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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船
黃楚辭
月亮船是一個叫做西子的纖弱女人打理的禮品屋。每一位到禮品屋購物的人都
要從門口的竹籃裡拿出一張彩紙折一隻小船，隨意地寫上自己或情人的名字，如果
願意還可以寫上祝福和願望，然後把它貼在禮品屋的任意一個地方。當然，也可以
帶走，自己留下或送給自己想送的人。從開業第一天起，這成了月亮船最重要的一
條店規。也許是因為新鮮，禮品屋裡一直顧客盈門，生意好得不得了。西子常常忙
得團團轉，連額頭的汗珠也沒時間擦一下。沒有一個人不覺得這條店規合情合理。
於是，陽光裡常常有許多雙手不停地上下翻動折疊著，無論是笨拙還是靈巧，卻都
是一副認真模樣。西子常常被那情形感動。
月亮船是西子的希望。是的，希望，愛情的希望。因為月亮船是隨著一個男人
來到西子生命裡的。西子一直在等待，那個愛船的男人牽著她的手踏上他的生命之
舟，一起擺渡蒼蒼茫茫的歲月的河。
西子和男人的相識是信息時代的結果，是偶然，也是緣分。那天午後，西子像
貓兒一樣懶洋洋地蜷在沙發裡聽著廣播的音樂節目，正聽到興趣盎然時，卻到了下
一檔黃金時間的徵婚類節目。西子嘲諷地撇撇嘴，不是都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嗎，
怎麼還有這麼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人們常說死了的人最難過的便是鬼
門關，而活著的人呢，最不容易過的就是情關。不必問世間情為何物，就已叫人生
死相許。走進情感的人總是在不曾擁有的渴盼裡和擁有之後的患得患失中煎熬。現
代的愛情也由古代單純的男耕女織演化成一場戰役———情感和靈魂的一生的戰役。
燈紅酒綠的浮光掠影湮沒了久遠的兩情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成了傳說。一
不小心，愛情就在充滿銅銹的空氣中氧化成一堆廢鐵。西子並不是極端主義者，但
對愛情多少有點兒恐慌。西子伸出手指去調台，卻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徵婚啟事。男
人是個海員，西子的心猛地被什麼東西抽打了一下。海員，西子的疼痛立刻從心底
最深最沉的角落噴湧出來，那是西子滴血的記憶。西子用了三年的時間愛著一個人，
又用三年的時間忘記他，最終，他還是成了西子不願觸摸的往事。他也是一個海員。
西子成了一個逃避情感的單身女人。可今天，在聽到海員兩個字時，那麼熟悉的一
種感覺在西子的心海泛起層層漣漪，西子不經意地就記下了那七位阿拉伯數字：32
19562。
西子是在一個黃昏撥打那個電話的，夕陽正如一朵溫柔曼妙的玫瑰，胭脂色的
天空寧靜成了女孩的笑容。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公式化，不悅耳也不動聽，不熱情
也不冷漠，西子聽了不激動也不懊悔。因為那聲音是一種理智的平靜。
「我知道打擾你了，但你不要拒絕，因為———」西子笑了一下，「因為我不
大能忍受被人拒絕。」
「怎麼會拒絕呢？」西子聽出男人的聲音裡被西子感染了的笑意。
「講個故事給你聽。」西子說。
那是一個飄雪的冬天，整個季節就在飄飄落落的飛揚裡沉寂著。男孩和女孩踩
著雪走在夢一般的黃昏裡。男孩忽然停了下來，扳過女孩纖弱的雙肩，一個字一個
字地說，他要幫助女孩實現童年的夢想。女孩七歲的時候說長大了要當船長夫人。
而他現在正是一名海員，他可以擁著女孩走近夢想。女孩流淚了，女孩淚光裡看到
的是男孩堅定而執著的眸子。女孩相信他，就像泰坦尼克號上的露絲相信傑克一樣。
女孩把自己像一片葉子飄進他溫暖的胸膛，女孩的心海裡升起一艘不沉的泰坦尼克
號。
女孩和男孩挽著手走向遠方，他們的婚期定在第一朵花開的日子。
女孩開始忙碌起來，找房子、裝飾，也忙著思念和夢裡偷偷地微笑。因為男孩
的假期只有一星期，男孩還要回到海上。
誰知，蒼天弄人，就在女孩佈置好婚房的一切時，男孩把生命融進了海水的分
子式裡。料峭春寒，女孩欲哭無淚，生命裡的春天冰封在瞬間……
西子說完最後一個字，已是淚流滿面。過了片刻，才又緩緩地說：「不是故事，
是真實。」
男人不知該怎樣安慰西子。很快地，西子的聲音明朗起來。「哎，講講你，你
自己。」
男人歎了口氣，男人也是個海員，就像浮萍一樣四處漂泊。男人曾經有過一個
溫馨的家。每一次出海回來，男人都覺得幸福，還有點負疚。幸福是聽到女兒銀鈴
般的笑聲和妻子溫存的話語，負疚是自己留在家裡的時間太少了，不能用掌心捧讀
妻子的心事。於是，男人拼命地幹活。男人以男人自己的方式愛著妻子。男人以為
自己的事業成功該是妻子最大的安慰。可男人錯了，女人需要一種形式，愛的形式。
比如玫瑰，比如燭光，比如浪漫。女人也害怕空蕩蕩的房子，那樣漫漫長長的夜晚，
如果沒有對男人無怨無悔的深情，那份潮水一般的寂寞就會漫過她的足踝，漫過她
的整顆心。情到深處方無怨，那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堅忍。於是，男人的妻子開
始過夠了這種日子。她只是個正常的女人，她要一個正常的家，正常的生活。她疲
憊已極，她開始向男人挑戰。男人意識到這一切時已經遲了，他無論怎樣努力也挽
留不住妻子離去的腳步。妻子的心在另外的蘋果園裡，已是覆水難收。男人在一次
遠航歸來後，妻子帶走了女兒，只留給男人滿屋空空蕩蕩的狼藉和一份刻骨銘心的
傷痛。那一刻，男人的心就像失手的玻璃杯子，碎成了千萬片，汩汩的血噴湧而出。
從此，男人走進了一片沉寂的黑暗裡。其實，男人很愛她，只是男人忽略了兩情若
是長久時，是在朝朝暮暮的。
也許，男人的故事在這個多元化的情感時代，並不經典，只不過承載了太多的
勞燕分飛的模式。西子很替男人悲傷，也很替女人難過，西子不停地拭著淚。西子
知道離別的滋味，有時就像心上的一把彎刀，一直割，一直割。西子也知道海員的
愛情婚姻是需要一個理解支持和有承擔有勇氣的女人來同他共同擔起藍色的信念的。
嫁給海員的女人，應該是一面高高揚起的旗幟，等著愛人歸航的槳，自己揚起每一
個男人不在家的日子，也應該是一道牆，不倒的牆，等著愛人疲憊地倚靠。
西子和男人聊得很投機。
以後，西子每個週末都會給男人一個問候。後來，第一片掉落的葉子帶來了秋
的訊息，他約西子喝茶。他在一盞路燈下等西子。可由於各種原因，西子失約了。
當撥通男人的手機時，男人居然在等了西子七個小時之後還在繼續。那時正值中秋
時分，瑟瑟的寒意陣陣襲來。西子被震撼了。
男人，瘦瘦的，高高的，目光裡充滿了一種歷盡苦難的理智。西子是一下子就
喜歡上了這個男人，沒有過程，是一見鍾情吧。這是西子失愛三年以來，第一次對
一個男人動心，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男人。
西子開始走近男人。西子喜歡聽他用公式化的聲音講述童年時怎樣排隊去買菜，
又匆匆回家準備全家的晚飯。那時，西子的眼前總是晃動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費力
地提著菜籃穿過人群攢動的市場，或者一邊往手上吹著氣揭開菜鍋的身影。男人從
小就失去了母親，男人的童年充滿了鄉下野菜一般的苦澀，像不熟的青柿子。男人
其實在堅強的外表裡包裹著一顆脆弱的心。男人最快樂的時候，便是講起他的小女
兒。那時，男人的目光裡跳躍著美麗的焰火，聲音裡也充滿了一個父親的自豪喜悅
和驕傲。可隱隱地，又有點兒憂傷，男人遺憾沒有給女兒一個完整的家。而打碎一
份完整，男人自己是有責任的。一個真正成功的男人，不只擁有事業，還包括家庭。
妻子的背叛是男人的無奈。西子明白男人的傷有多重，也懂得男人的心。西子也曾
失去過，所以西子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撕心裂肺。儘管生活沒有義務讓每個人如願
以償，但那殘缺總是讓人心碎。而碎了的心要怎樣地耐心和愛才能拼成一份完整？
西子知道，這是一個生命的愛情工程。她要做一個男人的情感維修工，她要給男人
一份久違的溫暖。
男人很快便感覺了西子的善良和她小母親般的關愛。男人很感動，可男人又有
些許的不安。畢竟他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男人知道自己不年輕的心已經不堪一擊了，
他有些怕，怕西子的年輕。有一次，西子在電話裡裝模作樣地歎息著，現代的年輕
人都長了一副嫩肩膀，承擔不起義務和責任。男人笑了，好像你不是年輕人。西子
很鄭重地嗯了嗯，老氣橫秋地說，25歲，老了。
西子總是給男人不經意的驚喜。男人總是在下班的某一天不經意地看到門的鎖
孔旁插著的鮮花或者牆上忽然多出來的一幅漫畫。有時又是當做早點的麥片粥和餅
幹。
後來，就到了西子的生日。西子跟男人一起在一家韓式燒烤屋過的。男人說要
送給西子一生一世的紅紅火火。男人烤牛肉的功夫恰到好處。西子開玩笑說她能吃
下一頭牛。那天，西子喝了酒，又故意吃得很慢，就理所當然地錯過了末班車。
怎麼辦？西子嘟著嘴問男人，滿臉的笑容裡卻沒有多少焦灼。就像一個小孩子
故意拆開媽媽準備送人的大禮包，然後大禮包就歸了自己一樣。
男人只好把西子帶回了自己家。西子的骨子裡其實滿是傳統的觀念，她也喜歡
蓮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質。可西子寧願為這個心儀的男人義無返顧。西子口問心，心
問口，幾下子就調理清楚了，西子愛上了男人。是的，愛上了，而不是衝動。男人
點燃了西子的激情。
男人和西子打了一會兒牌。西子吵嚷著累了時，屋子忽然靜了下來。他們對視
著，男人俯下頭來，吻她。西子的手臂青藤般地纏繞在男人的脖頸上。生命的火花
在瞬間被劈裡啪啦地點燃了，沿著唇，直燒下去。青瓷般的目光糅雜著洶湧的熱情，
沒有聲響。西子的身體蹦出了衣服，一蹦就蹦到了他的世界，她成了他的主人。不，
一種新的生命成了他們的主人。冰的冰，涼的涼，熱的熱，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瘋
狂。男人和西子都沖進了色彩的輝煌裡。
然後，安靜來臨了，就像沉船後靜靜的海面。男人擁著西子走進夢裡。男人沒
有給西子什麼承諾，西子也不要。西子只知道，相遇是一種美麗，而相愛是一種碰
撞，生命的碰撞。西子知道，男人就像一隻遠航的船，漂泊得太久了，累了，也倦
了，需要一個溫馨的停靠的港灣。西子也堅信，有一個美麗的終結就在船兒啟航的
地方。
西子在美麗的月亮船裡等待著。
窗外，楓葉紅了，兩片，三四片。
這不是小說，也不是故事，而是我的歲月。
寫下這些文字，是想告訴我愛的人，水來，我在水中等你，火來，我在灰燼中
等你。什麼也別說，我知道你在怎樣的不懈裡堅持著生活的信念，我愛你！不要緣
定三生，只要今世這一輩子，讓我陪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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