,推到 那灑滿淡黃陽光的大路上。 我只好背著書包,拎著米袋,還有那卷草席,朝那個鬼學校走去。一路上我都 沒撞見一個熟人 .平日,我的那幫朋友就像墳場裡的野鬼,你走到那兒都能看見他 們敞著衣襟,擺著胡漢三回鄉的架式,滿世界遊蕩。這時候卻連個鬼影也沒看見。 我在埠頭坐上渡船,柴油機發動起來,冒出了亂七八糟的濃煙,還是沒看見他們。 渡船往甌水下游劃了一道弧線,到了對面的一個鋪著鵝卵石的埠頭。過了江後我就 決定不再回頭找了,我走過了長長的攔洪大堤,咬著牙,狠著心,開始朝山裡走去。 這之前我知道了學校大致的方向,路也就是那麼一條,聽說要翻過兩座山,如果這 個問題沒錯,我想我不相信找不到學校,儘管我是多麼討厭那個學校。 當我開始爬最後那條山嶺時,太陽已經下了山。山路窄得像條褲帶,兩旁的樹 木卻又高又大,茂密的枝葉相互交叉,使路面比其它地方更早地暗了下來。我沒法 看清前面的路是往哪個方向拐彎的。路上幾乎沒人,即使有那麼一兩個,也都是挑 著空擔子,像兔子躥得飛快,經過我身邊,我剛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汗臭味,人影早 就消失在山路的盡頭。我手裡拎著的米袋越來越沉,提帶勒得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覺, 我不能扔了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的肚子得靠它填飽;還有那卷斜挎在我背後 的草席,我也不能扔了它,到時候我得需要它——沒准今天晚上就用得上,儘管它 使我看上去就像一個小要飯的。山風在吹,不知名的鳥在林間鳴叫,一隻黑糊糊的 小動物快速地穿過山路,沒入草叢,草叢簌簌在響,直到悄無聲息。天色差不多全 黑了,可我還在沒頭沒腦地爬山,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學校在哪裡,也不知道還要走 多少路,莫名的悲涼與屈辱就像山風灌滿我的胸腔。 我爬上山頂,天已經黑透了,道路開始變得平坦起來,但眼前同時分出的好幾 條岔路卻讓我絕望,有一條好像還轉到我來的方向去了。我盲目地選了一條似乎寬 點的路朝前走去。不久,果然碰到了一個晚歸的農民,他頭戴一頂箬笠帽,肩上扛 了一架耙犁,趕著一頭牛在走。他看到我沒有說話,好像我是一條不起眼的土狗。 我也不敢問他去達旦中學的路怎麼走,我想只要有人就好辦了,他去的地方肯定是 人多有村子的地方,即使找不到學校,至少也會有個過夜的地方。就這樣他走在牛 的後面,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他的後面;他與牛都一聲不響,我更是小氣不敢出 大氣不敢喘。惟一讓我感到緊張的,是這個走在我前面的這個沉默的人,沒准是個 鬼什麼的。我想像著他的臉可能沒長五官,就像一張空白的紙。我的心怦怦亂跳。 我跟著他走了好長一段路,來到一座亮著昏暗燈光的屋前,他放下肩上的耙犁, 然後遲緩地轉過身子,對我說:「你這個小孩,怎麼回事,老跟著我走?」聽到他 說話我心裡安定了下來,我想不會有這麼好說話的鬼的。借著微弱的燈光使我看見 他的臉,臉上的眼睛,鼻子,還有嘴巴,一樣不缺,鬼是肯定不是了。我長長地籲 了一口氣。 我結結巴巴地告訴他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學校。他靜靜地聽著,牛在吃屋前的 一堆草,牙齒磨得吱嘎響,好像腳踏車缺油的軸承。草堆上落著一塊橘黃色的燈光, 不管牛怎麼吃,那燈光如一片金箔,始終貼在上面。我低著頭,慚愧難當。我想我 真是沒用,居然找不到我將要去念書的中學。 過了會兒,那個人問我從哪裡來?我說從蛤泊鎮來。他說噢,來讀書?我說來 讀書。他說噢,到達旦中學?我說是的,到達旦中學。我想了想又說可惜我迷路了。 「近在眼前,遠在天邊,」那人的語氣自始至終,一成不變,還是用農民那種 遲緩的口吻說道,「那個地方就是了。」我順著他指過去的手望去,只見不遠處有 一幢長方形的房子,又高又大,像巨大的輪船每個窗戶都亮著燈,或許是我的幻覺? 反正當時我的眼前一片燦爛。一刹那,我覺得鼻腔裡湧上一股酸酸的液體,我不知 道自己眼淚有沒有流出來,但那時候我確實想哭一場,就憑那幢巨大的房子,以及 房子裡放出的光芒。 中篇 敲開朱老師的房間時,他已經躺下睡覺了。他是我父親的好朋友。當然,如果 少了酒,我就無法肯定他們還是不是朋友了。暑假裡他老來我家,有時拎著一瓶酒, 有時是半隻醬好的豬耳朵,吃完豬耳朵他還喜歡拿著那張油汪汪的紙,對著燈光, 讓我父親與他一起追憶,它裹過的東西味道好到什麼地步。但更多的時候他是空手 來的。我父親說他是教書先生,帶啥都比不上帶他嘴巴強。他喝著酒,漫不經心地 搓開花生仁的衣,開導我如何做人。我可不愛聽。一個酒喝得連自己幾個手指頭都 數不清楚的人,有什麼資格教訓人家。 他穿著一件泛黃的背心給我打開門。屋內的日光燈照得我腦袋發暈,我很虛弱。 我把書包與米袋取下來放在地上,然後抱著草席靠在門框上喘氣。朱老師茫然地看 著我,他好像沒認出我是誰來。一個看上去比我小的丫頭,雙手緊抱著自己的前胸 從裡面探出頭來問道,這是誰呀?我說我是趙慎行,我爸讓我來找朱老師的。我聽 出自己的話中明顯帶有了哭腔。誰是你爸?朱老師問道。我說趙德高。說完後我就 抽噎起來,要不是當著這丫頭的面,我沒准嚎啕大哭起來了。我想他整個暑假差不 多都與我父親泡在一起,竟然還問我的父親是誰。 此時朱老師大概也知道我是誰了,說進來吧,同時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他泛黃 的牙齒就像剛剛從墳場裡翻出來的陳年碎骨頭。 我沒想到朱老師的房間就那麼點大,我把書包和米袋搬進去後,人要走路就成 了問題,就得在上面跳過來跳過去。如果再放一張草席的話,連跳都跳不成了,更 不要說把它展開,讓我的身體躺在上面。我只好把草席擱到門後的角落裡。我還在 忙碌的時候,朱老師重新又躺下睡覺了。她的女兒朱茵冷眼看著我,也不幫我一把, 雙臂就那麼抱在胸前,好像抱了一個稍不小心就會丟掉的寶貝。我還以為真是什麼 了不得的寶貝呢,在她拿手掌去掩嘴巴裡的呵欠時,我總算看清,她胸前的衣服, 凸出兩塊又小又硬的東西,青杏那麼大,味道恐怕也不見得比又酸又澀的青杏好多 少,誰稀罕哩。 我不清楚朱老師讓我睡在哪兒。我爬山走路時沒感到自己累,一旦停下來,站 在那兒,便發覺腿肚子抖索了起來,還差點兒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朱老師的女兒 朱茵比我更著急,她愁眉苦臉的樣子,好像面對著的是一頭餓狼。她推醒了早已呼 呼大睡的朱老師,問他對我該怎麼辦?朱老師早已睡昏了頭,呃呃呃了好幾聲,問 誰怎麼辦?朱茵說還有誰呢,你朋友的兒子唄。朱老師說唉,先睡覺吧。睡在哪裡? 朱茵不依不饒地問道。睡哪裡睡哪裡,整天只曉得問,朱老師突然發起火來,不睡 你那張大床,難道叫他睡我這張小床?說完像賭氣的小孩,乾脆用被子蒙了頭,顧 自睡覺。過了會兒,他大概認識到自己過於粗暴,不好這樣對待女兒,又探出腦袋 歎了一口氣,說先睡一夜,明天再說吧。 這一夜,我睡得糟透了。我澡也沒沖,臉也沒洗,看他們這副模樣,我哪裡還 敢問他們有沒有讓我擦一把的水?白天留在我身上的汗漬,現在變得像柏油,又稠 又黏,我每翻一次身,都能聽見皮膚與草席之間,發出悠長的拉扯聲。這還沒什麼, 畢竟是我自個兒的事,忍著點就是了。要命的是朱茵,一不小心我的腳趾碰她一下, 她就像一隻受驚的幼獸尖叫起來。睡在同一張床上,我認為相互碰倒是難免的,盡 管她把她的身體緊貼著牆邊,而我把我身體的一半,淩空架在床沿外,仿佛睡在萬 丈懸崖邊上。 到下半夜,他們都睡熟了,我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索性坐了起來。雖然我全 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很想好好睡個覺,但越想睡越睡不成。我躡手躡腳地爬下床, 把自己帶來的草席盡可能地展開一點,然後坐在上面。窗外,一鉤彎彎的月亮被高 大的樹枝擋在遠處,月光像蓬鬆的棉絮撒在房間的地上,撒在我的腳丫子上,看上 去令人恍恍惚惚。朱老師父女都會打呼嚕,一個粗重,一個尖細,此起彼伏,倒是 和諧得很。如果朱老師不是酒罈子,不是整天喝得稀裡糊塗,倒不失為是個可愛的 小老頭,瞧瞧,他睡覺時居然還把手指頭含在嘴巴裡咂巴。看著月亮,看著滿天細 碎的星星;聽著他們的呼嚕,聽著遠處陣陣的蛙聲,我的心開始寧靜了下來。我抱 著雙膝,把臉埋在膝蓋之間,就這樣像雨中蜷縮著的一隻小動物,逐漸進入了又溫 暖又幸福的迷離狀態。 第二天清早,經過休息我恢復了體力,來到一個陌生地方,興奮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他們起床之前就出去了。門外的空氣非常新鮮,周圍的村子裡還零星傳來公雞 遲到的啼聲,從聲音上顯然聽出,那都是一些沒有學會準確掌握時辰,亂啼一氣的 小公雞。我爬上頂樓,站在寬敞走廊上,看見了四周村子灰色布丁般的屋頂,高大 的樹冠,以及從樹與樹之間蜿蜒穿行的石子小路。建在山坡上的這座六層教學樓, 比我想像中的鄉村學校要好,顯得體面,闊氣,像一個坐在窮人堆裡的員外。 惟一讓我感到憤怒和不滿的是,我在這座大樓裡爬上爬下,就是找不到一間學 生的集體宿舍。老師的宿舍倒不少,在三樓的左邊有一排,四樓相反的地方,即右 邊也有一排,與朱老師一樣,老資格的老師就住在這些隔開的單間裡。儘管如此, 還有許多年輕的單身漢老師只能住在樓梯間裡,那是些在樓梯拐角處隔出的小房間 裡,非常小,每層兩間,從一樓到六樓都有。開學後有十二位單身的男女教師,差 不多在同一時間搬了進去。 太陽出來了。老的學生新的學生陸續來到學校,註冊,登記,繳費,領走新書, 剛才還冷冷清清的學校,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到處都是莫名興奮的半拉子大的人, 亂成一團。由於我是新來的,沒有一個熟悉的同學,只能斜倚在欄杆上,孤零零地 看著他們聚在一起,抱著一堆書和簿冊,相互詢問對方在暑假幹些什麼。他們發出 的聲音,嘰嘰喳喳的,很像一群討厭的麻雀在爭吵 .那一刻我感到很憂傷,非常想 念我那些遠在蛤泊鎮的朋友,我想像不出這時候他們在幹什麼,是繼續在街上遊蕩, 還是與我一樣,不得不再次走進學校? 舉行簡單的升旗儀式,校長的訓話後,接下來的事就和我預料的一樣,輪到我 們來清理操場了 .操場很大,經過一個漫長而又炎熱的暑假,上面長滿了茂盛的狗 尾草,蒿草,蒲公英,七色堇,還有開著淡紫色小花的雛菊。如果稍加整理,還是 挺像模像樣的,絲毫不會輸給我上學期就讀的那個鎮學校操場。而這項艱辛的工作, 不用說,肯定是落在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新生們身上 . 那些相互要好的同學,自然地圍在一起拔草。被排斥在外的滋味確實不太好受, 但我並不想冒失地加入他們的圈子湊熱鬧,這麼一來,很容易讓他們認為我在巴結 他們。我獨自一人,來到操場的邊角拔著雜草。我幹得不緊也不慢。我想多我一人 不多,少我一人也不少,這麼一大操場的草,指望一下子清理乾淨,簡直就是謀殺。 我漫不經心地拔起雜草,然後漫不經心地把連根帶泥的雜草甩在身後。 無聊的拔草活動,讓我第一次認識了田寧。 那時快到中午了,陽光變得十分猛烈,操場上升騰著一層薄薄的水蒸汽。沒完 沒了的草讓我厭倦透了。我的背部都是汗,衣服貼在肉上很不舒服,但我又沒有理 由,不與大家一起幹活。我只有把一肚子的怨氣發洩在草上,我悶頭悶腦的,把拔 起來的草遠遠地丟在身後。我沒想到我扔出的草會打在別人的身上,當我聽到有人 哎地一聲才知道自己闖禍了。田寧就蹲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拔草,戴著白手套,也是 一個人。我扔過去的草在她肩上留下了一個明顯的泥痕。 我慌忙過去賠不是,說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後想替她擦掉肩膀上的那片泥痕, 不料越擦越糟。我的緊張和原本就肮髒的手反而讓那片汙跡擴大了。 田甯向我笑笑,說不要緊的。我放下一直卷著的衣袖,想用乾淨的東西給她擦, 田寧轉動肩膀,說沒事的,沒事的。忙亂之中她襯衫的領口敞開了,我瞥見了她的 前胸:潔白,豐盈,潮濕,舒緩的曲線從胸罩裡延伸出來。雖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但我覺得那部分肉體白得耀眼,像一道閃電,簡直要了我的命。我的腦袋嗡地一聲 響起來,好像所有的陽光被我吸了進來,接著又快速地四散而去。我感受到了由於 虛脫帶來的短暫眩暈。 重新看著她,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我甚至產生了邪惡,下流,難以啟齒的念 頭。我跟在她後頭拔草,總是借著把草甩出去的動作,偷著看她一眼。她的後背被 汗水浸透了,白色的衣服緊貼著她圓潤的背部,同為白色的胸罩帶子從前胸環繞過 來,就像一雙孩子擁抱著的纖細胳膊,在略微凹陷的脊樑骨處,十指互扣在一起。 我想像著在衣服裡面擁抱著她的感覺,想像著她不穿衣服的情景。我只能想像。你 也可以想像一個十五歲男孩的想像是多麼的貧乏,除了對異性肉體的好奇,渴望, 還能有什麼樣的想像呢?我覺得非常口渴。 如果不是這天晚上,朱老師帶我到她的房間裡寄宿,我可能在短時間裡一直把 田甯當作學生看待,一個無非比我大點的高中畢業班同學。她紮著兩根辮子,笑得 很淡,個頭與我差不多高,看上去仿佛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我雖然只是十五歲,但 比同齡的人都要高,要結實,如果我不開口說話,或者別人不仔細看,至少可以冒 充十八歲。 朱老師大概為酒後答應我父親照顧我,做他的學生,並且可以住在他那兒後悔 死了。因此,當田寧答應他我可以在她的單人樓梯間裡住下來,他發出了不可思議 的天真笑聲。他推著我的胳膊連聲說,叫老師,田老師。我叫了一聲田老師,田甯 淡然一笑,沒說什麼。至於我知道她的名字與教的課目,那是上課後的事。作為英 語老師,她開課前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田寧」兩個字,沒有如其他老師通常做的 那樣,對自己的名字作一番很牽強的解釋。 就這樣我開始與田寧住在一起。比起朱老師他們的房間,田寧的樓梯間更小, 大約只有九個平方。她在最裡邊靠牆擺了一張單人床,床的長度與房間的寬度基本 一致,大致上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一的面積。臨窗的位置擺了一張五鬥桌,加上床的 寬度,桌子旁邊的一個洗漱架子,恰好是房間的長度。剩下的空間就不多了,但仍 然可以鋪開我的草席,夜晚我就睡在上面,白天則卷起草席,便於走路而藏在床底 下。同時也好讓田寧拉出五鬥桌下的凳子,坐在那裡批改她的作業,或者點上一棵 煙,看著窗外遠處的樹木,發一會兒呆。 我不知道她會抽煙的,正是這個原因,她的房間裡永遠有一股很好聞的薔薇花 香。她讓我保密,我愉快地答應了,正如後來發生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所有的事一樣, 我體驗到了擁有秘密時那無與倫比的驕傲和快樂。 我和田寧之間發生的事,剛開始是算不上什麼的。如果非要談點什麼的話,那 充其量也只能稱之為師生關係,更親近一點來說,你可以說它是母子關係,姐弟關 系。我和她就像一家人一樣生活,我願意把她看作老師,同時也願意充當她的兒子 或弟弟。她給我疊被子,洗衣服,在有限的空間為我倆做飯,盡到了原本是母親職 責的角色;我則給她倒杯開水,偶爾給她敲敲背揉揉肩膀什麼的,每次下課回來, 她總是顯得疲憊不堪。總之,我們的生活非常自然。這之前我在操場裡偷窺她,對 她肉體產生的欲念,反而消失了,正如生活在一個有著女性成員的家庭裡一樣,即 便有肌膚之親,那也是純潔的,是不帶任何邪惡成分的關係。 直到那天夜裡發生一件奇妙的事後,我開如反問自己,我所認為和田寧的師生、 母子或姐弟關係,是我內心天然的認同,還是因為年齡的差距,或者由於寄宿在她 處,編織起來的一個自我欺騙的幌子?是不是潛意識裡強迫自己劃出這麼一道界限, 而事實上不是這麼回事?從那天夢裡發生的事看來,我僭越了這道界限,我是把她 當作純粹女人,一個性對象來看待的,儘管那是在一個十五歲少年的玫瑰夢裡。 這天夜裡我睡得很遲。現在,我已記不起白天是什麼事情讓我睡得那麼遲,以 至於過了十一點鐘,我的腦袋依然很活躍。但我又不敢在草席上翻來覆去的,怕吵 著田老師,再說明天我還要早早起來上自修課,於是就強迫自己閉著眼睛,一動不 動。這時候,我聽見田老師咳嗽了一聲,接著又咳嗽了一聲。我裝作睡著了,身子 依然紋絲不動。如果讓她知道我怎麼遲了還沒睡覺,她可能會責怪我,我不想讓田 老師不高興。 大概以為我真的睡熟了,田寧悄悄地起床,我感覺到她光腳下地的細微動作。 她從我身上跨過去後,稍稍停頓片刻,然後在洗漱架那兒,響起了器皿輕輕的碰撞 聲。我以為她想擦把臉什麼的。直到響起一股液體的泄流聲,我才想到洗漱架底下 的那只痰盂,毫無疑問,田老師現在正坐在上面小便。 田寧小便的動作非常小心,她儘量控制自己緩慢地排泄液體。但一個尿急了的 人做到這一點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麼一來,她的小便有時就像吧唧筒裡噴出的 水,聲音很急促,吱吱作響;一旦意識到了這一點,她馬上把那種聲音轉變過來, 就像泉水沿著岩石流淌,悄無聲息。如果發出的僅僅是這兩種聲音中的一種,我都 不會產生任何異性的感覺。我的母親小便就很粗野,急如暴風驟雨,除了有時留給 我一點點厭惡感,更多的是就像沒聽見,對此我已麻木了。 田寧遲疑不決的排泄,反而弄得我心裡癢癢的,引起了我偷看的欲念。她大概 是想讓自己發出的聲音,消融在夜晚的天籟之聲中,而不至於驚醒我,但這怎麼可 能呢?她就在我的腳邊小便,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滴水不漏地通過水泥地面,傳到我 貼地而睡的耳朵中。我慢慢地睜開顫抖不定的眼皮。 那晚可能是農曆十五前後的日子,月亮很好。清澈的月色從窗外照進來,斜射 在田寧的半個身體上。她的頭髮自然地鬆散,雙掌托著下頜,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 窗外,我猜不准她是在凝望皎潔的月亮,還是沉醉在排泄時帶來的奇妙感受中。由 於逆光的緣故,她絲質睡衣內的肉體曲線清晰可見,端坐在痰盂上的屁股,光潔, 雪白,就像削淨皮的鴨梨,籠罩著淡淡的陰影,邊緣散發出幽藍的光澤。 這一夜我夢到了田寧。我夢見自己像喝醉酒的狗,癱著骨頭躺在花叢裡睡覺, 花朵在我耳邊怒放,發出微弱的骨頭錯位的那種聲音。這是些我說不上來名目的碩 大花朵,花蕊粗壯結實,微微彎曲的花蕊頂著一隻鮮豔的粉紅色帽冠,花瓣厚肉汁 多,有著誘人的紫褐色。田寧的臉龐好像從水底浮上來那樣顯現在花朵中,她雙頰 緋紅,眼睛水汪汪的,像個發高燒的人那樣看著我 .我與她距離那麼的近,以至於 明顯地感受到她呼出的滾燙氣息。我搞不清楚是她的嘴唇還是肥厚的花朵,潮濕, 潤滑,像章魚柔軟的長滿吸盤的手臂,攫住我的身子,向深邃的大海邊深處拉去。 在經歷過短暫的窒息之後,我進入了無限放鬆的空間。我第一次遺精了。 第二天,我看到自己的短褲,仿佛有人在上面畫了一幅地圖,地圖的區域內如 漿過一般,又硬又腥。我把換下的短褲卷在草席裡,藏在床底下。整個上午,我深 陷在模糊的罪惡感中,惶惑不安。在第三節的數學課與第四節的物理課課間休息時, 我溜回房間,準備動手把它洗乾淨。我沒想到田寧比我快了一步,她正在洗衣服。 她從一臉盆的衣物中拎出我的那條短褲,對我微微一笑,說小傢伙,你長大了。 她的笑讓我感到羞愧,又感到難以言說的自豪。 罪少年 立秋過後,天氣逐漸轉涼。田寧幫我在草席底下鋪了一床棉絮,但透上來的地 氣還是一天比一天寒冷。往往一覺醒來,我的整只肩膀都發麻,寒氣好像滲入了我 的骨頭。 十月下旬的一個夜晚,我們躺下睡覺了。比起往日,我覺得今晚特別地冷,四 周也安靜得出奇,我把棉被緊緊地裹纏在身上,還是止不住地顫抖。我想這天氣沒 准要下雪了。 沒多久,窗外果然響起一陣急促的簌簌響聲。我跳將起來,推開窗門,只見外 面的雪霰正下得緊,我興奮地對田寧說,「下雪了。」 「是嗎?」田寧好像也很興奮,她披著棉被站在我身後,與我一起望著窗外, 「怪不得這麼冷,原來下雪了。」 雪霰打在外面的林子裡,發出堅硬的響聲,有幾個還在窗臺上蹦跳,歡快地跳 進房間。田寧和我默默無聲,不覺看得有點出神。 過了許久,我縮著腦袋,往手上哈熱氣,說:「真冷。」 「你覺得冷嗎?」田寧說,「可別凍感冒了。」說完,她把我攏到她的懷裡。 她用棉被緊緊地裹住我,問我這樣是不是暖和一點?我點點頭。接著,又從被 子裡伸出一隻手,關上窗戶,說時間不早了,我們睡覺吧。我又點點頭,我覺得自 己很緊張,一點都沒有用,除了點頭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躺在田寧的床的裡面。她的床柔軟暖和,相對於我的地鋪真是舒適極了,但 不知道什麼原因,我聞著棉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突然覺得陌生,害怕。我覺 得冷極了,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田寧抱著我,她把我的頭按在她的胸前,輕拍 著我的後背。過了一會兒,她問我這樣是不是好點了。我說好多了,實際上我口幹 得要命,說話都很費力。 一旦緩過勁來,我就不再那麼緊張了。我從來沒有這麼近地和一個女人並排睡 覺,頭靠著頭,並摟抱在一起。女人特有的體味讓我迷亂,激起了我原始的攻擊欲 望。在田寧吻我的時候,我也狂亂地吻她。我吃不准自己應該吻她哪兒,我吻她裸 露在睡衣外面的所有肌膚,吻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臉,她的嘴唇,她的眼睛, 吻得田寧手忙腳亂起來。她躲閃著我的嘴巴,示意我替她解開胸罩,可我對如何對 付這個玩意兒一無所知。 一陣毫無頭緒的忙亂後,我不知道接下來做什麼,我擔心自己的無知會讓田寧 失望。好在田甯清楚下一步該怎麼做,她就像一個老師,手把著我的手,帶領我在 她一絲不掛的身體上探索。我的手掌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驚。對一些我 不明白的陌生的地方,田寧停下耐心地告訴了我,從前只在生理衛生課上聽說的詞, 這次總算真正地對上了號。當摸索到一個潮濕而潤滑的地方時,我們怔住般地停了 下來。田寧抽出手緊緊地箍住了我,我知道我找到了她的生命之門。我感到自己的 身體膨脹起來,變得又堅硬又銳利,仿佛一包危險的炸藥,田寧恰到好處地帶我找 到了爆炸的地方。 我們在神智迷亂中,度過了夜晚大部分的時間。我們的身體像一張弓,一次次 繃緊,又一次次放鬆,直到精疲力竭。 第二天早上,田甯特意讓我多睡一會兒。我吃著她從食堂裡買來的稀飯和油條, 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對她說,如果誰欺負她我就跟誰拼命。田寧捧 起我的臉,半開玩笑地說,真的?我說當然真的,我會殺了他。她有點疲憊,眼睛 周圍有一抹淺褐色。她吻了我一下。昨晚吮吸太多了,我的嘴唇又腫又痛。但我年 輕,睡一覺後每塊肌肉又充滿了力量,我從背後摟住她,手伸進她衣服,我學會了 如何解開她胸罩上的那些討厭的小扣子。「現在不行,我得上課去,」她說,舉手 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你也得上課,小傢伙。」 沒有哪堂課能吸引我不去想念田寧,儘管我們剛剛從房間裡分開,她去當她的 老師,我去上我的課。哪怕是生理衛生課,從前這對我來說充滿了好奇,現在聽起 來覺得那麼膚淺,無趣。老師多半閃爍其辭,讓大家自己閱讀,自己忖摸。而我那 些可笑的同學,讀著那些模棱兩可的語句,低著頭,紅著臉,真的以為自己這樣, 就能弄清楚男女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真是一群愚蠢的傢伙。 當然,也有讓我精神抖擻的課,比如英語課。這麼說的意思並不是我能從田寧 田老師那裡,學到多少個有關豬狗貓的英語叫法,說實在的,對這些我毫無興趣。 讓我入迷的,是我的眼睛可以在整堂課,大膽放肆地盯著她的嘴唇。我看到她飽滿 潤濕的嘴唇,像魚在喝水,不停地開合,卻沒有聲音。但是,對於我的癡迷田寧總 是裝作看不見。 因此,除了夜晚,課間的休息對我們來說就變得十分珍貴。我往往一路小跑著 回到田寧的小房間。課間休息只有十分鐘,我們充分利用這短暫的時間。我們也做 愛,但更多的是把這件美妙的事情留給夜晚或者田寧沒課的時候,那時候大家都在 上課,而我可以假裝生病什麼的溜出課堂。 我們在課間休息時擁抱,親吻,田寧非常喜歡我吻她。她甚至脫掉褲子,露出 兩條光潔的大腿,讓我蹲著吻它們。我先吻她那小巧的腳踵,接著沿著肌肉繃緊的 小腿往上吻,一直到她膝蓋後面的凹窩。我喜歡在這裡作適當的停留,這個地方肉 嘟嘟的,還有點兒迷人的鹹腥味道,我用牙齒輕輕地咬它。而田寧似乎不贊同我盯 住一個地方不放,她好像等不及了,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部,鼓勵我繼續往上前進。 她開始把手指插進我的頭髮,揉搓我的頭皮,把我的頭用力地拉向她的身體。等到 我濕潤的嘴唇觸及她的肚臍,她的身體像驟然折斷的鋼板,往後倒在床鋪上 .學生 嬉戲的喧鬧聲,樓梯上急促的奔跑聲,還有偶爾冷不丁響起的敲門聲,清晰地傳入 我們的耳朵,這使我們心驚肉跳,又感到特別刺激。 就像大家都要遵守學校事先排好的課程一樣,我們也不例外。惟一與那些刻板 的,一成不變的課程不同,我們的課程充滿著無窮的變化,我們陶醉在變化中帶來 的快樂,並為之心醉神迷。我們從來沒有想到我們會離開對方,至少我從來沒有過 這樣的念頭,我甚至想一輩子跟她生活在一起。「小傢伙,」田寧嘲笑我說,「你 的想法怎麼和你的名字一樣,聽上去就像一個老頭 .」 我的名字叫趙慎行,我知道田寧的嘲笑是善意的,但我覺自己有時候真的像一 個老頭,老是怕失去她,我弄不清楚失去她我會怎麼辦。我愛田寧,是的,我愛田 寧! 下篇 離寒假大約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田寧突然失蹤了。我這麼說的意思是她回家去 了卻沒有告訴我一聲。那天是星期六,我上完最後一堂課,回到房間就再也沒看見 她,我還以為她可能到趙家林那兒聊天去了。我跑到樓上,趙家林光著上身,跟面 店裡扯拉麵的夥計似的,正賣力地拉著拉力器。他說他沒看見田老師。如果田寧沒 在他這裡,我就想不出她會到哪兒去了。趙家林是我們高中段的體育老師,討厭得 很,這陣子老是來找田寧。他還有一個壞習慣,就是特別喜歡翻人家的東西。他一 邊談著話,一邊有意無意地翻弄著房內的東西。剛開始田寧也煩他,我故意搗蛋或 找個什麼藉口支走他後,她都會誇我聰明,腦瓜靈光。來的次數多了,以前用的招 數也就沒用了。有一次他問田寧我是她什麼親戚,田甯說我是她的一個遠房侄子, 他就信以為真了。為了搞好我這個「侄子」的關係,還時不時送個乒乓球或羽毛球 什麼的給我,真是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傢伙。 但我得承認,趙家林多少還算風趣,他會自己嘲笑自己,逗田甯開心。不像其 他的單身漢老師那樣,要麼死板,要麼自以為是。漸漸地田寧也不像從前那麼討厭 他了,有時她還到他的房間裡坐坐。這就有點莫名其妙了,趙家林的房間裡到處堆 滿亂七八糟的體育器械,簡直就是一個倉庫,我想不通有什麼好坐的。 直到吃晚飯時,我才想起田寧可能回家去了。我去問劉校長田老師有沒有請假, 劉校長是個近五十歲的老光棍,一碗飯就著一盆菜,還有一瓶紅通通的辣椒醬,正 在校長室裡吃飯,吃得滿頭大汗,這樣子他臉上的紅疙瘩就更鮮豔了。「你也不知 道她回家?」他斜著眼睛看著我,說,「田老師生病了。」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開心,心裡又氣憤又惱火。我很在乎這事,心想田寧把我當 作什麼人了,連生病回家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一聲?好歹也留個紙條嘛,也不知 道我心裡該有多焦急。過了星期一田寧才回來。她在床上躺了半天,眼睛無神地盯 著天花板,從她身上我聞到了醫院裡那種熟悉的來蘇味兒。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 邊,跟平日她累了那樣想給她揉揉肩膀,她理也不理我。不但不理我,還粗暴地打 開了我的手。 我說:「你回去不告訴我就算了,但你總得告訴我生什麼病吧?」 「你讓我清淨一下好不好?」她煩躁地說,「我沒生病。」 既然不說,我就沒有辦法猜出她生什麼病,或許真的沒什麼病吧?但她吃東西 就噁心,嘔吐,很快把剛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一點都不剩。這還沒完,她還 繼續幹嘔,到後來為了能吐出一些淺綠色的黏液,弄得滿眼淚花,連鼻涕都掛下來 了。她的情緒也很反常,神色狂躁,一支煙抽幾口就摁滅了,過會兒重新點上了, 沒抽上兩口又摁滅了。她對我要不很冷淡,要不什麼事都和我對著幹。我覺得傷心 透了。 真正叫我傷心的是在當天夜裡,田寧在下半夜偷偷地出去了。上半夜,她一個 人緊裹著棉被,臉朝著牆壁,好像房間裡根本沒我這個人似的。我不知道自己什麼 地方得罪她了,看著她冷冰冰的背部,只得鋪開草席,獨自睡在地上。我翻來覆去 地檢討自己的行為,可是怎麼也想不起究意做錯了什麼事。 田寧出去的時候我差不多要睡著了。恍惚中我覺得田寧跨過我的身子,她的手 握住門把,在門口站了好長一會兒,好像很猶豫要不要拉開它。後來她輕輕地拉開 門,又輕輕地帶上它。我以為田寧心中煩悶,睡不著,出去到操場上散步去了。直 到清早五點光景,田寧才回來。她特意盯著我看了一陣子,在確定沒有驚動我後, 她還悄無聲息地伸了一個懶腰。她躺到床上不久,便發出了細微的呼嚕聲,像一隻 累壞了的貓。 接連幾天,田寧都在我睡著後出門,然後又在整幢教學大樓蘇醒前回來。我覺 得田寧變得非常陌生,她的情緒好多了,病仿佛也好了,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地哼起 了歌。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冷不丁問她昨晚到哪兒去了?她愣了愣,說沒有啊, 我不是跟你一樣在睡覺嗎?我成心想揭穿她的謊話,就鼓足了勇氣說我看著她出去 的,到早上五點多才回來。她開始顯得有些慌亂,過了會兒就變得異常鎮靜,眼袋 下垂,口氣冷淡地說,昨晚?哦,我去鍛煉身體去了。 現在是隆冬時節,操場的窪地裡都結了冰,這種天氣她去外面鍛煉身體,除非 存心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棍。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不想告訴我到哪兒去,我也就不 打算再問她了,我會用自己的辦法弄清楚她的行蹤的。 大概田寧也估計到我會跟蹤她,接下來的兩個晚上她都沒有出門。到了第三天 她好像實在憋不住了,她剛帶上房門,我就一骨碌地爬了起來,偷偷地跟在她後面。 我屏住呼吸在黑暗的樓道裡站了一會兒,樓梯上有往上去的細微響聲,我明白田寧 往樓上去了。我順著樓梯的扶手踮著腳尖跟了上去。我們的房間是在三樓,當我摸 上四樓時,田寧已經上到五樓了,並且似乎還有要往上走的意思。到了五樓與六樓 之間的樓梯拐角處,我貼著牆壁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知道田寧要去的是哪裡了。除 了高三段的教室,整個六樓只有兩個可以住人的地方,分別在左右樓梯的頂端,我 的頭頂是體育老師趙家林的房間。 果然,我聽到他的房間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接著,一道狹長的燈光一閃而過, 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劃開一條耀眼的口子。我閉上了眼睛,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被那道 口子吸了進去,並在黑暗中無限地墜下去。 這之後,我再也不問田寧到哪裡去了,我像一頭豬默默地吃飯,像一條鬥敗的 狗默默地睡覺。田寧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麼,她幾次想說點什麼,但終究沒有開口。 那段時間我覺得活著真是沒意思。好在這時候期末考試臨近了,我決定除了功課, 什麼都不去想它。每個晚自修我都要到教室裡去,憋著勁複習那些看上去已經相當 生疏的課本。燈光通明的教室裡,我的同學有的在做作業,有的在肆無忌憚地說笑, 有的在悄悄地交談,每個人都活在與他們的年齡,他們的身份相符的世界。我突然 明白自己是屬這裡的,第一次感受到了與同學們在一起時的那種親切感。 我開始好好過原本屬我的學生生活。我積極參加他們的活動,白天與他們一 起踢足球,漫無邊際地聊天;晚上因為不願意面對田寧,我總是磨蹭到熄燈前才回 房間。在我為期末考試拼命複習時,我發現總會有一個女同學與我一樣,很晚才走, 準確地說,她要等到我起身離開座位她才走。她就是朱老師的女兒朱茵,我已經注 意她好幾天了。 那天朱茵照例坐在她的座位上,其他同學都走光了,教室裡只剩我和她,就兩 個人,我決定找她聊聊天。除了剛來的那個晚上,一直以來我再也沒有和她說過話, 那天晚上睡在她的床上,她毫無來由的尖叫讓我耿耿於懷,我認為她傷了我的自尊 心。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她前面的桌子上,我說:「朱茵嗎?你好。」 朱茵抬起頭,她羞澀地笑了一下,也說了聲,「你好。」 我說:「都這麼遲了,你還在這裡,不怕我欺負你?」 「你不會的。」朱茵相當自信地說。 「為什麼?」我故意說,「我剛來的那天你不是很緊張嗎?」 朱茵有點難為情,紅著臉說她那時還不瞭解我。 「你現在瞭解了?」我的話中帶有某種挑釁的意味。 她說:「是的,至少比那時瞭解多了。」 我說:「你對我瞭解多少?」 她說:「不知道,但我覺得你很有意思。」 我說:「我哪方面有意思?」 她想了一會兒,遲疑不決地說:「你好像比其他男同學成熟,深沉,有點不一 樣。」 我心裡咯登了一下,我明白這個女孩為什麼每晚都陪我一起,直到其他同學都 走光了。本來我是想調侃她一番,這麼一來,我反倒不知該怎麼說好了。 這時候,教室裡的日光燈黑了兩下,重新亮起的燈光有先有後的,顯得有些慌 亂。我知道這是所有教室要熄燈打的招呼。我們收拾好課本,剛剛走出教室,那六 條懸在半空的燈管就一齊滅了。 大概朱茵的眼睛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突然停住腳步。而我也刹不住陣腳撞到 了她的身上,她手上捧著的書本全都掉在了地上。走廊上一片漆黑。我蹲下幫她收 拾時,聞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女人氣息,我的心怦怦亂跳。朱茵也蹲下在摸索, 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哪來的勇氣,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我們兩個人就那麼 僵硬地蹲著,一動不動,我們的呼吸都有點粗重,有了喘息的味道。 過了一會兒,朱茵站起身,我把散落的書本遞給她,我們默不做聲地走過長長 的走廊。我送她來到她的房間外面。她拉亮燈,燈光照得她的臉異常蒼白,我想我 的臉可能也好不了哪兒去。我轉身準備走時,朱茵用怪怪的目光看著我,她說: 「你不進來坐一下嗎?我這裡的燈還亮著 .」 我有些猶豫不決,我說:「會不會吵著朱老師……」 「我爸回家了,」朱茵說,「我媽有些事找他。」 朱老師的房間幾乎沒什麼變化,除了多了一道布簾,把房間隔成兩個部分。朱 老師的桌子、床上堆滿了他來不及批改的學生作業簿。那道淡黃布簾,拉在我與朱 茵共同睡過的床前,她大概認為自己有了不便公開的隱私了吧。 進入房間後,朱茵就一直在幹著瑣碎的事兒,不是拉拉布簾,就是拍拍床鋪上 的灰塵,但我能感覺到她在用眼睛餘光留意著我。我也儘量裝出好奇的樣子,東張 西望的,極力抑制著從肚臍那裡緩慢泛上來的欲望。那是一種無法說清楚的東西, 現在卻變成一塊非常具體的東西,擱在胸口,時不時地激淩我一下。我的身體不合 時宜地思念起田寧來,我為自己襠部產生的微妙變化感到羞愧。 我想讓氣氛變得活躍點,於是掀開了那道淡黃布簾,指著裡面的床對朱茵說: 「嗨,還記得吧?那天晚上我差點兒被你一腳踹到地上。」 「你又笑我了,這次我可饒不了你。」朱茵上前來要拉上布簾,我就是不讓。 就在這麼半真半假的拉扯中,那道布簾脫鉤掉了下來,像一張網把我們兩個人罩在 了裡面。 朱茵略微向上翹著下巴,她有點膽怯地看著我。我聞到了一股類似臭雞蛋的氣 息。田甯在喘息急促時,也會呼出這種奇異的氣息,對它我再也熟悉不過了。我一 把摟住了朱茵。她的身子在顫慄,她的手依然緊緊地攥著布簾的一角。我有點粗暴 地把布簾從她手中扯脫。她的雙手,投降似地舉在半空,後來猶豫地停在我的背部, 再後來,才緊緊地摟住我。由於她的個子比我矮,她摟住的是我渴望被摟住的腰。 把她壓倒在床上時,我覺得自己就像個膽怯的強姦犯,內心充滿犯罪的喜悅傾 向,同時又為自己流露出來的可怕暴力感到害怕。我扯開了她那裹在胸前小巧的玩 意兒,我的嘴巴就像令人憎惡的豬拱著她胸前柔軟的部位。我頭腦裡挾裹著報復的 念頭,我無法確定自己要報復的是什麼,也不清楚報復的究竟是誰。我有點不計後 果地向她的下身伸去,手掌摸到了她冰冷的小腹時,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就像摸到 了一隻隔夜的熱水袋,水袋裡面除了冰冷的液體,還有些細微的噁心的東西在蠕動。 我弄不明白她的小腹為什麼那麼冷,一陣驚悚感突然從我脊椎掠過,先前擱在我胸 口的那塊東西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直起身,把布簾覆在了她的身上,它替代 了我剛才俯趴在那兒的身體。我看到了朱茵複雜的眼神,失望,驚訝,憤恨,還有 點兒受辱的成分,她拉上布簾蒙住嘴巴。我顧不上她的感受,是的,我顧不了那麼 多了。我走出她的房間,我的身體仿佛從裡頭帶走了一副鐵石心腸。 不知什麼時候外面開始落雪,雪花仿佛很重,垂直落下來卻沒有任何聲音。我 覺得自己是一條不慎蹦到岸上的魚,帶著絕望和恐懼,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冰 冷的空氣撕得肺部隱隱作痛 .我決定今晚就開始行動。自從我發現田甯與趙家林在 一起,就有好幾套計劃一直在我腦裡倒騰,說它滾瓜爛熟一點也不誇張。如果眼下 田寧不在房間裡,我認為我的計劃就成功一半了 . 不出我的所料,田寧果然不在房間裡,這讓我又哀傷又絕望。她的心是越來越 急,臉皮是越來越厚了,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更談不上顧及我心中的感受。我決 定幹點事兒。厚厚的積雪在我腳下吱吱直響,我繞到教學大樓的後面,從那裡我可 以弄清楚這大樓裡所有的人是不是已經睡覺。 趙家林的房間已熄燈,那扇黑洞洞的窗戶就像一隻巨人的眼睛,從六樓上鄙夷 地俯視著我。我為自己的行動有這麼良好的條件感到欣喜,剛才四散而去的罪惡感, 又漸漸地回到我的身上,它們像一團毛茸茸的蒼蠅聚集在我的胸口。 回到房間,我抖掉肩膀上的積雪。接著找了一張舊報紙,在桌子上把它展開壓 平後,我用田寧批改作業的紅毛筆,開始認真在上面寫字。我寫了幾回都不太滿意, 最後不得不找了田甯的一支煙點上。好不容易,才把字寫得看上去就像出自一個大 人的手。讓我沒想到的是香煙的味道,它遠比平時聞到的更辛辣,也更嗆人。 我把那張折疊平整的報紙,塞進劉校長的門縫,已是淩晨兩點多鐘了。我冷靜 地幹完這件事後,沒忘了舉起拳頭在他的門板上砸三下。接著我跑回了房間。為了 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特意從四樓一直往下跑,跑到一樓,繞到另一邊樓梯,再輕 腳輕手地爬上了四樓。坐在房間裡,我想像著劉校長展開那張報紙時臉上的表情, 「趙家林與田寧通姦!!!」尤其是最後那三個感嘆號,我把它們畫得就像三個鮮 豔的紅辣椒。 一直以來,作為鰥夫的劉校長對田甯情有獨鍾,這我是知道的。田甯剛來時他 就跟趙家林賽著來找她,有一個晚上還單獨叫田寧到他房間去,說是有事找她商量。 我不知道什麼事非得放到三更半夜才能商量,但從田寧回來後悶悶不樂的樣子看出, 這種方式顯然是她很不喜歡的。她跟我說她想離開這個學校。那時我正深陷於對她 的癡迷之中,我敏銳地感覺到校長不是好人,他欺負她。我說拿刀子捅了他,大不 了這狗屁的書我不讀了。田寧好像並不喜歡我這麼做,她只是憐惜地撫著我的腦袋, 說我太小了,有些事我還不懂。從這件事上我明白劉校長對她是有意思的,我也明 白一個他喜歡的女人,這時候背叛了他,在他眼皮底下與他的手下幹著男歡女愛的 勾當,他會是一種怎樣的反應。我已經不小了,十五歲是一個既無知又邪惡的年齡。 現在,我只要像獵狗豎著耳朵靜靜等待就可以了,然而,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 聲音卻遲遲沒有響起。我甚至懷疑劉校長有沒有被我弄醒,或者弄醒了有沒有發現 躺在他腳下的那張舊報紙?在我差不多快要失去等候的耐心時,深夜裡開始傳來了 響亮的打門聲。打門人用的勁是那麼地大,以至於單薄的門板在空氣中造成了一陣 劇烈的聲波,就像棉花匠在敲打手中的弓弦。我聽見了劉校長的大嗓門,他一邊打 著門板,一邊喊叫著:「開門,開門,再不開門我就要搗進來了!」 沒有什麼聲音比劉校長在深夜裡的喊叫更動聽的了。我鎖上了窗戶,關掉了台 燈,在黑暗中靜靜地聆聽著劉校長歇斯底里的叫喊,他那略帶沙啞的聲音就像窗外 的雪花,從樓上撒下來,罩住我的全身。一種徹骨的寒冷又回到我的身上。我用棉 被裹住全身,就像一個和尚坐禪,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我的眼睛熱切而又冷漠地 看著模糊的窗玻璃,等待著奇跡從天而降。 眼下我要等待的奇跡,曾經在半個月前出現過。當我眼看著田甯走進趙家林的 房間,並預料他們開始幹那些令人噁心的事後,我惡作劇地用腳踢過他們的門。裡 面一陣慌亂。幹完這件事後我非常後悔,我不知道田寧如果從房間裡出來,自己將 該如何解釋莫名的衝動。我緊張地回到房間,卻奇跡般看到田寧正從窗臺上下來, 她背後晃蕩著的一根拔河用的粗繩,讓我明白她為什麼速度比我更快地從六樓回到 房間的。現在,我就等待這個奇跡再次發生,我相信它肯定會發生的。我對自己的 念頭堅定不移。 樓上劉校長的打門聲,充滿威脅的喊叫聲,好像把所有住校的人都驚動了,樓 道裡回蕩著那種令人不安的噪聲。我無動於衷,甚至無聲地撇一下嘴角,以示對這 些盲目的人的嘲諷。我重新檢查了一遍窗戶,確定它確實嚴密緊閉,並上了堅固的 插銷後,又安靜地坐著。我知道除了等待外沒有其他任何辦法。樓上的打門聲和喊 叫聲越來越緊,我隱隱感覺到離奇跡的發生不遠了。 終於,樓上傳來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有人開始用身體的某個部位撞門了。 這時候,我看見窗外掛下一條東西,它就像一根倒映在水中的毛竹陰影在晃蕩,變 幻不定。我明白這是一條讓學生上體育課時拔河用的繩索,就像我曾經看到過的那 條,它的末端似乎剛好夠著窗戶的第二塊玻璃。它在紛亂的雪花中劇烈地扭曲,就 像一條忍受著巨痛的蟒蛇。接著,一個靈巧的黑影沿著它自上而下,停在我的窗外。 黑影在動,動作有點急促,因而顯得誇張,變形,就像一個攀援在竹竿上的猴子, 想引起人們的注意,調皮地做著鬼臉。有幾次黑影的一些柔軟部位似乎還碰到了窗 台,或者玻璃什麼的,但不知何故都遠離開了它們。我就那麼定定地坐著,靜靜地 看著,就像悠閒時節看到水底的某條魚,由於它的遊移,流水的晃悠,以及其他不 確定的因素,玻璃外的模糊影子讓人覺得非常優雅。我不想破壞這種讓人迷離,讓 人惚恍,讓人心醉神迷的現狀,也不想看著它從我眼前消逝。我閉上了眼睛。 當趙家林的房間被劉校長撞開時,木板瞬間的破裂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 點驚心動魄的味道。好在隔了一個樓層,聲音到達我的耳朵沒有如想像中那麼尖銳, 甚至還有些渾濁。但無疑是致命的一擊。我的眼球在滑動,我強迫自己閉著眼皮。 我害怕自己過早地睜開眼睛,仍然會看到窗外令人哀傷的一幕。我覺得自己殘忍, 無情,冷酷,這是些蘊藏在內心深處,被皮膚和骨骼,以及肌肉纖維嚴密包裹著的 東西,沒有人知道它們可怕的程度,除了我,這個十五歲的,名叫趙慎行的小惡棍。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窗外傳來的下墜聲,雖然與樓上門板撞開的聲音幾乎是 同步的,但它在傳送過程中,更多地被密集的雪花吸收了,這個短暫,微弱的鈍響, 可以忽略不計。是的,一切都結束了。我睜開眼睛,窗外已空無一物,除了無窮無 盡的雪花還是雪花。那條繩子,還有粘附在上面的黑影,仿如夢中的一個場景,那 麼虛幻,不真實。我真的懷疑那是不是我做的一個夢。然而,我的眼皮內含有淚液, 並在緩慢流溢,它告訴我這並非一個夢,它真實得你可以用手指頭去觸摸,用舌頭 去舔,它不但溫熱,還有鹹的味道,鹹中帶那麼點兒澀的味道。 警察看到田甯的時候已是次日。這一天雪停了,天氣出奇地好,天空不但是藍 的還飄著幾朵白雲,就像照相館中的那些不真實的佈景。劉校長像個英雄,指手劃 腳,大聲地吆喝,賣力地維持著秩序,儘管如此,田寧身邊的積雪還是被愛管閒事 的學生與老師,踩得泥濘不堪。雖然他們知道蓬鬆的積雪底下躺著的就是他們熟得 不能再熟的田寧,可如果不親眼看一看,沒准她就會變個戲法,把自己變成另外一 個人似的。警察拍完照片後拿掃帚拂去了積雪,拉掉壓在田寧身上的亂七八糟的繩 子,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田寧穿著睡衣,雙手抱肩好像很冷的樣子,身子底下 的雪霰就像無可數計的牛虻,吸足了她的血,個個色澤鮮豔,飽滿而圓潤。警察搬 了幾次都沒有搬動,仿佛她不願意挪個窩,固執地想保持這種羞愧的樣子,後來有 人發現有一截樹樁嵌入她的身子,樹樁把她的身體和土地緊緊地連在一起。 他們抬走田寧的同時,還帶走了趙家林,他們用手銬把他的手腕銬在擔架上, 讓他抬著躺在擔架上的田寧。一個瘦個子警察往他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腳,然後眉開 眼笑,轉過臉對尾隨在他們身後的人說:「這叫做自己吃飯自己屙,自己的事情自 己辦。」 我在房間裡默默地收拾著東西,寧肯做個文盲我也不想再讀書了,我也不願意 見到田甯的家人 .我把屬我的東西一件一件地理到包裡。我扔掉了課本和筆,扔 掉了那床草席,這樣剩下的東西就不多了。我找了幾樣田寧的東西放到我那只顯得 空蕩蕩的書包裡,計有她的短褲一條,牙刷一支,還有半包軟綿綿的香煙。我還想 拿她一張照片。 照片沒找到,在她的抽屜裡我卻找到了一張蛤泊鎮婦幼保健院的化驗單。這張 皺折得不成樣子的化驗單,上面寫著送驗的東西是尿樣,在檢驗結果的一欄中,蓋 著一個「陽性」字樣的圖章,化驗時間離現在差不多快兩個月了。單子的主人是田 寧。我從頭到尾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尿拿到醫院裡化驗過, 但我還是猜到田寧在那次回家時,她的尿被醫院驗出是呈陽性的。我不明白「陽性」 是什麼意思,但這件事顯然是無關緊要的。只要拿這張化驗單到那家婦幼保健院問 一問,我就馬上會知道這個暗紅色的「陽性」是怎麼回事了。 這麼一想,事情突然變得急迫起來。現在,除了那家遙遠的醫院與這張蓋著圖 章的化驗單,我的腦袋裡只剩下一片空白。 2000年8月31日。杭州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