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短篇小說選 > 朋友之妻 李洱 怎麼拍打方向盤都沒用了。五月底的這個午後,暴雨過後的漢州變成了一片澤 國。杜蓓很自然地想起了威尼斯。三個星期前,她剛從意大利回來。她在波倫亞大 學做了半年訪問學者,研究符號學。回國前夕,她還去過一次威尼斯。在發給丈夫 的一封電子郵件中,她說威尼斯太美了,那些古典建築就像水面上盛開的睡蓮,映 在窗玻璃上的水紋,溫柔得就像聖母的髮絲。她對丈夫說,要不是因為我還愛著你, 哼,我才不回去呢!在另一封郵件中,她說她要向政府建議,在漢州多挖幾條 河,有了水城市就有了靈性。她萬萬沒有想到,幾個星期後,上帝——回到了國內, 或許該稱老天爺了——竟以這種方式滿足了她的願望,眼下,枯枝敗葉和花花綠綠 的塑料袋打著漩從她的桑塔那旁邊流過,向前面的鐵路橋下彙集。那裡地勢更低, 有個女人水過來的時候,積水竟然一直淹到了乳房。 停在她前面的是一輛黃色面的。司機的光頭伸出車窗,就像一隻吊在牆外的青 皮葫蘆。他不停地向後看,顯然想找個車縫兒倒回去。那條汗毛叢生的胳膊也懸掛 在車窗之外。她隱約看見上面刺著拳王泰森的頭像,她曾在電視上看到泰森的胳膊 上刺著毛澤東的頭像,看來偶像也有偶像。這位拳王的崇拜者也喜歡用拳頭說話, 眼下他就一邊張望,一邊捶門叫駡,意思是要和市長的姥姥做愛。「做愛」這個詞 在杜蓓的耳膜上停留了片刻,她立即想到了放在坤包深處的那盒避孕套。那是丈夫 喜歡的牌子,「風乍起」,上面還標明是激情型的。她想起來了,丈夫當知青時寫 過的一首詩,名字就叫「風乍起」。 她的丈夫早年是個詩人,現在是國內著名的哲學教授。杜蓓出國前一個月,他 調回了上海——他原來就是個上海知青。他和前妻生的兒子已經快上中學了,為了 兒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把兒子也帶去了上海。年底以前,杜蓓也將調到丈夫身 邊。她還在國外的時候,丈夫就在電子郵件中對她說,他已經快把她的調動手續辦 完了,「一共要蓋三十二個章,已經蓋了二十多個了」。想到一個哲學家為了她每 天在俗世中穿行,她不免有些感動。她回國的時候,丈夫本來要趕到北京機場接她 的,可由於他招收的博士研究生要來參加複試——他說,其中確有兩個好苗子,也 喜歡寫詩,令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時代——他不得不取消了這個計劃。她自己呢,因 為一些必不可少的俗事需要處理,所以也沒能去上海看他。如今,事情總算忙完嘍。 按照原來的計劃,杜蓓將乘坐明天淩晨一點鐘的火車趕赴上海。 光頭司機再次捶門叫駡的時候,她想,罵得好,Fuck!罵得好。如果兒子沒在 車上,她也會罵上幾句的。這麼想著,她趕緊回頭看了一眼兒子。兒子今年五歲了, 在她出國期間,一直由退休的母親和小保姆帶著。兒子和她很生疏,她回國幾周了, 還沒有聽他叫過一聲媽媽。這天,他之所以願意跟她出來,是因為他喜歡坐車兜風 ——這是在兒童樂園裡坐碰碰車養成的習慣。她曾親耳聽見他說過幾句粗話,並為 此揍過他。母親告訴她,那些粗話都是從幼兒園學來的,這個年齡的孩子正熱衷於 模仿各種粗言鄙語,而且一學就會。眼下,兒子踩在後座上,好像被別的東西吸引 住了,似乎並沒有聽見那些粗話。 「我也要坐唐老鴨。」兒子突然說。 「唐老鴨?」 透過車窗的後視鏡,她看見了兒子所說的唐老鴨。那是一支三輪車隊,每輛車 的車篷上都畫著幾隻唐老鴨,上面噴著一行紅字:下崗工人,愛心奉獻;護送寶寶, 風雨兼程。三輪車司機愁容滿面,車上的孩子卻興奮得哇哇亂叫。後來,當其中的 一輛三輪車突然翻倒,幾個孩子真的像唐老鴨那樣在水裡亂刨的時候,杜蓓趕緊撳 動按鈕,把後面的車窗關上,因為她擔心嚇壞兒子。但兒子不但不領她的情,反而 捶著玻璃,喊著打開打開。這一次他不提唐老鴨了,他說的是小恐龍: 「咦,小恐龍,小恐龍,淹死他,淹死他。」 小恐龍們的掙扎引起了眾多人的圍觀。和她的兒子一樣,他們一個個都笑得前 仰後合。她想,應該教育孩子學會愛,學會憐憫,學會尊重他人,不能讓他和那些 醜陋的圍觀者一樣麻木不仁。但眼下她無法給兒子開課了,她得考慮如何把車開出 這片水域。那輛桑塔那是借來的。去上海之前,杜蓓要開著它到郊區去見一個人, 一個她不願見到的女人。她名叫引弟,是丈夫的前妻。一想起引弟這個名字,她就 想笑,太俗氣了。她的幾屆學生當中都有叫引弟的,無一例外,她們的父母當初都 想生個男孩。好像給女兒起上那樣一個名字,他們就能夠如願以償。引弟的父母是 否如願以償了,杜蓓並不知道。她所知道的只是,引弟比丈夫還大一歲。據丈夫說, 當知青的時候,他曾叫她引弟姐姐。 上個星期五,杜蓓首次向丈夫透露,她終於可以抽出時間到上海看他了。她原 以為丈夫會喜出望外,沒料到竟受到了丈夫的勸阻。丈夫說兒童節快到了,他很想 見到小兒子,還是他回來算了。當她表示可以帶兒子同往的時候,丈夫又說,她的 調動表上還有兩個空格,需要在漢州蓋章,他想趁此機會把事情辦了。現在想來, 丈夫的最後幾句話確實非常入耳,把她都感動了。他說她在國外漂泊已久,難免身 心疲憊,現在最需要的是靜養,總之無論依情依理,都應該是他回來看她。事情似 乎就這麼定了,幾天來她懷著感激之情,安排小保姆拆洗被褥、打掃房間,並把自 己的母親打發回了老家,準備迎接丈夫大駕光臨。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昨天淩晨, 丈夫竟然打來電話,說自己要在兒童節之後才能回來。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說自 己突然接到通知,要出席一個重要的學術會議。丈夫嗓音疲憊,咳嗽個不停,還伴 之以吐痰的聲音——他解釋說,因為急著準備發言材料,也因為歸心似箭,他一宿 沒睡,煙抽多了。聽得出來,他是歪在床上講這番話的,床的咯吱聲隱約可聞。 在波倫亞大學訪學期間,受一些好吃懶做的女權分子的影響,她也養成了睡懶 覺的習慣。但昨天早上,她放下電話就爬了起來。稍事裝扮,她就打的直奔火車站。 她的耳邊不停地回放著丈夫的電話,以及床的咯吱聲。七年前,她和他一起去 雲臺山參加哲學年會。那時候,她還是他的研究生。會議結束的那天,他們並沒有 立即返回學校。那天晚上,他們第一次睡到了一起。當時她還是他的研究生,他也 沒有和前妻離婚。她清楚地記得,第二天早上,他歪在床頭給前妻打了個電話。他 告訴前妻,會議延期了。他打電話的時候,她就枕在他的胸前,用手捋著他的胸毛。 他呢,一手握著話筒,一手捏著她的耳垂。她記得,當時他也向前妻提到了這個詞 ——歸心似箭。她還記得,當時她生怕自己笑出聲,就翻身下床,想躲到衛生間裡 去。 記憶之中,儘管她的動作像蝴蝶一般輕盈,但她還是非常擔心,床的咯吱聲會 通過話筒傳到另外一邊。 從漢州到上海,每天有兩趟車,一趟是淩晨一點鐘,一趟是中午十點鐘。由於 臨近假期,兩個車次的臥鋪都已早早售完了,她只好從票販子那裡買了兩張,是淩 晨一點鐘的票。在國外訪學期間,她的導師Umberto(恩貝爾托) 先生教育她要掌握 所謂的「符號感知」能力,也就是「只憑動作鑒別信息」。但是,在混亂的漢州火 車站廣場巨幅的液晶廣告牌下,儘管那個票販子以女兒的名義發誓車票不假,她還 是吃不准它的真偽。有什麼辦法呢,她只能祈禱它是真的。捏著那張高價車票,她 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這事告訴丈夫。不說吧,他肯定會把這看成偷襲;說吧, 他肯定會覺得她不可理喻。 後來,她還是決定告訴他。她相信,丈夫沒有理由胡搞,像她這樣才貌雙全的 女人,他到哪裡去找呢?除非他瞎了眼。如果他真的瞎了眼,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離掉就是了。不管怎麼說,主動權都掌握在自己手裡,根本犯不著去看對方的 臉色。 當初去意大利的時候,她也只是象徵性地徵求了一下他的意見,最後還不是由 她說了算?這麼想著,她都有點同情對方了。是啊,說穿了,我到上海看他,就是 對他的恩賜。隨即,她便想像丈夫正在出站口迎接自己。上海正是梅雨季節,所以 他手中還應該有一把傘。為了與年輕漂亮的妻子相配,他還新染了頭髮。他的另一 只手也沒有空著,正揮舞著一束鮮花……這些美好的情景深深地激勵了她,所以還 沒有走出車站廣場,她就掏出手機給丈夫打了個電話。她告訴他,車票已經買了, 買了兩張。她說,因為她聽出他在咳嗽,還有那麼重的痰音,她很不放心,臨時決 定去看看他。這一次,輪到丈夫感動了,他說自己只是輕微的頭疼腦熱罷了,很快 就會好的。勞夫人的大駕,他實在過意不去。 打完電話,她的心情好多了,出氣也均勻了。在車站超市,她買了幾隻薄如蟬 翼的內褲,夏奈爾牌的;她還順便逛了逛超市裡面的書店,她還意外地發現了一本 新版的《朦朧詩選》,裡面收錄了丈夫在知青時代寫的兩首詩:一首《嚮往未來》, 還有一首就是與避孕套同名的《風乍起》。她想都沒想,就把它買了下來。到了晚 上,她歪在沙發上翻著那兩本書,同時命令小保姆給她的手指甲、腳趾甲塗上蔻丹。 她睡得很香甜,連兒子尿了床都不知道。為了彌補自己的歉疚,也為了和兒子 聯絡感情,早上起來她上街給兒子買了一套衣服,還買了一頂新式的遮陽帽,上面 印著預祝北京申奧成功的五環圖案——以前她總是覺得舉辦奧運是勞民傷財,可這 會兒她覺得如果真的申辦成功,她和丈夫一定以兒子的名義為奧運捐款。在超市門 前的小攤上,她還看中了一把瑞士軍刀。她想,見到丈夫以後,她可以告訴他那是 在意大利買的,地道的瑞士貨,為的是他多吃水果。但回來以後,她就接到丈夫的 電話。 丈夫的聲音很急切,他說早上起來,看到了郵差送來的引弟寫給兒子的信。引 弟和他離婚以後,調到了老家的一所鄉村醫院。那封信就是用醫院的信封寄出的。 在信中,她問過了兒子的學習和生活,囑咐完兒子要聽爸爸的話,然後說她答 應兒子的要求,不久就來上海和兒子一起過兒童節。現在已經是五月二十九號,再 過兩天就是兒童節了。他說,看過信,他趕緊和前妻所在的醫院聯繫,醫院裡的同 事告訴他,引弟前兩天就請了假,到漢州去了。 「她還不是想見你?」 「瞧你說的,她不恨我就是好的了。她就是想兒子。如果我沒有猜錯,現在她 應該在漢州。為什麼?因為濟州沒有來上海的車,她只能在漢州上車。你最好能見 到她本人,勸她別來了。你可以向她說明兒子放了暑假,我就把兒子送到她身邊。」 「你的引弟姐姐怎麼會聽我的?」 「她當然會聽你的。」他說,「她善解人意。她以為你還在國外呢。如果她知 道你回來了,她是不會來的。」 這句話讓杜蓓很不舒服。她馬上想到,她出國期間,引弟一定去過上海多次。 她每次都在他那裡住嗎?哦,這還用問!我簡直傻了,因為這幾乎是肯定的。 想到這個,杜蓓就想把話筒扣掉。不過,她沒有這麼做。稍事停頓之後,她對丈夫 說:「還是她看兒子要緊,我就把這個機會讓給她吧。」 他顯然急了,告訴她不要胡思亂想。她聽見丈夫說:「就算我求你了,請你看 在孩子的面上,勸她最好別來。她來了,孩子心裡會有波動。孩子要考中學了,搞 不好會考砸的。果真如此,她的後半輩子都會難受的。你就這麼給她說。」 「漢州這麼大,我到哪裡去找她呢?」她說。 接著他就提到了北環以北的豐樂小區。那裡住著他和前妻共同的朋友。那個朋 友是一家社科刊物的編輯,早年曾與丈夫一起在濟州插隊。她與丈夫結婚的時候, 他們夫婦也曾來道賀。朋友的妻子煙癮很大,門牙都抽黑了,也很能喝酒。當她得 知朋友的妻子正懷著孩子的時候,她曾委婉地勸她少抽一點。朋友的妻子笑了,說 自己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過後她才知道,朋友的妻子有過兩次早產,對自己能 否順利生下孩子,並不抱什麼希望。那個朋友對妻子很體貼,還主動地給妻子點了 一根煙。杜蓓記得,當時他們還帶來了一瓶法國波爾多葡萄酒。與酒配套的那個梅 花鑽形狀的啟瓶器,她至今還保存著。丈夫調回上海時,朋友又在豪華的越秀酒家 設宴為他送行。朋友的妻子沒來,據說帶著女兒到外地度假去了。那天他們都醉了, 醉得就像餐桌上的對蝦。現在丈夫告訴她,如果不出意外,引弟就住在那個地方。 丈夫還說:「本該由我來勸阻她的,可我的電話簿丟了,無法給朋友打電話了。」 如果不是兒子的哭聲提醒了她,她都感覺不到車隊已經開始蠕動了。隨著哭聲, 她看見一群穿白大褂的醫生抬著一個帆布擔架從車邊經過,擔架上的人已被蓋住了 臉,無疑是死了——大概是淹死的,因為垂在擔架外面的手又白又胖,就像農貿市 場上出售的注水蹄膀。當然兒子放聲大哭不是因為死了人,而是因為白衣天使。兒 子最害怕的就是打針,看到白衣天使就像神學家看到了世界末日。與此同時,她看 見一輛清障車拖著一輛警車駛了過來,掀起的泥浪足有半人之高。因為來不及關上 窗戶,杜蓓被飛進來的泥點濺了一身。 一枚棋子往往決定一盤棋的輸贏。如果她當時發作了,那麼她很可能要在馬路 上過夜了。杜蓓當然沒那麼傻,當她看到第二輛清障車即將駛過來,車上還架著攝 像機的時候,她立即決定向它們求救。她蜷起腿,拉開車門,隨時準備跳下去。同 時求救的還有另外幾個人,他們個子比她高,嗓門比她大,但清障車最後注意到的 卻是她。這自然是她的風度、美貌和微笑起了作用。攔道之時,她揮手的姿勢就像 在講臺上隨著妙語而打出的手勢,就像對鏡梳妝時的理鬢動作,有一種說不出的優 雅和從容。還是那個攝影記者說得好:「夫人,你的鏡頭感太好了,既顯示了市民 良好的道德風範,又顯示了警民一家的和諧關係。」 記者們雖然以善說假話著稱,但此刻人家顯然說的是心裡話。她甚至想到這個 小臉蠟黃的記者對符號也熟知一二,知道如何「通過動作捕捉信息」。當交警開著 清障車,將她的桑塔那拖出去的時候,攝影記者不惜跳進水中,以便透過車窗捕捉 她的一顰一笑。來到淺水區以後,記者還提醒她晚上別忘了打開電視,因為她將在 《晚間新聞》中出現。 她的車早已熄火了。在清障車上的交警的幫助下,她才將桑塔那重新發動起來。 隨後,交警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又和她聊了一會兒。由於在她身上花費的時 間太多,那個交警還犯了眾怒。雖然漢州的交通部門規定,進入市區的車輛不准鳴 笛,但此刻它們卻不吃這一套,響亮而混亂的笛聲甚至蓋過了天上的雷鳴。她不是 聾子,當然能聽出其中的示威意味。當她開著車逃離現場的時候,她將路邊的一棵 無花果樹都撞歪了。腦袋伸在車窗之外的兒子,也被無花果樹的枝條劃破了眉頭。 兒子頓時哭了起來,可因為急著逃離,她沒有理會他。丈夫曾帶她來過北環以北, 而且不止一次。她還記得,小區的中部是個鐵柵欄圍起來的幼兒園,孩子們一天到 晚嘰裡呱啦。幼兒園的鐵門就對著朋友家的門洞,很容易辨認。如今,幼兒園已經 不知去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肯德基快餐店。店前的臺階上站著一個白鬍子外國 老頭的塑像。乍看上去,他與漢州大學草坪前的那尊毛澤東塑像有點相似,因為他 們都拎著帽子。兒子一見他,就喊了他一聲毛爺爺。她告訴兒子那不是毛爺爺,兒 子就問不是毛爺爺是誰。這倒把她難住了。如果她說那是肯德基快餐店的象徵符號, 兒子一定認為她說的不是人話。她靈機一動,說他是做燒雞的,做的燒雞名叫肯德 雞。 「我要吃雞。」兒子說。 「呆會兒買給你吃。」杜蓓說。 「我要吃雞。」 「吃個屁。」 「媽咪才吃屁屁。」 這算哪門子事啊?好不容易叫了我一聲媽媽,卻是讓我吃屁。她惱羞成怒,恨 不得扇他一耳光。但她忍住了,將他從後座拽了出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兒 子的眉頭有一個凝結起來的小血球,硬硬的,摸上去就像個櫻桃。她一時想不起來 他是在什麼地方劃傷的。兒子似乎已經忘記了疼痛,他看著快餐店,伸出粉紅色的 舌尖,舔著自己的嘴唇。唉,兒童的內臟就是他的道德法則,除了滿足他的要求, 她似乎別無選擇。她只好水走到快餐店,為他買了一隻炸雞腿。兒子啃雞腿的時 候,她非常後悔帶他來到這裡。但為了能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中獲得兒子的配合,她 還是彎下腰來,吹了吹他眉頭上的傷口。 「乖乖,還想吃什麼?只要聽話,媽咪什麼都給你買。」 杜蓓又給兒子買了一袋薯條。她捧著裝滿薯條的紙袋站在快餐店門口,向食客 們打聽朋友所住的那個門洞。後來,她把兒子拉到了一個門洞跟前。她的裙子的下 擺已經濕透了,腳趾上的蔻丹只留下了斑斑點點,好像趾甲殼裡出現了淤血。她的 那輛桑塔那眼下停在快餐店旁邊的一塊高地上,她看見有幾個毛孩子正在車邊追逐, 一塊泥巴準確地砸向了車窗玻璃。看著那些打鬧的孩子,她心中的懊惱更是有增無 減。她一隻手扯住兒子的衣領,一隻手掏出了手機。她想給丈夫打個電話。至於該 給丈夫說些什麼,在看見自己裙子下擺的時候,她已經飛快地想了一遍。她要對丈 夫說:「對不起,親愛的,因為道路的阻隔,我沒能見到你的相好。」但是電話占 線,一直占線,似乎永遠占線。她再次想起了丈夫歪在床頭打電話的情形。 後來,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朋友就站在門洞的臺階上,腰間裹著圍裙, 像飯店的廚師。拉著他的圍裙躲在一邊的那個小女孩,應該是他的女兒。女孩的腦 袋從父親的腋下鑽出來,看看杜蓓再仰頭看看父親,同時還用腳撩著臺階下的雨水。 朋友蹲下來,對女兒說:「快,帶弟弟玩去。」女孩吐了一下舌頭,重新縮到 了父親的腋下。杜蓓甚至感受到了女孩的敵意。她後悔沒給女孩帶禮物。想到這裡, 她很快從頭上取下一隻髮夾。「來,阿姨送給你一樣東西。」她把女孩拉到身邊, 「好看吧,這是阿姨從國外帶回來的。」她沒有說謊,那真是從意大利帶回來的, 是她在羅馬天主教堂前的一個小攤上買來的,上面還鏤刻著聖母的頭像。取掉了發 夾,她的頭髮像瀑布一樣披散了下。好,挺好,朝氣蓬勃,這正是現在她所需要的 效果。 「快謝謝阿姨。」朋友對女兒說。 女孩抿著嘴,一扭頭,跑了。兒子也跑了,他著水,亦步亦趨地跟著女孩, 跑向了不遠處的一大片水窪。看著兩個孩子跑遠了,朋友才回過來對她說,他在樓 上看見她了,起初還以為看錯了人,沒想到真的是她。他說:「大小姐冒雨前來, 是否有要事相告?」 「瞧你說的,沒事就不能來嗎?」她說。 朋友笑著,但笑得有些尷尬。雖然雨點不時落到他們身上,但他似乎沒有請她 上樓的意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結婚以後,有一次丈夫偶然提起,只有一個 朋友對他們的婚姻持有異議。她揪著他的耳朵逼問他那人是誰,說走了嘴的哲學家 只好把眼下正陪她上樓的這位朋友供了出來。她說,她對此並不在意,因為他是引 弟的朋友,自然要為引弟鳴不平。丈夫說:「不,他可不是這個意思。他的意思是 說,既然你和引弟的婚姻是個地獄,那麼你為何要從一個地獄走進另一個地獄呢? 還不如做情人算了,就像薩特和波伏瓦。「他娘的,這話怎麼那麼彆扭?她雖 然也是波伏瓦的崇拜者,可她知道那只是個特例。她喜歡這樣一句話:如果說婚姻 是個墳墓,那麼沒有婚姻,我們將死無葬身之地。喜歡它,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 為它俏皮可愛。當時,她想把這句話說給丈夫,但轉眼間丈夫就鼾聲雷動了。 「杜小姐可是越來越漂亮了。」朋友說。 「謝謝。」她歪著頭說道。在丈夫的同代人面前,她喜歡擺出一副少女的姿態。 她知道這樣最能贏得他們的好感。「你不想請我上樓嗎,我都快淋透了。」她 說。 她說的沒錯,他們說話的時候,發梢上的水正順著脖頸流進她的乳溝。那水帶 著寒意,使她的整個胸部都感受到了它的刺激。她甚至感到乳頭都變硬了,硬得就 像… …就像什麼呢?哦,想起來了,就像兒子眉頭上的那粒櫻桃。 在杜蓓的記憶中,朋友家裡整潔得就像星級賓館的套間,而且總帶著淡淡的藥 水味。朋友的妻子和丈夫的前妻引弟一樣,當年都是赤腳醫生。對她來說,「赤腳 醫生」是一個陌生的概念。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時,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游方僧人— —既乞求別人的施捨,又為別人治療。經過丈夫的解釋,她才算明白她的理解謬之 千里。後來在意大利,有一次她和當地的姑娘正光腳散步,並用腳趾逗弄草坪上的 鴿子,突然又想到了赤腳醫生這個詞,心中不免泛起淡淡的醋意。她為自己沒能擁 有丈夫的過去,而感到遺憾。 她還記得,朋友家的客廳掛著一幅油畫,上面畫著夕陽中的泡桐、花椒樹、麥 秸垛和田野上的拾穗者。泡桐下的花椒樹正開放著圓椎形的小花,但麥秸垛上面卻 覆蓋著幾塊殘雪。而那個拾穗者,一個裸體的女人,此時正手搭涼篷眺望天上的流 雲。她的屁股那麼大,就像個澡盆。她曾指出這幅畫在時間上的錯誤,但朋友的妻 子說,這就是他們對往事的記憶:「這是一種錯開的花,有一種錯誤的美。」丈夫 說,花椒樹是他讓畫家畫上去的。「當時,我肚子裡有很多蛔蟲,瘦得像一隻豺。 要不是灌了花椒水,我可能就活不到今天了。「丈夫還告訴她,畫的作者畢業 于中央美院,當年也曾和他們一起插隊,後來又插到美國去了,這是他出國前的最 後一幅作品。她想起來了,她曾在超市的書架上看到過他的畫冊《廣闊天地》。 錯開的花!她每次來,都要看它兩眼。可眼下,它卻去向不明,光禿禿的牆上 只剩下幾個釘子,並排的兩個釘子之間,還織著一張蜘蛛網。上面的一隻蜘蛛已經 死了,但仍然栩栩如生。在另一面牆上,貼著許多郵票那麼大的卡通畫。朋友告訴 她,這些卡通畫是他為女兒貼上去的。他每次吃完方便面,都要把方便面盒子中的 卡通畫留下,貼到牆上去。聽他這麼一說,她也看出來了,兒子房間裡也貼有類似 的卡通畫。幾天前,她還看見兒子從盒子裡取出卡通畫,就把方便面扔進了垃圾桶。 垃圾桶,眼下她就看見了一隻垃圾桶。它就放在門後,裡面的西瓜皮堆得冒尖。 當朋友問她想吃西瓜還是桃子的時候,她連忙擺了擺手,說她什麼也不想吃。 「怎麼?就你一個人?」她問。 「還能有誰?」他說。 「你夫人呢?」她本來想問引弟的。可話到嘴邊,她卻繞到了人家夫人身上。 本來只是隨便問問,沒想到卻引來了朋友的長噓短歎。朋友歎了口氣,說: 「她得了乳腺癌。」 儘管她迫切地想知道引弟是不是在這裡,以證實丈夫沒有撒謊,但出於禮貌, 她還是應該安慰一下朋友。她從茶几上拿起一隻桃子,一邊削著桃皮,一邊對朋友 說,美國有兩位總統夫人培蒂。福特、南希。裡根都得過這種病,大財閥洛克菲勒 的夫人哈琵也是如此。它就像月經不調一樣,只是一種常見的婦科病,沒必要放在 心上。就在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語言學上「能指」與「所指」的關係問 題。如果說婚前女人的乳房是個能指,那麼婚後它就變成了所指,它的乳頭就像鼠 標似的直指生育。現在乳房要割掉了,那該如何稱呼它呢?她想,等見到了丈夫, 可以向丈夫討教一下。她把削好了的桃子遞給朋友,然後又拿起了一隻。她說: 「有機會我一定到醫院陪陪她。別擔心,只要沒有擴散,什麼都好辦。」 「她死了。」他說。 一時間,她感到自己的舌頭都僵住了。當她略帶掩飾性地去捋頭髮的時候,桃 汁剛好滴到她的顴骨上。為了顯示自己的震驚,她沒有擦掉它,聽任那甜蜜的汁液 順臉流淌。她聽見朋友說,上個月,他和一個朋友在黃河公墓為妻買了一塊墓地。 說到這裡,他遲疑了片刻,然後說:「我說的那個朋友,就是引弟。」他說, 遵照亡妻的臨終囑託,他和引弟在亡妻的墓前栽了一株泡桐,一株花椒。插隊的時 候,為了改天換地,他們把丘嶺上的花椒樹都砍光伐淨了。第二年春天,為了抵禦 突然刮起的風沙,他們又在田間地頭栽種了許多梧桐。他和妻子就是在砍樹種樹期 間相愛的。他說,有一天他又夢見了妻子,夢見泡洞的根須伸進了妻子的骨灰盒, 把酣睡的妻子搞醒了。 他說得很自然,就像在轉述別人的故事,就像呼吸,就像咽唾沫。正是他的這 種語氣,多少打消了她的不安。她的目光又投向了那面牆,那面原本掛著油畫的牆。 朋友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但許久沒有說話。就在她想著談話如何進行下去的時 候,朋友突然咬了一口桃子,哢嚓一聲。她聽見朋友說:「引弟從墓地回來,順便 把它帶走了。記憶越美好,你就越傷感。這桃子什麼品種,這麼脆。唉,引弟是擔 心我觸景生情,永遠走不出過去的影子。」 「她還真是個好女人。」她說,接著她故作輕鬆地問道,「你最近見過她嗎? 其實,我也很掛念她。「 「巧得很,她剛從這裡出去,很快就會回來。」朋友說,「你要是不急著走, 呆會兒就能見到她。杜小姐,她對你沒有怨恨。你的引弟姐姐有一顆聖潔的心。」 聖潔!杜蓓從來不用這個詞。它生硬、彆扭,像從牆上鼓出來的砂礓,還像… …還像朋友亡妻乳房的那個硬塊。尤其是在這個場合,她更是覺得這個記號有 一種令人難堪的修辭效果,但不管怎麼說,她總算證實了丈夫沒有說謊。夠了,這 就足夠了,至於別的,她才懶得理會呢。她拿起一隻桃子,愉快地削著上面的皮。 她削得很薄,果肉是白裡透紅,給她一種視覺的愉悅。桃汁帶著些微的涼意,光溜 柔美。 但是,一隻桃子還沒有吃完,她的喜悅就變成了焦慮:我該如何勸說引弟放棄 上海之行呢? 「她來漢州,有什麼事要辦嗎?我或許能幫助她。」她說。 「她是來送還女兒的。辦完了喪事,她把我女兒也帶走了。孩子當時夜夜驚夢, 要不是給她照看,說不定病成什麼樣子呢。」 「你說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在國外的時候,我經常想起你們。一回國我就想 跟你們聯繫,可怎麼也找不到你的電話。過兩天,我請你和孩子到家吃飯。我現在 能做一手西餐,牛排做得最好,羅宋湯也很地道。」 「好,我一定去。可是,」他話題一轉,開了一句玩笑,「我現在是條光棍漢, 我們的詩人不會吃醋吧。詩人們天性敏感,比超市里的報警器還要敏感。」他大概 覺得這個比喻得獨到,說著就笑了起來。看到朋友可以開玩笑了,杜蓓也放鬆了。 她也順便開了個玩笑:「你要是帶上女朋友,我會更高興。」 窗外傳來了孩子們的歡叫。杜蓓隱隱約約聽出,其中也有兒子的聲音。當朋友 穿過臥室,往陽臺上走的時候,杜蓓也跟了過去。她看到了兒子和朋友的女兒,一 個中年婦女正領著他們在肯德基門前的積水中玩耍。杜蓓一眼就認出了她。沒錯, 她就是丈夫的前妻引弟。引弟兩手拎著塑料袋,正躲閃著兩個孩子的追逐。而當他 們彎腰大笑的時候,引弟又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們,然後用腳撩起一片水花。 朋友的腦袋從陽臺伸了出去,出神地看著這一幕。快餐店的燈光照了過來,把 他的手和鼻尖照得閃閃發亮。後來,杜蓓看見兩個孩子主動把引弟手中的塑料袋接 了過來。朋友正誇著孩子懂事,兩個孩子突然跑進了快餐店。杜蓓還看見女孩又從 店裡跑出來,把已經走到門口的引弟往裡面推,她的兒子也沒閑著,又蹦又跳地把 引弟往門里拉。隔著快餐店的落地玻璃窗,杜蓓看見引弟替他們揩幹了椅子,又用 餐巾紙擦拭著他們的手和臉。那個女孩一隻手吊著引弟的脖子,一隻手和男孩打鬧。 看到這和諧的一幕,杜蓓忽發奇想,這位朋友和引弟結成一家,不是天作之合 嗎? 再說了,如果丈夫的前妻有了歸宿,不光她去了一塊心病,丈夫也從此可以省 心了。 想著想著,她就從朋友的神態中看到了他對引弟的愛意,而且越看越像那麼回 事。 是啊,瞧他一動不動的樣子,簡直就像墮入情網的癡情漢。 杜蓓原以為他們吃完飯再上樓的,沒想到他們很快就上來了。見到她站在門邊, 引弟並不吃驚。「幫我一下,手都快勒斷了。」引弟說。杜蓓來不及多想,就把那 兩個塑料袋接了過來。那一瞬間,她碰到了引弟的手,就像碰到了異性的手一樣, 感覺有一點燙。幾年不見,引弟頭髮花白。如果她們並不相識,她或許會叫她一聲 阿姨。 引弟又買了兩隻炸雞腿,說是給兩個孩子買的。杜蓓立即用食指戳了一下兒子 的前額,說:「你不是剛吃過嗎?真是個小饞鬼。」她本來要說兒子「沒出息」的, 可臨了還是換上了「饞鬼」這個詞,因為它像個昵稱,能揭示出母愛的性質。她看 見兒子的眉頭有一道口紅式的印記。怎麼回事?她瞟了一眼引弟,想看看她是否塗 了口紅。她沒能看清,因為引弟正低著頭,從塑料袋裡掏東西:衣服,洗漱用具, 畫夾,球鞋,藥品……。球鞋和畫夾顯然是給她兒子捎的。引弟的兒子喜歡畫畫。 杜蓓想起來,她和丈夫結婚那年,丈夫曾把那個兒子接到漢州過元旦。短短一 天時間,那個孩子就把剛粉刷的牆壁畫得烏七八糟。她在一邊生悶氣,但丈夫卻為 兒子感到自豪,稱它們為「作品」,說那些「作品」讓他想起了原始洞穴裡的精美 壁畫。 現在想起這些,她還是有些不愉快,肚子裡鼓鼓的,好像有屁。她無處撒氣, 要撒也只能撒到兒子頭上。於是,她揪著兒子的耳朵,說:「男子漢怎麼能塗口紅 呢,還塗得不是地方。不男不女的像個什麼樣子。」但說著說著,她就意識到那不 是口紅,而是藥水。她想起了下午掃進車窗的無花果樹的枝條。就在這時,她聽見 引弟說:「孩子的眉頭磕破了,」引弟放下手中的袋子,掏出一瓶碘酊走過來,轉 動著兒子的頭,「再讓阿姨看看。」兒子很聽話,乖乖地把臉朝向燈光。引弟誇他 一聲勇敢,他就蹦了起來,差點把那瓶碘酊拱翻在地。引弟按著他的頭,笑著說: 「跟你哥哥一樣,都是順毛驢。」她所說的「哥哥」當然是指她和前夫生的那個兒 子。 「可不是嘛。」她只好附和了一句。 但說過這話她就沒詞了,為了不至於冷場,杜蓓就去逗朋友的女兒。現在,那 女孩正含著手指偎在引弟的身上,並且蹭來蹭去的。女孩沒看她,也沒看引弟,而 是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父親。而那做父親的,似乎承受不了女兒的目光,盯著地面 看了一會兒,轉身進了廚房。女孩緊跟在後面,也跑進了廚房,並且用腳把門「砰」 的一聲關上了。女孩子的心事,永遠是個謎。可那是個什麼謎呢?她猜不透。 她又想起了剛見面時,女孩那充滿敵意的目光。現在,這女孩似乎有要事和父親談, 不想讓外人聽見。現在客廳裡只剩下了杜蓓、兒子和引弟。這應該是談話的最佳時 機。 杜蓓正想著怎樣開口說話,廚房裡突然傳來一陣哭聲。先是嚶嚶哭泣,像蚊子 叫似的,接著變成了抽泣,就像雨中蟋蟀的鳴叫。 「你看這孩子。」引弟說著,就朝廚房走去。可以聽出來,是女孩堵著門,不 讓父親開門。可是,當父親把門打開的時候,女孩卻又一下子撲了過來,像吃奶的 孩子似的,直往引弟懷裡拱,拱得引弟一直退到電視機跟前。後來,引弟彎下腰, 咬著女孩的耳朵說了句什麼,女孩立即仰著臉說: 「大人要說話算話,不能騙人。」 「當然算話。」引弟說。 「誰騙人誰是小狗。」女孩說著,淚又流了下來。 「我要小狗,我要小狗。」兒子邊喊邊蹦。她對兒子說,樓下有人,不敢亂蹦, 但兒子卻不吃她這一套,蹦得更高,喊得更響。她實在忍不住了,便蜷起手指朝他 的腦袋敲了一下。她敲得有點重了,她自己的手都微微有些發麻。兒子終於捂著腦 袋放聲大哭了起來。她推著兒子的後腦勺,要把她送到門外去。在家裡的時候,他 就最怕這個,漆黑的門洞總是能讓他的哭聲戛然而止。但此刻,他卻迅速地掙脫了 她的手,藏到了女孩的身後。當女孩被他逗笑的時候,他自己也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看孩子可真是一門學問。」杜蓓說。 「他跟他哥哥小時候一樣頑皮,男孩都這樣,大了就懂事了。」 「還是你有辦法,我看你只說了一句,孩子就不哭了。」杜蓓說完,還沒等引 弟回答,就把那女孩拉到身邊,問阿姨剛才給她說了什麼。女孩雙手合在胸前,像 是祈禱,淚眼中滿是喜悅,說:「阿姨說了,不會丟下我的,要帶我到上海去。那 裡的生煎饅頭最好吃。」 女孩再次向廚房跑去,她要把這個天大的喜訊告訴父親。這次,那丫頭還沒有 敲門,門就開了,做父親的端著盤子站在門口。女兒就拉住父親的褲子,呱呱地說 個不停。杜蓓還看見女孩從口袋裡取出了那只鏤刻著聖母像的髮夾,把它獻給了引 弟,還要引弟阿姨戴上給她瞧瞧。現在就戴。 那一桌子菜其實早就做好了。杜蓓想起下午見到朋友時,朋友腰間就裹著圍裙, 像個大廚。她明白了,這是在給引弟送行。她再次從朋友的眼神中,看出了愛意, 對引弟的愛意。這是杜蓓的意外收穫。她又想起了那個美好的結局:朋友和引弟配 成了一對。從此刻開始,她在心底裡已經把引弟看成了朋友之妻。她甚至想到,屆 時,她和丈夫一定來參加他們的婚禮。當初,朋友不是送給他們一瓶波爾多嗎。作 為禮尚往來,她可以送給這對新婚夫婦一瓶路易十三。那是她從國外帶回來的,本 來是想放在結婚紀念日和丈夫對飲的。 「你一點都沒變。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她主動對引弟說。 「老了,頭髮都白了。」引弟說。 「老什麼老?不老。晚走一天,去染染頭髮,保管你年輕十歲,跟少婦似的。」 朋友一邊給她們斟酒,一邊說。 「現在去染還來得及。你坐的是哪一次車?別擔心誤點,我開車去送你。」杜 蓓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說。所以話一出口,她便暗暗吃驚,好像自己主動放棄了上海 之行。她隨之想到,引弟到上海去,一是看望兒子,二是要把這事告訴前夫和兒子, 讓他們別再為她操心。或許過上一會兒,朋友就會向她宣佈他們的婚事,並要求得 到她的祝福。果真如此,我這次不去上海又能有什麼損失呢?連一根毛的損失都沒 有。退一萬步說,即便引弟和丈夫再睡上一次,又能怎麼樣呢?說穿了,一次性愛, 也不過就是幾分鐘的磨擦,幾分鐘的呻吟,而且可以肯定那是最後一次了。她想, 按理說,眼前的這位陷入了愛情的朋友應該比我更在乎。現在人家不在乎,我又何 必斤斤計較呢?杜蓓越想越大度。為朋友斟酒的時候,她瞥見了自己指甲上的蔻丹, 立即覺得它有點刺眼。是的,她為自己臨出門時又是化妝又是借車的舉動,感到幼 稚、羞愧。所以,她緊接著又說道:「那車不是我的。我是聽說你來了漢州,特意 借了一輛車。我想天氣不好,你趕火車的時候,剛好用得上。」這麼說著,她突然 想起來,她開車出門的時候,天還沒有下雨呢。 「是今晚的車。」引弟說。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後半夜一點鐘。」杜蓓說。 「一點十五分。」 「我開車去送你。」 「太謝謝你了。」引弟說,「我還擔心你誤會呢。我可不想擾亂你們的生活。 擔心影響你的心情,我本來想吃完飯告訴你的。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我就全 說了吧。我要到上海看兒子。一來我放心不下,二來孩子想見我。他說不見到我, 晚上總是失眠。我本來不想去的,可孩子要考中學了,睡不好可不行。我知道他爸 爸很疼孩子,可你知道,男人總是粗枝大葉的。孩子在信裡說,爸爸給他買了一雙 球鞋,整整小了兩碼。這不,我又買了一雙。孩子說了,那雙小的可以留給弟弟穿。 「說到這裡,引弟拍了一下男孩的臉,」哥哥送你一雙球鞋,高興嗎?「 「還不快點謝謝哥哥。」還沒等兒子有什麼表示,杜蓓就說。 「哥哥?哥哥藏在哪裡?」男孩四下張望著。 「哥哥在上海呢。」 「我就要去上海了,和阿姨一起去。」女孩說。 「我也要去,我要上海裡游泳。」男孩說。這句話把三個大人都說笑了。女孩 嚴肅地指出了男孩的錯誤。她說:「笨蛋,上海不是海,上海是做生煎饅頭的地方。」 女孩把她們逗得樂不可支,但當父親的卻沒有笑。他走神了,似乎沒有聽見女 兒的妙語。他先是舉杯感謝兩位朋友「光臨寒舍」,然後又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這裡已經很久沒來女人了,現在一下子來了兩個,我真是有點受寵若驚。」引弟 立即罵他貧嘴。那是一種嗔怪的罵,是兩個有著共同歷史、共同記憶的男女的打情 罵俏,如同一朵花開放在博物館的牆縫之中。 「要不,你也帶上孩子一起去?」引弟說,「剛好是兒童節,你可以帶著孩子 在上海玩幾天。他一定盼著你去。」 杜蓓瞥了一眼沙發上的那個坤包。她高價買來的那張臥鋪票,此刻就躺在它的 最裡層。如果她不假思索,順口說出這個真相,那麼整個事件將會朝著另外的方向 發展。但她卻在張口說話的一瞬間,將這個事實隱瞞了過去。她想起了前天早上接 到丈夫電話的事。她是因為懷疑丈夫的不忠,才產生了奔赴上海的衝動。而她之所 以會有那樣的懷疑,正是因為她與眼前這個女人的前夫,在雲臺山的賓館裡有過那 樣的情形。 「我去上海的機會很多,這次就不去了。」她說。 與此同時,她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說不定,自己正中了丈夫的圈套。丈夫 名義上讓我勸阻他的前妻,其實是要我給他的前妻讓路。他比誰都知道,如果引弟 已經買好了車票,像我這樣有身份有修養的人是張不開口的。也就是說,他真正想 見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前妻。Fuck,我怎麼現在才想到這一點。朋友勸杜蓓喝酒, 杜蓓沒有謝絕,但表示自己只能喝幾杯。現在,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肺腑之言。 她對朋友說:「呆會兒,我還得開車去送大姐呢。」她稱引弟為大姐,把引弟 感動得就要流淚了。她還埋怨自己以前不大懂事,傷害了大姐,如今想起來就後悔 不迭。 當引弟說那怨不得她的時候,她站了起來,朝引弟鞠了一躬,指著朋友說: 「不怨我怨誰?還能怨他不成?」引弟趕緊拉她坐下,可她卻堅持站著。連兒子都 覺察到了她的異樣,看她就像看一個陌生人。兒子搬著椅子離開了桌子,和朋友的 女兒一起看電視去了。杜蓓接著說,今天早上,她才得知大姐要去上海看兒子,她 立即感到,大姐之所以母子分離,全是因為她。她雖然很想補償一下心中的虧欠, 但還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後來,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她終於戰勝了自己, 覺得無論如何應該來拜訪大姐。 「小妹——」引弟叫了一聲。 朋友也被她的話感動了,是真正的感動。點煙的時候,他竟然把香煙拿反了。 後來,他猛抽了兩口,然後坦白當初自己曾反對過他們結婚。朋友請她原諒, 並罰了自己一杯。他說,現在看來,他當初的認識過於武斷了。 「什麼認識?說說看。」杜蓓笑著問朋友。 朋友就責備自己,說他當時糊塗啊,覺得她只適合做情人,不適合做妻子。杜 蓓笑了起來。看到她笑,朋友便如釋重負一般,長籲了一口氣。引弟再次用那種嗔 怪的語氣說道:「看看這些男人,真是一肚子壞水,怎麼能這樣議論一個女孩子。」 引弟的話表明,她現在已經開始維護小妹的權益了。但杜蓓承認了朋友的說法。 她說:「你說得對,我確實不適合做妻子。和大姐相比,我確實不稱職。為此,我 汗顏不已呀。」 「小妹,你不要責備自己,你其實不瞭解內情。」引弟說。這句話她顯然是鼓 足勇氣說出來的。說過以後,她還有些不適應,不停地搖了搖頭。儘管杜蓓和朋友 的眼神都明白無誤地鼓勵她把話講完,但她還是笑著擺了擺手,不想再講。如果沒 有杜蓓的誘供,她可能真的不會再講了。杜蓓說的是:「你講吧,和自己的小妹, 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引弟看了看朋友,又拍了拍杜蓓的手背,然後才說: 「你們知道,他是詩人脾氣,追求的是有激情的生活。日常的生活他是過不下 去的。他說了,那樣的日子裡沒有愛,有的只是忍受。他擔心這樣下去,會失去愛 的能力。我聽不懂他的話,總是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他是喜歡女孩子的,我就想, 是不是我生了男孩,惹他不高興了。好像也不是。他還是很愛孩子的。不然,後來 他也不會把孩子接到上海。你們還記得吧,幾年前,報紙上說,四川大熊貓保護區 的竹子開了花,成片枯死,熊貓都餓壞了。他看過報紙,就怎麼也睡不著。連夜寫 了一首詩,一首很長的詩,號召人們捐款救助大熊貓。我擔心他寫累了,給他沏了 一杯茶,可他卻說我把他的思路打亂了。」說到這裡,引弟笑出了聲,不是自嘲, 也不是嘲笑前夫。如果用她的名字來打個比方,那就像是在談論弟弟的一件趣事似 的。她說:「我當時就想,怎麼?我還不如一隻熊貓嗎?天還沒亮,他就把詩送去 了廣播電臺。當天就播出了,報紙上也登了,整整一版。發的稿費,他全都捐給了 大熊貓。是我和他一起去捐的,對了,還有兒子。在路上,我就對他說,我看出來 了,你是在和我鬧。你說你生活中沒有了愛,那是假的,你不是還愛著大熊貓嗎? 我這麼一說,他就停在一棵懸鈴木下面不走了。孩子在他肩上鬧,他聽任他鬧。 他不看我,而是盯著懸鈴木樹上的果球。他說,我說的是愛情。我和你沒有了愛情, 只剩下了感情。他把我說得迷迷糊糊的。夫妻間的感情不就是愛情嗎?他說不,不 是的。他請我相信,他並沒有愛上別的女人。我相信他。他確實沒愛上別人。「 杜蓓打斷了引弟。她現在已經沒有一點心理障礙了,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換句 話說,就是肚裡有屁,想放就放。她想告訴引弟,那個時候,她和他已經愛上了。 她對引弟說:「大姐,他可能真的在騙你,那時候,我和他已經——」 「不,那時候你還沒上研究生呢。你和他什麼時候好上的,我都清楚。雲臺山 賓館,你們是第一次吧。這我都知道。還是他告訴我的。我說了,他並不隱瞞我。 說到你,其實你第一次到家裡來,我一見他看你的那種眼神,我就知道他動心 了。 好多時候,我比他肚子裡的蛔蟲還知道他。小妹,說來也是大姐的不對,那時 候要是我提醒提醒你,你或許——「引弟說著,又搖了搖頭,」不過,我知道他遲 早會愛上別人的,只不過碰巧是你,當然,你是個好人,比我有學問,我應該替他 高興。 當然我也難受過一陣。可後來,還是我主動在離婚書上簽的字。簽完字,我跑 到這裡哭了一場,「她指著朋友說,」不信你問他,當時他們夫婦倆也和我一起哭, 可哭完就過去了。小妹,現在我是你的大姐了,我就實話說,你和他要是不幸福, 我就會很揪心。為你難受,也為他難受。在這個事情上,我是有責任的。小妹,你 知道我是個醫生。有時候,我就覺得,你們的愛情就像我接生的嬰兒,我和嬰兒的 父母一樣,盼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成長。「引弟說話的時候,朋友一直在自斟自飲。 杜蓓想,大概引弟的講述,讓他感到了不舒服,因為引弟在話語之間還是流露 出了對前夫的愛。杜蓓想,其實最有理由不舒服的是自己,但奇怪的是,自己並沒 有這種感覺。杜蓓現在有的只是一種衝動,她很想告訴引弟:剛才你所提到的那種 厭倦,其實我也有;在出國以前,那種厭倦就像鬼神附體一樣,附在了我的身上。 不同的只是,那個時候是丈夫厭煩引弟,而出國前是我厭煩丈夫,而這正是我出國 訪學的真正原因。但面對眼前這個被自己稱為大姐的女人,杜蓓心軟了。她意識到, 如果自己說出這個真相,引弟一定會難以承受,因為引弟會覺得自己當初的犧牲毫 無價值。 「你想得太多了,反正是他對不起你。」朋友對引弟說。他喝得有點多了,一 句話沒說完,就打了兩個酒嗝。引弟把他的酒杯奪了過來,反扣到了桌子上。雖然 桌子上還有杯子,但朋友卻像孩子似的要把那只酒杯奪回來。他們互相拉扯,越來 越像孩子的遊戲,越來越像夫妻間的打鬧逗趣。杜蓓想起自己剛結婚的時候,也曾 用這種方式勸丈夫不要貪杯。其實當時還沉浸在幸福中的丈夫並不貪杯。那時候他 柔情似水,既有著哲學家的理智,又有著詩人的激情。她曾看過丈夫的一篇短文, 說的就是醉酒。裡面的句子她還記得:醉酒是對幸福的忘卻,是祈禱後的絕望,是 酩酊的靈魂在泥淖中的奄奄一息。他說,他即便喝醉了,那也只是「有節制的醉」。 Sobria ebrietas ,有節制的醉!她掌握的第一個拉丁文,就是在那篇文章中 學會的。丈夫說,有節制的醉是一種勝景,就像愛情中的男人在血管賁張之後的眩 暈… …但後來,等他真的貪杯的時候,她卻懶得搭理他了。想起來了,她只管過一 次。 她把剩餘的幾個酒杯全都扔進了垃圾道。眼下,她看見引弟在重複她的動作。 她還看見,為了讓引弟鬆手,朋友誇張地做出用煙頭燙她的架勢。而引弟呢,一邊 求饒,一邊把杯子藏到了身後。她還把杜蓓也拉了起來。瞧她的動作有多快,杜蓓 還沒有做出反應,她就把杯子塞到杜蓓的手心。 「我只喝到了五成,喝醉還遠著呢,不信你問她。」朋友對杜蓓說。他說插隊 的時候,他們個個都是海量。當時喝的都是什麼呀,涼水對酒精。冬天寒風刺骨, 他們只能用酒暖身,一喝就是一碗,然後照樣砍樹的砍樹,挖溝的挖溝。日子雖苦, 但是,與天鬥與地鬥,其樂無窮呀。說到這裡,他出其不意地把酒杯從杜蓓手裡奪 了過來。他的指甲一定多日未剪了,有如尖銳的利器,把杜蓓的手都抓破了。她指 甲上的蔻丹,也被他劃出了一道白印。 杜蓓以為引弟會看出她的傷口呢,但是沒有,朋友也沒有。在打鬧的間隙,他 們都被什麼聲音吸引住了。那是一陣風聲,並伴著孩子的尖叫。它們全都來自電視。 此時,電視正播放著關於兒童的專題節目,介紹的是世界各地的兒童會如何度 過他們的節日。現在出現的是一片沙漠,沙粒在風中飛舞,發出的聲音類似於呼哨。 風沙過後,屏幕上出現的是一群包著頭巾的孩子,他們在駱駝的肚子下面爬來爬去。 鏡頭從駝峰上掠過,一片廣闊的水域出現了。一些膚色各異的孩子坐在一隻木 船上,他們像一群孩子金魚似的,全都撅著嘴,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拋著飛吻。但是, 他們真正的觀眾此刻已經睡著了。杜蓓看到兩個孩子都歪在椅子上。女孩的頭髮披 散著,蓋住了臉,而自己的兒子,臉放在沙發扶手上,流出來的口水把扶手都打濕 了,看上去像鏡子一樣發亮。朋友拿起遙控板,想換一個頻道。杜蓓突然想起下午 接受採訪的事。當時,自己面對鏡頭一邊侃侃而談,一邊急切地想往這裡趕……這 會兒,她突然把遙控板從朋友手裡搶了過來,將電視關掉了。她的動作那麼唐突, 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引弟沒有看見杜蓓的動作。她正小心翼翼地要把女孩抱起來。女孩說了句夢話。 她沒說去上海,而是喊了一聲媽媽。引弟把女孩抱進廚房旁邊的小臥室門口, 扭過身來用目光問杜蓓,要不要把男孩也抱進去。杜蓓擺了擺手。等引弟從房間裡 出來以後,朋友已經和杜蓓幹了兩杯。他又斟酒的時候,引弟沒有再攔他。等他倒 滿了,她自己端起來一口幹了。 「看見了吧杜蓓,你大姐也能喝上好幾杯呢。當然,最能喝的,還是你丈夫。 他可是真的能喝,喝完就神采飛揚,朗誦普希金的《漁夫和金魚》。住牢的時 候,酒都沒有斷過。引弟,你老實交代,他喝的抽的,都是你塞進去的吧?「引弟 把他的酒瓶奪了過來,放到了窗臺上。她對朋友說:」你喝多了。「但朋友並沒有 住口的意思。他對杜蓓說:」你大姐那時候是個赤腳醫生,遠近很有名的。看大牢 的人也經常找她看病。她就利用這個關係搞特權,給你那位捎書,捎煙,捎酒。後 來被發現了,還差點記大過處分。「 引弟說:「說起來讓人後怕,有一次我沒有給他捎書,他以為我不愛他了,差 點用玻璃割破手腕上的血管。酒有什麼好的,他就是喝多了,把酒瓶打碎,用玻璃 割的。我只好托關係進去看他。他瘦得像根竹竿,都是肚子裡的蛔蟲鬧的。我往裡 面捎了幾回藥,都被獄卒給貪污了。沒辦法,我只好往裡面捎花椒。花椒泡的水, 對打蛔蟲有特效。他後來給我說,打掉的蛔蟲有十幾條,有的比腰帶還長。」 「說起來,還是他有福啊。現在,我就是用酒瓶割破喉管,也不會有女人愛我。」 朋友說。杜蓓原以為朋友是在故意和引弟逗趣,她沒料到,引弟接下來就對朋 友說:「你也真該找個女人了,別的不說,孩子總該有個媽媽吧。女孩子要是沒有 媽媽帶著,那可不行。」夜裡十點鐘,杜蓓的手機響了。她以為是丈夫打來的,看 都沒看,就把它關上了。後來,她到陽臺上觀察是否還在下雨的時候,順便又查了 一下剛才的號碼。原來是桑塔那的車主打來的。她把電話打了過去。那人問她是不 是被水圍困在了街上,是否需要幫忙。她知道人家是催她還車。她想起來了,原來 說好的,晚上七點鐘左右還車,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她壓低聲音對朋友說, 她有個要事正在處理,還說明天會請人家吃飯。對方問她不是要去上海嗎?她這才 想起來自己來這裡的真正目的。剛才說著說著,她竟然把這事給忘了。 「明天,我請你在經十路上的浦江旋轉餐廳吃上海菜。」朋友一定被她搞糊塗 了,追問她到底有沒有出事。她笑了兩聲,乾脆把手機關死了。 等她回到客廳的時候,她發現引弟已經把行李準備好了。引弟再次勸她不要送 站,說自己可以打的去車站。但她卻執意要去。最後一段時間,引弟是在朋友的女 兒身邊度過的。女孩還在酣睡,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引弟阿姨就要遠行了。引弟悄悄 對朋友說,她從上海回來,就來看孩子,如果孩子願意,到了暑假她可以把孩子接 到濟州。 朋友也堅持要把引弟送到車站,他已經把那個男孩抱了起來。為了防止男孩醒 來以後吵鬧,把女兒驚醒,他先把男孩送上了車,再上來鎖門。上車以後,引弟和 朋友一直在談著怎樣幫助孩子從喪母之痛中走出來。杜蓓沒有插話。因為喝了點酒, 杜蓓把車開得飛快,並且連闖了幾個紅燈。上了立交橋,她真擔心自己控制不住車 速,飛下橋面。她甚至想到了飛起來的情形,漂亮!一定像一隻俯衝的大鳥。雖然 雨早已停了,但車前的雨刷還在快速擺動,像一把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的巨形剪刀。 引弟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幕。在車站的停車場,她走出車門的時候,還特意提 醒杜蓓,應該把雨刷關掉。杜蓓解釋說,自己是有意如此,這樣可以防止瞌睡。 別說,送走了引弟以後,因為酒意陣陣襲來,她還真的有點睡意了。她本來可 以把票退掉的,如果運氣好,她還可以賣個高價,至少可以把明天請朋友吃飯的錢 掙回來,但她卻懶得出去了。她想,如果朋友不在車上,她願意就這樣呆在喧囂的 停車場,一直呆到天亮,呆到明天中午,然後直接把車開到浦江飯店。她正這樣想 著,朋友突然拉開了車門,朝停車場外圍的垃圾堆跑了過去。還沒有跑到目的地, 他就跪在了一片水窪之中。他嘔吐的姿態,遠遠看去就像朝聖一般。他的身邊,很 快出現了一個戴著紅袖章的人。那人一邊抽煙,一邊等著罰他的款。 這個夜晚,她當然不是在停車場度過的。她得把朋友送回北環以北。在車上, 醉意未消的朋友向她講述了自己怎樣向引弟求愛,而引弟又是如何拒絕他的。前者 在杜蓓的預料之中,後者在杜蓓的預料之外。當然她最沒有料到的是,自己竟然會 在朋友家裡留宿。當他們滾到床上的時候,她覺得他的嘴巴就像一個大煙缸,但她 並沒有推開他,而是聽任他舔她的脖子,吸她的耳垂,揪她的乳頭。有那麼一會兒, 當他死命插入她的時候,她聽見她好像喊了前妻和引弟的名字。她還聽見自己的喉 嚨不時地發出陣陣低吼,就像威尼斯的水在咬著樓基的縫隙。天快亮的時候,樓下 的肯德基快餐店的防盜卷門拉起來的聲音,將她驚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她還以為 那是火車刹車的聲音。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床頭穿衣鏡裡的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 把她嚇了一跳。她趿拉著鞋穿過客廳時,看見朋友正摟著女兒坐在沙發上。她聽到 了女孩的哭泣和朋友的歎息,但他們誰都沒有吭聲,好像這房間裡並沒有別人。幾 分鐘之後,當她拉著兒子下樓的時候,兒子還沒有完全睡醒,像尾巴似的拖在她的 身邊,使她的腳步都有些踉蹌。坐到車裡以後,她有些清醒了。她隱隱感到下身那 個入口的上端有些發麻,就像……就像那裡夾著一粒花椒。隔著甩滿泥巴的車窗玻 璃,她聽見小區裡的高音喇叭正報告著各大城市的天氣狀況,申奧宣傳活動,兒童 節前後旅遊勝地的安全問題,等等,等等。 2001年10月5 日鄭州李洱 1966 年生於河南濟源,畢業於上海華東師大中文系, 曾在鄭州教育學院任教多年,現為河南文學院專業作家。出版有小說集《饒舌的啞 巴》、《破鏡而出》,長篇小說《花腔》等。 回目錄 回首頁