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遺恨終生 劉德 新輝市文廟批發市場的個體服裝戶於大發最近特別開心,為啥?原因主要有兩 條:一是他最近與一個服裝商做了一筆大買賣,賺了不少錢;二是市個體勞動者協 會經過反復評選,評出了「十佳文明經商戶」,於大發榜上有名。名利雙收,你說 他咋能不高興呢? 於大發想起了當初進城時,村裡人對他的冷嘲熱諷,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混出了 個人樣,無論如何回家時得好好風光風光。說幹就幹,于大發到黃河商場買了輛 「大幸福」摩托,回到住處,抓緊時間練習騎車技術,很快就掌握了要領。 於大發正要托關係辦理駕駛執照,突然接到一封加急電報。電報是老母發來的, 內容是:妻病速歸。看過電文,於大發似熱鍋上的螞蟻——坐不住了! 於大發家住太行山下的西旮旯村,家有老母、妻子和兒子。妻子田秀菊勤勞能 幹,溫柔賢慧。三年前,田秀菊支持丈夫進城經商,一人在家獨撐門戶。在於大發 眼裡,田秀菊是他的堅強後盾。前段時間,於大發忙裡偷閒回家看了一下,發現妻 子比以前瘦了許多,他差點掉下淚來。現在聞聽妻子患病,他咋能不心急如焚呢? 想到此,於大發關係也不找了,執照也不辦了,騎上摩托,飛也似的朝家裡奔去。 傍晚時分,於大發回到家裡,一進院門,發現秀菊正在院裡掃地,望著妻子愈 加憔悴的身影,他心中不由一陣痛楚。秀菊聽到響聲,抬頭一看,見是丈夫回來, 忙慢慢直起身子,強作笑顏地說:「大發,你回來了,我給你打盆水先洗把臉吧。」 邊說邊吃力地朝水缸邊走去。 于大發瞭解妻子的脾氣,只要能堅持,她就不會躺在床上休息。他見妻子行走 困難,知道病情不輕,忙上前攔住,扶她坐在一個石凳上,迫不及待地說:「秀菊, 你病成這個樣,為啥不早點告訴我?」 「其實也沒啥大病。」秀菊見丈夫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兒,故意挺了一下身子, 「人吃五穀雜糧,誰能沒個頭痛腦熱的。不要緊,可能是傷風感冒,吃點藥,歇兩 天就會好的。再說,這段時間,鄉里要搞殯葬改革檢查,我這個小組長咋好意思離 開村子……」 於大發本來對殯葬改革就想不通,更不願她當什麼組長,聽她又扯起此事,不 由來了脾氣:「看你病成這個樣子,還開口殯葬改革,閉口實行火化,好像離了你, 殯葬改革就不搞了!趕快準備一下,下午咱們就進城檢查。」於大發話音剛落地, 於老太領著村醫、扯著孫子急匆匆地走進大門。她一見兒子,便嘮叨開了:「你可 回來了,秀菊病成這個樣子,還不讓告訴你,我只好托人偷偷給你拍了封電報,你 回來得正好,先讓村醫看看,再到城裡住院。」 午飯後,於大發正準備帶妻子進城,住在同村的姨表兄趙子明風風火火地闖進 來:「姨媽,今天俺去大黃村辦事,見到了表妹,她讓我告訴你,小外孫從樹上掉 下摔壞了腿,得住院治療,讓你無論如何先去給她看幾天門。」俗話說,親外孫, 外孫親,外孫是外婆的命根根。于老太聞聽此話,淚水禁不住撲嗒嗒滾落下來,她 瞧了一眼準備出發的秀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田秀菊是個賢慧兒媳,她理解婆母此刻的心情,上前拉住婆母的手勸解:「娘, 我的病不要緊,況且醫生又給開了藥,晚幾天再去醫院也不遲,還是讓大發先送你 去姐姐家看看吧。」說完,她又轉身對丈夫說,「大發,別把咱娘給急壞了,你先 用摩托送咱娘去姐姐家,過幾天我再去醫院檢查。噢,對了,你別擔心我,他二舅 的拖車下午要從這兒過,我正好想回娘家住幾天。」 于大發是母親熬寡養大的,對母親非常孝順,他見妻子如此通情達理,心裡對 其更加感激。他知道山村的土路難走,本不想用摩托送母親,可妻子既然說出了口, 哪有不聽的道理,他把母親扶坐在摩托後座上,騎摩托上路了。 開始,於大發還謹慎駕駛,放慢速度,後來他見路上半裡遠沒有一個人影,便 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當他帶著母親來到一個山腰拐彎處時,一輛手扶拖拉機從 對面疾駛而來,按說,只要他減速刹車,靠右行駛,便可順利通過。一來是他發現 手扶拖拉機有點過晚,二來他的駕駛技術還不熟練,他思想一緊張,手腳失去控制, 摩托車竟對著拖拉機直沖過去。說時遲,那時快,只聽「砰」一聲,摩托車與拖拉 機撞在了一起,于大發母子連人帶車拋下了路邊的深溝裡。 過了一會兒,於大發從昏迷中醒來,他不顧自己的傷痛,拼命爬向渾身是血的 老母,邊哭邊喊:「娘,你醒醒……」然而,任憑他眼淚流幹,嗓子喊破,再也聽 不到母親的回音。 於大發見自己騎摩托摔死老母,痛斷肝腸,撲在母親的屍體上昏了過去。鄉親 們聞訊趕來,才將屍體和摔壞的摩托運回村去。西旮旯村是新輝市所轄最遠的一個 行政村,早在三年前,市政府就作出了「在全市鄉村實行火化」的通知。由於舊的 傳統觀念,不少人對火化抱著抵觸情緒,於老太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她曾對大發 說:「娘這輩子啥苦都吃了,啥罪都受過,往後我啥也不求,只求死後能有個囫圇 屍首。」於老太的話雖說已過去三年多了,可大發卻牢記在心,他在抱憾自己的過 失之餘,決心不惜一切成全母親的遺願。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母親的在天 之靈,自己心裡才能得到慰藉。 回到家裡,於大發立腳未穩,便讓表兄趙子明趕快去接秀菊。趙子明眨了兩下 眼睛,小聲問:「大發,你真要我去接秀菊?」「那當然了,老人死了,做兒媳的 不來盡孝,還不讓人笑話?」「好,既然這樣,我再問你,姨媽的屍體你準備怎麼 處理?」「當然是土葬!」「如果你真要把姨媽土葬,就不能去接秀菊。你想想, 接來一個殯葬改革的擁護者,這不是故意往槍口上撞?」 趙子明一番話提醒了於大發,他搔搔腦袋,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件往事。那是春 天的一個上午,於大發吃過早飯走到村邊,便碰上剛從村外歸來的趙子明。一臉愁 容的趙子明見到於大發,忙把他拉到路邊,焦急地說:「表弟,我正要找你,正好 碰上。」接著他告訴大發,他妻子因病住進市郊區醫院剛三天,便咽了氣,要往回 拉屍體時,被醫院拒絕,理由之一,她死在市政府下發的《殯葬改革文件》生效之 後;理由之二,經醫院化驗,發現其體內有一種名叫ST的特殊病毒,在我市還是首 例。此種病毒潛伏期長,生命力強,目前對此病尚無好的醫治辦法,根據國家衛生 部門規定,凡因患此病毒而去世者,其屍體必須火化處理。他回家把這情況給岳父 母一講,遭到他們的堅決反對,丈母娘哭,小姨子鬧,非逼他把妻子的屍體拉回土 葬不可,他實在無法,才來請大發幫忙。 于大發本不願管這閒事,特別是秀菊當了殯葬改革組長之後,他更不想給妻子 添麻煩,但他經不起表兄的苦苦哀求,心一軟,答應下來。隨後,他背著秀菊來到 郊區醫院,找到在該院燒鍋爐的一個遠房親戚,讓他幫忙偷出太平間的鑰匙,然後 趁夜深人靜時潛入太平間,盜出屍體,用手扶拖拉機運回家,埋在村東三裡遠、小 溪北岸的半山坡上。由於他們做得天衣無縫,竟瞞過了醫院和村民們。 事情到此本該完結了,誰知半路裡殺出個程咬金。田秀菊硬是抓住此事不放, 她不相信表嫂的屍體會不翼而飛,懷疑趙子明玩了花招,非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若不是他們考慮周密,非露餡不可。 這時,趙子明又說:「大發,這兩年你不在家,村裡也沒啥大變化,不少人對 火化仍想不通,村民們都是事不關己,少說為佳。上面呢,是民不告,官不究,現 在只要能封鎖消息,瞞住秀菊,夜裡偷偷地將姨媽的屍體埋葬,然後你帶秀菊進城 看病,估計不會有多大問題。即使以後被別人發現了,早已時過境遷,大不了罰幾 個錢。」 趙子明的話說到了於大發的心裡,為了防止節外生枝,他決定速戰速決:一不 哭喪,二不燒紙,三不通知親友,連夜葬母。夜幕降臨後,於大發找了幾個親友作 了佈置,隨後大家一齊動手,挖坑的挖坑,釘棺的釘棺,收屍的收屍,經過一陣緊 張的忙碌,一切準備就緒。於大發在沒有哭聲、沒有親人送行、沒有治喪儀式的情 況下,偷偷將老母埋葬。 第二天上午,於大發收拾完畢,正準備動身去接妻子進城看病,想不到秀菊竟 搶先一步,自己回來了。他一愣,忙笑了笑:「秀菊,你回來得正好,我正準備接 你,天不早了,咱趕緊進城吧!」秀菊站在原處沒有動,她像不認識丈夫似的,緊 盯著他看了一陣,隨之問道:「大發,咱娘呢?」於大發想不到秀菊會問這樣的話, 只好吞吞吐吐地搪塞:「咱娘不是到咱姐家去了嗎?」秀菊一語道破:「到咱姐家? 恐怕到陰間了吧,大發,你別瞞我了。出了這樣的事,你咋就不告訴我一聲?我雖 身體不好,但也不能不給老人守靈送終呀!」 到了這種地步,於大發知道隱瞞不住,只好把事情經過全部說了出來。當他講 到尊重老母遺願、連夜葬母時,秀菊火了:「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做,所以我一聽說 這個消息,馬上讓弟弟把我送來,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她停頓一下,喘了口氣, 「大發,你讓我咋說你呢?殯葬改革已實行三年多,好處足足能說上一火車,難道 你一條也沒記住?再說,你這樣對抗殯葬改革,上面追究下來咋辦?大發,你就聽 我一回吧,咱趕快去把母親的屍體挖出,重新火化……」 于大發根本聽不進秀菊的勸告,他不等秀菊把話說完,反而勸道:「秀菊,你 想想,自打咱結婚後,我啥事不聽你的,這件事你為啥不能聽我一回?再說,咱這 兒不是城市,鄉村埋個人有啥了不起?你就裝著不知道,有啥事,叫鄉里找我好了。 秀菊,我求你了,你就聽我這一回吧!」 田秀菊見丈夫不聽勸告,頓時火了:「不行,在別的事上,我聽你一百回都行, 在這件事上,你必須聽我的。」 於大發結婚這麼長時間,從來沒見秀菊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他想:男子漢大丈 夫,不能被女人唬住,她厲害,我比她還要厲害。於是,他雙眼一瞪,提高嗓門, 針鋒相對地說:「田秀菊,老實告訴你,我這回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這事你 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正在於大發和田秀菊爭執不下時,趙子明跨進門來,他把於大發拉到一邊,咬 著耳朵說:「大發,壞事了,有人把土葬姨媽的事反映到了鄉里,鄉里派人到咱村 調查了。」於大發頓時鞋裡長草——慌(荒)了腳!他暗自一想:怪了,自己昨天 深夜才悄悄將老母埋葬,村民們絕大部分都不知道,誰會這麼快向鄉里報告呢?難 道是幫自己葬母的親友中出了「叛徒」?不會,他們絕對不會告發自己,況且自己 在村裡也沒得罪過誰……噢,對了,這幾年秀菊負責村裡殯葬改革,很可能得罪了 一些人。他扳著指頭算了一圈,也沒找出告狀的可疑之人。 於大發做夢也不會想到,去鄉里反映的會是他的妻子田秀菊。原來,田秀菊深 知丈夫在殯葬改革中思想守舊,害怕自己做不了他的思想工作,在離開娘家前,讓 人去鄉里請求支援,所以鄉幹部才來得如此及時。 於大發見事情敗露,知道硬頂下去沒有好處,按秀菊的意見重新火化吧,又於 心不甘。他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好主意,唯一的辦法是先設法拖住他們,爭取時 間,以便再想解救之計。於大發決定改變戰術,轉攻為守,不等鄉領導上門,主動 找到村委會痛心疾首地檢查一番,並當場保證:一定虛心接受批評,儘快把老母的 屍體挖出重新火化。 於大發這一招果真靈驗,鄉領導見其態度誠懇,認識深刻,便相信了他,就連 田秀菊也沒有想到他是在耍花招。送走了鄉領導,于大發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長氣, 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後,他找到趙子明,商量挽回敗局的方法,經過 一番搜腸刮肚的琢磨,終於想出一個既能讓上級和秀菊滿意,又能對得起老母的妙 計。 於大發回到家裡,讓妻子準備好被褥和老母的新衣,隨後找來幾個親友,讓他 們分別準備挖屍。午飯後,秀菊催大發早點動手,大發不是說缺東西,就是說人不 齊,一推二拖,直到日落西山,才招呼大家走出家門。秀菊要隨同前去,被攔住了, 大發勸她:「秀菊,你的身體不好,經不起折騰,再說天氣這麼熱,母親的屍體難 免要腐爛,那氣味對你的身體肯定沒有好處。」 趙子明也趁機在一旁敲邊鼓:「秀菊,你對婆母的情意,大家都知道,只要你 的心到了,即使你不去,她老人家的靈魂也不會怪罪你的,你就聽表弟的,留在家 裡吧,再說,咱們都去了,孩子誰管……」 秀菊見大家說得有理,再說她的身體確實也支持不住,便同意丈夫的意見。於 大發帶領眾人來到墓地,吆三喝四,挖開了母親的墳頭。天黑後,勞累一天的人們 都已進入了夢鄉,於大發挖屍的工作方才結束。為防屍體腐液外流,他們給屍體穿 上衣服,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裹嚴實,放在平板車上,哭哭啼啼地朝家走去。回到家 裡,於老太的屍體還未放好,秀菊就「娘啊」一聲撲在屍體上慟哭起來,哭著哭著, 她突然扯去屍上的棉被,非要再看婆母一眼不可。 趙子明見狀,忙上前死死攔住:「姨媽的屍體已經腐爛,面目全非,為防止氣 味外溢,我們只好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裹起來,你無論如何不能再解開呀。」趙子明 勸住田秀菊後,立即指揮于家的親人燒紙點燭,磕頭哭喪,並通知親友前來弔孝。 按照當地風俗,老人的屍體必須在家裡停放三至七天后,才能火化,由於天氣炎熱, 於大發決定守孝三天。 於大發挖墳起屍將老母重新火化的消息迅速傳遍全村,村裡一時議論紛紛。有 人說:「於大發知錯就改,說話算數,是個男子漢大丈夫。」也有人暗中罵他違背 母訓,不講天良,是個不孝的逆子,于老太在天之靈是不會饒恕他的。 轉眼到了第四天,下午2 時,等親友向遺體告別之後,趙子明讓人把老人的屍 體抬到準備好的拖拉機上。大發想勸秀菊留在家裡,可秀菊死活堅決不幹,非要護 送婆母的遺體去殯儀館不可,於大發勸解不下,只好讓她同去。於是,一家人披麻 戴孝,簇擁著母親的屍體,踏上了去殯儀館之路。 下午4 時多,于大發一行來到市殯儀館,車剛停住,趙子明便第一個從車上跳 下直奔火化間,去找當班的火化工小申。因為他與小申關係不錯,事先已打過招呼, 誰知趙子明找遍了殯儀館,也沒見到小申。老火化工黑師傅告訴他:「今天下午, 民政局召開緊急會議,殯儀館全體人員都去局裡開會了,領導叫我臨時來接替小申 的工作。你有啥事,跟我說好了。」 于大發得知這一消息,暗自罵起娘來,他恨這些日子命運欠佳,老天爺處處與 自己過意不去,辦啥事都不順。但既然已經來到殯儀館,老母的屍體就得火化,無 奈之下,他決定親自去找黑師傅交涉。 黑師傅今年55歲,再過幾個月就到退休年齡,因患心臟病,最近一直在家休息, 今天因局裡開會,才臨時叫他來頂一下班。他服務熱情,辦事麻利,答應馬上火化 於老太的屍體。他讓於大發將屍體抬進火化間,放在停屍床上,隨後按照殯葬的有 關規定,對屍體進行火化前的檢查。他正要動手解屍體上的棉被,被於大發攔住了。 於大發遞給他一根紅塔山煙,悲切地說:「老師傅,實不相瞞,我母親的屍體 是埋在地下後,重新挖出火化的。由於天氣炎熱,老人的屍體已經腐爛,沒有辦法, 我們只好用棉被和塑料布包起來。老師傅,你看天已不早,就不要再耽誤時間解開 檢查了……」邊說,他邊把死亡證明、火化介紹信全都遞過去。 黑師傅見火化證件齊全,時間又確實有些晚,而且又是小申的關係戶,就破例 答應了。于大發見黑師傅應允下來,一邊表示感謝,一邊招呼趙子明幫黑師傅往火 化爐裡推屍體。屍體進入火化爐後,黑師傅「啪」一下打開點火開關,爐火熊熊燃 燒起來,於大發才松了一口氣。這些日子於大發吃睡不好,過分勞累,感到身體特 別疲倦,便坐在旁邊的一個凳子上養起神來。 幾分鐘後,黑師傅打開爐門,準備將屍體翻身,他兩眼朝爐中一瞅,感到情況 有些不對,怎麼爐中會有個黑影?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眼花,他揉揉眼睛,仔細一 看,爐中躺著一個無頭無腿無胳膊、直通通的怪物。黑師傅幹火化工這麼多年,還 從未見過爐中屍變,他心情緊張,頓時感到血往上湧,刹那間,他覺得天旋地轉, 身子發軟,兩眼一黑,栽倒在火化爐前。 當大夥兒七手八腳把黑師傅送到郊區醫院時,他因受到突然驚嚇,心臟病發作, 已經死了過去…… 殯儀館的看門人怕出人命案,趕緊一個電話打到公安局。片刻工夫,一輛警車 呼嘯而來,公安人員察看現場之後,立即找於大發瞭解情況。於大發不敢再隱瞞, 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經過全部說了出來。 原來,於大發為欺騙鄉領導和廣大村民,達到土葬的目的,精心策劃了「以木 充屍」的鬧劇。首先,他讓趙子明把一些舊棉花和一根與於老太身高差不多的木頭 偷偷藏在墓地旁邊的小樹林裡,然後拖到傍晚才去挖墳。等天黑後,他將墳土復原 填平,用事先備好的物品裝扮成老母屍體,穿上衣服,裹上棉被和塑料布,拉回家 去,由於他做得異常逼真,竟騙過了幾輩子生活在一起的鄉親們和妻子田秀菊。剛 才,就在黑師傅打開爐門時,於大發已發現了這一情況,他想上前阻攔,但已為時 過晚。當時他雖未想到會出人命,但已意識到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精心設計的 騙局將要徹底露餡。他後悔自己以前沒來過殯儀館,不瞭解火化的全過程,滿以為 只要屍體入了火化爐,就萬事大吉,直到燒成骨灰為止,不曾想燒一會兒後,還得 給屍體翻身……好在只有黑師傅一人在場,只要能堵住他的嘴,事情還有挽回的餘 地。于大發正要上前找黑師傅交涉,忽見他左右晃了兩下,栽倒在地上…… 於大發剛說到這裡,從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吆喝聲:「快,快送醫院去!」公 安人員出門一看,原來是于大發的妻子田秀菊暈倒在院子裡。 這又是咋回事呢?田秀菊本來就有病,丈夫回來後,還未來得及去醫院檢查便 摔死了老母,為處理婆母的後事,她只好把自己的疾病拋在一邊。她本想安葬完婆 母后,再去醫院診治,誰知丈夫為實現婆母土葬的遺願,不聽勸告,變著法對抗殯 葬改革,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到後來婆母不但不能如願以償,還嚇死了火化工黑 師傅。像這樣對抗殯葬改革的典型,政府肯定不會放任不管,黑師傅的家屬也不會 善罷甘休,說不定公安人員現在就會把丈夫……田秀菊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失望, 她賴以支持身體的精神支柱垮了,頓時感到渾身酸痛,像被抽去筋骨似的沒了半點 力氣,「撲通」一聲昏倒在院子裡。當于大發得知這一情況時,田秀菊已躺在了郊 區醫院的急救室裡。 在急救室的病床上,田秀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醫生正緊張地搶救著。於大 發被擋在急救室門外,心如刀絞般難受,他焦急地來回踱著步子,皮鞋與地面碰擊 時發出的「嗒嗒」聲,把他的思緒引到了痛苦的回憶之中:如果當初自己能自覺遵 守交通規則,不違章駕駛摩托車,老母不會死於非命;如果老母死後,自己能遵守 殯葬改革政策,更不會嚇死黑師傅,也不會耽誤妻子看病的時間;萬一妻子有個三 長兩短,自己這個家……直到醫生走出急救室,告訴病人已經醒來,可以進去看望 時,他才從痛苦的回憶中解脫出來。他吐了一口長氣,快步朝急救室走去。 田秀菊經過搶救,雖然恢復了知覺,但由於身體極度虛弱,暫時還不能開口講 話。于大發看到妻子成了這個樣子,悔疚的淚水禁不住嘩嘩朝下淌,為彌補自己的 過錯,他日夜守在妻子身旁,精心照料。經過兩天一夜的治療,田秀菊的病情終於 得到了控制。 這天下午3 時,內科專家李主任和幾名醫生來給田秀菊會診,經詳細檢查,詢 問病情後,回到醫生的辦公室。李主任打破上午查房的慣例,親自率人前來會診的 異常舉動,引起於大發的懷疑,一種不祥之兆倏地在他腦海升起。為搞清原因,他 尾隨醫生追到醫生辦公室。李主任見來者是田秀菊的丈夫,忙客氣地讓他坐下,輕 輕搖搖頭,十分不情願地說:「于大發同志,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想找你。」於大 發一愣,從李主任沉甸甸的話語中他已猜測到情況不妙:「找我?啥事?」 「是這麼回事,大發同志,」李主任頓了一下,又說,「我們考慮再三,還是 早些告訴你為好,你妻子染上了一種名叫ST的病毒,因發現過晚,已經到了後期, 預計她最多還能再活兩個星期……」 「什麼?」猶如晴天霹靂,把於大發震傻了,他雖說預料妻子的病情不輕,但 絕沒想到會染上ST病毒。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不等李主任把話說完,發瘋似的喊起 來:「這不可能,肯定是你們搞錯了,我妻子不會得這種病……」 然而,病情的狀況並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李主任把前後兩次化驗結果放在於 大發面前時,於大發不得不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禁 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邊哭邊喊:「老天爺啊,我前世做了什麼孽,為什麼這樣懲罰 我……」 正在于大發為妻子的病情傷心落淚時,醫院又發現一個新情況:三年前,該院 發現的第一例ST病毒而死在醫院裡的人竟和田秀菊同住一個村子。二人同患此病, 是巧合?還是有什麼特殊聯繫?況且,那具女屍被盜走後,葬於何處?至今仍無下 落。 為查找兩起病例有無關係,醫院決定搶在田秀菊死亡之前,派專人來調查她的 發病經過。 田秀菊經過回憶,講述了自己發病的情況:「我最早感到身體不適是在兩年前 的秋季,當時,由於正在農忙季節,既不影響吃,又不影響睡,就沒把它當回事, 過了一段,感到有些嚴重,才去找村醫檢查。村醫說是傷風受涼得了感冒,開點藥 一吃就會好,從此,停停看看,看看停停,一直按感冒治療,直到這次暈倒在殯儀 館,送到醫院為止。」 調查人員問到田秀菊的家庭病史和與第一例ST病毒患者的關係時,田秀菊說: 「我們夫妻雙方從爺爺、奶奶開始,家裡沒人患過癌類病,與第一位ST病毒患者雖 說是表親妯娌,但由於兩家相距較遠,關係一般,來往並不多,我也從沒到她家去 過。三年來,我除去丈夫那兒住過幾次外,其餘時間一直呆在家裡。責任田分在村 東二裡多遠小溪南側的山腳下,地頭小溪邊有棵大柳樹,幹活累了,常在大樹下休 息。由於我很要強,生怕責任田種的比別人差,所以幹起活來不惜力氣,農忙時節, 中午常不回家吃飯,餓了啃口乾糧,渴了喝口溪水……」 根據田秀菊提供的情況,調查人員及時趕到西旮旯村於家地頭取溪水化驗,結 果在溪水中發現了ST病毒。小溪裡的病毒來於何處,為追根尋源,調查人員把這一 情況說給了于大發夫妻,準備讓他們再提供一些新線索。不料,調查人員的話還未 講完,坐在床邊的於大發突然跳起來,他先朝自己頭上猛擊一拳,而後跪在妻子床 前,邊打自己耳光,邊失聲痛哭:「秀菊,我不是人,我混蛋,我對不起你,是我 害了你……」 田秀菊被丈夫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她以為丈夫經不起這一連串的打擊, 神經出了毛病,在說胡話,忙勸解道:「大發,你胡說些啥,我不相信。」於大發 見妻子不信自己剛才說的話,只好把三年前幫助表兄盜屍、葬屍的經過從頭到尾都 說了出來。最後,他說:「肯定是表嫂屍體中的病毒經水淋雨沖,帶進了小溪,你 喝小溪的水時也喝進口裡!」說著,又揮手扇起了自己的耳光。 田秀菊聽了丈夫的講述,痛心地禁不住大哭起來,她怎麼也想不到,使自己受 害的竟是最疼、最愛、最親的丈夫!她牙齒咬得嘎嘣響,恨不能伸過手去狠狠扇丈 夫幾個耳光解氣,但當她看到丈夫悔恨、內疚、痛不欲生的情景時,心又軟了下來。 她歎了一口氣,將心中的恨強壓下去,勸導丈夫:「大發,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事已至此,再後悔也是枉然。我不恨你,你不是有意的,是萬惡的舊觀念害死了我, 只要你能接受教訓,從今往後再不幹那傻事,我就放心了。」她停了一下,喘了口 氣,又說,「我知道,我活不了幾天,孩子就交給你了,你答應我,無論再苦再累, 也要照顧好咱們的孩子。」 聽著妻子生離死別的囑託,於大發早已哭成了淚人,他緊緊抱著妻子,泣不成 聲地說:「秀菊,你……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咱們的孩子……」 田秀菊聽完丈夫的話,像是戰士完成一項任務似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隨 後,她的雙眼漸漸合成了一條縫,枯瘦的雙手漸漸鬆軟下來。 於大發一見此狀,趕快扳住妻子的雙肩,拼命搖晃起來,邊搖邊喊:「秀菊, 你醒醒,你不能走……」可能是於大發的真情感動了上帝,也可能是田秀菊還有什 麼事放心不下,她那雙閉攏的眼睛又慢慢睜開,同時張了一下嘴巴。 于大發意識到妻子還有啥要說,忙將耳朵貼到妻子的嘴邊,只聽到一絲微弱的 聲音:「我……死後,千萬要把我……的屍體火化,不能……再讓病毒害……別人 了。」說完,頭一歪,停止了呼吸。 五天后的一個上午,市殯儀館的悼念廳裡坐滿了人,市民政局和鄉政府聯合召 開的殯葬改革現身說法現場會正在進行,於大發以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的雙重 身份發言,講述了自己對抗殯葬改革、既害別人又害自己、到頭來傾家蕩產、家破 人亡的經過,講著講著,他禁不住雙手捂面,嗚嗚大哭起來……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